入宮(三)
她自風中而來, 衣裳發絲被風吹皺,卻更顯林下風致,驚艷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著了石榴紅的裙子, 衣裳是杏子般的白色, 頭上梳了靈蛇髻,簪著合歡花攢金絲步搖,眼角點著一顆殷紅的淚痣,一雙眸子盈著月色,仿佛一汪湖泊旁栽了一株芙蓉花, 整個人便如朝霞映雪般明媚。
“菱,菱歌?”宋雅芙有些不敢認, 面前的女子分明是菱歌, 可不知為何, 她竟與平日里不同了許多。
菱歌笑笑, 走到陸老夫人面前,極認真的行了禮。
陸老夫人仔細盯著她,直到蘇紈提醒,她才想起要讓她起身。
“去吧。”陸老夫人道。
菱歌點點頭, 道:“是。”
言罷, 她便隨著蘇紈等人一道朝著馬車走去。
陸辰安走過來,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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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你。”
菱歌笑笑,道:“多謝二表兄了,不過這一次, 我想自己上去。”
陸辰安一怔, 她便已上了車, 徒留他望著她的背影出神。
曹嬤嬤見狀,笑著向陸老夫人道:“奴婢瞧著這模樣, 只怕老太太要心想事成了。”
陸老夫人瞇了瞇眼睛,幽幽道:“是么?我倒覺得,這希望越發渺茫了。”
曹嬤嬤道:“老太太是怕表姑娘今日中了選?”
陸老夫人搖搖頭,道:“若她不點那淚痣,今日必中選無疑。可那淚痣一點,便太過嫵媚了。娶妻娶賢,陛下和皇后不會容她做太子妃的。”
曹嬤嬤道:“如此看來,便是表姑娘無心于此了。那為何老太太還憂心呢?”
陸老夫人道:“將來你就會明白了。”
曹嬤嬤見馬車皆離開了,才扶著陸老夫人緩緩往府里走去。
臨到府門前,陸老夫人又停下了腳步,朝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看去,道:“我總覺得……她不會再回來了。”
曹嬤嬤笑著道:“表姑娘不回來,還能上哪去?便是當真選中了,也得回來學規矩呢。”
陸老夫人沒說話,只是垂了眸,款款朝著府里走去。
*
宮宴設在避水亭。這是陛下之前做太子時候住所崇質殿旁的一座亭子,雖不算奢華,卻是陛下極喜歡的地方。
“聽聞陛下十日里倒有三、五日住在這里的。”陸盈盈低聲道。
話沒說完,便見蘇紈沖著她搖了搖頭。
陸盈盈趕忙住了口,有些倉惶的看了看周圍,見都是自家人,才略略安下心來。
最前面引路的宮女似是渾然未覺,連步子都沒亂一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菱歌沖著她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陸盈盈低聲道:“表姐,你是第一次進宮嗎?為何我覺得你好像對這里都很熟悉似的?”
她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臨近的蘇紈等人能聽到。她們聽著,不覺抬起頭來,等著菱歌回答。
從踏入宮廷的第一步起,菱歌便太不同了。所有人都戰戰兢兢,所有人都顧惜身邊宮人對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亦步亦趨,生怕走錯一步,可偏偏菱歌不是這樣。
她不是表現得不好,而是表現得太好了,太自然了。
這一切本沒什么問題,可于她,卻是大大的問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出身小官之家,來自應天府的姑娘在面對皇宮時,能表現得如此淡然。
菱歌笑笑,正要開口,便見前面引路的宮女停了下來,轉身道:“此處便是避水亭了,請各位貴人進去吧。”
言罷,她便行禮離開了。
避水亭中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聲,此時,便再沒人有心情在意菱歌的答案了。
蘇紈和宋文清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們相視了一眼,方道:“進去吧。”
菱歌走在最后,可當她踏入避水亭外洞門的一瞬間,她還是不自覺的攥緊了衣裙。
那些想見的、不想見的人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閃爍著,現實與她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的,讓她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楚,此時是五年前,還是現在。
見他們一行人進來,眾人都齊齊看了過來,饒是見慣了美人,在看到菱歌的一瞬間,眾人還是不自覺得呼吸一窒。
在場想要入選太子妃的姑娘們在看到她眼角淚痣的那一瞬間,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太子妃自然要美,可若是美得近乎妖媚,就大可不必了。
菱歌隨著蘇紈等人一道在位置上坐下來,一抬眸,正對上楊惇的目光。
他唇角噙著笑,眼底干凈而澄澈,一如當年。
“阿瑤!”
好像下一秒,他就該這樣喚她的。
菱歌的手指微微顫抖著,連茶盞都有些拿不穩。
可他只是沖著菱歌微微頷首,就算是行過了禮。
菱歌將手指攏起,心底卻暗暗松了一口氣,連他都認不出她,想來那些她不想見的人就更認不出她了吧。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淺淺一笑。
這五年,她是真的變了很多啊!
*
楊妍坐在楊惇身側,不覺皺了皺眉。
楊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提醒道:“阿妍,禮儀。”
楊妍道了聲“是”,便又恢復了如常的神情。
楊夫人這才滿意的笑了笑,道:“你且放心,你父親已與陛下說定了,饒是旁人再如何千嬌百媚,也越不到你前頭去。”
楊妍道:“阿娘,我只是害怕……”
楊夫人卻沒聽下去,只顧著去與旁的官家夫人應酬去了。
今日來了不少達官顯貴,甚至說在京城中但凡排得上號的官宦人家,都出現在了這里。楊敬、霍秉文等人自不必說,連宋文清的兄長宋九安也帶著兩個庶出女兒來了,不過左右他記著妻妾之分,沒敢帶家中的姨娘來。如今宋木樨自不便來,宋雅芙又是個不中用的,宋將離和宋朝顏便是宋九安最后的指望了。
楊妍有些不安的看向楊惇,只見他神色淡然的飲著茶,好像無悲無喜,根本沒什么能亂他心緒似的。
“阿惇,你今日來,是因為她么?”她輕聲問。
楊惇喜靜,慣常是不肯參加這些宴會的,陛下知道他的秉性,便也不為難他。可今日,他卻同意來了。
楊惇道:“阿姐既知道,為何還要問呢?”
“可她不是……”楊妍沒說下去,只道:“你答應阿姐,起碼在今日,在這宴席上,不要和她接觸。”
楊惇側目看過來,雖未開口,她卻知道他想問什么。
楊妍道:“不能讓旁人知道你待她不同。你的軟肋,就是楊家的軟肋。”
楊惇沒說話,只低下頭去斟著茶,眼底卻一寸寸的黯了下去。
*
菱歌是孤女,縱然生得國色天香,也再沒什么人來和她搭話。菱歌也樂得清靜,便只聽陸盈盈和宋雅芙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
她們兩人都是初次入宮,自然有看不完的熱鬧,聊不完的話題。
“也不知今日皇后娘娘會不會出現……”陸盈盈輕聲道。
宋雅芙的眸光在觸到宋家那兩個庶女的瞬間寒了幾分,壓低了聲音道:“嫡庶有別,寧貴妃再怎樣得寵,于太子殿下的親事上,陛下總得聽聽皇后娘娘的意思。”
“是啊,說到底皇后娘娘才是中宮之主。”陸盈盈說著,狠狠瞪了宋將離等人一眼,道:“陛下再怎樣也不會選庶女做太子妃,也不知她們來個什么勁。”
“總有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上趕著來湊數呢。”宋雅芙道。
正說著,便聽得宮人悠長的聲音“陛下駕到!”
原本剛有些生氣的避水亭便立即恢復了寂靜,眾人皆垂眸噤聲,等待著大明王朝的主人來臨。
與菱歌想象的不同的,是陛下并非從避水亭外而來,而是從避水亭臨近的暖閣中來的。
她微微抬頭,目光漸漸凝在陛下身上。
他與她記憶中,也大不相同了。好像衰老了許多,人也比在南宮時更瘦,整個人都有一種衰敗之象,仿佛風一吹,他就會散去了。
寧貴妃扶著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著,她鬢邊的步搖微微搖晃著,配合著他的步子,兩人看上去不像夫妻,倒像祖父與孫女。陛下過分得老,而寧貴妃又過分得美麗了。
霍初語跟在他們身后,承接著眾人審視的目光,一臉得意。
宋雅芙和陸盈盈恨恨的避開了目光,故意低下頭去不看她。
“皇后還沒到嗎?”陛下坐下來,環顧了四周。
宦官高潛回道:“已派人去請了。”
“你干爹可好些了?”
高潛道:“干爹已大好了,只是還有些咳嗽,怕傷了龍體,這才不敢來赴宴。等再過些時候,便可來侍候了。”
陛下笑笑,道:“他也老了,該好好養養。你們年輕人勤謹著些也就是孝順了。”
“正是呢。”高潛迎合道。
“唔?”陛下道:“太子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極是威嚴,讓菱歌終于想起,他并不是一個尋常的老人,更不是她當年在南宮時見到的和氣的叔叔。
是啊,他怎么會和氣呢?他殺了那么多人……
菱歌低下頭去,攥緊了衣裙,她用力的閉上了眼睛,想要把那些可怖的記憶從腦海中驅趕走。
可她做不到……
她只覺得滿目猩紅……
“父皇,兒臣在這里。”
耳邊驟然響起熟悉的聲音,菱歌猛地抬頭,只見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眉目清秀,一身錦袍,本該是天生貴胄,卻偏偏身形卻有些不穩,眼底更是隱隱氤氳著醉意。
他回著話,腳下一個趔趄,身邊的宮女像是早有準備似的,一把扶了上來。而他就順勢靠在她身上,面帶笑意。
這副紈绔樣子任誰看了都要搖頭的,更何況,他還是一國儲君。
陛下果然沉了臉色,道:“還不快入座!”
