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轉角
寒燈獨夜, 燭火因珠簾搖曳的微風而噼啪作響,投下搖晃的影子,使一切都充滿了詭異的氣氛。
應止玥將視線從地毯上移開, 急劇的心跳仍未平息, 奇怪的夢境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皮膚被汗水浸得微潤, 似乎仍有目光黏膩地粘在身上。
輕輕推開房門,長廊的色調昏暗, 唯有隱約的月色照進來,裙尾發出細細的沙沙聲。
突然, 她的眼前一黑,仿佛走廊的一段消失在了幽暗之中,卻在望向轉角時猛地停下來。
站在那里的是一道巨大的、模糊的影子。
影子的形狀逐漸清晰,但越清晰, 她越感到熟悉。
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 但是應止玥可以肯定, 剛才在夜里默默盯著她的, 正是這道腥臭漆黑的影子。
應止玥微微張開唇,卻發現喉嚨一片干澀,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影子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開始朝她的方向慢慢移動,口部的位置從圓鈍變得尖銳, 好似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鋸齒狀的角,下一秒就可以將她吞食。
應止玥的心頭一緊,但在她剛邁出一步之后, 影子卻倏地憑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剛剛被隱匿在影子后面,現在才顯出形狀的一道虛掩的門。
那門仿佛被無人觸碰的風兒掀開一條縫隙, 透出微弱的黯淡光線。
不顧腰際發熱的五刑玉,應止玥走近了那扇門。推開門,一股濕重的涼氣撲面而來。
空蕩的房間里,只有一口烏木棺材,沉沉地靜臥在其中。
棺材的質地是烏黑的檀木,泛著淡淡的紫色光澤,上面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層厚重的木質,沉甸甸的。
她伸出手輕輕觸摸了一下棺材的表面,感覺到它的光滑和寒冷。這個觸感傳遞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她和這個棺材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但她又無法說清楚。
棺材內部是一片漆黑,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沉水香氣不算濃烈,很淡,卻令人迷醉,應止玥一時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恍惚狀態。
她的手輕輕地觸摸著那塊光滑的棺材表面,手指微微顫抖著,心跳快速而不規律。
這是……誰的棺材?
正在應止玥想凝神仔細探看的時候,身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即虛掩的門被“啪”的一聲推開。
“——應止玥?”
【警告!警告!請宿主立馬制止原女主的舉動!】
系統的警告聲刺耳難聽,別說是應止玥,連冒樂都下意識捂住了耳朵,下一秒就皺著眉頭切斷了系統的聯系,抬頭看向她,“你大晚上不睡覺,夢游來看死人是不是?”
冒樂的鬢發紊亂,腰間的衿帶系得歪歪斜斜,更不用說腳上的鞋履甚至還蹬反了,一看就是接到系統的警報后慌亂地沖過來的。
應止玥雙眼微瞇。
她本來以為這是口新的棺木,因為里面并沒有人……
但是聽冒樂,或者說系統的意思,這其實是一口用過的棺木,那為什么沒有下葬?里面死去的人又去了哪?
尸潮來臨后,多少人連活著的親眷都顧不上,又為什么要拖著一口巨大的棺木上船?
應止玥心中數個猜想浮現,聲音輕輕:“冒小姐有所不知,我們死人都是在晚上建交的。”
“你放屁!棺材里的明明就是——”冒樂差點沒爆粗口,深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從驚怒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勉強咽下了后面的話。
應止玥將手輕輕搭在棺木上,觸感微涼,木紋卻很細膩,“棺材中的人,我認識?”
冒樂避開她的眼睛,不耐煩道:“你認識個鬼?對了,于貴妃囑托我交代你一件事,這里不方便,你跟我來房間。”
話一出口,冒樂自己都覺得不妥。
她明白應止玥不可能輕易答應前去她的房間,畢竟兩人的關系一直都緊繃著。正在冒樂猶豫要不要找系統,用積分換藥把應止玥迷暈的時候,應止玥卻出人意料地點了點頭,“這口棺木也是于貴妃拜托你照看的嗎?”
“嗯。”冒樂喜出望外,含糊地應了一句后,生怕應止玥再問些其他的問題,加快腳步把她帶回自己的房間-
冒樂剛一進房間,就匆匆忙忙地把各種雜物堆到一邊。
在她匆忙堆放的雜物中,也摻雜著幾本書,甚至還有一些古玩瑰寶。這些東西大多擺放得凌亂無序,宛如一個雜貨鋪。她并沒有料到應止玥會如此突然地造訪,也來不及整理。
直到冒樂拖過一把凳子坐下來,正盤算著用什么話打發應止玥走時,順著后者的視線看過去,才發覺到不對勁,下意識將書案上的冊子卷起來,“一個話本子,有什么好看的。”
只有月光的夜晚,光線很暗,話本子顯然歷經了歲月的風雨,封皮上的紙張已經泛黃,呈現出古老的顏色。然而,書皮上的圖案依然清晰可辨。
在封皮的正中央,有一只牙床枯萎的骷髏頭,其眼窩中刻畫的瞳孔仿佛在陰翳下閃爍著紅色的幽光。
書皮邊緣用金色的絲線精致地裝飾,象征著書本的珍貴。雖然封皮有些破損,但整體依然保持得很完好。
正是應止玥在蘆亭山上丟掉的那本《冷尸祈語》。
應止玥瞥了一眼冒樂,微笑著說:“真巧,冒小姐,我也有過一本《冷尸祈語》,但是后來丟了,后面的故事也記不清了。你的話本子可以讓我看看嗎?”
這句話讓冒樂緊張地皺起了眉頭,不自覺地握緊了手里的書,試圖掩飾內心的不安。
應止玥繼續說道:“當我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翻開第一頁,發現上面有一個月亮的圖案。”
冒樂差點失聲,她瞬間就明白了應止玥的意思,但她急切地否認:“那是因為你見識少,同一批次出來的《冷尸祈語》上全都有個月亮的烙印。”
應止玥眨了眨眼睛,“真的嗎?”
“當然!”冒樂鄙夷地哼一聲,直接將書頁翻開,“不就是這個月……亮呢?”
除了淡淡的幾個墨字,《冷尸祈語》上什么多余的字跡都沒有,更不用說什么月亮圖案。
冒樂腦子也不慢,憤怒地睜大了眼睛,“你又詐我?!”
除了生氣之外,由于被應止玥當場戳穿,她更是感覺尷尬,臉上的紅暈都濃了幾分。
應止玥將話本子重新拿回來,隨手翻了翻,扉頁上還被冒樂寫了名字,但只有第一個“冒”字很清晰,后面的字被紅泥暈染開,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字,倒像是兩個字黏糊在一起。
“我也沒想到你這么容易被騙,一說就信了。”
應止玥合上《冷尸祈語》,重新將視線轉向面色通紅的冒樂,“這也是你和清音觀主交易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冒樂脫口而出,看到應止玥彎彎的眉眼時,甚至已經提不起生氣的心情,惡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不長記性后,劈手將話本子重新奪回來,“她給我了,《冷尸祈語》就是我的,你別想拿走!”
應止玥也沒興趣拿走它,只是冒樂這么寶貝這個話本子,只能說明一件事。
《冷尸祈語》中記載的關于尸鬼的事情,也許有夸大的成分,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不是完全杜撰的。
由于《冷尸祈語》主要講述的是尸鬼和人類少女跨種族的纏綿愛情故事,應止玥回憶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里面記敘的關于尸鬼的習性。
比如說白天和常人無異,只喜歡在夜間行動。
再比如說白天的時候不會回憶起晚間做過的事。
再再比如說喜歡吃人,但喜歡一步步接近。
再再再比如說尸鬼是群居動物,會居住在一起。
再結合她晚上聽到的腳步聲,地毯上留下的血字,和這個世界無休止對“原女主”存在的絞殺……
應止玥的面色不受控地變了一變。
船上確實沒有僵尸。
她這是直接進了僵尸祖宗的老窩啊!
應止玥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事不宜遲,明天趁天氣晴的時候就得趕緊走了。
冒樂完全沒有想到,她這個簡單的舉動,竟然讓應止玥獲知了這么多信息。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你想知道我和清音觀主交易的內容嗎?”
冒樂自信應止玥絕對不可能抗拒得了這個問題,正想靠此拿點好處,卻聽到對方干脆道:“不想。”
擱在平時,應止玥確實對系統很感興趣,但她眼瞧著都要被尸鬼給嚼吧嚼吧咽了,哪里有心思去管冒樂和清音觀主的交易?
然而,冒樂沒想到應止玥竟然不好奇,反而不樂意了,“你怎么能不想知道?這可事關你的生命!”
應止玥平淡地“哦”了一聲。
冒樂一噎,本來還存著幾分猶豫,可是看應止玥這副平靜的樣子,徹底忍不住,“我身上有一個系……我認識一位世外高人,它預言我有鳳凰命,生下來就是做皇后的。可你也知道,你的這具殘破身子中了骨香,根本活不長——”
“這位世外高人許諾我,只要我幫它完成幾件事,就可以解掉我的毒。”
要做成的事,當然就是要殺掉原女主應止玥,嫁給傻子皇子誕下麟兒,獲取氣運了。
可不知道為什么,冒樂越是說,心里越是打鼓,咬著嘴唇道:“你覺得我能相信它的承諾嗎?”
說來也奇怪,冒樂最是討厭原女主,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并沒有打開系統,而是來詢問她最想要殺掉的應止玥。
應止玥顯然也覺得她的行為很奇怪,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但還是說:“骨香無解。”
冒樂下意識反駁:“那是你沒見過世面,根本想不到這個世界上其實有系……無所不能的世外高人存在!”
初生的太陽跳將而出,染得云邊都是滾燙的金邊,應止玥估算著番茄魚湯也該好了,準備用完早餐后就迅速跑路。
她拂過裙擺,輕飄飄道:“也有可能,那就當是我騙你好了。”
冒樂:“……”
隨即,應止玥也不管冒樂還想說什么,推開門,徑直轉身回房間去了。
無晝之夜
瓷碗中的番茄龍利魚湯呈現出鮮艷的橙紅色, 新鮮西紅柿的清新酸味與烹煮過程中釋放出的龍利魚的海鮮香味相融合,具有豐富的酸甜味,湯中還有洋蔥、大蒜、蔬菜和其他香料的香氣。
魚湯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 然而應止玥卻沒什么胃口, 拿起湯匙后又放下, 很輕的“當啷”一聲。
她看向陸雪殊,“你還記得《冷尸祈語》的序章講的是什么嗎?”
在蘆亭山的歲月漫長無趣, 應止玥會對《冷尸祈語》感到好奇,哪怕這話本子寫的不是人話, 也還是撿起來讀的主要原因就是它開頭節選的傳說。
這傳說始于一個偏僻的漁村,一個好色貪婪的男人騙走了其他村民的錢,在憤怒的村民們提著榔頭上門追債時,慌不擇路地躲進了海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死在外面的時候, 他搖身一變成為了船長, 在一個下著暴雨的深夜, 駕駛著一艘豪華的帆船凱旋歸來。
他聲稱在一次神秘的航行中, 發現了大海上的寶藏,想起當年村民們借他銀錢的恩情,特意來接村民們一起去探險。船長的話語充滿了誘惑力,村民們被寶藏的欲望蠱惑,紛紛答應加入, 坐上船只,心懷希望,卻不知道他們即將面臨的是怎樣的可怕命運。
剛開始的幾天, 風平浪靜, 佳肴美酒應有盡有,村民們從前生活樸素, 哪里享過這種福?他們很快就沉迷其中。唯有晚上的時候,幾個淺眠的村民偶爾會聽到“咚”、“咚”的腳步聲,但其他人都覺得他們是睡糊涂了,因為剛說出這話不久,這幾個人就不知道醉倒在哪個酒窖里,尋都尋不見。
烏云密布,雷電交加,大風呼嘯著,掀起巨浪。這是一場兇猛的風暴,船只在洶涌的海浪中搖搖欲墜,村民們議論紛紛,要求返航,但船長把他們的話當做耳邊風,仍然堅持前進,向著他所謂的“寶藏”駛去。
膽小的村民開始后悔了,可是這時候船只已經駛到深海中央,水性好的村民不滿船長的態度,吵嚷著放下一只小船,但還沒劃出去十尺,銀白色的閃電劈落,小船散落成木片,幾個人瞬間被掀入滔天巨浪當中。
村民們團結起來,拿著刀和斧子,紛紛要求船長停船上岸。被架住脖子的船長冷哼一聲:“天太黑了,等明日我們就上岸。”
已近子時,村民們盤算一下,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可惜,村民們再也沒有等到第二天的日出。
“已經是巳時了。”靠在甲板上的村民終于忍不住恐懼,吞著口水道,“可是,可是天怎么還沒亮?”
——他們遇到了無晝之夜,在海上的古老傳說中,有一種異常恐怖的現象,被稱作\"無晝之夜\",每百年才會出現一次。這種現象的恐怖在于,明明時間已經過去,但白天卻一直是黑夜。
村民們會驚奇地發現,盡管時漏已經走過了大半,太陽卻再也沒有從地平線升起。天空始終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黑暗之下,星星和月亮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束縛,無法出現。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平靜無風的日子,天空如墨般深黑,氣溫也異常寒冷。
當人們努力點亮油燈時,燭光在這黑暗中顯得如同微弱的星光,而尋找一絲白天的跡象變得愈發絕望。
即使白天似乎近在咫尺,也無論如何都無法踏出黑夜的包圍,連甲板都融化在黑夜中,仿佛時間被扭曲,永遠無法前進,只留下了無法逃脫的陰影。
這種恐怖的無晝現象在每一百年的間隔中重現,成為了古代傳說中最令人膽寒的謎。
暴雨停住的那一瞬,水面上也發生了怪異的變化。海水變得平靜如鏡,沒有起伏的浪濤,船只似乎漂浮在虛幻的水面之上。水下的生物停止了活動,一切都沉寂下來,形成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寧靜。
漸漸地,一個接一個的村民開始消失,他們離奇地消散在黑暗中,唯有“咯吱”“咯吱”的吞食聲不斷傳來。無論他們如何呼救,如何掙扎,都無法阻止這一恐怖的悲劇。
《冷尸祈語》序章的結尾,是一伙商船的人在航行時,意外看到了無人駕駛的巨輪,懷著好奇心登上船。
船艙中彌漫著一股鐵銹和血腥的味道,昏黃的燈光下,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船艙中的木質地板上灑滿了斑斑血跡,一些殘破的陶瓷器物碎片隨處可見,顯然曾經經歷了激烈的沖突。懸掛在船艙頂部的油燈搖搖晃晃,投下詭異的陰影,使得整個場景顯得更為陰森可怖。
船艙中的東西被推倒得七零八落,一些擺件的表面還殘留著指甲劃痕和血漬,仿佛曾經經歷了極度的激戰。不僅如此,船艙內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海水和腐爛的味道,使人感到極度的不適。
船板上布滿了惡心的污漬,一些已經凝固的血塊在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最可怕的是,船艙的角落里,一些扭曲變形的身體殘骸堆疊在一起,身上全是野獸啃咬過的齒痕,失去了生命的光彩,眼中充滿了絕望和驚恐。
殘破的墻壁上掛著破破爛爛的帷幔,仿佛見證了一場可怖的悲劇。船艙中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氛國,只有隨風傳來的呼味聲和海浪拍擊船身的聲音,構成了這可怕場景的背景音。
整個場景充滿了混亂和毀壞,使人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懼和壓迫感,登船之人最后找到了一本手札,記錄了一個村民的所見。
最后只有三行字,被反復地劃掉又重寫,字體凌亂,似乎能透過劃痕感知到記錄者的癲狂心情。
“船長是好人。”
“船長是壞人。”
“不對,船長不是……丿”
序章結束。
這個序章看似恐怖,但其實也只是個引子,女主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類少女,被故事所吸引,偷偷溜上商船入海,遇到了俊美的尸鬼,然后故事就開始往十八禁的方向進行,除了結尾處由于主角的身份設定有點小虐,但還是被很快解決,美滿生活在一起。
從故事正文回頭看,序章中的船長顯然不再是人,而是變成了夜間會吃人的尸鬼。
村民們被船長的財富幻想蠱惑,上船追求寶藏,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是\"永晝之夜\"的可怕噩夢。他們無法逃脫,他們的靈魂被大海吞噬,注定在這一惡夢中永遠消失。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村長還很克制,一晚上只吃一兩個,但是無晝之夜的出現加重了他的饕餮欲望,一夜之間達成全滅成就。最后村民留下的那句話,就是“船長不是人。”只是“人”字沒來得及寫完,只寫了一半就被船長給吃了。
其實應止玥對話本子里主角的甜蜜橋段記得不算清楚,但是序章的恐怖描寫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舷窗向外眺望,空晴云淡,蔚藍的天空延伸到海平線,仿佛永無止境。金光灑在寬廣的海面上,閃爍成連綿的寶石長線。
大海平靜如鏡,波光粼粼。微風吹拂,海浪輕輕拍打著船體,發出柔和的漣漪聲。海鷗自由翱翔,留下潔白的羽跡,它們的振翅聲在空中輕輕回蕩著。
晴朗的天氣帶來溫暖的陽光,曬在臉上,令人感到一種懶洋洋的舒適,連海洋原本深邃的藍也顯得淡了。
桌上的番茄湯汁濃郁,味道鮮甜,船體破開海浪,白帆鼓滿風,平穩地航行著,這樣的好天氣是大海的恩賜。
她看了眼安靜用飯的陸雪殊,還是收回視線。
申時三刻的時候,逃生舟會靠岸,替換船上的物資,岸上的小鎮是于雙娣的據地之一,人少,僵尸也少,正適合下船。
應止玥重新拿起碗中的小匙,準備重新將湯送入唇中的時候,手背被另一人握住。
“怎么了?”
