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 第 201 章
◎賈母比往日暴躁,但罵的句句在理,崔氏自然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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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這才放下手上一只玉筆,抬眸掃了幾個丫鬟一眼,張嬤嬤會意, 趕緊上前給大爺介紹誰是誰:
“蓮心和蓮葉自小就在大爺屋中,辦事還算妥當!
“這是小桃、香葉、秋菊、玉竹, 原先是在太太那里的,都是妥當人!
幾個丫鬟一溜的墨綠比甲,規規矩矩垂頭立在那里,等候差遣。
林如海點頭,對張嬤嬤道:“幾位我都見過,我常年在書院,于家中俗務不通, 姑且讓她們都在我屋中當幾日差,看一看品格!
張嬤嬤絲毫看不出林如海的喜惡,大爺既然說放在屋中,想必也是動了念頭,于是笑著附和:“大爺說的有理,今后你們也在大爺屋中當差!
林如海說完便緘口不言,一室里安靜的詭異,張嬤嬤微微傾身, 詢問:“大爺要不要給她們指一份差使?”
林如海淡淡看張嬤嬤一眼,勾起唇角:“我也不知她們能做什么, 都是服侍人的事,且讓她們自行商議, 不是還有嬤嬤在?”
張嬤嬤見林如海讓自己做主, 便把幾個丫鬟帶出去, 各自排了日子, 分給各人活計。
原本在林如海院子中的小丫鬟紫兒見太太忽然送來的人,心里很不服氣:
“蓮心姐姐和蓮葉姐姐在大爺院子里這么多年,若是沒有那老貨摻和,怎么會輪到別人?”
另有伺候茶水的丫鬟小玲勸她:“現在還沒定下人呢!何必長自己志氣,滅他人威風?”
林如海立在窗前,看庭院里張嬤嬤給丫鬟們訓話,眸子里忽明忽暗。
看來,他的院子里不比蘇家好多少,也不太平。
是夜,林如海按時安寢,張嬤嬤果然排好了班次,來的是個眼生的丫頭給林如海鋪床。
林如海看她穿著小襖,下面是條大紅撒花褲子,襖子像是沒系穩當,行動間露出脖頸和大片胸膛。
鋪床疊被的樣子又輕又柔,頭發也是松松挽起,唇上胭脂紅艷艷的,在燈下,甚有風情。
林如海心底泛起一股冷意,若是換這一招對付賈寶玉,興許是有用的,指不定寶玉就要撲上去吃胭脂。
他沉聲問那人:“今夜是你上夜?”
那奴婢彎著脖頸,柔聲答道:“奴婢秋菊,嬤嬤給我們都排了班,今夜輪到我!
秋菊還想給林如海寬衣,林如海后退一步,自己脫了外衫,鉆進被子里,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林如海一起床就叫人把張嬤嬤找來。
張嬤嬤手上敷著膏藥,急急忙忙過來,見少爺早上的粥都沒用,臉色鐵青。
還不等她問個所以然,林如海指指奉茶的秋菊,面無表情:“秋菊昨夜受凍風寒,嬤嬤帶她出去,免得旁人也染病,治好了以后,好生找個人家,不許苛待!
秋菊仍舊穿著墨綠比甲,頭發梳得規規整整,驚惶失措:“嬤嬤,奴婢沒有……”
林如海冷冷看她一眼:“你昨夜穿的那個樣子,怎么會不染風寒?”
言盡于此,張嬤嬤這等老奴,豈不知出了何事,當下要人把秋菊帶走,拉出去配人。
余下幾人見這陣仗,都嚇得不敢上前,唯恐行差踏錯,被送出去的就是自己!
昨夜還躊躇滿志,想要得林如海青眼,這一回卻不由掂量起輕重來。
這事馬上就被報到林太太跟前,林太太氣得半死:“那丫鬟在我跟規規矩矩,想不到才進去他院子里,就心思不正!”
張嬤嬤邊給太太捶背消氣,一邊說到:
“前兒秋菊還是王嬤嬤一手調理的,她和大爺在京中,把大爺照顧的妥當,若論做事,老奴瞧著秋菊也是麻利人,誰知道她藏著這樣的心,我們都看走了眼!”
林太太用手捂著頭,半日不說話,這兩個乳母斗法,她焉能不知,不過略松泛些,狐貍尾巴立時就漏出來了。
外面小丫鬟來說,大爺過來了。
林家太太趕緊讓人請進來,又覺得有些愧對兒子,本來是想要找個妥當人貼身伺候,現在反而成生事的。
要不是兒子警覺,這些個丫鬟如此迫不及待,別誤了兒子讀書的大事!
林太太有些后悔,她不該這般安排人試探兒子。
林家太太見兒子進來,心里有個疙瘩,讓他坐下:“那件事情想來是母親太急,好心辦了壞事……原先服侍你那幾個歷來沒錯處,仍舊照管你院子,其它幾個都帶出去配人吧!”
林如海也沒抱怨,見母親主動將人撤出去,笑道:
“母親也是一片慈愛之心,我看還是多挑幾個可靠小廝,孩兒上京是去會試,豈能容雜事分心,乳母身子不便,家中總有能做事妥當,手腳麻利的嬤嬤。”
張嬤嬤心底一沉,聽這語氣,大爺此次上京,是一個乳母都不帶了!
林如海不會挑明因為賈敏才要把人趕走的,不然這些嬤嬤丫鬟給母親上點眼藥,母親多半又要把帳算在賈敏不容人頭上。
他母親雖不是個壞人,但架不住林家后院里,也有不少牛鬼蛇神。
不然張嬤嬤為何偏偏把秋菊排在第一個?
林家太太無奈點頭:“也只能這般了!
鬧過這一出,林如海院子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安分和平靜,丫鬟們能不和大爺說話,就不和大爺說話,辦完自己的差使,是千萬不會往跟前湊的。
林如海才往京城動身,他院子中的大丫鬟蓮心就病了,林家太太慈善,見她只是小恙,兒子已經離家,就沒將她挪出去,讓管家安排大夫和湯藥。
小丫鬟紫兒熬好藥,捧著碗遞給蓮心:“蓮心姐姐,你莫要難過,天不湊巧剛好你病了。咱們大爺心里明鏡似的,趕走那些妖妖艷艷壞心思的丫鬟,院里的人一個沒動!
蓮葉也在一邊可惜,她們院子里最賢惠的莫過于蓮心了,就是她也服氣的。
蓮葉道:“真是可惜,若不是蓮心姐姐恰好病了,大爺必定要指她進京的。”
蓮心咳嗽了兩聲,搖搖頭:“說這些作甚,管好咱們院中事,聽候差遣才是奴婢該做的!
十月底的江風寒冷,林家人在船艙掛上毛氈子擋風,這次走了兩艘船,一艘專門拉的是木炭和菜蔬等雜物。
林如海在艙里待著發悶,睡了一會兒反而渾身不自在,披著大氅一步一挪,往船頭甲板去。
冷風刮在臉上,讓他清醒不少,空氣中彌漫著水面特有的腥氣。
常安、常吉幾個,窩在船頭烤著爐火,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說話。
一個帶黑帽的小廝把手攤開,烤著炭火:“咱們大爺這樣的人品年紀,那些丫鬟生出旁的心思,實屬尋常,誰不想攀上主子,將來能有好日子。”
常安等人十分認同,連連點頭。
林如?绮缴锨,一手扶著欄桿:“卻也不必攀我,只要好好當差,將來不會虧待你們。”
黑帽小廝轉過頭,正看見林如海,臉色比哭還難看,趕緊自扇耳光:“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林如海認出他是常在外面跑腿辦事小廝秋明。
常安尷尬起身:“這上面風這么大,大爺怎么上來了?”
林如海上前去,眾人趕緊把爐火移過來。
林如海笑道:“若不上來,怎么能聽你們說一出好戲,說說吧,你都打探到什么了?”
秋明咽了咽口水:“大爺,原先的秋菊和香葉,都是王嬤嬤的干女兒。”
“小桃家里和張嬤嬤家好像有什么干親,至于玉竹姑娘……就在太太屋里,似乎和兩個嬤嬤沒什么相干!
林如海眉頭微挑,他原本就察覺那幾個丫鬟和兩個乳母都有關系。
兩位嬤嬤打擂臺,竟然都把主意打算到自己屋里 。
張嬤嬤把最沉不住氣的秋菊排在第一個,若是秋菊得逞,林如海是個經不住誘惑的人,其他人就如法炮制。
若秋菊惹惱了林如海,那就是她自作自受,還能將王嬤嬤安排的人拔掉一個。
兩位嬤嬤的心計,用到戰場上排兵布陣也足夠了。
只是張嬤嬤沒想到,太太更狠,把所有人都打發走,誰也占不到好處。
林如;叵肓旨覛v任家主,從來沒虧待過乳母,母親對她們一直十分優厚。
尤其是林如海讀書成氣候,林母記著乳母的功勞,平日里年節賞賜,月例和衣裳,這幾年一年比一年豐厚。
果然是人心不足。
林如海又問秋明:“蓮心和蓮葉如何?”
秋明答道:“這二位姐姐一直在大爺屋里服侍,連帶著那幾個小丫鬟,在您院子里已經好些年,小的不太熟!
“你倒是個包打聽,什么都知道。”
林如海隨手掏出一個荷包,扔給幾人:“若是還打聽到什么,記得告訴我!
“謝大爺賞!”
秋明歡歡喜喜把里面的銀錁子倒出來,給常安他們每人都分了一個。
林家自己的人,自己的船,主子愿意給賞錢,下人們都特別賣力,十二月底的時,林如海的船就到了京郊港口。
在此處停泊一夜,明天到京港碼頭下船。
林如海泊船登案,仍舊去上回來過的農家小館,意料之外,蘇哲的船竟然追上來了。
林如海趕緊叫人去把蘇哲請上來。
一別已將近兩月,林如?此膊凰葡惹耙粯鱼俱玻闹邪参俊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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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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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2 章
霍云安的聲音輕輕的, 像是在講述那一場遙遠不可觸及的幻夢。
“她們是我母親拉起來的隊伍,母親走后,我又年幼, 也就散了,畢竟不是朝廷的正兒八經的軍隊,平日里軍餉都是我母親貼補!
說是軍餉,其實就能吃飽穿暖,不受人欺辱而已,對于邊關鄉民而言, 能吃飽便是奢求, 更何況跟著總兵夫人, 上陣殺敵, 能為家人報仇,還能得到尊重, 大家都很拼命。
這些女子軍沒有在朝廷處記過名字, 霍云安的母親一走,群龍無首,肯定要散。
黛玉蹙眉,她想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若一直留著,霍總兵肯定要被參一個私養親兵的罪名!
難怪嫂子總是不愿提及舊事, 黛玉又問:“難道以前沒想過奏請圣上?”
霍云安苦笑:“不過百來十人的隊伍, 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豈可勞動天家?你要知道, 朝廷最怕收到的, 就是邊關的折子!
邊關的折子不是要錢就是要糧, 更多的是那些部落又來襲擾,捷報總是少的。
駐守邊關的大人, 三兩年才得見圣上一面,一件又一件的事,誰又會為一個看起來不倫不類的隊伍費心?
霍云安的母親故去之后,霍總兵身子也不好,趁著還有精力,給了一筆銀子將女子軍遣散,也算是盡力了。
而今最難辦的便是匪終歸是匪徒:“當下最要緊的,是將勸那些人回歸正道,不然就算請示了朝廷,也難辦。”
霍云安很贊同黛玉的話,連連點頭:“對,什么朝廷請功先放一邊,都是好幾年前的事,這些年邊關平定,若真捅上去,怕還落個欺君之罪,玉兒是在哪一片遇見她們的?”
霍云安來的時候,和黛玉走的不是一條道,都沒遇見她們,若是早點遇見,興許現在就勸過來了。
也不知她們有多少人,憑著她的嫁妝,供養這些人吃飯總不成問題。
黛玉又道:“先生說,打家劫舍的,還要依著地勢地形,必定不會在家門口?上時我們只顧著趕路,也沒向人多打聽。”
霍云安轉念一想,若是黛玉露出身份,沒準那些人即刻就搬走,另尋山頭也說不定。
只是此處地廣人稀,茫茫曠野,她只得抹灰的消息,究竟是那幾個舊部也不知,又如何能尋人呢?
不過霍云安也不氣餒:“我聽你的說法,離著興慶府不算遠,她們必定會和瑛姑有聯絡!
瑛姑不愿見人,但總要見病患,翌日霍云安又領著黛玉一起去找人。
瑛姑給她號了脈,又望診,在當大夫這件事上卻半點也不敷衍,隨后也給黛玉看了看。
并沒有攤開筆墨寫方子,木著一張臉:“沒什么大礙,這邊干燥,是有些上火,我瞧著吃藥也無用,慢慢適應了就好!
隨即她看著霍云安的目光也軟了幾分,又道:
“夫人見你有個好著落,在泉下也能安心,你嫁了人也好,離了原先那個地方更好,刀頭舔血的日子,能不過就不過。”
能過好日子何必去戰場上博殺呢?
瑛姑雖然可惜女子軍后繼無人,但她自己還不是只能當個軍醫,也救不得重傷的性命,而今在躲到興慶府討生活。
上回見瑛姑這邊只有幾個粗瓷茶壺,這回霍云安帶了兩套茶具過來。
瑛姑原先也是講究的,以前母親還專門找了好瓷器送她。
黛玉主動給瑛姑泡茶,瑛姑接過去,沒忙著喝茶,端著清透的白瓷茶盞,看了又看:“我們這些地方長出來的都是粗人,這么好的瓷器,還真舍不得用!
隨即才飲了一口,便大贊黛玉的手藝。
也許是這被茶水得了她的歡心,瑛姑的話也多了起來。
“唔……好茶,好茶,你家這么嬌滴滴的小姑娘,舍得讓你來這邊吃沙子?”
黛玉還沒摸準瑛姑的脾性,見她忽然這么問,只能答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瑛姑放下茶盞,笑道:“真是讀書人家的姑娘,說話也文鄒鄒的!
何止是文縐縐的,就說模樣長得比敦煌石窟里的飛天還好看,瞧這秀美溫婉的氣韻,就不是這個地方能養出的人。
瑛姑出言提醒:“長得太好看,不要在咱們這兒招搖過市,我知道你家中肯定是個大官,但有一句古話,山高皇帝遠,強龍不壓地頭蛇!
越說,瑛姑的臉色愈發嚴肅,伸手抓住霍云安的手腕,緊緊握了一下:
“讓你男人小心些,駐扎在興慶府的總兵,不是個好東西!
黛玉正想問,那位總兵到底壞在何處,瑛姑小院的木板門被排得嘭嘭響。
“瑛姑,瑛姑在家嗎?”
瑛姑拖著聲音,懶懶應了:“在……”
然后給二人使了一個眼色,示意霍云安和黛玉到屋子里避一避。
霍云安一把拉起黛玉,進到瑛姑的屋子里,濃濃的藥草味道,這屋子是土墻壘砌,只有一扇小窗和一道門,一進屋內就十分陰暗。
瑛姑見二人回避,才慢悠悠去開門,見已是一個梳著圓髻的老婆子,果然就是總兵家的老嬤嬤。
“什么事?”
老嬤嬤搓著手:“我們那兒有兩個丫頭要生了,你去一趟。”
瑛姑點頭,就要關門:“好。”
那老婆子對著屋里探頭探腦的:“瑛姑,你家來客人了?”
瑛姑沒好氣道:“什么客人,來瞧病的,我治不了!
那婆子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三角眼都皺到一處:“還有你治不了的?我看那打扮像是外地人。”
瑛姑讓她在外面等著,把門一關,自己進去背藥箱。
人都藏起來了,巷子也沒停著馬車,這婆子怎么就知道她家來人,沒準早就頂著林家人了。
霍云安進屋,囑咐她們一會兒家里來人接再回去,留個人幫她守藥材,領著那個破藥箱,頭也不回的出門。
那婆子墊著碎步一路引著她去。
瑛姑不耐煩的問:“上個月不是才有丫頭生了,怎么今日還有兩個?”
婆子呵呵一笑:“那是官老爺的事,我們哪里能管,若是這回能接到一個小子,咱們就等著領賞,上回你接了一個兒子,老太太指名兒要你去!
上回就是她和夫人舉薦的瑛姑,因為得了男胎,自己得了不少賞,只愿這一次還能沾一沾瑛姑的喜氣,總兵老爺再得個兒子,她再領一回銀子。
瑛姑哪里是大夫,那就是她老婆子的財神爺!
瑛姑敷衍一笑:“這是送子娘娘管的事,我只會看診,也不會接生和我有甚相干?”
那嬤嬤滿臉堆笑:
“相干的,上回不是你,那丫鬟……和我們老爺的哥兒,不就一尸兩命了?這么多年,通過就養下這么一個哥兒,而今滿月了,老太太就信你的醫術!”
嬤嬤一雙短腿飛快,恨不得學孫悟空,把人直接搬到總兵府去。
“放心,銀子少不了你的!”
瑛姑才不稀罕銀子,她本不愿和總兵府打交道,本著行醫救人的原則,盡力救人一命,不想竟然被纏上了。
她方才還說,強龍壓不住地頭蛇,瑛姑一個平頭百姓,又怎能明著拒絕?
再一想總兵府上那一堆烏七八糟的事,瑛姑沒來由的犯惡心。
瑛姑有些擔心,也不知那林家最大的官有多大,霍小妹和林小妹那種相貌,走在路上那些男人眼珠子都要看掉,別一會兒總兵大人生了歹心。
這回霍云安沒和瑛姑說上幾句話,瑛姑倒也不是故意趕她走,可以感覺得到,瑛姑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是疼她的。
她一走這么多年,才見幾面就要瑛姑信任說不通,但瑛姑態度緩和,總是讓她看見了希望。
等到天擦黑的時候,先前留在瑛姑院子里幫忙看藥材的兩個小廝來回話,說瑛姑大夫已經回來了,霍云安才能安心用飯。
過了三兩日,霍云安聽瑛姑的話,沒領著黛玉出門,只在家中收拾規整各樣衣服,趕著冬日前將大衣裳都做好。
家里負責應門的媳婦捧著一張帖子進來:“奶奶,姑娘,趙總兵家得了一個哥兒,下帖子請去吃酒。”
黛玉見天不算早了,又問那媳婦:“哥哥還沒回來?”
那媳婦搖搖頭,顯然是不見人。
霍云安取了帖子看一眼,又放在桌上。
今日林璋回來的又是很晚,暗里說他管糧道的,前兒早就把各處糧倉看過一遍,最近不知又神神叨叨忙什么,反而比剛來的時候還不著家。
霍云安只得領著黛玉先吃飯,等林璋回來,又讓人給他做湯面。
妹妹和媳婦一起守著他吃湯面,倒是叫他渾身不舒服,等他吃完,黛玉又把今日收到的帖子給他看。
林璋隨意瞟了一眼:“把禮送厚點,不必去,只說水土不服。”
黛玉狐疑打量起被曬黑一層的林璋:“哥哥這幾日神神秘秘,每日忙的這么晚,到底在做什么?”
不單是哥哥,這幾日冷先生也時常不在,行蹤難定,想想冷先生在興慶府城門外兩眼放光的樣子。
怎么看也不像單純為著游山玩水。
林璋把碗一擱:“事關機密,聽哥哥的話,最近不要出門!
然后林璋又看了妻子一眼:“我知道你多半在憂心先前岳母舊部的事,只是……”
沒想到他也知道了那些事……
霍云安一時間有些無地自容,不過他是官,官府真要打聽事情,門路只多不少,肯定消息比她這種只能去找瑛姑的靈通。
林璋在桌下握了握霍云安的手:“事情要一樣接一樣的辦,你先等等!
第 203 章
夜色深沉, 月光淡淡,興慶府地勢靠北,不似南方炎熱, 秋也比南邊來的找,而今已經秋蟬寂靜,黛玉對著茫茫的夜,心中有萬千頭緒,坐在桌邊,杵著下巴, 苦苦思索。
她原本提筆寫了幾筆, 但又沒有頭緒, 有些事需要刪繁就簡, 該隱則隱。
霍夫人拉起的女子軍本是一段傳奇,比那花木蘭、穆桂英, 原本應是可歌可泣的故事, 卻因得各種緣由,只剩下無盡的唏噓,不得不隱去。
真叫人不甘心。
黛玉枯坐許久,筆尖的墨在宣紙上已經暈染開黑乎乎的一團,仿佛她此刻不知從何寫起的心情, 最后寫無可寫, 空對著書案發呆。
雪雁見她耗得久,夜越深, 天越寒涼, 又拿來一件衣裳給黛玉輕輕的披上。
柔聲道:“姑娘, 仔細傷了眼睛。”
黛玉將墨盒蓋住,起身吹了桌前的燈:“這就睡了……”
雪雁給她邊鋪著床, 邊道:“此處不比京中,有些東西緊俏,用完了就買不到。”
雖說是府城,又如何能和繁華的京城相比呢?
有些針頭線腦的,反而不好買,就說如今房中的蠟燭算著數的點。這里只有羊油蠟燭賣,用起來煙味大,若是用光,一時半刻買不到,不是銀兩的事情。
雪雁見屋里實在不夠亮,又移了一盞羊角燈過來。
“姑娘不必愁,我聽管家說,太太已經從京城給咱們運東西來了,短了誰都不會短了姑娘的!
家中當然肯定不會讓林璋和黛玉他們受委屈,人力物力都舍得。
霍云安依著林璋的吩咐,沒去參加趙總兵家的宴席,與黛玉守在宅子中,一連好幾日不曾出門。
林璋仍舊在外面忙,一日不著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云安的父親原先就是管兵的,只不是興慶府,而是和興慶府毗鄰更靠北的興朔府。
管兵馬的人多半都是暴脾氣,萬一遇到個當兵的硬茬,京城的遠水可救不得當下的近火。
這幾日冷先生有些水土不服,反而不太出去,問過先生康健,霍云安領著黛玉清點家中的物品。
林家人一直生活在南邊,對此處天氣不太了解,許多東西必須在入冬前備上,不然恐到了冬天遭罪。
只聽見一陣響動,外面又來人,總兵家又遞的帖子,仍舊是請霍云安和黛玉赴宴吃酒。
霍云安心里更警惕,原先已經吃過一回,怎么如今還要請客?
孩子的滿月宴,怎么辦了一個還有一個,他們家竟有那么多孩子出生?
一場又一場的宴席,流水似的,是否過于奢華。
興慶府不是個富裕的地方,誰知他那些錢是往何處來的?
霍云安一看日子定在三日后,讓送帖子的人先出去,去與不去還要等林璋過來商議,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總兵將來也是林璋的上峰,如果一直不給面子,林璋將來辦公多有不便。
外面應門的媳婦忽然又進來,跑得一路喘氣:
“大奶奶,外面有個叫瑛姑的人,說是奶奶身子不舒服,進來給您看診,原先約好的日子!
她怎么來了?
家中并沒有約定要看病之說,肯定是出事了。
霍云安放下帖子:“快請進來。”
瑛姑背著一個藥匣子,被個穿水紅比甲的丫頭領著進來。
黛玉發現瑛姑藥箱換了,先前那一個很舊,上面的銅釘都生了綠銹,這個卻是簇新的。
想必最近瑛姑發了一筆財?
黛玉馬上對屋里的丫鬟使個眼色:“大夫看診,你們先下去,外面守著不許人進來!
霍云安迎上去:“你急匆匆來,可是出了什么事?”
瑛姑搖搖手:“也不算大事,有些病人不想治,借你這邊躲一躲,放心,不會給你惹禍事。”
霍云安又道:“這是什么話,若真有人尋你的晦氣,你更應該來找我才對!
瑛姑撇眼瞧見那張沒合上的名帖,眉頭微皺:“總兵大人家也請了你們?去了不曾?”
霍云安和黛玉一起搖頭,請瑛姑坐下,給她倒茶。
瑛姑接了茶,冷笑道:“還好你聽得進話,這位總兵大人,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惜就是家中養不得男丁,而今家里養著許多水靈靈的小丫頭……”
瑛姑的聲音越來越冷:“連天補藥不斷,專門用來生兒子,這幾年家里的丫頭,不知少說也溺死了十多個!
