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硬不吃
旁白音強忍怒氣, 比她更像被河水里凍過一遭似的,聲線也變得虛弱起來。
【在河水里被凍住的時候,我真的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是我不好, 該罰。可是, 怎么能這么冷啊?】
【數九寒天, 冰封十里。要是在這個時候,有個人能救救我, 該有多好啊。】
話音到尾端,顯出點虛無縹緲的感覺, 好像說話的人并不在往下看,而是陷入了美好的幻覺當中去。
“姑姑。”
隨著她聲音的遠去,凍得臉都變青的老太爺和昌御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擔憂的清冽聲線。
應止玥循聲望去, 原是陸雪殊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了, 還是一身世家公子哥的貴氣裝扮, 正在岸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無奈道:“只是這么一會兒不見,姑姑怎么變得這樣狼狽?”
應止玥欲開口的動作一頓,停頓半秒,轉而露出個開心的笑,“你總算是來了, 我等了你好久。”
不等對方反應,應止玥將手伸出水面,被水浸過的袖子濕漉漉地貼在手臂上, 遮掩住了手指的痕跡, 她似笑非笑:“既是來了,怎么也不拉我上去?”
月影斑斕, 淡色的衣服浸了水,可罩在她身上都是如夢似幻的易碎感,任是美人的脾氣再不好,旁人也愿意多包容。
岸上的陸雪殊也不例外,他趕忙叫身邊的丫鬟把她拉起來。昌十四的長輩心狠,身邊的小丫鬟倒是都很心軟,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老爺怎么這么心狠?小姐錯了,說一說也就是,哪有這么體罰的?還好有于二公子英雄救美,不然我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看來,這個劇情里陸雪殊變成了于絕嗣,而這個小丫鬟……
應止玥卻突如其來打斷她:“你也覺得是我的錯?我只是下河里捉了幾次魚,大哥可是在元宵節的時候,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蟾蜍丟進過二姐的衣裳里,那時候父親不是還夸他聰明機靈?我可不僅會捉蟾蜍,我連大哥不敢上的樹都能爬,怎么不見父親夸我一句?”
應止玥認真盯住這個面露窘色的丫鬟:“曉紅,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嗎?”
曉紅卡了殼,倒是旁邊的陸雪殊解了圍,他無奈嘆口氣,語氣中卻有淡淡的縱容:“姑姑這嘴,慣是不饒人的。”
這時,曉紅終于回了神,含羞帶怯地勸著她:“小姐這是說的什么話?于公子這樣天神似的人物來救你,難道不是天賜良緣嗎?”
世家公子眉目如畫,身姿舒朗,又這么好心腸,不嫌棄別人濕漉漉的狼狽,親自俯身下來救人,也不怪沒見過多少外男的昌十四會動心。
可是,應止玥到底不是昌十四。
應止玥語氣淡淡:“就因為救了我,我就會喜歡上他?”
少女裹著裘衣,眉眼被水濯洗而過,更顯得清且絕麗,一種不諳世事的冷淡感。
若是如此,那要是個蟾蜍救的她,她也要非蟾蜍不嫁了。
應止玥接過丫鬟遞來的湯婆子,沒有生氣,反而對著她笑了:“可是你看,你不怕冷,親自到河里拉我出來,又給我塞湯婆子和錦衣,可比于二公子更適合‘救命恩人’這個頭銜。何況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誼深厚,難道我不應該嫁給曉紅你嗎?”
曉紅呆了一呆,這自然是不符合原來昌十四遇到的情形,可是村莊鬼域中的人也生出了自己的喜悲,因著并非出生下來就是偶人,便更帶了點人味。
過了半天,她的臉突然漲出了一大塊紅暈,比剛才還情真意切:“小姐這是,這是說的什么話?”
旁邊的陸雪殊也沒想到這樣的發展,尷尬地咳了一咳。
被這聲響提醒,應止玥轉而看向他,少年人面帶些許的窘色,可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心上人。
不得不說,他這樣的表情倒是讓應止玥更司空見慣些,也比他從前的樣子順眼。
應止玥心情不錯,于是問:“你覺得我美嗎?”
“姑姑都不覺得羞嗎?”過了半晌,陸雪殊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無奈地搖搖頭,發繩上的鈴鐺都發出清脆悅耳的響音,還刮了刮臉羞她,“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應止玥也跟著他笑起來,可下一秒,深黑色的厲鬼指甲直接穿破他的喉嚨,在對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笑道:“你既然不覺得我好看,那死了也就死了。”
衣領掩映下,他的脖頸白皙修長,下面延伸著漂亮的鎖骨線條,可是半點紅痣都尋不見。然而,應止玥也不需要去看,已經徑直甩開他僵硬的身體。
【咳,咳咳。】
旁邊曉紅驚訝的叫聲停滯住,昌充成陸雪殊的于昌氏咳出一口血,深灰色的夜空被撕裂,空間出現波動,所有的鄉村田園景色都褪成黑白觀感。
應止玥笑了:“于夫人,既然于絕嗣如此愛重你,為何連鬼域中的角色都不愿意親自出演?”
“倘若你覺得自己再正義不過,又何必再抹除掉曉紅的記憶呢?”
露出原貌的于昌氏唇角斂平,看向她的眼神毫無遮掩,已然充滿了怨毒的仇恨。
再次一抬眼,香灰逸散,紙錢團團灑落在地,血紅著眼睛的木偶抬著頭目視從天而降的少女。
應止玥衣襟濕透,可未消融的雪也偏眷戀美人,墜在她清凌凌的眼角,緩慢地迤邐下去,濕盡嫁衣的裙擺。
她卻什么都沒有看,雙手直接卡住身邊人的脖頸。
寒泠泠的殺意逼近,她是受了傷的絕色美人,可也不需要英雄來扶,唇角沁笑:“你要是變成于銫冢,我就親手殺了你。”
這次不是玩笑,是真心話。
可陸雪殊什么都沒問,也不探究在短短的一炷香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是順著她的力道偏了偏腦袋,讓最脆弱的紅痣緊貼在她的掌心,“好。”
神態既專注,又漫不經意,應止玥有時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不過,他才是真的陸雪殊-
“新娘子到了。”
喜堂中傳來櫸木人偶高亢的喊叫聲,旁邊的客人開始小聲議論:“于家二公子和昌家的十四小姐果然郎才女貌,看上去撘對得很。”
門口的火盆噼啪燃燒出火星,被焚燒的紙錢紛飛,一股濃重的草腥味。
在回到最初的喜堂之時,應止玥的厲鬼指甲已經盡數斷裂,幻境中冰河的寒氣還裹在她身上,順著單薄的衣裳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們被不知何時分開后,應止玥重復了一遍昌十四童年的悲慘遭遇,還遇到了裝扮成于二公子的假昌陸雪殊。她遍身濕透,發絲都在冒著冰涼的寒氣,無需發問就能看出受到了極大的折磨。然而,陸雪殊看上去竟是比她還更慘一些,露出來的皮膚都是傷口,還不是刀劍劃出來的貫穿傷,而是細碎的、翻卷的菱形口子。
像是受了凌遲之刑。
怎么會被折騰到這樣的地步……
然而喜堂里的櫸木人偶無知無覺,最前面的司儀更是對這對“新婚夫妻”的狼狽樣子視若未見,咧著紅艷艷的嘴唇喊——
“一拜天地。”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在重演。
只是因為缺少了獨白音的解說,兩人倒是不需要再接吻,櫸木人偶也只是在按照程序走流程,很快眼前一花,兩人又重新來到了鄉下的田野。只是這回頭頂不是靜謐的夜空,星子淡去,變成布滿血絲的眼球,堆在翻滾出灰霧的模糊天空里。
雖然這樣的情形很詭異,但應止玥沒有多關注,她徑直繞開地面上翻著肚子的蟾蜍,伸手把陸雪殊的袖子往上卷了兩圈,語氣不明:“解釋一下?”
過了這么長時間,這些細碎的傷口竟然還沒有止血的跡象,滲出的血緩慢地從傷口邊緣往下墜落。
陸雪殊卻沒看她,唇瓣烏白,皺著眉看向她后面:“有人來了。”
——踏、踏、踏。
村民駝著腰走路時,木偶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昌十四童年回憶中的村民也都變成了櫸木人偶,嘴角僵硬地上咧,伸出手和她打招呼:“喲,這不是昌御史家的十四小姐嗎……”
陰潮木頭的濕氣襲過來,帶著不加掩飾的惡意,可應止玥頭也沒回,直接將衣擺撕下來一段,因為被水浸潤,即使是一小塊布料也很有重量。
“啪”一聲,濕透的布料糊在村民的臉上,缺少潤滑的木偶關節應聲而碎,欲上前掐住她脖子的手一頓,順間化成齏粉。
應止玥神色淡淡,看上去心情很平靜,只有了解她的人才會知道她這時已經動了怒。
在之前和于昌氏的博弈中,雖說應止玥身上的護身物基本都被摧毀了個干凈,可是對方也沒吃到好處,反而受到了不小的反噬,不然獨白音也不會突然消失。
應止玥手上動作不停,指尖微施了力,屬于五刑玉的乳白色魂氣逸散到陸雪殊的傷口處,終于止住了血。
可是,看到他皮膚上已經滲出屬于厲鬼的死氣,傷口邊緣也腫了一圈時,應止玥忍不住后怕,假如她剛才與鬼域主人的幻境再晚一刻破,他的傷勢是不是就無法回寰了?
想到這里,應止玥也不管幻境中櫸木人偶循環來去的動作和話語,轉而冷冰冰看向陸雪殊:“怪不得你不怕我殺你,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折騰死。”
“可我允許你死了嗎?”
其實在之前的幻境中,假扮成陸雪殊的人說的話中,有一句其實是非常準確的,那就是從應止玥嘴里講出來的話并不總是很動聽,而且愈是和她親近的人,越是會受到這種言辭的攻擊。
“我不會死的。”然而,陸雪殊不但不動怒,還悠然自得地彎了下唇,“沒想到,原來姑姑這么關心我。”
這里的幻境是凝滯的,空氣也不流通,于是因著兩人靠得很近,他衣衫間特有的雨葉凜冽氣味也留存在這里,因著夾雜了淡淡的血腥味,反而透出種靡麗感。
應止玥:“……”
即便是應止玥自己也承認過,她絕不是什么好人。自然,要說刻意去做壞事倒也談不上,只是因著能讓她牽掛的事情過少,所以無論發生什么,她都并不在意。
她是天生的大小姐,臉有多美,性格就有多劣質。
之前,連枝曾經問過應止玥,假如冒樂穿到她身上后,沒有討好姨娘渣爹,也好好打理母親的嫁妝,甚至連這個身體主人的東西也好好保護的話,是不是兩人不至于會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不存在這種假設。”應止玥那時候回答她,手臂上纏著的釧鐲是鏨刻花紋,幾百年也找不到一個的腕飾被她套娃似的圈在指尖,金環磕碰時會發出“叮當”的鳴翠響聲。可這樣令人心馳神往的神物,她摩挲了幾下就丟到一旁,漫不經心地笑一下,又增補了答案,“不過若真是這樣,那我就把這身體送給她,畢竟我死了也很美嘛。”
連枝張大嘴巴,訥訥半晌,竟然都有點講不出話。
總之,大小姐做事全憑心情,是非常難搞的性格,脾氣再溫和的人也會被她性格里的尖銳成分刺傷。
更何況,陸雪殊也不算什么好性子的人。
應止玥有的時候自己也納悶,他是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呢?
她不算天生多疑的性格,可也不愿相信沒有來由的好意。可就算陸雪殊有所圖謀,又能從她這么一個連皮囊都奪不回的生魂手里拿到什么?
要說別有所求,可她身上并沒有值得他貪圖的東西。
不過現在,應止玥想通了。
如果說她是個蠻不講理的窩里橫,那陸雪殊就是地地道道的滾刀肉。就算有人指著鼻子罵到臉上,他都會抬了眉毛故作驚訝:“是誰這么過分?我替你教訓他。”
幻境中,天空的“星星”是透著血絲的暗紅色,絲絲縷縷地劃過柳梢頭,沁在原本干凈漂亮的少年身上,便顯出些無以言表的混沌邪性。
“姑姑因為別人弄傷了我,所以才生氣不是嗎?”
可眼前的小公子面容含笑,表情依舊是單純無辜的,清清爽爽地站在這里,唯有背后的影子隱匿在暗處,蟄伏著、沒動作。
又是這種摸不透的討厭感覺,應止玥嘲他:“看來你很自豪。”
“沒有保護好自己的身體,自然是我的錯。”陸雪殊眼皮眨也不眨,濃睫垂落下淡淡陰影,眼眸一錯不錯地看向她。
他說:“我是姑姑的人,自然只能被您一個人弄傷。”
夜雨無聲無息侵過枝木古樹,冰涼的清新中摻雜著植物死去的香氣。在大小姐我行我素的驕縱一生中,她不吃軟也不吃硬,還是頭一次覺得自己沒了轍。
美人宿命
循環。
從鄉下的幻境出來后, 就又重新回到了喜堂,司儀木偶還在頌唱:“二拜高堂……”
接著又是回到昌十四童年的夏天,捉魚、被罵、被凍進冰河里。
不停反復。然而, 應止玥也已經發現, 雖然幻境在循環, 但是于昌氏的力量也在變弱。剛開始擊倒櫸木木偶時,木偶還會僵直著掙扎幾下。然而, 幾次反復后,現在已經不需要力氣, 只輕輕一戳,木偶就化成破碎的粉末。
所以,既然鬼域主人不著急,應止玥也一點都不著急。
不就是慢慢耗著嗎?
她還從乾坤袋里取出只雪梨, 讓陸雪殊削皮切塊之后做成了個水果沙拉, 邊悠哉悠哉地看戲, 邊吃果子。
獨白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重復了幾次循環后,看應止玥吃完雪梨又作勢要拿出蘋果,終于耗不下去,只能不甘心地邁入了下一個故事點。
【我與夫君鶼鰈情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夫妻。剛成親的半年, 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半年。】
婚房中,燃燒的龍鳳燭熾熱明亮,一對小夫妻交頸而臥, 甜蜜蜜地依靠在一起。在昌家古板的十四小姐含情脈脈, 一直盯著夫君看,怎么看都看不夠似的。
在回到城里前, 她是鄉下的一個野丫頭,犯了大錯被家人壓在冰凍的河里反省。能嫁給親手救她出來的恩人,難道不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情嗎?
于銫冢在替妻子描眉,于昌氏羞澀地看他一眼,咬著唇道:“于公子,這于理不合。”
于銫冢挑了挑眉,顯然對她的話不以為意:“你我是夫妻,就是此處最大的道理,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是我唯一的妻。”
“于公子……”
“你我都是夫妻了,怎么還叫我于公子?”
“于、于郎……”
這對夫妻中間像是黏了膠水,你儂我儂地說著悄悄話。窗外喜鵲跳到枝頭上,歪著腦袋往里探看,春日的暖光播撒下來,更顯得這對小夫妻恩愛甜蜜。
這很好,看上去就很百年好合。只是應止玥有一點想不明白,為什么要把這些閨房之樂展現給她和陸雪殊看?
她和陸雪殊也是于家夫妻play里的一環嗎?
要說唯一讓人覺得幸運的事情,就是在這一段回憶中,鬼域的主人沒有讓應止玥附到她身上,而是又讓她變回旁觀者的角度。
之前應止玥還以為是鬼域主人良心尚存,直到他們夫妻敦倫之后,于夫人臉上的妝被汗水弄花,也不擦,只是越過于銫冢的肩膀,直勾勾地對著她綻了個不屑的笑。
應止玥:“……”
她懷疑自己看錯了,轉而征求陸雪殊的意見:“于夫人是在看我嗎?”
“不是在看。”不等應止玥舒一口氣,陸雪殊已經補充說明,“明明是瞪。”
應止玥終于明白了,不是鬼域主人良心發現沒讓她上身,而是對方覺得這是段非常美好的回憶,自然不能讓她體驗!于昌氏像是在向她證明,于絕嗣就是很自己的。
至于原因……
應止玥原來可能想不明白,但是自從冒樂的事情之后,她已經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問題。
甜蜜的夫妻之間有濾鏡,這很正常。
在妻子的眼中,丈夫是全府、全天下、全世界第一絕頂美男子,這也可以理解。
但是默認旁人和她的審美一樣,而且還默認所有異性都在覬覦她的丈夫的話,就只能指向兩個可能性。
第一,眼睛出現問題。
第二,腦袋出現病變。
應止玥眼風輕掃了一下于銫冢,很快調轉視線,向窗外看過去,幽靜得仿佛一幅畫。
樣子過于專注了,陸雪殊都沒法集中找鬼域的破綻,不由得問道:“姑姑在看什么?”
應止玥指了指從池塘里跳出來的一只通體墨綠的蟾蜍,真心實意地感嘆道:“你看,多么俊的蟾蜍啊。”
陸雪殊:“……”
然而,甜蜜幸福的恩愛時光終究是短暫的。
如果說環境可以烘托人物心情,那么鬼域主人一定是這條法則的最佳實踐者。描眉的幸福日子是明媚春日,可接下來的狂風驟雨就意味著不好的轉折要開始。
裊裊檀香升起,于絕嗣的母親母親于老太,拍著于昌氏的手,和藹道:“你啊,體貼又孝順,我對你這個兒媳是再滿意不過。只一樁,大郎下落不明,而二郎身邊除了你也沒有旁人,現下又沒有旁的子嗣。老太太我不急,可外頭已經有風言風語,說你善妒……”
于老太沒說完,可于昌氏聞弦歌而知雅意,沉默了片刻,溫婉地對婆婆笑道:“娘,你看我身邊的曉紅怎么樣?”
枯老的雙手欣慰地拍拍她,“你放心,我們于家的嫡子只能從你肚子里出。”
次日。
“我娘又和你說什么了?”于絕嗣抱著于昌氏,溫和安慰,“你放心,你才是我心里頭唯一的夫人。我們還年輕,自然生得出子嗣,你不必掛懷。我知道你是個賢良人,可納妾的事情,不急。”
于昌氏抹掉眼淚,欣慰不已:“于郎……”
于銫冢點了點頭,在她感動的目光下走了出去,轉頭就沖前來端茶送水的小丫鬟溫和地笑:“重嗎,需不需要我來提?”
小丫鬟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因為穿著粉裳更顯嬌俏,還受寵若驚道:“不、不必麻煩二公子。”
“不麻煩。”于銫冢是謙謙君子,說起情話也滔滔不絕,“能為你這樣可愛的小丫頭效勞,是我的榮耀。”
小丫鬟一怔:“可是……”
“傻丫頭。”于絕嗣放低了聲音,笑道,“你道夫人為何突然把你提成我的妾室?她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好大兒,你這樣忠心,卻不知道為你的夫人分憂嗎?”
……結合之前看到的記憶,已經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故事走向了。
提著茶壺的粉衣裳丫鬟雖然面容青澀,可正是一直跟在昌十四身邊的曉紅。
于昌氏肚子里一直沒有動靜,可是曉紅……
懷孕了。
【我那么疼她,這么多的丫鬟中我最信任的就是她,可這個賤人她居然勾引我的夫君!賤人!賤人!賤人!賤人!賤人!】
之前這個獨白音多以陳述敘事的聲調為主,即便是在大冬天里被親人凍在冰河里,也頂多只微沉默片刻,不痛不癢地抱怨幾句。可是這一回,獨白聲音的怨毒幾乎要透過房頂的屋檐穿進來,讓人聽著就不寒而栗,后背的脊椎骨都發涼。
事情發生的走向也陡轉直下,雖然是于夫人自己提出要把曉紅提成妾室,可在發現于銫冢真的和自己的貼身丫鬟勾搭上,甚至后者還懷了孕后,于夫人驚怒交加。她把十六歲不到的丫鬟叫過來,一巴掌迎面扇過去,刮得對方臉上浮現血絲,這才冷笑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我待你這么好,你這個狐媚子就是這么對我的?來,和我這個正房夫人說一說,你是怎么用你的狐媚招數勾引到于郎的。”
“不是夫人想讓我有孕……“
曉紅困惑的表情在看到于昌氏的臉時順時凝固住,她戰戰兢兢,趕忙跪了下來:“不……都是我鬼迷了心竅,夫人饒恕我這一回,把我送回莊子去,我現下就喝藏紅花墮了這胎,絕對不會礙夫人的事。”
“你想得倒不錯。你是想著讓我擔了墮了你的胎的罪名,然后再讓夫君憐惜你是嗎?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于夫人并不相信,在曉紅的連聲否認中瞇起了眼睛,“這野種你現在留著便是。別忘了,你的賣身契還捏在我手里。”
然而,于夫人是遠近聞名的寬和人,更不想讓夫君發現,于是只在無人時把曉紅叫過來懲處。后宅里陰私的手段不少,全被她用在了貼身丫鬟身上。
應止玥別過頭去,已經猜到了結局。
于昌氏堅信,于絕嗣已經答應她不納妾了,那就必然是曉紅率先勾引了她的夫君。
可于銫冢是愛偷腥的,要勾搭也不可能只勾搭一個丫鬟,有一就有二,妖妖嬈嬈的各色侍妾很快填滿了于絕嗣的院子。于昌氏面上對夫君噓寒問暖,轉過頭就讓曉紅去給旁的侍妾使絆子,剛開始只是言語上爭斗,或者下個巴豆,最后愈演愈烈,甚至用上了毒藥。
曉紅很清楚,殺人要償命,而等事發的時候,于夫人必不可能保她,反而會迫不及待地推她出來。
歲暮天寒,曉紅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抱著于昌氏的大氅在河邊浣衣,手背上長滿了凍瘡,脖子下頭被針扎的沒一塊好肉,腹痛如絞。
就在這時,于昌氏低柔的聲音傳來:“曉紅,毒藥下好了吧?”
曉紅看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支吾了一聲。
于昌氏沒發現曉紅的不對,松了一口氣。
如于昌氏自己所說,曉紅是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即便自己現在對她動輒打罵,也從未生出對方會背叛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我不能生養……可是,她怎么可以勾引于郎呢?】
不知過了多久,于昌氏再次低緩開口:“曉紅,都這么晚了,還沒有洗好嗎……”
湖面上顯出于昌氏的倒影,薄碎的冰層漂浮而過,背后人的平靜面龐也被擠壓得些微扭曲起來。
“夫人,我馬上……”
還沒有說完,伴著“嘩啦”的落水聲,曉紅猝不及防,于昌氏竟是直接將她推進了水里!
天氣冷晴,即便潛浮在晃蕩的涼水里,于昌氏居高臨下的怨毒表情依舊清晰可見。半融的寒冰無聲撞擊在曉紅的腹部,她掙扎道:“救我,夫人救我!”
即便是到了此刻,她仍然不能相信是相伴長大的于昌氏推她入水。
何況、何況在鄉下田野的時候,也是曉紅貼身照顧了被罰浸冰水的昌十四呀。
面對曉紅不住的掙扎,于昌氏冷漠地吐出幾個字,毫不猶豫地轉身走掉了。
可曉紅是每日做活計的康健少女,雖然孕期與于昌氏的折磨讓她近來虛弱不少,但是在求生欲的支配下,她居然撲騰著觸到了岸!
然而,這也是曉紅僅剩的力氣了。
正在她眼神渙散,快要脫力的瞬間,另一只岸上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一把拉了上來。
曉紅顫抖著身體,還來不及道謝,就在看見岸上人的面容時,驚訝地喚出對方姓名:“朱朱?”
朱朱一身姜黃色冬衣,沒去看曉紅,只是低聲說:“十四姐姐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吧?”
曉紅嘴唇翕動,沒開口,卻是最好的默認。
朱朱今天來,其實是為了探望于昌氏。看到密友形容枯槁的樣子,朱朱自然不能放心,所以偷偷潛進了于府,可還沒等她做什么為于昌氏復仇,就在假山畔看到了令她瞠目結舌的一幕。
昌十四,她們相伴長大的單純姐妹,共同描花嬉鬧的姐妹開口說:
“勾引于郎,你該死。”-
朱朱離開了。
可也就是于昌氏的這句話,讓曉紅徹底下定決心,轉而將毒藥下在了助孕湯藥里,用于昌氏給曉紅的毒藥,反手毒殺了她。
死前的一刻,于夫人都在盤算怎么圈攏丈夫的心,誕下屬于自己的嫡子,屋里擺的掛件都是象征多子多福的藤架。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紫黑色的舌頭吐出來好長一截,面上的脂粉掩不住滿是青筋的猙獰表情,撲簌簌落地,“當”的一聲響。
——想來,這就是于夫人變成厲鬼的誘因了。
只是有一點,應止玥想不明白。
曉紅下毒時年紀極小,而且因為時間倉促,做事也不謹慎,都不需要仵作探看,都能知道于夫人的死因不對。然而在應止玥的印象里,可沒人議論過于夫人是被毒殺的。別說于銫冢,連昌家人自己都稱是她想要子嗣,憂思過慮,“助孕藥方”的藥性太沖,她沒捱過去,這才不幸病逝的。
于是,應止玥直接問了出來:“沒人發現你死的不對勁嗎?”