陸雪殊的皮膚白皙如玉,通透而干凈,手背覆蓋著細膩的淡青靜脈,勾勒出猶如藝術品的紋理。指甲通常修剪整齊,修長而堅固,呈現出淡淡的象牙色。
應止玥垂下眸,盯了一會兒他的手背,直到兩人交接手指的溫度變得一致,她驟然開口:“別等到下午了,跳海吧。”
這話一出口,她也覺得自己很無理取鬧,但是當覆住她手背的手再一次移開的時候,也不妨礙大小姐生氣。
應止玥懨懨地擺弄起腰間溫涼的五刑玉,“不想跳就不跳,你又不是沒長嘴,怎么也和小姝一個德行?”
然而,與她設想相反的是,陸雪殊沒有開門離開,讓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小姐冷靜一下,而是動作嫻熟地收拾起行李,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除了之前在代城時,楊小姐送給她的一枚香纓,其他的瑣碎首飾、香膏和衫裙。
……怎么說,簡直是純熟到讓人心疼的程度。
很像是反派要殺人時,旁邊會給她遞刀的無良小弟,最后的結局就是統統被主角干掉。
應止玥勾住那只要被他收起的香纓,繞在手間來回地轉,順著他的手換上方便行動的外衫時,還是沒忍住好奇心,“你都不想知道為什么嗎。”
陸雪殊的神情平靜,“姑姑何必問我呢?”
——也是,反正陸雪殊是會無條件聽從她的話的。
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不存在世人眼中的樸素善惡觀。
想到這里,應止玥便彎眉笑了,將香纓隨手掛在腰上,轉而搭住他的手心,一同向外間走去。
生辰禮物
逃生舟在和煦的微風中緩緩前行, 伴隨著輕柔的濤聲,船桅的繩索發出窸窣的摩擦聲響。
甲板上的涼風徐徐吹過,左右無人, 應止玥借著陸雪殊手的力量, 將身體吊在旁邊的長繩上。
然而, 就在陸雪殊就著這個姿勢攬住她的一瞬間,就好像觸動關鍵劇情點, 天空突然發生了變化。
烏云如野獸一般迅速涌來,掩蓋了陽光, 將天空染成灰暗的顏色。微風漸漸變得狂暴,海浪翻滾起來,巨大的浪花開始噴涌而起,掩蓋了視野。
應止玥感知到, 手下的繩子有了微妙的顫動, 原本平靜的大海突然陷入駭人的混沌之中, 仿佛大自然的憤怒正在醒來。無邊的黑云壓得天空陰森陰冷, 春日的溫暖光芒完全被遮蔽,一切陷入了黑暗的深淵。在遠方,閃電劃破了無晝的長夜,如惡魔的尖嘯,令人毛骨悚然。
應止玥:“……”很好, 完全按照《冷尸祈語》的話本子原汁原味呈現,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改。
原本按照估算,即便此刻下海, 游到最近的岸上也用不到幾刻鐘。但是無晝之夜降臨之后, 情況也發生了變化,眼前的海浪濤如山, 奔騰洶涌,宛如魔獸的怒吼,咆哮著,向船只襲來,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吞沒。
“咚。”
“咚。”
“咚。”
一盆鮮血被打翻的污臭味道散發出來。
沉悶而怪異的拖拉聲回蕩在永夜中,應止玥心頭一沉,下意識回過頭去。
在這嚎叫的風暴中,閃電劃破夜空,如神明之怒,將黑暗的海面一一照亮,呈現出駭人的景象。
最前面的人是小蓮。
應止玥對他的印象不深,只記得是一個害羞、俊秀的侍從,總是用一副恭敬的表情,委屈巴巴地望著她。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皮膚白皙,黑發整潔地束在發帶后。
然而,夜幕降臨,這個害羞的少年卻發生了令人震驚的變化。他的表情扭曲,從溫和的微笑變成了猙獰的嘴角翹起。眼睛變得空洞而陰暗,沒有生命的光芒。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仿佛沒有了血液。
——想來也是,尸鬼哪里來的血液。
小蓮的手指變得如同爪子,彎曲而鋒利。他的指甲黑而尖銳,透露著邪惡。他的嘴角滴下黑色的口水,滴落在地板上,發出吱吱的腐蝕聲。
白天時對她和善笑著的人們變成了尸鬼,面孔扭曲而可怖,皮膚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幾乎吞沒了他們原本的眼睛。那雙瞳孔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片深邃的黑洞,透出一股濃烈的腐朽味道,如墳墓中的腐朽尸體。
他們的眼睛失去了生機,令人毛骨悚然。嘴巴微張,里面充斥著尸氣,比起發出嘶啞低吼聲的僵尸,尸鬼們并不說話,只是沉默著向兩人逼近,讓人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無法呼吸。
尸鬼的步伐怪異而不規律,仿佛是來自死亡的擬聲詞。他們的腳步聲在船板上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聲響,像是骨骼碰撞的聲音。這可怕的音響進一步強化了深夜的壓抑感。
惡臭和腐爛的氣息在深夜的海風中傳播,如同死亡的氛圍彌漫在船上,漸成包圍之勢,除了入水別無他法。
風聲凄厲中,海水飛濺而起,濕透了兩人的衣物,傳來一陣刺骨的寒冷。
——無晝之夜竟然還會給海水帶來腐蝕效果的buff,《冷尸祈語》可沒有寫過這個,這不是二創嗎!
巨浪之巔,白色浪花翻滾,如幽靈之手伸向船只,原本堅韌的繩索也出現了即將斷裂的跡象。
繩身搖搖欲墜,應止玥和尸鬼頭子于雙娣對視一眼,微微一笑,突然翻身上了甲板。
在于雙娣愣神的瞬間,大小姐驟然扭過身,腰間的五刑玉浮于空中,散發出波動的刺眼光亮。陸雪殊則揮動起中間斷裂的繩索,在尸鬼的包圍圈中打出一個破口。
水花飛濺,尖銳的聲音劃破沉寂的夜空,尸鬼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被擊倒在地。
趁此機會,兩人在狹窄的甲板上奮力逃跑,反應過來的尸鬼們愈加憤怒,如陰影般緊隨其后。而他們的味道更是讓人作嘔,一股腐爛和死氣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從地獄深處散發出來的瘴氣,讓人幾欲窒息。
應止玥和陸雪殊穿梭在船上的無數縫隙,巧妙地躲開尸鬼的攻擊。周邊的船具在他們的手中化作了致命的武器,刺穿了一個個尸鬼的身軀。但尸鬼們不知疲倦,既有腦子,也不畏懼疼痛,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仿佛無窮無盡。
紛亂的腳步聲踏破松軟的木板,路過冒樂的房間時,里面傳來她均勻安穩的呼吸聲,然而尸鬼們看都沒看一眼,準確地越過沉睡的冒樂,向著應止玥撲過來。
“姑姑果然很有人氣。”
陸雪殊含笑的聲音傳來時,他們剛急匆匆地沖進一條狹窄的轉角,當著咆哮撲來的小蓮的面,他幾乎是貼著小蓮的牙齒拉上了門閥。
這里昏暗而潮濕,到處都彌漫著海水和腐爛的味道。墻壁布滿苔蘚,顯然很久沒有人踏足。唯有邊角處有一個水缸,里面裝著冰涼的生水。
“謝謝,以及閉嘴。”
應止玥呼吸急促,細密的汗水從額頭滴下,短短的一會兒功夫用掉了她過去十年的運動量。
“應小姐,于莊主找你敘話。”剛剛還可怖的尸鬼小蓮聲音溫和,如果不是一股惡臭的腥風撲面而來,應止玥就真的要信了。
“應小姐,請開門。”
“應小姐,我是小蓮啊,開開門吧,陸公子欺負我。”
“應小姐……”
“應小姐!”
尸鬼們的腳步聲逐漸臨近,仿佛無處可逃。應止玥聽到了他們嘶叫的聲音,恐怖的嗓音刺痛了耳朵。這是一場生死搏殺,背后是不死尸鬼的威脅。
時間似乎變得緩慢,他們的心跳聲在這幽暗的角落中回響。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堅守這個陣地,希望能夠在絕望中找到一線生機。
陸雪殊持著一把劍,凝視著黑暗的出口,準備迎接任何突襲。
尸鬼們的腳步聲和拍擊門板聲逐漸臨近,仿佛無處可逃。應止玥聽到了他們嘶叫的聲音,恐怖的嗓音刺痛了耳朵。
“你還記得在蘆亭山上過的生辰日嗎?”
就在應止玥快累得睡過去的時候,冷不防聽到陸雪殊清淡的聲音-
應止玥真正的生辰是在秋天,但她估摸著那時候就不會再在山上了,小姝會陪在她身邊的幾率更不大,于是就胡攪蠻纏拉著對方給自己提前慶生。
說是慶生,其實就是想要禮物。
應止玥想起她硬生生討要來,卻只被送了一半的“禮物”……
“我喝醉的那次?”她皺了皺鼻子,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只沒精打采地嗯一聲,“當然記得,小姝是性冷感嘛。”
蘆亭山的庭院日晚,薄疏的草木掛著綠蘿,一點兒令人心浮氣躁的熱氣。
自從她吐血的事情后,少說也過去了大半個月。
大小姐就是在這種氣候中,偷偷喝了兩三杯松子酒,度數不高,但她還是醉了。
醉了的話,就不算是她主動親近!
應止玥可以胡攪蠻纏,勒令她的啞巴侍女整天陪著她,不僅要給她讀《冷尸祈語》的話本子,還可以正大光明地索要禮物。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籽涼木手鐲,振振有詞道:“我侄子都給我送禮物了!”
雖然差點束之高閣,還是被小姝拆開的。
雖然今天不是她真正的生辰。
雖然她也不知道小姝的生辰是哪天,更不可能準備禮物。
——那也不行!
大小姐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
“小姝,你的禮物呢?”
小姝拉著應止玥的手腕,輕輕摩挲過那只籽涼木手鐲,偶爾會觸到她腕骨,麻酥酥的癢。
她被這酥癢感弄得心亂,微惱地避開那只手,“不要再管那個鐲子了!”
“你裝作沒聽見是不行的。”應止玥壓根沒把國公府的侄子和小姝聯系到一起,她清了清嗓子,故作不在意道,“你既然沒準備禮物,我就要自己來討了——”
其實最好的禮物,當然是小姝陪她下山了。
但應止玥懷疑小姝不會答應,于是準備徐徐圖之。
“不許拒絕我。”
語氣雖嬌蠻,但是繃緊的尾音微顫著,到底泄露出一些本人的緊張情緒。
小姝抬起頭,黑色的眼眸很安靜,像是一潭沉默的湖,但應止玥莫名覺得對方此時的心情還不錯。
有可能不會拒絕她的那種不錯。
這樣想著,應止玥肩膀放松下來,舒出一口氣,隨即傾身,輕輕地將自己送進對方的掌心。
小姝的手玉白修長,可卻覆著一層薄繭,她沒有蹭,可只是傾過去時最小程度的摩擦,都令她下意識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觸感有點超出預計了。
應止玥睫毛抖了抖,酒意消散些許,萌生出后知后覺的退意,“你如果實在不愿意,那就算——”
潔凈的手掌微合,靜靜地攏住了她。
應止玥雖是主動的一方,但其實本質上是生澀的,被這變動一驚,腰肢發軟,整個人往對方懷里跌,卻因為自己被掌著束住,發出微痛的一聲悶哼。
她后悔了,可是剛一張嘴,就因為角度的問題,直直撞上了小姝的嘴唇。
——應止玥酒氣上頭,腦袋迷迷糊糊的,其實沒搞懂她本來是要起身的,怎么會莫名其妙地和小姝親上。
更遑論此刻小姝耐心地描摹過她的唇形,等到呼吸不暢時,又溫柔地給她渡氣。應止玥靠在散發著冷香的懷抱里,難耐地將頭埋在對方的頸窩,綿嫩的地方被捻過,幾乎可以透過輕薄的綢緞,感受到指腹的褶紋,又連著更大片的溫雪因小姝的掌溫融熱。
因著大片的皮膚交疊著,應止玥腕子上溫涼的手鐲,亦隨著外間的溫度無限度攀高。
她嗓音也跟著融化成水,聲氣顫著,胡亂地下命令:“可以了——嗯……還有另一邊。”
一直到應止玥面頰潮熱,整個人都快燒干時,才讓人從身上挖起來,小姝如言換成左手握上去,剛才肆意作亂的手又按住她微顫的腰。
應止玥垂下頭去,有點遲鈍地想,自己什么時候把襟帶拉開了嗎?
她怎么都沒意識到。
想去拉上袖衫的手卻被有意無意地格開,應止玥嘴唇暈出的氣息流曳過小姝的下頜,她沒力氣,順勢勾住了對方的肩。
圈弄的力氣在加大,應止玥看著衣衫下漸生出的不規則波瀾,只是衣料雖薄,卻究竟隔了一層。
應止玥壓抑著自己,綿綿地呼出來一口氣。
……好歡喜,好不知足,好想把這個人永遠銬住,只做她的啞巴侍女。
小姝的名字在舌尖滾了兩三番,應止玥終于忍不住側過一點身,把系在后背上的細帶子讓出來,“拉開它……進來碰一碰,好不好……”
可原本靈活捻轉的修長手指,就是在這時候驀地停住。
澀苦的藥味仍縈于房間內,只是變得淡了。
因為心思起伏過多,應止玥細白的臉頰生出微汗,睫毛不住地顫抖著,眼尾是薄艷的一點粉,洇洇出水汽,顯然已經到了承受上限。
寢衣滑落她的肩膀,唯有杏白的小衣還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可因為被掌心揉皺,大片的潤致肌膚從遮不住的罅隙中露出來,綴著細淺的瀅瀅桃花色,如果仔細比較,就可以和小姝的指痕嚴絲合縫地對上。
應止玥眼眶里還盈著茫然的水汽,濕漉漉地催促著,“小姝?”
