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煙似水
“喝點茶吧!鼻辶恋乃鶑澇梢粭l弧, 穩穩地落到瓷質的茶杯里,推到曉紅的面前。
應止玥親自給人倒茶的樣子,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都并不多見。
可惜, 曉紅無福消得美人恩, 她焦躁地舔了舔嘴唇, 遠比捕蠅網捉到的蒼蠅還要焦慮,“你們找我來, 到底是想要問什么?”
應止玥平鋪直敘:“曾經參過于絕嗣一本的夏大人過世了,你聽說了嗎?”
曉紅沒想到她要找自己說的就是這件事, 眉毛松懈幾分,哼笑的聲音也帶了幾分幸災樂禍,“那是他罪有應得,長舌夫一天就知道叭叭叭叭叭, 這就是造了口業得到的報應。”
她說到報應這兩個字, 就讓應止玥下意識想起來被雷劈暈的冒樂。在不知情的人眼里, 冒樂也像是由于做的事情太缺德, 遭了老天爺的天譴。
但應止玥很清楚,冒樂“天譴”的源頭正是她自己。
因此,應止玥點點頭,沒有反駁她,只笑著問:“看來你了解內情, 也知道夏大人是被于夫人所弒!
“當……你胡說八道什么?”曉紅震驚地睜大了眼,手上的茶杯都被碰倒在桌上,“應小姐, 我尊敬你是客人, 可也不能這樣肆意污蔑夫人的清譽。”
應止玥凝視著曉紅,察覺到她焦慮而困惑的神情。
曉紅是于昌氏的丫鬟, 盡管于昌氏精明,但曉紅卻似乎是個傻的。
……早說啊。
是個傻的,那事情就好辦了。
應止玥接過陸雪殊遞過的手絹,擦了擦曉紅碰倒的茶水,平靜地追問:“你既然說不是于昌氏害的,那夏大人是怎么死的?”
曉紅:“……”
應止玥:“說不出來?那我就當你默認了!
這句話就是個簡單的語言陷阱,將主觀題變成客觀題。
她只能在“我單純善良的于夫人殺掉了夏大人”和“我的真實名字是柯曉紅,唯一能看出夏大人的死因就是我”之間作出抉擇。
連枝驚訝地看向應止玥:“。。
止玥姐姐好過分,好卑鄙,好無恥!
嘿嘿嘿,她好喜歡。
應止玥淡定地喝了口茶。
果不其然,曉紅的眼神開始變得迷茫,cpu都要開始燒了。
她雖然不算聰明,可也感受到了來者不善。
她的思維都快擰成盤香了。
既想要保護于昌氏,卻也說不清楚夏大人的死因。
曉紅要哭了。
——嚶嚶嚶,還不如應止玥真的對她強取豪奪了呢,她看話本子都只挑“黑化病嬌逼我在小黑屋醬醬釀釀,我逃你追插翅難飛”狗血大類,從來不看需要動腦的。
這種粗糙的詐問讓曉紅陷入困境,她著急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不知道夏大人的死因……可,絕對不是夫人做的……她只是叫我過去買點蠟燭。”
聲音中帶著混亂和不安,表情更是透露出對于境況的茫然。
曉紅說的是實話。
應止玥默默計算了一下,發現時間是對得上的。
難不成她想錯了,這一切都只是巧合?
于夫人真的是無辜的,而曉紅只是嚶嚶怪?
然而,應止玥腦海又浮現出剛到代城時,在酒館里遇到的兩個橫死商人。
死前,他們的眼中正浮現出灰色蠟燭的倒影。
大小姐記憶力不算好,可是絕對不會忘記瞪自己的丑人。
丑人!
嘔!
絕對是于昌氏沒錯。
應止玥:“于夫人叫你買蠟燭做什么?”
曉紅結結巴巴:“當、當然是晚上要用!
應止玥才不信這個鬼話。
都不做人了,鬼的主場分明就是黑夜好嗎?有夜盲癥的鬼不配當鬼!
應止玥眨眨眼,隨口道:“不照明,你們總不能是拿來玩吧!