【……】
獨白沒出聲。
然而,眼前的場景變化解釋了應止玥的困惑。
毒殺女主人的事情不小,再加上曉紅膽子不大,下完毒都不用人問,一哆嗦就全都交代清楚了,于銫冢自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可是這位謙謙君子看了眼面目腫脹的夫人尸首,皺著眉頭別過頭去,“要是岳家發現了這件事,我保不得你。如若不追究……你月份尚淺,此次沒出事是僥幸,去往生殿讀幾卷佛經,好好為我們未出生的孩子贖罪。”
而對于昌家來說,他們也不是傻子,自然發現了事有蹊蹺,可是在發現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只是微嘆了口氣,對著如日中天的于家人搖搖頭:“人各有命,是這孩子心太狠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既是你們于家的家事,我們也不好插手。只是,我聽聞于大人最近負責海岱至青州的私鹽販賣事宜……”
于是,于夫人被丫鬟曉紅毒殺的事情,就這么被悄無聲息地遮掩了過去。而且,在昌家的引薦下,于銫冢很快就物色好了新的成婚人選。
【我好恨,好恨啊!】
被壓在棺材板底下的于夫人發出怨毒的詛咒,因為悲怨過大,又加上這棺材恰好由櫸木制成,轉成了怨恨滔天的倀鬼,尸體腐爛的臭味直接沖出來,拇指大的綠頭蒼蠅嗡嗡亂撞,因翅膀上沾著黏重的尸水而飛不起來。
厲鬼腳下是濕淋淋的尸水,拖著第二個新娘的頭發往中間走,于是地板上都是泛綠的青水,眼看著這尸水就要彌散過應止玥的腳踝。
大小姐的鼻子極為敏感,能嗅出很多極輕極細的味道。然而這種酸臭的尸水味毫不遮掩,迎面襲來的時候,她眼前一花,幾乎快嗆出來眼淚。
巨人觀的厲鬼眼睛一亮,步伐加速,眼看就要借著尸水的腐蝕性困住她。
這要是中招,可真是陰溝里翻了船。
正在這時,應止玥的肩頸一沉,清冷猶如雨露的氣息驅散了酸苦的味道。
她回過神來,連忙往旁邊一閃,輕巧地避開了尸水蔓延的軌跡,這才回頭看向把腦袋歪在她身上的少年,不可思議道:“陸雪殊,你這是在干嘛?”
陸雪殊的黑發散過應止玥的肩頭,與她的頭發交織在一起,驅散了幻境中詭譎惡臭的氣味。
他仰起頭,輕聲說:“只許姑姑聞我,我便不可以聞姑姑嗎?”
應止玥:“……”
他什么時候發現自己把他當除臭劑用的?!-
已經行到門口的厲鬼停住腳步,怨恨地轉頭看過來,腳板踏在尸水上是濕噠噠的響聲,眼睛里幾乎快沁出毒汁。
【你和曉紅與朱朱一樣,都該死!】
這是裝都懶得裝了。
棺材旁豎著燃燒的燭火,綻放出污血一樣的顏色,窗格里飄來冷風,揚得應止玥的黑發紛飛。
寒風凜冽,卷得地上的水結成冰,宛如昌十四幼年時被困住的寒冷冰河。
應止玥推開了燭臺,“錯的是她們嗎?”
用因果報應來說,于昌氏誆騙朱朱,推曉紅下水,才反被曉紅毒殺,朱朱也不聞不問。
落得這般結局,于昌氏也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聽到她的話,獨白頓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齒地含恨喊道:
【這群賤人,都該死,都該死!!!】
她尖利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應止玥都差點站不住,下意識揪住陸雪殊的胳膊往一邊扯。受此影響,燭火明暗閃爍不休,紅色的血液從墻角往下流,墜在于夫人的櫸木棺柩上,是櫸木木偶唇角咧開的巨大微笑。
于夫人化成的厲鬼先是掐死了懷著孕的曉紅,接著是于銫冢路上搭訕的采花女,最后在于銫冢的成婚當夜,她以手臂為繩,活生生勒死了一無所知的第二個新娘。
還穿著嫁衣的姑娘滿臉驚惶,抓撓在地板上的指甲逐根劈斷。燭臺上的焰火閃閃爍爍,于夫人冷笑不已,直到對方頸骨斷裂,七竅流出鮮艷的血,才啐出來一口尸水化成的濃痰:“看看你這副丑模樣,我看還怎么搔首弄姿?”
痰的方向正沖著應止玥,她頗有些狼狽地向旁一躲,墻角的灰色粉塵撲簌簌,掠過在她前面擋著的陸雪殊。
他動作也不慢,可粉塵細小如沫,還是有幾顆掃到了他的發尾,黑色的發梢瞬間發出燒糊的焦烤味。奇怪的是,這頭發并沒有直接燒成粉末,反而腐蝕成坑坑洼洼的形狀,原本柔滑漂亮的黑發也變得枯草一樣,甚至腐蝕的地方還有向上蔓延的趨勢。
“別動。”應止玥帶著些微不耐,扯住陸雪殊,隔著袖子把他這截頭發扯斷,甩到地上時,堅硬的木板竟然也“哧”一聲灼出了個水滴大的小坑,青綠色的尸水蔓延,發出濃稠的臭味。
可想而知,這灰沫若是落在了人的臉上,就是毀容。
于夫人看此擊未成,不由得遺憾地咂了咂嘴。
【世上有這么多的男人,你為何偏要勾引我的于郎?】
應止玥抿住了唇。
于夫人想殺她也就算了,畢竟她已經死了。
污蔑她想要勾引于二也就算了,畢竟被潑臟水是美人的宿命。
可居然還想毀了她和陸雪殊的臉!
這么好看的兩張臉!比于銫冢值錢二百萬倍的臉!
應止玥面色一冷,也不多言,直接回身揪住了縮在屏風架子后哆嗦的新郎,兜手將他往前一扯。
方才,于銫冢不是沒看到嫁給他的倒霉新娘被折磨致死,只是在那一聲接一聲的慘叫求救中,他別說出來救人了,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被于夫人發現。這時被直接薅出來,他嚇得眼睛一閉,無意識地呼號起來:
“鬼、鬼,有鬼啊!”
男人的慘叫聲乍然響起,打斷了于昌氏準備俯身,接著拖拽新娘子頭發的動作。于昌氏循聲看去,露出喜意的微笑一僵,有些不敢置信地顫聲開口:“于郎,你是來見我的嗎?你終于肯來見我了嗎?”
于昌氏臉上惡毒的表情未收,青黑色的面龐又因為羞澀平添了幾分嬌紅。受到死后巨人觀的影響,她尸身鼓脹,整個人胖了一倍。
腳底跺得咚咚作響,可她只情意綿綿地呼喚愛人:“于郎,于郎……”
“你別過來!”尸臭的味道傳來,于銫冢的腿嚇得一軟,右腿撞到放著燭臺的凳子,不受控地向反方向撲去,一頭扎進縈滿尸臭的綿胖懷抱里。
于昌氏既驚且喜,完全沒發現懷里的男人嚇得快暈過去,嬌羞道:“于郎可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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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風陣陣, 腥氣撲鼻。
“呃……咳。”于銫冢確實喜歡各式各樣的女人,但是被女鬼表白倒是頭一次,當即怕得不住咳嗽, 可是他腦袋隨著咳嗽微搖的樣子, 反而被于夫人當成了默認。
于昌氏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哽咽道:“妾心似君心,蒲柳硬如磬。于郎, 是不是這個賤人勾引你!”
于銫冢點頭如搗蒜,看也不看腳邊死相凄慘的新娘尸體, “是是是,都是她勾引的我。”
“當初也是那個吃里扒外的賤丫鬟沖你拋的媚眼,對不對?”
于銫冢:“對對對,都是曉紅一直給我拋媚眼。”
“我就知道, 于郎心中只有妾身一個。只是你心軟又孝順, 忤逆不了長輩的要求, 只能痛苦地答應娶她們。”
于銫冢:“嗯嗯嗯, 我沒辦法拒絕長輩。”
“既然于郎這樣思念妾身,可、可愿同我再續前緣,一起做鬼?”于昌氏過于緊張,比汗珠還大的尸水滴落下來,剛好砸到于銫冢的手背上。
他沒聽清, 麻木地機械式回答:“這當然,我肯定愿意和你一起做……做鬼?!”
于銫冢的聲音驟然拔高,像是只被掐了脖子的瘸腿鴨子, 瞪大了兩只眼, “做鬼,夫人……呃, 昌娘,這個、這個是不太行的。”
應止玥沒忍住,笑了一聲。
好在,倀鬼構建的幻境里,男主人公自然不可能聽到任何雌性的聲音。
在于昌氏失落的目光下,于絕嗣這時候也不嫌棄對方手上黏糊糊的尸水了,一把握住它們,情真意切道:“昌娘,我也想下去陪你。可是,你也知道我父母就只有我和大哥兩個兒子,如今大哥下落不明,于貴妃也只有我一個弟弟能依靠。我下去陪你不要緊,可是我是于家下一代中唯一的爺們,是于家的未來。昌娘,我實在不忍于家的百年基業毀在我手里啊。”
說到最后,哽咽的聲音都要帶顫音了。
應止玥:“……”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別說是人了,連鬼也是造騙不誤啊。
于昌氏淚水漣漣,剛才手刃小姑娘的狠毒勁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感動地拉著他的手一起哽咽:“我的于郎,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于郎。”
她再次看向地上躺著的新娘尸體,眼中的憎惡逐漸消散,轉而變成了動情的堅韌:“于郎,你放心,于家的事情我會幫你的。”
時有傳言,賤男人猛于虎,被男所噬卻受趨于男者,謂之倀鬼。
昌十四成為了于夫人之后,就變成了倀鬼。
但說來也是奇怪,幻境完全是由于昌氏自己構建的。
說明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也知道于絕冢不可能答應她的要求。
可即便如此,于昌氏的一腔怨火還是盡向這些無辜的女子撲泄,她們死了也不放過,還設了櫸木還魂陣。倀鬼將地上的新娘煉化成木偶,釘在庭院里巨大的櫸樹下,枉死的新娘指尖抽搐,被抽出源源不斷的痛苦來,這痛苦化成了力量,反而哺向于銫冢。連同于昌氏自己的魂魄也被牽連犧牲,只為了幫懦弱無能的丈夫平步青云。原來,于家的富貴并不是依靠于家的二公子,而是因著他和于夫人而無辜死去的女孩子們。
純純的損人不利己,怨不得這幾年是有運河枯竭,民怨沸騰,怕不是這些河水全灌在了于昌氏的腦子里。
應止玥現在倒是明白為什么這些少爺、公子都喜歡娶妻了。
——這誰不喜歡?
她也喜歡。
緊閉的婚房霍然打開,舊年的塵灰徐徐嗆進來。
應止玥終于能看清于昌氏宅子的后院,她之前聽到的痛吟也果然不是錯覺。
這些深沉古木不再是樹木,而是釘在原地苦苦掙扎而不能的無數新娘,她們手腳被捆束住,腿被藏在樹根下,嘴上還貼著十字的封條。
脖頸被勒斷的,被投入湖中活活溺死的,從高空墜下五臟六腑皆粉碎的……
“你們是在找連枝嗎?”忽然,一道微啞的低聲傳入耳廓。
一棵焦糊的櫸樹映入眼簾,應止玥驀然想起剛到代城時遇到的送嫁隊伍,晚上的時候大火綿延不絕,以及死于非命的孫屠戶一家。
眼前的木偶已經被燒糊,露出的皮膚都是大火舔舐而過的焦糊色,但是嘴唇上本來封著的十字封條也被火燒盡,反而露出一條小縫可以說話。
她的身體被束縛在后院里,于是連視線也只能投向上面四方的天,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她曾經就在我旁邊,我們剛碰到的時候,還送了我一塊梅花糕。”木偶笑了,指了指旁邊矮墩墩卻很稚嫩的一棵樹,“我總盼著她有一天能回來。可她……”
“即便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她逃出去了對吧?”
應止玥隨著她指尖朝向的方向看過去,其余的樹都是泛著深重死氣的猩紅色,唯有這顆矮墩墩的樹只留下陰影,樹影的顏色已經變成半透明的灰色,也并沒有什么木偶。
“連枝比我們幸運,不知為何可以掙脫掉這條枷鎖,出去轉世投胎。”
木偶的嘴唇還被強行拉扯成微笑的形狀,眼睛卻帶著些悲傷,“我、我的娘親和爹爹,還好嗎?”
她眼中帶著期盼,似乎這是支撐她苦苦掙扎的最后一點盼頭。憑借著親人,她才能熬過宛如煉獄一般的時光。
于昌氏為人狠絕,為了保證于絕嗣的官運亨通,也是防著人復仇,不僅是朱朱一家,這些新娘的親眷能殺的都殺了。
酒醉后碎嘴講究于絕嗣的商人要殺。
膽大包天,竟敢上折子彈劾于絕嗣的更要殺。
凡是阻了夫君的路的,都要殺。
不留一個活口。
但凡有點人情味的人,恐怕都會說出善意的謊言來欺騙這個木偶。
不過應止玥到底是變成了厲鬼,不再是人,因而干脆道:“他們已經死了。”
木偶眼中的悲傷一熄,瞬間燃燒成猙獰的怒氣,大火的力量瞬間欺過來,像是要將應止玥也燒化在這個鬼氣森森的庭院里。
但是應止玥視若未見,只安靜地看著她。
木偶眼中的怨恨和痛楚成倍增長,苦澀的燒焦味道已經侵入鼻翼。就在應止玥也以為她真的要動手的時候,木偶卻冷不丁說了話:“你倒是很誠實,那我也對你說實話。”
她伸長了脖子,想要往四處探看,但是又因為被樹枝所束,不得以困在了原地,發出讓人牙酸的吱嘎聲音,“我知道連枝和你們在一起,你沒有帶她過來嗎?”
“我本來是很希望她回來的。”
木偶頓了頓,這才繼續道:“不僅是她,我希望你也可以來陪我。”
似乎為了回應她的話,周遭的櫸木盡數搖曳起來,樹影婆娑,發出沙沙的聲音,在陰影籠罩的于家庭院中,更顯詭譎可怖。木偶新娘們動也不動,只直勾勾地看向他們。
陸雪殊神色微凝,剛要上前一步擋在應止玥前面,卻被她撈住袖子制止了。
正值芳華的小姑娘滿懷期待地登上婚轎,本以為可以與夫君琴瑟和鳴,過上幸福溫馨的快樂日子,卻莫名其妙被倀鬼索命,卻連死后都不能安息,只能永久地困束在這里,怨恨的力量卻用來滋養最痛恨的人。
最善良樂觀的姑娘也會生出恨意,厲鬼全憑仇恨驅使,又畏懼寂寞,不講什么溫情,本該是希望還能有另一個倒霉的姑娘也來嘗嘗她們的滋味,品嘗一下她們的苦楚。
再告訴這些倒霉的女孩子,說這就是每個女人都應經歷的。
——本該,本該是這樣的。
木偶的眼睛浸潤著仇恨,因為要晝夜不休地被抽取力量,她們只能循環往復地重復死去當天所經歷的一切,才能不斷地衍出痛苦,“可我又想,這不就成了騙自己嗎?我生前的時候是昏了腦袋才成婚,總不能死了之后又要騙自己,也成了一只倀鬼吧。”
應止玥贊同:“是啊,做普通的厲鬼就算了,可還是不要做倀鬼。”
“倀鬼長得太丑了。”
木偶:“……”
木偶沉默了一瞬間,忽然笑起來,嘶啞的七鵝群八爸三另七綺吳傘六吃肉停不下來聲線也顯出幾分脆甜,“女人不騙女人,我不知道你們想要做什么,但是我們可以幫你,只需要你幫我們做成一件事。”
應止玥:“什么?”
樹影婆娑,所有的櫸樹葉都在搖擺,靜謐的后院也顯得嘈雜起來。
木偶的語調輕輕,卻很決絕:“你要徹底殺掉我們。”
投胎轉世最好,到十八層地獄歷劫算得上好事情,可是魂飛魄散也沒關系。
她們什么都不要,只是再也不想呆在于家宅子的庭院里-
將整個庭院蔭蔽住的樹影亭亭,完全暴露在灰色的天空下,帶著種陰氣森森的可怖感。
可同樣是這些樹木的枝條,此時一點一點地扭成一股繩,在霧蒙蒙的陰天中游走著,在尋找著某個突破的契機。
新娘木偶們都暮沉沉地釘在原地,暗紅的血代替汗水從額頭流向被封住的嘴唇,最后顆顆墜入到下面的灰褐色泥土中去。似乎是為著對應些什么,應止玥腰際攜著的五刑玉也開始跟著閃爍,雪白色的魂氣朦朧柔軟,似乎要順著溫潤的玉體飛泄出來。
“刺啦——”
延伸著淡白色的霧氣,灰暗色天空的最薄弱一處倏地凝固住。駭人的死氣翻滾,忽的裂開一個小口,露出晴空的蔚藍色。
雖然口子很小,但是卻明亮地閃爍著。
這就是不可多得、恐怕也是唯一的機會了。
應止玥也不再廢話,手里拿著的五刑玉魂氣翻滾,拽著陸雪殊向上飛。
身后是濃重的樹影翻滾,本是不祥的血紅色,可是放在此情此景下竟也讓人覺得安心。
樹枝拍打交錯,發出“噼啪”的焚燒況味,然而這鬼域的主人從剛開始就沒有絲毫動靜,任由他們離開此地。
難道是她放棄了?
應止玥在碰到天空邊緣的時候,若有所覺,側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后的鬼域。
鬼域森森,宅子□□院里種植的櫸樹已經縮成小小的點,而端坐在宅子中的于昌氏卻不動聲色,嘴唇斂平,發絲綰起,散發著仇恨的眼睛在和她對視。
發現了應止玥的視線,她咧開嘴,詭異地一笑。
——逃不掉的,你們都要死。
應止玥眼神一凝,可也沒再多說,兩個指頭捏住天空的縫隙,捏住陸雪殊的手腕,側著身子從極小的口子中擠了出去。
……
“咣。”
兩人從空中摔落在老舊的櫸木底板上,因為下墜的時候速度過快,還就地翻滾了幾圈。
應止玥被粉塵嗆得咳了一聲,轉頭想去看陸雪殊,剛抬起手,卻聽到腕上傳來“鈴鈴”的鈴鐺聲響,同時耳邊傳來他的低低悶哼。
龍鳳燭搖曳出暖黃的光線,她定睛一看,才發現因為剛才這番動作,他的頭發深色如墨,卻不知何時不小心繞在了她的手腕上。
幛幔柔軟,香袋中散發著幽幽的還魂香,窗欞上貼著通紅的“囍”字,桌臺上還放著供新娘子解饑的點心果子。
應止玥把他的發絲解開,眉毛微蹙,“我們這是還沒從鬼域出來?”
“已經出來了,姑姑。”陸雪殊率先站起身,也不忌諱什么,直接端起桌上的一個燭臺,龍鳳火燭照亮了角落里一個長條的人形。
他踢了踢,“喏,她怎么可能舍得將于銫冢扔到鬼域里去?”
似乎意識到自己被發現,團成蝦米的于銫冢倏地彈跳起來,嘴里含著布條,發出含混的唔唔聲,不知道在叫些什么。
應止玥卻只掃了他一眼,就又把視線移回到陸雪殊身上。
少年郎長發凌亂,淡紅色的嘴唇微抿,朱色的喜服遮不住領口,有一小塊鎖骨若隱若現地勾勒出來,微黃的燭焰藏匿在里面。
陸雪殊察覺到她的目光,茫然地看向自己:“我的身上有什么不對勁嗎?”
“不對勁大發了。”應止玥點了點頭,在他神色凝重下來的時候嘆口氣,隨即將旁邊的床幔扯下來,不客氣地罩在他身上,“穿件衣服吧你。”
陸雪殊:“……”
地上翻滾的于銫冢:“……”-
不過,在于昌氏扮演的雙刀髻丫鬟剛出現的時候,他們還身處在喜轎當中,但是在破開鬼域后,反而被送到了于家的主宅。
拍了拍手,應止玥走向窗邊,焦急的交談聲傳來:“新娘子怎么可能在婚轎中失蹤,旁邊明明都是人。”
“不只是新娘子,二少爺也不見了!”
“這、這該不會是撞鬼了吧……”
“新娘子不是道家的小姐嗎?送嫁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連自己家的小姐都看護不住!”
透過模糊的窗格子,幾個身著九宿道觀的道士在擺陣,汗水涔涔而下。手里的道符凝固在半空中,金色的凝實光點撲簌下墜,卻都在觸及到宅子邊界的時候消隱無蹤。
應止玥嘗試將手指往外探了一下,然而窗格上面好像結了一層網,柔軟地將她的手指包裹在中間,無論如何往外戳刺,都不能離開此處。
“我們被困住了。”應止玥轉過頭,目光在整個房間中游轉一下,若有所思,“不過,看樣子此處便是于昌氏的大本營。”
這房間和鬼域中的雖然相似,但是并不能算完全相同。
妝臺要更為簡陋些,側面蓮花的紋路有些許磨損,而抽屜里放著幾個書簡,臨摹撰寫的帖子都是《女誡》等書。旁邊放著的則是織到一半的香囊和數沓男式布鞋,足弓處微彎,和于銫冢的腳型一模一樣。
可再怎么針腳細密,也都沒有送出去,不由得顯出些許寥落來。
而抽屜的最里處,還藏著另一頁朱紅色的紙。若不是應止玥細心往里看了一下,恐怕還真的發現不了。
應止玥拿起剛才被陸雪殊擱到一邊的燭燈,微壓低了身看向里面。
正在她快要拿起來的時候,耳邊風聲嗡鳴,手中提著的燭焰閃閃爍爍,身后霍然有一陣冰涼的陰風逼近。
“嘩”——
“嘩”——
“嘩”——
龍鳳蠟燭漸次熄滅,然而屋外的天光仍有一點點往中間泄,應止玥依稀能感受到身后人形的輪廓,粘稠的死氣也在順著背脊寸寸向上攀爬著。
“于夫人?”應止玥抬了聲音喊。
無人回應,只有腥臭的血味逼近,夾裹著一種滯重的寒氣,在冷光里微微搖曳著。
應止玥終于弄清楚,為什么連枝會稀里糊涂的,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記得,只能做一個糊涂鬼。
這么黑,怎么可能記得住啊?
她手指微動,下一秒,魂氣點燃的燭燈輕柔開放在她的掌心,昏暗的房間霎時間天光大明。
于昌氏桀桀怪笑的大臉近在咫尺,應止玥面露疑惑,發問道:“你怎么不開燈呀?”
剛欲劃花她臉的于昌氏一愣,臉上的怪笑凝固住,伸長的指甲剛好黏在她用魂氣燒成的燭芯里。收集的魂氣大多來自于庭院里枉死的嫁娘。此時,她們感受到于昌氏的氣息,頓時夾裹著所有的力量撲上來。
哪怕于昌氏收手及時,仍是被這些兇狠的魂氣咬掉了一個手指頭。
應止玥震驚地“呀”了一聲,手掌輕拍,周遭的龍鳳燭漸次亮起,她滿目擔憂:“該不會被咬掉了吧?”
她很溫柔地嘆口氣,似乎能感知到于昌氏的焦急憤恨:“要是被咬掉了的話,可就不能給于少爺縫衣襪香囊了,這可如何是好?”
于昌氏面色驟變,原本白皙的面孔發青發紫,發深的淤血隱約要從繃得發緊的面皮中透出來。
可應止玥像是沒注意到,接著假模假樣地“噢”一聲,唇角輕輕勾了下,“抱歉,我忘記你同我一樣,也不是人了。畢竟于銫冢曾經與我說……”
“賤人……”于昌氏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恐怖響聲,但是因為燭光大亮,原本在暗色環境下顯得恐怖的臉龐看起來像是吹鼓的蹴球,“誰允許你直呼我家于郎的名姓的!”