繃帶遮掩住的器官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小姝斂下眉目,不顧大小姐想伸手拽住自己的衣袖,冷淡地避開她的手,站起了身。
她不服氣,“你明明都答應過我的!”
應止玥嘴唇輕抿,是微不可察的一點委屈,可到底什么都沒做,目送著對方離開了-
然而,應止玥不理解陸雪殊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話題,畢竟她自己都不愿意回想這件事,更不用說食言的小姝。
不過如果說,這是為了驅散睡意的話,應止玥也要承認,陸雪殊很成功。
她現在一點都不困,可以說氣得牙癢癢,生龍活虎地勒令陸雪殊扶她去房間角落的水缸處,準備在冰涼的水里泡一泡。
《冷尸祈語》不是也有寫,在涼水里泡著的時候,體溫會降低,尸鬼就會忽視掉藏在涼水中的人,徑直走過去。
誠然,《冷尸祈語》的女主用這招成功躲掉了第一次尸鬼的襲擊,但應止玥是《活著好累,要不死了算了》的原女主,能不能成功就是兩說了。
應止玥踩著陸雪殊的膝蓋,浸在冷水里,漣漪四濺,打濕他的衣衫,她卻只是輕輕哼出一聲,“你看我做什么,又后悔了?看我也沒用,這里可不是蘆亭山,沒處讓你跑了。”
門縫滲入的月光掠過她的眼眸,烏玉珠子上也瀅瀅映著海霧,濕漉漉地蔓上她的長發,原本是明凈的一張臉,卻生出點曖曖的妖氣來。
陸雪殊也像是被迷惑,沒再去管隨時會被踹破的木門,只慢慢挑起她的一絲發,斂眉望她。
“——大小姐,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從來沒打算跑呢?”
幽暗密室
在來到這個隔間前, 應止玥甚至不知道逃生舟中有這么一處幽暗的地方。
房間內只有一扇充作擺設的木窗,一張搖搖欲墜的木床和一缸冰水。里面充滿了潮濕和腐爛的味道,就像是大小姐此刻不虞的心情。
應止玥將自己藏在冰水中, 僅僅露出一雙霧溶溶的眼, 好笑道:“給你十秒鐘, 解釋一下。”
陸雪殊任由她伸手摁住他的頸,交疊的皮膚在升溫, 指尖沾染的水汽暈染過他發絲,呼吸間交纏著一種清新好聞的香氣。
他動了動唇, 剛要再說些什么,尸鬼的嚎叫聲就傳來,隨即,一陣狂暴的撞擊聲響起, 房門被從外面撞破, 破碎的木頭和塵土四處飛濺。
然而, 尸鬼們很快沖進了房間。他們的眼睛不太好使, 但是嗅覺異常敏感,嗓音刺耳地嘶吼著,手臂扭曲,指甲黑而尖銳,仿佛是鬼怪的爪子。
他們四處嗅探, 尋找著應止玥和陸雪殊的氣味。
于雙娣走在最前面,總是爽朗笑著的女子此時神態凄慘詭異,目中沒有了生命的光芒, 瞳孔擴張到極限, 反而泛出種深黑的顏色,仿佛深淵。
緊跟在她身后的是小蓮, 然而尸鬼大軍并沒有直接向水缸中走來,正像是《冷尸祈語》中記敘的那樣,由于視力不好,他們低著身子,四處嗅聞。在走到木床邊的時候,瘦削的手臂猛地一揮,電光石火間,木床化作了齏粉,紛紛揚揚在房間里散開。
應止玥:“……”有被嗆到。
而且,無晝之夜完全是尸鬼的主場。隨著時間的變化,應止玥能感受到身上的力氣在逐漸減弱,而尸鬼的力氣卻在不斷加強。
更加要命的是,除了后登上船的人,早先和于雙娣一起登船的全都是尸鬼殿堂的元老級人物。
應止玥蜷縮在冰水中,心跳逐漸加速,但她盡量保持呼吸均勻,不發出一點聲響。
然而,尸鬼們似乎對她的位置格外敏感,哪怕嗅覺受阻,但是空間有限,他們依舊可以通過排除法,一點點靠近邊緣位置的水缸。
至于尸鬼的排除法,非常簡單,全部揮爪子干碎就可以了。
他們逐漸靠近,尸鬼疊著尸鬼,如果是以天空的視角俯視向下看,簡直會覺得這群尸鬼在玩疊疊樂,隱隱的腐臭味凝滯在狹小的空間中,而被疊在最下面的,就是倒霉的大小姐了。
直到領頭的尸鬼伸手進入水中。
于雙娣的雙眼渙散,深紅發黑的瞳色無神,映出她濕漉漉的臉。
應止玥沒什么證據,但她就是感覺,于雙娣早就發現她,現在就像是把獵物困入陷阱的獵手,之前不動手,完全是耍人好玩而已。
應止玥:確定了,這種熟悉的感覺,于雙娣果然是清音觀主創造出來的沒錯。
而此時,于雙娣的手指已經隱約要觸碰到她的腿,仿佛是要將她拽出水中。
藏身之地暴露無遺,尸鬼們像是肉墻般緩緩接近,早已無路可逃。在陸雪殊動作之前,她索性直接站起身。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應止玥平靜地想,一只尸鬼的戰力本就能勝百只僵尸。
像是《冷尸祈語》的女主角,遇到的最驚心動魄的場景,也只是被兩只尸鬼圍攻。
哪怕是同為尸鬼的男主,竭力戰勝另外兩只尸鬼后,也被砍掉了一半的肢體,依靠女主鮮血的喂養才好轉。
但現在,應止玥面前是烏泱泱的一片尸鬼,可以圍繞逃生舟一圈。
如果《冷尸祈語》是一個普通的乙女RPG戀愛游戲,那應止玥面對的就是無人通關pro地獄版本,尸鬼的數量要比春天的蚊子還要多了。
冰涼的水花濺開在水缸外,腰際的香纓更是被浸濕,發散出淡淡的清新感,但又帶著一股特殊的苦澀藥材的氣息。白檀、忍冬和巖蘭草的香材味道隱約驅散開濃重的腥臭味。
討厭的清音觀主,應止玥想,要是還是被她殺掉,還不如在道觀上就咽氣呢,何必又折騰這么一遭。
她轉頭看向旁邊的陸雪殊,沒再說什么“滾”之類的廢話,而是望進他漆黑的雙眼,彎唇笑了一下。
“開心嗎,陸雪殊?”應止玥松開他頸間的小痣,聲音輕輕,像是和他喃語一般,“我們要一起死了。”-
應止玥看過的志怪故事里面有寫,人在瀕死的時候,時間會走得格外慢,眼前的一切也都會定格,只有生前的寶貴記憶會像是回馬燈一樣在眼前旋轉不休,映出最重要的時刻。
腰際的五刑玉奄奄一息,流動的色彩濃稠黯淡,隨時都會熄滅。
應止玥不清楚別人死之前看到的記憶是什么樣的,但是她敢肯定,她看到的走馬燈絕對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
因為她看到的壓根不是自己的回憶,而是清音觀主李念的。
更漏聲聲,像是落雨了。
依舊是那條潮濕陰暗的密道,盡頭處是狹窄逼仄的密室。
清音觀主站在一張粗糙的木桌前,上面擺放著各種奇怪的儀器和草藥。墻壁上的水珠滾落,布滿了發霉和潮濕的痕跡,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
籠子里的蟾蜍不斷地鳴叫,似乎感受到了即將發生的不尋常的事情,可聲氣卻漸弱。清音觀主的手輕輕觸摸著蟾蜍的腦袋,它的皮膚冰涼而滑溜,在她指尖留下細密的黏液。
無根道士躺在另一張桌子上,雙眼緊閉,小巧的匕首擱在一邊,很顯然因為騸掉的手法不對,他已經由于大出血處于昏迷狀態,只有不時發出的模糊痛吟,才讓人知道他還活著。
“無根道士——死亡后的第十三天。”清音觀主翻閱著本子,用毛筆又畫上一橫。
奇怪的是,無根道士已經死了快兩周,但他的尸體并沒有開始腐爛。
另一張桌子上,躺著的是暌違的故人,應止玥湊近看了一眼,發現這是引起李念黑化成清音觀主的關鍵人物,引虎入山的“老實人”張二牛。
臘月初七當晚,他引著李念家中的叔伯進到了李家,想要通過強迫李念的方式獲得家財,最后被喂下一丸尸鬼藥,變異成尸鬼,反水殺掉了李念的叔伯。
然而,顯然此時他已經恢復了神智,嘴中被堵著紗布,正驚恐地看向清音觀主。
但他氣色紅潤,皮膚飽滿,竟然是這個密室中狀態最好的一個。
不管說的是身體,還是精神。
隨著蟾蜍死前最后一聲不甘的嘶鳴,清音觀主扯出張二牛嘴中的紗布。
此時,張二牛再也沒有面對李家的地主小姐時的憨厚羞澀,滿是血絲的眼睛里充滿恐懼。
“李念,你他娘的有病是不是?為了一只狐貍,你竟然敢這么對我,百年之后你還有沒有臉見你爹娘?我警告你趕緊給老子放了,不然我——”
手起刀落,一刀斃命。李念沖他微微一笑,“不然你還是親自向他們告狀吧。”
應止玥:“……”
清音觀主正在精神狀態很穩定地發瘋。
清音觀主不斷地調查和研究,試圖找到一種方法,將無根道士的命轉移到蟾蜍身上。她知道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她親眼目睹了無根道士的尸體沒有腐爛,這讓她相信這個實驗可能成功。
她刺破了無根道士的手指,用一根精巧的銀針將一滴鮮血滴在蟾蜍的嘴巴上。
哪怕是隔著一層幻境,應止玥都能聽到清音觀主心跳加速的聲音,她緊盯著蟾蜍,等待著結果。突然,蟾蜍的胸膛開始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它的眼睛睜開,透露出一種神采奕奕的光芒。
清音觀主露出了分外欣喜的表情,她成功了!
通過尸鬼的轉化,張二牛的命已經被轉移到了蟾蜍的身體中。
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實驗,讓她發現了生命也可以被傳承。
蟾蜍振動著蹼,爬出了籠子,圍繞著密室中跳躍。清音觀主感到一股強烈的聯接,她仿佛能夠感受到張二牛的存在,就在這只蟾蜍身體中。
尸鬼是清音觀主用作幫貍娘續命的手段之一,不能說是完全無用的,但是尸鬼不會永生,而更像是“吸星大法”,不過武俠小說里的“吸星大法”是吸取別人的內力,而清音觀主的這種“吸星大法”則是以更邪惡、更可怕的方式,吸取他人的生命力。
這個實驗的成功,加強了清音觀主繼續研究的信念。
清音觀主以神秘的術法、深不可測的力量,創造了這群尸鬼。在她的手中,這些尸鬼成為了她為貍娘續命的工具之一。
尸鬼們成為了這黑暗儀式的一部分,他們眼中再無人性,只有一種扭曲的渴望。這種愈發惡劣的“吸星大法”將他們從生命的圈套中解救出來,但卻讓他們變成了可怕的工具,注定無法永生。這是一種被黑暗力量操控的悲慘命運,永遠無法擺脫。
這種術法極為強大,但同時它的限制也很多,而且不同個體能傳達的生命力也不同。比如說,張二牛的死換來了一只活蹦亂跳的蟾蜍,它身上的傷口盡數復原,可以說是蟾蜍界的戰斗蜍。
然而,當清音觀主再試圖用蟾蜍來復活無根道士時,后者雖然重新睜開了眼睛,但是命根子的傷處卻沒有復原,而且只有被變成尸鬼后,才能在世間茍延殘喘,心理也已經扭曲變態了。
但這很顯然和清音觀主的想法相悖,她想要復活貍娘,但是卻不希望貍娘以尸鬼這種“生死邊界無法明晰”的方式生活下去。
在進行了無數次試驗后,清音觀主只好皺著眉頭,放棄了這個方法,在本子上最后記錄到,“氣運有限,擱置。”
隨即就把瘋瘋癲癲的無根道士打包了一下,二手轉賣給了翹首以盼的李夏延,好歹回了一點血。
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生命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雖然創造出尸鬼的清音觀主已經故去,但是她留下的尸鬼卻以一種她本人都沒設想過的方式迅速發展起來,甚至隱隱變成了一個族群。
族群中甚至按照力量的大小,分割出了大大小小的階層。
比如說現在和應止玥距離不足半尺的于雙娣,雖然視力不行,但是神智很清楚,武力一流,甚至還會驅使小蓮用聲音來勾引她打開門出去。
這種生命力和智力的強化和成長,不知道在有心人眼里,會不會衍生出其他的功能……
想起來滿臉懼怖卻強忍的皇上,以及神色不明的于貴妃和她的傻兒子大皇子,應止玥捋過一綹濕發,若有所思地想,也不知道于雙娣知不知道這件事。
不過不管怎么說,天道的守則逃脫不掉的話,能死在于雙娣手里絕對好于和無根道士同歸于盡。
于雙娣的臉和她貼得極近,近到應止玥都可以嗅到前者齒縫間淡淡的腥氣,下一秒她的回憶結束,就要兇悍地咬上來。
——不過這一秒的持續時間,是不是太久了?
尸鬼們在撲向水缸的前一瞬,莫名其妙地全部定格停住了。他們原本猙獰扭曲的臉上的怒吼凝結在嘴巴中,仿佛有誰按下了暫停鍵,時間在這一刻突然停滯了。
于雙娣的眼睛還死死地盯著她,兇惡的表情和扭曲的身體仿佛成了一尊可怖的雕像。尸鬼們的動作停滯不前,無法再繼續追逐或攻擊,仿佛他們被某種神秘力量瞬間束縛住了,使他們無法再前進。
在這一片恐怖的凝滯中,還是陸雪殊先回過神來,砍倒一只要撲向應止玥的尸鬼后,一把將她扯到了身后。
冰涼的水花氤氳在狹小的房間內,打濕了尸鬼們的臉。
而就在這一刻,剛剛還呆立原地的于雙娣驀地動了,她退后一步,單膝跪地,虔誠地抬起頭來,嘶啞喚道:“母親大人。”
應止玥:“……?”
這又是玩的哪出啊?
在大小姐難以理解的困惑眼神中,宛如肉墻般堆疊起來的僵尸們齊齊單膝跪地,不同的聲調齊聲恭敬道:“母親大人。”
顯然,不僅是應止玥,陸雪殊也難得怔在原地,可惜沒給他什么反應的時間,于雙娣竟是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渙散的黑眸竟然要隱隱豎起來,低聲斥道:“無禮之徒,還不請安!”
應止玥不是傻子,陸雪殊也不是,顯然這背后必然有某種神秘的力量或禁術在發揮作用。
在應止玥一言難盡的目光下,陸雪殊低笑一聲,跟著退后一步,垂下眼瞼時,細碎的水沫染濕他濃黑睫羽。
雪消門外,他輕聲喚:“母親。”
真實名字
“所以, 只要持有這枚香纓的,就是你們的母親嗎?”