“你!”曉紅花容失色,“你看上去是個病弱的小姐,沒想到竟然玩得這么變態,連低溫蠟燭都玩!”
鬼不需要蠟燭,曉紅當然也知道。曉紅只是對于夫人忠誠,根本不會懷疑主子,但是在面對其他問題上,可是聰明得很。
但是,曉紅完全不了解大小姐奢靡的個性,不說應止玥現在魂力不夠,不算個正常的女鬼——
哪怕她能在黑暗中視物,就算為了排場,也會燒兩根蠟燭做裝飾物的。
曉紅可不知道這些,除去照明,蠟燭在她心中的用處就只剩下一點,于是更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測。
她瞥了一眼擺放在案幾上的蠟燭,再看向一旁的小白臉,心痛道:“陸公子這樣的俊美郎君,你居然也下得去狠手,用燭淚去滴他身上?”
應止玥滿臉迷茫,“……你在說什么?”
小白臉卻走了出來,低聲替她解了圍:“和姑姑無關,是我自愿的。”
他身姿秀頎,容色卻蒼白,更加落實了受虐狂魔的人設。
曉紅的臉更紅了,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不由嚷嚷三連:“狠毒!荒謬!不要臉!”
曉紅一想到應止玥自己玩主仆play玩得歡就算了,居然還敢質疑自己和于夫人純潔的主仆情誼,很鄙夷地哼了一聲,倒是放下心中防備,無意間說了實話:“夫人讓我買來蠟燭,是為了祭拜其他姐妹的!
應止玥其實感覺到之前的對話有點不對勁,但是曉紅提到了正題,她也只好把那話茬放下,順著對方的話問:“其他姐妹?”
“對啊!睍约t有底氣了,美滋滋地夸起自己的夫人:“應小姐可能不知道,夫人一直都有著菩薩心腸,雖然我命薄變成了木偶,但是還能在世上四處飄!
曉紅:“即便是于公子后來娶入門的姐姐妹妹們,死后靈魂虛弱,夫人也將她們制成木偶后妥帖安置在了后院,每年都會抽空去祭拜她們,這有什么好質疑的?”
應止玥的思緒飛轉,當然不會相信于昌氏會這么好心——買蠟燭可能和其他的木偶有關,但絕對不是為了什么祭拜。
更可能是為了于昌氏自己,或者是她的親親夫君于絕嗣。
應止玥意識到,殺人需要巨大的力量,即便對于鬼魂來說也不例外。
比如說之前,應止玥在聽到冒樂想將母親的東西拱手讓人時,激憤之下召來了雷電,劈暈了冒樂。
但是與此同時,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以往的于昌氏雖然聰明狡詐,但她的力量也有限。然而,剛剛的照面讓應止玥感受到,于昌氏的實力竟然大幅度提升了。這種突然的實力提升,讓應止玥感到不可思議。
除非是合歡宗的修士,可以通過醬醬釀釀的方式吸取合修者的力氣,一步登天。
想到面色虛浮的于絕嗣,應止玥干脆地劃掉了這種可能性。
既然不是合歡宗的……
即便是升級流話本子主人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跟點了火箭炮似的,“突突突突”實力飛漲。
不然開頭第一章就是結尾了,還寫個屁啊。
換句話說,即便于昌氏是個鬼魂,她也無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闖入夏大人的府邸,殺害他,然后再找到曉紅。
曉紅越看紅燭越覺得燒眼睛,不知道眼前的大小姐怎么能這么厚臉皮,吭哧癟肚道:“應小姐問完了嗎?我可以回去了吧!
應止玥的心中還縈繞著這些問題,唇上卻帶笑:“可以啊,但我想見見你的木偶姐妹!
曉紅皺眉:“你見她們干什么?你們都互相不認識,她們不會歡迎你的!”
“沒關系!睉公h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陸雪殊,微微一笑,“得不到她們的心,我也可以得到她們的人!
曉紅:“……!”-
目送著曉紅離開,應止玥無意識地摩挲著手里的東西,觸感清涼絲滑,一種若煙似水的淡香縈繞著,直到連枝頗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后,她垂眸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手里捏著的是陸雪殊的袖子。
應止玥若無其事地將袖子放了下來,“怎么了?”