這樣駭人的事,聽得人心驚肉跳,黛玉又問:“他們家女兒很多?怎能如此狠心?”
瑛姑搖搖頭:
“不多也就先前的夫人養了四個,聽說生女孩晦氣,占了兒子的位置,先前就算有人生得男胎,生下來就是死胎,要不然就是不足月就掉了!
說到這里,瑛姑連連嘆氣:“上月有個丫鬟難產,不知誰多話,找到我去,那孩子生下來活了,前幾日又專門找我去,有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運氣好,也生了個兒子!
霍云安也接著問:“活了嗎?”
“活了!
瑛姑點頭:“眼看著下月還有丫頭要生,今日還想讓我去看診,我且躲一躲!
瞧瞧,這就是總兵大人家迷信,總以為是瑛姑醫術超群才救活了孩子,其實瑛姑自己明白,她沒那么大能耐,只能說生下兒子的丫鬟運氣好,當時就聽見總兵家老太太說抬姨娘,身份跟著水漲船高。
瑛姑看病問診,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只是霍云安和黛玉還沒能消化。
瑛姑忘了,這是大官家的教養的姑娘,忙抱歉:“我的錯,不該在你這樣小姑娘跟前講這個!
黛玉搖搖頭:“無妨,我愛聽。”
然后將自己原先做的書集奉上:“這是原先我做的集子,您不要嫌棄!
瑛姑見黛玉又給自己倒茶,又送書,禮數很周全,再板著一張臉,倒很像自己不識好,翻開這本書還來不及看內容,便夸了一句:
“字印得真俊俏,花樣也印的好!
霍云安叫人把自己的兒子領過來。
哥兒原本在午睡,被吵醒還有些生氣,黛玉抓了一個核桃給他抱著玩。
瑛姑看著孩子養的壯,言語間卻有責備意思:“你也真舍得,這么大一點點孩子,帶著他走這么遠的路!
霍云恩卻不太在意,笑了笑:“怕什么,我小時候也是在這邊長大的。”
瑛姑抱著孩子看了一圈,拉拉他的手腳,又拍拍背:“讓他多喝水,午間少曬日頭。”
小哥兒哈欠連天,鬧著要瞌睡,霍云安之讓人把他出去,見氣氛還好,開口問:
“瑛姑,她們會來找你瞧病嗎?”
陰菇愣了愣,依舊不想說實話,繼續打哈哈:
“找我瞧病的人多了去,你問的是哪一家?我哪里記得清!
瑛姑的脾性,不想說,那是撬不開嘴。
霍云安沒追問,留瑛姑在家吃飯,天都黑了才叫家里小廝將人送回去。
瑛姑回到家中,問過左鄰右舍,今日來找的病人都不是她們,瑛姑仰頭看天上一輪彎弓月,心里煩躁又焦急:
“唉!往日嫌她們煩,這回怎么總不見人來!
平靜無波過一個月去,興慶府內暗潮涌動的進行一場兵權交割,原先趙總兵退位讓賢,回京述職,當下新上任的是京城新貴霍總兵。
太上皇一去,人走茶涼,換人是遲早的事,原先興慶府的墻頭草也是依著風大的地方倒。
面上瞧著一片向好,沒出什么大岔子。
林璋上門恭賀小霍將軍新官上任,一起參觀總兵的宅邸。
這宅子修得很寬敞,前后都有大院,小霍將軍家的女眷還沒到,幾人各處轉悠,林璋指著他園子一口井道:“大人您還是想法子將這口井平一平,或者請高僧來念一念往生咒。”
小霍將軍不明白,嗔道:“孔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你一個讀書人,怎么還行這個?”
這些大戶人家的井里,多半有冤魂,他一個當兵的,還怕了不曾?
林璋好意道: “實在是這井中不知多少嬰兒的性命,我本好意,你不信便罷……”
便將前一任總兵家溺嬰的傳言說了。
就是刀頭舔血的霍小將軍也吃一驚:“還有這等下作事?”
他們上陣殺敵,也不會對著老弱婦孺下手,何況小小嬰兒。
霍小將軍將信將疑,讓人清井,還真是撈出來一堆骨頭。
興慶府一時間流言四起。
“聽說了嗎?原先趙總兵家后院的井里,撈出來好多嬰兒的骸骨……”
“多少?”
“難說,撈出來的頭骨就有二十個,都是小孩兒,骨頭細得很,說是剛出生就扔了!”
“造孽!”
“怪不得養不了小子,沒積陰德!”
……
好一段日子,興慶府的人看見枯井就覺得發憷,總怕里面有十幾副尸骨。
只是那些嬰兒,恐怕連天日也沒見過,卻也無人為其討公道,畢竟民間溺嬰之事常有,只是總兵大人家分明養得活還要溺嬰,數量之巨大,令人咋舌罷了。
到頭來不過是議論幾句,誰也不會治他的罪。
霍小將軍原先還想讓家里人住那個院,而今卻忌諱,叫人把那口井平了,請人念往生咒,還請一尊神仙鎮壓,把陽氣旺盛的班房放去那邊住。
美其名曰,用陽氣壓煞氣。
換了總兵,黛玉也敢出門了,時常去找瑛姑,一來二去也熟悉起來。
這日一圓臉小姑娘,大拉拉推開瑛姑家的門,進來就嚷嚷起來:
“瑛姑,在不在家咧?”
黛玉正捧著一卷醫書站在門口,差點和那姑娘撞個滿懷。
瞧這小模樣小個子,她可記著呢!
黛玉笑嘻嘻,俏皮歪歪頭:“這個姐姐我見過,你家大人的足,還疼不疼咧?”
第 204 章
小丫頭古銅色的圓圓臉, 被黛玉問得不知如何答話,馬上漲紅發紫,連著脖頸也火辣辣的。
瑛姑三兩步, 趕上來解圍,把小姑娘拉到一邊故意大聲問:“怎么,你家大姨的骨頭又疼了?”
然后又壓低聲音,用兩人只聽得見的語調:“她是林大人家的姑娘,父親是一品大員,你嘴上把著門!
小丫頭不明白一品大員是什么概念, 反正肯定是一個大官。
當下冷汗都被嚇出來了, 連忙點頭:“是、是骨頭疼, 讓我來找你拿藥!
霍云安從屋里捧著一個陶罐出來, 黛玉趕緊上前去。
“嫂嫂……”
看黛玉的眼神,霍云安心領神會。
“是她?”
黛玉點頭:“是!”
“那日有三個人, 個子最矮, 瞧著年歲最小的就是她!
瑛姑那邊也是冷汗岑岑,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瞧三丫的神情,這兩人難不成認識?
“你見過她?!”
圓臉丫頭還沒有意識問題的嚴重性, 點點頭:
“見過, 她長得好看,瞧著富貴咧, 那回放走我還可惜好久, 放了她以后, 咱們那邊就再沒開過工,大姨說她是官家姑娘, 動不得!
瑛姑松一口氣,萬幸她們沒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還好你大姨眼光毒辣,不然你們那娘娘山的山頭,早就平了。”
三丫不服氣的吐了吐舌頭:“哦!”
就那個瘦骨伶仃的,雞都不能殺的姑娘,還想平他們娘娘山,又不是什么大羅金仙有法術神通。
圓臉丫頭又問:“大姨讓我來……來問一下新總兵的消息,瑛姑你知道多少?”
瑛姑見這丫頭還是笨頭笨腦,嘴上不知道把門,掐她一下,疼得她齜牙咧嘴。
黛玉在一旁看著兩人墻角跟那擠眉弄眼,更加確定。
“這丫頭辦事毛毛躁躁的,那個年紀大的應該也來城中了,而今興慶府新總兵上任,她們肯定會來探聽消息!
瑛姑那邊也怪三丫:“你大姨也來了?怎么不早說?”
三丫好委屈:“你又沒有問?”
瑛姑嘆了一口氣,擇日不如撞日,有霍云安在,官府那邊也能說上話。
她在三丫肩膀上拍了一下:“去告訴你大姨,原先霍家的姑娘回來了,讓她過來一趟!
三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霍家的姑娘是誰?”
瑛姑把三丫往門外推:“你就照著我的話說!
送走三丫,瑛姑也不瞞了,在圍裙上擦著手,走進去開始擺弄茶具燒水。
“柳姑也來了,你等一等,見她一面!
柳姑,難不成就是那天攔路的精明婦人?應當是嫂子的舊識。
過了半刻鐘,門就又被推開,三丫回身就把門栓住了。
霍云安緊走幾步,腳下一軟,差點跪下去,來人是個尋常不打眼的農婦打扮,不見妝飾,和這邊很多女人一樣,會在頭上包著頭巾。
霍云安:“柳姑!”
來人拉著霍云安看了又看,蒼老的臉龐上,一雙精亮的眼睛十分不相稱:“姑娘,和小時候很像,只是模樣長開了!
霍云安請柳姑坐下,剛剛來開路的圓臉丫頭也眼神直勾勾的上下打量黛玉和霍云安。
霍云安問:“先前父親已經給過安家銀子,如何又要往那種地方去!
柳姑嘆息:“誰愿意做那種行當,還不是被先前的總兵逼的!”
然后又看向瑛姑問:“我聽說他調任了?”
霍云安安慰她:“如今新上任的總兵也姓霍,和我們家沒什么關系,不過家中也算是舊識,你們大可放心,莫要再做那樣的營生了!
柳姑:“我們這些年,并沒害過性命,只圖一口吃的罷了,如今那老不死的走了,我們自然想做良民!
柳姑將這些年的遭遇說來,先前霍云安母親走后,霍總兵確實給了她們一些安生銀子,有給安排婚事的,還在離邊疆更遠的興慶府找營生。
舉薦柳姑一行到原先趙總兵家做工。
畢竟這些大戶人家,若是家里女眷出門,也需要人護衛,就算做些雜活,也比在外面難以吃飽穿暖好。
只是那總兵家的老太太看中當中幾個略年輕的,非要她們給總兵做小,還要簽賣身契,賣身為奴。
柳姑有幾分見識,當時手上也有銀錢,哪里愿意賣身,帶著那十好幾口人離開。
得罪總兵府,在興慶府沒有容身處,這些個地方鄉下也賣不著好地,一來二去,仗著自己學過點武藝,就干起來劫財的營生。
霍云安又問她:“柳姑在娘娘山上,有多少人?”
柳姑答道:“二十六個,不成什么氣候,只能自保!
有霍家姑娘在,她似乎也有幾分底氣,然說起自己今后的打算:
“咱們這個地方,種地是沒什么名堂,也只有苦工,早些年我就在盤算,學著人家行商,走南闖北的,賺點辛苦錢!
瑛姑早知道她有這樣的意思,連忙又勸:“何必再走,你年歲也大了!
柳姑咧開嘴笑了,拍拍膝蓋骨:
“不怕你們笑話,原本我想著這幾年攢了錢,帶著我那群孩子到南邊去,北邊打仗,好地都沒有幾塊,要是去南邊能給她們找個有田地的男人嫁了,也比在黃沙堆里飯也吃不飽好!
她自己年歲大,倒是不圖再嫁什么男人生孩子,手下有幾個,如同三丫這種年歲不大的,如果能嫁個妥當人過日子,最好不過。
但是柳姑走過的地方多,也看得明白,這邊混口吃的都難,能吃飽的年景沒見過,要是遇到饑荒,最先被吃的就是家里的女人。
如果遇到打仗,這邊的男丁很多都要被抓去充軍,日子太難過了!
她要把三丫這些小姑娘,嫁一個好地方。
黛玉忽然有個想法,開口道:
“若是……若是朝廷那邊允了,仍舊像先前那樣建一支女子軍,給你們軍餉,你們愿意留下來嗎?”
柳姑眼前一亮,顯然早就盤算過,笑道:
“這我也想過,如果我們能幫著朝廷滅了虎頭山那群土匪,不知能不能將功折罪。”
霍云安皺眉,悄悄拉了一下黛玉的手,這種事情,黛玉一個小姑娘不該摻和進來。
若是應下辦不好,或者官府要把柳姑她們也緝拿,可就弄巧成拙。
霍云安道:“此事、此事我們做不得主,且等我回去問一問!
瑛姑爽利一笑:“也好,回去問一問你男人,反正你男人管著糧,若是總兵大人不允,就斷他的糧!”
此事就算霍云安勉強應下,回程路上,霍云安道:“玉兒,你可真敢想,好端端的說起這個,大包大攬的!
什么事都沒影兒,黛玉竟然就想著真真要朝廷建一個女子軍給她們發軍餉,事情如果這么簡單,母親早就建起來了!
黛玉卻胸有成竹:
“這不算包攬,我看柳姑就有此心,所以聽說換了總兵,馬上就往城中來,左不得借我父親幾分面子,幫她們一幫!
天時地利人和,只要能湊齊這幾樣,總該試一試,黛玉忖度柳姑雖然年歲大,極有大將之風,也十分愿意當兵的樣子。
黛玉又道:“況且,就算不成,二十來個人,咱們家還是能想法子安置的。”
黛玉說的沒錯,這二十來號人,霍云安的陪嫁莊子上也能安置,她原本就存著這份心。
既然有個簡單的法子,何必像黛玉盤算的一樣,非要又將女子軍重建起來。
二人在此略有分歧,因沒有和林璋談起,暫且按下不表。
霍云安笑笑:“多謝你操心!
二人回到家中,今日信使到家,帶來許多家書,黛玉先拆了一封母親賈敏的,眼睛一掃就臉色突變。
霍云安顧不得自己手上那封,趕緊湊過去問:“信上說了什么事?”
黛玉把信紙遞過來:“老太太開始犯糊涂,身上不太好了!”
遙想黛玉臨出門的時候,賈母還十分舍不得,讓黛玉記得時常寫信,出去玩幾月就回。
老太太身子歷來都好,平日里頭疼腦熱也少,沒想到身上沒見大病癥,卻是腦子出了問題。
黛玉趕緊去找探春的信,果然探春就在榮國府,信里也寫得更詳細。
起先賈母只是脾氣比往常差,比起以前樂呵呵的樣子,動不動就生氣罵人,后面稍有不如意就吵吵嚷嚷,還會摔打東西。
以前小輩惹事,尤其是寶玉,多是找老太太護著自己,現下老太太一時好一時壞,經常認不清人,似乎都不太認得寶玉,寶玉還被老太太扇過一巴掌。
那可是賈母從小捧在手心里的鳳凰蛋!
關鍵是老太太糊涂以后,太醫開的藥也不吃,想要針灸疏通經絡也不給,每日鬧得人仰馬翻,請了好些大夫都不中用。
林如海想不到,賈母竟然會得這種病。
前世老太太曾經為寶玉和黛玉之事懸心,兒孫敗家鬧事更甚,反而因為操心,不敢輕易倒下,撐到黛玉年近十八,忽然去了。
而今早病了幾年,卻是日漸昏聵,鬧得闔家雞犬不寧。
黛玉放下探春的來信,心頭像是壓著一塊巨石。
林家二老走得早,賈母作為外祖母,歷來對她疼愛有加。
霍云安亦是愁眉:“只怕如今那家里,心疼老太太生病的人少,謀劃她身后之物的,恐更多矣!”
黛玉:“家書千里迢迢送來,這一二月間不知還有多少事。”
霍云安又道:“說句有些不吉利的,興許趁著老太太還在,那邊府上會趕緊將寶兄弟的婚事辦了!
黛玉頹然坐回圈椅上:
“嫂嫂先將賀禮預備好,我看婚事是一重,借著他婚事將老太太的東西騰挪走才要緊!
第 205 章
和黛玉所料不差分毫, 而今榮國府人心浮動,正在為了老太太身后的私產鬧得不可開交,暗潮洶涌。
天下熙熙, 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就算此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利益面前,有些人萬萬吃不得虧。
諸如賈赦這種藏不住自己心思的,每日終免不得要叮囑家中的下人。
“都盯緊了老太太那邊, 不能叫好東西都被寶玉偏了去!”
這樣的話傳出去不孝, 崔氏顧著顏面, 不想做的如此難堪, 可是又如何勸得住賈赦。
老太太庫里有多少東西,誰都不知道。
歷來這些年壽宴年節, 旁人送的都由老太太自己收著, 當小輩的碰不到。
賈赦說的也不錯,崔氏自己也有兒孫,更知道府上的經濟往來,賬上是沒多少錢的,眼看年景一年不如一年。
再往后去賈桂兩兄弟漸漸大了, 肯定也要分家產。
她不能擺著假清高, 叫孩子們受苦,憑什么偏得寶玉, 不偏賈璉。
先前傳出消息, 賈寶玉下個聘禮, 后面老太太添補了不少東西。
賈赦宛如驚弓之鳥,生怕自己大房里一樣也輪不上:
“我看先前老太太庫房里好些大家伙都不見了!他們肯定早就昧著去!”
賈敏作為出嫁的女兒和家中沒有多少利益糾葛。
自從賈母病后, 三天兩頭就往王國府跑。
左右在家中無事,趁著這個時候能多陪老太太一日是一日。
今天賈母的精神格外的好,認得出賈敏,說話也有條理。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病了,只是清醒時知道自己有病,但糊涂時常認錯人,記錯事,算錯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年。
賈敏看著母親變成這個樣子,心里針扎一般,著實不是滋味。
今天賈敏過來,賈母心頭高興,吃藥也比往日積極,眾人都松了一口氣,若遇到老太太犯糊涂的時候,藥多半就是白熬的。
老太太嫌苦,不想喝。
賈敏從大丫鬟手里接過藥親自服侍賈母。
老太太喝過藥,又捧來香片漱口。
賈母放下盅子,不由自嘲道:“瞧瞧我這一時糊涂一時清醒的,有人怕不是巴望著我趕緊埋了,好分東西!
這話一說,旁邊的崔氏和王夫人,都不好搭話,垂著頭,只知裝傻充愣。
賈母又冷笑道:“等我眼睛一閉,就烏眼雞似的打起來。”
賈敏勉強道::“母親說的是什么話,我瞧著這回您好多了,多吃幾服藥,不妨事的!”
老太太拿著帕子擦了擦嘴角,然后又側過臉問她:“黛玉怎么沒來?”
崔氏覺得不妙上前笑道:“您怕是忘了,她和先生出游,前兒還寫信來問安呢!”
賈母瞇著眼睛: “她不是在家中嗎?”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顯然今日看著的賈母是好,實際上又開始犯糊涂了,竟然連黛玉出游這么久的事情都忘記了。
老太太在那邊自顧自的說話,臉上還帶著欣慰的笑容:
“我曉得,她肯定是害羞,臨了要嫁人了……不好意思過來,她和寶玉的婚事眼看就在眼前,你放心,我雖然老了,必定不會叫人欺負她!”
賈母說著還拍拍賈敏的手以示安慰。
這下可好,老太太竟然把和寶玉成婚的人當成了黛玉!
以為林家和賈家已經定下寶玉和黛玉的婚事,馬上就要娶進門了。
這樣的誤會可使不得,王夫人趕緊上前,陪著笑臉。
“老太太,寶玉的婚事是和孫員外家的姑娘!
賈母根本聽不得真話,如今犯糊涂,倒是把心里的話都說了出來:
“什么孫員外,我們寶玉就是神仙公主都配得,滿京城最配他的就是黛玉,我的那些東西,都留給她們,肯定不會叫你嫁女兒吃虧!”
崔氏和王夫人想要阻止,根本勸不動,今天賈母還能好好說話,沒有大吵大鬧,也能吃藥,已經十分難得。
兩人一臉窘迫的看著賈敏,賈敏的臉色也不好。
誰愿意自家姑娘被人這么編排呢?
編排的人還是外祖母。
就算知道老太太是腦子糊涂,這話聽著還是很刺耳。
“老太太……”
賈母又去拉賈敏的手,依舊笑盈盈的:
“下回記得把玉兒帶來,咱們兩家都那么熟悉,不在乎那個,我的兩個玉兒,就是前世的冤家!
賈敏心知如果再和老太太理論,老太太肯定會吵鬧起來,到時奸鬧的雞犬不寧,只能順著她的話答應下來,興許下一回轉過彎去,老太太就把這一茬事給忘記了。
等賈敏回去,崔氏在賈母跟前服侍了一整日,提心吊膽,繃著神經。
老太太一日三次的按時吃藥,實在難得,回到自己院中也是腰酸背痛,她也不是年輕的人了,先前還病過一場,越發覺得體力不支。
崔氏和賈赦說今日賈母的瘋言瘋語:
賈赦聽完,當兒子沒有心疼母親昏聵犯病,反而冷笑到:
“這才是老太太心里話呢!如今糊涂了,反而把心里話都說出來啦!哼!”
旁人不必說,就連賈赦都覺得寶玉那個歪貨,竟然還想黛玉?
真是不自量力,也就老太太把那孩子當個寶。
一日日的,寶玉那孩子和北靜王,不知在王府里做什么呢!
賈赦叮囑崔氏說道:“今后可別叫她見外面的人,這話家里人聽了,知道老太太糊涂,外人可是會當真,不然惹了妹夫不高興,咱們府上去指望哪個?”
……
京城中生病的也不止賈母,三公主自打太上皇喪事之后,興許是跪得狠了,也跟著身子不好,一直斷斷續續病著,醫藥未曾斷過。
迎春可憐她,加之十一皇子惦念,過來看她一回,見她已經瘦骨伶仃,幾乎成一副骨架。
迎春:“王爺放心不下,遣我來瞧瞧你。”
公主府的奴婢見迎春來,像是見到救星,讓迎春勸三公主,好生吃藥,病才會好起來。
迎春親自端了好好的藥進來:“不吃藥,病怎會好起來?”
三公主幾乎是叼著一口氣在說話了,他不得皇上喜愛,又被太上皇如此隨意指婚當下病了,想起他的也沒有幾個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只愿我死了,再不必嫁出去……”
說完三公主就滾下淚來,央求迎春:
“好妹妹,你能給我去觀里求個平安符嗎?要福德真人的。”
迎春看著三公主,不像長命之相,人之將死,本著善心迎春點頭:
“好,過幾日……過幾日我就去幫你求!
三公主覺得疲又和迎春說過幾句話,迎春告辭。
翌日就去給三公主求平安符。
……
興慶府。
黛玉她們所想那件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
柳姑帶著娘娘山二十幾號人,與霍總兵里應外合,滅了虎頭寨那一群山匪。
霍總奏表兵給她們請功編隊,讓她們當總兵府護衛,柳姑她們當下也是實打實的有功績的人。
其中黛玉也幫了個大忙,黛玉把這些女兒軍的事跡寫成文章送回京城,刊印傳閱。
太后娘娘感念女子英勇,發下懿旨命興慶府刻印石碑,記述她們的功績。
柳姑心愿達成,婉拒了護衛的差事。
黛玉問她原因,柳姑笑道:
“我自己倒是其次,只想著,叫天下人都知道她們的事跡,為她們討個名分,不能叫她們白白死了,將來要是能在史書上添一筆,后人也能曉得,巾幗不讓須眉!
霍云安見柳姑為她們如此奔忙,而自己分明比柳姑更有人脈,行事更加便宜,只想著把人安置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慚愧萬分。
眾人又問:“柳姑往后有什么打算?”
柳姑了卻一樁心事,又念著另一個愿望:“先前我就說過,想往南邊去討一討營生!
柳姑手下二十來個人,當中有年歲大,不愿再出嫁的。
也有想正經成家和男人過日子的。
柳姑也不勉強,把各樣銀子分了。
柳姑:“我只想把她們嫁給尋常人家,也知道人都說什么,寧為太平狗莫作離亂人,當大戶人家的奴,比當尋常百姓好!
柳姑只要有一口氣在,是絕對不會讓手下的姑娘為奴為婢。
柳姑笑了笑:“只是我想著……還是不為奴為婢的好!
但是事情也說不準,當下霍總兵看著是可靠的,若真遇到□□,為了活下來賣身為奴也沒法子。
況且只看霍云安帶著的丫鬟婆子,吃喝用度比尋常百姓家的婦人好得太多。
柳姑也不好以己度人,訕訕道:“不過也是我的一點念想,她們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
想嫁人的也好,投奔親戚也罷,或者給霍總兵的部下去當姨娘的。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這個世道,能活下來已是不易,只是柳姑有自己的堅持。
三丫倒不想著嫁人,她原本就是童養媳,嫁人以后還不是夫家說賣就賣,要不是遇見了大姨,她肯定就被賣到窯子里去了。
三丫是最堅定的:“我要跟大姨一起走,大姨你說的咧,帶我去南邊坐大船!