“是。”他答得倒是恭敬,只可惜是嬉皮笑臉的。
他身邊那宮女扶著他走到座位旁坐下也不離開,就跪坐在他身旁侍奉著他。
“她就是鄭兒吧。”身邊傳來姑娘們的低語。
菱歌這才想起,她從前在應天的時候就聽說過這位鄭兒姑娘的事情。她是太子身邊最得寵的宮女,說是宮女,其實也和侍妾差不多了。據說太子一日都離不開她,衣食住行都是由她照料的。
從前倒未曾聽說過太子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想來都是她離開京城之后的事了。
不過細細看去,那鄭兒姑娘的確溫婉可人,侍奉太子也很是盡心,太子喜歡她也是常事。
菱歌無所謂,卻不代表旁人也這么想。在場的姑娘們雖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就來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貳早已知道太子身邊有這么一個人,可聽說過和親眼看過總是兩樣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婿和旁的女子如此親昵,任誰都覺得折磨,更何況這些姑娘都是家中嬌寵慣了的,自是更加受不了了。
當場便有幾個姑娘灰敗了臉色,唯有楊妍神色淡然,依舊含著笑意,舉止更是端成。
“這鄭兒明明生了張嬌憨敦厚的臉,明明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卻還有嬰兒肥,偏那雙眼睛慧黠得緊,竟不像是她能生出來的。”陸盈盈低聲道。
宋雅芙道:“還真是……她姿容平平,也就這雙眼睛好看。我怎么覺得,她這眼睛和菱歌的很像呢……”
蘇紈清了清嗓子,嗔道:“不許胡說!”
陸盈盈和宋雅芙趕忙斂了笑意,道:“是。”
太子自然聽不到旁人的議論,他只是戲謔的看了楊妍一眼,依舊去吃鄭兒手中的果子。
鄭兒微微一躲,可指尖還是落在了他嘴里。
她收回手指,唇角卻微微揚起一抹笑意。
那笑容帶著一抹得意,像是故意給楊妍和在場的姑娘們看的。
如此香艷的場景,菱歌實在不忍細看。她低下頭去,想要取一塊茶點吃,卻聽得霍初語不緊不慢道:“沈姑娘這是怎么了?竟敢對太子殿下如此不敬嗎?”
菱歌抬起頭來,只見霍初語居高臨下的睨著她,得意得緊。
在觸到她目光的一剎那,霍初語有一瞬間的不安,又很快穩住了心神,強自道:“怎么?沈姑娘慣常伶牙俐齒,此時倒說不出話來了?”
寧貴妃冷聲道:“初語,不得生事!”
霍初語道:“長姐,我也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罷了……”
“住口!”寧貴妃打斷了她。
陛下安慰著拍了拍寧貴妃的手,道:“無妨,初語一貫坦率,朕倒欣賞她這一點。”
寧貴妃抿著唇,默然不語,可眼神卻有些微涼。
霍初語嬌聲道:“陛下明鑒,方才沈姑娘看向太子殿下的目光實在是鄙夷得緊,初語看不下去,這才忍不住說了。陛下,臣女如此,算不算路見不平?”
陛下笑著道:“初語是畫本子看多了,朕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說著,話鋒一轉,沉聲道:“不過,這位沈姑娘說說吧,為何不敬太子?”
入宮(四)
此言一出, 眾人都噤若寒蟬。
陛下是天子,就算是玩笑話,也帶著三分真。
陸辰安不由得替菱歌緊張起來, 可他不過是個小官, 自然不敢多言。
蘇紈等人皆擔憂的望著菱歌,卻沒有一個人敢護著她。
楊惇握著茶盞的手一頓,將茶盞放在案幾上,正要起身,卻被楊妍死死的按住了。
他有些詫異的看向楊妍, 她慣常溫柔,雖有主意, 卻從未如此強勢過。
他認真望著她, 卻發現她眼底藏著那樣徹骨的恐懼。
她幾乎是哀求的沖著他搖了搖頭, 楊惇的手指漸漸松了開來, 直到他垂眸,她才松了一口氣,緩緩放開了他。
菱歌自然不知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已發生了如此多的事,她款款站起身來, 不卑不亢道:“所謂目光鄙夷, 也不過是霍二姑娘自己的感覺,實在算不上證據。更何況臣女實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值得鄙夷之處,還請霍二姑娘明示。”
“你!”
霍初語沒想到,她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如此明目張膽的將罪責推在自己身上。她不過是應天來的孤女, 這個時候, 不該是嚇破了膽子, 跪在地上求饒嗎?
“初語!還沒鬧夠嗎?”寧貴妃打斷了她。
“長姐……”霍初語見寧貴妃冷著臉,便走到陛下身邊跪下來, 嬌聲道:“陛下,臣女是什么性子您最是知道的,臣女絕無此意啊!”
陛下卻沒說話,只是盯著菱歌的臉看著,目光幽深冷峻。
“你是……沈知南的女兒?”他緩緩開口。
菱歌道:“是。”
“抬起頭來。”
“是。”
菱歌不能違拗,便落落大方的抬起頭來,沒有半點避諱瑟縮的意思。
眾人不解其意,卻都察覺到了不同的意味。
鄭兒剝好了葡萄,正要喂到太子嘴里去,卻見他不知何時坐正了身子,直直的朝著菱歌的方向看去。
他眼底收斂了那份玩世不恭的紈绔之氣,反而認真得緊。
鄭兒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此模樣,便順著他的目光朝菱歌看過去,在觸碰到菱歌面容的一瞬間,她只覺心頭一窒,連呼吸都忘了。
“朕倒不知道,沈知南有這么伶俐的女兒。”陛下說著,身子不自覺的向前躬了幾分,道:“他是個有才的,只是性子不好,可惜了。”
菱歌抬眸看向陛下,而他也正看著她,他這話說得平靜,眼底卻是深不可測。
陛下素來標榜仁德,又歷經被俘瓦剌之事,行事便比尋常皇帝多了一分悲憫體恤之心,就算答錯了,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當真拿她如何。
菱歌思忖著,開口道:“臣女倒覺得,為人玲瓏未必就是好,為人刻板不知變通未必就是不好。”
“菱歌!”蘇紈站起身來,跪下道:“陛下,臣婦回去會好好管教她的,還請陛下恕罪!”
陛下沒理她,只幽幽的看著菱歌,道:“從前,朕是不是見過你?”
果然!
菱歌道:“臣女粗鄙,今日是第一次入宮。”
寧貴妃有些不安的望著菱歌,微微地搖了搖頭。
“是么?”半晌,陛下開口道:“朕倒覺得,你讓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能讓陛下有此聯想,臣女榮幸之至。”菱歌莞爾一笑,腦海里卻想起了五年前的事,這問題折磨了她這么久,這一刻,她好像得到了答案。
“阿瑤,陛下殺爹爹,也是無奈之舉……他要師出有名,只能如此……爹爹不怪他,你也不要怪他,更不要替我報仇。只是可憐了你們,要受這么多苦了。爹爹這一輩子,不負天下,只是負了你們啊!”
父親,他在提到您的時候,似乎真的沒有恨意,反而有些釋然。這一刻讓我相信您說的,您也許是對的……
可情非得已,便能視人命如草芥,把忠臣當作墊腳石嗎?