連枝做不到她這樣厚臉皮,連忙換了個話題,愁眉苦臉道:“姐姐,我怎么覺得不明白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確實,隨著在代城的時日變長,剛開始的疑惑不但沒有被解答,反而衍生出更多的謎團。
可同時,她也能感覺到,這些事情都是串聯在一起的,只需要一根線把它們全部給串聯起來,就能揭露出事情的真相。
連枝揪了揪腦袋,萬萬想不到,做鬼居然比做人還要令人頭痛,“要不是朱朱和表姐的事情,我真想即刻就轉世投胎。”
應止玥抬眸:“你還是覺得,孫屠戶一家是被朱朱害死的?”
連枝有點猶豫地看了一眼她,她本來想不到還有其他人選,但是今天的對話打翻了她原本的假設。
然而,于昌氏一直都待她很好,雖然有時候嚴肅了一些,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溫柔和善的夫人形象。
她猶豫著搖了搖頭:“止玥姐姐……我不知道!
應止玥安慰地拍拍她的頭。
剛才,在應止玥向曉紅問出最后一個問題后,曉紅猶豫了。
曉紅:“我沒拜訪過后院,夫人說那里不安全,但她都是為了我們好。如果應小姐執意要去,同時保證不會用繩子、低溫蠟燭、小皮鞭和放置籠為難她們的話——我可以問一問,相信夫人不會拒絕。”
應止玥沒看過小黑屋系列話本子,不過她肯定不會用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只能故作沉吟地點點頭,看著曉紅滿臉鐵青地離開了。
……低溫蠟燭暫且不論,放置籠又是個什么東西?
應止玥從剛才的對話中回過神來,轉而看向身旁挺拔俊俏的少年,“你呢,你覺得于昌氏會允許我去后院看望嗎?”
陸雪殊笑了:“如果姑姑真的想去,總會有辦法!
換句話說,就是于昌氏不會答應了。連枝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小聲地低估了一句“馬屁精”。
可惜,應止玥就吃馬屁精這一套,她又問:“剛才曉紅說的蠟燭是個什么鬼?”
陸雪殊:“姑姑真的想知道?”
應止玥本來想點頭,然而眼前的公子容色如玉,笑容清爽。
明明是唇紅齒白的俊俏公子哥,她卻莫名打了個突,果斷搖頭,“……倒也不急!
隨即躲開他的視線,撥弄下腰間的玉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吸收了扇子的情緒力量后,五刑玉的量變好像即將引起質變,她隱隱感覺自己的實力快要增長了。
但是還差臨門一腳。
“我要去趟于家的祠堂!笨粗B枝噘著嘴回去的背影,應止玥悠悠開口,偏側過頭看向陸雪殊,“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大小姐的雙眸靜瀠,再大的風雪浸在內也都是寂寧,陸雪殊似乎沒發現她眼中的探查之意,微微一笑,“好啊。”
無論是哪個世家貴族,其中的祠堂都放在最為重要的風水寶地,別說是賊人,即便是本族的子孫想要進入祭拜都不是易事,更不用說應止玥這種和于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問題就在于,應止玥現在壓根不是人。
平時于家的祠堂有于昌氏在看,但于昌氏最近大傷元氣,正在休息,卻給了應止玥個機會鉆空子。
路過雙目炯炯的守衛,應止玥面色淡定地穿過他們,直接進入了于家的祠堂。
整個祠堂寬敞明亮,氣氛也莊嚴肅穆,隱有瑞氣盈入。
內部擺放著一排排整齊的香燭,燭光搖曳在雕刻精美的櫸木屏風上,供奉著祖先的牌位。
應止玥抬眸去找,很快就在邊緣的位置,發現了于昌氏的牌位。
對已故之人抱有敬畏崇拜之心,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問題就出在應止玥自己不是個活的,剛剛還被這牌位的主人陰陽怪氣了一下,因此沒有絲毫猶豫地走過去觀察長燭上的花紋。
花紋樣式繁復,一看就是請了能工巧匠細細雕琢而成:木偶被鐵鏈束縛著,鏈條環繞著它的手腕、腳踝和軀干,香燭底端牢牢地扎在櫸木制的屏風上。
順著幽幽燭火去看,于絕嗣亡妻們的一排牌位都矗立在吉祥的瑞氣當中。
光影斑駁,長燭的影子也似乎要在陰涼處燃燒起來。
每個長燭上,都雕刻著被綁縛著的木偶影子,可這般詭譎的雕飾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于家的祠堂處,成為肅穆氣氛的裝飾,承載著于氏家族的歷史和傳承。
應止玥輕輕一笑,轉頭問:“你有看到于隱周的牌位嗎?”