應止玥順著于雙娣的指引往外走,將腰上搖搖欲墜的香纓拽下來, 沖著后者搖了搖。
因為從嚴格意義上來講, 她們都不是人, 也就沒點油燈,配上后面無數尸鬼走路時衣料摩挲的沙沙聲, 頗有點百鬼夜行的可怕效果。
于雙娣很自豪地表示,尸鬼的祖宗, 也就是清音觀主博覽群書,用了川烏、附子、代赭、商陸等一系列名貴藥材,精心制成,將被傳承為家族至寶。據傳, 這枚香纓代表了尸鬼部族的榮耀與命運。因此, 它不僅僅是一塊裝飾品, 更是承載了尸鬼命運的護身符。
何況, 香纓上刻滿了神秘的符文,看似平平無奇,但一定蘊含著無盡的力量。
應止玥:“……真的嗎?”她在蘆亭山的山腳下走兩百米,就正好看到了小攤上販賣的花布。
顏色紋理都一模一樣。
于雙娣自豪道:“當然了,這可是清音觀主親口說的。”
應止玥:“原來如此。”
——這就說得清了。
據清音觀主說, 這枚香纓的傳承被看作是一項神圣的責任,一代又一代的尸鬼都必須竭盡全力來保護和守護這枚香纓。為了保護它,香纓觀主甚至建立了一座莊嚴的院子, 專門奉獻給香纓, 每隔一定的時間,清音觀主都會在虎符前舉行莊嚴的儀式, 祈禱神明的庇佑。
應止玥:“……”這是在說栽滿葡萄架子,為貍娘專門搭起來的那個院子嗎?
于雙娣話音一轉:“然而,香纓的力量也引來了嫉妒和貪婪。”
附近的惡毒大小姐挑剔不講理,用清修當借口,一直企圖奪取香纓,以獲取其傳說中的神秘力量。
應止玥:“……”
唯有清音觀主看中的幾個人會被選中,擔負著保護香纓的使命,她們要經歷重重考驗,包括與兇猛臭鼬的搏斗和突襲者大將軍的追捕。而香纓的真正力量,直到最后都是個謎。
因而,無論尸鬼內部的權利地位如何更迭,這枚香纓的位置都至高無上。
說著,她憐憫地看向應止玥,“能得到這枚香纓,想必大人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吧。”
于雙娣堅信,只有經歷重重考驗、數層磨難的人,才可以從清音觀主手里接過這枚香纓,成為眾尸鬼的“母親”。
類似于人界皇帝的虎符,看到香纓就如同清音觀主親至,所有尸鬼都要跪地口呼“母親大人萬歲。”
應止玥:“……”到底要不要和于雙娣說,當時清音觀主簡直像是在收拾破爛廢品,先是將香纓丟給了楊小姐,楊小姐又轉贈給了她。
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時候清音觀主就已經計劃好要殺掉她了。而如果不是出現陸雪殊這個意外,應止玥早就已經魂飛魄散,這枚香纓怕是也跟著入土,不知道被哪個蟲子啃進肚子。
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很難看出清音觀主很重視這枚香纓。
在于雙娣期待的注視下,應止玥回視她渙散的眼瞳,一點兒都不內疚地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唯一知道真相的陸雪殊:“……”
當應止玥再次走過冒樂房門口的時候,門虛虛掩著,屋子顯得很安靜。哪怕外面發生了這么多事情,她的呼吸也規律而舒緩,睡得很香。
然而,在應止玥走過的那一瞬間,她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如芒在背,身體都不禁產生一陣生理性的顫栗。
這種系統的注視仿佛滲透到了她的靈魂深處,令她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正在窺視著她的內心。她試圖回頭尋找源頭,但在黑夜的掩護下,除了冒樂模糊的睡容,她什么都看不到。
這種被惡意窺視的感覺,與她之前受五刑玉影響時進入的幻境一樣。
不過,她原本以為窺視的緣由是小蓮,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因為小蓮被陸雪殊廢掉了一條胳膊,哪怕尸鬼的不死特性能讓他復原,現在也很虛弱,正遙遙地墜在尸鬼隊伍的尾端,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什么。
而這種被默默注視的感覺,卻并沒有得到削弱。
反正應止玥也成為尸鬼的“母親”了,索性挑明了開口問道:“是冒小姐讓你們把這次的目標定為我的嗎?”
尸鬼的目的性簡直太明確了,不管中間橫七豎八睡著的其他人,徑直向她的方向烏泱烏泱涌過來,這不可能是偶然情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于雙娣搖了搖頭:“冒小姐,你說冒雙娣?她沒讓我這么做,只是我和其他尸鬼都覺得……你很香,讓人特別想吃掉的那種香。”
說著,她皺著眉頭,也疑惑起來,“但是在登船之前,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也沒覺得你有這么香,真奇怪。”
應止玥“唔”了一聲,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如果是突然產生了想殺掉她的沖動,那就可之前她遇到的情景一樣,是系統搗的鬼了。
不過——
“冒小姐的名字是冒雙娣嗎?”
難道不是冒樂嗎?
“對啊。”于雙娣完全沒察覺出應止玥的古怪情緒,干脆地應道,“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可比你狼狽多了,身上裹的全是泥巴,奄奄一息地叫著什么系統、系統的。一看腦子就壞了。”
“母親大人你也知道,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心善,這小姑娘年紀輕輕的,要是曝尸荒野多倒霉,還不如進尸鬼的肚子,所以當即就想過去把她吃了……啊不是,問問她還有沒有什么遺言,結果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于雙娣一拍巴掌,尸鬼的爪子在空氣中撓出銳利的聲響,“她也叫雙娣,我索性就讓她上了舟,這事兒還惹了我姐于貴妃的不快。不過我答應于貴妃,讓她的傻大兒也上舟,她就沒說什么,還讓冒雙娣接著做準皇子妃。”
應止玥:“……”這到底是什么奇葩塑料姐妹情,什么血緣不血緣的,完全是商業義姐義妹啊!
尸鬼的嗓音本來是偏嘶啞的,特別是于雙娣討論的還是荒野吃人的恐怖事情,還用虔誠渴望的目光看向應止玥,“不過,母親大人,之前我都不知道你身上攜帶了香纓,甚至就在兩刻鐘前的甲板上,我也什么都沒有發現。”
“我自詡嗅覺靈敏異常,哪怕十條獵犬加在一起也比不過我的鼻子,可卻什么香纓的味道也沒有發覺,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這樣誠心誠意地問了,應止玥也只好誠心誠意地回答。
之前香纓一直壓在箱子底,早就風干了,這也是湊巧她和陸雪殊躲在隔間的冰水里,重新泡出來了味兒。
于雙娣:“……!”這不可能!
她大受打擊,“我的嗅覺絕不會出錯!既然母親大人不知曉香纓的作用,身邊怎么沒帶著那個小白臉,而是也跟著一個尸鬼?”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到了一間最大的船艙,里面散發著淡淡的血味,可以看做是尸鬼的議事廳。
雖說尸鬼和應止玥都不是人,但出于儀式感,還是擦亮了油燈,隱約的光映亮了身后人的面部線條。
于雙娣在做尸鬼的時候,眼神不好使,要使勁湊上去才能看清對方的臉,“誒,等等……”
應止玥心中暗叫一聲糟,這才想起來,陸雪殊之前被清音觀主下過尸鬼藥,雖然劑量不重,但可能還有一點兒殘余,這才讓于雙娣把他誤當成了尸鬼。
不等于雙娣看清,應止玥已經一腳將人蹬進斜開的房門里,微笑道:“跟著什么,我怎么沒看見?”
于雙娣茫然地在原地轉了轉,明明記得剛才面前還有個人的,看眼前空空落落,顯然什么小白臉都沒有,不由得撓了撓頭,“可能是受無晝之夜影響,我的腦子也不太好使了,母親大人請上坐。”-
剛一入門,一股陰冷的氣息迎面撲來,應止玥謹慎地環視了一圈。
和之前參觀的豪華船艙不同,此處只有中間懸掛著一盞象征意義的古老吊燈,房間的中央是一張磨損的長桌,桌面上覆蓋著灰塵和蜘蛛絲。
長桌后有一張座椅,椅子上滿是裂痕,顯然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人坐在上面。
燈罩上的蠟燭火焰搖曳不定,投射出扭曲的影子。
應止玥繞著房間轉了一圈,墻上掛著幾幅古老的航海地圖,標明了各種水路和港口,以及未知海域的神秘標記。
不過和尋常地圖不同,港口線路不是用筆標注,而是用歪歪扭扭的血跡劃出痕跡。
房間的一角擺放著一些古舊的航海工具,如羅盤和望遠鏡,表面沾滿了歲月的塵埃。應止玥磨磨蹭蹭地挨個撫摸一圈,可還是沒有見到陸雪殊的身影。
他哪兒去了?
應止玥不由蹙起眉,在一眾尸鬼沉默的目送下放好望遠鏡,心事重重地在椅子上落座。
然而她才剛坐穩,就不由得小小驚呼一聲。
尸鬼的視力不怎么樣,其他器官的感覺卻會加強,于雙娣迅速抬起頭來,“怎么了?”
“不小心絆到了一下。”應止玥微側過臉,不露聲色地換了個話題,“所以冒雙娣也和你提過系統的事情?”
于雙娣不疑有他,聽她這么一問,就噼里啪啦的,倒豆子一樣開始講了起來。
在陰影處,應止玥擰著眉心瞪了陸雪殊一眼。
他藏在桌子下,抬頭向她看了過來。
——藏就藏吧,為什么還要親她的膝蓋啊?!
不許出來
和心機深重的男性不一樣, 于雙娣哪怕是一只尸鬼,也是一個性格直爽、藏不住心事的女性,完全沒想過冒樂根本沒在應止玥面前提及過系統的事情。
不過說來也是, 于雙娣因為冒樂的本名和她相同, 就直接讓人上了船, 本就不會是考慮太多的性格。
于雙娣表示,她是在離開皇宮的時候看到冒樂的, 冒樂身著一身破破爛爛的宮裝,嘴角沁出的全是鮮血, 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無意識地叫著“系統”、“系統”。
“這個叫系統的可真是個狗東西!”于雙娣非常不屑地唾了一句。
原來,在系統的要求下,于雙娣等不及和大皇子的婚期到來, 就要“獻身”, 最好能生下一個皇太孫。
當時僵尸遍地, 連皇帝都驚慌失措, 更不用說冒樂了。
于貴妃對此事,也是樂見其成,甚至專門把大皇子身邊的宮人支走,就為了兩人能成就好事,甚至還對冒樂許下諾言, “你要是有了,你就是我孫兒唯一的母親,等到尸潮之亂一了, 我們娘三個好好過日子。”
她熱切地望著冒樂的肚子, 渴望的目光可以稱得上毛骨悚然,“別說什么皇妃了, 你想當太后也使得。”
這句話非常大逆不道,但與此同時,也有點奇怪。
先把皇帝排除掉,可是算上于貴妃本人、冒樂、冒樂的“兒子”和大皇子,一共四個人,哪來的娘三個?
大皇子可是于貴妃的親生兒子,于貴妃再怎么壞,也不至于拋下兒子跑路吧?
但冒樂也是急昏了頭,沒有想那么多事情,應府不能做她的支撐,她“貍貓換太子”的事情一出,京城里沒一個人待見她,她只能依靠于貴妃了。
但是,大皇子腦子雖然傻,但是卻有一身蠻力,平時身邊的宮人說是“伺候”,很多時候也是在“管制”他,這回四下無人,他撒了歡兒的玩。
首先瞄準的是冒樂的頭發,一把薅下去大半邊,還用鐵鍬去戳人。冒樂也不是性格很好的人,在大皇子興奮地叫著要把她丟進煮沸的鐵鍋里時,她忍無可忍,不顧系統的聲聲警告,運用現代的生物學知識,精準的把人給廢了。
就是無根道士的那種廢。
這下,于貴妃徹底暴怒 ,讓人將冒樂拖下去亂棍打死,但是當時尸潮動亂,宮人也害怕血味會帶來僵尸,把人掩在雪里,匆匆走了。
然后就撞上了剛從宮門出來的于雙娣。
于雙娣是一個尸鬼,是非道德觀極為薄弱。
她不覺得冒樂可憐,畢竟是冒樂自作自受。
她也不心疼于貴妃,畢竟大皇子會變得這么暴戾,也和她的無限度縱容脫不開關系。
至于大皇子——
一個見到她只會吐口水咯咯樂的傻子,行不行和她有什么關系?
再說了,連他親爹皇帝的結扎術都是于雙娣本人安排的,這點小小的痛都忍不住,還怎么做男人?
于雙娣確實是戀愛腦,但也有著很準確的劃分標準,如果連結扎這點小事都不愿意為她做,黃公子也不配做她的男人。
因此,于雙娣本來打算遙遙看一眼就走的。
但,冒樂說她叫冒雙娣誒!和她一樣的名字!
應止玥:“……”真是出乎意料,又無法反駁的理由。
“不過我后來一合計,想明白了,這些事情全都是那個狗屁系統攛掇的。”于雙娣呸了一聲,“我還從來沒見過這個姓系的狗玩意,不知道冒雙娣為什么這么信任他,還說什么不幫他達成愿望,她就會死。”
于雙娣從冒樂那里學來了很多新詞匯,“這不就是PUA嘛!”
她理直氣壯道:“冒雙娣中了骨香,肯定會死啊。系統真不地道,連將死之人都要騙。”
應止玥:“所以,冒小姐很早就知道你是尸鬼了?”
“我也不想的。”于雙娣罕見的有點害羞,“但她當時血流的太多了,我們做尸鬼的也需要吃飯嘛。”
于雙娣瞥了一眼應止玥,補充道:“不過你別擔心,我們在白天的時候,也是和常人無異的。除了無根道士那種沒用的實驗品,我們在常人狀態時,并不會保留尸鬼狀態的記憶,這也是清音觀主特意照顧我們,以備有一天有機會可以徹底變回普通人——”
說到這時,身邊有個尸鬼扯了下她,于雙娣這才發覺自己失言,緊張地看了一眼應止玥,發現后者表情沒什么變化,這才松了口氣,蹩腳地換了話題。
“哦對了,冒雙娣還說她要我幫忙殺一個人,還要和系統達成契約。”于雙娣抹抹嘴,“我當時想見見這狗玩意到底長得有多俊美,就答應了冒雙娣,說是契約達成,可我根本就沒見過啊,冒雙娣這妮子果然是被騙了,我一點兒也沒有想殺掉某個特定的人后再……”
說到這里,于雙娣的目光忽然迷離起來,呆呆地看向應止玥,邁開步子,“你好香——”
正在這時,沉寂的空氣忽然瘋狂波動起來,一道尖利的聲音幾乎要刺痛應止玥的耳膜。
【系統命令:殺掉應止玥!殺掉應止玥!殺掉應止玥!】
環著她膝蓋的力道一緊,應止玥按住桌下的人,任由于雙娣晃晃蕩蕩地走上來,在她張開獠牙的前一瞬,將香纓在茶水里隨便一涮,“啪”一聲丟過去。
——天命再厲害,也不能和本能抗衡嘛。
就像是定格的水墨畫,于雙娣身體劇烈一顫,嘴角扯平了又放松,呆滯的眼神恢復了幾絲神采,“母親大人?”
結果剛一清醒過來,就嚇得抱住胸,瘋狂退后,“我雖然和公主交好,但是和她不一樣,我不喜歡女人!再美的女人我也不喜歡!”
一天的情緒大起大落,再看尸鬼驚慌失措的表情,無語的同時,又覺得好笑,“那你還不離我遠點?”