霍云安勸她們再留一留,過了冬與黛玉一起上路,大家都有伴。
瑛姑也想和柳姑一起走,讓大家等她一等。
三丫原本跟著柳姑認了一些字,現在生活安定,柳姑想三丫再多學:“你要坐船遠行,還要和林姑娘多學認字。”
可三丫卻以為柳姑要送她去給黛玉做丫鬟,可不喜歡黛玉,直接跑去和黛玉說:
“我才不要當你的丫頭!”
黛玉見她有趣,也回敬三丫:“我可不敢要你這樣的丫頭咧……”
三丫氣鼓鼓的,眼睛瞪的滾圓:“不許學我說話咧!”
然后氣鼓鼓的走了,過得幾日,三丫又捧了一本書過來,興沖沖的問黛玉:
“這是你寫的?”
第 206 章
黛玉嫣然一笑:“是我所寫, 不知三丫有何見教?”
黛玉特別喜歡逗三丫玩,最愛學三丫說話的語調,每每把三丫氣得臉色紅漲, 三丫也想學黛玉說話的調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惜她學不會。
這樣文縐縐的說話,三丫還真不習慣。
三丫自詡聰明,學認字只學了一個半吊子, 若是不要遇見生僻的字樣, 多半是讀得通, 寫得通。
所以原先黛玉給瑛姑看的文冊, 好些文章她都能讀個大概意思,見黛玉寫過那么多景色風俗, 各地傳說, 歡喜得很。
看來大官家的女孩還真是有幾分本事。
三丫真心贊道:“那你還真厲害啊……這個字怎么念?”
說著指著當中一個字問黛玉。
黛玉瞥了一眼,笑道:“這個字念‘!,曹孟德有詩云,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三丫既問, 黛玉也耐心給她講, 顯然三丫的識字數量還是不夠。
而且三丫不好詩文,就愛聽寫傳奇故事和各類神怪故事, 每每總央求黛玉:
“林姑娘, 你再把共工撞到不周山的后面給我講一講咧?”
黛玉無奈道:“你再多識幾個字, 以后就能自己看書了!
三丫不以為然:“那《山海經》里面就是幾句話,我都會認了, 沒有你講的好聽!
那些死板的言語,哪里有黛玉講的活靈活現,三丫露出討好的笑容:“姑娘你講的,比咱們這邊唱詩的還好呢!”
興慶府這邊有一種唱詩的人,和京城或者江南的說書先生大同小異,又有些像唱彈詞,把很多番邦傳來的故事編成長詩,用吟唱的方式表演出來,深受當地人的喜愛。
先前冷先生還專門出高價買過這些人的唱詩本子,說是用來收藏之用。
黛玉可不會慣著三丫偷懶,正色道:
“不成,你還是要好好學認字,我聽說海邊有很多外國人,說的外國話,寫的外國字!
說到新奇玩意兒,三丫眼睛又亮了:“外國字,我見過,那邊胡人的字,和我們也不一樣!
黛玉拿出一本好容易才淘到的《西洋聲律》,三丫好奇的將腦袋湊過去,那些彎彎扭扭的不知是什么字,和契丹的文字也不一樣。
黛玉又道:“這種文字,不是胡人,是從海那邊來的人!
“海?”
三丫是聽過好幾回大姨念叨著什么江河湖海,那條大河就是要去東海,據說還有觀世音住在南海,孫大圣也是從海邊傲來國的大石頭出身的。
三丫:“是不是很大?”
黛玉眼中盡是遺憾:“我也沒見過,上回沒去成!
她見過大江大湖,上次南下,差一點點就要到海上了,可惜先生有事眾人又折返回來。
三丫漸漸和黛玉熟了,信服黛玉,開始跟著黛玉學認字,每日學得好,黛玉就會給她講故事。
等到深秋的時候,難得尋一個有日頭的天,林璋公務處置妥當,向霍小將軍尋了幾匹好馬,帶著妻子和妹妹出城騎馬。
三丫沒料到黛玉還有這么一手,她自己都不太會呢!
當下對黛玉更加崇拜:“想不到你還會騎馬?你們京城的姑娘,都這么厲害嗎?”
霍云安提及黛玉,十分驕傲:“也不是哪家姑娘都能騎馬,只有我們家玉兒這么厲害!”
至此三丫就更加成了黛玉的跟屁蟲,也吵著要學騎馬,以后才能一起和黛玉去海邊騎馬。
黛玉每日有人作伴,興慶府現下是霍總兵掌兵,治安良好,此地女子多拋頭露面,所以黛玉就算和三丫一起出門,只要多做掩飾,旁人也不會在意。
此處雖然不比京師繁華,卻獨有一番自在。
冷先生自來了這邊,卻自己有事要做,多不與黛玉同行:“我看你在此處,玩得開心!”
黛玉有些羞愧,自己似乎近來玩得狠了,做的文都是些記錄閑趣的小品。
冷先生招呼她過去:“你來瞧,我畫了一樣好東西!
黛玉進屋一看,書案上是一副此地的輿圖,十分詳細:“先生妙筆!”
冷先生去到那一地都有畫圖的習慣,這一副卻裝幀的格外用心,筆觸也極為細膩。
黛玉見還用了緙絲,忽而又問:“這幅圖,是不是要進獻給圣上恭賀萬壽?”
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只是各人做生意的法子不一樣。
有些人賣的趨炎附勢,有些人賣的風雅。
冷先生就屬于后者,不然如何能與東宮說上話,又能在文人墨客中中頗有聲望?
冷先生點點頭:“是,我走過好些地方,北面就差這一塊了!明年咱們再往南去,我雖然在江南,但再往南,我走得少。”
冷先生笑著看向黛玉:“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在各處云游,走過很多地方!以后也給你留一份……”
別人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先生是行萬里路,畫萬里圖。
……
京中一切井井有條,林如海今日休沐,與賈敏在家中偷閑烹茶。
林如海道:“朝中近來沒有大事,先前往北面發糧的事,有朱大人督辦,你放心,不敢有人為難,都是皇帝的人,圣上派他們過去,就為著穩定軍心。”
越是如此,賈敏更加不放心:“越是要穩君心,越要有大事,我這當娘的才不放心,前兒榮國府那邊說,粵海將軍家來了信,想讓探丫頭早點嫁過去。”
賈敏一面擔心母親,一面也分點心思擔憂探春,在王夫人手里當庶女,可不好過:“萬一老太太沒了,探丫頭肯定要守孝。”
林如海記著前世探春嫁的不早,就算真到了賈母仙逝的地步,祖母喪期一年,探春也耽擱不到什么。
林如海寬慰妻子:“就算守個一二年,歲數也不大,那邊催著發嫁,探丫頭才多大?而且老太太如今只是腦子糊涂,身上還好,何必往壞處想!
賈母只是腦袋糊涂了,身子上倒是不見大病癥,精神還是好的,就是糊涂加上精神好,反而攪得小輩頭痛。
林如海又問:“寶玉的婚期定了不曾?”
賈母就算變糊涂也忘不記的,不就是那個寶貝孫子嗎?
尤其賈珠病故之后,老太太漸漸有了病癥,就越發寶貝了。
賈敏點頭:“定了,就在明年四月里,京城人家都喜歡趕著這個月份成婚。”
說起四月婚期,林如海又想起來一事:“蘇大人家老四也是四月,你記著預備賀禮!
帖子林家還沒收到,怎么說年也沒翻過去,蘇家的帖子不會這么早來,肯定是林如海和蘇大人好友之間說起家事提及的。
由著備禮,賈敏這才想起來,今兒要說的要緊事:“那些倒是其次,老爺倒是把萬壽節的賀禮拿一拿主意!
圣上的萬壽就在二月份,還在花朝節后三日,以前太上皇在,圣上為了表示孝心,自個的生日不大辦,多是緊著太上皇。
今年太上皇早埋進皇陵中,圣上肯定會大辦。
林如海自然知道,可是他在圣上跟前就是那等不親近,卻又要留著辦事的大臣,故意討好沒準還會觸霉頭。
本著前世無功無過的經驗,林如海淡淡的:“不出錯就成,沒必要挖空心思!
有林如海這句話,賈敏大約也能拿出章程,太上皇一走,她們做夫人的各家做走動,也能覺出朝中格局的變換。
賈敏又問:“這回萬壽,義忠王爺他們會不會回來?”
義忠王爺去了皇陵,先前很慷慨的會借出擷芳園,如今也閉門謝客,按理說也該回來了。
林如海沉默片刻,低聲道:“說不準!
義忠王忽然就低調起來,不知是皇家宗親之間生了什么齟齬。
外面忽然來人:“老爺、太太,三公主歿了!
說到這里云板也跟著響起來,正好四聲,這是報喪。
賈敏已經習慣了流程,馬上就道:“我去一趟……先前就聽到消息,說這一位不好。”
早就從迎春那邊得過消息,三公主恐怕熬不過這個冬日,是以賈敏十分從容,換衣裳,拆首飾,預備出門。
賈敏才從屋里出來,又有人來:“老爺,太太,南安郡主歿了。”
可不能叫懷著身子的兒媳去沖撞,林如海不便出面,家中只得賈敏出去交際,夫妻二人無奈相視一眼:
“……先去三公主府上。”
賈敏乘車來到公主府,門口已是車馬絡繹,賈敏見一個人眼熟,馬車走近一看,果然是他,當下掀開車簾。
“寶玉,你怎么在這兒?”
寶玉穿著一身石青衫子,來這個場合倒也不犯忌諱,給賈敏行禮。
笑道:“原本在北靜王府上,聽聞公主府上出了事,和王爺一道過來的!
然后寶玉又問賈敏:“姑媽一會兒可是還要往南安郡王府上去?”
賈敏點點頭,后面好幾家車馬等候,二人匆匆說過幾句話,車夫馬上趕著車來到公主府大門,賈敏下次,進公主府去。
再去南安郡王府道惱,賈敏覺出幾分蹊蹺,三公主病重京城人盡皆知,就算去了,實乃壽數有限。
當下并未聽說南安郡主有病,只見她太上皇喪事時就回京,一直也沒往夫家去,現下忽然就沒了,對外只說急癥。
高門大戶的,誰又能說得清?
賈敏心頭一直惴惴不安,不免多想,畢竟南安郡王府,和南邊有關。
不得不說,女子的直覺分外靈敏,南安郡主的棺槨才抬出去不到三日,林如海就從公主帶了一個壞消息。
林如海臉色都有些發白:“今兒宮里的下了旨意,命榮國府預備探春的婚事,趕緊將人送到粵地!
賈敏亦是警覺:“難不成,是粵海將軍不好了?”
林如海冷笑道:
“粵海將軍家的老太太身子不成,想看孫兒成婚,是真是假,誰又說得清?”
第 207 章
林如海已經把話說得很分明, 這件事情面上的原因,說得冠冕堂皇!
粵海將軍家的老母親病重?
但凡對粵地有所了解的人都能看明白。
粵海將軍本人出了岔子,粵地政局不穩, 迫切要和朝廷定下的賈探春成親穩固勢力。
朝廷和粵海將軍都很需要這場婚事,粵地新通兩個港口,據說圣上還想辟出幾個新碼頭。
朝廷不想粵地亂,準備繼續扶持粵海將軍,他家小兒羽翼不豐,只會更加依傍朝廷。
賈探春這樁婚事, 說起來好聽, 不像前世因為戰敗和親, 滿身屈辱。
當下性質也與和親差不多, 嫁過去卻不知是兇是吉,是福是禍, 當朝廷□□的棋子。
但一塊肥肉, 總有人虎視眈眈,單憑著朝廷收到的消息。
自從粵地港口日漸繁盛,倭寇匪患一年多過一年,皇帝陛下當下顧著北面,只想著那邊山高路遠, 一時間來不到京城。
縱使海上的寇賊不至皇城?
南方的百姓又當如何?
賈敏不由冷笑道:“遣妾一身安社稷, 不知何處問將軍!
賈敏攥緊了手中的帕子:“難不成探丫頭竟然有這么大的能耐?”
林如海負手而立,往前踱了幾步:“那是皇家的態度!
林如海又道:“粵海將軍, 自然也需要朝廷扶持, 不像朝廷投誠, 也不知后面那個地方,會不會換人。”
粵海將軍家的三兒子, 現下也不過十六七的年紀。
如果粵海將軍家能預料到今日,恐怕不會定下賈探春,勢必會向朝廷爭取一個家世更加顯赫的姑娘。
可婚事早已說定,不可返回,朝廷有意宣揚,賈探春的婚期馬上就定下,人還未走,各色嫁妝先行一步。
因著這一件事,林家老二的妻子程氏添了一個哥兒,家中的喜悅都淡了幾分。
榮國府原本要預備寶玉的婚事,又要給老太太看病,當下宮中遣了內務府的太監來協助料理探春出嫁事宜,賈寶玉也得往后稍一稍。
探春年后就要出嫁的消息,也快馬加鞭送到興慶府的黛玉手中。
大家都知道婚事不同尋常。
像是柳姑、瑛姑她們也跟著知道了消息。
柳姑目光狠辣,一言中地說出事情的本質:“因為沒有倚仗,所以只能去和親。”
探春身不由己,還不是因為賈府沒有倚仗,軟柿子好拿捏,朝廷選了她,不得不去。
而女兒家不能出去建功立業,最大的用處就是當榮國府向朝廷邀功的籌碼。
榮國的還滿心歡喜將女兒獻出去。
沾了父親和兄長的光,略有勢力的黛玉。
皇帝陛下不愿與大臣撕破臉,講究幾分顏面,不會將黛玉如此輕易指出去。
此事讓眾人心中最不平的還在其后。
榮國府舍了探春去向皇家邀功,皇家為著面上好看,弄一出皇恩浩蕩的戲碼,對榮國府二房恩賜封賞。
最后得了好處的并不是賈探春,而是富貴閑人賈寶玉。
黛玉看著家中的來信,通身不快,冷笑道:
“可笑的是,這一份功業,還算在她的父兄身上,將來嫁了夫君,又算在夫君身上。”
她替探春不值,也替出游途中遇到的許多女子不值。
三丫不太懂什么朝廷,但她也覺得黛玉說的很有道理,旁人不必說,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丫重重點頭:“沒錯,就像那時候,被賣的偏偏是我,錢卻給旁人拿去了!”
柳姑回想自己的經歷,心中也升起幾分不平來:“建功立業……女子的機會寥寥,縱使有了功業,還會叫人占去,史書上隨意涂抹,一筆勾銷!
柳姑先前多方奔走,就想為死去的戰友正名,免得到將來,某些備用有心的人,只會說女子無用,甚至將一些莫虛名的罪名都安到女子身上。
柳姑很感謝黛玉,也羨慕黛玉,黛玉一直在寫文章,聽說京城里也有很多達官貴人看黛玉的文章。
如果不是黛玉把她們的事跡寫出去,這一輩子,恐怕柳姑也不能為女子軍正名。
所以柳姑才敦促三丫要多學子,若是能寫好文章,筆桿子也能當槍.桿子用。
柳姑看好黛玉,黛玉也很欽佩柳姑,有膽魄,不服輸,雖說上了年紀,不像賈母那種老太太圖安逸,活到老學到老,永遠樂意接受新鮮的東西。
柳姑想要做生意,黛玉很想幫她一幫,黛玉一直靠著家中人脈,唯有柳姑瑛姑與林家沒多大的關系。
她不想靠著一直只搭著林家這條線,也想慢慢擴展只屬于林黛玉的人脈。
如何又會錯過呢?
黛玉主動去找柳姑,說明來意:“我想和您一起做生意!
柳溝倒落落大方,她對自己有清醒的認知,雖然些許積蓄,除去路費,本錢只夠小生意。
況且她計劃要去南邊,但對南方一無所知,能有人指點,求之不得。
柳姑沒有清高自許臭脾氣,但是要和黛玉先說清楚:
“我是小本經營,賺不到多少錢,天下四行,士農工商,姑娘若是真有心,入股就成,只要不虧,我必定是盡心盡力的!
黛玉本來就不是為了柳姑賺大錢。
在興慶府待著許久未曾出游,黛玉當下能寫的東西也漸漸少了,顯出江郎才盡之態。
滿腦子想著明年開春后早點出去,再看更多風光。
柳姑十分鄭重和黛玉講起來她關于做生意的心得:
“這邊生意難做,沒什么珍貴的東西,不像南邊還有海貨,就說那些羊皮貨物,運過去賣不上價,至于煤和鹽鐵……那不是尋常百姓能碰的。”
柳姑和瑛姑早就有了生意的雛形,計劃明年將一些本地的藥材販賣到南方去。
藥材曬干以后耐存,易于運輸,可行性很高,如果黛玉愿意入股,她們可以多收幾車。
黛玉忙著盤算生意,冷先生在屋里貓冬,京城那些事都在他意料之中,先前他離開京城之前就曾向太子殿下諫言,粵地要早做預備。
反正該說的他都說了,其余的不歸他這個閑散之人管。
冷先生還能有心思與黛玉玩笑:“等天暖,老夫打算過江南,直達粵地,不知是我們先到,還是你探春妹妹先到!
黛玉已經了解這方的的氣候,聽見先生的打算,連連搖頭:
“肯定是她們先到,就算天暖,要過渡口還有凌汛,咱們一時半刻走不得!
……
京城郊區的冬日特別難熬,沒有炭火,趙姨娘找來幾根糟壞的木頭,燒了取暖。
今兒城里有人出來,給趙姨娘帶了榮國府的消息。
她才不關心探春嫁多遠,更關心另一件事情。
趙姨娘頭發蓬亂像是雞窩,上面不時爬出來一個虱子,扯著嗓子嚷嚷:
“寶玉得了官,環哥兒沒有嗎?什么都沒有!”
趙姨娘嘶啞的聲音高了兩個調子,顯示出當下心中的憤憤不平。
告訴她這消息的婆子,恨不得當場抓起一把稻草,堵住趙姨娘的嘴:
“你可小聲點,我是看在你娘家和咱們以往的情分上,才和你說這個!”
太太那個當娘的心地不好,這個生養的娘,更是攪屎棍一樣的添亂。
那婆子心底暗自可憐起探春來,苦口婆心勸趙姨娘:
“三姑娘才得這個消息時候,也問一句,為何環哥兒什么都輪不著,叫老太太和二太太知道了,挨一頓罵不說,現下天天去立規矩!
趙姨娘氣消了幾分,委屈的咕噥:“她顧著自己……顧著自己親生兄弟還不行!
真真是憑什么?
趙姨娘滿心想著,探丫頭知道顧著賈環,算有幾分良心,沒有白生養她一場。
兩姐弟又怎么從府里老太太和太太嘴巴里搶食,兩個老虔婆,拼了老命都要往寶玉嘴里扒拉!
那婆子搓著手,怕沾上趙姨娘身上的虱子,不敢往前烤火,又道:“現在三姑娘記在太太名下,又被南安太妃認做義女,不是姨娘生的了。”
趙姨娘聽到此,后槽牙幾乎咬碎。
真會占便宜,探丫頭記在太太名下,朝廷的恩賜可不是名正言順就給寶玉那個夯貨全部占了。
趙姨娘見那婆子臉色不好,忍下一口氣,好聲好氣又問:“探丫頭出門,都有哪些人一起去南邊?”
那婆子想一想,大約聽到的消息:“咱們府上出幾房人,南安郡王府那邊也有人!
趙姨娘聽著呆住了,看來那南安王府還是玩真的,居然也給探丫頭安排人。
榮國府上的丫鬟婆子就不是簡單貨色,再來郡王府的人,探丫頭的日子恐怕要難嘍!
老婆子絮絮叨叨的說:“清明就要走,才趕得上南邊的日子!
趙姨娘那顆慈母之心忽然又回來了,頹然嘆氣,眼里滾下淚。
“她還沒十五啊……殺千刀的。”
“三姑娘嫁的是好人家,御賜的婚,很有臉面的事情!
那婆子沒少得探春的好處,又寬慰趙姨娘:“這有什么,等成婚時候,差不多也要十五了!
趙姨娘神情怏怏坐著不說話,老婆子免不得又叮囑幾句:
“姨娘你可規矩些,莫要生事,沒準看在三姑娘遠嫁的份兒上,就能回去了!”
趙姨娘在饅頭庵磨得沒了先前尖刻的性子,在聽婆子說可以回府的時候,忽而又都回來了!
早就聽聞老太太腦袋越來越糊涂,焉知不是她日日詛咒的作用?
要是能回去,住的離老太太更近,沒準就能把老婆子咒死,最好連著二太太也咒死,把家里人都咒死,只剩她的環哥兒!
想到可以借這個機會回榮國府,趙姨娘似乎又有了生氣,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女兒出嫁的那一天。
第 208 章
榮國府上下忙得團團轉, 幾時又會想得起一個趙姨娘,只盼她不回來,免得又多一個攪家精。
探春原先提過賈環就惹得老太太和王夫人不喜, 可嘆她也只是私下里說一句,竟然叫耳報神傳到王夫人耳朵中。
若賈母腦子不糊涂的時候,多半不會和小輩計較,沒準還真會補償賈環,賞他幾樣能看的玩意兒。
可惜老太太一陣清醒一陣糊涂,老虎不在家, 只有猴子出來當山代王。
二房的事大房又不便插手, 近來冬日, 賈迎春那邊十一皇子又開始喝藥吊著命, 崔氏為女兒發愁還來不及,哪里有心思攪和二房的渾水?
只那榮國府上下的奴仆和旁支, 最會陽奉陰違, 借著賈探春和賈寶玉兩門婚事,卯足勁兒撈油水。
也有那等眼皮子淺看中榮國府權勢上趕著攀附的人,絡繹不絕,晃眼瞧著似乎回到了寧榮二公在世之時,賈府鼎盛的模樣。
賈赦和賈璉這些日子還算規矩, 先前賈璉吃了尤二姐那件事的虧, 暫且記得教訓。
他原本想著多和林家老二這樣名聲好的人交游一二,洗刷一下, 可惜林家老二在宮里當差, 輕易見不到人。
京城里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卻導致宮里的局勢漸漸微妙起來。
蘇哲家老四的婚事,定的是西寧王府的小孫女, 前三個兒子定的都是清流人家,這一樁婚事定得很高,就算蘇老四,將來跑不掉一個進士,兩家身份還是極為不稱。
林如海不明白,蘇哲為何偏偏尋這樣一門親,蘇哲家可不是當年的林家,爵位已經到頭,勉強算是一個沒落世家。
蘇家在太傅的位置,若有個女兒,送去東宮將來興許就是中宮之位,好端端干一件在皇上跟前上眼藥的事,昏頭了不成?
而東宮見蘇家與西寧王府過從甚密,為了表示自己對圣上的忠心,待蘇哲也不比以前親近。
原先蘇家老三和老四常在太子身邊,引為伴讀,被太子殿下打發走,美其名曰讓他們學習為朝廷分憂。
唯有林如海在浮浮沉沉的朝局中,初心不改,每日除了上朝、處理公文、下朝回家,似乎找不出其他事。
圣上待林如海也淡淡的,一般不找林大人麻煩,但對林大人也談不上倚重。
伴君如伴虎,好些大臣私下都十分艷羨林如海,他們也想學林大人,就在朝廷中當一個隱形人。
可是,大臣們做不到!