陸雪殊微怔,但是他記憶力不錯,搖了搖頭,疑惑道:“這是誰?”
“于絕嗣的兄長。”應止玥這才想起來,陸雪殊不是小姝,自然不認識什么于隱周。
她匿在陸雪殊的衣擺旁,清淡的雨露氣息沖淡了濃重的香燭氣味,她重重地吸了兩口氣,毫無負罪感地開口道:“沒什么,剛才把你當成小姝了!
陸雪殊:“……”
幸好陸雪殊脾氣好,到底沒多說什么,任應止玥把自己當成人形自走香囊。
應止玥歇了片刻后,越過高高供奉的靈臺,她的視線在牌位間逡巡,忽然停住目光,手指微微撥開幕簾,眼眸凝住在一個牌位上,不由得喃喃道:“原來如此。”-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
應止玥因為五刑玉所制造的幻境,在房間里將養了幾天。
于昌氏果然拒絕了應止玥想去后院的請求,并表示自己最近有要事,隔天應止玥就發現她前往的方向正是京城。
看來,她親親夫君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好解決,居然還要靠于夫人千里救夫。
嘖,男人果然就是麻煩。
朱朱一直沒有再出現,而李夏延在夏大人去世后,除了給他的家人們很多的銀錢,也并沒有什么其他的過激舉動。
然而,這平靜就像是吃了變質食物后沉默的肚子。
所有人都清楚,腹瀉將至,只是不知道第一次肚子叫出“咕嚕咕嚕咕!钡穆曇,是什么時候。
就,非常的焦灼,而且難捱。
這一天,就在連枝在茶館里托腮,無聊地咽下最后一顆于昌氏給她留的糖山楂,嘟囔著“趁著最近沒多少豬精,要不我今天就轉世投胎算了”的時候,變化突生。
從京城回來的小販馱著扁擔,在街上大嗓門地播報最新消息:“大消息!大消息!于二公子又雙叒叕要娶親了!”
“咕!币宦暎B枝嘴巴里的糖山楂下了肚。
又娶親?
這于二公子于絕嗣到底有幾個腎!-
得知于絕嗣又要娶親的消息后,應止玥一行人的表情紛紛變得復雜起來。
應止玥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之色,厭惡感油然而生。
這并非無緣無故,不說于絕嗣做出的事情,早先與于絕嗣的大哥有些交集的經歷,讓她粗暴斷定于家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貨。
她默默思量著,難免心中困惑,于絕嗣這次引起的風波并不算小,此刻卻能無聲無息地平息下來,可見都是皇帝賜婚的功勞。
果然,婚姻就是男人的第二次投胎,之前無論做下什么錯事,只要有個身份貴重的老實新娘出現,就能給他兜底。
也不知道這次的倒霉新娘是誰?
而就在應止玥沉思之際,“篤篤”兩聲,曉紅輕扣門扉,帶著謄寫好的信箋進入,打斷了應止玥的思緒。
她面上還是謹小慎微的樣子,但是任誰都能看出,愉悅已經從她的眼角眉梢處傾瀉而出。
應止玥笑瞇瞇道:“沒想到曉紅見到我這么開心!
曉紅: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曉紅的臉頓時拉了下來,喜色褪下去不少,還是哼道:“夫人命我傳個喜訊,‘我們府上又來了一位新妹妹呢!
還隨手放下來兩塊軟綿的飴糖。
曉紅不出聲地靜候在旁,看著應止玥的指尖輕輕按在信箋上,不由期待著她打開信箋后露出的表情,好回去向于昌氏稟報。
會是什么呢?震驚、畏懼、惶恐不安?