應止玥非常聽勸,嗯了一聲,體貼道:“既是于夫人不愿意聽,我就不說了。”
于昌氏:“……”
于昌氏雖然很厭煩應止玥,但更加關心自己的夫君,剛才因為應止玥如此隨意地提及起于銫冢的名字,她自然會覺得不爽。
但是這不代表她不想知道于銫冢到底說了什么!
于昌氏本來以為,按照應止玥的氣性,一定會將一切都講出來,到時候她再將這個賤人的臉給劃爛,可是哪里想得到,對方這就不說了!
打從做鬼以來,于昌氏還是第一次受這么大的氣,可是應止玥手里有五刑玉罩著,她還暫且沒什么辦法。
于昌氏在于家待久了,自然沾染了一些于家火藥的性格——
她快要炸了。
直到目光掃及垂落的紗幔,于昌氏冷哼一聲,徑直薅住被紗幔擋住臉的“新嫁娘”,手指化成利爪,威脅地按住那人的胸口,“我動不得你,你的情郎我還動不了嗎?”
她還笑了下:“人鬼情未了,果然是不知廉恥,沒羞沒躁。”
鬼都不知道于昌氏之前憋了多久,終于能一吐為快,當真舒爽。
應止玥:“……”是誰說陸雪殊是她情郎的,這不是對鬼的誹謗嗎!
一時之間,屋中無人說話,但是應止玥似乎能聽到陸雪殊特有的輕笑,她微瞇了眼,“于夫人是想要殺了他?”
于昌氏終于抓住了她的把柄,揚眉吐氣道:“我若說是,你又待如何?”
應止玥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那我也沒什么辦法,畢竟我打不過你。”
她自認說得有理有據,可是于昌氏竟是更生氣了,“少來這一套!你若是跪下來求我,我興許可以留他一命,好讓他每年的今天都給你燒柱香。”
應止玥這回思考的時間久了一點,這才挪動雙腳,向于昌氏的方向走了幾步。
于昌氏目露得意,雙目都因為期待而瞠大了幾分,正準備看著不可一世的大小姐向她下跪的時候,卻看到她腳步一轉,轉而走向了角落里被捆綁住的新郎官。
于昌氏:“你在做什么,你不打算救你的情郎了嗎?”
“要是能救自然最好,但是不能的話……”隔著繩索,應止玥輕慢拍了拍新郎的臉,“他不是也很可愛嗎?”
于昌氏瞠目結舌,一時之間不知道是應該先罵她,還是先搶回于銫冢,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還不止一個情郎?”
“我也沒辦法啊,畢竟他們仗著年輕貌美,總是要勾引我。”應止玥眨了眨眼睛,“我從前養在家里,沒見過世面,性格淳樸得很。總不可能是我強迫了他們吧?”
于昌氏一噎,手上持著人的鬼爪力道都松弛了些,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于銫冢曾經的話,“昌娘,我、我也沒辦法啊,畢竟她們仗著年輕貌美,總是想法設法勾引我。你知道的,我家里人都很單純,從前也沒見過女人,很容易就會上當受騙。你就饒了我這一回。”
應止玥不留痕跡地向她那里走了幾步,聲音很輕:“同時喜歡上很多男人,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喝多酒的時候,于銫冢醉醺醺地打了個嗝:“小姑娘們年輕又單純,花骨朵似的,比你這個老教條不知可愛多少倍。你啊,只適合做主母,我身為你的丈夫,敬著你愛著你。可是同時喜歡上很多的姑娘,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你殺了他,可我會永遠記得他的好的。這難道還不夠嗎?”
——“昌娘、夫人,我求求你,我不是故意的。你的丫鬟要殺你,我真的毫不知情,不然我怎么會放過她?你放心,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好,每年都給你上香燒紙,等我繼承了爵位,必定會給你個世子夫人的尊榮牌位。這、這難道還不夠嗎?”
應止玥的聲音和記憶中夫君的聲音穿插在一起,攪得于昌氏頭昏眼花,幾乎快拽不住手下不住顫抖欲逃的“新娘子”。
可是,為何她從前從未覺得這話術有不對勁的地方?
就在這時,應止玥手指如電,縈著白蒙的霧氣,徑直伸向于昌氏的手下,欲奪回扮成新娘子的男人!
可是,估計是因為太過焦急,應止玥的手指一錯,不小心碰到了于昌氏胖腫頰側的發絲。些微的刺痛一下子喚醒于昌氏,她大怒,趕忙旋身狼狽地躲過應止玥的手,“好啊,你詐我!”
“拜托你,不要殺他。”應止玥棋差一著,平靜的神色終于維持不住,露出來幾絲焦急,“你想要殺我,那殺我就是了,可他是無辜的。”
于昌氏心頭可算是暢快了幾分,故意道:“你不是不止喜歡一個男人嗎?怎么突然舍不得了?”
“我雖然喜歡,可是他真的沒做錯什么,不應當受到連累的。”應止玥眼中幾乎要淌淚,清冷的美人露出焦急的神色,“若你實在生氣,我跪下來求你還不行嗎?”
然而于昌氏這時候不想讓她跪了,因為她終于找到了這個讓她氣得心癢癢的賤人的把柄,“不需要,我知他無辜,也知道當初是你勾引的他。這么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公子,看上去都未及二十,估計從前都沒出過幾次大門,如何能勾引你?”
應止玥眼中冒出希望:“是啊,于昌氏,他真的是無辜的,什么都不知道。何況我也算得上是名門小姐,如果不是我故意,他見都見不到我幾回,又如何能勾引到我呢?”
“他自然不能!”于昌氏幾乎想仰天長笑了。說實話,她原本只是想對付應止玥,倒是沒想過殺男人,畢竟受到從小的教育影響,她一直覺得男人的命比女性的命珍貴太多。何況陸雪殊長得又俊美清爽,她雖是化成了倀鬼,也不會把矛頭對準異性。
可是,應止玥實在太氣人了,又一直是那副云淡風輕、一切都盡在掌握的樣子,唯一能讓她露出這么驚恐神色的就只有這個陸雪殊。
實在是沒辦法,于昌氏心中微微嘆息一口氣,手搭在懷中男人的胸口處。那里砰砰跳著,聽起來很緊張的樣子,果然是年輕的公子哥,都沒有見過世面,就要被厲鬼環繞,還隨時有可能去死。
于昌氏的面上難得顯出來幾分猶豫之色來,哼笑道:“嘴犟的女人我見過很多,像你這么犟的我倒是從來沒見過。”
她也不想,要怪只能怪應止玥太過氣人。
似乎看出于昌氏的躊躇,應止玥懇請得愈發誠摯,“是的,都是我嘴犟。拜托了,這全部都是我的錯,他真的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是這樣。”于昌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眼睛一立,毫不猶豫地以手握爪,徑直穿過懷中人的胸膛,將他的心臟直接拽出來,“那我更是要殺了他!我告訴你,他就是為你而死的。”
應止玥面色煞白如紙,唇瓣開了又合,最后央求道:“于夫人,便是殺了他,也請送他到孟婆處,還能來世做個清閑的富貴人家。”
可于昌氏哪里能讓她如愿以償?
當即,于昌氏想也不想,就以倀鬼之力將手中粉紅的跳動心臟碾成了粉末,恨聲大笑道,“我殺了他還不算,還要將他丟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這樣才好讓這個賤人后悔終生、肝腸寸斷!
男人的心臟滾燙溫熱,在她的手指上跳了不到兩下,就被化成齏粉。
于昌氏笑得暢快,只等應止玥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來。
然而應止玥卻沒有撲向逐漸斷了氣的尸體,反而轉向角落處的新郎官。
然而于昌氏絲毫不急,只含笑看著她,難得的好心解釋道:“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于郎與我相依相偎,他依仗我的力量而生。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動得了他,你就省省心、也不用去盤算拿他來對付我。”
“嗤——”不過,應止玥沒聽她的,還是用五刑玉最后的力量繞在指尖上,手指從上到下一劃——
這下,于昌氏有點著急地皺起眉頭。雖然于銫冢不怕死,可是怕疼得緊,應止玥殺不了他,也會讓他感覺到疼。
傷口生在于銫冢的身上,簡直比殺了于昌氏還讓她感到難過。
奇怪的是,應止玥沒有用五刑玉劃破他的喉嚨,反而是弄斷了他的繩索,還嫌棄道:“自己不起來,還等著我拽你不成?”
于昌氏站在婚床邊,因為視角問題,看不清角落處新郎官的正臉,不過不知為何,她的心臟砰砰亂跳起來,好像預感到了極為糟糕的事情,遲疑道:“你就算是解開了于郎的繩索,他也不會被你勾引到,畢竟……”
“畢竟他是你的夫君,我知道。”應止玥轉過頭來,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我可從來沒想過勾引于二公子呀。”
她下巴微抬,輕“喏”了一聲,“我不愿拆散你們的姻緣,不是早就將他還給你了嗎?”
——什么、什么還給她了?還給她什么了?
旁邊的男人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向燭光中心走了幾步。
他身材頎長,氣質清爽,燭光映得他灼灼如玉,果真是俊俏漂亮的少年郎,“姑姑總是這樣好心。”
公子的聲音溫柔偏低,聽著極為悅耳,可赫然不是于銫冢的臉。
——既然陸雪殊在那里,那她剛才殺掉的人是誰?
于昌氏腦海里無數情緒翻轉而過,既想殺了應止玥,又想狠狠地抓破她的臉,還想罵得她嚶嚶哭泣,只能跪地求饒。
但是最后,她只是緩緩地垂頭,用顫抖的手指撥開了懷里的紗幔。
男人的嘴里被塞了布條,他目露驚恐,眼睛赫然睜大,還因為心臟被攥著的痛楚,整個人都痙攣起來,腫脹青紫。
——這是于銫冢。
只是這樣子,看起來倒比生前時更適合做于昌氏的丈夫了。
于昌氏一瞬間感到呼吸都失去了意義,只木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
“我、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夫君?”
她什么恨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松開手里的尸首,“啪”的一聲,他骨碌碌地倒在了地上。
于昌氏不敢置信,這時候早忘了嫉恨應止玥吸引她的于郎,也不想追究應止玥到底是什么時候將于絕嗣和陸雪殊互換了位置,反而向著她求助地問道:“他還沒死,對不對?”
“于夫人貴人多忘事。您剛剛告知了我,除了您,可是沒人能動得了于銫冢。”
“便是我想,也沒有機會殺掉他。”應止玥站在一旁,將手中用來催淚的洋蔥遞給陸雪殊,贊許地拍了拍手:“快跟我說,謝謝于夫人。”
客棧驚魂
于夫人是一只倀鬼。
于絕嗣的新娘子坐在婚房中, 滿心歡喜,本以為等待自己的是儒雅溫和的丈夫,可如何也想不到早就被偷梁換柱, 陷入倀鬼的陷阱。侍女木愣愣, 皆是過往與她遭遇相同的姐姐妹妹, 可此刻只能看著另一個姑娘陷入同樣的泥沼。
再怎么爬,再怎么竭力求救, 又能有什么用呢?
活潑伶俐的昌十四早已死去,現存于世的不過是一只倀鬼。
從糊里糊涂應下這門婚事開始, 就已經太晚了。
——太晚了。
——它來了。
倀鬼依附老虎而生,做老虎的于銫冢沒了,倀鬼自然也失去了強大的力量。
隨著于銫冢的生命在逝去,于夫人腫大的臉頰消下去, 因為她過于專注地看向懷里的于銫冢, 沒留意到后院的封印已經隱約松動開, 原本被釘死在原地的木偶解開束縛, 化作一片片生魂,盡數涌向點亮著龍鳳火燭的屋子。
她們原本是風華正茂的豆蔻少女,懷揣著最美好的心愿走進婚轎里,以為等待著自己的是書中描繪的“舉案齊眉”。然而,明明什么都不知情, 卻要擔上勾引人的莫須有罪名,在于府的后宅里一困就是數十年。
窗格不知何時被推開,屋外人的嘈雜議論聲伴著風徐徐吹入, 濃重的血腥氣味被吹開, 龍鳳燭的昏暗光線也被天光接替。
“天怎么突然變得這么黑?”
“于府的后院怎么突然打開了!那不是封禁之地嗎?”
“我的娘啊,上面飛著的那些是人還是鬼魂啊?”
這些冤死多年的新娘子終于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沉重的殺氣裝滿了這個逼仄的房間,不過不復從前的粘稠腥濕,反而散發出種凜冽的清新感。
“你、你們,是怎么出來的?”待到她們圍繞在于夫人身側,她才終于察覺不對。不過這個平時依仗著丈夫而腫大肥胖的婦人此時龜縮成一團,滿目驚慌失措,“我夫君不會放過你們的!”
“你說的夫君,難不成是這個嗎?”應止玥不知何時打開了抽屜,從中取出受到于夫人打斷而沒能拿出的紅紙。
上面撰寫著于家二公子與昌家十四小姐的名姓,赫然是一張朱紅的婚貼。
這婚貼一看就是被于夫人珍藏著的,只是因為于銫冢沒了命,它也從根部開始枯萎成灰,一寸寸蔓延上去,最后整張紙都變成粉末,風一揚就變得無影無蹤。
“不!!!”
這是于夫人最為仰仗的陣法,正是靠著它才能將她和于銫冢緊密地連接起來,滋長力量,屠戮這么多女孩子。
于昌氏瘋狂地抱住頭,想要來抓,可是卻被身邊的其他姑娘制止,只能眼見著最珍視的婚貼連同她懷里的丈夫徹底消散,再也尋不見痕跡。直到自己處于屠刀下的時候,她才生出些微的悔意——為什么要為了一個男人,而對這些一無所知的女人動手呢?
于昌氏其實心里也知道,錯的從來都是于銫冢,可她卻只苛責這些她們。
“別殺我,我求你們別殺我……”
好比過去的一切在重演,曾經向于昌氏哀求卻只能慘死的少女們終于有了手刃仇敵的機會,連于銫冢的骨灰都被揚了個一干二凈。
女鬼尖銳的笑聲盈滿耳朵,可應止玥竟也不會覺得吵鬧。
誰說,鬼就一定比人可怕呢?
而到了最后關頭,于昌氏想起的終于不再是懦弱好色的夫君,而是閨中相伴的好友。
“你、你們別過來!曉紅、朱朱!你們快幫我,她們想殺了我!”
不知何時,朱朱抬步走進院門,面上還有些失血的蒼白,可她的步子邁得極穩,定定地看向在地上哭嚎翻滾的夫人。
她不敘過去,也無所謂未來,只是在此時低聲問出一個誰都沒想過的問題:“你既然問心無愧,為何寧愿自己扮作丫鬟,也要再一次抹除了曉紅的記憶呢?”
廊前門畔,梳著丫鬟頭的曉紅身姿掩映在晦澀陰影里,神色看不清楚。
昌十四出身書香門第,熟讀女戒,嫁入于府中更是以冢婦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即便是死了也要端莊溫婉,梳著夫人發髻。
抹除記憶要消耗的魂力巨大,其實把曉紅直接鎖在后院里,自然是更牢靠的辦法。
在曉紅恢復記憶后,她更是寧可自己扮成了丫鬟,也要再一次抹除曉紅的記憶。
于昌氏表情微滯,怔忪地去抬頭看曉紅,可是看不清,入目的依舊是殘缺樹影。
她也來不及再說些什么,已經被前仆后繼的女鬼挫骨揚灰。
朱朱也并不希求什么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屋外,冷嘲一笑:“一個男人,為著什么不好,竟是為了一個男人。”
不知看到什么,她喃喃的聲音一頓,忽然厲起眉目,“跑這么快做什么,趕著投胎?”
應止玥順著她的視線,遙遙地將目光投出去,正看到連枝歡快地招手,連聲呼喚道:“朱朱!”
朱朱想罵,可最終忍不住,也噗嗤一聲展顏笑開,露出明媚的少女模樣:“誒。”
珠璧交輝,她不是于府后宅里干枯腐朽的嫁娘木偶,而生來就是璀璨奪目的珠寶。
干爽的風迎面而來,蕭蕭肅肅的涼氣吹散櫸樹下濃稠的陰氣。
應止玥擺擺手,示意連枝不要再描述昨天吃到的豬蹄多么好吃,再不快點就真的來不及轉世了。連枝這才不情不愿地撒開珠珠的手,遺憾道:“我答應做給姐姐吃的五香豬蹄,只能下輩子再說了。”
女孩子們忙著敘舊,一旁的鬼魂們在盡情狂歡,應止玥在旁邊靜靜站著,直到細碎的飛灰吹散視野,耳邊傳來一聲極低的呼喚。
“姑姑會覺得孤單嗎?”
陸雪殊站在門廊處,遮住了迎面拂來的一半的風。
另一半風卷起應止玥的衣衿,輕盈地落在廊檐下,隔住另一邊吵鬧的景況。連枝噘著嘴巴,被身邊的鬼魂姐姐挨個哄著,這才依依不舍地準備告別轉世。
其實總是這樣的,再熱鬧,也都有一天要離開的時候。
然而應止玥只搖搖頭,不等說話,就被連枝撲了滿懷。后者仰起頭,很期待的樣子,“姐姐就算有了陸雪殊,也會記得我的,對不對?”
應止玥哭笑不得,但是在對上小姑娘迫切的眼睛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我會記得的。”
周遭是迎面吹來的涼風,數道靈魂脫開枷鎖,終于能輕輕漂浮到空中。
不僅能復仇,還能轉世投胎,這是曾經在于府的后宅中,想也不敢設想過的美事。
她們拽住依依不舍的連枝,轉而默默地一同看向朱朱。
朱朱被火焦烤過的臉頰恢復白皙,重新浮現出原本的少女模樣,她抬頭看過來,語調輕輕,“她們有句話,想要我帶給你。”
應止玥笑了,“不客氣。”
朱朱:“……”
“怨不得連枝說你自戀。”朱朱遙著點了一下縮頭縮腦的連枝,哼笑一聲,“我們可不是要說謝謝。”
大恩不言謝。何況她們無論曾經多么無辜單純,都已經在于家的后院中被禁錮這么久,都變成了擇人而噬的厲鬼,早就已經失去常人的情感,感激這種情緒更是已經消失殆盡。
“我們只是想說,你是我們見過最好看的小姐。”朱朱也笑了。
——不會覺得感激,可是,這也不妨礙她們覺得她美。
應止玥:“這是當然。”
她神色淡淡,并不是故作驕矜,反而是理所應當的樣子。
果然是天生的大小姐做派。
朱朱無奈地搖搖頭,轉而和其余的數個魂靈共同漂浮于半空中,身影漸漸變淡,唯有連枝依依不舍地綴在最后,招手道:“姐姐,那我們就先去轉世……姐姐,你怎么了?”
應止玥本來還目送著她們的遠去,只是奇怪的是,隨著她們身影淡去,她腰上掛著的五刑玉也在越變越重,甚至發出輕微的“嗡鳴”響聲。
她原本還以為是因為這里的鬼魂眾多,才滋養了五刑玉,因而沒有多想。可沒預料到的是,隨著鬼魂消失得越來越多,這五刑玉盈滿了朱紅的魂氣,順著她的皮膚游走進去。剛開始她感到力量的滋潤,甚至獲得了對身體更多的掌控權,原來因為和于夫人對戰而虛弱的魂魄也變得凝實起來。
可她沒想到的是,會凝得這么實!她想要撥開五刑玉,可是卻沒辦法甩開力量的輸入,這五刑玉好像已經貼附在了她的身上。
在場唯一剩下的連枝急得直蹦腳,“姐姐,我見過于昌氏的術法。這是因為這塊破玉積累的魂氣太多,你現在的身體還太弱,完全承受不了,再這么下去很有可能會爆體而亡的。”
她懊喪地又開始唾罵五刑玉,不僅是雞肋,居然還會害人!
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不需要連枝多說,應止玥自己都能感到白色的魂氣在體內亂撞,拓寬她身體中鬼脈的同時,也在頑強地撞擊皮膚。她的靈臺都被燒得滾燙,三魂七魄像是架在沸水上,正蒸騰著滾滾燃燒,欲將她的魂靈也燒成碎末。
“……陸雪殊,你瘋了不成,想死嗎?趕緊松開手!”
恍惚間,應止玥聽到有人在急呼。同時,五刑玉瘋狂涌動的力量微滯,急速灌入她體內的力量也微妙地懸停在原地。
——有人代替她,按住了腰間騰騰欲燃的玉佩。
握著五刑玉的手指修長,只是原本潔白的膚色染成鮮艷的朱紅,喜服疊印,而盈著雪白魂氣的玉佩也變成微末的暗紅。
不知道是五刑玉劃破了他的手,還是他指間的鮮血染紅了原本乳白的玉佩。
“姑姑又皺眉了。”陸雪殊微微仰起頭,是個欲給她撫平的姿勢,然而在發現自己的手沾滿血污后,又收落放回去,血從指縫間寸寸滴落,“能增長力量,難道不是好事情嗎?”
應止玥的眉頭不但沒放松,反而蹙得更緊,沒好氣地罵:“有你這樣的傻子在旁邊,算什么好事?”
她復抓住了他的手,指骨硬硬地硌住她掌心。血液濕潤微熱,粘附在她的指節上,反像是從應止玥的指尖落了血。
只是雖然五刑玉流出力量的速度放緩,但依舊有魂氣在緩緩外泄。
氣喘吁吁的鬼差趕來,訝異道:“這、這是那塊五刑玉?”
當時看來破破爛爛的,沒想到不但用起來限制多,還會噬主啊。
果然是應止玥才會用的東西。
時間緊急,鬼差也來不及再多腹誹,連忙掐指一算,表示剩余的魂氣不多不少,恰好夠完成半個借尸還魂的術法。
——半個借尸還魂,那就是托夢。
還沒走的連枝什么都不懂,只急得抓耳撓腮,“這可怎么辦?!”
結果她一抬頭,卻發現在場的三個人都幽幽地注視著她。
連枝無意識地打個寒顫,疑惑地問:“你們都盯著我干嘛,我臉上長豬蹄子了嗎?”-
更闌人靜,窗格上的紗紙被風刮得呼呼作響。
李夏延暈眩在客棧的床榻上,汗水涔涔而下,嘴唇緊咬,陷入從未有過的深度幻境中。
夢境里,簾幕低垂,李夏延看到表妹連枝舉著紙鳶,嘴巴上還叼著一塊云片糕,很開心地沖她招手,“表姐!”
李夏延掐了下自己的手,并不痛,可見是在做夢。
然而連枝已經丟下了手里的紙鳶,轉而捧起她的手,不高興道:“表姐現在怎么也和姐姐一樣?不愛說話。”
她說得小聲,李夏延沒聽清,不由沉吟道:“什么姐姐?應家的那個大小姐嗎?”
“什么大小姐?表姐你精神恍惚,看錯了吧。”連枝搖搖手,發現自己差點壞事,連忙支支吾吾地否定,拽著李夏延的袖子撒嬌,“表姐,你不用再替我復仇了,我已經把于銫冢的骨灰給揚了!雖然我有點倒霉,但死得一點都不痛。你醒了,就快回京城吧。”
李夏延想再問,可是眼看著連枝的身形在變得縹緲,也意識到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趕忙想去抓住對方的手,“連枝,你還會回來看表姐嗎?”
“我再回來的話,表姐會傷心的。”連枝俏皮地揮揮手,和她做最后的告別,“我轉世投胎后,會成為比表姐更加有錢的大富婆的,我怕表姐你會嫉妒。”
“……連枝?”
“你看我這么討人厭,就不要再想我了。”
……
“小姐!”
恍惚間,李夏延被人從夢中叫醒,枕邊找門路兌來的冥珠還放在原地,未來得及去九宿道觀兌成木偶和屏風。而昏迷前發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連同應止玥和連枝的出現,都好像是她找表妹過于著急生出的幻覺。
在看到侍女小冬著急的臉時,李夏延瞬間從迷蒙的狀態清醒過來,眉目冷下去:“現在是在哪里?”
小冬帶著哭腔的訴苦一噎,回復道:“一處棧橋客棧。小姐你、你嚇壞我了,雖然著急連枝姑娘的事情,但也不能不吃飯昏迷了啊。明天再行一日,便可到京了。小姐,這代城可真是個鬼地方……”她還沒來得及痛訴自己的害怕,就被李夏延的穿衣速度嚇到彈起來,“小姐,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李夏延:“回代城。”
小冬這下蒙了:“還去那個鬼地方做什么?”