系統一擊不成,也蔫巴下去。
于雙娣也偃旗息鼓,灰突突地招了招手,示意其他尸鬼代替她主持會議。
應止玥眨了眨眼睫,她看似淡定,可后背也沁出細密的小滴汗珠。
但她情緒激烈起伏的時候,面上的神情也很淡,只是將手指漫不經心探入桌下人的唇。
因為環境限制,陸雪殊沉默地抿住唇,于是,大小姐仿似有了剝奪他說話的權利。
——又一次。
他半跪著,流暢而優美的脊背線條緊繃,內中藏著的脊骨也化成了尖銳的刀刃,可以劃破燭火滲不到的夜色,勾走她的注意力。
可這柄刀此刻執在她的手里。
應止玥也發現了這種惑人的特質,索性收回手坐直,然而不等陸雪殊放松,她微踮足尖,輕巧地劃弄了幾下。
換回主人無意識的一聲低沉喘息時,應止玥蠻橫地踩了下去。
“這是我們下一次的進食計劃,還請母親大人過目。”
桌前,尸鬼們赤紅著雙眼,討論著下一次要捉哪個人來進食。
微涼的卷軸遞進應止玥手里時,清澈的水滴濡濕了她膝蓋外的衣衫,幾聲低低的喘息順著她皮膚肌理滲入血液,帶來種不受控的戰栗。
她微偏過頭,看向桌下之人。
少年微仰著頭,一甕白雪化成的涼雨瀝瀝淋過他眼尾,沿著清晰的下頜線沒入春夜。
昏寐的暗色起伏著,混沌了記憶和現實的邊界,他脖頸處的突兀也被濕潤的黑發掩藏,分明是大小姐不會說話的漂亮小姝。
可小姝絕無可能露出這種表情,他濃密的睫毛輕抖于云梢,總含著點譏誚的雙眼緊閉,書逐雪飛,竟有種和本人完全不相符的破碎感。
應止玥下齒輕咬,嘴唇洇出點濕潤的淺緋色。
一旁的小蓮扶著自己腫脹的一邊胳膊,等著它慢慢恢復的時候,也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大小姐的視線。
對上應止玥霧蒙蒙的眼睛時,他揚了揚嘴角,卻牽扯到嘴邊的傷口,不由凄慘地叫了一聲,再聯想起導致他如此下場的罪魁禍首,不由得恨恨提議道:“應小姐,下次的目標就定為陸公子吧,他這人一看就一肚子壞水。”
聽了這話,應止玥差點沒嗆住,用手遮掩了嘴唇,側目向陸雪殊看去。
在大小姐的印象里,陸雪殊這個人一向和欲事不怎么沾邊。
哦對了,或許還要加上小姝留下的陰影,總而言之,哪怕陸雪殊現在已經變成和小姝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人,刻板印象也不會被輕易消除。
可是眼下,工筆畫中勾勒出來的冷冽侍女,仿佛從凝滯的畫面中蘇醒,額際生出薄汗,原本是偏冷的膚色,也被熱氣漾出點病態的淺紅,烏黑的眼仁明亮,掌心輕搭在她的膝處,竟給人以委屈錯覺。
“母親。”他嘴唇微微開合,沒有出聲,可應止玥卻覺得尾椎骨都在發麻,“不可以。”
應止玥:“……”啊啊啊啊啊啊這誰能忍得了啊?
大小姐的喜好非常奇怪,對撒嬌的定義也和絕大多數不盡相同,但她必須得承認,此刻的陸雪殊完全地踩在了她的萌點上。
當然不可以,就算是要被吃掉——
陸雪殊只可以被她吃掉。
無晝之夜效果將近,眾尸鬼露出點倦色,在門被闔上的輕微“咔嗒”聲傳來時,陸雪殊還沒等動作,就被一雙柔軟的手握住。
大小姐的手指冰涼,膚色近乎于霧水融化的淡,但此刻卻毫不留情地摩挲而過,溫熱和寒冷交織,撞出反差的快樂與痛感。
陸雪殊不是小姝,小姝可以冷淡地離開,但是陸雪殊沒有這個權利。
應止玥傾身,于是脖頸上的紅痣擦碰過她嘴唇,她難耐地眨了眨眼,幾乎要控制不住咬下去的力道。
他已經把自己的自由讓渡了……
“好乖,我的小姝。”
在應止玥胡言亂語時,陸雪殊騰開的左臂忽然摟住她,溫柔啜吻過她的發,很輕的笑意,“這樣喜歡嗎?”
應止玥將頭埋在他的頸,悶悶地應了一聲,失去力氣的右手被他握住,于是手心和手背也都染上他清淡好聞的香氣。
可就在他呼吸失衡,肌肉也要因忽至的快意而痙攣時,應止玥忽然掙開他的手,整理了一下因起身漾起波瀾的衣衫,隨即踩住了底部。
暗啞的,低幽的一線光浸透他眼睫,眼尾好紅。
——好漂亮。
應止玥沒說謊,他這副脆弱的模樣讓她很受用,但既然是大小姐,表達喜愛的方式自然也和旁人不同。
她扶住桌沿時,也將他堵在見不到光的深濃漆黑里,可她十分狠心,反而不客氣地加重力道,微笑著命令:
“不許出來。”
省油的燈
出乎應止玥本人意料的是,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應止玥竟然度過了很平和的一段時間,人與尸鬼和諧共處, 冒樂的系統一擊不成, 大傷元氣, 也很久沒有再出來作妖。
倒是于貴妃又找了應止玥好幾回,當然, 都是趁著陸雪殊去燒飯等等不在的時候,才會出現。
不過真的見面的時候, 于貴妃也沒問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和她閑聊,問她之前在蘆亭山過得怎么樣,清音觀主的寺觀一向簡陋, 問應止玥當時有沒有受苦。
又講起代城的事, 于貴妃甚至直接挑明, 她當時還去拜訪過清音觀主, 回憶起舊事時,她甚至還感慨了一句:“要是清音觀主在世,想必不會有驚尸之亂。”
應止玥:“……”當然了,這場騷亂就是清音觀主本人搞出來的。
于貴妃也提到了于隱周和于絕嗣,應止玥本來以為她要興師問罪, 但沒想到的是,她只淡淡擺手,比甲上的花紋在燭光照耀下顯出幾分妖冶感, “管他們做什么?指不定死在哪里了, 沒得說出來壞了興致。”
小巧的香爐煨出氤氳的濃香霧氣,遮掩了居于上位的貴人眉眼。
作為直接與間接害死這兩人的罪魁禍首, 應止玥垂頭抿了口茶,正欲開口,房門被“砰”一聲從外撞開。
人未至,聲先至,冒樂興奮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貴妃娘娘!‘灑平蕪’終于布置好了,不枉您苦等這么多天。”
“娘娘,您怎么……”
冒樂激動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和應止玥大眼對小眼,嘴唇還凝固在半張的狀態,還是后者先淺笑著提醒,“冒小姐不與貴妃娘娘問好嗎?”
被這話一提醒,冒樂才像是猛然醒過神,轉頭向于貴妃問禮。
然而,冒樂來了之后,于貴妃雍容華貴的表情被打破,盡管還是扯了幾個話題和應止玥敘話,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上面,手里的帕子都攥出褶皺。
茶也喝得差不多,應止玥順勢起身請辭,于貴妃幾乎是瞬間松了一口氣,擺手對著冒樂道:“你去送送應小姐。”
于貴妃對著應止玥笑道:“若是她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不用和本宮客氣,你直接教訓便是。”
冒樂不太情愿,但是對上于貴妃隱帶不虞的眼,還是垂下頭來,應了聲是。
春花滿舟,角落里栽著術法催化出的新柳,碧色溫柔流動在海濤余波中。
“冒小姐,不想見到我嗎?”
應止玥瞥了一眼腦袋都快轉到后脖頸的冒樂,不由好笑地問了一句。
“我當然不想見到你,”冒樂一僵,氣沖沖地轉過頭來,“你也不想見到我吧。”
她低聲嘟囔了一句,“假惺惺。”
應止玥也不和快死的人計較,于貴妃特意讓冒樂送她出來,看似是給她面子,讓她隨意指使冒樂,出一口以前的惡氣。
但實則是為了防備應止玥,不讓她發現“灑平蕪”而已。
應止玥:“我倒是沒想到,冒小姐和于貴妃的關系還能依舊這樣好。”
冒樂和清音觀主有交易,這個應止玥知道,畢竟她的《冷尸祈語》就是被清音觀主送給冒樂的,估計也是為了大皇子。
但當時的情況是,大皇子還沒有對冒樂動粗,冒樂也沒有被于貴妃下令打死。
何況,哪怕不提這些齟齬過往,就說登船的這段時間,應止玥就發現冒樂雖然擔著準皇子妃的名頭,一直要強笑著伺候記吃不記打的大皇子,但很少和于貴妃同時出現。
即使出現,也是畏懼更多一些,再加上骨香毒發的次數更加頻繁,冒樂的面色日漸枯敗下去,應止玥上次和她交談的時候,她也是緊皺著眉頭,一點兒開心的跡象都尋不到。
然而,剛才冒樂的表情簡直可以用“喜上眉梢”來表示,似乎完全忘記了與于貴妃的齟齬,激動得連通報一聲都來不及,就興沖沖地闖了進來。
在應止玥的印象里,冒樂雖然渴望嫁人,但本質上是一個務實的人,能讓她如此興奮的,只能和她本人的生命有關。
再回憶一下系統之前的承諾,應止玥不由好奇,“大皇子的癡傻之癥能治了?”
——比起兄弟姐妹,于貴妃更加關心自己的子嗣,或者說,更加關心未來皇帝的位置。
于貴妃之前將希望放在了冒樂的肚皮上,結果自己的兒子反而被閹了,沒辦法再生孩子,那么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癡傻的大皇子。
癡兒不能權御天下,那把癡癥治好了不就成了?
聞言,冒樂眼神微閃,“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說話的功夫,兩人轉過一個長廊的夾角,已經離于貴妃的房間很遠,冒樂也不管是在哪,將應止玥隨便往門前一擱,說了句“我就送你到這里”后,也不等應止玥反應,轉頭就走了。
唯有應止玥留在原地,茫然地抬起頭——
這里是哪里啊?-
艙門虛掩,隱隱有胡椒和雞舌香的味道涌出,箏弦挑抹的輕響幾乎躍于應止玥的耳畔。
……好像知道是誰的房間了。
應止玥轉身折回,只是還沒等走幾步,門就被從內“吱呀”一聲推開,一個白皙消瘦的男子斂眉低目,“應小姐,公主有請。”
和大小姐清幽淡雅的房間氛圍相異,貞靜公主船艙的墻壁上并不是傳統的宮廷裝飾,而是繪有大膽艷麗的壁畫。
一個巨大的酒樽柜坐落在一側,堆滿了各色觥籌。一排排紅木制作的屏風與華麗的掛簾錯落于其間,翡翠手鐲、寶石鏈子連同沾了水的紗布散落在桌子和地面上,毫不掩飾地展示著她的奢華品味,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歡愉。
大紅色的絲綢掛幔如盛放的火焰般垂落,貞靜公主自己坐在床沿上,任由身邊的男寵將酒水哺進她嘴里。她歡快地笑著,明亮的眼睛中透露著朦朧醉意,聽到腳步聲時將仰頭索吻的男寵推開,拍拍身邊的床榻,“過來坐啊,大小姐。”
然而,應止玥沒第一時間婉拒離去,走向貞靜公主的時候,還不由得將目光投向剛才接應她進來的男寵。
貞靜公主雖然醉了,但是眼神還沒到不好使的地步,不由得笑出聲,“真難得見到大小姐對男人感興趣。”
應止玥一噎,只是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貞靜公主接著笑起來,揮揮手令男寵出去,轉而將窗子推開。
清涼的海風刮進來,原本悶熱的氣息跟著散了個干凈,光也變得明亮起來,“要是旁的男人也就算了,你喜歡我可以送給你,這個不行。”
應止玥:“……”
她根本沒想過那種事,不由被氣笑了,用公主之前的話軟綿綿懟回去:“為什么,因為他的榻上功夫了得嗎?”
“你真喜歡他啊?”貞靜公主沒想到應止玥會接她的話茬,不由得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態度也變得正經起來,“功夫也就那樣,主要是為了大小姐你的人身安全著想。”
貞靜公主給自己斟了杯酒,隨口道:“誰讓他是個尸鬼呢。”
應止玥:“……?”
她蹙眉問:“公主是何時得知他的身份的?”
“睡一覺就知道了,一股子死人味,動都不會動,還得靠我自己。”貞靜公主又瞄了應止玥一眼,大概是后者的驚訝神色太少見,“嘖”一聲搖搖頭,“我知道的可多著呢。”
“比如說,我父皇根本就不喜歡于雙娣,也不是那個圈子里的,之所以甘愿做她豢養的小狗,是因為皇上想長生。”
應止玥:“……”雖然有過一些猜測,但這是她不花一分錢就可以免費聽到的嗎?
貞靜公主倒是挺豁達,直言道:“世人誰不想做天下之主?父皇已經登上皇位,立于萬萬人之上,他最渴望的事情當然是可以千秋萬歲,永葆華年。”
“父皇對長生的追求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他表面上不信靈異術法,只不過是掩人耳目。實際上,他堅信于雙娣身上具有長生之術,可以令他永生,國庫里的錢都被他塞給清音觀主了,不然即便僵尸再厲害,怎么會完全無士兵阻擋,輕而易舉地就攻進了京城?”
所以對太子一位上坐的是誰,皇上根本就不在意,畢竟他準備比世上所有人都活得長。
也就于貴妃這個傻子相信他真屬意大皇子,只要癔癥好了,皇上就會拱手讓位。
而于雙娣身為尸鬼的首領,她的地位異常特殊。作為清音觀主親手造出的第一位成功尸鬼,于雙娣身上的氣運和旁的尸鬼不同,倘若吸食她的血肉,真的可以為皇帝提供長生的力量。
也許不能不死,但是延續個百年性命,還是不成問題的。
應止玥不禁為皇帝的野心感到震驚,她低聲問:“他就不怕于雙娣發現嗎?”
“哎呀,會咬人的狗不叫嘛。”貞靜公主豪爽地一揮手,話一出口,才發現她罵的人是自己親爹,不由咳了兩聲,“不止是我,你看上的那個尸鬼和于雙娣朝夕相處,也察覺了不對,一直都在提醒她。”
“但你應該也發現了,于雙娣是個純種戀愛腦,怎么會懷疑天天管她甜甜蜜蜜叫主人的黃公子?”
貞靜公主感慨道:“皇上雖然是我親爹,可也真是個妖艷心機的毒夫啊。”
面對著這么大的信息量,應止玥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開口問:“于貴妃計劃這么多,不可能干看著吧?”
貞靜公主一拍巴掌,表示那當然了,“皇宮中有哪個人是省油的燈?于貴妃拜托了她妹妹,哦就是于雙娣,專門在逃生舟里準備了個房間,就為了設置‘灑平蕪’。”
說到灑平蕪,貞靜公主來了興致,“正好,聽聞‘灑平蕪’剛竣工,要不要我帶你去逛逛?”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兒?
應止玥當然不會拒絕,跟在貞靜公主的后面,奇怪道:“但于貴妃不是于雙娣的姐姐嗎?”