這位應家的大小姐,還能露出這種平靜自若、什么都不在意的傲慢模樣嗎?
曉紅抿住了唇,正不留痕跡地將視線移到對方的臉上時,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安靜的眼。
應止玥似乎沒發現曉紅瞬間的僵硬,慢悠悠地將信推開,另又給自己添了一杯茶,“不管這位新娘是誰,和我這個已死之人都沒多大關系!
曉紅的睫毛抖了一下,眉頭不自覺皺緊,話是這樣說,但那位新娘子可是……
還沒等她想好,應止玥又開了口:“曉紅你也算是多添了半個妹妹,不開心嗎?”
曉紅揣測過應止玥會說出各種難聽話,卻怎么也沒想到于絕嗣娶妻還能和自己扯上關系,她難得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于公子娶妻,和奴婢有什么……”
清淡的綠植氣息盈過,應止玥指甲是淡淡的緋紅色,語氣也是溫溫和和的,“說起來,于絕嗣不僅僅是于昌氏的夫君,也是你的夫君!
來不及細想,曉紅便下意識地維護于昌氏:“奴婢是夫人的,即便是伺候過于公子,也……”
晦暗的紅色刺芒掃過,幾個模糊的片段在曉紅的腦海里浮現——
“曉紅,妾無子,母親要為夫君納妾了,這可如何是好?”
“曉紅,你是妾最信重的人,妾早將你當做親姐妹看待,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你放心,妾不是那等善妒的人,只是不想讓不懷好意的人帶壞夫君……妾會讓夫君抬你為貴妾的!
“等你誕下麟兒,到時候讓他好好孝順我們兩個,你好好享福就是了。”
曉紅無意識地扶住頭。
這些焦灼的、期待的、信賴的語句織成片,沒化作綿軟的衣料,而是化成一個寒冷的針刺向曉紅的太陽穴,她好半天都沒辦法組織出自己的語句。
而連枝卻沒有關注這些細節,她的注意力都被桌子上無人問津的信箋所占領,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撕開了信箋,看了一眼:“……啊!”
應止玥看過去。
驚惶和茫然占據了連枝的臉,她下意識地摟住應止玥的胳膊,說出來的話已經帶了哭腔:“這、這新娘子怎么可能是表姐?”
應止玥也是一驚,垂眸看向信箋。
而這時,曉紅出聲了:“于二公子這次要娶的新娘子,正是李家的小姐李夏延!
“正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原來之前的一切都是誤會。李小姐誤解了于公子的為人,才會勸說母族的夏大人上折子狀告于公子!
“但是,在于貴妃的求情和于公子誠懇的解釋下,皇上已經相信了他們,還下令讓兩家結成親家!
和曉紅剛登門時的幸災樂禍不同,她此時的聲音干癟,像是碾碎的豆子,嗓音都是干干啞啞的顆粒感。
眸色空空茫茫,可嘴巴卻像是被按動了機關,無意識念著這些早就背下來的話語。
連枝不能接受這個消息,她退后半步,搖著頭喃喃自語道:“不可能的,李家也是世家大族,即便是皇上也不可能不問過李家的意思,直接下旨讓表姐成婚,這……”
“李小姐已經接旨了!睍约t平鋪直敘的聲音,打斷了連枝的念叨。
連枝一愣,隨即便是不可遏制的怒火,上去就要搡倒曉紅:“你在那胡說八道什么!我表姐……”
應止玥及時拉住了連枝,低語道:“她只是過來傳話的。”
而曉紅壓根不在意連枝的動作,麻木地看了她們一眼,隨即站起身,“既然應小姐已經知道了消息,奴婢就先告辭了!