菱歌眼眸微寒,靜靜的看著陛下。
陛下感受到了那平靜而冷寂的目光,他眉頭微蹙,正要開口,卻聽得門口響起了清脆的聲響。
“好無知狂妄的女子!”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許久未露面的皇后走了進來,她身邊跟著一位妙齡女子,想來方才說話的就是她了。
皇后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卻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嫗,頭發花白,皮膚也不復光滑,皺紋爬了滿臉。她微瞇著眼睛,手緊緊的扣在身邊女子的胳膊上,想來是眼睛不好看不真切路的緣故。
菱歌隨著眾人一道站起身來,行禮道:“皇后娘娘萬安。”
皇后笑笑,很是溫柔端莊,道:“都起來吧。”
陛下站起身來,從那女子手上接過皇后,扶著她坐在自己身側,道:“當心。”
皇后沒說話,只是斂了臉上的笑意,款款坐下身來。
寧貴妃極恭順道:“娘娘。”
皇后看也沒看她,只道:“你也坐吧。”
寧貴妃道了聲“是”,便在陛下另一側坐了下來。
霍初語倒不似寧貴妃如此謙恭,反而有些嫌惡的避過了身子。
皇后身邊那女子也不急著落座,只上下打量著菱歌,道:“早聽說沈家的姑娘生得極美,只可惜美則美矣,卻是個不懂規矩的。”
“公主!沈姑娘如此,也是事出有因,話趕話的趕到這里了而已。”寧貴妃解釋道。
那女子看了寧貴妃一眼,道:“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菱歌望著那女子,瞬間便明白了她的身份,她便是寶慶公主,當今陛下的幼妹。陛下待兄弟皆殘忍,唯獨對這個小妹體恤有加,說是兄長,倒更像是父親。
陛下慣著她,可不代表她能為所欲為,更不代表她能隨意欺侮寧貴妃。
左右她已在陛下面前現了眼,也不怕再得罪一個公主。
菱歌不卑不亢道:“臣女自問出身低微,自然不如皇家貴胄懂得規矩。公主是金枝玉葉,自然強過臣女百倍。”
“你敢諷刺本宮!”寶慶公主杏眼微挑。
“臣女不敢,也無諷刺之意。不過是公主心中有愧,才會以為臣女是在諷刺公主。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臣女只管得了自己的心,管不了旁人的。”
寶慶公主冷笑一聲,走到菱歌面前上下打量著她,道:“好一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本宮今日就給你個教訓,讓你知道什么是……”
“姑姑!”太子突然開口。
鄭兒一愣,忙低聲提醒道:“殿下……”
太子卻像是打定了主意,站起身來道:“今日是我的大日子,姑姑只當是給我個面子,饒過她吧。”
“殿下該知道,本宮一貫喜歡駁人臉面。”
“若是臣呢?”陸庭之不知何時從門外走了進來,正色道。
寶慶公主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半晌方恨恨的收斂了目光,轉身走回了自己位置上坐著。
菱歌抬眸看向陸庭之,他神色淡然,好像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反而朝著陛下等人行了禮,道:“臣來晚了。”
陛下擺擺手,道:“不要緊。”
皇后含笑看了身邊的寶慶公主一眼,道:“也就庭之治得住你。”
寶慶公主沒說話,可臉上明顯沒有不快之色。
皇后說著,看向陸庭之,道:“是了,這沈姑娘可是庭之的表妹。庭之素來是個護短的。”
陸庭之道:“娘娘面前,臣不敢不公允。”
皇后笑著道:“去吧,沒得站在這里,怪累的。”她說著,又看了寶慶公主一眼,見寶慶公主低著眉,她也就沒再多言,只是笑。
陸庭之道了聲“多謝娘娘”,便徑自走到了菱歌身邊坐下。
寶慶公主見狀,不覺蹙了眉,陛下和皇后也難得的相互看了一眼。
陸辰安微微皺了皺眉,可想著許是陸庭之怕旁人再為難菱歌才會如此,也就漸漸舒展了眉頭。
楊妍側頭看向楊惇,只見他神色淡然,才略略安下心來。
太子緩緩坐了下來,鄭兒伸手去扶他,他卻甩開了自己的手,鄭兒眸色微變,形容卻仍是溫順的模樣,收回手來小心翼翼地在太子身后跪好。
陛下看了一眼站著的菱歌,道:“庭之既不喜歡你站著,你便也坐下吧。”
菱歌道了聲“是”,便坐了下來。
任誰看了這場面,也知道寶慶公主待陸庭之的心意,陸庭之這個時候坐在她身側,也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菱歌心里想著,不覺多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神色如常,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也好。
菱歌淺淺一笑,身子狀似無意的向他近旁靠了靠。
陸庭之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茶盞放在了菱歌近旁的地方,身子也就不自覺的朝著這邊移了移。
菱歌端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又將那茶盞放下。
她唇上的胭脂便淺淺淡淡地在那杯口留下了一抹痕跡,紅紅的,像是心上的朱砂痣。
陸庭之多看了那茶盞一眼,雖未開口,唇角卻勾出了一抹弧度,又很快斂去了。
寶慶公主遠遠看著,只覺心里堵得厲害,連手中的茶盞都要捏碎了。
菱歌勾了勾唇角,很是滿意的抬起頭來,欣賞著寶慶公主氣歪了的臉。
“有意思么?”陸庭之淡淡道。
“有意思。”菱歌莞爾一笑,道:“表兄喜歡嗎?”
“喜歡。”他不覺勾起唇角。
*
此事已了,接下來便是再慣常不過的流程。
所謂選妃,自然是要看姑娘們的言談舉止、才情風貌。
此時天色已沉了下來,楊敬站起身來,笑著道:“臨近年關,臣有一大禮要送與陛下、娘娘和兩位殿下。”
話音未落,便聽得“轟”的一聲,一抹煙花在空中炸響,瞬間便將整個亭子照得亮如白晝了。
“啊!”宋將離輕呼一聲,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父親宋九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當即便嚇得再也不敢出聲了。
可從在場眾人的神色中她也看得出,他們對她的鄙夷之色。
還好,受到驚嚇的姑娘不止她一個。
有的姑娘經不得嚇,當即便花容失色,她們的一舉一動也就被陛下看在了眼里。而舉止端莊,面無怯色的姑娘亦然。
楊妍面不改色,只微微抬眸看著漫天煙火,淺淺一笑。
陸盈盈和宋雅芙勉強穩住了心神,她們劫后余生般有些后怕的相互看了一眼,又轉頭看向菱歌,只見她低眉吃著面前的茶點,好像根本沒聽見那轟鳴聲,也懶怠看這漫天煙火似的。
太子已無心看這些,他只一盞接著一盞的飲著酒,目光偶爾落在菱歌身上,又很快沉寂了下去。
一如這煙火。
處子
煙火漸漸沉寂下來, 可眾人的心緒卻再也無法平靜。
想到也許經此一事,陛下心中可能已有了太子妃人選,想要參選的姑娘們便蠢蠢欲動起來。
酒過三巡, 她們有的由父兄帶著給陛下敬過了酒, 妙語連珠又不失分寸的說了敬酒詞,有的獻上了技藝,或彈或舞,好不熱鬧。
趁著無人在意,菱歌悄悄站起身來, 沿著六棱石子路出了亭子。
只一墻之隔,便是熱鬧紛雜與安靜黑暗的界限。
宮中雖早已上了燈, 可因著此處偏僻, 便只有每十步一盞的宮燈照明, 像是無數星子, 一路的亮下去,卻并不刺眼,反而朦朦朧朧的,宛如隔著紗。
菱歌從前雖不常進宮, 卻也來過幾次, 宮里的擺設結構多年不變,憑著記憶,她也能很輕松的在這黑暗中游走。
她記得……再往前面走,就到長春宮了。
菱歌腳下不停, 心卻漸漸揪了起來。
她腳下一頓, 見四下無人, 才繼續朝前走去。
果然,走到石子路的盡頭, 轉過假山,長春宮便在眼前了。
這里僻靜得很,宮門緊緊鎖著,連“長春宮”的牌匾都寥落得緊,閑閑的掛在門廊上,借著月光,能看出上面積了一層薄灰。
沒有宮燈,也沒有守衛的人,也就只有這一座冷寂的宮殿而已。
菱歌心里發酸,腳下也如灌了鉛水一般,挪不動步子,只是靜靜的望著這牌匾。
五年前,這里可是整個皇宮最熱鬧的地方啊!
而如今,所有的記憶都連同那個寥落的人一起,被鎖在里面了。
倏地,里面隱隱傳來笛聲。
“太子……哥哥?”她的嗓音有些啞。
沒有人回答她,只是笛聲,也只有笛聲。
“沈姑娘。”有人在她身后喚她。
菱歌一驚,趕忙收斂了心情回過頭來。
“高公公?”菱歌方才在宴席上見過他,他是陛下身邊的掌事太監高潛。
他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做事已十分老道,也正因此,才能被選在陛下身邊侍奉。
高潛道:“此處偏僻,沈姑娘大約是走錯了路,奴才特來引姑娘回去。”
菱歌道:“我正愁不知如何回去,有勞高公公了。”
高潛沒說話,只微微頷首,便轉過身去,引著菱歌向前走去。
菱歌跟在他身后走著,心里卻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的抬眸覷著他的神情,卻什么都看不出來。
是了,似他這般常年在宮中浸淫的人,自是不會輕易讓人看出自己的心思的。
菱歌只能硬著頭皮隨他一道回到了避水亭。
她有些不安的坐回位置上,盤算著若是陛下問起,她該如何作答。
果然,陛下見高潛回來,便道:“事情可辦完了?”
高潛點點頭,道:“陛下放心。”
陛下幽幽問著,聲音隱在了驟然響起的絲竹之中。
菱歌見他遠遠的看了自己一眼,趕忙低下頭去,還好,陛下并未問起她。
“既然知道怕,就該收斂著些。”
陸庭之冷峻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菱歌捏著果子的手頓了頓,含混著道:“我不愛看這些,便出去透透氣。”
陸庭之沒說話,目光卻掃過陸盈盈等人興奮的臉。
菱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搶白道:“應天自是比不得京城繁華,我雖沒見過這些,可私下里卻是更愛安靜的。”
陸庭之把玩著手中的酒盞,道:“是么?”
“自,自然。”
菱歌來了京城沒多少日子已出去逛了好幾次,說出這話來便有些心虛,還好,陸庭之并未問下去。
菱歌松了一口氣,卻看見宋九安帶著宋將離等庶女走了過來。
宋雅芙警惕地攥緊了衣裙,陸盈盈忙護在她身前,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
宋九安停在宋雅芙面前,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道:“丟人現眼!來了也不知道要去向父親請安嗎?沒得讓旁人笑話!”
宋雅芙自小被責罵慣了,一見宋九安,再有主意也全都忘了,只怯生生道:“是父親要趕我出門的。”
陸盈盈不敢忤逆長輩,便只恨恨的瞪著他。
宋文清站起身來,溫言道:“兄長,這里是宮里,再如何也不該在這種地方教育孩子,更何況,這件事也并非錯在雅芙一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宋九安有些急躁,眼看著就要控制不住,陸辰安和陸予禮都做好了準備,若是他再有什么出格之言,他們就算落個不顧孝悌的名聲,也要把他按到陛下面前。
“宋大人是來興師問罪的嗎?”陸庭之淡淡看過來。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側目,就足夠眾人膽寒了,連在獻舞的舞伎都險些亂了步子。
宋九安賠笑著道:“庭之啊……”
陸庭之眸子一寒,宋九安趕忙改口道:“陸大人,雅芙這丫頭氣性太大,我不能不管教她啊。”
陸庭之看向他,道:“宋大人如此說,是來問我陸家的罪了?”