一樣米養活百樣人,京城之中的官員有羨慕林如海平靜淡泊者,自然也多得是汲汲營營之輩。
當下也有那些苦尋門路者,與王子騰等官員沆瀣一氣,只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尤其王子騰促成賈寶玉那樁婚事,工部營繕郎的位置,指縫中露出一二,就夠薛家這等商戶吃得腦滿腸肥。
近些年南邊不穩,王子騰又和薛家勾連,預備再討幾樣京城的活計。
在利益面前,先前薛姨夫把薛姨媽趕出的家門之事,王子騰既往不咎,沒了薛蟠那個孽障,又沒薛姨媽在家中添堵,薛姨夫的生意蒸蒸日上。
當下王子騰委派給他為宮中采買木料的差使,薛姨夫進京來各方打點,免不得要來看看寶釵。
寶釵如今只養著先前那個姨娘留下的兒子,每日湯藥不斷,縱使身上沒有病,也要做出熬藥吊命的架勢。
寶釵也不比先前喜歡打扮,前兒被姨娘的事嚇破膽,就怕自己給付家生孩子的時候也遭人暗算。
寶釵精神不濟,將原先爭榮之心淡了大半,又不像先前和南安郡王家兩位爺混在一處。
若不是看著寶釵識相,會給自己花錢買丫頭,付巖早就對這個奶奶拳腳相向了。
寶釵只能將苦水往肚子里咽。
等薛姨夫上京來,寶釵心里淡淡的,面上卻要做出在家中過得很好說話算話的樣子。
她們薛家是商人,商人重利,若知道自己在付家不受待見,興許父親都不愿意來瞧她一眼。
就說薛家老爺也存著心思,見寶釵端莊淑雅,很有大家奶奶的風范,顧念著自己唯一的命根子。
過得一二年,那孩子長大些,就讓他進京中見世面,結交權貴,為兒子的今后鋪路。
如果能讀書,也未嘗不可。
總而言之,薛家父女相見,面上是一片祥和。
薛姨夫頂著滾圓的肚子,肥胖讓他顯得腦滿腸肥,滿身除了銅臭,還是銅臭。
薛姨夫笑道:“等你兄弟再長幾歲,也帶他入京來!
寶釵心里憤恨得很,父親的真是狠心,竟然真真當做沒有過薛蟠這個兒子,也沒有薛姨媽這個妻子。
臉上卻要做出十分期待樣子,問自己兄弟如何,囑咐他多讀書云云。
薛家上京來,也與王夫人有所走動,寶玉見家中四下不是忙著自己婚事,就是探春婚事,心中好沒意思。
才到二門,就被看門的小廝攔。骸岸斖膬喝?”
寶玉握著扇子,隨口答道:“出去走走!
那小廝擺出一副鐵面包公的樣子,比賈寶玉這個主子還有款兒。
“老爺先前說今日要見幾個相公,讓二爺不要出門!
寶玉無法,只能與父親一起見各處拜訪的相公,當中有個叫傅試的通判,家中有個小妹傅秋芳,聽說也生得文雅俊秀,極擅文墨,寶玉心向往之,遺憾不能與之相交。
等到第二日,寶玉找了北靜王的借口,才出得門去。
到席上,見是馮紫英、柳湘蓮等人,二哥賈璉竟然也受邀請,忙欠身笑道:
“先時我家中有事,出不得門,諸位見諒,我先自罰一杯。”
馮紫英上前來,給寶玉斟酒:“一杯哪里夠,也要三杯才行!”
寶玉見這席上竟有個許久不見的熟悉面孔:“三姐如何在這里?”
尤三姐已經做婦人打扮,自斟自飲,并未將席上的男子放在眼中。
尤三姐冷笑:“我命不好,嫁一個男人得癆病死了。”
原來尤氏做主給三姐尋了一戶人家,三姐不想和尤氏往金陵去,尤老娘也不愿挪動。
尤氏原本給三姐留了嫁妝,但尤老娘過慣京中奢靡生活,而后又生重病,錢財花光。
三姐的男人也一場風寒就去了,三姐守不住,離家不守寡,先前和賈珍、賈蓉一處胡鬧的時候,認識不少賈府旁支,又和這群男人混在一起。
眾人連忙起哄:“那是他無福消受!
不知是誰,竟然又想做媒起來,攛掇賈璉:
“你與他二姐沒緣分,而今三姐孤苦伶仃,倒是不如要了她,也讓她姐姐泉下安寧!
尤三姐吃的半醉,滿面桃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手中杯子一摔:
“那可不必,你們高門大戶的,我一個寡婦何必去尋晦氣?”
旁邊一個小幺兒忙給三姐斟酒:“三姐年輕貌美,何必說喪氣話!
眾人又邀三姐劃拳,見三姐體格風韻更甚當年,眼睛手上都十分不規矩。
尤三姐見自己不能出苦海,又舍不下身子去吃苦做活討生活,也半推半就,今朝有酒今朝醉。
寶玉最擅查探女兒家心思,見三姐目光總在柳湘蓮身上流連,臉上雖然在笑,實則眼中含悲。
寶玉生出憐憫之情,與柳湘蓮在外消散之時,可憐尤三姐命途多舛,對柳湘蓮道:
“我瞧著三姐對你有意!
柳湘蓮也瞧不慣尤三姐的做派,他本也不太喜歡這樣吃酒,只是他家道沒落,不得不如此。
柳湘蓮冷硬抱拳,覺著寶玉拿他取笑:“高攀不得!
寶玉嘆息道:“你是嫌她嫁過人?”
倘若不是命運捉弄,尤三姐和柳湘蓮光從相貌,也算一對璧人。
柳湘蓮冷笑,反問寶玉:“若是好人家姑娘,怎會來這席上?”
寶玉一時語塞。
忽而見那三姐衣襟松散,一手執著酒壺歪歪倒倒走出來,斜著眼看向二人,臉上滿是不屑鄙夷神色。
三姐勾唇一笑:
“我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自然要來這席上,你們是好人家的公子,最最風光霽月的男兒,我呸!真真可笑!”
寶玉被尤三姐說得臉上火辣辣的痛,不過也只是一瞬,他想著男子和女子不同,本來就該風流些。
再看柳湘蓮神色如常,顯然沒將尤三姐的譏諷當回事。
……
這一場宴席,尤三姐喝得大醉,寶玉走時,她還沒走,最后也不知叫哪個浪蕩子得了便宜。
寶玉一面可惜三姐,一面又覺著自己無力管她,悶悶待在家中,后面又有宴席,也不見去。
見李紈和大房的嫂子湊在一處,預備的不像是婚嫁之物,上前問:
“大嫂子在忙什么?”
李紈笑道:“明年翻過年去,你林妹妹及笄,瞧這樣子是不回京了,前兒老太太交代,給林姑娘預備禮物!
寶玉素來是見姐姐就忘了妹妹,這一世他與黛玉算不得親厚,只偶爾一時會想起來。
當下聽說黛玉生辰禮,連忙自己敲敲頭:
“該死,我竟差點忘記了,送禮的人幾時出門?”
李紈說大約十日后遣人送出去,讓寶玉抓緊時間預備,寶玉笑嘻嘻和嫂子道謝,剛想離開,就見賈蘭依著門,悶聲不出氣,像是幽靈一般,冷冷看著自己。
這孩子陰沉的眼神看得寶玉汗毛倒豎。
寶玉剛想上前:“蘭哥兒……”
賈蘭又誰都不搭理,徑自輕飄飄走了。
跟著寶玉的嬤嬤見自家爺又是熱臉貼冷屁.股,小聲抱怨:
“也不知學了誰,悶聲不出氣的,一點兒都不敞亮。”
寶玉瞪她一眼:“大哥哥走了不久,他心里肯定不自在。”
老婆子不再說話,二門外有個眼生的媳婦捧著一個盒子進來,看見寶玉笑著問路。
“二爺,姑奶奶家送來的,老太太院子往哪里去?”
寶玉忙問:“是不是林家送的?”
第 209 章
那婆子見寶玉相問, 忙停下步子,轉過身去,本想將盒子打開給寶二爺獻寶, 然而鎖扣精巧一時間打不開。
婆子臉色有幾分尷尬,又說:“這是姑奶奶新得的西洋十樣景,送來給老太太解悶的!
寶玉好奇,便跟在婆子身后一起往榮禧堂去。
婆子把東西送到,正巧崔氏服侍老太太吃著藥,讓人趕緊將匣子打開來看, 竟是十冊玻璃小屏風擺件, 畫著一些西洋景色, 與山水花鳥都不同。
有人物, 有房屋,有落日斜陽, 有山間小道, 正宜擺在桌上賞玩。
崔氏知道這東西必定是飄洋過來的,一等一的好物件,對送東西的婆子道:“好東西,你去回話記得說老太太很是喜歡!
老太太平日最喜歡這些,只如今病了, 反而沒有以前心熱, 只和寶玉說話,也不管賈敏送來什么東西。
那婆子本就不太到內院來, 今日也是原先二門那個婆子病了, 她才有這個機會, 聽崔氏安排她去林家回話,連忙脆生生答到:
“唉!
林家最大方, 只這么走一趟,光是賞錢都能得半個月的數目。
婆子樂滋滋的走了,當下賈敏送來的物件也不止老太太有,其余人皆有份,只是送給老太太是最好的擺件。
例如探春得的就只是一個琉璃桌屏和一個小景。
“這是給三姑娘解悶的。”探春的乳母嬤嬤歡歡喜喜給她送來,還是林家姑奶奶最好,處事公正,三姑娘好些時候沒收到禮物了,前兒王家不知送了什么,只有寶玉和蘭哥兒的份,大方那邊賈桂兩兄弟也有,偏偏就沒有探春和賈環的份。
再后面嫁出去的元春姑奶奶送東西,也只有寶玉和蘭哥的份,探春姐弟什么都撈不著。
乳母嬤嬤心里暗自嘀咕,就說這幾個親的,還不如大房的堂兄堂姐,就說道長送平安符,迎春姑奶奶送節禮的時候,大房、二房的哥兒姐兒們,都是一樣的。
嬤嬤心里繞過好些彎彎,才又掛上笑容,讓丫鬟趕緊將東西擺出來看:“二爺和環哥兒、蘭哥兒、貴哥兒兄弟也有,只是和這個不一樣!
探春見東西過然精致,可惜黛玉出門在外,寫個帖子拜謝,也不知幾時能送到,聽家中和宮里的意思,明年開春就走,想來她與黛玉姐妹一場,離京之前,卻不能再見一面了。
探春想著自己境況,不由默默垂下淚來。
轉眼就是年關,寧國府不在,便有賈赦領著一眾族人祭祖。
至于林家只派了老仆回鄉料理祠堂,林如海和老二在京中過年,黛玉和大哥大嫂還有侄兒都在興慶府。
這邊冬日冷得很,黛玉多是窩在家中不出門,萬幸她雖長在南方,來這邊也能適應,并沒有生病。
除夕守歲,這邊日頭短,天黑得快,夜也很長,有三丫在一起,總是很熱鬧。
三丫的臉因為烤火的緣故,雙腮紅彤彤的,像是年畫上特意涂的油彩,她今年得了一個一兩銀子的紅包。
三丫掂著碎銀子,笑嘻嘻的:“去年我的壓歲錢只有三個銅子兒,今年就有一兩銀子了!真好!”
然后又仰頭許愿:“等明年,要是我有幾歲,就有幾兩銀子就好了!”
黛玉笑道:“明年你出去做生意,等到過年就有了!
黛玉一說,更是叫三丫心勾著,恨不得馬上就春回暖,明日就走。
一干人守到大半夜,冷先生自去睡了一覺,老年人覺少,再起來的時候黛玉她們都沒睡,畢竟年輕,熬了一夜還是神采奕奕。
等到初二那天,照例還是不出門,卻有一隊人馬,急匆匆送了一車東西來。
冷先生裹著狐裘不想挪動。
黛玉叫領頭的在正堂見面,冷先生不情不愿的挪了去,三丫忙忙慌慌要看熱鬧。
黛玉見這些人眼生,似乎是王府的打扮,心里暗道義忠王也真是,都不叫手下的人好生過年。
黛玉隔著屏風見人,三丫摸不著頭腦,好端端的說話為何要隔著東西。
不過見那些人帶著一股寒氣,不敢多話,只在一旁看熱鬧。
又見兩個穿著勁裝的女子捧著匣子進來,給黛玉行過禮,緩緩道:
“姑娘,義忠王爺送的年禮,王爺說只怕明年春天化凍晚,這回把姑娘的及笄禮也帶來了!”
三丫早好奇得很,見這兩個女子的打扮,沒準也是一支女子軍出來的人呢!
得了黛玉點頭應允,三丫迫不及待將匣子打開。
“這是什么?”
冷先生探頭一看,登時從圈椅上彈起來:“哎呦,好東西!”
黛玉也站起身,這物件她大體是認識的,在書上見過圖樣。
冷先生瞇著老花眼,嘖嘖額兩聲,笑道:“哪有人給姑娘家過年送火銃的!”
不等黛玉說話,另一個匣子被打開,冷先生更加喜歡,直接就把匣子里的畫冊展開:
“這是好東西啊!西洋那邊的航海圖,畫畫的顏料和技法,和咱們不一樣。”
冷先生畫技一覺,近年來重心都在山川走勢的地圖之上,今日見到西方的畫法,眼前一亮。
黛玉失笑,這禮物,莫說送她,要送先生最合適。
黛玉:“先生打算南去,是不是就為這個?”
冷先生連連點頭,眼睛還是舍不得從地圖上移開:
“我隨太子殿下見過幾回外國來的人……,宮里有一幅比這更精巧的,可惜我老了,不然一定要穿過大洋去看一眼。”
遺憾過后,先生又去拿起一把火銃,問那人:“可有裝火藥?”
捧著匣子的女子答到:“怕走火,不曾填裝,這種火銃用的是彈藥,不必賽火藥!
冷先生聽罷連連點頭,把火銃拿起來,耐心的向黛玉道:“你瞧,這火銃比我在東宮見過的那一把還精巧!
他試了一回重量:“對女兒家還是沉了點!
三丫還不知到這個東西的威力,至于重量,小丫頭無所謂:“這算什么,還沒大姨那桿長槍沉!”
黛玉也拿起另一把火銃,不過她要用雙手才端得穩當:“拿得動……”
她見過柳姑、瑛姑、還有三丫這等女子,倒是不覺著女子該以纖弱為美了,只恨自己小時候沒找個師父學練童子功,不然也當個行俠仗義的女俠。
義忠王派來的女下屬又道:“王爺想著怕姑娘不會用,還留了人!
這便是要黛玉將兩人留下來,不留不成,黛玉還沒學會火銃的用法呢!
過年自然少不得林家的節禮,都是那些吃穿用度之物,當下還是義忠王送的物件最得黛玉喜歡,叫人演示火銃的用法,又對著地圖研究各地方位,這年過得很有意思。
冷先生免不得要酸一酸遠在京城的林如海:“瞧瞧,還是義忠王爺送的禮物最合心意,林大人真是落下俗套了!”
瑛姑笑道:“這樣一個姑娘精心養著,當父母的肯定最操心她在外吃穿如何,都是一片心意!
冷先生點點頭,也不看地黛玉她們在那邊玩了,反而讓瑛姑她們做好準備:
“你們想去南邊,想出海,要學的還多得很,那些方志不過是提上幾筆罷了!
柳姑十分從容,不卑不亢笑道:“不妨事,等到了那處,我們再多學,世間之事,只要肯下苦心,也不是寸步難行。”
冷先生深以為然,點頭贊嘆:“你說得很好……”
他覺得柳姑和瑛姑這種女子很好,于塵世中不屈不撓,不怯懦。
黛玉就該和她們多接觸,她們的堅韌比起那些豢養在高門大戶中的奶奶太太強千百倍,將來黛玉若是想走得更遠,需得向她們多學。
冷先生暗自慶幸,還好黛玉小時候被自己撿著了,不然指不定就養成一個只會三從四德的小丫頭,白費好天姿。
老先生滿心在為黛玉盤算,榮國府里老太太和王夫人當然是滿心為著賈寶玉盤算。
說起寶玉的事,老太太還是有清醒的時候,馬上就安排下去:“寶玉要成婚,當然是環哥兒去!
王夫人就等著老太太這句話呢!
她一個當娘的不好提,總不能叫寶玉停下婚事,扔掉媳婦去跋山涉水送人。
但是寶玉是兄長,又得朝廷賜官,情理上要送。
這下是老太太舍不得,老太太又病重,孝字當頭,別人議論起來,只用老太太的名目堵回去。
老太太也難得發善心,叮囑王夫人:“今年新衣裳給他多做幾件,讓你們老爺好好教一教規矩,別小病貓似的,出去丟咱們府上的臉!”
賈環得了這句話更是將尾巴都翹起來到天上,一會兒嫌棄衣裳眼色不好,一會兒嫌棄布料不新,一會兒又是嫌棄鹿皮靴子硌腳,鬧得嬤嬤丫鬟怨聲載道。
彩云一直跟著賈環,知道三爺這樣小人得志的下去,將來過了這一陣,不得好果子吃,好心勸他收斂幾分。
賈環卻根本不聽勸告,惡狠狠道:“我知道你們心里都是寶玉,他什么東西都使得,金的玉的都配,我就該穿著破布爛衫……”
探春進來便冷著臉賞他一句:“環哥兒你可仔細,再這么鬧下去,姨娘可真回不來!
賈環登時便乖了,旁人不說,他總是念著親娘。
三姐是皇家安排的婚事,一去這么遠,府上太太們不至于如此狠心讓母女一面都不能見。
賈環也知探春見他什么都沒撈著,只提了一句就被那兩個老貨整治的事,愿意聽幾句勸。
探春想著賈環的性子,若他一路送自己南下,不知路上要鬧騰幾次,十分疲憊。
偏生丫鬟還無意揭了傷疤:“姑娘都不敢求情,何必騙三爺?”
探春無奈的閉閉眼:“等……等后面,再試試!
第 210 章
探春的乳母見三姑娘的神情, 對趙姨娘仍舊不死心,而今已經定了她們一家子是要和探春一起出門。
探春年紀又小,嫁的那么遠, 如果沒有家中撐腰,將來日子怕是不好過。
嬤嬤先前見探春撞過一回南墻,當然要拉她一把,連忙好言相勸:
“姑娘這一去,只能倚仗家中,還是少犯那一位的忌諱……”
依仗家中, 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探春冷眼看著, 不覺著能指望誰, 心寒之處,冷笑道:
“我一去, 縱使倚仗朝廷, 也倚仗不到他們,你瞧瞧咱們家的爺們,哪一個是能指望的?”
嬤嬤警惕的看了周遭一眼,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要起這個話頭,萬一三姑娘犟起來, 出門之前撕破臉皮……
嬤嬤可不想和榮國府一刀兩段, 連忙順著話賠笑道:
“要我說,先前那位大爺興許還能指望得上, 可惜已經不是咱們家人了!
探春皺皺眉, 皇家的安排, 何必提那個人,當下也不說話了, 只坐在桌邊發呆。
等到下午又有老太太那邊的丫頭過來。
探春問:“什么事?”
那丫頭道:“大太太讓請姑娘過去,說是南安郡王府上來人了。”
竟讓是大太太?
探春滿腹狐疑跟著過去,心道莫不是南安王妃又送什么物件過來?
沒想到竟是南安王妃為了表示看重,要接探春過去住幾日。
這事對探春來說有好處,能把她身份向上抬一抬,榮國府沒理由攔著。
王夫人剛好出門作客去,賈母就讓崔氏做主。
崔氏見南安王府這么急著接人過去,心里沒著落。
除原先服侍探春的乳母和丫鬟,又讓自己身邊一個長相平常但辦事可靠的一等丫鬟并一個二等丫鬟一起跟著去,另又指了大房這邊兩個老嬤嬤跟著才放心。
等探春出門時,崔氏還要小心叮囑:“你去那府上,雖然存著一個義女的身份,萬事當心,郡王府上的爺們,心思不干凈。”
探春點頭應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伯母崔氏比起王夫人,實在會做人,京城里都知道南安郡主死的不明不白,十分蹊蹺。
只隱隱聽說有丑事,可是南安王妃封口嚴實,據說打殺了好幾個下人,個中緣由無人能知。
好在探春去南安王府,只住在王妃的偏院,平日里不會見男子,她時時刻刻主意,小心謹慎,生怕惹出亂子。
……
京城的付家后院,寶釵一大早起來才吃過藥,懶懶對鏡梳妝,她穿著一身灰鼠小襖,裙子也搭的是青色,把人顯得老了好幾歲。
下人來說太太請,寶釵只得趕緊挽起發髻,隨便插了簪子,披上斗篷出去見人。
付家太太,寶釵的婆母穿著一身大紅掐絲襖子,滿面紅光坐在上首,旁邊熏著兩個熏籠,滿室生香。
寶釵孝敬的好東西,他們倒是會享受。
寶釵臉上堆著笑:“您找我過來,可有什么事吩咐?”
付家太太知道媳婦歷來識趣,也不覺害臊,理直氣壯道:
“大爺看上了梅花胡同里的燕兒姑娘……”
寶釵一聽,又是要自己花銀子買人,先前那個姨娘走后,付巖馬上就把一個叫做蘭花的丫頭收了房,這邊太太也給了一個。
可惜家生的丫頭不必外面的自小精心養大的瘦馬能討人歡心。
寶釵心中鄙夷,但又巴不得有人能進來分付巖的心,這一日日的她是越來越懶于應對。
寶釵懂事的答話:“大爺也真是見外,我這就回去安排!
付家太太也煩心兒子又在外拈花惹草,在官場上真有御史盯上參一本,肯定吃不到好果子,好在兒媳懂事。
付家太太假惺惺問了幾句寶釵身子如何,又給幾樣尋常藥材,還裝一回慈愛的婆母,這生意不虧。
寶釵氣定神閑回去,馬上就吩咐鶯兒讓她男人出去打探一下,那位燕兒姑娘是什么來歷:
“你們去問問,要多少銀子?”
鶯兒見自家奶奶實在是好性子,竟然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那可花的是寶釵自己錢!
鶯兒蹙眉: “奶奶,先前不是才買了幾個?”
年前時候,家里姨娘拼死生下的哥兒換姨娘,寶釵連著買了四個漂亮丫鬟,本就存著給家里的大爺受用。
寶釵懶得搭話,擺手催促她去。
鶯兒將手里帕子一摔: “分明是見上回老爺來,給了奶奶銀子,恨不得把奶奶的壓箱底的嫁妝都騙去!
寶釵推鶯兒一下,讓她出去辦事: “不許多嘴,你快去,免得一會兒撞上大爺!
鶯兒趕緊出去,垂著頭從小門走了。
寶釵知道鶯兒姿色不差,先前給鶯兒配人的時候,大爺還說為什么不將鶯兒留給他做通房姨娘。
只是寶釵花錢給他買了前一個姨娘,付巖才沒那個臉面再要。
可嘆那姨娘如今竟是連個名兒都沒留下,馬上就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不出半個時辰,鶯兒就帶了消息回來,聽說付巖進來,趕緊又走了。
原來付家太太對兒子說寶釵已經答應將事情辦妥,所以他對著寶釵笑臉盈盈,心情舒泰。
寶釵早就摸清了付巖的脈門,知道如何應付,反而嗔怪:
“爺未免太見外,何必勞動母親,燕兒姑娘即有了大爺的骨肉,理當接回來仔細養著!
付巖更加得意,深感寶釵賢德,于是又道: “上回見世子爺,他還問起你來著。”
寶釵唇角一僵,莫不是他還想讓自己去服侍那兩位。
忍著心里的惡寒,寶釵又問: “世子?南安郡王府上,宮里可是有了準信?”
付巖點頭: “有七八分準了。”
十分得意: “舅舅在當中出了好大一番力氣!
一個一個舅舅叫的真是親昵,寶釵皮笑肉不笑:“都是一家子骨肉,將來大爺若是官場之上到了火候,舅舅必然會竭力幫襯!
這話更得付巖歡喜,撫著寶釵的背贊嘆:“我真是娶了一個賢妻啊!”
要不是寶釵有個不爭氣的哥哥和母親,又是出身商戶,性情模樣真真是一等一了。
說話間,寶釵早就將萬事打點妥當,當夜就把人接進來,又十分賢德勸付巖去照管燕兒姨娘。
免得新姨娘身懷有孕,又初來乍到,身子不痛快。
寶釵在夫妻之事上冷情,但識大體,付巖十分滿意。
新姨娘進門,熱鬧是別苑的,鶯兒服侍著寶釵安寢,見寶釵還在看林家姑娘的集子,上前移了燈。
“奶奶,這么晚了,看書傷眼!