李夏延不答,思考一瞬,冷聲反問道:“是誰讓你返回京城的?”
這不是質詢,李夏延對自己的貼身侍女了如指掌,她不需要一個伶俐了解主子心思的人,最看重的特質反而是衷心。
小冬蒙了:“不正是小姐囑托我,若有意外,便及時回京城嗎?”
李夏延這下心中清楚:“我從未囑托過這種事。”
“連枝托夢給我,就是想讓我把夢前遇到的事情當做幻覺。”李夏延清清楚楚地開口,看不到半分夢境中軟弱的樣子,冷肅道,“是與不是,去九宿道觀一探便知。”
小冬真的摸不著頭腦,只是做了一個夢,需要這么大張旗鼓嗎?
難道說……小姐真的像老爺說的那樣,瘋掉了?!
然而看著李夏延的面色,她一個字也不敢說,只喏喏道:“京城那邊,應家大小姐最近稟告……”
李夏延打斷了她:“應止玥還在京城?”
小冬這下更加確信,她家小姐可能真的腦筋出了點問題。應家柔弱的大小姐不在京城,還能去哪?
她哭喪著臉:“是、是啊。”
李夏延擺了擺手,“不用管了,我昏迷的時候,代城出了什么事?”
說到這個,小冬眼前一亮,也不管小姐到底是不是罹患臆想癥,趕忙將最先探聽到的八卦徐徐道出:“小姐你是不知道,原本我們說于家通巫蠱之術,只是隨便說的。結果你猜怎么著?”
李夏延:“……”
小冬本來還想賣個關子,可是看到李夏延的視線,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但還是耐不住興奮,接著道:“結果于家真的有邪!他們家的后院不是從來都不開放給來訪的客人,還說是為了于絕嗣的正妻的靈位不被打擾,結果全都是放屁!后院里藏著的其實全都是火藥,所以之前新娘子們的死亡都不是意外,甚至不是被于銫冢給克死的。相反的,于家專門設了陣法,將這些新娘子殘忍迫害后制成木偶,釘在了樹下,就是為了借運勢給于家!”
這次不需要再用到李夏延的人了,大臣們也群情激奮,彈劾的折子如雪花一樣遞到皇帝眼前。他就算想包庇,恐怕也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而于家畢竟是因為姻親才被提拔上來的新貴,根基不深,只要皇上不是想和朝堂上所有的世家作對,于家這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不僅是爵位,弄出這么大的事情,平時就厭惡于家行徑的人總算是得到機會,連圣眷正隆的于貴妃也受到波及,現在被禁足在宮中等待處置。
聞此,李夏延今日第一次展顏笑開,但是嘴角只輕輕勾了勾,便抹平放下來:“那就更要去九宿道觀了。”
小冬苦了臉:“這是為什么呀?”
——如果連枝沒托夢,她還真有可能把昏迷前的一切當成幻覺。
但現在看來,很顯然是故意想讓她忘記這件事的。
她倒是想看看,連枝遇到的“美人姐姐”到底是個什么鬼東西。
想著,李夏延披上外衫,對著皺成苦瓜臉的小冬勾勾手,“還磨蹭什么呢?走了。”-
另一邊,應止玥倒是不知道連枝給李夏延拖個夢,還能鬧出來這么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不過知道了可能也不在意,因為現在有比李夏延更值得憂慮的事情。
應止玥隨手撿了個帷帽遮在臉上,不顧及旁邊路人驚艷向前攀談的動作,將手指攤開在夜光下又收緊,語意不明道:“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又變成人了?”
鬼差簡直不敢看大小姐的臉,支支吾吾大半晌,這才道:“變了,又沒完全變。”
他完全不和應止玥對視,心里也嘆氣,他做鬼差幾百載,要數大小姐的事情最令他頭禿。
五刑玉確實能幫助魂魄增進力量,對普通人就是凝神安氣,對鬼魂的助益就更大,若是能破了“五刑玉”的五刑,便是鬼界大成者,說是修成了鬼仙也不為過。可是,五刑玉的五刑極為難破,因為是增益魂氣的東西,所以需要找到和持有者相近的大量魂氣,才能作為突破口。
大千世界眾生蕓蕓,可是各生盡不相似,正常的人和鬼窮極一生可能都破不了一個刑口。
所以才會說,五刑玉是個雞肋寶物。
總之,鬼差壓根沒想到她會破了啊!
“大小姐,你現在是機緣巧合之下破了第一個刑口。”鬼差不了解應止玥父母輩的故事,所以不知道她一個嬌貴的大小姐,怎么會與這些倒霉的新娘子共情,“想來你也感受到了,這些魂氣很強大,雖然還不能衍生出術法,但是幫你凝出人的身體還是很簡單的。”
——只不過,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柔弱的身體。
因為這具身體畢竟是魂氣修煉鍛造成的,和普通人類的血肉之軀完全沒法比,而且鬼差也在和連枝聊天的過程中了解到了冒樂的事情,也很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所以嘛,你雖然看著像是個人類,但是還不能奪回原來的身體。而且現在體力很差,基本和一個嬰兒差不多。”
應止玥側過身,再次避開另一個路人的注目禮,面色平靜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突破了五刑玉的第一個刑口,反而變弱了,對嗎?”
差、差不多吧。
鬼差也覺得很不好意思,雖然這五刑玉不是他送的,但是剛夸完五刑玉,就被應止玥發現了它雞肋的本質,這不是打他的臉嗎?
他張了張嘴,講不出話來了。
應止玥不知道鬼差一顆糾結的少男心,在陸雪殊的臂上借了力,懨懨道:“我累了,先歇一晚,再做打算。”
她鬼界的魂珠不少,猛然還魂成人,倒是需要小弟自掏腰包,去普通的客棧要了間上房。
代城的游客不多,再加上最近于家出事,街上各家緊閉門戶,更顯得人煙稀少。
店里的伙計本來在無聊地扒拉算盤,聽到門簾上的珠串碰撞時也只是隨意地抬起眼皮:“客官是打尖還是……”
“住店?”因著伙計直起身的動作過大,后面的兩個字簡直是被壓縮在一起,又急又快地沖了出去。
小姐戴著帷帽,步伐似有倦意,一旁半扶著她的公子低垂著雙睫。
客棧的老板小氣,入夜了也不肯多點燈,只有一盞昏暗的燭光,奈何燈罩上蒙了塵,于是用來驅暗的光線也不透凈,反而顯出點幽寐的色澤,一悠一晃,兩人的面容更看不清晰。
可愈是如此,愈讓人不自覺生出窺探欲。
“住店。”公子開了口。
伙計咂了咂舌,倒是不知道,代城什么時候出現了這樣兩位人物,觀他們穿行打扮便知是大戶人家,行李卻輕簡,身旁也沒有仆從。
難不成,是私……
“奔”字還沒在心里成型,就在聽到少女被喚作“姑姑”時消了個徹底,最近代城因為于家的事情風聲緊,輕裝簡行也很正常,想來只是尋常親眷。
想到這里,伙計開口:“好嘞,小的給二位開兩間上房?”
“不必,一間即可。”小姐的聲音輕,似南邊的細水潺潺波動在綠意盎然的岸邊。
但伙計此刻欣賞不了這把好聲線,他把心中“尋常親眷”四個字重重劃掉,可看兩人動作舉止親近卻不狎昵,氣質皆是清清濯濯,輕聲細語間,對話也很尋常。
——總不能又是情人,又是姑侄?
錢幣落在臺上,“當啷”作響。
伙計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渾身一顫,他口干舌燥,差點握不住手里的賬本,卻聽到眼前清貴高華的兩人對話:
“真窮到這個份上了?”
“委屈姑姑,今時不同往日,多一吊錢都沒有了。”
伙計:“……”原來是沒錢啊,早說啊,那沒事了。
他知道自己誤會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也有意想要賣個好:“小的看客官不是這的人,我們代城物華天寶,山清水秀,雖說最近于家的官老爺出了點事,可于我們百姓沒什么影響,即便囊中羞澀,兩位也不必憂慮。”
伙計先是自賣自夸了一下,頓了頓,才壓低了聲音開口:
“唯有一樁古怪事,客官要當心。”他嘴巴向窗外努了努,“向東行半刻鐘,路口掛了個牌,叫九衢。”
借著昏暗的燭光向外看,打更的老頭慢慢地踱步,晚來風急,渺小的微光也要掩映在深瘴霧氣里,只隱約描摹出幾條幽深靜謐的小巷,更遠處是道觀的檐角樓閣,香爐幽幽吐著氣,原是莊重的地方,可因著九衢在前,便也顯出一點詭譎。
衢,謂之四通八達也。
這種交錯密集的小路,無論怎么看,也不能稱作是九衢。姑娘獨自在九衢上走,失蹤一夜,回來就得了癔癥,一直說有鬼出沒。
“代城沒有宵禁,曾有姑娘趕夜路,進了九衢后一直未歸家,失蹤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找見,結果回來就得了癔癥,口口聲聲說——”
夜來風疾,驀地吹開軒窗,“呼”一聲,連著老舊燈盞里的幽微火焰也倏地吹滅。
“有鬼纏身。”
喬裝改扮
寒夜。
濃黑色的幕布中, 一輪紅月跳出來,于是這阡陌小巷也籠上層不祥的腥紅。
她獨自一人匆匆行走著。懷中的酒初時熱燙,可隨著時間過去, 漸漸變得溫涼, 好似盤踞了一條沉眠的蛇。
她搓了搓因寒冷微顫的臉, 告誡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將懷里的酒換了個位置, 深呼出一口氣,又抬步向前走去。
入了夜后, 九衢街巷更顯幽暗,不知道是不是處于城郊邊沿,木生叢叢,她感到自己也被裹進瘴氣里, 隱約感到一股隱隱的不安。她加快腳步, 試圖擺脫那種被人盯梢的感覺。羊角燈投下的黯淡光芒映照在她焦慮的臉上, 腳步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她不時回頭瞥了一眼, 但卻未能發現任何異常的跡象。然而,她內心的警覺告訴她,她并不孤單。一陣微風吹過,她感覺到身后似乎有些微弱的氣息,仿佛有人在她身后靠近。
她加快了步伐, 試圖逃離那種緊迫感。巷子兩旁沉默的樓閣是巨獸,張大著口等待她,投下長長的陰影, 令她感到更加局促和壓抑。她的心跳加快, 幾乎要抱不住懷里的酒。
“嗒”
“嗒”
“嗒”
……
鞋底落在地上的腳步聲傳來,她的身體猛地一僵。她迅速轉身, 卻只見一片漆黑,然而淅索的腳步聲仍在。長巷密而曲折,即便是枝葉隨風拍打在壁上,都會傳來悠久的回聲。她的眼睛緊盯著四周,緊張地環顧著每一個角落。但什么都沒有,只有那股難以捉摸的不安仍在縈繞。
她停住后,腳步聲的回聲也停下,她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回響。
她的呼吸急促而有節奏,耳邊似乎響起了微弱的低語聲,但又難以辨認清楚。她的心神漸漸緊繃,她不知道是誰在跟蹤她,也不知道跟蹤的目的是什么。
最恐怖的是,她都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綴在她身后。
好在,只要拐過這個轉角,就可以離開九衢街巷,而她的目的地也近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細碎的腳步和懷中酒液的叮當撞擊聲綿延不斷,向著紅月鋪著的街道盡全速靠近,期待能夠擺脫這股追蹤的陰影。
終于!山門的樣子映入眼瞳,她松出一口氣,叩向銅環,肩上卻驀地一沉,有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拍向她的肩……
身體因本能而惶恐顫動,應止玥抑制住轉頭去看的沖動,反而用盡所有的力氣抬頭去看——
哪里來的什么紅月,只有赤紅的燈籠在廊門上高掛,映得整個世界都是黯淡的顏色,牌匾上的字也襯在血色里。
——九宿道觀。
來不及再想,耳邊已傳來充滿惡意的喘息:“姑娘,跑什么?”
“啊!!!”-
“小姝,點燈。”
又一次被噩夢驚醒的感受不太妙,應止玥感受到周身都汗津津的,在水里浸過一般似的。
自從破了五刑玉的第一刑口,她就化出了個凡人也能見到的“人形”,只是這身體極為孱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也能讓她像是落水一樣疲憊不堪。
明亮的燭火擦亮濃重的夜色,后面是陸雪殊明晰的眉眼,“姑姑喚我什么?”
少女惶惑崩潰的感受還殘存在心,應止玥在夢境里也不能控制主人翁的行徑。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破了第一道刑口、力量有所增強的原因,在最后一刻突然能控制身體,這才抬起頭看到了道觀的名字。
只是到底被受影響,醒來后四處都是渾噩的黑漆一片,脫口而出的名字也不能受她控制。借著陸雪殊的手喝盡一盞茶,應止玥才懨懨道:“叫錯了。”
她這解釋敷衍至極,幸好陸雪殊也不多問,只是略挑了下眉,音調也和往常無異,“姑姑可要再飲一杯?”
受這噩夢影響,應止玥也睡不著了。她也是沒想到,木偶新娘的事情剛解決,就又有夢魘纏身。
就算是鄉下專用于生產的驢,也沒有累成這個德行的。
她支著下巴,緩緩吐出一口郁氣:“你還剩下多少銀錢?”
大小姐清點了一下兩人剩余的盤纏,不由得凝了一瞬。
活了十幾載,她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為了銀錢發愁。
纖長的手指敲了敲書案,應止玥忽地想起一件事:“李夏延的木偶,也是從九宿道觀得的吧?”
李夏延雖是貴女,但屏風和木偶的機關卻不是用銀子買的
YH。
而是用鬼界通用的冥珠。
好就好在,應止玥缺人間的銀錢,但是冥珠卻有一大把。
不用陸雪殊回應,應止玥就已經拍板決定:“我們去九宿道觀。”
道觀嘛,她在被冒樂奪舍前也是一直住在道觀里,這一趟簡直是回家了。
但還有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
并非歧視,但是男人是不能住進道觀的,這是姥祖宗留下的規矩。觀,又見也,又同右,皇帝后宮的貴戚被稱作“右戚”、“母族”。所以尋常道觀,男人是不能住的,除非想轉公為母。這都是為了男人能充滿公德、有陽剛之氣才這么說的。這是傳統文化,不是忽然來的規定。何況現在風氣開放,女男平等,皇帝已經下令設立了男人專用的道觀,真的就是很不知足啊!入鄉隨俗懂不懂?
陸雪殊已經對大小姐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此刻對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還是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你……不會是打算讓我扮女裝吧?”
“既然你有這個打算,我這個做姑姑的也不好拒絕。”應止玥眼前一亮,直接拍板決定,“還有我這張臉,也要喬裝改扮一下。”
對著銅鏡,應止玥幽幽地又嘆了一口氣:“我這般容色,竟要遮起來,真是老天不公。”
也不是自夸,像她這樣的美人,如果不做一點掩飾,隔天風聲就能傳進冒樂和范老爺耳朵里。
那她還怎么復仇?
陸雪殊:“……”
話雖如此,但第二日起床收拾,陸雪殊做了些修飾出來時,應止玥還是愣住了一瞬。
日光大盛,本是灼熱的,可他因著心情不虞,眉目含霜帶雪,偏唇色是沾了水的微潤潮紅,便似潑了血的胭脂,艷麗中帶了絲血凝的殺氣。
應止玥下意識想去碰他的唇,到了一半才收回指尖,抿抿唇:“我讓你扮,可也沒讓你扮得這么像……”
漂亮,同時又危險。
——于是就更加像小姝。
她說不下去,倒是陸雪殊接了口,似笑非笑:“姑姑不開心嗎?”
明媚的陽光穿透他們的額發眉梢,即便做了些許喬裝,兩人皆是清疎風韻,便是背影也引人注意。彼此相望,唇是微微挑著的,卻沒有一個在笑。
復雜的情緒沉淀下去,應止玥展顏,輕輕柔柔地回道:“開心啊,那你便扮做我的侍女小姝吧。”
活色生香
在大小姐挑剔的日常生活中, 應止玥一共撿過兩個人。
一個是陸雪殊,另一個就是小姝-
第一次見到小姝的時候,其實也是在道觀中。
道觀湖前處, 擱了個棗木交杌。應止玥一只手拿了卷書, 另只手握著個魚竿, 旁邊咕嘟咕嘟架著煮著魚湯的大鍋。
鵝毛桿呈淡淡棕色,光滑柔潤, 釣魚的線則是編織成雙股粗絲的絲漿,雪白綿密, 連勾在針上的餌都是獸骨裹著的蚯蚓蓉。
美人伸出的手潔白柔膩,午后的太陽籠罩下會發光一樣的漂亮。帷帽遮過大半面容,投落的陰影都是一派自得的閑散幽靜。
應止玥這樣的大小姐,總有種不分場合地點的完美主義。明明是掛著“清修”名字的禁足, 硬生生被她弄成了度假似的。
然而, 說是在釣魚, 釣了近兩個時辰, 旁邊的盆仍然是空著的。
說是在煮魚湯,可鍋里沒有魚也就算了,配菜都沒放,純純是在白水煮白水。
應止玥對于山上的清修很滿意,只是大小姐不可能會做菜, 少了伺候的人之后,整一個大寫的廢物美人。
但是應止玥不是特別注重口腹之欲,釣不上來魚, 那餓一頓也就算了, 所以不是特別在乎。
正在太陽緩緩落山,應止玥也準備收鉤回去的時候, 忽然微抬了眉,很驚異地“咦”了一聲:
一直安靜的魚鉤微微一沉,安靜的池塘浮現出圓潤透明的泡泡,連蠶絲勾成的線都因為重量彎成了一條半圓形的弧。
——有魚上鉤了。不上鉤不得以,一上鉤竟還是條大魚。
應止玥連忙直起身,卷起身邊的過長魚線,想要把這條魚釣上來。可沒想到的是,不但沒釣上來,應止玥自己反而差點被大魚給拉一個趔趄。
這是條頑強的大魚!
應止玥起了興致,索性將手中的書卷擱在一邊,把身體的重力徐徐往后傾,認真和難得一見的大魚殊死搏斗起來。
但是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她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氣,可不但沒把這條魚釣上來,支撐她身體的交杌凳腿和地面發生劇烈的“嘶嘶”摩擦聲,竟真的要把她釣進湖里!
這是誰釣誰啊?
大小姐脾氣上來,應止玥也不打算再和大魚僵持,索性迎著魚竿的力道向前走了幾步,直到泛著漣漪的湖面倒映出一張美人面,她才頓住腳步。
應止玥不喜歡暑氣,所以出來釣魚也要盡量找避光的地方。
更不用說,此時是日落時分,顯在她眼前的水面是幽謐的深藍色,淡粉色的花瓣順水而來,輕輕地停留在水中人姣好的唇瓣上。
應止玥頗有點訝異地低下頭來,喃喃道:“倒是條漂亮的大魚。”
——被她釣到的哪里是魚?分明是個人。
道觀的湖面積不小,盡頭連接著觀外的河流,四通八達的水流可以將整個京城環繞,來人應該就是從不知道哪一條中飄過來的。
這人怕是一直藏在水中行路。身上纏著左一層右一層的紗布,又因為不知滾了多少淤泥和石塊,衣衫已經辨不出來原來的顏色,怨不得之前應止玥一點聲響也沒聽到。要不是昏迷間,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緊握住了應止玥的魚竿,她根本就不會發現。
不過也是狠,一番爭執間,白皙如玉的手指都被細韌的棉線割出細碎的傷口,可居然硬是沒松手。
應止玥看了眼這人身上的血污,又看了下自己干凈的手,默默地將手縮回來,轉而將旁邊的魚竿遞出去,剛想戳一下看死沒死透——
就在這時,對方倏地睜開了眼睛。
湖水是透明的,于是更加清晰地顯出這人眼瞳的深黑色,夕陽余溫呈斑點狀落在漣漪間,本是寒冷如刀的純粹殺意,又因為唇畔的一瓣花染上點不清不楚的曖昧艷色。
血泊中生出的顏色,也代表著危險,可危險的同義詞向來是誘人。
還沒等應止玥從難得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忽覺脖頸一涼,身體的本能反應先于理智回籠,她輕輕顫抖了一下。
時人謂秋刀霜寒,最難求的劍并不是由多少寶玉明珠相嵌,而是要劍意凜冽,凈可鑒湖。
點在她喉間的劍映出身后的樹渺,群山,碧水,連同不知何時飄落的桃花瓣脈絡都分毫畢現。
這是一柄寶劍。
但這并非重點。
“你想要殺我?”求生本能的瑟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回魂的理智,她眼睫微眨,蝶翅般細弱伸展的痕跡也如實照在罩住她命門的劍上。
她確定了這個事實:“你想要殺我。”
大小姐討厭很多東西,比如人生來的貪念,繁殖欲,垂涎的占有欲,也包括此時先于她理智誕生的求生欲。
然而,此刻連她自己都說不準,到底應該由理智還是本能操控她的意識更好一些。因為在發覺眼前人不加掩飾的純粹殺意時,她感到身體深處的未知名震動。
這不是恐怖,應該說是驚奇。
某種蟄伏已久,卻被抑制住的暗念轟轟烈烈席卷而來,終于遏勝人出生下來就帶的求生欲望,所有的計劃和情緒都淡卻,她微一偏頭,不但沒有躲,反而以最脆弱處向著劍尖撞上去,嗓音卻像是與心上人約會時般輕柔嬌怯:“殺啊。”
劍的主人眼瞳微縮,半昏半醒時刺出的劍只出于下意識自保,然而便是神智再混沌,也能意識到大小姐的精神不正常。
也是到此刻,才終于抽出心思抬眸觀向岸上的精神病。
精神病面容清麗,唇瓣因驚悸帶出點蒼白,可無意識咬在下唇的模糊齒痕,反而化作朦朧的三分春色。
待看清她的面容后,水中的人意興闌珊,收回了劍,而應止玥因為一直關注著這人的神色,自然沒錯過收走劍時,覆蓋上對方黑眸里殺意的那點淡淡嫌棄。
嫌棄?
應止玥不太優雅地瞇了瞇眼。
這個水澇澇的混蛋居然敢嫌棄她!
水珠順著冷厲的眉眼滑落,如果嫌棄的對象不是她,應止玥可能還會欣賞幾分戰損美人的動人風情,但此刻,什么欣賞全都燃燒成了熊熊大火。
“咔”一聲,寒劍入鞘,眼看著對方竟是問也不問一句,便要抽回手復入水中,身姿如潭中月清皎濯濯,應止玥只覺心跳如鼓,從未有過的細妙感覺攫住了她。
自然,這和情竇初開沒有一吊錢的關系,純粹是氣的。
想她應止玥,生來便是臨寧侯府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更不必說慕她容色的萬千裙下之臣。簡直是夏末起了風,身邊人都要擔憂風聲嘈雜,會攪動她眉梢輕愁。
真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大小姐還從沒體會過先是釣魚不成反被釣,被人拿劍指著,又被嫌棄,這之后還抽身欲走的離奇感覺。
大小姐內心深處莫名灼燒起的暗念平復,她上前一步,牢牢握住那只欲離岸的冰涼手腕。
在對方冷淡的回望下,應止玥淺淺一笑,磨牙道:“怎么,又不殺啦?”
“……”
“說話啊,啞巴了?”-
如果不是在燒香拜佛的旺季,道觀本來就比較清幽,觀中的道士可能對大小姐矯情的個性深有體會,也很少和應止玥有交流,往往是打個照面,就滿臉羞紅地跑遠了。
更不必說,應止玥一向喜靜,還特意找了個最為僻靜的地方釣魚。
然而,正是在這樣偏僻的角落中,卻傳來鐵甲踢踏的嘈雜聲響,無需燈盞,鐵色的盔甲已經折射出耀目的冷光。領頭的人一身全魚鱗形狀的戎裝,體型寬碩,帶著種煞人的壓迫氣息,聲音張揚:“在此處鬼鬼祟祟的不出來,你是何人!”
這就是“先聲奪人”的心理技巧。
如果擱在以往,普通人早就被他這一嗓子嚇破了膽子,不需要他再費心思逼問,就已經哆哆嗦嗦地將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然而,應止玥到底不是普通人。
半倚在小杌子上的美人用書掩了面,只露出一雙清凌凌的眼,柴火燒出的氣是云煙霧罩的灰色背景,本人也掩在霧里,朦朦朧朧看不清楚。身后是重巒疊嶂的遠黛,她卻只似笑非笑道:“你在問我?”