一看于貴妃的反應,就知道灑平蕪對她來說是個極為重要的秘密,再加上應止玥之前見到的幻境,可以確定這兩人是親姐妹。
而貞靜公主……體面一點說是皇家小姨子,其實對于雙娣來說,甚至可以說是局外人。
更別提于貴妃還一直看不起貞靜公主的作派。
貞靜公主走在前頭,不停向西拐,大概是酒喝得多了,揪著領子散酒氣,“這個嘛,畢竟于雙娣她不是人類,是個尸鬼,人界的倫理綱常對她來說也不適用,更不必提我是她的朋友。”
“就是這里,到了。”
應止玥也收了話頭,靜靜地看向推開的暗門。
船艙墻壁被冷冽的云石所覆蓋,取代了燈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勉強照亮了整個空間。
不過,空間干凈整潔,除了一個形狀古怪的凹槽之外,別無他物。
凹槽內側,梵文的神秘符號被刻畫得密密麻麻,隨著云石折射過的微光,這些符號若隱若現。
于貴妃很喜熏香,然而‘灑平蕪’中什么味道都沒有,只有微涼的空氣侵入整個空間。
應止玥盯著那個凹槽,感覺腦海中有什么東西一閃,還不等她抓住那道思緒,貞靜公主被凍得“阿嚏”一聲打出了個噴嚏,揉了揉紅彤彤的鼻子。
應止玥微嘆口氣,將身上的披風脫下給她。
厚實溫柔的絨毛將整個人罩住,貞靜公主也不推脫,將細細的帶子系好,用凍紅的一雙眼看著她,“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這么好,什么都告訴你嗎?”
應止玥將“灑平蕪”的門按原樣復原,順著貞靜公主的話問,“為什么?”
手指被人握住,貞靜公主誠懇、坦然地開口:“我上次說的三人行,真的不能再考慮一下嗎?”
應止玥:“……”-
“母親的披風呢?”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應止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木桶里泡著。
各種熏香簡直要把她腌入味了。
“不許這么叫我。”她懶洋洋地閉上眼,張唇含入陸雪殊遞過來的莓果,聲音也含含糊糊的,將今天遇到的事情和他大概講了一遍。
應止玥好奇:“于貴妃和我敘舊,其實都是想套小姝的事情吧?”
說到尾端,陸雪殊也浸在熱湯中了,只露出一雙冷霜殊雪的眼,只隨意嗯了一聲,隨即又埋下頭,專心致志地咬嘴里潤著的東西。
“又沒有東西……”應止玥不滿他敷衍的回答,動了動手臂,示意他換一個地方,“你都在吸什么啊?”
陸雪殊的黑發沾了水,濕漉漉地繞在應止玥的指尖,原本冷冽的觸覺也變得溫軟。
她玩鬧似的圈過他的發,忽然想起告別前貞靜公主塞給她的東西。
貞靜公主這個人,向來是把縱情享樂放在第一位,什么尸鬼還是長生都要排在后面。
對于于貴妃和皇上來說,逃生舟是一塊跳板,他們汲汲營營想要從中獲取利益,但是這對貞靜公主并不適用。
她的日常就是和男寵們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必要時也可以用上一些花樣。
比如說應止玥手里的這枚香丸。
香丸以精心研磨的百花花瓣、珍貴的草藥制成,溶了初春杏花上的第一甕雨。哪怕不在孕期,其獨特的草藥組合也具有激發女性體內潛在能量的效果,而不帶來任何副作用。
純純粹粹是用來助興的。
蜜色的香丸散發著幽微的甜香,應止玥在陸雪殊眼前晃了一圈,輕哼一聲,“你總叫我母親、母親的,其實很想要這個吧。”
“你這個變態。”
陸雪殊一頓,重新坐起身,水破開細小的漣漪,“倒也不用……”
話還沒說完,就被應止玥用手掩住了嘴。
大小姐纖長的睫毛微眨,被水汽打濕成一簇簇,她輕聲道:“你就是想要!”
“每次我都不需要你跟著,你偏要偽裝成尸鬼,冒險跟他們混在一起,就是為了跟著叫我母親吧。”
指腹被溫熱的舌尖濡濕,應止玥后頸發麻,卻沒有撤出手,接著道:“你這么叫我的時候,裝得恭恭敬敬,其實腦子里都不干不凈的。”
“表面上給我認真地扣小衣的帶子,背地里是不是一直想扯壞?”
“喂我梨汁卻弄臟了衣衫,說是不小心,就是為了能再親自擦洗一遍,對不對?”
“我晚上睡著的時候,總覺得有東西咬我,第二天起來發現紅腫一片,不是蚊子而是你吧?”
她的指尖被壓入舌根底,因為被堵住,陸雪殊也不能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她,黑漆的眸里暈了點淺淺的笑意。
誠然,是應止玥好奇這顆香丸。
但她是
憶樺
絕對不可能承認的。
應止玥清清嗓子,用另一只手將發絲捋到耳后,可還是覺得癢。
一定是因為陸雪殊總不老實,非要舔她指尖。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想要?”
大小姐撤開手指前,不忘威脅他,“想好了再說話。”
陸雪殊低笑出聲:“是。”
大小姐覺得他這樣乖乖回答的樣子很可愛,又接著問:“你是不是每天垂涎母親的變態?”
“我是變態。”
應止玥這才滿意,“這還差不多……你干什么?!”
陸雪殊將她打橫抱起,徑直扯壞了她剛穿好的小衣帶子,聲調卻漫不經心。
骨碌碌滾在榻上的下一瞬,他解開剛披上的外裳,唇角微勾,“誰讓我是變態呢,還請母親多體諒了。”
應止玥:“……”
絞殺兇刃
應止玥突破第四個刑口的時間非常突然, 也沒有什么預兆。
半伏在松軟溫暖的軟枕上,應止玥濕發散開,任由陸雪殊幫她慢慢拭干。瓶中的葉片懶洋洋地耷拉著, 散發出一種被碾碎后的清冽氣味, 悠悠拂過她的呼吸。
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但不是很緊急,大小姐又一向缺乏執行力, 手指纏著床幔,隨便扯了個話頭和他聊:“如果按照于雙娣的說法, 冒樂的真名其實是冒雙娣,為什么還會對范謙那么好?”
應止玥沒有見過冒樂真正的親人,不過能給女兒起出“雙娣”這個名字的,不問也知道是怎么想的。
名字本來是跟隨人一生的符號, 卻在出生的一刻起, 就成了一個包裹著親情尸衣的“招男”幡子, 只為了招來弟弟。
然而, 在范謙事發前,冒樂卻對這個“弟弟”很好,不管是親手捏桃花糕,替他求情,以及為他來回奔走, 都是真心實意的溫情。
范謙還不是她的親弟弟,平心而論,范謙真正的姐姐應止玥可就沒這么好心。大小姐不至于特意對一個小孩子使壞, 可也不會心無芥蒂地對他好, 更多時候只是當作空氣。
而同樣被取名為“雙娣”的于雙娣,做出的反應就好理解多了。
“如果于雙娣是因為女子的身份, 出生就被家人溺死。”應止玥回想起之前的幻境,眼睫眨了眨,“也就怪不得兩個弟弟的結局會這么慘了。”
雖說現在還不清楚,當初被溺在水里的女嬰是怎么順利長大的,但她既然成了尸鬼的領頭羊,清音觀主絕對脫不了干系。
除了蘆亭山上的寺廟,清音觀主大多數時間都待在代城,而于絕嗣更是代城常駐熱搜話題第一名的絕對頂流。
在尸潮來臨之前,很多代城的父母就是用于絕嗣的結局嚇唬家里調皮的小孩兒,“你再去揪隔壁院姑娘的辮子,不怕跟于絕嗣一樣,被女鬼姐姐們撕成一條條的嗎?”
恐怖效果力壓山林里愛吃小孩的大灰狼,堪稱孩子界最恐怖的怪談。
應止玥借著于昌氏的局反殺于絕嗣的時候,于雙娣不可能不清楚,可她不僅袖手旁觀,還任人們掀翻了于家的祠堂。
于隱周就更不必說了,他死后也不得安生,被清音觀主在身上做了各種慘不忍睹的變態實驗。
——清音觀主研究長生的辦法這么多,于隱周怎么偏偏成了一個渾渾噩噩的殘次品尸鬼?
相較起來,雖然于雙娣和于貴妃的關系也很塑料,可是和這兩個弟弟比起來,簡直能稱得上一句“姐妹情深”了。
雙娣雙娣,招來兩弟。但于雙娣本來就是尸鬼,只好把活著的弟弟招到陰間去了。
……也算是變樣滿足了父母的愿望。
想到這里,應止玥不由感嘆道:“于雙娣人還怪好的。”
香爐中的青煙細裊,味道甜蜜,應止玥拍拍身邊的床榻,剛要讓陸雪殊上來時,就感到腰際的五刑玉滾燙地燒灼起來。頭疼襲來,如同一把無情的利刃在她的腦海中穿行。她雙手捂住太陽穴,蹙起了眉頭。疼痛感仿佛是一股炙熱的烈火,焚燒著她的意識。
在這股疼痛面前,應止玥感到自己如同一只無助的小舟,隨時可能被巨浪吞沒。
應止玥:“……”真的假的,刑口這就破了,就因為她夸了對方一句?
于雙娣也太容易滿足了吧?!-
平臥在榻的少女雙眼緊閉,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枕著的玉枕本是漢白玉質地,卻比不上她本人的臉色蒼白,嘴唇也在微微顫抖著,咬出細細的幾道血痕。
陸雪殊拿濕帕將她額間的汗水擦去,薄唇微抿,哪怕有陰風襲來,一根斷裂的木條抵住他的咽喉時,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他任由浩浩蕩蕩的尸鬼將他圍住,把濕帕換了另一面,在大小姐無意識抓住自己的手背上溫和拍了拍,才轉頭看向滿臉陰毒的小蓮,“蓮公子這是做什么?”
小蓮臉色一滯,沒想到對方的反應這么平靜,但他很快收斂浮動的心思,冷聲笑道:“貴主有請,我知道你武藝高強,可要是不想大小姐受傷,還是跟我去一趟吧。”
因為剛才沐浴,應止玥沒有第一時間戴上香纓,它掛的倒不遠,就在屏風邊上,只是此刻被尸山尸海給掩住了。
陸雪殊把衾被給應止玥蓋上,微挑了眉,“我以為你喜歡她。”
“喜歡又怎樣?只有你這種沒有自尊的小白臉,才會對她予取予求。”小蓮既是不甘,又是嫉妒,眼風在衾被上微露的芙蓉面刮了一圈,這才哼笑,“傻一點的大小姐,才更好控制。”
陷入幻境的大小姐失去意志,最是脆弱,無論對她做什么,都沒法反抗。
小蓮目色一暗,可盯過去的目光卻被陸雪殊給擋住了。
小蓮煩躁道:“你別想再拖延時間,貴主早就計劃好了今天,我警告你……”
而陸雪殊已經站起身,岳峙淵渟,燭光籠罩的影子幾乎將尸鬼傾覆過去。
小蓮突然問道:“無晝之夜傷我的人,是不是你?”
陸雪殊眸中的譏嘲淡近似無,而且一閃而逝,小蓮以為自己眼花,正要再仔細看過去,陸雪殊已經禮貌微笑道:“煩請蓮公子帶路。”-
外界發生了什么事,應止玥是完全不知情的。
和以往刑口被破時陷入的昏迷不同,五刑玉暈暈散發著熱氣,春陰不散,草枯雪盡,幻境的甬道幽深漆黑,應止玥再次被送入于雙娣差點被溺死的場景。
在夢中,于貴妃還是個不到膝蓋高的女童,和于雙娣是一對親生姐妹,但她們的命運截然不同。于貴妃是于家的嫡長女,享受著家族的嬌寵,前途一片光明。而于雙娣則是她的親妹妹,但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受到了家中的懷疑和壓力。
于家的家族傳統認為,連生兩個女兒是惡兆,若一家的香火斷絕,將帶來厄運,因此女嬰的出生必須嚴格控制。
族人們決定將她溺死,將她的生命獻給神祇,以求保佑家族,喚來兒子的降臨。
夜風戚戚,用作祭祀的香緩緩升起,在黑夜里盤旋出詭異的線形,族老的眼神如同瘋狂的野獸,準備將她沉入水中,以平息家族的怨憤。于雙娣只是個女嬰,無力地啼哭著,卻沒有辦法抗衡抓住她的那一雙蒼老的手。
然而,在這個黑暗的夢境里,清音觀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從黑暗的一角閃現出一個身影,那是年輕的清音觀主,或者說剛從長生村走出的李念。
她身著一身樸素的衣衫,但滿身是血。她手持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鍬,閃爍著冷酷的光芒。
李念的外貌已經面目全非,她的臉上有傷痕,一只眼睛紅腫不堪,目光中卻透露出一股和年齡不相符的決然和麻木。
她大步走向雙娣和那名瘋狂的族老,鐵鍬猛然間揮了下去,發出可怕的呼嘯聲。
鐵鍬的鋒刃砸暈了那名族老,將他擊倒在地,鮮血四濺。
李念救了于雙娣。
大概是因為弒女的名聲不光彩,于家人硬生生吃下了這個啞巴虧,再加上隔年于隱周出生,他們更當這個女兒沒出生過。唯有于貴妃雖然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還惦記著孤夜差點溺水而亡的幼妹。
不過,李念或許好心,可清音觀主并不是一個仁慈的拯救者,而是一個無情的實驗者。她救下于雙娣,不是出于憐憫,只是為了救貍娘。
但還是要說,清音觀主救下于雙娣的時候,還是個少女,心中溫軟的心緒尚存,她把于雙娣制成了尸鬼,可也給了她強悍而得以生存下去的力量。
歲月荏苒,亂山落下殘雪,應止玥再次睜眼時,發現眼前的場景很熟悉——
當然熟悉了,這不就是代城的九宿道觀嗎?
古樸的屋子里,一盞昏黃的油燈映照著于雙娣的臉,她嘴中的獠牙支棱出來,指甲尖利,眼瞳是深深的暗紅色,一看就急劇危險性。
和尸鬼化的于雙娣比起來,一旁的清音觀主要顯得虛弱無力許多,然而于雙娣剛站起身要撲過去,就被后者“啪”一聲拍住了額頭,嫌棄道:“一股子尸鬼的臭味,離我遠點,貍娘要回來了。”
于雙娣:“……”很委屈,但不說,只能捂著額頭嚶嚶嚶這樣子。
清音觀主上下打量她兩眼,不耐煩道:“別這么看我,傻乎乎的,遲早被覬覦你鮮血的人騙了去。”
因為于雙娣初代尸鬼的特殊身份,凡人只要割開她的腦袋,喝掉里面的血,就可以獲得長生的效果。
于雙娣呆頭呆腦,被清音觀主的手按著轉了一圈,迷惑道:“我的血不是要用來救貍娘嗎?”
“你的氣運不夠。”清音觀主直白挑明,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情緒,“都說了別這么瞅著我,不抽你的血你不應該開心嗎?”
于雙娣:“那貍娘怎么辦?”
滴漏聲聲,好半天,于雙娣才聽到近乎呢喃的低聲:“我已經找到這個世界的原女主了。”
于雙娣:“觀主,你說什么胡話呢,腦子壞掉了?早就說了不能天天做實驗,也要偶爾出來看看花花草草。”
清音觀主懶得再多說,將話題重新挑回到于雙娣本人身上,淡定吐字,“我有可能會死。”
于雙娣渙散的眼瞳倏地瞪大,“這不可……”
“閉嘴!我現在不是在說我,但是在說你。我好歹能自己選擇怎么死,你是死了還要給人數銀子。”
清音觀主冷笑一聲:“我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知道你是個戀愛腦。”
聞言,于雙娣不滿地反駁,她第一次見到清音觀主的時候還是個嬰兒呢。然而,清音觀主的威嚴注視讓她噤聲了。然后,清音觀主慢慢拿出一口鍋,示意于雙娣走進去。
銅鼎鍋鑄造得異常精細。它高聳入云,龐大得足以容納下一個人。表面覆蓋著繁復的圖案,似乎是古老的符文,鑲嵌在銅皮上時,散發出微弱的神秘光芒。
然而,無論它看起來再怎么莊嚴肅穆,而不僅僅是烹飪的工具,也改變不了它其實是一口鍋。
鼎鍋內部裝滿了一種異常濃稠的湯水,這湯水泛著詭異的顏色,綠中泛紫,紫中帶青,仿佛是混合了地獄的火焰和陰間的毒藥。只是一瞥,就足以令人感到它的腐蝕性,仿佛它可以融化一切敢于接觸的東西,使人不寒而栗。
于雙娣雖然是個尸鬼,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會打怵,顫顫巍巍道:“為什么要進去?”