“不,不是,當然不是!”宋九安否認道:“陸家替我照顧女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此次是特來感謝的,特來感謝的……尤其是要感謝陸大人呢。”
陸庭之道:“我未曾照顧,不敢居功。倒是兩位叔母很是盡心,宋大人要謝,也該謝她們。”
“這是……自然。”宋九安不情愿的看向蘇紈和宋文清,堆著笑臉道:“多謝蘇夫人和小妹。”
蘇紈道:“宋大人不必客氣,我們也是盡盡做長輩的本分罷了。”
宋文清白著臉道:“兄長也該收斂著脾氣,這樣冷的天,無端地把孩子趕出來,若非陸家幫扶,雅芙連今日來赴宴的這身衣裳都湊不出來……”
她嘆了口氣,道:“若非陸家上下關懷,只怕今日讓眾人笑掉大牙的就是宋家了!”
宋九安這才細細打量起宋雅芙的衣裳首飾來,發現她從頭到腳的行頭果然都是新制的,而且價值不菲,遠比宋雅芙在宋家時穿得體面。
宋九安面上有些訕訕,倒是他身后的宋家庶女們羨慕起宋雅芙來。
宋九安官職不大,在京官中只勉強排得上號而已,因此宋九安雖寵她們,卻也沒有多少銀子給她們花用,平日里她們也算是掐尖,將宋雅芙這個嫡女遠遠的比了下去,如今瞧著,卻大不如她了。
宋朝顏幽幽道:“難怪長姐不愿回來,姑母待她也太好了,不說旁的,便是她頭上這支紫玉釵,便是我們不能有的。”
宋將離贊嘆道:“是啊!”
菱歌聽著,心里一咯噔,剛想打岔,卻見陸庭之的眸光已然一黯。
他望著自己,唇角涼薄的勾起,看得人心底發寒。
“陸……”菱歌一語未了,他便已站起身來。
眾人見他起身,都住了口。周遭的空氣也因此而涼了幾分。
“宋大人,”陸庭之陡然道。
“是!”宋九安下意識的應道,全然忘了自己是陸庭之的長輩。
“本官近來總覺得周遭聒噪得緊,不知大人能否為本官解憂?”
果然是陸庭之,不怒自威。這話說得不緊不慢,宋九安卻已汗流了滿面,全然沒了方才的氣勢。
“這……容我想想……”宋九安道。
陸庭之淡淡道:“大人盡可慢慢想,只是本官一向沒什么耐心。”
宋九安道:“下,下官想好了……下官這就帶這幾個不懂規矩的丫頭回去。”
陸庭之沒說話,自然也就不算反對。
宋九安見狀,忙道:“你們兩個多嘴多舌的東西!還不快隨我回府去。”
宋將離和宋朝顏不明所以,可有了宋木樨的前車之鑒,她們算是怕陸庭之怕到了骨子里,便順從著道:“是。”
三人正要離開,卻聽得陸庭之道:“還有一個人,大人怕是忘了。”
宋九安忙應和道:“是,是……雅芙,還不走?”
宋雅芙不愿,道:“可是……”
“庭之……”宋文清不安道。
“三叔母放心,宋大人是個懂事的。”陸庭之道。
宋九安看向道:“妹妹,你就放心吧,我回去以后就把雅芙供起來,一個指頭都不碰她!”
宋文清聽著,才略略安下心來,沖著宋雅芙點了點頭。
宋雅芙無可奈何,只得隨著宋九安去了。
菱歌心中盤算著如何向陸庭之解釋,見他沒有為難宋雅芙,才略安了心。
突然,宋雅芙不知怎地身子一歪,那鬢邊的紫玉釵便砸在了地上,登即就摔成了三段。
宋雅芙俯下身子,捧起那紫玉釵,難過得眼淚幾乎都要涌出來。
“菱歌……我還不了你了……”她囁嚅道。
菱歌正想開口,卻聽得陸庭之拂袖道:“碎了倒干凈。”
“庭之哥哥……”宋雅芙委屈道。
陸庭之卻再沒看她。
菱歌沖著她擺了擺手,她才站起身來,緩緩離開了。
*
經此一事,菱歌也再沒了看歌舞的閑暇意致,只想著挨到宴席結束,只怕要使盡渾身解數,也不知能不能把陸庭之哄好。
想到這里,她小心翼翼的側目,打量著陸庭之的神色。
可他垂著眸,她什么都看不出來,只是他周身冷厲的厲害,仿佛全身都在寫著“靠近者死”幾個字。
也是,當他想收斂情緒的時候,便沒人能走近他的心。
如果真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那便是菱歌。
趁著夜色,菱歌將案幾之下攏在袖中的手悄悄向著陸庭之的方向移過去,陸庭之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睫毛微動,像是掠過了一陣微風,很快又遮住了眼底的顏色,顯得晦暗不明。
菱歌的手指在月色之下顯得越發白皙膩人,她的指甲上染著淡淡的紅色,像是剛掐過胭脂花的花尖。
她剛要靠近他,卻聽得陛下道:“少衡,你來晚了。”
陸庭之一抬眸,只見菱歌不知何時已抽回了手指,怔怔望著來人。
梁少衡?有意思。
陸庭之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道:“梁廠公貴人事忙。”
梁少衡橫眉冷掃,道:“東廠為陛下辦事,不敢懈怠,自然比不得陸大人清閑。”
陛下笑著打圓場道:“你們兩個都是忠臣,何苦一見面就掐起來?”
皇后笑著搖搖頭,倒是寶慶公主嬌嗔道:“梁廠公可是榜眼出身,又在御史臺待過,陸大人再說不過他的。”
提到“御史臺”這三個字,梁少衡背脊微微有些僵硬,臉色也越發難看起來。
寧貴妃和菱歌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又似有不忍一般,很快避開了目光。
梁少衡自然察覺不出菱歌的眼眸,他只是靜靜的望向寧貴妃,眼底靜默流深。
陛下倒是像看不出他的臉色似的,大笑著道:“寶慶說得是啊。”
菱歌不由攥緊了拳頭,她雖不知梁少衡為何會淪落至此,可她知道,他鐵骨錚錚,無論他在廟堂之上,還是在泥沼之中,都不會變。
“來,陪朕喝盞酒。”陛下興致很高。
梁少衡沒接那酒,道:“奴才素來不喝酒。”
他自稱奴才,可行事卻全然不似奴才的模樣,起碼,奴才不會拒絕陛下賜的酒。
陛下也不惱,只笑著道:“今日不同,該喝一盞。”
陸庭之見他不為所動,便冷聲道:“梁廠公是要掃了陛下的雅興嗎?”
梁少衡道:“陛下要奴才喝,奴才自然沒有不肯的。只是喝完這盞酒,奴才想請陛下移步,奴才有要事要與陛下說。”
陛下含笑道:“好說。”
梁少衡見狀,便接過那酒盞,一飲而盡。當即臉便漲得緋紅,劇烈的咳嗽起來。
高潛趕忙伸手去扶他。
梁少衡卻一把甩開了他,道:“這么點酒,不算什么。”
陛下當即大笑起來,撫掌道:“朕就說,這世上哪有不喝酒的?那不是成了圣賢了?”
梁少衡的臉色又紅了幾分,眉頭微蹙著,雖沒開口,卻看得出他已十分不悅了。
陛下也不再逗弄他,只緩緩站起身來,道:“走罷,朕隨你去。”
他說著,又看向陸庭之,道:“庭之也一道去吧。”
梁少衡正色道:“陛下,此事事關重大……”
陸庭之亦同時出聲,道:“東廠之事,臣不便……”
陛下笑著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朕拗不過你們,你們想如何便如何吧。”
兩人同時道:“多謝陛下。”
皇后道:“陛下,這宴席……”
陛下道:“若有興致便再喝些,沒興致散了也就是了。”
“是。”皇后應道。
寧貴妃道:“陛下,臣妾與沈家姑娘投契,想留她在宮中住一日陪臣妾說說話。”
陛下擺了擺手,道:“皇后做主便是。”
言罷,便與梁少衡一道去了。
梁少衡回頭極冷漠的看了陸庭之一眼,便再也沒有停下腳步。
他好像瘦了許多,衣袍也顯得寬大不合身,走在陛下身側,就像是一抹孤影。
讓菱歌看著揪心。
從前,他是那樣意氣風發啊!可現在,他們都是沒有從前的人了。
處子(二)
陛下一走, 這宴席也就不成宴了。眼看著天色已晚,眾人也就都動了出宮的心思。皇后本也就神色懨懨,只因著陛下在才強撐著, 如今也就道:“本宮乏了, 這宴席就到這里吧。”
寶慶公主趕忙扶著她,道:“娘娘的眼睛可是不舒服了?”
皇后道:“老毛病了,無妨。”
寶慶公主道:“我陪娘娘回宮。”
皇后點點頭,站起身來,道:“本宮先行回宮了, 諸位請自便吧。”
眾人都站起身來,恭順道:“恭送娘娘。”
皇后微微頷首, 便要離開, 卻聽得寧貴妃道:“娘娘, 臣妾有一事……”
皇后腳下一頓, 還未開口,便聽得寶慶挑眉道:“寧娘娘難道不知皇后娘娘身子不適?這種時候,寧娘娘還要出言相攔,可見寧娘娘是全然不在乎皇后娘娘的身子啊!”