等曉紅一走,連枝就像是失去了支撐,腿一軟,跌在了地上,茫然道:“表姐……怎么會……我要去問問于夫人,這些是不是她搞的鬼!”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連枝自然知道,這一切背后一定有于昌氏的陰謀。
只是因為從前于昌氏待她好,連枝不想把她往壞處想。
可是這些證據堆到她面前,她就是再想裝傻,也裝不下去了。
連枝心中明白,于昌氏想要利用于絕嗣娶表姐李夏延的計劃,來掩蓋之前的丑事。
于昌氏巧妙地利用了表姐,知道她想要查明連枝的死因,所以不會拒絕這門婚事,從而將計劃變為現實。
連枝氣得在屋里化成龍卷風,她想找到于夫人,把桂花糕全塞到于夫人嘴巴里,弄清楚對方為什么這么煩人,這么能折騰,這么大嘴巴。
由于內心充滿憂慮和不安,她的情緒劇烈波動,憂心忡忡之下,無意間狠狠地推開了應止玥。
應止玥:“……”無妄之災。
她真的是話本子里的原女主嗎?
怎么看上去連惡毒女配都算不上,這么像十八線炮灰啊。
連枝平時嬌俏可愛,但到底是一頓干掉八個豬蹄的健康女性,在她牟足了勁的大力掙扎下,掙脫開了應止玥,跌跌撞撞地跑向門口。
“我沒事。”應止玥心不在焉地推開陸雪殊的手,沒留神自己差點跌倒時,后者驟變的神色。
她只是看向門口的少女:“連枝,這都是于昌氏故意告訴……連枝?!”
連枝脫力跪倒了。
正在連枝快要跑出門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感到一陣劇痛襲來,腹部劇烈收縮,仿佛無數鋼針狠狠地扎在她的腦海中。
她雙手緊緊按住腹部,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遠比之前一口氣干掉八個豬蹄后的積食還要難忍。
可她明明沒吃豬蹄啊嗚嗚嗚嗚嗚嗚。
這種疼痛仿佛控制了她的思維,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她感覺幾乎無法忍受,仿佛被折磨至極限,恨不得一頭撞死轉生成豬,好給死在她肚子里的豬精們賠罪。
應止玥輕輕抬起連枝的頭,忽然蹙起眉:“連枝,你多久沒吃糖山楂了?”
糖山楂?
連枝混沌的腦海中,分不出心思去想平時愛吃的甜嘴零食。
應止玥看她的樣子,也知道對方想不起來,直接去拿她腰際裝零食的荷包。馬蹄糕、桂花糕、琥珀瓜子……好吧數不清了,反正各色甜點一應俱全,可就是沒有糖山楂。
按照之前的計算,這時候應該還剩下一顆糖山楂的。
連枝已經痛楚到失去其他的感知,弓著腰背,想擠出肺部稀薄的空氣用來緩解疼痛。
別說是去找糖山楂,以連枝現在的疼痛程度,魂魄已經開始不穩,連轉世投胎,哪怕轉成一只豬精,都沒辦法做到了。
應止玥見狀,毫不猶豫地拿起五刑玉,此刻的玉已經變成晶瑩的赤色,縈繞在上的都是微妙的魂氣。
盡管積攢這些力量極為緩慢且困難,但應止玥是素來有行動力的人,已經決定用之前積攢的五刑玉的力量,來幫助緩解連枝的疼痛。
此時,陸雪殊按住了她的手臂,低聲道:“姑姑,我有辦法!
無論何時,他的氣息都帶著寧靜況涼的意味,但有別于舒心的溫潤茶氣,不如說是幽靜湖泊深處的寒涼。
因為足夠沉寂,所以才能讓人醒神。
然而,不等應止玥反應,連枝卻堅決地拒絕了她的幫助。她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止玥姐姐,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你的力量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要為了我而浪費!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堅定和決然,只是堅定不過一秒,就開始就地翻滾嚎叫:“嗷嗷嗷要不還是浪費一下吧,止玥姐姐這也太疼了,嗷嗷嗷嗷嗷嗷。”
應止玥:“……”該怎么說,不愧是連枝?
正在她將手摸向五刑玉的時候,門戶大開,一道深紅色的影子輕飄飄飛入,“呦,還挺熱鬧的!
不知何時,朱朱突然出現在她們身旁,而她動作極快,不等幾人反應,手中的東西已經塞到了連枝口中:“吵死了,到這個時候都不安靜!
連枝:“你喂我吃了什么……誒,還挺甜的,我的胃怎么不疼了?”