寶釵隨口應下,將書頁一合,草草睡了。
……
千里之外的黛玉并沒有只顧著貓冬,早就開始籌備一件大事。
等去了南邊,黛玉想辦學,專門收女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冷先生沒說不可,反而建議黛玉去問一問瑛姑她們有沒有主意。
畢竟黛玉想收的肯定是貧苦人家的姑娘,瑛姑和柳姑接觸得最多。
比如三丫就是貧苦人家賤賣的童養媳。
瑛姑能開方寫字,略讀過一點書。
也沒直接說不可,但也給黛玉潑了一盆冷水。
瑛姑道:“你有這樣的想法自然是好,只是我年紀長,在民間混跡的時日長,和你們官家小姐自小長大所見所聞不一樣!
瑛姑說出了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要知道,在民間除非一些富裕人家舍得花錢讓家中女兒讀書,好些平民百姓,連兒子都供不起,如何又舍得讓女兒去念書?”
黛玉是官家姑娘,對于人間疾苦,至多是見過,并沒有真正的苦過。
瑛姑當然希望黛玉能真的辦成學堂,正因如此,她不得不說實話。
柳姑在旁也道:“莫說念書這樣奢侈的東西了,就說家中但有點好東西,什么不是撿著家中的男子?若是遇到災荒年份要賣人,肯定是先賣女子,再賣男子!
說到這個,三丫就更生氣了,雙手攥成了拳頭:
“哼!說什么女兒家只吃白飯不干活,先前我家里地里的活計,做得最多咧!”
三丫饒了一個圈,走到黛玉跟前,揪著黛玉觀音兜上的風毛,氣鼓鼓道:
“姑娘你是一片好心,想教那些女兒家讀書寫字,這樣肯定會耽擱她們做家里的活計,那些人精得很,才不會做虧本生意!
黛玉倒是早就想到這一點了,世人多向利而去,那些大字不識的,肯定要奔著銀子去。
黛玉道:“這好辦,她們來聽課的,我給賞錢,若學得好,賞錢更多,若再供給吃食,能少養家中一張嘴,肯定有人愿意,學了字,不至于被人誆騙,就說寫契書算賬,也不必花錢請人。”
三丫很不贊同,那要花多少錢:“天下那么多人,姑娘又有幾個錢?”
黛玉也沒多大的胃口,她還是很務實:“總能幫一批人,百八十個的錢我還出得起,難不成因為不能救天下人,就一個也不幫不救了?”
人家自己出錢,瑛姑她們似乎也沒再挑刺的底氣。
黛玉還做了另一番安排:
“而且我想著,只教識字不夠,我們江南那邊,好些繡娘、織女都能自己養家,總要讓她們能有營生,不至于指著男子養活,才能多幾分底氣!
瑛姑聽了也點頭,卻為出生在興慶府的女子可惜,興慶府找不到什么營生做,能糊口就不錯了。
三丫見黛玉連給人找營生都考慮到。
要是她以前能找個營生給家里賺錢,家里興許就不會把她賣出去給人當童養媳了。
三丫拉著黛玉的手:
“你這么好,比那些當官的還好,怎么就不能叫你去當官老爺呢!你若去當官老爺,肯定比那些縣太爺憂國憂民!
三丫說話樸實,卻句句在理,柳姑也笑道:
“那是當然,林姑娘最有善心,也有本事,我可沒見個縣太爺操心過女兒家讀書學手藝的事!
真有這樣的縣太爺,柳姑何必領著一群人躲山上去,當下日子只好過了幾天,前些年到了冬天,總有人病死,那日子可是不好熬的。
瑛姑一聽更加不忿起來,莫說女子難以謀生,就因她是個女大夫,有些人家見她女子可欺,給的銀錢總要打折扣,更有一些賴賬的喊打喊殺。
有人生病,總是緊著花錢給家里男人治,有些男人小小傷風都舍得花錢。
而好些女子產育過多,胞宮都掉出來,也不見花錢調理。
瑛姑對著柳姑道:
“你這就說胡話了,若讓女子能去當官老爺,如何又能將夫為妻綱立得住,女子不安分,不料理家事,旁人的日子過得肯定不如意,不像種豬似的一個又一個的下崽子,誰給傳宗接代?”
話說得粗俗,尤其是‘下崽子’一句,瑛姑一出口便恨不得咬舌頭。
就說霍云安也生了孩子,人也極好的,這一句過分了。
瑛姑慌忙自打嘴巴:
“嗨!我們終歸是粗人,說話不講究,姑娘見諒。”
第 211 章
瑛姑各處行醫, 見慣人心險惡和事態炎涼。
談話之間不由想起先前趙總兵大人豢養女子,只為生育兒子之事。
還有各家大小女子的苦楚,樁樁件件, 歷歷在目。
一時激憤,說話失了準頭。
正自懊惱之時,不知如何圓場。
好在黛玉,胸襟寬廣。
況且瑛姑所說并非夸大之言,故意駭人聽聞。
黛玉反而好心為瑛姑開解
黛玉又道:“這也不算什么,就說大戶人家, 也各有各的陰司, 平民百姓之家, 苦處更甚, 諸如棄嬰塔、兩腳羊,史書上也是寫過的。”
柳姑見狀, 也附和道:“這十來年雖有小戰, 但日子還算能過,我小時候,便是和母親逃難,才與家人走散的!
好容易將這事件遮掩過去。
黛玉畢竟是官家小姐,柳姑恐她們再無意間說錯話, 將來去南邊沒有依仗。
二人也有些尷尬, 故而不再往下商討辦學堂之事,等黛玉走了。
柳姑才向瑛姑投以責備眼神, 板著面孔:
“林姑娘是有見識有胸懷之人, 你莫要把她真當小姑娘, 說話失了分寸。”
林姑娘是出生官家高門的官家女兒,在她們跟前沒有架子。
一來二去瑛姑片她真當和三丫一樣的小姑娘, 被批評也沒有怨言,只點頭應是。
柳姑見狀又道:“若黛玉要辦學堂,不能與她潑冷水,將來你看病的手藝,也可教給別人,怎么說也是一種營生。”
建學堂自然是好的,她們平民百姓辦不得,人家有錢有勢的人辦起來,肯定得心應手。
她們雖然力弱,也該想辦法幫一幫。
而不是上來便兜頭一盆冷水,事情有人做總是比沒人做要好。
瑛姑又擔心自己這點不成章法的看病法子,興許入不得林姑娘的眼,若真是林姑娘要辦學,請誰當教習,還不是她說了算?
黛玉回去便有些悶悶不樂。
見她如此,冷先生將人叫到跟前,詢問緣由:
“先前不是見你歡歡喜喜去找她們商量辦學之事,怎么如今啞火了?那事確實不容易,你莫不是知難而退了?”
冷先生讓她去和民間之人請教,便是想讓黛玉看清現實面臨怎樣的困境。
而今才起了一個頭,黛玉便感覺自己先前過于理想化。
倉稟實而知禮節,她巴巴上去辦學,興許還不如多分點米糧對尋常人家更實在。
黛玉:“確實不容易,千頭萬緒,總要先找個頭兒!
先生又問:“瞧你愁的,遇到什么難處了?”
黛玉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起另一件事:“先生,咱們朝中的女官,只能在后宮服侍各位娘娘嗎?”
讀書識字自然是有好處的,但女子不能科舉,不能走讀書的路子光耀門楣,將來還要嫁出去,當別家的人。
所以在女孩兒身上花精力,得到的回報不夠。
黛玉心里明鏡兒似的,若是女子能科舉,能做官……
冷先生鄭重道:
“是,所以那一條路是行不通的。當下能走的,就是你做出一番功績,然后朝廷為著面上好看,與你個封號?”
這就是他為黛玉規劃好的前程,有林如海和她兩兄長做托底,黛玉行事反而更加便宜。
冷先生有私心,他想教出一個世間的奇女子。
黛玉也沒讓人失望,又道:“這樣的話……也沒什么實權。”
瞧瞧,這小丫頭也很有心氣兒,先生莞爾:
“我們家玉兒真是志向高遠,沒實權有沒實權的做法,慢慢來,一步步走,咱們從長計議!
然后又轉頭問黛玉:“你想辦學,缺不缺個先生教習,老頭子來應聘!
黛玉喜不自勝,若有先生參與背書,自己想做的事情肯定順利,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最好不過,只是招收的學員都是大字不識的白丁,先生不要嫌棄才好。”
而后幾日黛玉也不出門,將自己想做的事列成章程,慢慢的梳理,又去問兄長等人的意見。
轉眼過冬入春。
黛玉的及笄過得十分簡樸,只得家中幾個人。
興慶府中,有些人不知從哪打聽消息,想趁著時機向林家送禮示好,被林璋義正詞嚴拒絕。
過生辰春暖化凍,往家中寄了家書和兄長錯別,一行人終于踏上南下之路。
榮國府這邊,探春在清明時候就動身了。
她終歸沒有再為生母趙姨娘求得恩典。
出嫁之日,皇家又有旨意,說的不過是陳詞濫調,聽得人耳朵生繭。
以南安太妃為首,許多命婦按品大妝,前來相送,可見當今對這一樁婚事看重。
探春是出嫁之人,一切與她似乎最不相關,外面有賈政王夫人,她只需當一個任由旁人打點裝扮的木偶。
場面越盛大,鑼鼓喧天,探春的心中卻越加悲涼。
總是作妖的賈環如今穿上一身簇新大紅圓領袍,整個人顯得喜氣洋洋,難得出風頭,賈環沒有掉鏈子。
探春低落的心情,縱使濃妝也遮不住,今日是要緊的時候,萬萬不能失體統。
教養嬤嬤板著臉提醒:“姑娘,姨娘雖不來,您也莫要顯出來 ,出門的好日子,又有宮里的貴人在,莫要犯忌諱。”
探春冷冷點頭,臨近清明時節,是什么好日子?
總歸是旁人的好日子,只與他人相關,于自己無用。
送過探春,眾命婦各自乘車回轉,王夫人作為嫁女之人,不可先走。
老遠看見王熙鳳扶著丫鬟搖搖擺擺走過來。
王夫人不喜探春,但今日得了不少恭維,在太妃跟前十分得臉,不免也飄飄然。
尤其王熙鳳守寡之人,居然還能打扮起來出門交際?
王夫人心里鄙夷她不守規矩,看見鳳姐過來。
“她怎么來了?”
鳳姐已經走到跟前,總是一家子人,舅舅王子騰又正風光正盛,總要和嬸娘搞好關系。
王熙鳳福身:“給嬸娘請安。”
不料王夫人開口便是:“你寡婦失業不易,現今過得可好?”
鳳姐心里很不自在,真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鳳姐守寡之后,熬過多少搓磨,對著王夫人的奚落面色不動,還能笑著答話:
“家里哥兒開蒙了,還能讀書,今次兩個弟妹都病了,家里母親崴腳不好出門,只好讓我來!
鳳姐心知嬸娘在刺寡婦不應出來招搖,這一番話也算解釋緣由。
這樣大場合,總不能讓病痛之人來。
王熙鳳吃不得虧,一報還一報,也裝作好心關懷的樣子:
“前兒我見元春姐姐臉色蒼白,像是病過一場,不知是誰給她氣受,元春姐姐可好些了?”
賈元春嫁的不算好,在家中婆婆和丈夫都不好相與,早前還被丈夫打過,只是這孩子好面子,向來報喜不報憂。
王夫人只能悶悶的答一句還好。
轉過頭與其他太太說話。
王熙鳳此付之一笑,扶著丫頭走了。
王夫人說的對,她寡婦事業,若不是真找不出人,也輪不得她出頭。
而今能出來應酬一次,當下要趕緊做出迫不得已回家的姿態,扶著平兒趕緊叫人,自己先行告退。
平兒想起王夫人輕蔑的眼神言語,心里氣得緊。
想到王夫人被鳳姐嗆得臉色發白的樣子,還是不解氣,憤然道:
“該,打頭就說人家寡婦失業,奶奶不說問她那媳婦喪事可守到頭,都是手下留情!
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夫人并不知道這點。
她喪子之人,只會對兒媳越發苛責。
王熙鳳如何看不出來,嬸娘沒了兒子心里指定怎么記恨兒媳婦。
見王熙鳳守寡的人出來,如何能忍得?
明里暗里就罵她們不守婦道。
鳳姐把捏皺的手帕隨手扔在一邊:“人家可是風頭正盛,咱們惹不得!”
平兒道:“嫁的不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當然不心疼!
平兒都比王夫人有遠見,繼續道:“也不知那家里的老太太如何了,今兒瞧著嫁去林家的姑奶奶也來送,就她以為是二房的臉面,探春妹子,可是作為南安王義女嫁出去!
鳳姐冷笑:“呵!若只是她嫁女兒,誰愿意搭理?”
……
探春已送出去三兩日,據說已經換船走水路。
林如海見賈敏這幾日總歪在躺椅上曬太陽,懶得起身便問她:“我瞧你不太好,可有請了太醫?”
賈敏順手抄起美人錘,敲敲肩膀。
這一二年年越發見老態,原先大孫子,賈敏還能幫著帶一帶,而今老二家的,賈敏有心無力。
進來確實沒什么精神,總是身上不舒坦,雖沒有大病,人卻難受。
賈敏:“昨個天不好,吹了冷風,吃一二劑的藥疏散疏散就好了!
林如海知道妻子病在心頭,又道:“你不必愁,咱們玉兒也要去那邊,沒準就是前后腳到。”
賈敏抬眼:“是啊,就有你這個爹爹給她撐腰。”
罷了,雖說林如海偏愛黛玉,給她撐腰,賈敏自己心頭也是默許的,只是遺憾沒有給女兒辦及笄。
且說探春的送嫁隊伍,沿著水路南下,趕路不停,將近花了四個月,就到粵海地界。
盛夏之時,又濕又熱,賈環叫苦不迭,每日咒罵,只把探春送,儀式一過便假托要回鄉復命,說什么進學之語。
裝得人模狗樣,機靈一回,飛也似的離開。
粵海將軍府上只剩老夫人、太太以及家行三的兒子,也就是探春的夫君,只到十七歲。
模樣尋常,算不得丑,卻也沒長得多清俊標志。
府上還有一件拿不到臺面上的事。
探春進門前有個丫鬟生下個兒子,而今已經滿百日。
老太太推說家中人丁稀薄,才做此舉。
探春遠嫁,只能裝出賢德姿態,與新婚夫君真真是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八月里天熱得要命,探春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黛玉的帖子,顧不得衣裳沒規整,連忙就讓請傳話的人。
“快!快請進來!”
第 212 章
黛玉南下的行程不緊不慢, 半道上瑛姑她們沒貪多,見價格適宜就出手藥材,賺了百來兩銀子。
一路上充當護衛職責, 都說此地多有瘴氣,萬幸只有老先生中暑耽擱三五日,其他人一切如常。
來到粵州,頭一件要事是拜訪粵海將軍府上。
探春上一回收到信,黛玉說要往這邊來,此番終于相見, 卻免不得要另走一番過場。
黛玉想見只有探春, 禮不可廢, 卻要先拜見粵海將軍家的老太太。
探春見黛玉穿著一身水田衣做道士打扮, 恍惚才記起,先前姑父給黛玉找的名頭, 就是做女冠修行祈福。
雖說穿著這樣的衣裳仍舊掩不住黛玉的容姿, 探春見黛玉無法妝飾,心中可惜。
粵海將軍家的老太太是個聰明人,禮節上寒暄過后便推說身子不適,萬分抱歉,讓兒媳扶著她休息, 留下探春負責招待。
黛玉一路過來, 早就聽說探春沒進門,皇帝指婚的那個男的便有了庶子。
今日見老太太明面上不至于太出格, 和探春相安無事的模樣, 暫且放下心來。
這種事情, 探春不提,黛玉不好問。
探春看出黛玉的焦慮, 領著她在自己的小園子里逛一逛:“我畢竟是朝中指來,總還存著幾分尊重,你不必擔心,不知你在此要逗留多久?”
探春心想黛玉來的很是時候,前兒她嫁的夫君因隔壁縣受災,剛出門去,家中只得女眷。
黛玉答道:“先生想將這一代海圖畫完,總是要有三五個月!
探春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剛來不久,正人生地不熟難熬之際,黛玉猶如神兵天降。
悲的是三五月后,黛玉還是要走,粵海將軍世代鎮守于此,若無大事,探春一輩子都要在此地渡過。
……
粵海將軍府后宅,將軍夫人扶著老太太落座,茶水都沒倒,便兩眼泛光道:
“老太太,今兒真開眼了!那林大人家的姑娘生得好模樣,怎么想不開做個道姑打扮。”
老太太聽見這媳婦說話就腦仁疼。
真真一個糊涂蛋,若不是兒媳藏著掖著,非要讓那丫鬟把孩子生下來,木已成舟,府上何必丟這個臉!
就她自以為得意,把新媳婦的涵養當軟弱。
老太太沒有答話,將軍夫人自顧自繼續念叨:
“可惜了,可惜了,怎么朝廷沒有指這一個,聽說年歲也合適!那林大人還是圣上跟前的官!
雖說現在這個不錯,長得好樣子,但今天這位林姑娘,穿著一身水田衣裳也蓋不住好相貌,比西王府身邊服侍的仙女還好看。
至于西王母,當時就是將軍夫人她自己了!
將軍夫人以為老太太出面平了那件事,以子嗣為重,便認同她的做法。
她一個當娘的,這輩子只養下三個兒子,老大長到十五歲一病去了,老二非要帶著小嬌妻去海上看景,遭了難。
當下她身邊只剩下老三,肯定費盡心思,多多籌謀。
將軍夫人得意洋洋:“要不然,咱們想個法子,將人留下來?反正……”
粵州可是他們的地界,還怕拿不下一個小丫頭?
再得了林大人家姑娘,她兒子今后的仕途豈不是更加青云直上?
老太太額角驟然發痛,直接站起身來,對著兒媳面門啐了一口。
“呸!”
將軍夫人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兩個響亮的耳光。
老太太居高臨下,一雙三角眼露出兇光:“你個沒心眼的東西!是嫌咱們家死得不夠快?”
她怎么能忘了?老太太年輕時候,前面打仗,她在城中守門,也是殺過敵寇見過血的人。
“老太太……”
老太太指著她的腦門,就差把蠢貨兩個字寫在媳婦腦門上。
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便是娶這個媳婦,腦袋不靈光,生的孩子也不算出色。
老太太厲聲道:“我不知道是誰攛掇的你,但凡你再敢動半點歪心,下半輩子,只管往廟里念佛去!”
真碰了逆鱗,誰不知當年將軍府的小女兒,就是被人誆騙奸.殺的。
將軍夫人只能將一肚子氣吞進去,老太太莫不是借題發揮,一個姨娘生的姑娘,還養的和親生的一樣。
可惜家里被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將軍夫人只能腫著臉哭。
老太太根本不放心,直接下了禁足令。
“管住院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莫要傳出不好聽的話。”
這媳婦腦子有限,依著她的智商,想不出這么毒的點子,肯定有人在后面攛掇,才生出心思。
老太太冷笑:“你以為林家是什么人家,真叫你算計了,會把女兒舍給你兒子,也不撒炮尿照照自己!”
“若是旁人敢這么算計我家姑娘,老婆子我剝了她的皮!”
如此,將軍夫人更加確定,就是老太太又想起那個小女兒,借題發揮。
至于她聽進多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不知。
……
粵海將軍府上的老太太對探春面上一直不錯,反而鼓勵探春多出去帶黛玉四處走走。
有老太太的令箭,探春出門名正言順。
梳上婦人發髻,收拾妥當,擺出將軍府的架子,便往黛玉那邊去。
黛玉今日不出門,也不故意做道姑打扮,只穿著家常衣裳,探春晃眼看去,好像又回到了她們在京城一處玩樂的時光。
見探春過來,打扮雖是莊重,卻把人生生壓得老了四五歲。
探春自嘲到:“嫁人之后反而能出門了!
無意與黛玉談及婚嫁,探春問她:“你說想辦學堂,是在此處辦?”
黛玉引著探春進屋,親自泡茶:
“原本想回江南辦,那地方文風濃,如今在這邊干耗著也不成,我想暫且辦個短期的學堂,教她們學簡單的字,遇上病癥的應對方法,若不成,就多教幾道菜色都是好的。”
看來黛玉也不是頭腦一熱,想得有幾分周到。
“你這想法很好,肯定有人愿意來!
黛玉又道:“你來了正好,這頭一宗起頭,就只有我和你,你初來乍到,一雙雙眼睛看著,做妹妹的幫不得你多少,反而要你受累。”
探春也不推遲,受了這份好意,當下她也需要賺點名聲,拓寬交際,非是她圖虛名,實乃生存所需。
她的名聲越好,將來在這一地立足,日子也能好過幾分,指望著朝廷和賈家,朝廷豈會記得她一介螻蟻,賈府自殺自滅,誰又會分出心思,念她一句?
探春略摸過粵海將軍家的底,也道:
“這有什么,他們家在此處雖然式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斤釘,這樁小事,不在話下!
調兵遣將的事要層層上報,但辦學堂需人力,將軍府的下人只多不少。
然黛玉卻沒讓探春動用將軍府的下人,在外以瀟湘居士自居,早就賃好院子,只開兩門課。
一門習字,一門習醫。
習字教的簡單識字,至于習醫,只教一些辨認藥材,土法土方,區分病癥。
頭一班只得五十來人,黛玉說讀書每日有錢包飯,總算還有人愿意來。
黛玉這邊自然是有人盯著,將軍府上的老太太得了消息,馬上就把探春叫去跟前說話。
老太太容貌不如賈母和氣,探春在跟前更加謹慎。
老太太道:“你也該與我先說一聲,咱們家中也資助千八百兩銀子,惠及鄉鄰!
探春早就想好說辭,也是笑著回話:“頭一遭辦事,恐最后不成,若有您老人家襄助,我和瀟湘居士預備今后在招一批學員。”
這丫鬟不錯,瞧著比那不著調的兒媳靠譜,今后要是好生調.教,再生一個成器的孫兒,府上興盛有望。
老太太瞇著眼點頭,旋即又道:
“聽說居士和那位大儒各處收集東洋書籍,我這邊有幾樣,可惜老婆子不太認得,你得空送與居士!
有丫鬟捧著幾本書過來,探春見是西洋書籍,當天就送到黛玉跟前。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遇見黛玉在謄寫這一旬的稿子。
黛玉便要探春看。
探春拿起來:“這些文章,你要送往京中去?”
先前黛玉雖不在京中,但京城少不得她的傳說,月月有文刊印,奇聞故事,詩作小品,應有盡有。
探春情不自禁笑出聲:“想來京城之中又要‘洛陽紙貴’了,我先前就時常聽人抱怨買不到!
黛玉歪歪頭:“如此,還請妹妹幫我潤色一二!
探春坐下過兩刻鐘,嘖嘖點頭:“寫得越發好了……”
也是黛玉來了南邊,她才能看到最新鮮的文章,離京之后,探春沒再讀過新的。
探春提議:“要不然你也在這邊印幾份?此處雖不比京城,也有讀書人!
黛玉答應的也十分干脆:“到時候你也寫幾篇過來,咱們一起出集子。”
探春便主動攬下找雕版先生的活計,約定五日后再見。
黛玉才送探春出去,雖客走他鄉,心里卻十分充實,前腳才進門,后腳看門的婆子又開了門,烏泱泱進來好幾個人。
看見來人,黛玉驚喜:“先生,你們怎么一起回來了!”
冷先生前幾日出門時,總說自己要出去半月有余,如今才過十日。
冷先生晃著一把本地的蒲扇,指著瑛姑、柳姑:“這可要多謝柳姑她們吶!找到了老夫最想找的人!”
“什么人?”
三丫臉被曬得通紅,從后面蹦出來:“做生意的,就是從海的那邊過來做生意的人!
瑛姑笑道:
“他讀的書多,會說中國話,也會說西方話,去過什么涯,是從不列顛來的,總之去過很多地方。”
“我們先認識了她女兒,又認識到他。”
冷先生接過茶,蒲扇晃得更歡。
“速速預備,明日老夫設宴款待!”