“臣妾不敢, 臣妾只是……”
“罷了, ”皇后淡淡開口,轉過身來,道:“蘇夫人。”
蘇紈沒想到皇后會喚自己,冷不丁地被喚, 險些失了禮數。
“貴府的沈姑娘……今日便留下來侍奉寧貴妃吧。”
霍初語正隨霍秉文等人向外走著, 聽得此言, 猛地回頭,不可置信的看向菱歌。
霍秉文輕咳了一聲, 她才回過神來,腳下似有千鈞重,直到霍夫人催促再三,她才離開。
*
“什么?”蘇紈一愣,道:“可是娘娘……”
皇后沒再聽下去,只是眼角的余光瞥過菱歌的臉,道:“本宮累了,今日便這樣吧。明日一早會送沈姑娘出宮去的。”
蘇紈不好再爭,只得道:“是。”
陸庭之眼眸冰涼,蹙眉看著菱歌,見她低著頭,并沒有不愿意的意思,便越發覺得心中煩悶,起了一股子無名火。
寧貴妃身邊的宮女兜蘭走了過來,沖著陸庭之等人行了禮,方走到菱歌身邊,道:“沈姑娘,請吧。”
菱歌沒拒絕,起身便要隨她走。
陸庭之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道極大,菱歌幾乎摔了一個趔趄,猛地撞在了他懷里。
“庭之!”蘇紈忍不住驚呼道。
陸辰安想要上前,卻被陸予禮緊緊攥住,道:“二哥不可!”
陸盈盈等人都怔在了原地,一時不知陸庭之是何用意。
“你愿意去?”陸庭之淡淡開口。
“表兄錯了,此事,由不得我愿不愿意。”菱歌抬眸看著他的眼睛。
“此事,只在你愿不愿意。”他眼底堅定,讓菱歌相信,只要她一句不愿意,他便能帶她走。
他會愿意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菱歌不敢信。可望著他的眼睛,她又不得不信。
也許,當真如皇后所言,陸庭之是個護短的人。他受不得陸家的人在外面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只可惜,她不是他真正的表妹。
她不配受他的庇護。
正如,她一定要去。
菱歌淺淺一笑,道:“我愿意。”
瞬間,陸庭之松了她手腕上的力道。他的眼眸斂了光彩,又恢復了如往常一般的深不可測。
菱歌卻沒有時間再去猜度他的心緒,她急著去做她必須要做的事。
兜蘭沒有猶豫,只微微側身,便引著她去了。
楊惇望著菱歌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垂了眸子。
直到楊夫人派人催促他,他才隨著楊夫人等人一道離開了。
*
不多時候,整個避水亭便只剩下了寥寥幾個賓客。
蘇紈嘆了口氣,道:“庭之,我們也出宮去吧。明日一早派人來接菱歌便是了。”
她說著,朝著陸盈盈使了個眼色。
陸盈盈見陸庭之神色冷峻,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平日里的撒嬌全忘了,只站在原地假裝看不懂蘇紈的眼色。
蘇紈又看向陸承仲,陸承仲本不想管,可耐不住妻子的威壓,只得湊到陸庭之身邊,道:“那個……”
他話還沒說完,陸庭之便冷聲道:“二叔,今日衙門里有事,我不回府了。”
言罷,他便起身離開了。
陸承仲愣在了原地,為難的看向蘇紈,道:“這可不怪我啊。”
蘇紈道:“沒人怪你。咱們回去吧。”
“噯。”陸承仲應著,與眾人一道離開了。
*
見眾人都走了,鄭兒也忍不住催促道:“殿下,咱們也該回去了。”
太子似是醉了,只顧賞玩手中的酒盞,眼底有些泛紅,道:“寧貴妃留下了誰?”
鄭兒不解,心里卻隱隱不安,道:“好像是沈姑娘。”
“沈姑娘……”
太子的眼底閃過一抹精光,笑著道:“好啊,好……她也覺得了,是不是?”
鄭兒嚇白了臉,道:“殿下說什么?奴婢聽不懂。”
太子只是笑,笑得心滿意足,又有些癲狂。
鄭兒看著他,眼里第一次滲出恐懼。
*
夜已沉了,整個宮廷都靜謐得宛如畫中。因是冬日里,便連蟬鳴蛙叫之聲都沒了。
菱歌無暇思量旁的,可不知為何,她腦海里總浮現出陸庭之的模樣,他此時,該是怒極了吧?
他這輩子,大概都沒見過她這樣的女人。不識抬舉,又一意孤行,還膽敢把他的珠釵送與旁人。
等她明日回去,再向他好好解釋那珠釵的事吧。
菱歌輕輕嘆了口氣。
走在她身前的兜蘭突然停了下來,轉身道:“沈姑娘,永寧殿到了。”
菱歌腳下一頓,抬頭看著那宮殿上面的牌匾,赫然寫著“永寧殿”三個字。可她卻記得,以前此處是喚作“長樂宮”的。
她不便問,兜蘭卻像是了然了她的心意,道:“這里從前叫長樂宮,只因娘娘的名字中有個寧字,陛下才改了這宮殿的名字。”
她頓了頓,接著道:“娘娘喜靜,這名字也是她喜歡的。”
菱歌道:“多謝姑娘解釋。”
礙于規矩,兜蘭不便盯著她看,可她的目光在停在菱歌臉上的一瞬間,她還是很仔細地打量了菱歌一番。
“娘娘還沒回來,請沈姑娘稍等。”兜蘭說著,推開了大殿的門。
殿中已點好了宮燈,瞬間便將整個大殿明明白白的展示在了菱歌面前。
這殿中全然不似一個正得盛寵的女子所住的地方,擺設少得可憐,只有一方案幾,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個美人榻,伴著素色的帷帳和屏風,顯得大殿無比空曠。
這大約是整個宮廷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整個宮廷最寥落的所在。
殿中焚著沉香,說是青燈古佛,也是有人信的。
“寧娘娘……”菱歌沒說下去。她不能說,寧娘娘似乎很是自苦。
從前她所認識的霍初寧,雖然安靜,卻也不是這樣的。她也如尋常少女一般,愛笑,喜歡吃好吃的,喜歡做新鮮的事。
菱歌的心里攪動似的疼,兜蘭也不打擾她,只為她上了一盞茶,便退下了。
菱歌坐下來,一口一口的啜著茶,她有很多話想和霍初寧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這五年,她本以為自己變得夠多,卻沒想到,原來沒有人還能在原地。
屬于她們的少女時光,都隨著五年前那場浩劫一起,被埋葬了。
*
突然,殿門被猛地推開。
“阿瑤!”霍初寧輕聲呼道。
菱歌猛地回過頭去,只見霍初寧正站在門口,她著了少女時最愛穿的衣裳,此時已是淚流滿面。
菱歌顫抖著站起身來,她太久沒有聽到別人喚自己,都險些忘了從前的名字,也忘了該怎樣喚從前的人。
“寧……姐姐。”她的喉嚨哽咽。
霍初寧快步走到她身邊,緊緊將她攬每日更穩穩群夭屋兒耳氣五二八一入懷中,輕撫著她的背,道:“你還活著,阿瑤,太好了……我以為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了。”
菱歌溫言道:“怎么會?我在,少衡哥哥也在,還有靈封哥哥,他也在的。”
霍初寧破涕為笑,道:“這么多年了,還是你最能哄我開心。”
兜蘭守在門口,也紅了眼眶,道:“奴婢就說,怎么看著姑娘如此眼熟,沒想到果然是瑤姑娘。”
菱歌這才恍然,道:“這位……這位竟是兜蘭嗎?”
霍初寧點點頭,道:“這地方龍潭虎穴似的,也就只有兜蘭愿意陪著我入宮來。若不是她,只怕我一日也撐不下去。”
菱歌心疼道:“這么多年,寧姐姐受苦了。”
霍初寧搖搖頭,輕輕摩挲著菱歌的臉,道:“比起你受得苦,我這些苦楚又算得上什么呢?你這臉……倒與那時不同多了。”
菱歌道:“當時有人把我從青樓里救出來,將我送到了應天沈家,沈家長女菱歌早逝多年,沈家爹爹卻一直舍不得注銷她的戶籍,便正好由我頂上了。沈家爹爹雖然因著感念我父親的恩德愿意照顧我,我卻怕連累他們。幸而江南水土養人,我少時臉上又胖,等長大了些,人瘦了許多,也白凈了些,看著和從前倒像是兩個人了。
只是一雙眼睛再難改變的。”
霍初寧道:“是啊,我就是認出了你這雙眼睛。我們阿瑤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
菱歌道:“姐姐才是大明第一美人,任誰也及不上的。”
霍初寧苦笑著道:“還說什么美人,不過是工具罷了。沒有氣運,偏有容貌,只是災難。”
她說著,又看向菱歌,恨道:“當初謝家出事,京城之中也是風云大變。我爹不過是個蒲柳,雖是七尺男兒,卻沒半點擔當。他從前一直跟著謝少保做事,為了避免被牽累,便聽了我那姨娘的勸,想將我送入宮中。我娘不肯,為了勸他收回成命,竟撞柱而死。可憐我娘血濺三尺,卻根本改變不了他趨炎附勢的心,還便宜了我姨娘被扶正,坐了原本屬于我娘的位置……”
霍初寧說著,淚如泉涌,道:“阿瑤,我要報仇。你的仇,我的仇,他們欠我們的,我要一點一點拿回來,那些痛苦,我要變本加厲的還給他們!”
“你陪我一起,好不好?”她似是哀求,又似是怨憤,道:“留下來,好不好?”
“可是……”
菱歌幾乎下意識的想要拒絕,她這是怎么了?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為謝家平反,為她父親正名,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嗎?
她當然要留下來。
她要讓那些陷害謝家的人一步步走向深淵!要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討回公道!