戎裝男人愣在原地。
左右有機靈的侍從趕忙湊上來,小聲道:“這位便是應家的大小姐,大將軍,您之前不是還講起過嗎?”
那不是講起,是嫌棄地罵過。他覺得這不過是個憑著生得兩三分顏色,便任性驕縱的嬌氣小姐。
正如傳言所說,應止玥著實是孤傲冷淡的。
——可他也沒想過,她竟然會這么美。
“原是于家的大公子。”于隱周沒見過應止玥,可應止玥倒是認出了他,“不知道于將軍千里迢迢從南疆來此,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于隱周頓了兩秒鐘,再開口時聲線已經溫和不少,“是我打擾應大小姐的休息了,不知你有沒有在附近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他身上穿著的是玄英色的深衣,左肩、小腹和后腰處皆有刀傷,比我大約高半個頭。”
應止玥露出副沉靜思索的樣子,好半天才搖頭微笑道:“此處只有我和我的侍女。”
她漫不經心露出外衫下一截衣袖,腕骨是纖巧的細弱,可只令人驚鴻一瞥便收回手去,“道觀這樣的清凈地,哪里來的什么男人?”
于隱周瞇緊眼睛,沒理會她的暗諷,身上的氣勢沉下來:“你的侍女?我怎么聽聞,應大小姐上山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然而,應止玥對這攝人的視線渾然不覺,手里的書卷敲啊敲,像是要敲到人的心尖上。就在于隱周的視線都不受控地黏在她蔥白指尖時,她的手微妙一停,轉過頭看了一眼在添火煮魚的人。
“原是不想帶的,可是將軍不知,我最是嬌弱無能,見風就倒,沒人伺候就活不下去。”應止玥說這話的時候,極為理直氣壯,沒有絲毫不好意思,淺淡一笑,“不過既是能令將軍親自來尋,想必這賊子必是詭計多端,可能扮作了我的侍女,妄想誆騙將軍,也未可知呢?”
火光微弱,這么多面色黑沉的將士在前面,煮魚的人倒是好膽色,拎竹筷攪動的動作未停,水蒸氣暈染過濃黑眼睫,可氣質又冷,一副對外界絲毫不關心的漠然樣子——
便更顯得姝麗無雙。
注意到于隱周猶疑的視線,應止玥手上敲書的動作才繼續下去,“……我這侍女叫小姝,性情冷淡,但最是體貼不過。于將軍也不用問了,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若是應止玥沒這樣說,于隱周心中的疑慮倒不會輕易打消。但正是因為于隱周了解那人的性子,明白他最是傲世輕物,潔清不洿,恐怕寧愿沉回水里,也不會做旁人侍女。
也不知道是應止玥的話術驚人,還是于隱周自忖了解對手,三言兩語間,于隱周竟然真的被忽悠過去,只在臨行前給她塞了張字體粗獷的暗黃色布條,警告道:“竄逃出來的是極危險的惡人,應大小姐千萬小心。如果有什么發現,隨時都可以來這里找我。”
竟是都沒多看煮魚的侍女一眼,就這么走了。
應止玥面上淺笑著應了,可是等腳步聲一走遠,就將布條塞到小姝懷里,很嫌棄地在她身上擦了擦手:“你竟然惹到了于隱周?膽子真不小。”
個子高挑的侍女沒說話,將布條放在火上靜靜燃了,疏冷的面容氤氳在水汽上,朦朧不清。等到灰燼盡數落到地上,碾了碾灰,冷不防又一件沉冷的玄色衣裳丟進懷里。
大小姐輕柔懶怠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小姝,你好沒禮貌。你明明想殺我,我卻在于隱周面前救了你,你難道不該報答我嗎?”
這“小姝”的諢名也是應止玥隨便起的,她見這人貌美,又不說話,便自顧自隨口起了個,現下也這么喚著。
小姝的腳步一停,寒劍出鞘,手挑出個劍花,一收一刺,衣裳也燒著在火里,嗆出股極濃的煙味。
這次小姝倒是沒收劍,提步走來,湖面微光映于其上,皆是點點寒芒,應止玥抬眼看過去,不經意發現自己的面容在劍身上照得越發清晰,連墜在睫毛邊的一根毛絮都看得清楚。
她提不起精神,也沒力氣,“改主意了?又想殺我,好方便毀尸滅跡了?”
然而那劍尖卻沒指著她,手腕一轉,反倒是劍柄遞到她手畔。
這是什么意思?
應止玥有點迷惑,抬頭怔忪地看向她。暮色西沉,小姝未收手,只沉靜地看向自己,神色冷淡,不知是否晚風清幽,吸入鼻中的也是新鮮的微澀氣息。
對峙半刻,應止玥蹙緊眉,有點陌生地接過那柄劍,她這雙手拿過玉扇金簪,倒是從沒有提過一把劍。
也是在接過來時,她明白了小姝的意思。“想要我刺你一劍,就算是還清我了?”
小姝未語,只是微垂了頭,頸上的皮膚顏色也和本人給她的觀感相類,肅冷的白。
應止玥手腕微轉,舞了舞劍,說是舞,因為她不會,因此只能說是擺弄。
“殺人這事臟兮兮的,便是我想殺誰,也沒有自己動手的道理。”
聽了這話,小姝面上也無訝色,點了點頭,便是要轉身離開,然而應止玥卻在此時起身,幽且淡的無名甜味不講道理地侵入旁人鼻息,“可你剛才既讓我殺你,便是將命抵給了我,而我現在確實缺一個伺候我的侍女。”
這話不講道理,小姝細唇微勾,顯而易見是個不屑的嗤笑,腳步也未停。但應止玥也不在意,自顧自道:“于隱周在找你,你還受了傷,便是現下離開,也遲早有一天會被找到。”
“他似乎很有自信,覺得你絕不可能扮做我的侍女,所以現下我身邊才是你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你最好的選擇。你也是認同這一點,剛才在于隱周面前才默認了我的話,不是嗎?”
“我不在意你究竟是誰,但想要留在我身邊,你就只能是不會說話的小姝。”
應止玥雖然起了身,但也沒去追,只是去看剛才被擱到一旁的那鍋湯。
雖然只是用來糊弄于隱周的道具,可這道具鮮香麻辣,更兼晚間風寒,香氣氤氳間,倒真的勾起了幾分她的饞意。
可惜,只有湯,沒有魚。
不過有湯也不錯,像是應止玥自己,只會白水煮白水。想到這里,她拿起旁邊的勺匙,舀出來半碗湯,剛遞到唇邊,便看到腳邊去而復返的影子。
應止玥也不惱,把湯遞過去,“今天雖是萍水相逢,但也算是有緣,再見可能就是將軍砍了你腦袋的那天了。可惜我沒法幫你設斷頭宴,只能用這碗魚湯給你餞行。”
她聲調不高不低,說話的內容和柔軟語氣形成鮮明反差,“來一碗?”
然而小姝沒接湯,也沒搭理應止玥惡毒的挑釁,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便俯身拾起被大小姐丟在一旁的劍,三兩下便將鵝毛桿削尖。
回身走了兩步,不等應止玥疑惑地發問,已經抄起桿子。
在淡藍色的水花翻騰間,手起桿落,一條還在活蹦亂跳的鯽魚已經被穿到了鵝毛桿上。
鯽魚被開膛破肚,片出漂亮的花紋,三兩下處理好后丟進了陶鍋里。
應止玥捧著滾熱的湯碗,這回沒再開口,徐徐突出一口氣,僵硬的肩背也驀然放松下來,化成纖麗的線條。
不枉大小姐屈尊,啰里八嗦說了這么一堆話。
天降的田螺侍女,哪里有讓她輕易跑掉的道理?
重燃起的火光溫熱,高挑的侍女眉目寡淡,可神情再怎樣冷,她傷病未愈還要來這里煮魚,此刻又被這濃燙的火光一催,黑睫微垂,唇是極微弱的水紅,發尾濕漉漉的,也終于顯出來一點溫柔錯覺。
應止玥呷了一口湯。
活色生香。
千鈞一發
九宿道觀。
應止玥仰頭看著牌匾上的字, 端莊秀麗,山門上也沒有掛什么紅色的燈籠。唯有旁邊擺著個香爐,兩邊的銅環不是圓形, 而像是動物耳朵, 裊裊升出濃冷的檀香氣味。
總之, 除了這塊匾,眼前的道觀沒什么異樣, 和夢中詭譎可怖的九宿道觀完全不像是一個。
“姑娘?”
袖擺被用力拉拽了下,應止玥才從隱約的恍惚中回神, 沒去看旁邊斂目沉默的陸雪殊,笑了笑:“道長,對不住,今天的日頭太大了, 我有點站不住。”
“無礙無礙。”灰袍子的道士眼神勾了一圈, 巧笑道, “姑娘確實看上去有些體虛, 我拿塊帕子給你擦擦汗?”
應止玥婉拒掉對方的好意,換了個話題:“多謝道長容我和侍女暫住,不知在觀上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應止玥之前的猜測是對的,比起普通的銀錢,九宿道觀更歡迎冥珠。繳了不多不少的一筆冥珠充作香火錢后, 兩人順利入住。
然而,他們未能見到道觀的觀主,卻被一位面容艷麗的道士接引。
出乎應止玥意料的是, 雖說九宿道觀位于代城邊角, 但往來香客不少,此刻香爐旁就站著一對大手筆的主仆。
之所以說大手筆, 因為應止玥確信這對主仆是人類,然而卻一下子掏出來一千個冥珠充作香火。
見到這樣大手筆的貴客,灰袍道士也趕忙去打招呼,笑盈盈道:“楊小姐,最近又回代城玩耍?”
楊小姐合手施個禮,“見見故友。”
“可要在觀里用午膳?”道士轉了轉眼球,“你也知道我們九宿道觀的灶房才不是清湯寡水的素食,今兒個便是鯽魚湯,香得很。”
“不用啦,我早上用了很多,現在還沒消化。”楊小姐示意身邊的侍女拿出幾塊點心,“這家客棧的玫瑰糕做得還不錯,可要試試?”
應止玥微挑了下眉,沒想到眼前的楊小姐和她住的是同一個客棧。這塊玫瑰糕她也有印象,粉質是難得的細膩,就是有點過甜,她只用了半塊,剩下的都交由陸雪殊解決了。
灰袍道士倒也沒忘記應止玥,和楊小姐又寒暄了幾句便告辭,最后應止玥只含糊聽到楊小姐溫聲祝福:“愿觀主早日得償所愿。”
灰袍道士回禮:“替觀主謝過楊小姐。”
然后便興致沖沖地回到應止玥身邊:“姑娘久等了。”
“道長客氣。”
應止玥能感受到,眼前俏麗的道長唇角古怪地歪起,顯然是更加開心。只是普通人愉悅的時候,只是彎一下唇,而這位道長笑起來的時候,兩邊的唇角都高高揚著,翹起的弧度到了有些詭異的程度——
比起說是人,倒更像是只……
應止玥收起無邊蔓延的想法,接著往前走。
道觀的大廳寬敞明亮,檐口上的彩繪栩栩如生,展現著仙山、白鶴和流水的美景。墻壁上掛著古樸的字畫,描繪著仙人修行、山水風景和神秘的仙境。
此刻,應止玥拉著不說話的陸雪殊,正隨著道士走進九宿道觀半后方的寧靜庭院。拜于昌氏所賜,她現在對后院有了很大的陰影,哪怕現在累得氣喘吁吁,也一定要先去看看。
陸雪殊顯然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冷淡的氣息從唇畔逸出,怎么聽都像是嘲笑。
應止玥瞪著他,陸雪殊予以無辜回視,他眼瞳本就是墨色的黑,天光映照下更顯得無一絲雜質,只指了指自己的嘴——
不能說話,笑一笑也不可以嗎?
應止玥咬了咬牙,知道他這是蓄意報復,一時之間卻還真拿他沒什么辦法。
前面的道士對兩人的眼神官司一無所知,步伐輕巧,比起道士更像是活潑的少女:“我們的觀主很好說話的,沒有什么繁瑣的規矩,但是她喜靜,兩位有什么要事都可交由我來辦理。哦,對了,有一條禁忌——”
似乎是為了表達重要性,她話音停頓一瞬,加重了語氣,面色也沉下來。
“狐貍。”
“觀內一概不容。”
庭院內沒有什么花草,種滿了漿果野蔬,深紫的桑葚搖曳著微風,給人一種農家恬靜的感覺。一座小橋橫跨在清澈的池塘上,池水碧綠如玉,倒映著橋上的影子,宛如一幅充滿意境的朦朧畫卷。
道士大概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嚴肅,解釋的時候放緩了語氣,邊說邊摘了個果子咬進嘴里,含糊道:“想必你們也知道,狐貍常被視為妖異之物,也與邪術有關。觀主為了維護觀內的寧靜,特別制定了這一規矩。”
應止玥笑了笑,沒為難她:“我知曉了,多謝道長。”
說話的功夫,幾人已經停在院子角落的一處客房前,離湖不遠。遠眺湖的對岸,山巒起伏,青蔥欲滴,山峰聳立于云霄之間,給人一種壯麗的感覺。山水相映成趣,使整個湖泊景色更加緲麗宏偉。
“時候不早,你們也早點歇息吧。”午后明媚的陽光照下來,道長說這話也不覺有什么不對,她眉目靈動,眼睛在應止玥臉上轉了一圈,笑靨甜蜜,“也不用道長、道長的叫了,喚我貍娘即可,還不知道怎么稱呼姑娘?”
應止玥很懶惰,隨口道:“叫我阿月就行,這是我的侍女小姝,嗓子壞了,不會說話。”
“哦……原來是你的侍女。”貍娘拖長音調,眉毛挑了挑,倒是沒挑刺,“觀主找我還有事,那我先走了。”
應止玥望著蹦跳遠去的貍娘身影,眼睛瞇了瞇:“有意思。”
說是觀中把狐貍做禁忌,可是山門邊上的香爐銅環是狐貍耳朵。
道觀的后院不燃道符,也不種高雅的花卉名草,反而是狐貍最愛吃的漿果。
湖上架著的橋就更有意思,曲曲折折,不是完整的弧形,中間扭了幾段,比起說是切割園湖的陰陽符號,分明是狐貍尾巴更為貼切。
更不用說,這位自稱貍娘的道士了。
說是把狐貍視作禁忌,可是這道觀內幾乎充滿了狐貍的痕跡!
“你怎么看?”應止玥問身邊人的看法。
“……”
應止玥有點奇怪,轉頭去看:“問你呢,怎么不說話?”
陸雪殊平平淡淡看她一眼,扯了下自己的袖子,示意對方別忘了他現在的身份。
應止玥早就忘了之前的小插曲,眼皮眨了眨,不敢置信地訝聲道:“我讓你扮小姝,是扮給別人看的,你在我面前怎么也做啞巴?”
聽了這話,陸雪殊才慢吞吞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姑姑是想念小姝,特意不想讓我說話。”
應止玥生來就是大小姐,對旁人怎么想不會投射太多關注,說白了就是神經粗。可她神經就算再粗,也不會發現不了陸雪殊話里的陰陽怪氣,不由得皺緊眉頭:“陸雪殊,你在和我置氣?”
汗水順著她額頭密密流下,即便陸雪殊的技術再高超,這樣多的汗水也要沖掉大小姐臉上用作偽飾的妝容,露出底下瑩白的底色。
這具由五刑玉的力量化出來的人形確實虛弱,再加上和貍娘和陸雪殊這番對話,她已經累到快抬不起眼皮。
陽光熾烈,水波晃蕩在她的眼底,就在應止玥無意識想要揉眼睛時,微澀冰涼的氣息沖淡微黏汗意。
高個子的少年把她拉進了屋,關緊的門扉擋住了陽光,于是縈繞于身周的皆是他非花非木的淺淡香氣。
他把她置于榻側,轉而去拿定窯碗碟,“我去取午間的膳食。”
大小姐矯□□又多,即便窮成這個德行,也不愿用旁人沾過唇的碗筷。
陸雪殊剛抬步,腰帶卻被輕輕一扯,他微怔,卻聽到應止玥泄出一口氣:“不行,我要先沐浴。”
那指尖細而白,漏過窗欞的光微蓄,更顯得她無力柔弱,最易被摧折的樣子,可她本人的性格卻和外在有著極為反差的對比。
陸雪殊轉過頭,微微俯下身,語氣不明:“大小姐,你現在是人。”
不是飄若無形、不用食五谷雜糧的鬼魂,而是在太陽下多站一會,都虛得喘不上來氣的嬌弱人類。
“那又怎么了?”應止玥眉梢微抬,臉上偽裝的妝容已經被汗水卸掉大半,大概是死過一回,并不忌諱談及這個字,“我就算是餓死,也要先沐浴。”
陸雪殊沉默下來,也沒再和她爭執,起身去找木桶。
而應止玥嘴上放狠話放得厲害,現在確實是沒什么氣力,神情恍惚,只能隱約聽到低低的腳步聲,以及水灌入桶時細碎的嘩啦聲響。
最后跌跌撞撞扶在裝滿水的浴桶邊時,應止玥迷蒙著看向另一人的背影。大概是對方是侍女裝扮,不說話時氣質又冷,她無意識喚出舊人的名字,“小姝,你不伺候我嗎?”
按理說是不會認錯的,問題是今天的陸雪殊脾氣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和她置氣,原本溫和順從的氣質被更為冷硬的東西取代,再加上這里又是道觀,也不怪她會又一次叫錯。
陸雪殊頓住腳步。
好在應止玥沒發現對方瞬間的僵滯,揉了揉額頭,“抱歉,我又叫錯了。”
“你去用飯吧。”
隔著一層簾布,應止玥有點煩躁地獨自褪下汗浸的衣裙,伴著“嘩啦”聲,幾乎是跌進了裝滿溫水的木桶。
水花四濺,分外狼狽。
再抬眼看去時,陸雪殊早就離開了。
微微嘆口氣,嬌貴的大小姐用手臂擋住額頭,無奈地想。
要是小姝在就好了-
好在,應止玥之前之所以那么虛弱,除了沒用膳,午后的暑氣也是造成她流汗失神的重要原因。
在泡了會兒水之后,她精神好了不少,而陸雪殊也已經提了餐食回來。
小木碗里盛著雪白的魚湯,熱氣裊裊蒸騰,嫩滑的豆腐旁邊點綴著翠綠的蔥花,有花椒和姜片的香氣激發出來。
鯽魚湯色澤鮮亮,香氣氤氳,只是花椒的香料味有點重,應止玥頗有點沒精打采,抬起竹筷去夾魚肉,然而竟然沒夾動。
倒不是她已經退化成三歲稚童,連塊魚肉都夾不起來,而是身邊一直沒講話的陸雪殊,莫名其妙地扣住她手腕——
“不愛吃嗎?”
應止玥沒想到對方這么敏感,她愣了下,如實道:“還可以吧,只是我更喜歡身邊的侍女做的。”
這個身邊的侍女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陸雪殊沒接著問,松開了手,溫暖的湯氣氤氳他眉目,“我下回做給姑姑吃。”
應止玥吃到一半,終于想起之前被擱置的話題,“你今天怎么回事,真的在和我置氣?”
“不敢。”他說是不敢,應止玥倒是沒看出來,“姑姑就這么喜歡小姝嗎?”
應止玥明白了他別扭的癥結。
其實也很正常,陸雪殊雖然遭遇了倒霉的火災事故,但到底還是年輕富裕的公子哥,一遭要伺候她這種挑剔麻煩的大小姐不說,還要扮作經常被叫錯名的侍女。易地而處,應止玥要是被人逼著這么做,可能早就揭竿而起了。
不過也說不準,因為一開頭她就不會答應伺候別人,她這人求生欲不強,純粹是為了想復仇才撐著,要不然怕是早就懶散表示:“你撒手吧,我就樂意被火燒死。”
話雖如此,面對陸雪殊低聲的問話,應止玥難得生出點罕見的耐心。
“挺喜歡的,不過你也不差。”應止玥很公正地做了比較,“開始的時候,小姝完全不會伺候人,都是我手把手交的,很累。”
她像是貍娘一樣,加重語氣,強調道:“非常累,遠不如和你在一起時輕松。只是可能你今天扮作了她,這里又是道觀,我睹物思人了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吃飯,應止玥吃完魚湯后,肚子倒是不餓了,困意卻席卷上來,“還有別的問題嗎?沒的話,我要安置了。”
陸雪殊點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接受她的說辭,幫應止玥打理好床榻后,另拎了木枕和被褥鋪在地上,語氣頗有點不咸不淡:“姑姑辛苦了。”
應止玥累了一大天,也實在是懶得再管少年人的小心思。不知道是不是恢復成人形后,嗅覺有所蘇醒,迷迷茫茫間,鯽魚湯鮮辣的氣味盈入鼻間。她向前看去,看到被收攏到桌角的幾只剩了殘湯的碗,也漸漸模糊不清起來。
桌腳有一處被老鼠啃食,木碗擺放得不穩,奶白的鯽魚湯中晃蕩出一圈圈波紋,風吹的聲音也圈成一團團漣漪,砸入香醇的鯽魚湯里,混混沌沌辨不清楚。
應止玥閉了閉眼,再一掀開眼皮,她沒在榻上,反而坐到了桌邊。
桌子依舊搖搖欲墜,晃蕩不休,花椒香氣嗆得人昏頭漲腦,然而她腳邊卻傳來“吱吱”的聲音。
小腿邊溫熱,似有活物。
應止玥剛開始還以為是地上有老鼠,下意識低頭去看。
等桌腳的景象映入眼里,應止玥瞳孔微縮,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才將驚呼掐滅在喉嚨里。
剛才應止玥腿邊感受的溫熱壓根不是什么老鼠,而是一個趴伏在地的男人!
他腿部和手臂的部位被截斷,斷面齊整,連斷茬都沒有,然而身上的衣物整潔,連臉都清潔得干干凈凈,一點血跡和污痕都沒有。
至于剛才耳邊傳來的“吱吱”,是這個男人在用牙齒死命咬住桌腳,又因著極度緊張而顫抖,這才發出類似于磨牙的聲音。
應止玥面色微凝,不再去碰腰上掛著的玉墜。
她這是又進了幻境。
但和之前木偶新娘的那次有所不同,之前的夢境雖然可怖,但都發生在同一個洞房里,而且是連續重演的事情。
而這一次,她昨晚夢到的是被尾隨跟蹤的膽怯小姐,而現在所處的環境顯然不是九衢。
難不成,這是兩個完全不相關的幻境?應止玥鎖眉思考著。
正在這時,不遠處的灶房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并不重,蹦蹦跶跶的。腳步主人唱的歌聲由遠及近,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月下行,人影逐,潛行暗夜伏人屋。”
很快的,一個臉頰圓潤紅亮,扎著兩個小揪的八歲女童停住腳,歪著頭打量起應止玥。
女童眼睛很大,咬著手指頭看人的樣子可愛甜美,像是從年畫圖里面走出來的小娃娃。然而腳下的男人僵住了一瞬,隨即更加拼命地掙扎了起來,涎水順著桌腿滴滴答答淌下來,洇濕了應止玥的裙子一角。
正在應止玥下意識去摸腰間的五刑玉時,女童卻突然蹲下來,轉過頭去沖灶房喊:“奶奶,我找到從鍋里跳出來的大魚了!”
地面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除了這個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哪里有什么大魚?
應止玥的后背發涼,生出細密的冷汗來。而腳下的男人從唇齒間滲出哀嚎,女童看上去軟軟綿綿的,可是力氣卻極大,手指輕輕一勾,就拽著男人的腰帶往灶臺勾。他不住掙扎,因為牙齒咬合得過于用力,桌板往右挪移一寸,滲出的血在地上拖拽出扭曲的一條線來。
女童毫無所覺,接著哼唱:
“噬鮮肉,饕餮居,山林幽徑恐難逃。”
在不停歇的拖拽下,男人終于熬不住,門牙被崩出個豁口,半顆斷牙徑直飛到桌面上的碗中,湯水四濺,燙到了應止玥沒來及縮回去的手上。
他似乎也知道無力回寰,垂著頭將臉拖在地板上,白凈的面皮被磨擦出血跡,女童驕傲的聲音在不遠處若隱若現:“奶奶,我把大魚抱回來了!”
“囡囡真乖。”灶房的角度隔絕了應止玥的視線,她只能聽到一道慈靄的聲音顫巍巍回應著,“……就是魚頭有點磨壞了。沒事,奶奶給鹵一下,你一會兒端去給客人吃。”
女童清脆地回應道:“好!”