一股甜味彌漫開來,伴隨著一絲微妙的涼意,漸漸緩解了連枝內心的痛苦。
她的臉上逐漸恢復了一絲血色,雖然依然虛弱無力,但她如釋重負,還有心思去舔嘴邊的糖砂。
應止玥:“……”
陸雪殊:“……”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朱朱喂到她肚子里的正是糖山楂。
應止玥好奇:“你是怎么從于昌氏那里取到糖山楂的?”
朱朱云淡風輕:“不是于昌氏那里,是這個傻子自己丟給我的!
清涼甘甜的糖山楂下肚,連枝的思緒也漸漸清晰起來。她偷偷跑去看朱朱的時候,本來想把糖山楂送給朱朱吃,結果卻被無情地揮落了。
連枝大驚失色。
嘴里吃的山楂是從地上撿的!
這都過去多少天了,肯定不符合食物三秒定律了。
她不干凈了!
獨門秘籍
連枝, 一個可愛俏皮的美麗女鬼——
吃了一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的山楂。
這個想法在腦海里成型的瞬間,連枝呆住了,她崩潰地喊道:“朱朱, 這糖山楂你有沒有洗……”
連枝在看向朱朱那雙滿是嫌棄的雙眼時, 忽的一怔。
記憶的碎片在她腦海中閃現, 如同拼圖一般逐漸拼湊成完整的場景。
應止玥腰間的五刑玉滾燙,她閉上眼睛, 驀地跌入連枝死前的回憶-
連枝死前的那一天,也是她大婚的日子。應止玥雖是應家的大小姐, 也沒怎么見過旁人成婚。
禮儀極為莊重繁復,即使連枝只是個普通的旁支姑娘,可應止玥旁觀著,對方該遭的罪也一個沒少。
給連枝梳頭的婆子下手很重, 她叫得跟殺豬似的?赡是年紀小的原因, 她對大婚并沒有產生什么儀式感, 只是掙了掙身上厚重的禮服, 頭上抹的桂花油也熏得人頭昏腦漲,她憋著氣道:“有沒有人救救我,我不能呼吸了!”
明知沒有用,可應止玥還是無意識地幫她托了托身上的嫁衣,連枝似有所感, 茫然地在空中望了一圈,直到被婆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頭,“新娘不該左顧右盼, 太不莊重!
連枝吐了吐舌頭。
雖說她名義上是從縣府出嫁, 但說到底只不過是一個沒落旁支的女孩,除了表姐李夏延, 并沒有太多人關心她,大家都說以她的身份居然能嫁進于府,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連枝表示:“那這餡餅一定不太好吃!
絞面的婆子兇神惡煞,幾根細線痛得連枝齜牙咧嘴,肚子也餓得一個勁兒地叫。這就算了,這婆子連個綠豆糕都不肯給連枝吃,還一個勁兒嫌棄她是最不安分的新娘。
應止玥想,連枝肯定不是忍氣吞聲的性格。
果不其然,連枝馬上頂嘴:“是是是,阿婆您最安分,您最適合做新娘!”
這婆子往日里伺候的都是溫婉賢淑的大家小姐,什么時候見過這樣性格的新娘子?
阿婆氣了個仰倒,捂著胸口要麝香定心丸。
人仰馬翻中,連枝卻沒管那個揉著腦袋破口大罵的婆子,她自然看不到不存在于記憶中的人,可在應止玥拉了婆子的助力下,她趁此機會順利地跑了出去,到了側門處時才一呆,隨即驚喜地叫道:“朱朱,你來找我玩嗎?”
應止玥順著她呼喚的方向看過去,也不由得怔住。
和印象中血紅色嫁衣的陰森木偶不一樣,眼前的朱朱身著一襲溫柔的淡綠色綢衫,婉約恬淡,黑發盤成一個清新的發髻,上邊只別了一根碧色的簪子。
眸子明亮,猶如清晨花朵灑下的露珠。
朱朱輕聲嗔道:“都快成婚了,怎么性子還這么跳脫!