第 213 章
黛玉從未見過先生對招待一事如此熱心, 趕著第二日就要宴請。
好在問過之后,先生要招待的外國人只帶著一個女兒。
布置一二,讓廚娘明日多預備幾樣菜色, 把果點茶水都換成先生最愛的樣式。
翌日,外國人帶著女兒一起登門,穿的衣裳和黛玉在以前西洋畫上看見的差不多,他女兒也穿了裙子,只是沒有西洋畫上的那么夸張的大裙擺。
小姑娘身量比黛玉要高出半個頭,據說已經十七歲, 要是再長幾年, 這位姑娘要比中原好些男子都高了。
外國人名叫伊諾德, 女兒叫伊莉雅, 說的官話雖然有口音,但交流基本無礙。
至于伊莉雅能說簡單的詞和句子, 有時候她的父親會用他們的語言翻譯。
他們上門也帶了一些當地的特產糖果和酒, 畢竟這些東西在船上最耐儲存。
最貴重的是一副畫在羊皮上六尺見方的航海圖。
這幅圖是伊諾德自己畫的,參照了他們國家的航海圖,更細致的部分,是他自己根據航海經歷補充的細節。
上面有很多島和陸地,黛玉聞所未聞, 見所未見。
冷先生想要這張圖, 卻不能奪人所愛,只能懇請伊諾德能借他臨摹, 至于報酬就是幫伊諾德打點江南的絲綢生意。
黛玉沒見過先生這一面, 可見先生深愛此話, 愿為此話折腰。
伊諾德對冷先生的報酬十分滿意,很爽快的就答應了。
冷先生仿畫, 用的不是羊皮,而是礬過的絹,技法也是工筆一類,只能慢工出細活。
黛玉一面要人去預備各色畫具,一面給先生布置畫房。
她明顯感覺到這回出門歸來的先生比往常要疲憊,說話間也不免頹喪。
這是先生一塊心結。
冷先生道:“朝中早有奇人異士,可惜圣上只愛書畫之流,太子殿下有心,心向海事……”
其實他也想為民請命,當一個好官。
只是他早早看清,當皇帝首先考量皇位是否穩固,其次享樂,種種之后,才是百姓。
他們安撫百姓,并不為著人間疾苦,只是怕真起了民亂,龍椅坐不穩當。
莫說西洋人,民間亦是有不少奇人異士,圣上卻將之視作奇巧淫技,只有西洋畫作、音律圣上會多看兩眼。
冷先生嘆息:“只可惜我老了,不知能不能湊出一副圖,如果老夫還年輕,肯定要走一走海上的各個地方!
三丫拿著一塊濕帕子,在書案上來來回回擦得起勁,抬頭就說:
“老先生要是喜歡這個圖,何不直接花銀子買?”
黛玉見她心眼直,無奈搖頭一笑:“有些東西是無價之寶,他們在海上往來,怎么能少了航海圖和指南針?”
聽見是人家吃飯保命的家伙,確實不能隨便脈,三丫便不說話了。
伊諾德也不放心自己的圖就這么留在冷先生這邊,每天都讓女兒伊莉雅過來看著,剛好趁著這個機會,讓伊莉雅學說話,多認識人。
伊莉雅一直以為黛玉是冷先生的孫女,就問她:
“你是江南人……”
“我祖籍……老家在姑蘇,是江南人。”
黛玉一開口,想起來這個外國人可能不知道‘祖籍’是什么意思,馬上改口。
伊莉雅也不知聽懂多少,連連點頭,又說:
“你們那邊絲綢好,我見過……那個最值錢,我們的紡紗機器,做不出絲綢!
西洋有很多新的發明,也反問伊莉雅:“紡紗機器?那是什么?”
伊莉雅張開手臂,盡量比劃:“紡線,織布、織布,那么大,那么大……”
瞧不出個所以然,但可以知道,那是一臺很大機器。
金陵那邊的云錦織機也要有一個房子那么大,黛玉不覺得奇怪。
伊莉雅比來比去,還是說不明白,看見黛玉微笑看著自己,更心急了。
“我爸爸說,那個不用人,只有人才能做絲綢!
忽然她像是想起來什么,把自己抱著的羊皮冊子打開,翻到中間一頁。
“我爸爸畫的……”
“只有這個!
黛玉見好像是個機器頭,有些像水車,可惜只是個簡圖。
伊莉雅又和黛玉用偶爾幾個詞和比劃的方式聊天,在知道黛玉只有十五歲,已經去過好幾個地方。
伊莉雅豎起大拇指:“你媽媽,好媽媽,你爸爸,好爸爸!
冷先生忙著畫圖,打點交際的事就是黛玉操持,伊諾德那邊似乎對冷先生幫忙十分感激,送來了好幾車洋緞。
雖然新鮮,但瞧著真不如絲綢,伊莉雅說絲綢在她們那邊是珍寶,要絲綢不要黃金。
黛玉就給伊莉雅送了一匹前些日子家中送來的錦緞,尚且不到云錦那么珍貴。
她是洋人,沒什么勛爵,萬一穿出去犯忌諱,反是黛玉好心辦壞事。
伊莉雅十分高興,又送來一些玻璃珠子和杯子。
黛玉讓人分一分,送去京城。
雪雁忙得腳不沾地,有模有樣插著腰指揮。
“洋緞我都寫了簽子,記著好好送回去,尤其是給老太太這一份,別弄錯了。還有各種玻璃珠和玻璃杯子,路上要仔細。”
黛玉坐在廊下吃茶,“雪雁是越來越能干了!”
雪雁抹了一把腦門的香汗:“都是姑娘教的好。”
……
冷先生畫幾日,老骨頭老腿酸疼得厲害,總算舍得歇一歇。
這會子才發現,黛玉已經將學堂辦起來,還取了一個‘巾幗學社’的名字。
冷先生那把蒲扇要被他搖散了:“想不到我還沒回來,你先把學堂開起來了?”
黛玉笑著給他斟茶,這是瑛姑才研究出來的藥茶方子,黛玉喝著很好。
黛玉:“我想先試試深淺,將來您若來,我正好可以再多招些人,還有各家夫人愿意幫忙,那樣才能紅火熱鬧。”
冷先生看她一眼,小丫頭是越來越機靈了,走一步看兩步。
“我們玉兒可真是物盡其用!
他這個老東西的用處,被黛玉發掘得透透的。
……
時間過去一月有余,冷先生緊趕慢趕,將圖畫了個大概,黛玉也跟著畫海圖。
可惜她畫技有限,沒能原樣照搬。
她還牽掛著學社結社考試的大事。
考試前夕,探春借粵海將軍家的面子,召集當地商行的奶奶。
出席正式場合,黛玉總穿著素凈的水田衣,居士身份不能忘。
黛玉和探春面皮都嫩,好在有家里身份,就憑這個,那些商戶奶奶稀罕得很。
黛玉坐在上首:“諸位想必都聽說了,我建了個學社,教姑娘們識字算數,我雖江南人士,但見這邊的姑娘最是吃苦耐勞,十分聰慧!
探春接著道:“我想將來她們識字出去幫工算賬,必定是一把好手!
商戶娘子心思活絡,馬上就有個四十來歲圓臉婦人接話:
“兩位說的是,碼頭上那么多貨就要會算賬的,我家都是我和兩個姑娘算賬,男人不細心,要在外面跑碼頭!
嬤嬤悄悄告訴探春和黛玉,這是粵州商行家的方奶奶。
是個大商戶。
方奶奶摸摸衣領:“您這學社教出來的,將來我聘用了去,倒是我占便宜了!”
真真會察言觀色,黛玉還得謝她一謝,瞌睡便有人遞枕頭,
黛玉給探春使了個眼色,探春笑道:
“您說得好,我們請諸位來,正為此事,學社預備下月中旬進行學子考核,若是有學的好姑娘,你們瞧著又順眼的姑娘,兩廂情愿,可直接簽聘書,諸位意下如何?”
其它奶奶連聲道:“好主意!”
就憑要賣粵海將軍府的面子,無論好壞,都要招攬過去。
……
見她們愿意,黛玉又開始著手預備結社考試。
粵州城熱鬧的事少,偶得一件反而引得很多人圍觀。
有人探頭頭腦:“前面是什么熱鬧?”
一個干瘦尖嘴猴腮的人笑他是泥腿子:“您不知道啊?”
“就是朝中林大人家的居士,還有那個從京城嫁進將軍府的奶奶辦了一個學社,今兒結社考核呢!”
尖嘴猴腮沒顯擺完,有個膀大腰圓擠進來:“那算什么,聽說粵州城有頭有臉的官家夫人都來,那些個碼頭商戶都要靠邊站!”
尖嘴猴腮爭辯道:“來什么?沒見發帖子,都是聽著信兒自己來的。”
這下又擠進來一個國字臉:“我說你們都不懂,這次最要緊的是主考,那可是名震江南的大儒,宮里的皇帝老子和太子都要奉若上賓!
眾人忙不得吵,只悶著頭往前擠,前面居然有官兵維持秩序。
只得一個立起來的名榜,空空如也。
尖嘴猴腮憑著身形優勢擠到最前排:“嘖嘖,也看不見里面,只是一個名榜……”
膀大腰圓在后面大聲嚷嚷:“朝廷考狀元,也不會叫你去金鑾殿瞧!”
吵嚷了半個時辰,里面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出來張榜。
什么三丫、招娣、蓮花、草兒……
雖然有姓氏,但都是常見的名兒,誰都認不得是哪家的姑娘。
不像科舉張榜,對那些讀書的舉子,大家都能聽過名兒,甚至讀過文章。
只看這名兒,都不是講究的人家娶的,半點書香氣也無。
過得半個多時辰,又來張了一次榜。
眾人看著熱鬧,比較名詞。
“哎呦!這個惠娘真厲害,得了兩個榜首!
好在有人認識這個張惠娘,扯著破鑼嗓子給眾人解惑:“那是張漁戶家的姑娘,張漁戶也讀過書,腿上落了傷才沒讀,他家姑娘肯定厲害!
眾人心道,原來有家學,怪不得能有兩個榜首。
不知會不會有考卷和寫的文章流出……
張家惠娘的身世還沒講明白,里面又出來四五個嬤嬤,手里端著托盤,里面是些針線活計。
“呀!這學社還教裁剪?”
第 214 章
圍觀的女人們興奮起來, 眼里都冒光,端出來的繡片是這邊沒有的花樣。
江南自古繁華,什么時興東西都走在最前面, 雖說粵地自有當地風俗和特色圖樣,在江南精致多樣的花色中也要甘拜下風。
增加繡花一項還是探春提議。
繡花是個深功夫,只一段時間學不會這么技巧,當下展示的東西,都是探春和黛玉用針線丫鬟的活計和原本就做好的繡品充數。
為了吸引更多人,畢竟好些女子心思都花在針線活計上, 而且裁剪刺繡, 作為一門技藝, 也要有家學, 姑娘才會做得好。
粵地的針線不如江南,好些貧苦人家只會簡單把布片縫合, 對于她們而言, 讀書寫字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吃飽穿暖才是要事。
氣氛極其熱烈,大家還沒看夠,就見那些嬤嬤把各色繡品端進去,正是懊惱時候。
擠擠挨挨伸著腦袋, 又來一圈嬤嬤, 這回端著的是各色菜品。
江南一地的菜色講究,一樣做法, 擺盤講究就像貴了幾倍, 他們可是開眼, 酒樓里做的也不一定比這個好看。
“這是什么菜色,難不成也是學社教的?!”
可惜了, 不能親口嘗一嘗。
饒是看客如何垂涎三尺,嬤嬤們照例走過一圈退下去,而后又來個主持的郎倌,說是今日到此結束,下一回報名就在十日后,擇優錄取。
看熱鬧的人等了一時半刻,見果然沒人出來,才又三三兩兩散了,唯有一些好事者,等到來參加活動的夫人奶奶散了,才磨磨蹭蹭走開。
今日的活動在某種意義上是成功的,既為下一回開社賺足名聲,又有好幾家夫人和商戶娘子表示也要解囊資助。
當場有好幾個姑娘被商行聘走。
有缺廚娘和繡娘的,都說等以后再聘。
過得五日,第一批學員基本都有去向。
黛玉略一統計,心頭卻開心不起來。
黛玉:“我原想她們能找到營生,不曾想還是聘出去的少,嫁出去的多……”
探春也在,對于這樣的結果,她并不意外。
莫說平百姓,就連侯門公府,教養女兒并不是沖著姑娘能出去獨擋一面,只想著教好了,再有個好名聲,將來嫁個好人家。
探春本著當下實際,安慰黛玉:
“玉兒你想想,世道艱難,若能嫁個殷實人家,于她們而言也好,不是還聘出去六個?”
嫁個比原先富有的人家,總是日子好過幾分。
忽然外面丫鬟進來,領著頭一批學員里的‘狀元公’——張惠娘。
張惠娘無論寫字還是算賬,都是這一批最拔尖,她得頭名,實至名歸。
顯而易見的優秀,同一批學員難以望其項背。
大約因為父親曾是讀書人的緣故,張惠娘長相只算得清秀,言行舉止卻和一般農女不同。
她才一進來,就對著黛玉噗通一聲跪下,猛然磕頭:
“姑娘,您缺奴婢丫鬟嗎?我想給你當奴婢,你買了我吧?”
黛玉和探春面面相覷,她們還欣慰最優秀的張惠娘找了一份謀生營生,給本批學員做榜樣,如何就忽然要為奴為婢。
探春問:“惠娘,你不是昨日被粵州商行聘了?”
張惠娘抬頭,黃瘦的面龐上淚流滿面:“粵州商行的當家奶奶……想讓我給她家二兒子做小,我不愿,我只想當她家伙計。”
黛玉給一旁的雪雁遞了一個眼色:“不要哭,坐下來慢慢說!
雪雁搬來一個杌子,讓張惠娘坐下。
正好這時候瑛姑和柳姑也來,似乎找黛玉和探春有話說,黛玉沖她們比個手勢,示意她們也進來。
接過熏過百合香的帕子擦淚,那張惠娘才道:
“姑娘,我是沒法子了,如果您收我當奴婢,將來賺的錢,我都給您,只要您今后都帶著我,讓我多走些地方!
記得剛開社的時候,黛玉是說過要多走些地方,不想這丫頭也記著。
黛玉想了想,惠娘只得十三歲,主意倒是挺大。
為奴為婢不是一句輕飄飄的話,黛玉當然不會收,耐心與不太懂律法的張惠娘解釋:
“無論死契還是活契,良賤有別,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有這種心思!
張惠娘唯恐黛玉不收,她真要去嫁人,連忙道:
“他們都說商行家當小也是個好去處,但我當伙計,賺來的錢是我自己的,真去那邊當小,今兒她喜歡你,給你幾樣好的吃穿,明日不喜歡你,肯定會磋磨你,還說你吃白飯!
這時候只見一人自門外跳進來:“我都聽見啦!”
原來是三丫,她蹦蹦跳跳,手里拿著一個竹絲編的小簍子,笑嘻嘻對張惠娘道:“你要是不自在,不如來我們這邊,不用當什么奴婢……”
瑛姑一把捂住三丫是嘴,將她拖過去:“你還不懂,不要多話。”
三丫瞧見大姨的臉色,頓時噤若寒蟬。
探春眉頭微皺,這丫頭心思未免也太活絡,過于取巧,她不想嫁,興許是那家兒子有什么毛病。
以這個做理由,顯得很不坦誠。
探春問:“我記得你父親也是個讀書人!
張惠娘像瞧出探春的懷疑,直截了當:“我母親走了八九年,家中繼母下面還有兩兒三女。
那商行奶奶家的兒子不算差,還說將來能讓我過好日子,與我家中一筆銀錢,只是……”
張惠娘深吸一口氣:
“他們嘴上一句話,林姑娘也說良賤有別,嫁娶做小肯定會受人磋磨……況且,那一筆銀錢,也輪不到我享受。”
這話正觸動了作為童養媳被賣過兩次的三丫,三丫剛想說話,又被大姨拉住。
柳姑忽然上前來:“姑娘,此事不難,您若信得過我,就交給老婦人!
柳姑湊到黛玉跟前低聲說了幾句,黛玉叫人都出去,聽柳姑說她的打算。
原來柳姑自己也想要個能寫字算賬的人,惠娘她看過,能耐很好,柳姑剛好喜歡惠娘的脾性。
心思雖然活絡,但做生意就不要太老實的,惠娘這種處境,要是柳姑把她弄來,肯定上心做活。
關鍵惠娘還是本地人士。
柳姑只是想請黛玉幫忙打個幌子。
黛玉原本也想和柳姑合伙,當下正在考察的時候。
況且,她不想張惠娘真被商行聘去做小,這會對她剛剛樹起名聲的學社造成很大打擊。
將來人人都沖著能嫁個好人家來學社,嫁人之后,學社教的東西至此荒廢,白瞎了先生講課的功夫。
雖然這樣心思的人不可避免,能少一個便是一個。
黛玉聽柳姑想將張惠娘帶在身邊,便點頭允了。
“好,就這么辦!
黛玉想聘這個人,商行自然不會與之相爭,這些天也足夠粵州城的人打探明白黛玉的后臺,眾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
學社第一期打出去的好名聲,第二期報名的人便更多,挑挑選選,收了百余個。
原先跟著父親往別處跑船的伊莉雅也回來了,聽說黛玉的學社結社考的時候非常熱鬧。
遺憾她沒見到盛況,對黛玉豎起大拇指:“玉,你真厲害,可惜……我不在!
黛玉邀請她:“我們馬上開下一班,你去學,還可以教大家洋文!
然后還把這幾天自己學的洋文拿出來給伊莉雅看:“你看我寫的洋文,像不像?”
伊莉雅只會豎起大拇指:“很好,用毛筆寫的,很好!”
看見黛玉也會畫畫,指著幾片蘭花,又說:“有顏料,我教你,畫畫。”
黛玉有些驚奇:“你也會畫畫?”
不過伊莉雅的父親應該也會教她。
伊莉雅點頭:“我會,只是不好,比父親,不好!
……
可惜伊莉雅來不及教黛玉畫畫,也沒時間再學更多漢文,她父親已經收購到上好的絲綢和瓷器,迫不及待要返航。
伊莉雅收到黛玉的絲綢禮物,比父親買的很多絲綢都要精美。
她原本也想送黛玉一身衣服,可是自己的衣服都是穿過的,最好的那套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還被耗子啃壞了。
伊莉雅又說:“如果你有船,可以跟我們一起去!”
三丫忽然冒頭:“哈!你是要把林姑娘拐走。”
伊莉雅連忙擺手,臉都漲紅了:“不!不是,做生意!
黛玉見她來,問三丫:“你大姨想不想要船?”
這一段時間柳姑一直帶著她那幾個人在附近的幾處碼頭游走,打探各家商行的生意,瞧著也是想做生意的模樣。
三丫剛剛聽見伊莉雅想帶黛玉走的話,對她充滿敵意。
這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好些彎彎繞繞花腸子,碼頭上有些女人就被拐跑了。
三丫陰陽怪氣,意有所指:“大姨說了,人生地不熟,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還好黛玉沒跟去,伊莉雅也沒糾纏,兩人還約定黛玉多學洋文,伊莉雅多學漢文,下一回見面,伊莉雅教黛玉畫西洋畫。
顯得三丫有些像小丑。
三丫這回過來,是瑛姑讓她帶話,原來她們已經摸索到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黛玉要是想看風土人情,趁著這段時間風平浪靜,可以出海看一眼。
請當地向導安排好日子,黛玉原本邀請探春同行,粵海將軍府上出過事,無論如何那家老夫人也不允,黛玉只能作罷。
黛玉和冷先生一起乘船出海,見有人船只不捕魚,往來似乎有巡邏之狀。
“這是在防?!辩媒忉尩溃指向遠方島礁:“那邊是炮臺……”
怪不得,瑛姑說此地十分安全。
眾人也不敢冒險,船不敢走遠,黛玉望著茫茫海面,在海天相吻弧線之后,更遠的地方,不知會有怎樣的光景。
才從海上歸來,黛玉尚未過癮,預備下一回再去,卻有京城來的急信,請黛玉速速歸京。
第 215 章
京城來的急信, 賈母身子堪憂,日日苦思黛玉不得安眠,加之賈敏和林如海也十分思念女兒, 請黛玉速速回京。
一來解父母相思之苦,再來便是全一番祖孫之情,不枉老太太疼愛黛玉一場。
分明探春才是賈府的女孩兒,卻不見家中有多少惦念。
探春心中自是不舒服,與她出嫁前所想相差無幾。
為何老太太就是念著黛玉?
探春想起來以前賈母糊涂非要說黛玉是寶玉定好的媳婦,心底不免惴惴的。
難不成是老太太見寶玉新娶的媳婦不是黛玉, 所以又鬧起來。
探春出門的時候, 寶玉尚未娶妻, 不知寶玉娶的嫂子是何等品性。
老太太雖然腦袋糊涂了, 卻還是很會看人,模樣相貌滿京城里也沒幾個人能比黛玉。
探春覺著賈母非要點寶玉黛玉的鴛鴦譜, 她一個當妹妹的根本不好在黛玉跟前說, 又怕黛玉回去鬧出更大的尷尬,所以預先給黛玉提醒。
探春笑道:“老太太自病了之后腦袋便不太清楚,若有什么,你還多擔待!
她知道黛玉放心不下,沖她打包票:“這邊有我照應, 就算你不在, 我也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探春很需要此事在粵海立威。
黛玉道:“你辦事歷來妥當,我如何放心不下?”
本來她能出來, 在大戶人家, 達官貴人的女兒間已經是一件奇事, 而今父母召喚,她焉能不回。
況且黛玉也是極思念父母。
探春又道:“至于……至于你那個外國朋友, 要是她能再回來,肯定會過來府上!
茫茫大海,路途又長,世事變遷誰知外國姑娘幾時能回來。
黛玉從匣子中取出義忠王送的新火銃,探春和柳姑一人給了一把。
此處雖然有海防,但也不是時時處處都能防著,仍舊有流寇作亂。
“這個……送給你們防身!
見柳姑不接,黛玉堅持道:“等我往京城去,再和義忠王討要。”
柳姑鄭重接過:“姑娘放心,我一定找人把彈丸研制出來!
這火銃雖然比現在常見的小,問題便是彈藥是特制的,當下用完了就沒有,得省著用。
“姑娘一路珍重。”
黛玉拜托探春等人多照顧冷先生,先生探索海外之事,就在粵地能找到許多外國人,黛玉回鄉本是私事,不能耽擱。
挑了一個事宜出行的日子,黛玉便上路了,走陸路轉河道,雖說走海上能快些,擔心遇到風浪匪寇,不敢如此取道。
……
京城中,林如海知曉妻子給黛玉送信的時候,八百里加急,都走出好幾個省份,追是追不回來。
林如海心下頗為不滿,言語間就露出責備:“夫人你糊涂,怎么就把玉兒叫回來了?”
賈敏自個兒也委屈,紅著眼圈道:“老太太病得厲害,又念得緊,她畢竟疼玉兒一場!
聽到這個林如海更加生氣,他早聽說那老太太鬧著要見黛玉,一日日要死要活的,不想妻子竟然真的順著?
賈母鬧著要黛玉,才不是心疼黛玉在外面漂泊,她是要黛玉當她孫媳婦兒!
這下林如?伤阒缹氂衲枪勺佑织傆职V是勁兒從哪來的,莫不是老太太的遺傳?
“知道她疼玉兒,也要看怎么疼,左右越不過寶玉去!”
前世老太太也疼黛玉,但黛玉的利益比起寶玉的利益,比起榮國府而言,一文不值。
說句殺人誅心的話,一面叫寶玉和黛玉玩在一處,前世黛玉的名聲對外還能好?
老太太是沒存著讓黛玉嫁給別家的心,畢竟吞了林家的嫁妝,賈府不想吐出來,但最后也沒堅定的要把黛玉配給寶玉。
黛玉早就看明白,自己會被賈家耗死,卻連個求告的去處都沒有……
林如海越想越氣,這輩子賈家和林家還算相安無事,他林如海同樣的錯還會犯第二次?
為什么老太太這輩子糊涂了之后,反而越鬧越起勁?