菜刀切碎骨頭,發出“咣咣”悶響,熱油潑在鍋中,撒了一點花椒,迸發出濃烈的肉香。
應止玥不想探究魚的原材料,將視線調轉回眼前的桌子。深綠色的霉菌爬滿了桌面,身旁沒有陸雪殊,而坐在對面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認識的人,而是和剛才腳邊打扮相似的四個男人。
只是,他們毫不關注被拖走的同伴,呼嚕呼嚕地喝著眼前的湯,頭也不抬。剛才有湯飛濺到應止玥的手背上,她自然知道這湯有多燙。這些男人雖然對身邊的幻境漠不關心,但是基本的痛覺尚在,被“魚湯”燙得齜牙咧嘴,但是仍不肯放下手中的碗。最后嫌香蔥和豆腐礙事,竟然直接赤手去湯里撈肉吃!
“嗯?”坐在應止玥對面的男人停止咀嚼,逐漸露出疑惑的神色,臉頰鼓出來一小塊凸起,突然“呸”一聲吐出來個骨頭,這才接著埋頭苦吃起來。
那塊骨頭正好落在應止玥湯碗旁的位置,她心中突突直跳,可卻無意識地將目光跟著挪過去——
指甲被咬得殘破了半邊,皮肉被燉得發爛脫骨,關節處都皺皺巴巴縮成一團。
應止玥的心臟驀地慢眺一拍。
剛才對面這男人吃的,分明是人的手指頭!
應止玥這才回過頭來,想起來要看自己的湯碗。果然,魚湯里面的哪里是什么鯽魚,而是人的殘破肢體。隨著對面男人們喝湯的劇烈動作,桌面也在不斷震蕩著,一顆圓形的東西慢騰騰翻轉過來——
對視上的,是一只沒有閉上的圓潤眼球。
應止玥雖然之前也經歷過櫸木新娘的幻境,但是那時雖然也覺得恐懼,但絕對不至于像現在這樣,胃里好像都在翻騰著酸水,隨時都能嘔吐出來。
“客人為什么不吃魚眼睛?”冷不丁的,一道甜美的稚童聲幽幽傳來。
應止玥抓住了椅子背,才沒有驚得摔一跤。
扎著兩個揪的女童這回沒有哼歌,應止玥又集中在其他的事情上,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女童笑瞇瞇地看著她,還用小肉手舉起來湯碗,湯匙刮過殘缺的半顆牙齒,作勢要喂她:“奶奶說過,以形補形,魚眼球營養多多,可以幫你明目哦。”
……
“奶奶跟囡囡說過,挑食是不好的習慣,來,張嘴,啊——”
白花花的眼球遞在她面前,臨死前驚恐的神色還殘留其中,應止玥頭皮發麻,終于忍無可忍地推開這個碗,這碗突然自發地摔裂在地面,眼球滴溜溜滾出去老遠。
“客人!!!”
女童尖利的聲音驚得應止玥一縮,然而假如這次的幻境和九衢詭影的幻境相似的話,也說明幻境到了尾端。
咬牙忍住惡心感,應止玥兩三步跑向灶臺,一把掀開簾子!
哪里有什么白發蒼蒼的奶奶,唯有一只煮沸了的鍋子,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背后的惡意幾乎要不加遮掩,應止玥趕忙回頭。
奇怪的是,映入眼簾的不是坐地哭嚎的女童,而是地上映出的斜長影子。
日影西落,將屋內的活物都拉得長而詭譎,饕餮的男人已經不動了,唯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影子動來動去。
順著尾巴的影子往上看,腦袋的影子乍看上去像人,只是略小些,可腦袋上卻矗立著一對怪異的三角形耳朵,微微向前傾斜,好像在認真辨別聲音。
應止玥屏住了呼吸。
耳朵不動了。
那女童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呀了一聲,“這可怎么是好?被客人發現了呀。”
“客人,不想看看我是誰嗎?”
突然之間,應止玥發現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軀體了!而這種不受控和最開始陷入幻境時渾噩的感覺不同,她這是被幻境里的“女童”操控了!
雖是心里焦躁,可她只能僵硬地將頭轉向說話的女童,心里咚咚跳得極快。
她、她要死了嗎?
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內心生出。
并不是恐懼,也不是坦然,更類似于兩者之間的莫名戰栗。
只是還不等她分辨清楚,手腕一緊,眼前一花,女童紅潤潤的臉蛋和白色的眼球都模糊成大塊的色塊。
應止玥微抬眼睫,面色蒼白,還來不及說話,卻驀地被一只手捂住了唇。
還不等應止玥掙扎,耳畔傳來壓低的氣音:“姑姑,有東西來了。”
雨水暈過林葉,冷清的味道取代了花椒的濃烈香氣,應止玥竭力眨了眨眼,月華昏黃,原來已是午夜。
九宿道觀的客房干凈整潔,但不算豪奢,窗欞都是用紙紗糊著。
也正是因此,那雙微向前傾斜的耳朵影子極為清晰,外輪廓光滑流暢,正貪婪地捕捉所有聲音,將雪白的窗紗糊成黑洞洞的一大片。
這不就是應止玥剛在幻境里見到的鬼東西嗎!
似乎覺得這還逼不瘋應止玥,隨著這雙耳敏銳地往前探照,另有細微的嘈雜腳步聲從外間傳來。
踏、踏、踏……
這腳步聲向著她的屋門而來,越變越大,雖然有意放輕,可自然躲不過窗上的那雙耳朵。
果不其然,那雙三角形的耳朵又一次變化了起來。但可怕的是,這耳朵并沒有向著門口的地方游移,而是越變越大,顯然是要破窗而入!
就像是暴風驟雨來臨前,總要有片刻的平靜。
已經占據窗紗五分之四的黑影凝固住,而外邊的腳步聲驟停。
“篤篤。”
下個瞬間,敲門的脆響、窗紗劃破的刺啦聲,連同應止玥就著陸雪殊的手滾落的沉悶暗響同時發出。
周身被冷濃的味道裹住的那一刻,門倏地從外推開了。
門扉之內
燈罩下的光熹微, 有什么東西風一樣刮了出去。
然而,在敲門者的面容映入眼簾時,應止玥原本露出警惕的神情怔了一瞬, 在對方看過來時已經收斂, 調整成驚恐不安的樣子:“什么人擅闖道觀?又欲行何事?”
來人也是一愣, 施了個禮,“貧道法號清音, 是這九宿道觀的觀主,不問自來, 冒犯施主了。”
同樣是一身淡青色的道袍,但穿在清音觀主身上的效果,和貍娘的效果不一樣。袍身上繡有繁密的道符圖案,而她的發髻整齊高聳, 容貌端莊典雅, 眉毛卻修得微微上揚, 整個人的面部線條本是柔和而勻稱的, 只有唇邊的一道黯淡舊疤像是一道瑕疵,使得白玉微瑕。但除去這一點,如若不是鬢邊微微泛出幾根銀絲,沒人能猜測得出她的年紀。
“適才貧道聽貍娘講,觀內來了位身體抱恙的貴客, 本不想深夜叨擾,奈何不日便要回京,便敲門想試試看施主是否還未入眠, 卻忽聞重物墜地之聲……施主可遇到了什么麻煩?”清音觀主話說到這里, 才遲疑地頓住了一下。
剛才應止玥在觀察清音觀主,清音觀主也在觀察屋內的事項。
只見整潔的縟榻上空無一人, 褥子和木枕都凌亂地堆疊在床腳,勉強罩住了兩個人。大小姐鬢發微濕,眼睛都因戰栗的情緒露出抹細細弱弱的水光,而旁邊低垂著羽睫的人侍女裝扮,并沒有抬頭,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攥住自己手臂的那一截細白腕子。夜風微微吹拂過兩人交疊的發絲,纏繞著勾連在一起……
嗯,怎么說,就是比起受到驚嚇,更像是……
清音觀主念了句咒,這才能冷靜下來,將燈燭放在桌面上,這仔細一瞧,面上也浮出訝色來:“真沒想到,原來是應大小姐——”
“觀主說笑了。”應止玥這時候也緩過神來,回想起剛才的響動,清音觀主的腳步聲確實不大,而且也確實像是清音觀主所說的那樣,有重物墜地聲傳來后,門才被推開。
更不用說,清音觀主嘛,老熟人了,之前她在京城清修時,觀主也是這位清音觀主。
不過應止玥之前做人的時候,實在太過疲懶,除了有關自己的事情,是萬事不上心,也不了解這位清音觀主的背景。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她喝完鯽魚湯后直接上床休憩,也沒來得及找陸雪殊再幫她描一遍眉,現在露出的肯定是應止玥本來的臉。
不過沒關系,做鬼做了這些月,應止玥掌握的最大技能就是說鬼話。
“應家的大小姐遠在京城,觀主喚我阿月即可。我膽子小,以為有歹人,驚慌間就掉下了塌。”大概是遇到的奇怪事情太多,應止玥已經麻了,從雜亂的地上撐起身,讓陸雪殊倒了杯茶,慢吞吞道,“我身邊這侍女叫小姝,不會說話,觀主見諒。”
清音觀主到底見多識廣,聽到她這話,也不再多看陸雪殊一眼,便了然地點點頭,也不再繼續追問下去,只是在視線不經意向外移時皺起眉頭:“阿月姑娘,這窗紗怎么破了?”
應止玥比清音觀主更想知道:“觀主剛才在外,可見到了什么奇怪事?”
按理說,映在紗窗上的耳朵剪影是聞聲識人的,在清音觀主沒有推開門前,應止玥也以為這個精怪是沖著響聲去的。
可是等一開門,除了窗上的紗破了,什么東西都沒出現。
清音觀主:“不曾。”
應止玥頓了一下,本來想道出自己見到的事情,卻用余光瞥到了陸雪殊微小的搖頭,話到唇邊便換了詞,“可能是這幾日夜里風太大,將這窗紗吹破了吧。”
這當然是胡謅出來的敷衍說辭,然而清音觀主卻好像被說服了,她捻了捻碎在一邊的粉末,眉頭登時緊鎖起來,轉頭怒斥道:“貍娘!明明答應用平紋綃來做窗紗,你又用桑皮紙來糊弄了!說,多出來的銀錢又被你用去買什么果子吃了?”
不大一會兒,穿著灰袍的俏麗道士就縮頭縮腦地跑過來,嘟囔道:“哎呀,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買平紋綃來糊窗還不行嗎?……誒,別揪我耳朵啊,疼疼疼!”
別說貍娘,應止玥都被驚呆了,在她的印象里,清音觀主一向是八風不動的威嚴道長,還從未露出過這么兇狠的模樣。
身為體貼心善的大小姐,應止玥趕忙勸道:“觀主不必著急,我看這窗紗去了后,月色泠泠,也別有一番喝茶觀賞的意趣。”
“對對對,阿月說得很對,我早說了這么小的一個房間,還不透風,悶籠似的,有什么意思?肯定要有風才舒服……唉喲你怎么又揪我耳朵!”
貍娘還要贊同地再夸幾句,應止玥話鋒一轉,笑著看向清音觀主,開始連聲咳嗽,以手扶額:“只是我身體太過虛弱,稱不起這無垠夜色,可否勞煩觀主幫我和小姝換個房間?”
貍娘:“……”
清音觀主:“……”
確定了,果然就是那位應家身嬌體弱的可怕大小姐。
倒是貍娘,眼睛機靈地轉了轉,在看向應止玥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誒,阿月,你晚上的時候怎么和白天不一樣了?”
應止玥不等她說完,已經接過陸雪殊遞來的帷帽,一把扣在腦袋上:“因為我習慣夜間敷粉,久而久之能腌入味,可使皮膚褪去暗沉,更加白皙清透。”
貍娘驚喜道:“真的?”
應止玥微笑:“貍娘又不曾嚇過我,我騙你做什么?”
“那我……”
清音觀主忍無可忍,一爆栗捶向了貍娘的頭,也不怕把人腦殼捶壞,轉而向應止玥又施了個禮,“阿月姑娘真會逗趣,便是不說,貧道也要為您換個客舍。請隨貧道來。”
她腳步匆匆,還揪著貍娘的耳朵不放,咬牙切齒道:“別人說什么你就信啊?你就算是擱水里白漂十個月,也洗不成白皮!”
清音觀主事情很多,將應止玥和陸雪殊帶到新的房間,就拽著貍娘匆匆辭行離開。
月移窗縠,羅窗邊掩映的終于不是玉米漿果,而是紅薔翠竹。屋閣也更大,梳妝臺上嵌著銅鏡,雖然還是只有里間有張床,外間也余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放置一張供人休憩的榻。
換句話說,免費從特價單人房升級成豪華雙人間,還附贈單獨的凈室和小廚房。
應止玥滿意地點點頭。
這個房間的陳設,和她之前在京城道觀住過的客舍不能說是基本相似,只能說是完全一樣。
不管在哪里,做人還是做鬼,大小姐都是絕對不會虧待自己的。
安頓好自己,應止玥這才想起旁邊一言不發的陸雪殊:“你剛才為什么攔著我,不讓我問清音觀主關于窗紗的事情?”
陸雪殊微微嘆息,還是放下了手上的東西:“姑姑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你這人可真沒意思。”大小姐本來還想在他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睿智推理,聽他這么一說,像是被戳癟的球囊,怏怏泄了氣。
冷淡的味道襲近,陸雪殊給自己也倒了盞茶,坐到應止玥對面,含笑道:“姑姑當我沒說,愿聞其詳。”
“也只有七、八成把握。”應止玥知道他是有意哄自己開心,不過也不介意,大小姐脾氣就是要有人捧場,眉眼彎彎地夸他,“就知道小姝你最合我心意。”
陸雪殊也已經懶得和她計較稱謂,抿了口茶,靜靜等著她接著往下說。
即便不說狐貍耳朵形狀的香爐銅環,滿院子的漿果野雞,狐貍尾巴的橋。
剛剛窗紗破了,分明就是有東西闖進來,又像是一道風一般刮出去,而不一會兒貍娘就出現在幾人面前。
而幻境和窗紗上的陰影,分明來自于大耳狐貍嘛!而貍娘帶著野性的行動舉止,嘴里絮叨什么“褪黃變白”,還有聽見清音觀主說起桑皮紙時心虛的表情,完全就是因為害怕被發現多買了果子,所以才破壞掉窗紗,僥幸想著能糊弄過去的頑皮舉止而已。
再退一步,這些都不能充作直接證據,應止玥耳朵也沒聾,幻境里飾作兩角、一答一合的祖母和女童聲線,完全和貍娘如出一轍。
應止玥確實懶得管閑事,可她又不是傻子!
貍娘只是個頑皮的狐貍,應止玥當然不會因為這種事惱火,但畢竟是懂得利用一切的大小姐,當即用貍娘的事情讓觀主幫她升級成豪華雙人間,也算是不白費她被嚇的心神。
陸雪殊微微笑了一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在燈下愈是清俊出塵,“多虧姑姑足智多謀,不然我就要住漏風的屋子了。”
她眉梢一抬,很是自得,沒有絲毫不好意思,“這是自然。”
應止玥轉了轉自己腰間的五刑玉,挺坦誠:“主要也是我早就認識清音觀主,多少了解一點她的脾性。只是這貍娘——”
隨著五刑玉積攢的力量增加,她也有了點分辨能力。
應止玥有點猶豫,如果沒看錯,貍娘的神魂本來已經散去,但卻莫名其妙被釘在了九宿道觀。
但這個和于昌氏的櫸木還魂陣也不一樣,貍娘并不是木偶,也沒受什么苦痛,還是活活潑潑的小狐貍樣子。
不過也懶得再往深想,應止玥總結陳詞:“總計這是清音觀主要考慮的事情,與你我無關。”
虱子多了不怕癢,債多了不發愁,愛怎么樣怎么樣。
陸雪殊點點頭,這時候又是乖巧聽話的溫順少年:“姑姑說得是。”
燈燭的芯有點長了,被這么多事一攪合,應止玥有點疲累,可是已經睡了很久,并不困,便無聊地掀開了燈罩去挑燭芯。
美人的手細白纖長,唯有關節處透出點靜瀠的粉。許是她實在不怎么做活,動作生疏,溫暖的燈火沒添幾分紅塵暖意,反襯得她指尖纖弱,下一瞬就會被火焰吞噬掉。
那一點稀薄的火焰靜靜燃燒在陸雪殊的眸里,闃寂的湖上籠了幾簇光。
可也只那么幾簇光,微弱搖曳著,似乎下一秒就會寂滅。
一些不合時宜的莫名想法冒上來,使得他眸色愈發深濃,指骨不經意地繃緊,睫影卻安靜地微垂,怎么看上去都是秀麗溫和的少年,沒人能窺見他真正的神色。
“陸雪殊,是這樣嗎?”
直到聽到應止玥的問聲時,陸雪殊才微抬了頭,眼睛里的所有思緒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無辜的單純顏色,“我不介意稱謂,只是好奇姑姑為什么一定要叫我小姝。”
“就這樣思念她嗎?”他聲音輕而低,那點微妙的情緒藏得也深,隨時都會被風吹熄在靜夜的沉寂里。“一個不會講話的侍女而已,又有什么特殊呢?”
然而,應止玥早在聽見陸雪殊第一句回應時就松了口氣,也沒發覺他后面問題的異樣。
她到底是最關注自己的大小姐,燈芯挑完后蓋回燈罩,干脆道:“我懶得給人起名字,再想一個太累了。”
她不知道少年曲折復雜的細膩心事,亦沒察覺對方倏然變動的神色,打哈欠前微微遮住口唇,聲音也帶了點纏密的黏,“只是要想在道觀里時時在一起,還是扮作我的侍女最方便。你若是真的在意,再幫你取個名字也就是了。”
燈燭燒灼出低幽的噼啪聲,大小姐剪得燈燭亂七八糟,這點細密的爆裂反而是這安靜房間內唯一的聲響。
“沒關系。”陸雪殊挑開燈罩,重新將燈燭利落地干凈處理好,還不等應止玥抬頭看他面色,已經用手蓋住大小姐的雙眼,溫柔哄勸:“小姐身子既然不適,便再睡一會兒。”
“別怕,我會守著的。”
應止玥本來是不困的,可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廊下幽檀縹緲,珠箔外火焰葳蕤,無聲的冷雨孤香纏綿成細密困意將她包裹。
也是因此,在再次沉沉睡去前,應止玥也沒留意到床榻邊少年最后自然換的稱呼,以及指節輕扣在桌上時黑漆幽暗的眼眸。
手予唇齒
不過, 應止玥并沒有騙陸雪殊。在剛勒令小姝當自己侍女的時候,她確實費了很多心力。
在大小姐的一生中,她很少說謊, 這并非因為她是表里如一的單純美人, 而是因著她懶怠多想借口去搪塞旁人。
這可以說是心如琉璃, 澄凈誠懇,但再往深想一些, 就會發現是高高在上的小姐懶得俯身多關注旁人一絲半點-
想來也是,小姝目色隨意地掃過倚躺在榻上的病懨懨美人。
應止玥連自己的命都不是那么在意, 又怎么可能去在乎旁人呢?
手里的書卷遮住面容,應止玥仰著臉,覺得男人寫出來的游記實在是無聊,閉目小憩了一會兒, 把它從面上拿下來丟到一邊, 轉而去看小幾前烹茶的新上任侍女。
茶香氤氳, 梅花上掃落的細水蒸出裊裊水汽, 濕潤那人鴉雛似的眼睫。但因為那人的眉目實在是太冷了,于是墜在濃長的睫尾,沒鍍上一點柔軟的潮色,反像是寶劍飲飽了血后,劍穗上不經意沾染到的殺意。
本是聽風煮茶的風月事, 到了小姝身上,那點模糊朦朧的意境去了個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極富沖擊力的銳利美感。
應止玥往常的生活中, 沒有這樣的人, 自然覺得新奇,也可能是京城繁華, 而山居歲月實在太無趣了,她擁著薄毯坐起身,無聊地和小姝搭話:“清音觀主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餅茶在橘木中碾過,炙出的香氣略濃,小姝就是在這樣辛冽的茶香里遞出來一封信。
應止玥動作一頓,不由得猶疑看向那只修長白皙的手。
她只是隨便找個話題,沒話找話而已,沒想到對方還真知道啊?!
但是話已經出口了,也沒有收回的道理,應止玥接過這封信,沒看幾行眉頭就擰緊。
清音觀主生長于鄉野,本來是家事農桑的李家地主的千金小姐,日子過得優哉游哉,結果父母先后因疾去世,又沒有旁的孩子,只留一個孤女獨守龐大家業,引得眾人覬覦。
不僅是叔侄伯父,鄉下野漢也打著娶了這個千金小姐,好奪去遺產為己有的目的。然而,舊規規定,破面者不得成婚。清音觀主,也是那時候的李小姐本來長得清秀可人,可惜唇角卻有道極深的新鮮傷疤,說是被野獸劃的。臉破了相,也就沒辦法成婚了。
但畢竟樹大招風,她那些親族之間并無親情可言,絕不是好相與的,某夜與村口的地痞流氓密謀謀算,籌謀了毒計想要掠奪她的家產。
然而計劃多變,也不知道該說是報應還是巧合,那夜出了意外,眾人皆被野獸啃咬致死,兩敗俱傷,野獸血肉模糊的尸身橫陳。他們貪財,但是更怕死,經此異事,再沒人敢琢磨清音觀主的萬貫家財,后來她在邊陲小城開了個寺廟,欲偷襲她的人類尸體曝尸荒野,野獸的尸體卻不知所蹤。
應止玥讀著讀著,困意倒是一掃而空,抬高了眉梢:“野獸爪子劃破了相?”
應止玥沒見過清音觀主幾次,可是對她唇角的疤痕還是有印象的。
那絕不是什么野獸爪子撓的,完全是刀疤。
不過應止玥之前也沒多想,只以為是閨閣時繡花剪紙弄出的可惜意外,沒想到背后還有這樣的緣故。
千金小姐寧愿自傷容顏,亦不愿讓父母辛勤積累的財富落入他人掌握。
真是好膽色。
應止玥心里留了這么一件事,這時候小姝已經煮好了茶,香湯順著銅管滾入茶盞,滾過兩次后,這才遞到了她手邊。
“你這信是經了多少人的手?”剛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止玥不是因為清音觀主的過往皺眉,完全是因為信上的字或飛揚潦草,或細小如蚊,完全不是一個人寫的,不同的人書信文法也有差異,看得應止玥頭都大了。
大小姐從前讀的信,都是京城王孫公子寄來的信箋,澄心堂紙上光潤整潔,再多的情意也是含蓄在春花秋月里,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種丑字?
當然,小姝肯定是不會管這位多事大小姐的矯情毛病,可惜現在龍游淺灘,倒霉地變成一個啞巴侍女。
而大小姐又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惡劣性格。
在應止玥的胡攪蠻纏下,小姝只好應下替她重新眷抄一遍的無理要求,再送到眼前。
應止玥得了她點頭,這才滿意,也不管對方臉上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實質,又問:“送到觀上的信都拿來了?”
她推開浮層的第一封信,對著上面的戳印敲了敲,這才想起來要緊事:“你出門的時候,沒撞到于隱周吧?”
自從上次在湖邊釣魚碰到了于隱周,這位以嗜血殘暴聞名的大將軍就一改常態,也開始給她寄信。
“你這樣不太行。”應止玥上下掃了遍小姝的樣子,看這人身材頎長,氣質冷然,模糊對比一下也知道比于隱周高出不止半個頭。
總之就是太打眼了,就算是已經喬裝打扮,但哪怕不看臉,也很容易露餡。
伸手揪過一卷繃帶,應止玥示意小姝坐在她面前,連茶涼了都沒注意,很是興奮道:“我還是第一次給人纏繃帶呢。”
這話不假,之前小姝傷病極重,但是應止玥是眼風都沒多瞥一下,只管自己賞花探月,別說傷藥了,連井水都是小姝自己打的。
因而,這樣自私的大小姐現在拿來繃帶,也不必可能是好心想要幫小姝換藥,全是心血來潮。
第一圈白色的帶子纏過光潔脖頸的時候,小姝如她所料地想躲,反被應止玥按住后頸,制止道:“不要動。”
粗麻的繃帶旁邊,是柔韌溫熱的皮膚。饒是應止玥也沒有想到,小姝看上去這么冷、這么不愿理人的冰冷殺手,血管流動的地方也是暖的。她細白的指尖輕柔拂過,錯覺中也觀察到那血色盎然,快要透過蒼白的皮膚噴薄而出。
那種隱秘的殺意,以一種決絕克制的姿態流淌在這血液里,可這克制大抵也是暫時的,隨時都會有破關重現的一刻。
出現的時候,想殺她的時候,把唇印上去,也會是這樣暖的嗎?