只是……
“我,無法留在宮中。”她坦言。
“為何?”霍初寧不解。
“因為,我并非處子。”
只有處子才能留在宮中做女官,這是規矩。
處子(三)
“阿瑤!”霍初寧的眼中閃過一抹心痛。
菱歌咬著唇, 等著霍初寧質問自己。
可她卻沒有問她,只是握緊了她的手,溫柔道:“是姐姐忘了, 你自青樓中走過一遭, 又怎能獨善其身呢?”
菱歌沒有反駁,只是道:“我愿意幫助姐姐,也會陪著姐姐,哪怕是在陸家……”
“別擔心,我會做好一切的。”霍初寧清淺一笑, 神采奕奕的望著菱歌,道:“現在, 我可不再是躲在你身后的小姑娘了, 我是大明的寧貴妃。只手可遮天。”
菱歌怔怔望著她, 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似的。
她那個出塵如謫仙, 視權勢如糞土的寧姐姐,到底是不見了。
“等幫父親平反了,我就出宮去。”菱歌道,“我不愿在這里。”
“好。”霍初寧笑笑, 道:“我們姐妹齊心, 沒有不成的事。那一天,很快會到的。”
*
翌日一早,霍初寧便派人隨著菱歌一道回了陸家。
陸庭之還沒回來,也許是衙門里有要緊事要辦, 也許是單純的不想見她。無論是哪種, 菱歌都松了一口氣。
若說這陸家還有什么人是讓她覺得又愧又怕的, 便是陸庭之了。
她想得有些入神,直到陸老夫人扶她起身, 她才回過神來。
“好孩子,雖說宮中并不是什么好過的地方,可到底能為你自己爭個好前程,我再沒有攔著你的道理。”陸老夫人嘆了口氣,道:“只盼著你侍奉貴妃娘娘幾年,貴妃娘娘能為你指一門好親事,也就是了。”
憑著菱歌的身世,只怕嫁不到什么頂好的人家,就算勉強議了親事,大約也只配得上高門的庶子。可若是去宮中走一遭,得了陛下和寧貴妃的喜歡,便是嫁給高門嫡子也是說得過去的。若是得了陛下和寧貴妃賜婚,那便是王孫公子也嫁得了。
蘇紈紅了眼眶,道:“老太太不必煩憂,似菱歌這般通透的姑娘,既得了貴妃娘娘青眼,定能在宮里過得舒舒服服的。”
宋文清初時雖不喜歡菱歌,此時也不免傷感,道:“又不是不回來了,老太太和嫂嫂何必如此?”
她雖這樣說,可眼中還是氤氳得很。
正說著,便見兜蘭走了進來,她向眾人行了禮,方道:“沈姑娘,東西已收拾好了。”
陸老夫人道:“去吧。”
菱歌緩緩松開陸老太太的手,道:“外祖母,兩位舅母,還請你們費心照顧淮序,他年紀還小,我實在放心不下。”
覃秋和思夏領著淮序站在不遠處,三人早已哭成了淚人,尤其是淮序,小小的一張臉都哭皺了。
陸老夫人遠遠的看了淮序一眼,道:“好孩子,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一日,淮序就是陸家正兒八經的少爺,決沒有人能委屈他。”
菱歌感念道:“多謝外祖母!”
蘇紈擺了擺手,道:“你且安心在宮中,不必為這些瑣事分心了。旁的不敢說,淮序的吃穿用度,他玩什么吃什么,讀什么書,都和予和他們是一樣的。”
“是。”菱歌道:“舅母持家公道,我很放心。”
蘇紈笑笑,道:“你照顧好自己才是要緊,若當真受不了了,便差人告訴我們,我們總能想法子把你保出來的。”
陸盈盈哭著鼻子道:“做什么去那勞什子的地方,我們一家人歡歡喜喜的不好嗎?”
“不許胡說!”蘇紈啐道:“你是千嬌百寵長大的,哪里懂得你表姐的辛苦?她若不如此,她的前程,將來淮序的前程,要如何?”
“不是還有大哥嗎?”陸盈盈抽泣道。
提到陸庭之,菱歌不覺心頭微顫。
“盈盈!”
菱歌見蘇紈還要再訓斥她,趕忙攔住了,溫言道:“盈盈,我之前和你們說,凡事都要靠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做。如今,我做給你們看看,好不好?”
陸盈盈吸著鼻子,道:“好是好,可是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會常回來的,就算你嫁了人,我也要去你婆家見你呢!”
“表姐慣會打趣我的。”陸盈盈說著,卻破涕為笑了。
菱歌見狀,也就安下心來,又囑咐了覃秋和思夏幾句,方才起身離開。
*
外面不知何時已下起了雪,卻不是鵝毛大雪,反而淅淅瀝瀝的,像是雨,卻比雨更涼些。
菱歌站在門廊上,抬頭望著天邊,伸手去接那雪。雪很快落在她掌心,只一瞬,就化了,再也消失不見。
也許,她與陸庭之就是這般,露水情緣。現在正好,他們終于走到自己注定要走的路上去了。
“等等!”
陸辰安急急跑了過來,他剛下朝,身上還著了朝服,肩頭落滿了雪,濕漉漉的。
他停在菱歌面前,低低的喘息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半晌,才紅了臉,擠出幾個字:“這就走了?”
“是啊,”菱歌故作輕松,道:“不過也沒什么,等過些日子,總會再見的。”
“過年的時候,能回來嗎?”他問。
菱歌道:“也許要留在宮里陪娘娘……”
陸辰安了然的點點頭,旁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他只是看著菱歌,從眼睛到耳朵尖都是紅的。
“我……”
他正要開口,便見陸予禮也跑了過來,道:“二哥的馬騎得飛快,我可趕不上……也難怪,二哥是有要緊的人要見,有要緊的話要說……”
“閉嘴!”陸辰安打斷了他。
陸予禮看著他二人的模樣,道:“不會吧,二哥你什么都沒說嗎?”
“我……”陸辰安想要爭辯,菱歌卻笑著道:“我該走了。”
她望著陸辰安,眼睛明亮而干凈,不帶半分雜意。
陸辰安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她的目光,道:“你……保重。”
陸予禮道:“二哥不是該說,菱歌在宮中要好好照顧自己嗎?”
菱歌笑笑,道:“二表兄的心意我都明白,也不必多說了。兩位表兄也是一樣,等到兩位表兄成親的時候,我定會回來討杯喜酒吃的。”
陸辰安聽她說著,臉“蹭”地一下紅了。
陸予禮拼命朝陸辰安使著眼色,可他卻只是垂著眸。
菱歌見狀,只微微行了禮,便隨著兜蘭一道離開了。
*
直到上了馬車,菱歌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兜蘭將暖爐遞到她手中,道:“姑娘別擔心,您與娘娘表面是主仆,實則是姐妹,娘娘是極心疼您的。您若是想回來,還不是一句話的事?若是想家人了,隨時回來也就是了。”
菱歌苦笑著搖搖頭,道:“我既然想好了要與寧姐姐一道,便與他們糾纏得越少越好。”
兜蘭心里明白,菱歌與霍初寧要做的事并不容易,不覺嘆息,道:“奴婢瞧著陸家上下待姑娘都是真心實意的,實在替姑娘可惜。”
她說著,欲言又止的看著菱歌,最終也沒把心里的話說出去。
菱歌知道她想說什么,便只是握緊了她的手,道:“我們都知道什么日子是好過的,什么日子是不得不過的,你選了陪寧姐姐,我選了入宮,都是一樣的。”
兜蘭道:“姑娘你不該懂得這些的……”
菱歌道:“我也不想懂,可到底還是不得不懂了。”
“奴婢瞧著陸家二公子待姑娘似乎是……”
菱歌神色微凜,道:“兜蘭,你若真心待我好,便不要將今日之事告訴任何人。我只是陸家的一門親戚,再無旁的牽扯,明白嗎?”
兜蘭正色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的。不該說的話,奴婢一句都不會說。”
菱歌點點頭,掀起簾櫳,凝眸向外看去。
若她當真只是沈家孤女,也許她會為自己盤算,能嫁給陸辰安,已是她能夠選擇的夫婿中的最優選。可是現在,既然上天給了她為父親平反的機會,那么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一定要闖一闖。
而兒女私情……
她冷笑一聲,她這樣的人,還配去想什么兒女私情?
馬車外風雪正濃,街上的小攤販都忙著收羅自己的東西,連叫賣聲都漸漸止住了。
“噠噠!”
遠處傳來如戰鼓般雷動的馬蹄聲。
在京城里,這樣的馬蹄聲只有……
她心頭一窒,卻沒把簾櫳放下去,反而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
那隊人馬來得極快,也走得極快。她看不清來人是誰,只看見一張黑色的大氅從她眼前掠過,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是陸庭之嗎?
她不由得去想。
他趕得那樣急,是為了去見她嗎?可他又怎會不認得宮中的馬車,又怎會不知道她已離開了陸家?
她怔怔望著那隊人馬離去的方向,直到街上再無那行人的影子,她才回過神來。
“走罷。”她輕聲道。
兜蘭有些擔憂的望著她,道:“姑娘……若是后悔了,還來得及。宮門一入深似海,娘娘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實在不忍心姑娘也受這種磋磨。”
菱歌搖搖頭,道:“走罷。”
兜蘭嘆了口氣,向車夫道:“回宮。”
“是!”那車夫應了,手一揚鞭,整駕馬車便掩在風雪里了。
“方才那些人,大約是錦衣衛吧?”兜蘭想引著菱歌說些話,因此找起了話頭。
“我沒看清楚,可那樣的馬蹄聲,大約是錦衣衛才能有的。”
兜蘭見她來了興致,不覺壓低了聲音,道:“聽聞昨日梁廠公告了錦衣衛一狀,想來今日錦衣衛有的忙呢。”
“哦?”菱歌抬起頭來,道:“什么狀?”