不過是暴露了最真實的內心。
這輩子他林如海位高權重,真能娶黛玉,對寶玉只有天大的好處,老太太腦子壞了,但也沒完全壞,顧著寶貝金孫的心,赤.裸.裸表露出來。
因而林如海很氣賈敏,冷笑道:“要是玉兒回來,老太太鬧著要孫媳婦,夫人還要把閨女送去討她歡心!
賈敏夾在中間最難做人,她當然不會傻到真順著老太太把黛玉配給寶玉。
那寶玉早已娶了妻子!
縱使沒娶妻,賈敏也不會蠢到要這種人當女婿。
但若她毫無表示,又恐落得一個狠心不孝的名聲。
賈敏哭道:“我能怎么辦?那也是生我養我疼我一場的娘!
“況且,你不想她,還不許我這個當娘的想她回來見一見,算算日子,都快一年了。”
賈敏十分思念女兒,進來因著賈母的緣故,更是日日不能安眠,正好找這個由頭順水推舟。
賈敏不比林如海,她不知前世之事,所以林如海忍著思念,也愿意玉兒出去闖蕩。
叫她們母女分離,著實有些殘忍,賈敏前兒傷寒一場,方才好了。
林如海卻向妻子提議:
“你若實在想念玉兒,就往姑蘇或是揚州去,兩相便宜,還能早見到她,平白無故的,別讓她進京城!
賈敏收了淚,若她真離京,年邁的老太太有個好歹……
正是左右為難之際,賈母身邊的嬤嬤過來說話,賈敏收拾妝容,讓人進來。
那嬤嬤進來磕過頭,垂著眼道:“老太太讓人來問,林姑娘幾時回?”
林如海不怒反笑:“她又不是長了翅膀,不能頃刻間飛回來!
難不成回來之后馬上就去榮國府?
那嬤嬤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姑奶奶,您也知道她老人家糊涂,不來這么一遭,老太太不吃不喝,家里人難辦……”
然后捧出一樣東西:“這是,老太太賞給姑娘的,說是……說是將來和寶二爺湊一對!
這下可將原本還心軟心疼母親的賈敏也惹怒了!
賈敏立起眉毛,怒道:“我們林家不缺這些,你們不會打個幌子,非要送過來?!”
正好林家老二回來,事情聽了一半,另一半也能猜出七七八八,扶著扇子冷笑:
“老太太是糊涂了,有些人可不糊涂,這是非要來惡心咱們家呢!”
賈敏也沒給那嬤嬤臉,直接將人打出去,氣得吃了兩粒安神丸才作罷。
林珺回去便和媳婦說,今后再見榮國府人,問清了事傳話,就成,一個都不許放進來。
林珺的媳婦程氏在家時,常在長輩跟前耳濡目染,十分聰慧。
馬上就想起之前一件事情來,提醒林珺:
“前兒你是不是得罪了誰來著?榮國府那位寶二爺家的老丈人。”
林珺也想起來了,賈寶玉的老丈人,工部孫員外,險些因為自己在圣上跟前的一句話就丟了官。
其實林珺也不想他丟官,只是孫大人想把修護城河的活計給的人,辦事很不妥當。
先前那人賑災以霉米充好米,萬幸被查的早,他膽兒也小,只敢換幾百擔,有人作保便放過了。
這事情大家都及有默契的不提,偏生林珺‘口無摭攔’,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林珺無所謂道:“那怎么能叫得罪,我只是說實情,壞了他們家一樁生意!
一般來說,這種事情林珺不太摻和,不太值當,反而會讓自己四處樹敵。
最要緊的是……
程氏又道:“他們怎么惹了你,反正那些生意,不是這家也是那家?”
最后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沒了這家,那群人又會安排另一家接手。
那日林珺多一句嘴,也有些私仇在,一同搭伙的還有一個薛家,正是薛寶釵的父親。
林老二便將,薛家姑娘與妹妹的恩怨和妻子說了。
程氏所料不差,林珺向來是個有些記仇的人,尤其護短。
“原來如此……”
只是他這性子,反而惹得人擔心,她也只能勸誡:
“他們反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今后還是小心,朝中各樣暗釘子,不知埋在哪兒,不一小心扎你一腳!
林珺點點頭,望著窗外長嘆一聲,復又回首道:
“我卻還好,只是擔心玉兒,她這個年紀,正是最容易被算計的時候,所以父親才如此生氣!
其實林如海已經表露過退隱致仕之心,可惜他年歲沒朱謙和蘇哲長,精神頭又極好,在朝中最會摸魚保養,瞧著還年輕。
圣上肯定不會答應,畢竟林如海這大臣,雖然有和稀泥的時候,也比換一個滿身心眼子拉幫結派的好。
再有先前蘇哲與勛貴聯姻后,在圣上和東宮那邊頗受冷遇,東宮有招攬林家之意。
這種渾水,林如海從來不摻和,就算圣上只差把縮頭烏龜罵出來,林如海仍舊裝不知道。
林老二凝眉:“自開年圣上病重過一回,朝廷里好希爾人提議讓太子輔政。”
程氏道:“東宮參政,本就天經地義!
雖是天經地義,但也要瞧在其位的人能不能扛得動擔子。
林珺并不避諱,仍舊愁眉不展:“太子儒弱,有人又提議四皇子、六皇子等人一同為圣上分憂。”
程氏微微頷首。
怪不得……
黛玉千萬不要回京,家中把她送出去,實則也向朝中表明,林家不想站隊,不想聯姻。
可人心易變,皇權之下,真喪心病狂起來,非要把林家綁過去,焉知會出什么昏招?
奪臣妻、奪子妻的事,楊玉環就在那兒擺著,真回到京城,宮里的人想起來。
沒準一個圣旨下來,廢去妹妹修行,直接弄到宮里去。
程氏嘆氣:
“以前我未出閣的時候,聽說義忠王待妹妹極好,原本以為妹妹會嫁過去……怪不得家中不愿……”
第 216 章
提到義忠王, 林珺心中一陣煩悶,還好龍椅上那一位顯然也不愿見位高權重的大臣和王爺有任何瓜葛。
蘇太傅家老四與權貴聯姻,如今看來反而像是一種有意為之的‘急流勇退’。
所以……
某位王爺也只能剃頭挑子, 一頭熱。
林珺眸子中泛起一絲冷意:“莫要再提那件事,晦氣!
……
眼看賈母越發昏聵,賈敏照例會去關心母親的病情。
今日卻見寶玉的新媳婦紅著眼睛從榮禧堂出來,大約是哭的不成樣子,看見賈敏和崔氏兩個長輩,也沒過來見禮。
這家中一日要鬧好幾回, 肯定是昨個兒老太太聽說賈敏要來, 又開始鬧著孫媳婦那事。
非說原本定下的黛玉被人換了, 還當面啐了寶玉媳婦一口。
崔氏淡淡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兒, 老太太未免鬧得太難看!
賈敏想起林如海臉上的厭煩。
心也跟著沉下來。
崔氏又道:“我雖是媳婦兒,不得不說一句, 今后還是少來, 老太太一見你,又勾出那件事。”
賈敏沉默了,要是賈母再問,她也不愿再用黛玉馬上回來了之類的話搪塞安撫。
她點頭,轉而又問崔氏:“嫂嫂臉色不好, 身子還好嗎?”
崔氏鬢邊的白發比先前又多好幾根, 臉色亦是蠟黃。
崔氏嘆氣,扶著回廊上的柱子:“前兒我娘家來了信, 家里兄弟不在了!
大丫鬟上前來攙住她:“我們太太也不容易, 先后聽了兩回喪。”
聽這意思, 是兩個兄弟先后沒了。
滿家子還有老太太鬧得不曾消停,前前后后多少事情要應付。
就算有了兒媳, 賈敏了解大嫂的性子,總歸是操心得不肯放手。
還有迎春那邊,一月里有幾回傳出消息,王爺病重吊著命。
當母親的,總有操不完的心。
賈敏蒼白的安慰一句:“節哀!
從榮國府回來,賈敏就和林如海說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去江南,看一看玉兒。”
賈敏去信讓黛玉回京,林如海又去信讓女兒先回江南料理老宅修繕和祭祖事宜。
黛玉應當中途就改了道。
林如海見妻子主動提及,頷首道:
“也好,圣上有意讓我去當巡南的欽差,你也好幾年不曾出門!
既然林如海公務上要去,夫妻一起出門,再好不過。
好在二人都不是那等奢靡享受之人,預備出行的東西,并不繁瑣。
南巡欽差的重任落在林如海頭上,對東宮太子而言,不是好事。
這位林大人平日悶聲不響,對貪墨一事卻從不手軟,凡是當官的手上多半不干凈。
太子殿下不知自己的人會不會留下太惹眼的把柄。
好在林如海不是鐵面無私的朱謙,雖一視同仁,但不會下死手。
這么看來,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
太子問:“父皇為何讓林大人去?”
皇帝陛下換上便裝,對兒子還算和顏悅色:“林大人最合適,原先就是江南出來的大人,先前還管過鹽政,你說朝廷里哪個比他好?”
太子自然見好就收,躬身道:“父皇圣明!
正是因為林如海管過鹽政,他這一去,江南的錢,肯定都往國庫去,拿不到手了。
太子一日是太子,國庫的錢就不屬于他。
當欽差有一處不好,路上走得慢。
若只往江南去,至多兩月也該到了。
可惜林如海著實是個負責的欽差大人,看看這邊的水患,那邊的桑田,再巡一回河堤。
三月有余,還沒至姑蘇。
那邊冷先生都已經在粵地畫好了圖,趕往江南。
黛玉收拾出祖宅最好的客院給先生住,冷先生對林家祖輩精心養出的園子亦是很滿意。
滿意了,心中歡喜,他便喜歡送黛玉好東西。
自己辛辛苦苦,點燈熬油畫出來的航海圖,送給丫頭正合適:
“你拿去,先生送你的。”
見黛玉似乎不想收。
黛玉原本以為,這張圖多半和先前在西北的那張地圖一樣,要送到東宮手中,最后討圣上歡心。
冷先生堅持,讓黛玉收下:
老先生窩在藤編搖椅里,瞇著眼指了指天:“等先生老了,很老很老,那上面又換了人,你再把它獻上去!
談及此,蒼老的眼眸中掩飾不住落寞。
冷先生:“當今圣上,不稀罕,扔進皇宮庫房也是落灰!
上面若真有意,早就召集各方能人,輪不到他一個老頭子來操心。
況且,就算東宮動了海上的心思,多是看中海貿能賺取銀兩,焉知東宮上位以后又如何?
至少……
不會同今上一般,對外邦如此忽視。
黛玉收下了先生的禮物。
說是禮物,更像是暫存于此,先生最大的愿望是航海圖能為世人所知,讓大家都知道大洋彼岸還有很多神秘的國度。
黛玉來到江南,仍舊有條不紊的開辦學社。
江南文風極盛,時人推崇才女,黛玉再版的文冊剛一面世就被搶購一空,若發起征文,收到的文章詩詞只多不少。
加之江南富庶,好些商家太太都喜歡贊助銀兩掙一個好名聲。
學社頭一回就招了百來名女學生,筆墨桌椅都比粵地條件好。
等林如海和賈敏南巡到姑蘇,他們女兒瀟湘居士的名聲比他這個當爹的還響亮。
席面上,賈敏宛如眾星捧月。
“您家女兒最有能耐!實在是咱們江南女子的榜樣啊!”
她臉上收住喜色,謙虛道:“過獎,過獎,她如今又出去采風了!
眾人也遺憾,如果居士不出去采風,今日就能一見了。
先前雖然見過,居士的文章也讀過,但場合終歸是不同的。
那些個夫人奶奶哪怕心里嘀咕,好端端一個美貌多才的姑娘,什么人配不得?竟然去做了居士。
卻也不敢多嘴問黛玉姻親人家。
這和問尼姑為何不嫁人,和尚為何不娶妻一樣。
冒犯佛祖,罪過罪過。
黛玉確實去采風了,去的也不愿,往那姑蘇寒山寺去拜訪一位故人。
妙玉見黛玉也尋此道,不像是那些蠢物入了俗流,心中對她愈發看中,親自灌了山泉,拿出最好的茶葉招待。
妙玉早就聽說黛玉興辦女子學社,問她:“你們學社缺不缺先生?”
黛玉也知道妙玉的性子,只是那些女子多半出身貧苦人家,恐妙玉嫌棄長相不周正,衣裳不潔。
黛玉笑道:“自然是缺,只是……我免不得要問一句,居士能教什么?”
聽黛玉如此問,妙玉果有幾分心動,隨口便道:
“我雖不善琴,但書畫、品茗、鑒寶、金石之流,略能指點一二!
妙玉的才情,黛玉心中福氣,她既說能指點,必然有所造詣。
只是……
黛玉莞爾:“學社的女子都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她們雖有心學,恐是不能!
妙玉也聽說黛玉的學生專收貧家女子,正是平民之家難得這樣的學習機會,她才想著教這些。
妙玉蹙眉:“這些都不學,不知你那學社教些什么?”
黛玉將學社的課程娓娓道來:“習字自然要教,能認能寫,倒是不求書法之流,還有算學加減,織布、裁剪、紡織、庖廚,都有涉獵。”
妙玉聽罷眉頭蹙得越發深了,清雋的面龐上隱隱透出一絲嫌惡。
她素來是有什么說什么,直抒胸臆:“我原想你那學社是個雅處,不想竟是如此俗流!
若是以前的黛玉,興許會一時意氣,與妙玉好生辯論一番何為雅,何為俗。
當下卻是心頭半點波瀾不起,面容亦是寧靜如波。
語氣清清淡淡:“你說的那些雅事固然好,只是……何不食肉糜……”
這話刺得妙玉面紅耳赤,心中埋怨黛玉端著架子譏諷人,黛玉見她如此,也不叨擾。
話不投機半句多,妙玉雖也是修行,卻沒見過多少人間疾苦,本是好心,可惜……
……
江南的學社和粵地遇到了同樣的困境,很多女孩結社之后,營生還沒找到,人卻先被媒婆搶著定下人家。
雪雁跟著長進不少,見此情景,也為黛玉有所不值:“姑娘忙活這么久,卻是給旁人家養兒媳呢!”
黛玉仍舊是那句話:“倘若她們有產業,能自立,何必鉚足勁兒要嫁好人家?”
對于她們當中很多人而言,嫁人就是唯一的營生。
黛玉淡淡道:“你瞧煙柳巷子的那些姑娘們,若能從良嫁人,便要謝天謝地謝佛祖了。”
雪雁神情忽而緊張起來:“姑娘!”
姑娘私下花銀子幫那些姑娘看病的事,可要瞞住了,真傳去指不定鬧出多少風雨,于姑娘名聲有礙。
到了秋日,正好今年有鄉試,早些年黛玉祖母置辦下臨街的產業,黛玉今年開了好幾家書鋪,買筆墨紙筆,雕版印刷往年文章,用的都是學社里出來的學員。
就算那等嫁過人出來拋頭露面做生意的,只要事情辦得好,黛玉照收不誤。
價格公道,女孩們細心,辦事麻利,自己收拾得干凈,生意馬上將其它人家比下去。
最要緊的是瀟湘居士名下的鋪子,家中一門三探花,就算占個喜氣,姑蘇城的讀書人都要來買個一樣兩樣的。
黛玉看著那些書生來來往往,心里卻漸漸沉下去。
倘若女子也能科舉做官。
誰又還會說女子讀書無用呢?
她忽然想起柳姑來……
柳姑說過一句話。
“這世間很多事情,男子女子皆可做,不知是誰定的規矩,只要男子!
是女子帳算得不好嗎?女子不會寫字嗎?
如柳姑那樣的,還能跨馬上戰場,也能揚帆出海馴風浪。
黛玉心里亂糟糟,街上行人如織,間或傳來招攬生意的吆喝聲。
更亂了。
冷先生的聲音突兀的響起:“你還要再等等!
黛玉回眸不解。
卻聽先生幽幽笑道:
“等你父親,等你兩個哥哥!
林如海那個性子,指望他一手遮天是不成,大概兩個小子將來會有幾分血性。
冷先生:“你小時候也說過,天下誰人不借勢,不必迂腐!
說罷一指考棚方向:
“玉兒,你想進去?”
“號間可不好呆。”
第 217 章
黛玉半日不曾言語, 一路無話。
陪先生看過街上的學子來來往往,又去常買的糕點鋪子買四色點心,一老一少才慢慢回家去。
見她半日心情不曾轉圜, 冷先生捋著胡須:“孩子長大了,有心事啦!”
黛玉將那一碟子蓮花模樣的藕糕,齊齊整整的擺好,為先生奉上今年的新茶。
前兒才從云南那邊送來的普洱。
醫書上說熟普洱將養脾胃,先生年歲大了,便換做此茶。
豐富的閱歷, 自然而然讓黛玉生出更多心。
遙想當年, 三丫眼中滿懷希冀, 想要黛玉去當縣令。
其實黛玉何嘗不曾起過這樣的心思?
她也不是那等癡人說夢天方夜譚之人。
黛玉對冷先生道:“玉兒知道, 我能有今日,非是因我天縱奇才, 只是……只是我生得幸運, 出身在這等人家,有如此父兄。”
見識越多,黛玉也越發意識到自己今日能興辦學社,廣印文章,博得聲名。
譬如此刻在蘇家精致的老宅中, 賞著院中紅楓, 為先生奉上一盞熱茶。
并不是她林黛玉文采飛揚,聰明機敏, 全然因為她的出身, 她的命運。
黛玉新辦的學社, 哪怕只能招收百來個學生,卻也能改變這百來個女子的命運。
黛玉或許有些貪心, 想要的還是更多。:
“先生,我該怎么做?”
老先生一向氣定神閑的神情有了一絲裂縫,看黛玉一眼,莞爾道:“老頭子才學有限,我也不知!
這一句話中含著多少無奈?
先生并非不想為民,只是世事無常,圣人如此。
若是圣上可靠,當年嵇康阮籍想來也不會總在竹林中彈琴喝酒?
若是圣上當真為圣,父親、哥哥又何必時刻警醒,伴君如伴虎?
冷先生早就畫好的航海圖,為何遲遲獻不上去?
……
萬幸,這一世林如海在官場上游刃有余。
一路上是查辦了幾個官員向圣上交差,但真要緊的那幾個,并未傷筋動骨。
女兒的成長和忙碌的賈敏看在眼中。
黛玉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打扮的精致,衣著華美。
出門奔波的風霜忙碌中,似乎變得黑瘦了幾分。
可那神采奕奕的眸子,生機勃勃的顏色,仿佛滿園的春花燦爛奪目,叫人一見就心生歡喜。
黛玉還鼓勵賈敏去給學社的姑娘們講課,教導她們料理家事,搭配飲食。
賈敏沒想到,自己這一輩子,竟然也有給這么多人當先生的時候。
瞧著那些姑娘們交上來的作業,賈敏頭一次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林如海對當下日子十分滿意,真想就此告老,長居江南,奈何奈何,他還不能退,也不可退!
他看得出,妻子作為母親還是存幾分遺憾。
看著旁人家嫁女時的鑼鼓喧天,眼底難□□露出落寞神情,甚至想著興許過幾年,黛玉有一天會收了心思,安心嫁人。
怎么可能呢?
在空中翱翔過的鷹,如何愿意被困在金絲的牢籠?
縱使將這牢籠修得再好再大。
鳥籠就是鳥籠。
林如海微笑著,反問賈敏:“這樣不好嗎?夫人!
賈敏沉默,雖不算壞,但卻似乎也談不上有多好,賈敏不知為何丈夫會如此開心。
“世上女子千千萬,我們的女兒與旁人不同,能養出這樣的奇女子,作為父親,與有榮焉!
或許此時候賈敏才釋然了幾分。
對!她的女兒確實是個奇女子。
又何必執著于與其他女子一模一樣的人生呢?
有了父母大人的支持,黛玉至此便在江南長住,沒有和夫妻一起往京中去。
學社從原先只招收一百來人,擴充到三百來人的規模,還有好幾處分院。
其余地方也有許多人效仿,甚至有些地方會收取部分銀錢,專門教習女子,已是后話。
這一二年,黛玉給柳姑買了一艘船,她帶著三丫她們出過好幾回海,來往貿易,小賺了些銀錢。
畢竟她們更重要的任務是探明海道,了解地方風俗,做生意反是其次。
船隊休整的日子,三丫年紀輕,精力旺盛,會往江南這邊來。
黛玉也曾往粵地、柳州去過幾回,多為游歷,大部分時候還是留在江南為先生奉老。
先生老了,走不動了,生老病死,不能免俗。
如今只能看看黛玉從外面畫來的山光景致,有時候看看那些女學生的文章,打發時光。
三丫一到江南,就喜歡在書院門口當門童:“這是女子書院,男子勿入,不吉利!
眾人知她性格如此,便不與她計較,趕去遣人去喊黛玉過來。
三丫看見黛玉,眼前驟然一亮,也不玩鬧了,尾巴一般跟在黛玉身后。
一進屋就掏出藏在胸襟的一個絲綢小包袱:“黛玉,我帶了好東西!”
三丫興沖沖將包袱打開,是伊利亞的信,用西洋墨水,鵝毛筆,一筆一劃在羊皮上。
伊莉雅的漢字已經寫的有一些樣子。
簡短的幾句話。
三丫對自己這一趟,當青鳥活計非常滿意,看見黛玉的笑顏,也跟著咧嘴呵呵笑:“是的,她說……一定要來江南!”
“還讓我問你,你的洋文講的怎么樣了!”
果然,三丫從來不騙人。
這一年的年底,昔年的外國友人,真的來到了江南。
那年,伊諾德他們帶回去的絲綢,國家中貴族們非常喜歡,父女倆還得到國王的接見。
伊莉雅因此還嫁給了一個公爵,成為公爵夫人。
這一回她不遠萬里,給黛玉帶來了她們那邊的蕾絲新衣裳。
伊莉雅打著西洋傘,露出一個大大的笑顏,用她的漢語,講述這幾年自己的經歷:
“黛玉,你長成大姑娘了!”
“我嫁給了一個公爵!
“然后……他死了,我有很多錢。”
伊莉雅話語中透著輕快的俏皮勁兒,仿佛死了丈夫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十分值得慶賀。
伊莉雅又問黛玉: “聽說,你也有個表姐,嫁給皇子,皇子死了,她是不是也有很多錢?”
伊莉雅和公爵丈夫沒什么感情,那是個老男人。
丈夫死后,她還不得不花一份財產去打點公爵以前的情婦。
所以,在她看來,死了丈夫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還能繼承財產。
這個國家的王子應該比自己嫁的公爵還富有,黛玉的那個表姐,真是賺了一大筆!
伊莉雅覺得自己和黛玉那個表姐應該很有共鳴,卻忽視了兩個國家不同的風俗習慣。
性情溫和的十一皇子,終究沒有熬過上一個冬天。
黛玉掐指一算,迎春姐姐應當還在王府中深居簡出,為十一皇子帶孝。
伊莉雅仍舊沒搞清楚狀況,懷里抱著給黛玉帶來的蓬蓬裙,熱情滿滿:“她要不要和我出海,去我們國家那邊逛逛?”
早知道黛玉有這樣一個表姐,她就多帶幾身衣裳,送一套給黛玉的表姐,交個朋友。
黛玉知道伊利亞沒有惡意,十分委婉的和他解釋清楚。
沒想到黛玉的表姐和丈夫還真的有感情,那個什么王爺也沒有情婦。
伊莉雅惋惜的嘆了一口氣:“那真遺憾。”
架不住熱情,黛玉換上了外國友人送的新衣裳。
這蓬蓬裙把腰掐得很細,伊莉雅把自己頭上的珍珠花環也送給黛玉:“哎呀,黛玉,你真是個好看的姑娘!”
“像是我們那邊的……公主、不!女王一樣!”
如果黛玉帶上王冠的話,真的像女王。
除去衣服首飾的交流,伊莉雅還帶來了很多書籍。
比起好幾年前,沒頭沒腦的紡紗機圖樣,這回伊莉雅可是專門請那邊的畫家畫了很多的機器。
黛玉沒見過這種織機:“這個是你們那邊的女人做的?”
伊莉雅揚起下巴: “那當然!”