濃艷的血液交織,又會是什么樣的顏色呢?
應止玥聲音放得輕,唇息快要透過棉質的繃帶細紗,“小姝,你之所以說不出話,就是因為脖子被人刺傷了不是嗎?不纏繃帶怎么行呢?”
小姝動作微滯,一向漠然冷淡的眸色也泛出來點奇異。
即便是小姝早已發現這位應家的大小姐有點瘋病,也沒想到已經到了胡言亂語張口便來的程度。
就是因為小姝第一下沒躲成,后面的動作便順理成章,只能自認倒霉地認應止玥在自己的脖子上纏繃帶。
如果是小姝自己,怕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全部纏完,偏偏應止玥沒有給旁人纏過繃帶,而且她這時候也不著急,完全是個戲弄人的姿態。手指或輕或重地撩過去,不是調.情,純粹是在玩。
右手慢悠悠纏著,左手還要去翻信,很懶怠地說:“還有這些信,廢話實在是太多了,你幫我看看,有我一定需要知道的事情再眷抄給我。”
小姝闔著眸,沒應她,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應止玥已經習慣了,每當小姝不耐卻又礙于情勢,不得不強行抑制的時候,就經常會露出這副樣子。
要不怎么說應止玥確實有點病態,小姝越是懶得理她,她就越是有興致。
大小姐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自得其樂。
柔軟的紗布在她指尖繞啊繞,快要纏成一個卷,應止玥突然看到什么,奇怪地“誒”了一聲,“這是陸家三郎遞來的?”
陸家三公子,也就是應止玥名義上的侄子。
之所以說是名義上,是因為兩個人并沒有什么血緣關系,只是長輩的交情,應止玥小時候依稀聽母親說過,自家外祖對陸家的某個長輩有過薄恩,本想結親事來報恩,被應家外祖一句“你是報恩還是打算報仇?”給斷然推拒。可是,世家之間的交情也就是靠姻親關系維持。后來莫名其妙的,陸家長輩甘愿自降一個輩分。
要是用句粗俗的話講就是,“與其讓我女兒管你請安叫爹,不如你直接叫我爹。”
反正,算來算去,應止玥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侄子。
之前兩家還算熟絡,但是隨著歲月流逝,應家嫡系人口單薄,應止玥又是愛被人捧的性子,和陸三郎相沖,自然也就沒什么后續。
當然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兩家還是會互相遞個請柬,送送禮物什么的。
只是應止玥不會去,禮物也是直接送進庫房,再讓侍女找個價值相當的送回去就結了。
也就是因為應止玥在山上的日子太無趣了,身邊又沒有侍女,只能自己拆開禮物換算多少錢,等著下山的時候再回贈。要不是因為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太過于繁瑣,她也不至于看到一個小姝就要拼命將人綁住,就是因為她不愿意應付這些麻煩事。
但可能是巧合,自從小姝來到身邊后,這位陸三郎送的禮物就越發貼心。
可惜貼的不是應止玥的心,而是小姝的心。
小姝缺傷藥了,陸三郎送來的零碎物件中就莫名其妙有了管碧玉膏。應止玥突發奇想,勒令小姝炎炎夏日尋個銅鍋煮羊肉的時候,陸三郎就突然在燥熱暑氣中命人送來一只鍋子,說是以熱制熱,夏天吃鍋子最是補氣寧神。
至于應止玥一直盼著的什么名貴古籍,奇花異草,玉簪環飾,那就真的是再沒見到過。
這次送來的東西也是如此。
“小姝,你把這兩只羊脂碗登在冊上,等我回府了再還我這位好侄子的禮。”應止玥彈了彈信,哼笑一聲。
這時候應止玥已經給小姝纏完了繃帶,雖然是歪七扭八的,但確實把該擋住的都擋住了。
而小姝更是在應止玥剪斷繃帶的瞬間,就理她七丈遠,好像京城的第一美人其實是洪水野獸化的似的。
硯臺上的羊毫筆已經蘸滿了墨汁,卻在她這話落下后,又莫名其妙地被擱在了筆架子上。
應止玥正臥在美人榻上,疏影橫斜,湘簾應門,黃鸝嚦嚦歌聲落在這婉月腰肢上也是清麗詩篇。
窗外湖水靜謐如鏡,宛如一面晶瑩剔透的明鏡嵌在大地之中。
大小姐很喜歡觀湖,莫名其妙地,總覺得像在看小姝的眼睛。
湖面寬廣遼闊,此刻湖水呈現出迷人的湛藍色,有一種清透的澄凈感。微風輕拂湖面,那些飛霧濕不成雨,反作漣漪蕩漾開來,如同一層層細薄的細膩紋路,瞬間將湖面點綴得更加迷離,那點輕薄的寒氣也要散了。
綠意霜夏,苔草連陰,正是適合賞景的愜意好時節,應止玥心中卻忽然生出一點不妙,奇怪地抬頭看向小姝:“你怎么還沒開始寫?”
湖水中游弋著一些水鳥,它們或輕盈地掠過湖面,或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細小的痕跡,增添了湖水的生機與活力。偶爾,一兩條魚兒躍出湖面,濺起水花。
水花狠狠地濺落在應止玥的唇邊。
有點過于有活力了,就像是大小姐此刻加速跳動的心臟。
“……”
“小姝,你是不是耍我玩呢?”應止玥這回是真的氣急敗壞了,什么懶臥美人榻的清姿都消散得無影無蹤,嘴唇都被氣得哆嗦,“紙鋪好了,墨也磨好了,這些書信還是你挑揀后遞給我的,現在你說你不識字?!”
小姝回以一個冷淡的嗤笑。
意思很簡單,背后的理由也很充分。
她既然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侍女,脖子上還被纏得密密麻麻全是紗布,生活中除了殺人就只有伺候大小姐,不識字不也是理所應當的嗎?
應止玥無意識地閉上眼,要用手捂住額頭,才能勉強止住額角突突跳著的怒意。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小姝總是喜歡閉眼了,原來不是嫌棄她。
——好吧,或者說不止是嫌棄她,更純粹,也更直接一點的原因是,小姝已經被大小姐這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無恥行徑氣到眩暈,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這就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應止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氣到要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的一天,看到陸三郎的來信,她劈手奪過來,“好啊,不識字,那就學。臨摹一下我侄子的字總可以吧?”
這當然是不行的,不說別的原因,陸三郎和應止玥一樣,也是個高傲冷淡的性格,即便送她東西也是惜字如金,能用半頁紙就絕對用不了一面。
字都沒有多少,當然沒法描摹。
還不僅是陸三郎,雖然給應止玥送箋吟詩的公子哥不在少數,但風花雪月的柔美詩賦不能表達出此刻應止玥的憤怒,也不能用作日常交流。
最后,應止玥不得不怏怏地發現,她只能親自教小姝讀書寫字,讓對方臨摹自己的字帖。
是的,沒錯,應止玥已經自戀到了一定程度,非常堅信自己漂亮的字可以流傳千古,被后人描摹,所以才制了字帖。
當然,她也沒想過,第一個有福氣的“后人”,居然就是把她氣到五佛升天的啞巴侍女。
然而應止玥不曾教過別人識字,手邊也沒有《說文解字》,連《三字經》都沒有,最后只能找出墊銅鍋的兒童開蒙讀物,從最簡單的“鵝鵝鵝”,“春江水暖鴨先知”開始教起。
湖邊濕氣溫潤,清風拂來,澀苦的涼意也婉麗成冬嶺孤松上的一甌雪,濺予山萃的香氣。
可惜大小姐心情苦悶至極,沒有辦法欣賞,耐心又少,只教了四五首便怏怏松了手,讓小姝自行做功課,轉而獨自去用晚膳。
等應止玥用了兩塊桃花糕,出去悠哉地散完步,再看高挑的侍女還在原地練字,才覺得心情變好了一點,非常討人嫌地上前去挑事:“功課做得怎么樣?我看看。”
小姝脾氣也不錯,倒是不攔她,側身避開后還親自掌了燈燭,意態優雅地比了一個“請”。
宣紙極好,是應止玥慣用的,觸如卵膜,細薄光潤。
那筆跡更是好,娟麗秀逸,清淺如玉,也是應止玥慣用的筆法。
可在那個瞬間,應止玥只感覺有一種熱度從腳底升到耳尖,整具身體都因為氣惱而燒成了緋紅色。
燭光下,剛學字的小姝誠懇、認真地描述了對自家小姐的看法。
——小姐行步,肖似湖邊群鴨。
對此,應大小姐只有一句言簡意賅的評價:“我殺了你!”-
誠然,如果對比起應止玥對小姝做的事情,小姝所做出的“報復”甚至都不能說是報復。但應止玥秉承著“人不犯我,我可能犯人。人若犯我,我殺了人。”這樣的原則行事,小姝的做法令她如鯁在喉,是勢必要予以回擊的。
時機來得很快,或者說,既然小姝現在是個啞巴,應止玥又明確表示自己絕對不可能為了這位啞巴侍女學手語,而她教人識字的速度又實在慢得可憐,日常吃喝住行的交流可以磨合成習慣,但如果有重要事情的話,必然是需要其他交流渠道的。
“有關清音觀主的事情?”應止玥閑敲著手里的圍棋,并沒有抬頭看高挑的侍女,“小姝,我應當還沒有教過你‘觀主’這兩個字,你是如何識得的?”
小姝面色冷淡,顯然已經習慣了這位大小姐時不時的冷嘲熱諷。
當然,應止玥雖然大小姐脾氣大,也知道這件事情是她拜托小姝幫忙留意的,便沒有再譏嘲下去,而是接過小姝手上的東西。
只看一眼,她的面色就凝重下來。
這次的東西不是什么信箋,而是幾幅仵作為死者畫的畫。從旁邊的注腳可以知道,這些死者正是覬覦清音觀主財產的親族流氓,致命傷是喉嚨處撕裂的傷口,顯然是野獸所咬。
死狀過于凄慘,完整尸身難留,連仵作都不忍細看,只草草留下幾句話就收了筆。
但引起應止玥注意的并非是這些被野獸咬過的尸體有多嚇人,而是夾在中間的一副畫。
喉間也有被野獸撕扯的傷口,只不過小一些。但是在看到這張尸身拓印的一瞬間,應止玥神情恍惚,這紙片上的單薄線條倏然化作僵硬軀體,蚊蠅腐臭的味道熏過,她一抬眸,好像進到了那個窄小悶窒的房間。
尸身蒼白如紙,唇槽微微發紫,血脈凝滯,身體僵硬不屈,仿佛石頭雕塑出來的一般。面容扭曲,雙眸凝視虛空,瞳孔中失去了生氣的光芒。惡臭彌漫四周,惡心之氣沁入鼻腔,令人心悸。
應止玥生性喜潔,可在這一刻,卻完全不顧對方快要腐爛發臭的身體,緩慢地走到尸身旁邊,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其皮膚。
冰涼如冰雪,生命之火早已熄滅,但皮膚上卻還有著點點瘀斑,顯露出病癥所帶來的痛苦。經絡紊亂,全身似乎被無形之力束縛,再無任何活動的跡象。
本來是素色的衣袍上布滿黑色斑點,毒素通過汗液滲透而出,如惡蛇盤繞于尸身之上。劇烈的痙攣留下痕跡,證明曾經遭受極度的痛苦。
尸身散發著惡臭,腐爛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顯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這是個男人,可死前的一刻血液像是被吸光一般,但是再看仵作的標注,這人正是村頭的流氓野漢,最愛偷雞摸狗、欺男霸女,但身體自然是健壯如牛的。
她不認識這個男人。
可她認識這個死狀。
這不是被野獸咬死的。
明明是單薄的畫卷,可應止玥竟是像快要捧不動一般,眼睫以極細微的頻率顫抖起來,可是眼眶干干的,并沒有什么淚落下來。
幾乎是下一秒,應止玥閉目,所有的情緒都收盡其中,再抬眼時又是輕靈如玉的溫婉大小姐,她輕輕放下手上這卷畫,還撣了撣袖子上一只飄零的落葉,便站起身,施施然是個要出門散步的姿態,和往日沒有絲毫異樣。
但是,她沒能走出去。
有人硬生生拽住了她,但應止玥也沒有掙扎,還是那副清麗細渺的微笑模樣:“你好好做功課,我回來會查驗。又不是小姑娘,怎么還不敢一個人在屋子里呆了?”
她笑容消退了些許,只有唇角微微上彎,婉約含蓄如弦上月,“我只是去園里逛逛而已,又不是不回來了,小姝,你拉我做什么?”
“……”
應止玥的唇角放下,她不笑了,聲音極為干啞生澀:“我不知道你對我母親的事情了解多少,我找了醫女、郎中、太醫,甚至江湖上的道士都一一問詢過,皆說她是思緒繁多,因著郁癥傷病而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證據,可是她死前的樣子,分明和這畫中尸身是相同的。”
這流氓壯漢身體極為強健,但死因并不是野獸所咬,七鵝群八爸三另七綺吳傘六吃肉停不下來這種周身血液都像被吸干了的死法,分明和她午回夢魘,不斷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
還是個小姑娘的清音觀主,殺死了這個壯漢。
那么,她的母親也不是因為郁癥,纏綿病榻而死。
她的母親,她的娘親,也是被人殺害的。
“你的身世、夜里出行卻回程帶血、將軍追殺你的原因我都沒問過,也不與你計較,我們兩人畢竟只是萍水相逢。”
應止玥的面色蒼白,但話音卻穩,沒有絲毫的顫動:“但是,此事是我生平所執。”
“放手。”
穿堂風吹過回廊,吹拂起兩人衣袂,極輕盈縹緲的柔和意向。
正如應止玥所說,她們并沒有什么過往的情誼,小姝也沒有阻攔的必要,只是這話被拆開說后,顯出溫和主仆的外表下,二人極為生疏的交情本質。
小姝冷下了眉目,手指關節漸松。
然就在應止玥要起身離開的當口,卻驀然為對方的動作停住了腳步。
她皺起眉頭:“你應該知道,現在留在道觀才是最合理安全的選擇,你這是要去哪?”
小姝俯拾自己東西的動作未停,看過來的眼風也與往常無異,并無太多情緒,一種熱度冷卻后的漠然感。但應止玥和她做了這么一段時間的主仆,也大抵能憑借表情猜到一些她的想法。
“你是怕我死了,會成為你的累贅,給你添麻煩?”饒是應止玥下定決心,亦不畏死,也在將猜測脫口而出時,被氣得產生了微微暈眩感。
——在看到小姝動作微頓時,這猜測自是成了真,應止玥提起的這口氣積了郁,化成秤砣一樣緩緩往下墜,許久未嘗、近乎陌生的沖動席卷了她。
這不是春花湖柳的明媚悸動。
是憎棄、厭惡、狠戾、怖懼、倦累和她自己都難以分辨的負面情緒,在同一刻所席卷而出的惡意,應止玥被這沖破她姣好皮囊的沖動所攫,幾步上前,圈住了小姝的脖頸,徑直往下一拉——
小姝的武力遠勝于她,畢竟應止玥壓根不會武。
大小姐理智明白,這一下不可能成功,只是意氣用事,然而在真的將其拽下來時,也沒有精力再去思考緣由。
而是任由這股沖動作祟,依照腦海中盤桓已久的想法,堅實地咬了下去。
“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不讓我去?”
如果后續再來看,應止玥對陸雪殊脖頸的執念,可能也要伊始于小姝。
無聲跳動的脈搏響于應止玥的齒畔,隔著薄涼的一層柔韌皮膚,那些血液也想要流曳出來,輾轉旖旎于她口舌。小姝生得艷麗,那血液也必是艷麗以至于辛辣的,順著喉管往下會是嶄新冰涼的痛意,叫醒她所有殘存的窸窣惡意。
可大小姐的舌尖又太過于細嫩,只能濡濕原本干燥的繃帶,尾緣那一點光潔冰涼的皮膚只能蔓上一層稀薄水意,幽微燭光下是冷嵐積玉,再肅殺純粹的凌厲也要攪裹這不清不楚的潮濕霧氣。
這對于應止玥來說,只是純粹的發泄。
可是對小姝來講,在細齒摩挲,并著那一抹溫涼的濕潤迤邐過最脆弱的脖頸時,于危險的殺氣之外,也有更令小姝懼厭的熱意在誕生。大小姐牙齒磕咬的力度毫不留情,是真的可以嚼出來血氣,可因著這動作卻不得不靠近小姝,于是那身體的起伏和溫度也貼近四肢百骸。
很不合時宜的,小姝突然意識到,現在自己嗅入的味道來源,竟是親手掛在矯情大小姐腰上的香囊。
小姝自己嫌棄,卻也無可奈何制出的香料,以從未想過的媒介,穿透此時的呼吸。
這回,小姝是徹底黑了臉,一把扯下還欲張口咬合的神經質大小姐,本質的冷漠和倨傲冒出頭,繃帶下藏著的皮膚緊繃,于是連同聲帶震動也帶著遮掩不下去的殺意:“隨你。”
只是這聲節還沒來得及組成字句,就消弭在淋著齒痕濕氣的繃帶之下。
應止玥被小姝扯開時,唇齒離開,左臂卻還牢牢地拴在小姝的后頸上。而此刻,阻了這話音的變成手指。
在小姝薄唇微掀,欲厭惡吐字的前一秒,應止玥的指頭已經蠻不講理地塞了進去,以一種近乎輕慢的姿態低語道:“小姝,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你是啞巴了嗎?”
“噓——啞巴怎么能說話呢。”
大小姐不知情.事,當下也只是按照充滿混沌惡意的本能做事,指腹隨意地在齒間穿行,偶有牙尖刺痛她柔嫩皮膚,這闖入者還要皺眉呼痛,于是更加過分地向深處探索,不知輕重地捏與碰。
她是新奇無畏的探知者,因為不知曉這動作背后衍生的涵義,本就是突發奇想。
——至于說,會對旁人造成怎樣的影響,又或是在未來,需要為自己的舉動付出怎樣的代價。
大小姐全不在意。
舌與口腔,模糊的吐息與濕意。即便是再高傲姝麗的人,被大小姐用手指這樣胡攪蠻纏時,也會并非本愿地發出含混的低微聲息。
剛開始固然是惱火憤恨的,可大小姐身嬌體貴,這具皮囊承載不起這樣原始強大的負面情緒,于是再大的沖動,也被這接二連三的水聲沖淡,滋生出另一種微妙的感官。
燭色晦暗,窗欞外那一抹斜暉漫漫,也只能充作背影處混沌的另一視角。
只是燭焰卻跳動不定,時而高昂,時而低迷,仿佛有生著翅的昆蟲在跟著律動。
青石墻壁映得微微泛著光澤,墻上的古畫與石雕在燭光下若隱若現,散發著濕潤的氣息。角落里的木質家具和雕花屏風,在將夜的映照下,展現出細膩的紋理和光影交錯的美感。
應止玥抬眸,手指的動作卻并未停,終于在冷淡漠然的神色之外,窺到小姝未被人見的另一種神態。
眼中的驚和厭已經要沉成黑漆色,殺意不曾消失,只是被旁的艷色糅雜,因此也混沌了。
吸附了舌與齒的水汽蒸騰,濡濡灼濕了小姝的眼尾,帶出不顯山、不露水的一點微妙水紅。
這水汽不愿聽人語,隨處可見,于是本來只能用血染紅的黑眸,此刻竟也漫出來一點濕漉漉的清光。
應止玥本就是受無數人推崇、愛慕思念的無雙美人,可在此刻也無意識受這無端美色所惑,怔忪間只覺廊檐下青煙琰琰,碧波流光。
然而,做的事情再惡劣,應止玥也只是年輕少女,對于自己做出的事情有多惡劣并不知曉,此刻只覺得胸中郁氣消退,久違的理智回籠,她懨懨道:“我知曉,現在去找清音觀主,并不是上策。”
“既然小姝讓我徐徐圖之,”應止玥頰側泛起淺櫻色的緋紅,含羞帶怯也似的,但望向她的人很清楚,這只是因為脫力泛起的疲色,“那我便聽小姝的,慢慢來。”
大小姐的話語和動作并不相稱,指甲肆意劃過旁人上顎的動作漫且流麗,看不出一絲聽話的姿態,左手卻順著其后頸的位置,充滿愛憐地把凌亂濕潤的繃帶整理好。
應止玥聲音婉婉,笑意也輕緩,弱不勝衣的可憐姿態,“小姝,我很喜愛你的。不要離開我,好嗎?”
一邊這樣說,可抽開手指后,卻是將上面微黏的水意,盡數用沾了血的黑色玄衣擦拭干凈。
于是不僅是眼睛,小姝的唇也變成淺淡的紅了,血浸在熱湯里,渺渺飄上來的大概就是這般紅玉似的色澤。
只是隨著應止玥忽來的郁氣頓消,小姝于剛才那一團混亂時生出的驚厭樣子也盡數退去。
小姝此時的表情,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和的,她沒應是,也沒應不是,唇齒開合,沒有發出聲音,可是應止玥用眼睛聽清了對方的話語。
“我記下了。”-
自從不做人后,應止玥已經不怎么會想起小姝。但大概是住進了道觀,最近又接二連三見到舊人,提起舊事,模模糊糊地入了幻境。
可是這次幻境和以往不同。之前雖然所處的地方可怖,不是見到詭異微笑著的木偶,長長看不到邊際的九衢,就是會碰到嚇人的女童和人類烹煮出來的鯽魚湯。
但是這次的幻境卻不一樣,她感官模糊,只能隱隱約約感知到周圍一圈的迷離光圈,連眼皮都睜不太開,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隱匿在霧茫茫的水汽里,什么都辨認不清楚。
光影搖曳,映照著道觀內的一片幽靜。在這黑暗的室內,燭光成為唯一的光源,帶來微弱而柔和的細弱淺芒。
這光灑落在紅木桌上,映照出溫潤的木紋,宛如一條細細的溪流,輕輕流淌在表面。桌上擺放著一只玉色的盤,盞中的茶葉閃爍著綠意。
——為什么是玉色的盤?
什么東西,曾也是玉色的?
這問題來不及想清楚,已經有微涼的東西壓在她的眼皮上,力氣并不重,順著眼睫、鼻梁、臉頰一路而下,最后停在她微干的唇畔。
碰觸到她嘴唇的東西是帶著點濕氣的,好像是梅露蒸煮而出的茶香,又似玉春正月里微澀的雨露,一點點潤濕了她的唇。
可這水太少了,解不了渴,只能說是略微沾濕,應止玥無意識地張開嘴,想要去吮,而此時這物什已經順理成章地滑入她口腔。
原本是溫的涼的,可是被春日篝火所灼,這些涼意漸漸升溫,正以一種緩慢卻不曾退卻的姿態攻城略池。明明是簡單的平淡動作,可應止玥卻莫名感受到一種麻意,從更深處向外滋生。
她不是愚蠢的未知少女,即便是陷入昏寐的幻境,也清楚這侵入口腔的物什是手指。
這指尖點過她的舌尖,不算粗糲,動作太輕了,應止玥分辨不清楚,可此刻又睜不開眼,便下意識用舌去追尋探索,可那手指反而躲開了。
等她疲憊了,卻又再來碰,帶著點戲謔,又好像是由來已久的惡意。
最后,應止玥疲憊時,那總是一觸即離的手指卻反而來了精神,兩根手指很輕地夾住了她,也正是因為力道太輕了,應止玥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不對,便錯失了最后躲藏逃掉的機會。
在終于意識到不對,柔嫩的舌尖瑟瑟欲退時,兩根手指卻懲治般加重力道,指節一根根摩挲而過,擦碰時大概也會生了熱,不然她怎么會覺鬢發生汗,微咸的汗水快要沁進她眼皮,卻在真的落入睫前被另一只手溫柔拭去。
于是唇里手指的力道也變了,不會磨傷她,可這樣不輕不重的力道反而更是折磨,令人難耐。
喉間逸出幾個壓抑的、破碎的音節,她睜不開眼,可也能感覺到有緋紅的熱意從唇瓣旁蔓延開來,就快要攀升到耳畔。
大概是她的樣子太難受了,作惡的手指終于放過了她的唇舌,沒有再繼續,只是在抽身而去前緩緩覆過牙尖,還向下淺淺按了按,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冰涼的指變得微濕,那點水痕流過她下頜,懸停未停在咽處。應止玥也搞不懂為什么,明明是幻境,卻若有所覺般生出緊張的情緒,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
手指的主人頓了頓,另有熱源貼近,貼在皮膚上的氣息是暖的,好像感知到她慌亂的情緒,安撫地頓了頓,便再次抽開了手。
應止玥莫名地生出點不甘,可是還沒等這情緒落到實處,那雙手又回來了。
不過這次沒停留在她的眉梢眼角,而是執起了她自己的手。
因為剛才的這一番舉動,她不自覺抓牢了身下柔軟的帳褥,圓潤的指腹被汗水所擾,掌心更是變得汗黏黏的。
這樣黏糊的感覺自然不舒適,應止玥下意識想甩開,可捧起她手的人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用沾了水的帕子一根一根地擦凈了。
之前也說過,應止玥是一個非常挑剔的大小姐,對于清潔這個行為的要求比較高。
但是也沒有高到這種程度。
不止是一根一根,除卻汗濕的掌心,和被抓皺的指腹,大小姐自己都未曾關注的指節內側,也被認真仔細地一寸寸沾過,那樣柔潤的地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待,下意識想蜷縮起來,卻被察覺,再次被展開。
周而復始,十個指頭盡數收到了這樣的對待,連清淺的小窩都沒有被忽視,她的兩只手都被一一潔凈。
總該……結束了吧?