清音觀主冷漠道:“洗洗你身上的蠢味。”
于雙娣委屈巴巴的,但還是走進鍋里,蹲下了-
這幻境開始的沒頭沒腦,結束時也同樣讓人滿腦袋問號。
應止玥終于從幻境中離開的時候,除了些許破開刑口的疲憊,臉腮清爽干凈,一絲汗水都沒有。
那么問題來了,陸雪殊哪去了?
應止玥揪著身上的衾被,扶著額頭坐起身,他身上清冽好聞的香氣尚存,只是除此以外,房間中仍縈著一股淡淡的腥氣。
區別于海水的味道,更類似于血的腥氣。
可應止玥記得,她明明從沒讓尸鬼進過她的房間。
應止玥腦袋昏沉沉的,勉強將自己穿戴整齊后,神智清醒了幾分,剛走入長廊,就迎頭撞見了原地徘徊的于雙娣。
簡直跟僵尸似的。
哦差點忘了,于雙娣本來就是尸鬼。
剛在幻境中見到的人忽然出現在面前,應止玥嚇了一跳,可于雙娣竟像是比她還心虛,硬生生退后了半步,才用手半掩住嘴唇,“母親大人,睡得怎么樣?”
“還不錯。”應止玥撥轉了一下腰際的五刑玉,她說的是實話,因為破開了第四個刑口,五刑玉終于從廢物升級成了一個可以用一次報廢后的廢物。
——興許可以制衡系統的那種一次性。
應止玥發現于雙娣眼珠亂轉,尸鬼的頭上竟然在冒汗,不由得問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只是出于好心,但于雙娣卻像是尾巴點了炮仗的雞,“騰”一下跳起來,“就算大人問了,我也不可能告訴你我姐把陸雪殊帶去哪里的!”
應止玥:“原來是于貴妃帶走他的。”她還以為是自己昏迷的時候,又勒令陸雪殊去給她搗鳳仙花汁了。
于雙娣自知失言,悔之晚矣。
于貴妃之前對陸雪殊唯恐避之不及,絕不可能叫他去喝茶敘話,那就只能是準備了殺招。
這個念頭浮現的時候,比起擔憂更先騰燒起來的是晦暗的怒火——
陸雪殊怎么能被別人殺?
他只可以,只可以——
應止玥呼吸微頓,連肋骨都要生出細小的疼痛,然而這疼痛本身的質地也像是一蓬迷霧,遮掩住戰栗外表下血液急速流淌的本質。
于貴妃如果要殺陸雪殊,只會有兩個地方。
一個是藏著棺木的房間,另一個就是置放巨大凹槽的“灑平蕪”。
于雙娣越聽越心驚,本就煞白的臉又白了一個度,完全可以和身后的墻壁融為一體。
應止玥就知道,肯定是這兩個地方中的一個。然而兩地相隔極遠,要是找錯了,陸雪殊估計也就咽氣了。
“我調走了其他尸鬼,大人別想從他們口中得到答案了。”于雙娣看著抬步就走的應止玥,不由提高聲音,嘶嘶啞啞地警告道。
應止玥神色不變,在這樣的情況也很冷靜,“我沒準備找尸鬼,是要去找冒樂——”
“此事不是這二人合謀嗎?”
于雙娣張口結舌,沒想到應止玥回神的速度這么快,趕忙三步并兩步追上去,嚷嚷道:“行行行,我告訴你還不行?”
“義姐說,如果大人有事情,可以去船的東面尋她,她設了薄席靜待。”
應止玥腳步一頓,隨即頭也不回地向著船西面走去,唯有和于雙娣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了一句謝謝。
——于雙娣要是真的這么傻,也沒法做尸鬼之首了。
于雙娣雙肩塌下去,低低道:“能不能饒她們這一回?”
然而,不等應止玥回應,于雙娣竟像是不敢聽到答案似的,先一步轉身,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微風迭起,綿延成一簇簇海浪,顛簸在駛過靜夜的船體上。
應止玥推開暗室門的時候,外界的風浪都暫且凝滯住,唯有大塊大塊的云石浸出一穹嶄新的夜,漂泊的血液是殊麗的紅云,倒扣在她的眼瞳中。
灑平蕪是沒有風的,應止玥也不曾動,可卻像有什么東西輕輕吹拂過被鎖鏈銬在凹槽上空的人。
大小姐一直覺得,陸雪殊的眼是一潭沉靜的湖,可在觸血的時候又像是不停絞殺的兇刃,刀鋒極銳,可在她此刻望過去的時候,這兩者混亂地糅雜在一起。
又或者什么都不剩,唯有他眸中的湖澤泛起波光,落入凹槽的血粼粼顫動,應止玥這才覺察到,真正抖動的是自己的指尖。
大概是于貴妃太有信心,又或者她忌憚什么,灑平蕪沒有人,只有凹槽中的咒法流轉著,血液如同溪流,淅淅瀝瀝地落入其間。
陸雪殊抬眸望過來,沒問她是怎么找來的,也沒問害他的罪魁禍首的情況,那雙漆黑的眼睛穿過無機質的冷色云石,和她安靜地對視。
他說:“我等你很久了。”
白夜無垠
應止玥別開一邊的濕潤黑發, 露出涼光下濕漉漉的眉眼,五刑玉的光芒包裹住她的手,泛出一種近似透明的涼光。
他身上的鐐銬被徑直解開。
在血液停止滴落的一瞬間, 凹槽內側的符文閃爍不休, 徹底湮滅。
突然間, 船身劇烈顫抖起來,化成灰沫的符文掉落進水里, 隨著“咔嚓”聲音不斷響起,海水瘋狂地從船的裂縫中倒灌而入, 宛如怒濤般猛烈涌來,應止玥提著的燈籠熄滅,視野也搖搖晃晃地籠罩進水墨聲中。
大概為了防止陸雪殊的動靜驚到其他人,于招娣使得整支船陷入沉睡, 謐靜之中, 唯有流水聲不斷, 逐漸沒過兩人的腳踝, 赤紅的血也被稀釋成深濃的粉。
很難用具體的詞段描繪大小姐此時的心情,稀奇古怪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全部都靜默地懸停在喉間。
不算正確的時間,更加錯誤的地點,本該被海浪撲濕的陸地干撲撲一片, 透明的海水驀地流入黑湖,那些難以言明的復雜心緒跟著漫漲起伏,終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蟄伏慢移著, 終究滴落下一顆冰冷的水珠。
應止玥望向另一雙漆黑的眼,脖頸處的肌膚光潔蒼白, 唯有紅痣濃得驚人,起伏在脆弱的線條之上,反而泛出流麗的色澤。
她不由笑了:“等我做什么?”
“如果我不來的話,你真的會死在這里嗎?”
倘若于貴妃令人將其關到這里,連一個看守都沒有放置,就說明她有足夠的信心。
應止玥無需再聽陸雪殊的回應,也得出了答案。
——會的。
如果她沒有救出他,陸雪殊真的有可能死在這里。
于是,覆住他鎖骨的手掌加重力氣,瞬時將人按倒在漲過兩人大腿的水中,她低低地笑出來一聲,“就在這里吧。”
欲念這種東西,在登上蘆亭山之前,大小姐本來以為自己是沒有的。
鐵銬落在水中的時候,發出沉悶的當啷一聲響,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徹底被攪渾,再不分明。
唯有同樣浸在水里,唇間拂過極為淡的銹甜血味時,應止玥才恍然驚覺,她竟然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
——她已被欲望所攫。
可大小姐絕不會一個人沉淪。
應止玥仰起頭,兩人嘴唇相貼的瞬間,應止玥感到和她體溫相類的冰涼溫度。下一瞬,卻用近乎兇狠的力道咬上去,直到嘗到溫熱的血,才細致地含咬住他的唇瓣,任她舌尖沾染的血色淺淺漾在他眼瞳間,緩緩伸出手,擁緊他。
水沾濕的衣衫也被夜色侵襲,慢慢化作同樣的質地,流入不停歇的水聲中。
透明的霧氣裹成團,綿綿揉淡了大小姐原本清晰的視線,她的呼吸被陸雪殊嚼入唇齒,連細小的吟嚀聲也被泡沫吞沒。
云石的光折射出泠泠的細微線條,有別于黑夜的白色,將兩人從頭到腳緊緊地束縛住。
明明是沉冷的水中,可她卻被磨得艷紅,然而再抬眼看去時,只見他膚色冷而白,深冬時節枝葉凝固的霜雪,極為沉靜的模樣。
應止玥不覺感到有些不滿,細密的線條穿過她沒來得及思考的字句,她盯住他,“陸雪殊,你會后悔嗎?”
船艙頂部在漏水,卻連尸鬼咚咚跑過的腳步聲都沒有,另一種角度的寂靜。
水是深藍色,玉石的光芒閃爍不休,他斂眉不語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攻擊性。
少年的肩胛骨掩在透明的水汽中,肩背修長寬闊,表情也跟著模糊了。
大小姐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從小就享盡了富貴,可她父母的感情本就是一場陰謀,更不必說圍繞在她身邊殷勤的裙下之臣。
美珠寶玉緊握于手,可大概因為得來的容易,她從未真正相信過。
被穿書者奪舍后,周圍人的反應更加令她確信了這一點,更不必說她的一生其實只是旁人眼中的玩笑。
范老爺一定對應母許下過山盟海誓,應止玥聽過的甜言蜜語更是數不勝數。
“我心悅你。”
“若能與小姐情定三生,我此生再無遺憾。”
“在下心如磬石,絕不會改弦易轍,此心上天可鑒。”
“我絕不后悔。”
——于是他們轉頭就愛上了冒樂。
應止玥從來都不相信情話,男人嘴中的諾言比清晨折下的鮮花還要易腐,她不在意這些。
即便是陸雪殊,應止玥也無法相信,人的心意本來就是最容易變化的東西。
可陸雪殊沒有說他永遠愛她,也沒有諾言此心不變,甚至沒承諾表示他從未后悔。
他淡聲說:“后悔也晚了。”
應止玥猛然抬頭看向他。
冷月細霧下,露出一張漂亮干凈的臉。
陸雪殊眉目舒展著,神情平靜,并不像是什么情濃蜜意的發誓,可她卻像是觸電般,亂了呼吸的節奏。
紅痣幾乎生出刺,要尖銳地劃破她的掌心,醉酒后的麻痹觸覺順著神經蔓延,穿透了四肢百骸。
應止玥用力擁住他,可就在深入的前一霎,陸雪殊卻毫無征兆地停下動作,像是沒見到她難耐的表情,只安靜地回視她。
——陸雪殊也需要她的回答。
應止玥眉心微蹙,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我死之前,會先殺掉你的。”
海水洶涌地倒灌而入,腥冷的水汽涌入鼻腔,逐漸淹過眼眉,于是嗅聞到的只剩彼此的呼吸,連唯一可辨別時間走向的心跳聲也緩慢起來。
他總算笑起來,銳利的氣質斂成煦白的溫雪,濃密的睫毛撓癢而過,輕輕地俯身吻住她。
應止玥抓著他的背,無意識地嗚咽一聲。
無休止的海水終于淹過一切,于是眼前折射的光線也蔓延成別樣的白夜,像是生長起來的刺人藤蔓,將相交接的體溫含裹在其中,
應止玥手掌微張,任由水流穿插而過,接著抵上來的是他的手指,與她牢牢交疊著,宛若密不可分。
銀山添浪,窗入江海。
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受不了,怎么可以這么喜歡。
她咬開他脖頸上那顆艷得濃澀的小痣,嘗出來一點他的血味。
這么喜歡,真的可以嗎?
應止玥被撞得輕吟一聲,卻將他抱得更緊。
怎么辦。
好想,好想殺掉他。
大小姐是沒什么執念的人,不然當初也不會輕而易舉地放開小姝,平靜地當做無事發生。
可是陸雪殊非要回來。
還自說自話,她明明說過不要,還是把命交到她的手里。
沒什么執念的人,如果產生了念想,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她本來就是自私自利的性格,才不懂什么愛就是要放開手,讓他也過得好。
不行的,只有和她在一起才可以。
既然交到她的手里,就沒機會再奪走了。
陸雪殊……陸雪殊是她的。
他會后悔嗎?
不過沒關系,他后悔也晚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
她在一片飽脹的痛楚中,近乎溫柔地想。
沒辦法,只好拉他一起死了。
想都別想
最先浮在晨曦日光下的, 是一只水浪濯洗過的香纓。
應止玥撈過它,懶洋洋地在入船的日光下舒展了一下手臂,越過橫七豎八昏睡的尸鬼, 指使陸雪殊去柜子里翻出來一件新衣衫給她。
船體被鑿破這種事, 當然要由逃生舟的船主于雙娣負責。
鑒于目前的于貴妃毫發無損, 于雙娣不甘心地張張嘴,在對上應止玥的視線時, 自覺把話咽了下去,自認倒霉地去善后。
至于銀子, 那肯定是要從于貴妃那里出了。畢竟,親姐妹也要明算賬嘛。
于雙娣只問了一句,“之前在你身邊的那個纏著你的小蓮,你見到他去哪了嗎?”
應止玥眨了眨眼, 因為實在沒有印象, 好半天才回道:“死了?”
于雙娣:“……”
但她看得倒是開, 或者說, 除了黃公子之外,她雖然對其他的郎君公子也有憐憫之心,但責任心有限,畢竟風塵地出來的小倌怎么也不可能和清白尊貴的黃公子比。
身為非常有名的戀愛腦,于雙娣只嘆了口氣, “死就死了吧,他生前很喜歡你的。”
“小蓮?”于雙娣走后,應止玥蹙了蹙眉, “他什么時候喜歡我了?我們話都沒說過幾句。”
如果說是因為臉的話——
“冒樂和他說的話, 都比和我說的多吧。”
不過這也不重要。
陸雪殊瞥她一眼,將手上一道幾不可見的傷痕展示給她看, “他昨夜設局要殺我。”
順便補充:“還想毀我的容。”
應止玥一下子精神起來,焦急的心緒散去后,又不由覺得奇怪,“殺人這種事情,你不是很擅長嗎?”
小蓮要殺陸雪殊,可能是聽從于貴妃的命令,但若是想毀容,肯定是他自己的私心了。
——應止玥倒不知道陸雪殊什么時候這么好心。
煙霞似的綺羅攏住白衿,春日灼過的流水撲濕大小姐的面頰,鎖骨窩舒展成淺白的玉澗,蒸騰的霧氣氤氳她眼眸,桃溪影亂,染紅微腫的唇珠。
陸雪殊的聲音也像桃枝下暗涌的細流,低低道:“我擔心姑姑喜歡他。”
“少來。”應止玥想罵他,但是因為身體乏力,足尖剛一用力,就松懶地跌進他懷里。
說是多無力酸痛倒也未必,只是里里外外都被水泡得久了,筋骨一陣酥麻的軟,云裾下的肌膚斜劃過一道胭紅的痕,又被他指腹的薄繭擦摩而過。
“不許舔……”可是這話說出來也沒什么威懾力,應止玥忍無可忍,把他的手抽出來拍開,“你還是給我老實交代。”
先不說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小蓮——
連昨夜和他同行的尸鬼們都紛紛搖頭,嚇得眼淚狂飆,“嚶嚶嚶大人我們真的不清楚,我們和小蓮不一樣,我們心思單純,看他柔柔弱弱又可憐兮兮的樣子,才受騙喝了他給我們灌的迷魂藥,不然我們怎么敢圍攻大人?我們都是被這個禍水奸細給蠱惑了,大人明鑒啊!”