伊莉雅很驕傲,可惜她的中漢字能力有限,這些書都是洋文,據說是不得了的發現,她花了大價錢才買到的。
伊莉雅笑道:“古時候……就是嫘祖開始繅絲養蠶,女人改良機器,正常。”
三丫學識有限,當下徹底看不明白,等到伊莉雅說起嫘祖,才能插嘴:“你還知道嫘祖?”
伊莉雅指一指黛玉:“丫,你忘記了,是林……黛玉以前講的!
以前……那是好幾年前了。
能見到外國朋友,自然是一件好事。
憑著伊莉雅的航海經驗,航海圖上又增添了很多的細節。
先生日漸蒼老,卻依舊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能把這幅航海圖呈上去,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
時間匆匆如流水,伊莉雅滿載絲綢的商船再度起航。
又是三年五載,黛玉已過雙十年華。
聽說伊莉雅的船又來了,先生已經作古,駕鶴而去,可惜直到臨終之時,那張航海圖依舊沒有獻出。
黛玉心頭煩悶,帶著先生遺憾,這一番出行,只當是出來散心。
粵海將軍府上有朝廷支持,穩住了局勢。
如今那位粵海將軍又納了一房妾室,這四五年間添了三個兒子,皆不是探春所出。
他們家人丁稀薄,探春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少整個管家大權捏在她的手上。
探春識大體,原先老夫人對探春也足夠尊敬,是以她在粵海辦事,非常順暢。
黛玉此番再來,探春儼然是一家之主的架勢,無人敢輕視。
黛玉知道探春的心結,談話間刻意避開。
沒想到探春卻還主動提及:“他若太有能耐,我的學社也不能辦得順利。”
這一家子似乎有什么隱疾,那個男人不過二十三歲,身子漸漸不成,時常頭疼,而今外面的庶務,居然也是探春代理為料理。
今年得與黛玉相見,探春自覺這些年,操心過多。
分明自己黛玉略小一些,瞧著也比她老了幾歲模樣。
坐在黃花梨圈椅上,想到這幾日的煩心事,探春無奈道:
“真是荒謬,一國命運,都是龍椅上一人說了算!
黛玉凝眉:“你怎么知道……新皇雖然登基,龍體有恙!
大約只有宮里的人才覺得此時瞞得滴水不漏,豈知風已經吹得這么遠。
探春冷笑:“這樣的大事,豈止我知?”
第 218 章
黛玉扶扶額頭, 前兒父親還在信中說,國中興許又要大喪。
“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朝廷里, 那幫大臣肯定為立儲之事吵得不可開交!
探春心里其實也沒底,新舊交替之間,總有些人莫名其妙的當了刀下亡魂。
但還是強自鎮定道:“亂點好,管不著咱們這邊!
黛玉點點頭:“只要做好海防,朝廷自然不會管你,也分不出心來管你, 興許今后還要念著你的好!
為何這一次新皇登基, 林家巋然不動。
不正是因為黛玉的兄長林璋鎮守西北, 穩定軍心嗎?
朝廷之事, 惹的人頭痛,探春便帶著黛玉游一游自己精心布置的小園子。
仿著江南格局, 又有珊瑚做點綴, 別有一番風味。
兩人正看著池里的魚,都是黛玉在江南沒見過的種類,忽然有人來報。
“夫人 ,您讓改良的大炮和火銃,今兒擊沉一艘倭寇的船, 火銃打死了三個人!
聽到這消息, 探春的眉頭染上幾分狠厲,冷聲道: “按著以前的規矩, 梟首示眾, 掛在崖山喂鷹。”
輕飄飄的一句話, 讓她說出了殺伐決斷的血腥味。
探春擔心這等血腥之事,會不會嚇到林姐姐。
馬上軟了調子: “去年十月, 倭寇夜襲大魚村,奸淫擄掠,上下兩個寨子,一百零三口人,無一生還,必要血債血償!
說到血債血償那一句,探春還是忍不住咬緊了牙關。
倘若不見血,又如何守得住這一方的安寧。
誰說只有戰場上才能刀口舔血!
改良火銃的圖紙,還是黛玉千里迢迢命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片刻。
探春忽然開口:“你說的那件事,我也想過……”
是了,探春也想過女子科舉那一條路。
但凡她有個門路能出去,興許也不必當個和親物件嫁到這個地方來!
然而現實卻給了賈探春迎頭一擊。
探春心底是發冷的:“可惜,你看朝廷……大炮改良一事,我早把折子呈上去,至今杳無音訊,何況那一樁?”
粵海將軍家的夫人,殺伐果斷,聲名遠揚。
但是有些人說話并不好聽,這幾年間探春也是遭受不少非議,加之她一直無出,譏諷之言更甚。
每每思及此,探春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憤然來,而今引黛玉為知己,難得相見,才將這等憤恨,一吐而盡。
“那些男人,恨不得把女子關在家中生十個八個崽,若真入了科舉,將來封侯拜相,豈不是要了他們的命?”
“他們可不是你的父親和哥哥們!
黛玉將這些話皆默默聽進去,伸出手拍拍探春的肩: “他們見不慣,便見不慣。”
探春與黛玉交換了一個眼神。
想來黛玉的境遇算不上好,盛名之下總會伴隨著流言蜚語。
他們允許女子有一定的美名,但這名聲過大過盛,便是有人不樂見。
緊接著,便是引為□□羞辱,仿佛一呼一吸,皆是罪無可赦。
……
朝廷的局勢,并沒有好好轉。
尚且讓人慶幸,這幾年未有大的天災。
無論海防還是西北邊陲,勉強算得上安定。
太子登基三年,纏綿病榻三年,于壯年之時,溘然長逝。
原先皇后娘娘所出嫡親皇子,只養到三歲便夭折,皇后娘娘悲痛過度,纏綿病榻倒,比先帝還先行一步。
而今宮中便只有周淑妃膝下一子,年方五歲,德昭儀所出的皇子,不滿百日。
不得不扶幼帝上位,周淑妃一躍成為太后娘娘,垂憐聽政。
世人常道,若不是先帝留下一批肱骨老臣,國之危矣。
……
寡婦的日子不好過,寡婦門前歷來是非多,尤其是皇家的寡婦。
周太后這些日子對外稱病,暫且尋幾分喘息之機。
前些日子聽說粵海將軍進軍述職,他那位極為厲害的夫人也來了。
而且,文壇之中頗負盛名的瀟湘居士,也與之同行。
周太后飲下一盞參茶,勾唇一笑:“這宮中似乎對我頗有疑義,甚至有人上書,要我效仿漢室,以全大義!
成全什么大義?
不過是去母留子,平白賺的一個青史留名虛名,然后將幼子置于群臣股掌之中。
周太后讀多了史書,并不稀罕多少身后之名。
那些大臣,當她是傻子嗎?她才不會為那幾個老不死的幾句賢惠,便賠上一條性命。
“傳哀家的懿旨,召瀟湘居士……還有,粵海將軍夫人入宮!
雖然寡婦難當,但先帝死的真是時候。
周太后心中升騰起快意:“筆墨伺候……”
娘娘要親自擬指?
身后的內侍面露難色。
“娘娘,這……于禮不合……”
周太后冷冷瞥過一眼,大太監,慌忙噤聲。
“是。”
一直道歉,不得不見,待遇與。探春安品,大妝進宮。
先帝在世時,黛玉有辦學傳道之功,皇家曾給她封過一個縣主的虛銜。
當中便這位周太后出了不少的力。
五年前西北戰事,黛玉的嫂子霍云安領城中將士抵御突襲的敵軍,守城退敵。
當時朝廷也有封賞,似乎也是這位太后娘娘多有美言。
須知周太后險些便是黛玉的二嫂,而今年歲,還不到三十,只能盡力華服高髻,將自己往老成打扮。
難得見幾個宮外來的活人,周太后臉上似乎也多了幾分活氣,眸中透著歡喜。
這些年打發宮內無聊的時光,多與瀟湘居士的文集相伴。
周太后再見黛玉,對她似乎并不陌生,并沒有表現出圣人高高在上的架子。
和顏悅色:“昔日一別,經年不見,居士風采,一如當年。”
太后不擺架子,并不代表黛玉和探春隨意處之,兩人依著禮節向太后行禮。
免禮,平身,賜座。
傳言中心機深沉的太后,未將談話的重點放在黛玉身上,轉頭卻問起探春。
“你的折子我早些年就看過,若加固海防,不知花費幾何?”
這位太后眼中流露出對探春的欣賞。
大約是因為她們都扮演了相似的角色,有幾分相似的境遇。
先皇病重時,周太后遍讀史書策論,是以也學起史書上的武后的做派,偶爾幫先皇料理政事。
故而垂簾聽政,理所應當。
探春心頭發緊,她是替粵海將軍擬過好幾回折子,此番卻不是自己該強出頭的時候。
哪怕太后言語之間似乎有意。
探春微笑:“妾身見識粗陋,此乃工部之事,豈敢多言!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探春也。
顯然,她們進宮之前都預料錯了,探春才是今日的主角。
準確來說,粵海將軍的夫人才是今日周太后想見的人。
太后娘娘揮揮手,便有宮人捧來一匣的折子。
周太后隨手拿起一份:“夫人不必自謙,哀家知道,這些折子都是夫人所寫……”
探春都不知道他最后自己是如何離宮的。
馬車越過宮門外的金水橋,似乎才回來一點神,皇宮果然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深不可測。
她被盯上,探春面色冰冷:“太后娘娘,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豈不是要將你我二人立起來當靶子?”
黛玉比探春冷靜,眸子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角勾起一絲冷淡的笑意。
她仍舊是那身居士打扮水田衣,整個人透出一絲凜冽,反問探春。
“妹妹以為,就算太后不將你我二人立起來,我們便不是靶子了?”
太后娘娘只是把兩個靶子立得更高更大了。
黛玉掀開車簾,回望重重宮宇:“就算娘娘做出溫良恭儉堪比長孫的賢后架勢,那些大臣們只會得寸進尺,要她殉節以全大義!
探春會意,唇角亦是浮起冷笑:“長孫皇后?賢后?”
長孫皇后堪當一代賢后。
后世多渲染之,不過是為了訓誡后宮女子,惟賢惟德。
呂后能入太史公本紀,政績手腕,可圈可點卻不見,后世推崇。
雖然太后娘娘讓她覺得壓迫,但探春并不想看見本朝有個殉節的太后。
天子尚幼,有些大臣們,不知安得什么狼子野心。
探春目光灼灼:“看來……能當靶子……也是一樁美事!
真是個投誠的好時機啊!
“邊防必然要穩,朝廷方能不亂!
沒什么比自己扶持一份勢力,更讓人放心。
如果這方勢力有女子做主,必然更加需要依附于太后。
周太后知道,探春和她,是一類人。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治國之策,無非、錢、糧、兵、鹽、鐵。”
錢財,賈探春不缺。
山高皇帝遠,大臣們都沒有意識到,不過幾年粵地的商道,大部分在粵海將軍府的控制之中。
如果能得朝廷倚重,加強海防,探春愿意當那個活靶子。
馬上宮里就來旨意。
撥付錢款,加強海防,改良大炮,裝備軍隊,新造大船,訓練海軍,蕩平倭寇!
利國利民之策,群臣無從反對,只能拍手較好。
可是,這樣一樁大事,太后娘娘竟然……竟然,將此重任,委以粵海將軍的那位夫人!
平常時候還會裝一裝,命粵海將軍主事。
這次太后娘娘毫不掩飾,恨不得昭告天下,粵地是粵海將軍的夫人做主!
朝臣不由向前面無私的朱謙尋求幫助。
朱謙時常與周太后嗆聲,這一回對此安排卻沒無異議。
朱謙:“老夫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早年粵地送來的折子,朱謙曾親自奉與先帝。
可惜可嘆,無論先帝還是先帝的父親,對此毫不重視。
誠然,朱謙與周太后在許多事政見不合。
海防乃國之大事,不是為一己之私,拆臺的時候。
御史大臣的折子宛如雪片一樣砸進朝堂。
“牝雞司晨!牝雞司晨!國之危矣!”
……
朝堂之外,民間聲望極高,各家夫人的人氣極旺的瀟湘居士,竟然寫文章駁斥朝廷御史,心胸狹隘,偏見存私,棄國家大義不顧。
朝堂里外都掀起瘋狂的罵戰。
這些年,黛玉堅持刊印文章,作出一些成效。
女子雖不能讀書科舉,但是大有重文之風,好些女子也開始識字,愿意談論政務,黛玉起了個頭,也有不少女子匿名聲援。
一樁事情,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街邊的屠戶娘子也說得出幾句所以然:
“瀟湘居士說得對!身為朝廷重臣不知為國為民,整日挑撥離間妖言惑眾,只知抱著母雞咕咕咕,國才危矣!”
此時,只見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從身上捉下一個虱子掐死,馬上啐一口:“要我說,就該給那什么居士找個男人,管管她,殺一殺威風,焉知那女子,不打幾巴掌,便不會規矩!”
屠戶娘子不服氣,揚起手中的大鐵刀: “閉上你的臭嘴,戲文里還有花木蘭和穆桂英呢!真上陣殺敵,你就是那軟腳蝦!”
那男子被這氣勢嚇得后退幾步。
眾人指指點點笑他果然是軟腳蝦。
忽然有一人沖出來,抓著他的衣領大聲道: “來人,他就是先前偷我家銀子的賊人,將他壓到官府去!”
大家連忙低頭看顧自己的金銀財物。
什么牝雞司晨,大抵都比不上自己的錢袋子重要。
……
黛玉放下手中的筆,仿佛放下戰場上的兵刃,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虎口。
天色陰沉似是有雨。
時機成熟?
似乎還差點火候。
第 219 章
滿城腥風血雨中, 忽而有人如夢初醒,將事情鬧大的始作俑者,分明就是瀟湘居士。
可恨她在文壇頗負盛名, 幾句話便攪弄風云。
況且早就聽聞她與粵海那位將軍夫人是表親,沆瀣一氣。
瀟湘居士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有恃無恐,口吐狂言,乃是朝中幾位林大人為其撐腰!
御史大人口誅筆伐,更有王子騰一派, 糾集整個翰林院罷工反抗。
還要多謝林大人, 養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女兒!
“林大人, 你縱容女兒, 霍亂朝綱,枉為人父。”
御史大人指著兩林如海的鼻子, 恨不得將林如海罵得當場觸柱身亡。
林若海不動如山, 靜靜看著王子騰領著翰林院那一群翰林發瘋。
王子騰當然要發瘋,他明面上被調任朝中,手上卻沒了兵權,也斷掉商路。
朱謙歷來無腦維護林如海,自己先跳出來:“老夫竟是不知, 林大人如何縱容其女霍亂朝綱了!”
果然, 男人吵起架來比一群女子吵吵嚷嚷更可怕。
叫嚷的聲音一浪大過一浪,大有當庭械斗的架勢。
周太后在珠簾之后揉了揉發脹的腦門, 深吸一口氣, 安撫的拍拍懵懂無知的兒子。
緩緩跨步出去, 居高臨下,氣沉丹田:“霍亂朝綱的, 是你們!”
“外敵未入,內亂自起,你們做出這個樣子,分明是見不得哀家!
“哀家一介婦人,迫不得已垂簾聽政,諸位大臣,有何不滿?”
群臣鴉雀無聲。
說到底也沒有什么不滿,太后娘娘并未以權謀私。
周家上下無人雞犬升天,周大人并未受到重用,依舊在文淵館修書。
周家幾個旁支犯事的子孫被處以極刑。
太后娘娘已足夠鐵面無私。
朝中重大的決策,娘娘也廣開言路,聽大臣意見,對內十分的節儉,從不奢靡。
那一群人嗡聲嗡氣:“還請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收回什么成命?
周太后看著那些人義正辭嚴的模樣,仿佛全天下他最忠心耿耿,只覺得他們不去唱戲當角兒實在可惜。
太后冷笑:“那哀家是不是再找幾個顧命大臣,從此便安守宮苑之中?”
大臣們沉默了,這樣最好不過。
王子騰很愿意肝腦涂地,當這個顧命大臣。
周太后垂睫冷笑:“你們是在威脅哀家?”
復又抬起頭: “你們當真以為,離了你們,朝廷便運轉不得?”
果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翰林院那一群烏合之眾用沉默,來表示無聲的反抗。
周太后微微擺手:“罷了,諸位為國辛勞,明日不必上朝,戶部會將銀子送到府上,散朝!
他們沒有聽錯。
散朝。
一群翰林學士被禁衛軍,半趕半扔逐出宮門。
當中有個別想觸柱以死明志,馬上就被人扣住捆起來。
死也死不成,綁成麻花的樣子押解出宮,屈辱不堪。
翰林院如何會停擺?
早已有人預備妥當,沒有一絲猶豫,輕輕松松便接手了整個翰林院的工作。
讀書識字,能寫文章的又不只有那幾個自命清高的進士老爺?
瀟湘居士林黛玉,系出名門,一家子都是從翰林苑走出來的。
主持一個小小的翰林院運作豈能難得住她?
黛玉已經為這一日預備了很久。
聽到翰林院似有不滿,欲罷工威脅。
黛玉提前對一批識字的宮女進行訓練。
故而整個翰林院運轉如常,除了井井有條,便只剩井井有條。
大臣們也看明白,太傅大人一言不發,最有希望和太后槍聲的朱謙大人,也選擇沉默。
至于那位悶聲不響的林大人,愛女如癡,此事少不得他推波助瀾。
況且那翰林院交割的文書,卻也挑不出多少錯處。
女子做事心細年輕,手腳麻利,比起那些年歲良莠不齊的進士。
各項公文完成的甚至更為漂亮。
殺雞儆猴,很多人都存著觀望態度,縱使心中不滿并不表露出來。
而今周太后勢大,總有一日等她風光過后,自然有口誅筆伐之時。
朝廷對翰林院罷工的庶吉士,不許其入宮當值,卻也沒免職罷官,只剩人心惶惶。
義忠王府上,原先的翰林編修急得團團轉不過半月的功夫,他的嘴上已經長了一層又一層的燎泡。
“王爺,這可如何是好!”
“太后娘娘怎么敢!她怎么敢!”
太后怎么敢?讓一群女子,經手國家大事。
義忠王不置可否,仿佛看戲,他也確實看了一出好戲。
還好沒給兒子娶玉兒這樣的當媳婦,自家那小子,供不起這尊大佛。
義忠王啞然失笑:“不是本王說你……你和王大人,鬧得未免也太過了……”
……
黛玉這幾日都宿在宮中,每日兢兢業業核對所有文書,正是要緊關頭,不能出絲毫紕漏。
賈迎春捧著一盞琉璃燈,獨自一人輕輕推門進來。
“黛玉……”
“迎春姐姐?”
“娘娘讓我……來幫忙。”
太后娘娘宣聽進宮的時候,賈迎春原以為和先前一樣,進宮史記。
想不到太后娘娘都沒見她一面,便命人將她帶到翰林院。
這個地方迎春聽過,卻從沒來過。
女子能進翰林院這種地方,放在幾天之前。
賈迎春不敢想。
心中著實有幾分緊張。
黛玉不適在文書上畫幾個圈,仿佛她早就屬于這個地方。
旁邊的小宮女也正專心整理書籍。
她們都來得,為何自己來不得呢?
黛玉將今日處理過的文書拿給迎春,耐心為講解:
“你看,處理國家大事,不過也就這么一回事!
迎春聽過一遍就懂了,真不算難事,有些事務,甚至比起管家還要輕松。
賈迎春在皇家,當這幾年兒媳婦,浸淫多年多年,看向黛玉的目光滿是憂慮。
迎春小聲道:“這一回雖然過了關,只是名不正,言不順,我只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君君臣臣,借刀殺人。
歷來如此。
黛玉抬頭一笑,只說一句:“太后娘娘要開女子科,姐姐去不去?”
迎春驚訝的合不攏嘴:“女子科!”
再看向黛玉的眼神,賈迎春帶上了幾分深思。
以前看黛玉的文章,她以為表妹是個閑云野鶴之人,如今看來,分明黛玉主動卷入這一場朝廷的紛爭之中。
女子科……
是不是她與太后娘娘的某種交易?
……原來如此。
太后娘娘開女子科,與其說選拔英才,更要堵住悠悠眾口。
證明此刻在翰林中的女子也能從科舉出仕,有資格料理國家大事。
有先前粵海將軍的事打底,一而再再而三,眾人似乎也見怪不怪。
反而本著看熱鬧的心情,看待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女子科考試。
很多讀過書的女子躍躍欲試,踴躍報名。
反正各樣公文,她們都在瀟湘居士印發的文冊里見過樣板,依著格式章程,似乎也不是那么難寫。
沾了女子科的光,從未見過考場的平頭百姓,居然能看到會試舉子的考卷。
“這是要做什么!”
“本次恩科,女子與男子同卷,這些是封卷,圣上說了,為公平起見,將兩處試卷混在一處請考官批閱,請諸位做個見證!
密封的考卷就這樣被擺在大庭廣眾之下,從這一筐挪到那一塊,又從那一筐混到這一筐,總之眾人已經看得眼花了。
“混了好幾個時辰了,早就分不清哪邊是哪邊!
“要我說,早一年也該如此,方顯公平!
評卷之后,會試張榜,貼出來的并不是名字,只是前十的文章。
公平公正,叫人先看了文章,免得最后落一個名不符實。
“好!好文章!好文章!”
榜上的文章皆是上乘之作,尤其榜首,策論、公文皆是上乘。
張榜三日之后,榜上人名才姍姍來遲。
榜首乃瀟湘居士,姑蘇人士。
姓林,名珂,字瀟湘。
原來瀟湘居士真的字瀟湘!
天香樓的女老板為恭賀瀟湘居士會試拔得頭籌,辦了三日流水席。
還有不少女學生,從其他幾個縣慕名跋山涉水而來,只為在榜下拜讀居士文章。
可嘆這一回考試,榜上竟有三分之一是女子,只因先前大庭廣眾之下將試卷混裝一事,無人敢說不公。
須知報名考試之人,女子比男子少許多,卻能占三成之上,若是女子與男子同學同考,榜上人數,尚不可知。
史湘云只恨自己不能參考,也不知下一回,還有沒有女子科。
湘云哂道:“若將來……男子考不過女子,這科舉場上,除了南北卷,更是要有男女卷。”
殿試狀元,自然非瀟湘居士莫屬。
太后娘娘自請回避,林大人回避,太傅蘇大人以自己過于熟悉瀟湘居士文風為由亦是回避。
其它評卷大人若不想落個不公的名聲,便也不得不點瀟湘居士為魁首。
況且,那滿腹才華,卻也堪當魁首。
不得不服。
塵埃落定,林大人家一門三探花,一狀元,狀元乃是家中女嬌娥。
黛玉跨馬游街之時,城中的女兒們顧不得矜持,把手上的香袋、手絹、鮮花,都獻給這位女狀元。
密密麻麻鋪滿街道。
更有些人家,請人照著黛玉的模樣描繪,至此不拜文昌,只拜瀟湘,已是后話。
……
“居士果然大才!
周太后自是歡喜,今后這朝廷里,除了她這個太后,又有好些女子要挨罵嘍……
黛玉并未露出春風得意之態,垂首道:“太后娘娘謬贊!
周太后笑問:“六部之中,你想去哪一處?”
林黛玉微微一笑:“自然是……翰林院!
太后有些可惜,她原想放黛玉去管戶部,聽聞林家三個孩子都精于算賬。
罷了,偏要從翰林一步步走下去,且看他們還如何非議。
至此再無人敢有異議。
下一回女子科,又是三年。
探春千里迢迢,自粵地往京城趕考。
黛玉笑她:“你何必再來,從南到北,千八百里地!
探春一臉無奈:“考個名次回去,堵住悠悠眾口!
縱使如今粵地民生安穩,探春依舊免不得要爭一口氣。
賈赦老了,聽說探春回京,自顧自感嘆:“可惜探春丫頭,早知如此給她招個夫婿,還能復我國公府昔年榮光!
“咱們迎春也不錯!
賈迎春在太后跟前,也經手不少政務,與史書的上官婉兒一般無二。
賈赦恍然,母親故去五載,發妻崔氏駕鶴西去三年。
至于二弟賈政,早已領著二房老小南下金陵。
回頭一看,屋內空空蕩蕩。
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