“聽說梁翼死了,死在了詔獄里。”兜蘭看著她的眼睛,道:“據說……東廠剛剛查出梁翼身后的人,他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獄里。梁廠公本就與陸指揮使不睦,便趁此機會狠狠告了他一狀。”
“什么?那陛下如何反應?”菱歌呼吸一窒。
“陛下震怒。”兜蘭道。
風波
菱歌抿唇不語, 她看著掠過車窗外的天空,微微的有些出神。
云朵重重的壓下來,劈頭蓋臉的,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兜蘭道:“姑娘, 這看著是要變天了。”
“是啊,要變天了。”菱歌說著,轉頭看向她,道:“娘娘希望我去哪個局?”
后宮有六局,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 各司其職,各不相同。
兜蘭道:“娘娘私心里是很想把姑娘留在自己宮中的, 可若姑娘在永寧殿, 只怕會成為眾矢之的。”
菱歌道:“我省得的。”
更何況, 只要能幫上寧貴妃, 她本來也沒什么不肯做的。
“娘娘希望,姑娘能去尚食局。”
“好。”
*
尚食局。
寧貴妃上下打量著菱歌,她已換了宮裝,雖然與旁的宮女穿得一般無二, 可在人群中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娘娘放心, 奴婢定會好好照顧沈姑娘的。”楊尚食道。
寧貴妃點點頭,道:“廚房油煙味重,菱歌雖是女史,卻也是家中嬌養慣了的, 別讓她做了。”
楊尚食道:“是, 那便請沈姑娘去藥房吧。”
寧貴妃沒說話, 可瞧著神情卻是默認了的。
楊尚食見狀,便道:“娘娘與沈姑娘定還有許多話要囑咐, 奴婢先告退了。”
寧貴妃微微頷首,見楊尚食離開,方瞥了一眼門的方向。
兜蘭會意,立即走到門邊將門闔上。
寧貴妃這才看向菱歌,道:“住在這么個地方,委屈你了。”
菱歌笑著道:“這里窗明幾凈,又不用和旁的宮女去擠大通鋪,已是很好了。”
寧貴妃道:“你這孩子,總是能看到好的方面。我本想讓你直接做司藥,又怕樹大招風,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只能委屈你做女史了。”
菱歌道:“我不懂這些,若是貿然做了司藥,只怕會惹出禍事來。于姐姐也不好。倒不如從女史做起,女史也算是女官了,吃穿用度總不會差的。寧姐姐放心便是。”
寧貴妃道:“你陪著我踏入這種吃人的地方,我怎么能放心呢?等再過些時日,我想法子把你安排在我身邊才好。”
她說著,環顧了一圈,總是沒有找到地方坐下,不覺皺了皺眉。
菱歌笑著道:“姐姐是仙女,自然該去仙女待的地方,以后有事,姐姐讓兜蘭來喚我過去便是了。”
寧貴妃嘆了口氣,卻也再受不住這屋子里的潮氣,道:“你總是善解人意的。等晚些時候,你來一下永寧殿罷。”
“好。”菱歌應著,陪著寧貴妃一道走了出去。
*
見寧貴妃走了,菱歌才去司藥司報道。
司藥司的掌事女官姓潘,人生得瘦而精神,道:“你既到了這里,便不再是什么官家小姐,我也不管你是何背景,又是誰的人,若是做事不勤謹,一樣要受罰。知道嗎?”
菱歌道:“司藥說的是。”
潘司藥看著她的履歷,皺眉道:“半點不懂藥理,一切還要從頭學起,也不知楊尚食將你派到我這里來做什么。”
她說著,看向身邊的女史,道:“倩蓉,以后就由你來帶她吧。”
倩蓉道:“是。”
她很和善的走到菱歌面前,擠了擠眼睛,道:“菱歌,你隨我來吧。”
*
菱歌隨著她一路走到藥房,倩蓉是個很活潑可愛的女子,雖自小就入了宮,卻仿佛并未被宮中規矩磋磨,菱歌幾乎不信她是在宮中長大的。在說起宮中諸事的時候,看著她如數家珍的模樣,菱歌才相信她真的在這里生活了許多年。
“潘司藥的性子就是這樣,待人總是冷冷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其實人不壞,這些年,她一直很護著我們底下人的。”倩蓉一邊說著,一邊拿出藥房的賬本給她瞧著。
“這些是藥房的藥材,若是哪種藥沒了或是用得比平日里快了,你便去和潘司藥說,她會著人去采買的。”
菱歌瞧著那賬本,上面的藥倒是不少,可都是些滋補的藥膳,與太醫院的藥品大不相同。
“你要學些藥理,宮里的主子雖不算多,卻都是要進藥膳的,若是弄錯了藥性,可不是玩的。”倩蓉正色道:“此事不急,你跟著我們慢慢學也就是了。我也是學了好多年才知道些皮毛的。”
菱歌點點頭,道:“你這藥理是自己看醫術學的嗎?”
倩蓉道:“大部分時候是自己學,不過潘司藥定期也會請太醫院的太醫們來為我們授課的。”
她說著,面頰一紅,道:“太醫們……講得很好。聽他們一節課,倒比我們自己讀十日的書強。”
菱歌笑笑,道:“那我下次得了空,可要好好聽聽。”
正說著,便見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倩蓉一看見來人,趕忙拉著菱歌上前行禮,道:“高公公。”
菱歌見是高潛,便也溫和一笑,道:“高公公怎么得空來了?”
細細算來,上次夜宴他還算幫了自己一次,雖不知他為何如此,可這份恩情菱歌還是要記的。
高潛笑笑,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氣,喚奴才高潛便是。”
“那高公公也喚我菱歌便是。”
高潛微微頷首,道:“只怕奴才不配。”
菱歌道:“我們一樣在宮中當差,細論起來公公的位份還比我高許多呢。若論配與不配,倒是我不配了。”
倩蓉輕輕拽了拽菱歌的衣袖,低聲道:“要自稱奴婢。”
菱歌一怔,有些窘迫的紅了臉,道:“奴婢失言……”
高潛極溫和地看了她一眼,道:“主子們不在,不必如此計較。”
他說著,又看向倩蓉,道:“昨日里的枸杞黨參燉雞陛下很是喜歡,進了不少。還勞煩倩蓉姑娘與潘司藥說一聲,如今冬日里,這些溫補的膳食可以多呈些過來。”
倩蓉笑著應了,道:“如此小事,何必勞煩高公公走一趟的。”
高潛含著笑,道:“應該的。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他故意用了“我”這個稱呼,而沒有用“奴才”,好像是生怕菱歌不自在似的。
菱歌道:“我送送公公。”
高潛點點頭,便轉身向外走去,他掀起簾子,由著菱歌自那門簾中走出來,才輕輕地將簾子放下。
菱歌只覺門簾帶起的風拂過她的發髻,而高潛的手便一直放在她頭頂上三寸的位置,直到門簾徹底停下來,他才收回手來,道:“外面風大,不必送了。”
菱歌與他向前走了幾步,道:“我是想謝謝你,那日宮宴……”
高潛打斷了她,道:“那日你不過是走錯了路,我引你入席,不過是份內之事。”
“可……”
高潛笑笑,道:“你如今在宮中,自當小心。那日走錯了的地方,萬不可再去了。”
菱歌見他目光鄭重,便道:“是。”
“你還想問什么?”高潛眼底笑盈盈的,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解。
菱歌遲疑片刻,道:“我想問,你那日為何要幫我?”
高潛道:“你信不信?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機緣。而我見到你的第一面,就想結個善緣。”
他頓了頓,道:“你若不信這些,也可把我想得功利些。我在宮中謀生,自然步步謹慎小心,能多一個朋友,自然不會想要多一個敵人。”
這倒與菱歌印象中的奸佞太監金喜不同,他那個人,是沒事都要坑害旁人的。當年,他為了一己私欲篡奪著陛下遠征瓦剌,害得無數大明軍士慘死,連陛下都被瓦剌所俘,差點釀成滅國的大禍。不過因果報應,他也死在張家堡那場戰役之中了。
菱歌見他真誠,便也坦然,道:“那巧了,我也喜歡廣結善緣。”
高潛淺淺一笑,菱歌這才發現,他生得風光霽月,舉止自有風度,與京中那些貴公子一般無二,反而性子更加內斂溫和,讓人覺得親近。
原來太監也并非全是壞人。
她莞爾,道:“阿潛,以后沒人的時候,我便這么喚你。”
高潛道:“如此甚好。菱歌。”
*
見高潛走遠了,倩蓉才掀開簾子悄悄走了出來,她走到菱歌身邊,笑著道:“你原有這么一尊大佛罩著你,那這后宮再無人敢欺負你了。”
菱歌笑著道:“什么大佛?”
“高潛啊,在這后宮之中,有他相幫扶,倒比殿下、娘娘的還要管用。”
倩蓉羨慕道:“你是官家小姐,自是不在乎的。若是似我這般的尋常女史,得了高潛的青眼,還不知如何歡喜呢。這些年來宮中流行對食之風,不知有多少女官傾慕高潛,可他都看不上。如今我算是知道緣由了。”
菱歌道:“你別亂說了,若是讓潘司藥聽了去,定要罰你的。”
倩蓉低聲道:“你不知道,這后宮上有陛下、娘娘,可我們頭上的天卻是司禮監。這高潛便是司禮監掌印高起的干兒子,又在御前侍奉,你自己想想他有多厲害?”