小蓮既然敢這么做,肯定是于貴妃之前保證過什么。
灑平蕪非一天建成,不說準備人手,單說里面畫著的術法,一看就很貴。如果不是應止玥身上的五刑玉突破了第四層,恐怕不能很輕易地將陸雪殊身上的鐐銬解開。
想到這里,應止玥接過水潤了潤喉,瞇著眼睛盯住他,“為什么于貴妃這么針對你,想置你于死地?”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灑平蕪是用來做什么的了?”
應止玥對這件事情困惑很久了,不過她之前每次問,都會被陸雪殊三言兩語岔過去,再加上當時她更擔心冒樂身上的系統,所以沒有深究。
看大小姐認真,陸雪殊也坐直了幾分,只是手臂還是沒從她的腰上撤開,冰涼的黑發蹭過她的脖頸,淡淡道:“她針對的不是我。”
應止玥當然不相信,“那是誰?”-
“李念這個狗東西竟敢騙我,小姝根本就沒死,本宮遲早要掘了這個老東西的墓!”
與此同時,華麗靜美的艙屋內,于貴妃一把掀開了身前的小幾,尖銳的比甲在木板上撓出細細的長痕,嚇得身邊影子一樣的人倒退幾步。
動靜不小,于貴妃這才想起來這個人似的,覷他一眼,咬牙切齒道:“還有你這個廢物,我連灑平蕪都置好了,就讓你把他丟進去都能出錯,要你有何用!”
“還尸鬼呢,我看你連個干尸都不如!”
——也難怪于貴妃生氣,想殺的人沒殺掉不說,還要大出血,是個人都會生怒,更何況她還不是脾氣好的人。
小蓮被嚇得一噎,眼圈旁掛著的淚水都凝固住,他委屈巴巴道:“貴妃娘娘,不是我的問題,是于莊主……”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憑空飛來的一個茶杯打斷了。
于貴妃雙眸陰紅,遠比尸鬼更加尸鬼,冷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毫無錯處,都是本宮義妹的問題是不是?枉她當年救下你,狼心狗肺的蠢玩意!”
長簾蓋過窗格,幽暗的燭光下,小蓮面色變換不定。
當年,小蓮能從一眾秀麗柔弱的小倌中脫穎而出,博得于雙娣的憐憫和呵護,還撒潑耍賴換得尸鬼的身份,攀上尸鬼中僅次于于雙娣的高位,他當然不可能像看上去那么傻。
而小蓮會自愿向于貴妃“投誠”,也是因為他喜愛應止玥,而在這段時間的觀察下,發現于雙娣不會幫助他,這才咬牙轉投了于貴妃。
而于貴妃的脾氣……
沒了日光的房間如同暗夜,小蓮緊緊抿住嘴唇,獠牙幾乎要探出頭,他在于貴妃睇向他時,緩緩垂下頭去,雙膝跪地,“求貴妃娘娘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必將親手斬殺陸雪殊,重啟灑平蕪。”
“就憑你?”于貴妃輕蔑地哼笑一聲。
蓮可殺,不可辱!
小蓮霍然抬起頭去,不知不覺間變長的指甲刺痛了他的掌心,獠牙劃破了舌頭,鮮血淋漓,他怨毒地瞪向她,這個毒婦,這個毒婦……
而于貴妃雖然傲慢,但畢竟是本屆宮斗種子選手,力壓各路美女艷男,才能勇奪貴妃桂冠。
她對旁人的目光敏感得緊,擰起眉頭回視過去,燭火漸漸映亮他渾濁的眼。
“嗚哇!我不要你,我要娘!!!”
正在這時,內室中一聲雄壯的啼哭聲傳了出來,震得小蓮一個尸鬼都下意識捂住了耳朵。
說是雄壯,是因為大皇子年紀不小了;說是啼哭,是因為他的心智還是個稚童。
聽到大皇子的哭聲,于貴妃的怒火也為之一頓,不耐煩地踢開腳邊的小幾,“冒樂,不是叫你給他喂沉眠湯藥了嗎?你干什么吃的!”
小蓮:“……?”他雖然捂住了耳朵,但也不是完全聾了。
沉眠湯藥?是傳說中那個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會損毀人腦子的沉眠湯藥嗎?
在“殺不死我的,還不如直接殺了我”的毒藥排行榜上,唯一力壓“斷子絕孫丸”登頂,一騎絕塵的大桃浦沉眠湯藥嗎?
貴不貴、毒不毒先放在一邊,大皇子難道不是于貴妃肚皮里出來的親生兒子嗎?
虎毒尚不食子,于貴妃怎么……
顯然,冒樂和他有一樣的顧慮,但于貴妃給的回復也很簡單,“他本來就是個傻子,再傻還能傻到哪里去?再說,吾兒唯一的用處就是生孩子,他現在身體壞了,讓我想抱個孫子都不行,喝本宮的、吃本宮的、用本宮的,還好意思擱那嗚嗚哭?不殺他都是看在母子情面上了!”
于貴妃罵罵咧咧到這里,才想起害她兒子不能人道的罪魁禍首,不耐煩道:“再廢話,本宮親自把沉眠湯藥灌到你喉嚨里!”
這話一出,小蓮的尸鬼化進程暫時擱淺,重新被嚇回成了普通人類,旁邊的宮女也看不下去,膽戰心驚地提示道:“娘娘,可是大皇子的力氣,恐怕不是冒小姐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可以制住,再灌下去喂藥的。”
于貴妃:“本宮不是給她準備了木棍?她是飯桶嗎,不會把他砸暈了硬灌嗎?”
兩個人的聲音不小,再加上房間不隔音,沒過多久,但聽“咚”的人體落地聲,倒湯聲,含混的吞咽聲,冒樂拿著帕子擦拭滿頭的汗水,急匆匆地從內室里趕了出來。
“貴妃娘娘,殿下已經睡下。”冒樂發髻上的簪子搖搖欲墜,她略微扶了扶,看都沒看小蓮一眼,直接走向了于貴妃。
倒是于貴妃瞥了一眼他示意他退下,等到門關上的聲音響起,盯了冒樂好一會兒。就在冒樂忍不住退后一步時,于貴妃才幽幽地問:“你身上的系統不是說陸雪殊已經死了嗎,那現在這位陸公子是怎么回事?”
冒樂面上的熱汗未褪,后背又冒出來黏膩的涼汗,她舔了舔嘴唇,“娘娘的意思是……他沒死?可、可這怎么可能,那人碾成的灰,娘娘不是親眼見到了嗎?”
于貴妃本來想拍身前的小幾,要抬手時才發現,小幾已經被蹬到腳底下,只能握手為拳,狠狠地捶了一下床,“小姝……陸雪殊,誰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李代桃僵的秘術!”
冒樂覺得“小姝”這詞有點耳熟,但是眼看于貴妃眼睛都噴火了,也來不及多想,慌張道:“這個娘娘不必憂心,系統的能耐您也見過了,什么術法也躲不過它的識別的!”
于貴妃回眸,陰晴不定地看著她。
冒樂只覺得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上,幾乎都能聽到蛇信子圍繞在耳邊的“嘶嘶”聲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瑟瑟道:“我已經將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訴給娘娘了,娘娘明鑒!”
為了能夠續命,冒樂連自己是穿書者的身份都和盤托出,這才在登上逃生舟后與于貴妃碰面時,沒被憤怒的后者拿刀給剮了。
“倒不是我不信你。”
于貴妃這才收回視線,抬起茶盞微抿一口。
——她說的倒是心里話。于貴妃不覺得冒樂有這個心計可以騙過她,只是比起冒樂的系統,她還是更樂意和清音觀主打交道。
雖然清音觀主會利用她,但起碼明碼標價,不搞虛的。
于貴妃垂著眸,長而纖細的睫毛宛若細密的蛛絲,搖擺纏繞在搖晃的茶水浮層,“系統說,只要灑平蕪事情一了,我兒的癔癥真的能治?”
“倘若殺不成陸雪殊,能殺掉小說的女主也可以吧?”
冒樂沒察覺于貴妃若有所思的視線,忙不迭點頭道:“這是當然!”
能干掉應止玥,冒樂當然更開心!
紙片人,紙片人,冒樂沒穿書前在社交媒體軟件上看到“紙片人”還沒什么感覺,現在總算明白了。
什么叫紙片人啊?
她現在就瘦得跟紙片人差不多,穿書前,她的夢想是可以暴瘦四十斤,但她現在覺得自己的身體跟秋葉差不多,體重估計也就四十來斤。
冒樂還不想死,非常想活,而系統和于貴妃就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盡管原女主應止玥的話讓冒樂猶豫了一會兒,可她現在已經沒了別的辦法,骨香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她的身子也越發虛弱,現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當然,如果治不好……
冒樂咳嗽了兩下,余光瞥到于貴妃皺眉,忙不迭用手邊的帕子堵住溢出的血。
“你這是什么帕子,看上去皺皺巴巴的?”
冒樂低頭看了一眼,回道:“這是大皇子殿下的帕子……專門用來給他擦口水……”
“別說了,趕緊拿出去丟了!幾個新帕子,本宮還是有的。”于貴妃嫌棄地擺擺手,原本還想質問的心思也淡了,“你出去前再給大皇子喂上兩碗藥,本宮還想睡個好覺。”
——再喂兩碗,腦子會不會變得更壞先不論,晚上一定會尿床的!
而且,冒樂敢肯定,于貴妃絕對不會給他的親兒子收拾。
有的時候,冒樂甚至覺得,于貴妃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大皇子這個人,而是能在皇上駕崩之后可以坐上皇座的傀儡……
至于這個傀儡腦子壞不壞,晚上會不會溺尿得暗瘡,于貴妃根本就不在意。
望著幽微燭光下于貴妃精致的面龐,冒樂打了個哆嗦,勉強擦去又溢出來的鮮血,沒再說話,俯身行禮離開了。
冒樂行至應止玥的門前時,出于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悄悄地將耳朵放在了上面。
然而,除了靜夜風聲和春蟲拍翅的細響,屋內人談話的聲音比涓雨落地的聲音還要輕,辨不清楚。
冒樂有點悻悻的,再加上夜間風寒,她奪舍的身子又弱,只好哆哆嗦嗦地攏住身上的厚衣,回到自己的房間蒙頭睡下。
然而,冒樂不知道的是,她剛才要是不小心將門拉開的話,就可以和里面的人撞個正著-
春風送濤,暗生的波瀾撲在逃生舟堅定穩固的船體上,夜景也像是要被遠處望不清輪廓的層山疊巒吞沒干凈似的。
應止玥感知到身后人起身的動作,朦朦朧朧地睜開眼,聲音還帶著點沒清醒的鼻音,“都這么晚了……陸雪殊,你還要出去嗎?”
他傾過身,一點兒雨后疏林的清淡香氣,輕緩地應過一聲。
“殺小蓮和于貴妃嗎?”
“姑姑不是應下了于雙娣,這次不動她嗎?”
昨夜雖說是應止玥主導,但是各種事處理下來,疲憊依舊如同溫水一樣從身體內部涌出,漸漸包裹住它。
——而且灑平蕪居然不能被完全毀掉,只能鎖了,也不知道于貴妃花了多少的冥珠建成。
而且,不得不說于雙娣多慮了,在天道系統的加持下,別說應止玥能殺掉于貴妃復仇了,于貴妃不接著殺她就不錯了。
哦,或者陸雪殊,沒區別。
他的聲音不大,然而,應止玥卻像是徹底轉醒,挑亮了燭火,暈著霧氣的眼眸直直看過去。
“陸雪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被叫到名字的人回眸望向她,嗓音低而啞,“是嗎?”
應止玥只覺得他是心虛的表現,輕哼一聲。
“我告訴你,你休想。”
應止玥看得不能更清楚了,陸雪殊昨晚失血過多,神志不清一口應下來,現在肯定是回過神來,不肯再讓她殺掉他了!
她下唇被咬得微白,流出些霧水洇過的嫣色,因為思緒紛亂,睫羽輕輕地顫了一下,燭光搖曳在她下頜,煙霧也似的流散開,脆弱不堪折。
竟像是怕得緊了。
見此,陸雪殊喉結輕滾,壓在舌尖的話咽回去,抬手想給她蓋上薄毯。
然而,應止玥被他的動作一驚,頗有點狼狽地翻身避開,警惕道:“絕對不行!”
陸雪殊……已經答應過她,就不能再收回去了。
大小姐就像是脾氣很壞的頑劣幼童,抱著想要的東西,說什么都不肯撒手。區別在于,幼童想要的是毛茸茸的小熊玩偶,但應止玥想要的——
她盯住陸雪殊脖頸上的紅痣,很快避開視線,像是怕失去什么一樣,用雙臂緊緊地環住自己,垂下眉眼輕聲道:“真的不可以。”
應止玥不會容許他反悔的,他的命不再是他的了……
是她的。
她原本微粉的面頰失去血色,像是嬌貴細嫩的琉璃瓷器,很容易讓人想起蘆亭山上病懨懨的大小姐。
——那么美,又那么易碎。
陸雪殊收回了手,掩在深色的衣袖底,月光太過于蕭索了,他神色也變得模糊不清,只艱澀開口。
“以后不做了。”
他一句“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受傷了?”還沒道出,應止玥就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怎么可以用這個威脅我?”
她憤憤地想,陸雪殊也太過分了。
怪不得昨晚那么乖,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用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她,她偶爾起了壞心思刻意不讓他動,他也強忍著停下來,只溫柔吻過她水中的長發。
……原來就是為了讓她食髓知味,好在這個時候能換他解契!
如果完全沒嘗試過,她當然可以接受原來的相處方式。
可是,可是他都已經讓她開啟新世界的大門了,怎么能說關上就關上呢?
應止玥氣得把他翻來覆去罵了個遍,可最后還是沒忍住,和他商議,“我不故意欺負你了,我們一周一次好不好?”
看他不答,她再退一步,試探道:“那一個月一次?”
“半年?”
“……你不會只打算和我來這么一次吧。你、你不是也很喜歡嗎?”她挫敗地跽坐著,聲音比霧氣還要輕,“難不成又是在騙我?”
大小姐是真的難過了,陸雪殊什么時候欺身上榻的時候也沒察覺,等到手被握住拉過去的時候,再想躲開也為時已晚。
她喪氣的同時,也在惱火,“你就算把我的手放上去,我也不可能和你解契——”
然而,手沒有上行,反而被帶著下移。
……好硬。
又好燙。
應止玥遲鈍地抬起頭來,看他沉著眉眼冷笑,“我什么時候要和你解契了?”
不是想解契的話,那么——
她腦子像是卡殼了一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是要去凈室?”應止玥忽然想起什么,昏沉的腦海閃過一線光,像是一直迷惑不解的問題,得到突如其來的解答,“所以當時的小姝每次和我親到一半就離開,難不成是……”
陸雪殊淡聲答:“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去凈室。”
他掀開剛給她蓋上的披肩,溫熱的掌心覆上去,輕輕地笑一聲:
既然不去凈室,就只好拜托大小姐幫他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