就在應止玥微微松了一口氣的時候,手卻再次被抓起,這次迎接她的不是濕潤的手帕,而是,而是——
這混蛋在咬她的手!
不是狎昵的吻潤舔舐,完全是用牙齒噬咬,從指尖到指腹,每一處都有齒緣含裹,即便是最為細膩的指根也不能避免殃及。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這個混蛋,要遭到這樣刻意的報復對待。
痛中夾雜著微癢的神奇觸感簡直快讓大小姐崩潰,含混吐出的氣音變了調,可到底是在混沌的幻境中,即便她覺得自己在驚聲尖叫,蔓延到唇齒的也不過是一點細碎的低吟。
這不太妙。
應止玥呼吸急促,這非常不妙。
好在,對方終于察覺到她的不快,輕輕地松開了牙關,沒有再用上其他惡質的手段欺負她,而只是用唇非常敷衍地碰碰她手背,充作安慰。
應止玥終于如愿陷入黑甜的世界里-
晨光微熹,應止玥是被陸雪殊帶回來的早膳氣味叫醒的。
應止玥本來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可是昨夜的幻境太累,一聞到粥食的香氣便餓了,想撐起身,可手軟腿軟,差點沒跌回榻上。
“姑姑這是怎么了?”陸雪殊微蹙起眉,澄凈的眸子里寫滿擔憂,“昨日做了什么噩夢嗎?”
不是噩夢,簡直是比噩夢還可怕。
應止玥郁卒地吐出一口氣,迎著日光看自己的手,干凈纖白,除了因為剛才著急起身,手背上被她自己弄出的一道紅痕,看不出任何的齒痕。
難道這次的五刑玉還會引導關于小姝的幻境?
她下了榻,坐在紅木桌邊挾了個翡翠餃子,咀嚼的時候已經神游天外。因為過于心煩意亂,她沒發現腰上的五刑玉冰冰涼涼,沒有任何因為陷入幻境而發熱的跡象。
大小姐在回憶和小姝的過往,想到最后差點沒咬到腮內的肉,陸雪殊趕忙去給她遞茶。
梅露幽微的茶香傳來,應止玥微妙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要把和小姝做過的事情全部重演一遍,以她現在的體質,那確實會受不住啊。
罪魁禍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太過疲憊, 而陸雪殊這回端來的早膳又尤其合她口味,應止玥這種平素只能用下半碗粥的挑剔小姐,這回竟然不知不覺將早膳全用盡了。
即便是陸雪殊, 在看到干凈的杯盞時也不由得有點訝異, 疑惑道:“姑姑很餓嗎?我記得昨晚臨睡前, 姑姑還用了兩塊碧玉糕。”
應止玥:“……”她下意識看了眼桌上空掉的白玉脂小碟,不知為什么臉驀然紅了一下。
幸好, 她在陸雪殊發現前已經收回目光,很是正經地回復道:“那當然是因為我能屈能伸。”
陸雪殊:“?”
“我是說我的胃。”
“……”
難得見到陸雪殊露出這樣一言難盡的神色, 應止玥也難得感到幾分好笑,昨晚黏膩古怪的感覺淡去,“這道觀早日的膳食倒是很不錯。”
大小姐極為挑剔,怕是龍筋鳳爪都不能讓她道一句“尚可”, 這個不錯簡直算得上最高評價了。
她伸了個懶腰, 表示要出去轉一轉。陸雪殊自然不會說不, 提前出門去給她尋帷帽。
這倒不是因著要遮擋容貌, 陸雪殊一早就幫她喬裝打扮過,還需要戴帷帽只是因為她怕被曬傷,又覺得涂在臉上的“隔陽膏乳”厚重。
其實就是矯情罷了。
等到陸雪殊出門,應止玥在屋里無聊,腸胃又有些鼓脹, 便在房間里隨便轉了轉,目光碰到紅木桌和空置的茶盞時一滯,很快撇開目光, 耳尖卻不由得生出一點緋色。
晨光明媚, 偶有兩三只麻雀在枝上啼鳴,清脆響亮, 在小廚房窗軒外探頭探腦。正所謂美人遠庖廚,應止玥一般是不怎么去灶臺的,此時也不由得掀開布簾,想進去看看外邊的風景。
用過的碗筷堆疊著,陸雪殊還沒來得及處理,就被應止玥叫出去找帷帽。雖然清音觀主給她置了個小廚房,但是空間狹小,應止玥回身的時候,不經意碰到了灶臺——
溫的。
陸雪殊應該已經清掃過,但還是有兩三點柴火的余燼揚出來,像是前塵往事的灰燼。
——怪不得今日的早膳這么好吃,原來不是觀中的吃食。
陸雪殊一個富庶人家出身的貴公子,竟然還燒得一手好菜,不免令人覺得奇怪。
然而應止玥不深究,唇角淺淺勾了一下,便像是沒事人一般走了出去,在妝臺前再整理一下發髻。
銅鏡中的自己膚色黯淡,眉毛下耷,說來也是奇怪,陸雪殊只在她臉上簡單勾勒幾筆,都沒用上什么術法,便是原來有十分麗色,現在也只剩下三分。
這能耐倒是和小姝可比肩了,甚至要比她還強上些許。不過也說不準,倘若小姝一直跟在她身邊的話,怕是技術也會進益些。
應止玥的目光忽然落在鏡中的唇上,水色飽滿,以往淺淡的粉色不知為何泛出點濃艷的紅。
那兩根無恥作亂的手指忽的浮現在眼前,明明房間里空無一人,她卻能清晰地感知到唇齒間彌漫的熱度,濕潤微潮的水聲,以及那人清而微苦的氣息。
……要大命了,應止玥泄氣地推開椅凳。
倒也不能說大小姐不喜歡,只是如果真的回想起來,和后來與小姝一同做的事比較,昨夜的這些只能算開胃小菜。
然而小姝現在早就不知所蹤,她便是想回味也找不到人,總不能隨便找個替代的——
“吱呀”一聲,應止玥這想法還沒成型,便見到陸雪殊推門而入,微有些氣喘:“抱歉姑姑,我回來晚了。”
靜坐屋內的大小姐神情素淡,唯有水紅的唇微微抿著,那雙靜瀠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過來。
陸雪殊:“……”
應止玥納悶:“看我做什么?”
“姑姑可是還有些餓?”
“沒有。”應止玥移開目光,接過帷帽戴了上去,“我們出去吧。”
九宿道觀雖然偏僻,但是從一大早上開始,前來祈福的香客便絡繹不絕,或默誦經文,或虔誠跪拜,或輕輕敲擊木魚,心懷虔誠地祈福。
就連道觀的角落,都擺放著一排排石凳,供游客休憩。
香爐里的煙不熄,想來也是因為這個,道觀內總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悠然飄逸的檀香,正裊裊地緩緩升騰而起,如云如霧。
應止玥又在香爐畔,看到了昨天和貍娘搭話的楊小姐,這回陪著她的是另一個道士。她笑語嫣然,和身邊人搭了幾句話,顯然和道觀里的人都很熟絡。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位楊小姐只是來代城小住,卻花了這樣多的精力在這處不起眼的道觀里,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楊小姐從荷包里又掏出兩百冥珠,珍而重之地遞給一旁的道士,隨即屈下膝蓋,認真地跪拜了下去,白凈的額頭都被地上的石棱印出紅色的凜子。
“楊小姐不許愿嗎?”應止玥看到楊小姐露出微愕的神色,菀菀笑了一下,遞過一塊帕子,“抱歉,嚇到你了。”
楊小姐很快回神,接過帕子擦了擦汗,想起什么似的了然道:“哦,你是昨日和貍仙長在一塊的姑娘……姑娘何出此問?”
這位小姐一身黃色的曲裾,更顯明媚嬌嫩,而旁邊的香客則大多是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大部分隨意拜了兩下后,就雙手合十,不停地嘟囔著許愿,希求家里的孩子有個好姻緣,或者父親丈夫有個磊落的好前程。
但應止玥看得很清楚,楊小姐并沒有許愿,虔誠地叩首磕完頭后便站起身,比起普通的香客,倒更像是道觀里的道士了。
楊小姐有點赧然,“我心愿已了,到這里來也只想再拜一拜,求個心安罷了。”
看到對方猶疑片刻,應止玥開口:“小姐喚我阿月便可。”
楊小姐顯然是個膽怯溫順的閨閣小姐,并不常和旁人交談,連問旁人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聽到應止玥的回話,既是感動,又有幾分羞赧,便無意識地用手將汗濕的發角捋到耳后。
曲裾寬松,順著楊小姐的動作,不經意露出一塊肩上的皮膚。
應止玥目光一凝,剛想問些什么,便感到袖子被輕拽了一把,話到嘴邊就變了:“多謝楊小姐,那阿月不多打擾了。”
說著,也不等楊小姐再客套幾句,便和身邊的陸雪殊快步離開,直到轉過了道觀的回廊才勉強緩住腳步。
應止玥細眉微擰,很不爽地吁出一口氣:“李夏延怎么來了?”
剛才,應止玥分明在楊小姐的肩頭處看到了一塊疤痕。
說是疤痕也不盡然,而是一塊橙黃色的橢圓形爪印,呈現出圓拱形態,中間兩趾極長,在楊小姐雪白的皮膚底色下就顯得更加猙獰。
這分明就是塊狐貍爪印。
應止玥在九衢前頭客棧里夢到的幻境,末尾處也有東西按住了她的肩膀。
何況應止玥雖然只見過這位楊小姐兩面,可是已經能發現對方是較為羞澀怯懦的性格,如果不是因為念頭極為堅定,應止玥想不到對方怎么會不顧親眷的阻攔,硬是要輕裝簡行,帶著一個侍女便來到代城這么偏僻的道觀上香。
以及她拿出的冥珠——
李夏延這種李家的跋扈小姐,為了自己的表妹連枝,能找到冥珠倒不足為奇,可楊小姐這種膽小羞澀的性格,又怎么會大手筆地掏出這么多冥珠?
李夏延!
想起李夏延,應止玥氣得都要磨牙了。
好不容易出現一條線索,卻因為突然出現在道觀門口的李夏延給打破了,她怎么能不生氣?要不是陸雪殊看到后提醒了她,兩個人怕是要撞上了。
饒是應止玥這樣的性格,此刻也不由得有幾分心煩意亂:“李夏延不是回京城了嗎?”
還費了應止玥好多冥珠,又花費心力搭了個幻境。即便李夏延后續發現了些許不對,但這位李家的小姐之前就看不慣她,想來也不會太追究,自然可以糊弄過去。
大小姐從頭到尾盤算了一遍,明明應該讓李夏延相信發生的一切都是怪夢了,她還特意讓連枝托夢,怎么李夏延還是賴在代城沒有走?
應止玥自然想不到,她讓連枝托夢帶話,不但沒說服李夏延,反而讓后者起了疑心,可以說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如果兩人真的撞見,而冒樂還好端端地活著。
李夏延把這事一捅出去,范老爺那邊先不說,冒樂身邊的那個道家公子再擺個驅鬼除妖的陣法——
好家伙,她現在手上也沒有什么籽涼木手鐲,怕是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姑姑別急。”微涼的淡苦氣息逸散開,剛才還沉默寡言的陸雪殊驀然開了口,“我去九衢那邊的客棧打聽一下。”
楊小姐和李夏延,包括現在化成人形的應止玥都算是貴女,而代城偏僻,勉強算得上整潔的客棧只有那么一家。
李夏延又沒有住進道觀,短時間內賃房不易,想來也只會住在那里。
應止玥眼前一亮,不愧是她親自出馬找的好小弟!
應止玥心緒平靜些許,她因著最近接踵而至的幻境心浮氣躁的,特別是昨晚的那一場夢,真是攪得她整個人都亂糟糟的。
大小姐自然不會和陸雪殊客套,便只眼巴巴地看著他:“快去快回。”
陽光篩過落葉,密密匝匝描摹出他秀致骨相,更顯出點罕見的殊色。
陸雪殊微微抬手,曙光的影子也跟著大片滑落下來,讓人辨不清楚他的神色。
他笑遮了應止玥的眼,語氣倒是平和的,“這樣看我,倒要讓我誤會姑姑舍不得我了。”
尋常午后
雖是秋末, 可是天氣燥熱,應止玥被曬得頭昏腦漲,準備掉頭回房間歇息, 邊吃井水湃過的櫻桃, 邊等陸雪殊的消息。
結果才剛轉過廊角, 就差點被一個急匆匆的人影撞到。
應止玥還沒來得及蹙眉,撞到她的人一身灰撲撲布衣,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皺起了眉頭:“你們這道觀的道士未免太過孱弱了點兒, 我說李念,能行嗎?”
灰衣人說話帶著濃重的京腔,唯有幾個焦急的吐字,不自覺拖拽出來一些綿密的代城鄉音。
清音觀主原名李念, 但是她也已經很久沒被人叫過這個閨時的名字, 神情不由恍惚一瞬。
在應止玥含笑的提醒下, 清音觀主回過神, 替這灰衣人向她道了歉,才平靜地轉回去:“貴主,您也清楚,我九宿道觀的道士各具神通,真功濟濟。有身體貌弱者, 法力更為強盛。”
“有些法力高深的柔弱道士,可令貴主您開口未及道完此句,便倏然斷氣, 命喪其中。”
灰衣人目瞪口呆, 再看向柔弱姿態的應止玥時就有點瑟縮,訥訥道了句:“是妾沖撞了道長, 煩請道長恕罪。”
這灰衣人倒是很會見風使舵,剛才還眉頭緊皺,滿臉孤疑地質疑,現在也能伏低做小地給她道歉。
應止玥都難得被逗笑了,跟著用了清音觀主的稱謂:“貴主客氣。”
灰衣人又掃了她兩眼,還是沒看出什么。
應止玥面上笑容不變,心想大家同是天下易容人,誰能看得出來誰啊?
因著剛才想避開李夏延,應止玥急促地走動了一會兒,面上的汗水將帷帽上的細紗打濕,她便將帷帽摘了下來,不然這灰衣人恐怕也不會輕易把她誤以為成道觀中深藏不露、見血封喉的殺手。
灰衣人看了又看,雖然覺得眼前人身形眼熟,但實在是看不出來,終于放棄了。她估計實在是心里著急,和清音觀主往里面的廂房去,門還沒關就能聽到她緊繃的聲音:“能殺嗎?”
“貴主這話不該問。”仿佛感覺不到灰衣人的急躁,清音觀主溫聲道,“和上次一樣,要看您能拿出多少冥珠。”-
但是灰衣人的出現,倒是提醒了應止玥另外一件事。
邁上九衢小巷的時候,應止玥拭了下額頭上的汗。
因為在道觀的時候,陸雪殊都以“小姝”的裝扮,扮作了她的侍女。現下他們兩人荷包比臉都干凈,除了冥珠,是真的沒有多少常人用的銀錢。剩下的那一點,怕是陸雪殊給他自己買件衣服都不夠用。
這還怎么打聽啊?
應止玥郁郁地吐出一口氣,早知道還不如和陸雪殊一起出去了,何必還折騰這么兩遍?
只是還不等應止玥走上兩步,忽然感到有點不對。
有水蛭一樣的東西黏上了她的后背。
這不是說真的有環節動物落在了她的后背,而是那種質感,粘稠的、腫脹的、刺癢的。
陽光不能直曬的潮濕地帶,發出欲腐爛的味道,令人渾身發癢,一旦粘上就拔不掉。
應止玥停住了腳步,沒有直接回頭看,但那種粘滯的感覺驀地減輕了。
她再一抬步時,那種黏膩的感覺猶如跗骨之蛆,再次順著她脊椎攀升上來,如同灰色的云影,牢牢地尾隨在她的身后。腰際的五刑玉發著瑩潤的澄黃色澤,隔著衣衫滾燙地貼著她皮膚。
應止玥加快腳步,果然后面那微不可聞的踢踏聲也跟著加快,她趁著加速帶來的這一點微小時間差,果斷回頭一看——
小徑枝木叢多,一人扶著墻面,單手拎著草鞋往外倒。
他腳步不穩,打著哈欠,連眼皮子都睜不開。
這當然有很多種解釋,比如他草鞋里磕進砂石,晌午喝醉了酒,又或者是應止玥神經太敏感。
但應止玥決定相信最壞的那一種。
九衢的本意是四通八達的大路,但是代城的九衢卻是曲曲折折的羊腸小徑,錯亂的拐角是陷阱也是轉機,應止玥步速加快,卻在一個轉角后硬生生停住腳步,后撤一步。
都怪這個奇葩的五刑玉,應止玥屏氣凝神之余,也不由得腹誹兩句,她本來都不是人了,結果過了第一道刑口后,反而塑成人形。
還是個風吹就倒的柔弱身體,走了這么久,她已經控制不住力竭后,氣喘吁吁的聲音。
貍娘那條線才剛開頭,她也沒積攢下什么力量,要是被逮住,可就真的麻煩大了。
“嗒”
“嗒”
“嗒”
……
他咒了一聲,“小娘皮,跑得倒是快。”
腳后跟粘滯在生了油泥的草鞋上,跑動時會發出拖拽的哽音,聽得人周身發麻。
“哥哥只是想和你結交一番,別無他意。”
“你再這樣躲下去,我可就真的生氣了。”
“又不是什么美人,真是給你臉了,還戴個破帽,擱那裝什么啊?”
……
日光西斜,應止玥在墻角的轉折處看到被拉長的影子,那團灰色的輪廓形如鬼魅。不,遠比鬼魅更加可怕。明明是酷熱的天氣,應止玥卻感到被冷汗沁了一身。
說心里話,比起面對這種惡心的尾隨男,應止玥寧愿面對于昌氏。
于昌氏雖然是一只倀鬼,可她無論怎么愛男人,生理上還是個女性。這也就注定了她再惡毒,再寡恩,再殘忍,也永遠不會擁有這種粘滯的目光。
可是,那團投射在墻面上的影子沒再動。
下一秒,渾濁的聲音貼在她耳畔響起來。
“我看到你了。”-
有一瞬間,應止玥呼吸乍停,思緒也凝成了一片空白。
之前還是人類的時候,京城的拐子也不少,她偶爾會聽到人議論,說是某個侯府小姐在花燈節被拐子抓住轉賣,又或者是哪個秀才千金花燈節和仆從失散,第二天就被熟人在勾欄看見。
她們受不得這樣的羞辱,即便被家人找回來,也翻出條繩子自盡了。應止玥去過她們的葬禮,紙灰將熄,平時溫文和藹的主母一夜白了頭,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不跑啊?”
即便是應止玥自己,在為她們惋惜之余,內心也會想,若是她遇到這樣的危險,一定會更機智警醒一些。比如掀了旁人的鋪子引起注意,或者拿起簪子去戳他們的眼睛。便是玉石俱焚,也不會讓這些王八蛋好過。
而且,雖然應止玥覺得活著的趣味不多,但也不會為了這種污糟事情去死的。
何況這些小姐和她不一樣,她們有家人疼寵,朋友陪伴,可卻為了旁人的錯誤去懲罰自己和親朋好友。
自盡除了能保全所謂的“名節”,反而給兇手增加談資。只是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大小姐嘴上沒有說,但是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大概也有幾分輕視的。
但是,她現在不這么覺得了。
太惡心了太惡心了太惡心了太惡心了太惡心了太惡心了。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存在這樣的目光和喘息,光是碰到就讓她頭皮發麻,每一寸被盯上的肌膚都生出細小的雞皮疙瘩,那種粘稠如臭水的注視,簡直是泔水般黏著在身體上,讓她覺得怎么洗都還是有污丑的味道殘留在皮膚上,順著孔隙流入五臟,臭得她腦袋發昏,恨不得當場消失。
在手腳不受控僵凝的那一剎那,應止玥忽然分出了另一縷心思,在認真地對那些長眠地底的少女們道歉。
——為她當初這種片面的、簡單以至于淺薄的傲慢想法。她怎么可以通過書簡上的幾個單薄字眼,旁人語焉不詳的幾句嘆息,就粗暴地認定自己就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呢?
原因無他,在直面這種遭遇前,應止玥永遠都無法想象,這世上竟還有這樣惡心的事情。
大小姐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應止玥不會為了想欺負她的人輕生,但要是有遭一日不幸被泡在泔水桶里腌入味,她是真的會想死的。
手傷了會握不起筆,腿傷了會不良于行,即便錯誤不在己身,也會在獨坐時黯然傷神。
傷害就是傷害,哪怕她是大小姐,也沒有這個資格和權力去評價受害者的。
而在男人的聲音沿著她頭皮炸響的那一刻,應止玥面白如紙,竟然在那一剎那完全動不了。
幸運的是,尾隨過來的男人其實并沒有發現她,只是九衢不隔音,而他在隔著一道土墻的另一端故意恐嚇。
在發現獵物沒有上鉤后,他咂咂嘴,唾了一聲,并不覺得自己做出了多么令人崩潰的惡事,只當是個尋常的午后。
隨即便撓撓頭皮、吊兒郎當地走遠了-
“姑娘,你還好嗎?”
伙計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出這句話。
說來也奇怪,眼前的女子膚色暗沉,眉毛低掛,眼睛微垂,雖然不能說丑得驚世駭俗,但也和絕世美人掛不上鉤。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當時會覺得這位戴帷帽的客人有著漂亮面容,還是個漂亮到他沒法喘息的女郎。
現在看看,明明就是個普通姑娘啊。
伙計把當時的錯覺歸咎于店里的燈燭,都說是燈下看美人,這吝嗇老板的燈燭更是不一般,這要是放在屠戶家,怕是能將豬八戒都照成王玉環。
“唉,你們這些女客啊。”伙計猶豫再三,可是這些話哽在他喉里太久,實在是不吐不快,“姑娘,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我們代城雖然不是京城,可也能稱得上路不拾遺的。青天朗日之下,哪有那么多跟蹤尾隨的?我琢磨著,應當只是跟你同路,又喝得多了,想隨意閑聊幾句。”
應止玥沒應他,額頭上滾落一滴汗水,順著她耳際緩緩而下,沒入鬢發。
伙計不由得有點心軟,覺得自己說話太生硬,“你別覺得我說話不中聽。我那天確實和你跟你身邊的那位公子說,有人走九衢夜路的時候,自稱半夜撞了鬼,還發了癔癥,但現在已經全都好了。只是因為家里酒肆生意做得好,開到了京城,大家見不到楊小姐的人,才口口相傳把這事夸大了,其實就是她那個時候年紀小,晚上走錯路被嚇到而已。不然真鬧鬼的話,我們這客棧還怎么開?姑娘你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伙計當然不會承認,當時是因為感覺她貌美,這才故意說這佚事嚇唬人的。
應止玥剛才一直沉默,聽到這里才驀然開了口:“這位楊小姐現在還在京城嗎?”
“誒,說到這里,可真是趕了巧了。”伙計一樂,“楊小姐這兩天剛好來代城暫住,還正住在我們客棧里,和姑娘你就是先后腳的時間。”
伙計翻弄一下冊子,又忍不住嚯了一聲,“說起來,這兩天京城來的小姐還真不少,除了楊小姐,還有一位李小姐哩。”
應止玥下意識問道:“李夏延?”
還不等伙計回她,有人拍拍她手臂,調侃道:“姑娘,你是在打聽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