菱歌點點頭,道:“再厲害又如何,到底越不過主子去的。”
倩蓉道:“你這么想就錯了。有時候,這下人得了陛下的喜歡,也能翻天呢。想當初金喜公公不就是……”
“奸人誤國。”菱歌擲地有聲。
倩蓉趕忙去捂她的嘴,道:“這種話再不能說的。”
“金喜已死了,你怕什么?”菱歌不解。
倩蓉看了看左右,見四下無人,方低聲道:“他雖死了,可黨羽尚在。”
“誰?”
“司禮監。”
風波(二)
菱歌雖早知道自己面對的形勢不會簡單, 此時此刻,卻是真正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境地。
司禮監手眼通天,又極得陛下信任, 若當真是他們沆瀣一氣陷害了他父親, 只怕這平反之事便是難上加難了。
她一路盤算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永寧殿。
兜蘭見她神色有異,便上前問道:“姑娘這是怎么了?”
菱歌擺擺手,道:“娘娘呢?”
“娘娘在。”兜蘭說著,腳下不敢耽擱, 急急扶著菱歌朝暖閣走去。
*
暖閣里已生了地龍,暖和得如同春天。
霍初寧著了件薄衫, 倚在窗邊的美人榻上, 半打著瞌睡, 半翻看著手里的書。
菱歌走進來, 正瞧見她這副模樣,美得如同畫卷。她頭上還簪著從前菱歌送給她的那支鳳頭釵,鳳嘴上銜著一顆紅豆,宛如泣血。
這釵本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還是少女時楊惇送給她的, 看起來也是他在街市上隨手買的物件。她那時向往名仕風流,不喜歡這些首飾,只覺首飾粗鄙,反而是一貫冷清的霍初寧看上了這首飾, 她便隨手送給了霍初寧。
現在倒不同了, 許是年歲上來了, 許是受多了磋磨,她倒覺得這些金金銀銀的俗物順眼得緊, 讓人安心。
只是沒想到,霍初寧貴為娘娘,珍寶無數,竟留了它這么久。
霍初寧見菱歌望著自己的釵子出神,便也不打斷她,只靜靜的為她斟了一杯茶。
“潘司藥性子古怪,在她手底下做事,你受苦了。”霍初寧聲音清淡。
今日之事,她大概都知道了。
菱歌看了她一眼,淺淺一笑,道:“算不得什么,不過是討好賣乖,我慣常會做的。”
霍初寧沒想到她不避諱說這些,不覺握住了她的手,道:“等此事了了,我便想法子把你從司藥司弄出來。”
“出不出來的我倒無所謂,我只想向姐姐打聽一件事。”
“你我姐妹,你說便是。”
“我那個表兄……陸庭之,如今如何了?我聽聞,陛下因為梁翼死在詔獄里的事大怒。”
霍初寧盯著她,眉間微皺,道:“你與那陸庭之,很是親厚嗎?”
“不算親厚”,菱歌思忖著道:“陸家待我有恩,我希望陸家上下都好。”
霍初寧道:“什么恩不恩的,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菱歌見她不肯答,便道:“今日,我見到高潛了。”
霍初寧抬眸看向她,道:“你都知道了?”
“不算知道。”菱歌認真的望著她,道:“我想聽寧姐姐你說,當初,到底是誰害了我父親?”
“你以為呢?”
“我本以為,是陛下昏聵,聽了讒言。”菱歌道:“當初景泰帝病重,陛下被困于南宮,卻抱著陛下將皇位交還于他的希望。可景泰帝卻一心想傳位給當時的太子朱靈封。當時孫太后還在世,便派人去找我父親,希望父親能替陛下說話,讓景泰帝遵守當初即位時的約定。”
霍初寧冷笑一聲,道:“當時陛下率兵被瓦剌所俘,讓景泰帝即位也是情勢所迫,孫太后又舍不得自家兒子的帝位落到庶子手里去,便與景泰帝約定,待景泰帝百年之后,將帝位交還給陛下。可處在權勢之巔,人的心都變了,哪里還會記得什么約定呢?”
菱歌恨道:“父親是景泰帝的肱骨之臣,卻更是大明的臣子,為人最是正值忠義,他本欲第二天去見景泰帝,陳情此事,求景泰帝還位于陛下。可不知為何,第二日一早,陛下便發動了奪門之變,更下令誅殺我父親,說我父親意欲立太子朱靈封為帝。全無實證之事,卻賠上了多少人命,簡直荒謬至極!”
霍初寧攥緊了她的手,道:“是啊!荒謬至極!從謝家覆滅,到我母親身死,我進宮侍奉,都好像是一夜之間的事……”
她說著,忍不住顫抖起來,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道:“憑什么?就因為他貪戀權勢,就因為他要為自己正名,就要殺這么多人!阿瑤,我恨這世道,我恨這皇宮里的每一個人,恨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你要問到底是誰害了你父親,我告訴你,前朝所有得勢的官員,后宮作威作福的司禮監,他們都有份!若細論起來,當年挑唆著陛下發動奪門之變的,有四個人,他們各個都得到了重用,平步青云,而他們,就是害死你父親的兇手!”
菱歌呼吸一窒,道:“這四個人,是誰?”
霍初寧道:“如今的內閣首輔楊敬、司禮監掌印高起、我那個好哥哥霍時,還有……錦衣衛指揮使,陸庭之!”
她說完,頗有些殘忍的看向菱歌,觀察著她的反應。
可菱歌只是默默記下了這些名字,道:“寧姐姐,容我問一句,這些消息,姐姐是從何處得來的?是否真切?”
霍初寧道:“我伴在陛下身邊多年,若連這些都查不出來,也不必談什么報仇了。更何況,陛下如今最倚重的便是這幾人,至于為何倚重他們,你可想過?旁的先不談,就是陸庭之,他不過是個岌岌無名之人,為何能坐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你可想過?”
她說著,有些擔憂的望向菱歌,道:“菱歌,那日我看得出,你與陸庭之的關系……并非尋常,可男女之情向來只會是牽絆,而你我既要報仇,便絕不可被牽絆。這偌大的京城,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菱歌抿唇道:“姐姐錯了,我與陸庭之只是親戚,并無旁的。因著我是陸家人,他對我多加照拂,于我有恩,僅此而已。”
霍初寧聽她如此說,便松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起先我還為你擔心,陸庭之行事狠辣,連他師父都殺,何況旁人?”
“他師父是……”
霍初寧瞇了瞇眼睛,道:“上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章鶴鳴。他將陸庭之帶入錦衣衛,卻被他所設計,死在詔獄。這樣冷血的人,又豈會是良配?更何況,他還與少衡不睦。”
菱歌趕忙問道:“我正想問姐姐,少衡哥哥是怎么回事?難道是因為謝家牽累的?”
霍初寧避而不答,只搖了搖頭,道:“等將來,你會明白的。他心里的苦,不比我少。”
言罷,她便替菱歌理了理衣衫,道:“你如今入了宮,便離陸家那些人遠著些,等將來出宮之時,姐姐為你安排一個好親事,陸家那些人便配不上你了。”
菱歌道:“陸家的人很好。”
霍初寧嘆了口氣,道:“罷了,你的事我不便多問。你如今在司藥司,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她說著,便從袖口中掏出一個信箋,遞給菱歌,道:“這上面是我需要的藥材,有的易得,有的也許需要費些功夫,左右你在司藥司,總有機會得到的。”
“姐姐需要進補,為何不讓司藥司去采買?”菱歌不解。
霍初寧苦澀道:“這是幫著懷孕的方子。”
她見菱歌不語,便解釋道:“陛下不喜后宮女子有孕,因此不許宮中女子吃這樣的東西。每次侍完寢,陛下都讓他身邊的太監給我服下紅花,紅花極陰,日久天長的,我的身體便難以有孕了。”
“我不懂,姐姐既然恨陛下,又為何要懷他的孩子?”
“因為大明的規矩,一旦陛下駕崩,無子女的妃嬪便要殉葬。”此時,霍初寧的眼底才有了些氤氳之色,道:“我不要陪他一起去死。阿瑤,我要活著啊!”
菱歌這才陡然驚醒,大明的的確確是有這樣一條規矩的。先太后孫氏之所以能活著做太后,便是因為她生有陛下這個兒子。而其他無所出的妃嬪,便隨著先帝一起,被埋在陵墓之中了。
菱歌此時才明白,霍初寧為何要讓她去司藥司。
菱歌點頭道:“寧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把這些藥送過來。”
霍初寧略略平復了情緒,道:“對不住……阿瑤,我是真的沒辦法了……就算是少衡,也沒法把這些東西帶到宮里來。”
菱歌上前抱住了她,安慰道:“姐姐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霍初寧靠在她肩頭,道:“答應我,除了我,誰都不要相信。不要信朝堂上那些人,不要信宮里的太監、宮女,哪怕是少衡……”
菱歌一口答應下來,道:“好。”
“明日便是除夕,陛下那日會去陪皇后,你來陪我一起守歲,就像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好。”
霍初寧聽到她如此說,才滿意的淺淺一笑。
菱歌也笑,卻笑得有些不達心底。
兜蘭站在一旁,有些擔憂的看著菱歌。
*
菱歌回到自己房中的時候,已很晚了。
倩蓉見她回來,便掙扎著從被窩里爬起來,揉了揉眼睛,嘟噥著道:“沒碰著什么人吧?”
菱歌低聲道:“沒有。”
她笑著滾到被子里,道:“以后我回來晚,不必等著我。”
倩蓉點點頭,道:“你初入宮,還是別總往外跑了。”
菱歌道:“我省得的。”
倩蓉這才放下心來,很快又裹回被子里,沒有多少時候便睡著了。
菱歌腦子里卻是神思清明,她想著霍初寧的話,不覺攥緊了五指,直到天空泛白,才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