她雖然這樣說,但是語氣并無斥責之意,反而很是溫和。
應止玥若有所思地抬起頭。
這樣看來,兩人很早就相識了。
連枝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差點沒被笨重的紅嫁衣絆倒,但她毫不在意,嘿嘿一笑:“對哦,你提醒我了,有沒有什么禮物送給我當大婚的禮物?”她年紀小,不懂得成婚的涵義,只把這一天當成又一個縟重而不能逃脫的節日。
“你啊。”朱朱嘆息一聲,還是掏出一個油包,遞給了她。
連枝一看到上面的紅印子就歡呼起來,“就知道朱朱你最懂我了!”
連枝從前生于鄉野,對代城很陌生,唯一稱得上熟悉的就是孫屠戶一家。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她最喜歡吃的莫過于孫屠戶烹制的豬蹄膀。
只可惜孫屠戶長得人高馬大,性格卻很吝嗇,還喜歡殺熟。反倒是他的女兒朱朱,總是在孫屠戶不留意時,悄悄給她的紙包中多塞一點豬頭肉。
連枝還沒變成木偶的歲月中,除了表姐李夏延,她最喜歡的人就是溫柔端莊的朱朱了。
然而今天的朱朱不同尋常,柳葉眉微皺,總是上揚微笑著的唇也緊抿著,可惜連枝的心思都被豬蹄釣走,沒留意朱朱欲言又止的神情。
最后朱朱還是說:“連枝,這個婚非成不可嗎?”
朱朱情知自己失言,話一出口就捂住了嘴。
但連枝還是聽到了,啃著豬蹄,卻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我肯定要成婚的!
朱朱卻像是反而生出點執拗,“為什么一定要成婚?”
連枝:“因為于家二公子待我很好啊,而且他承諾我以后想吃多少豬蹄,就吃多少豬蹄,才不會像可惡的婆子一樣罵我!
朱朱:“如果只是因為豬蹄,我也可以每天都讓你吃到!
“真的?!”連枝喜上眉梢,可想了想,還是搖頭,“那我也要成婚的!
不等朱朱再問,連枝晃悠著腦袋,滿頭珠翠輕輕搖曳,“只有男人可以做老光棍,可我又不是男人。”
連枝雖然讀的書不多,也比表姐和朱朱更為年幼天真,但是在這一點上她卻有著更為早慧的認知:“我們總是要成婚的!
應止玥知道,連枝不是在說她自己和于絕嗣。
沉默漸漸地彌散開來。
記憶中此刻的連枝不清楚,旁邊的應止玥倒是清楚,于昌氏在未出閣時,和朱朱是很好的朋友,并且在去世前還特意找到了朱朱,告知對方自己可能是被曉紅害死的,拜托她要替自己復仇。
然而,在于昌氏去世后,朱朱卻并沒有做出行動。她只是尋常屠夫的女兒,很難去于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去搜尋證據,亦缺少足夠的銀錢雇傭殺手。
于昌氏留給她的道路很明確,就是要在自己過世后,嫁入,或者說被于絕嗣納入于府,殺掉曉紅。
應止玥不認為朱朱是因為膽小,或者害怕生出事端才沒去尋仇。在當時的情境下,朱朱恐怕也想不到櫸木納魂陣這樣可怖的術法。
聯想起曉紅的樣子,推理出來的結果就只剩一個。
——早在朱朱為于昌氏報仇之前,曉紅就已經死掉了。
燥夏的蟬鳴窸窣,鳴叫的聲音過大,幾乎要震痛朱朱的耳膜,她退后一步,面色慘白,“可于二公子成了很多次婚,不僅是之前的夫人,連被抬成貴妾的曉紅都……”
“全都死了嗎?”連枝不明白對方的躊躇,輕輕脆脆地開口,“可是女人一成婚,就總是要死的!
并不是成了婚才會死,而是因為每個女人到了歲數都會嫁人,后續遭遇了疾病或變故,才會過世。
連枝稚嫩,錯把關聯當成因果,可朱朱一時之間竟說不出反駁的話,最后只喃喃道:“你知道十四姐姐……不,于昌氏是怎么過世的嗎?她想要生下嫡出的兒子,混吃了很多怪方子抓來的藥,還想要……”
“朱朱。”連枝輕聲打斷了她,對方哽住喉嚨,頓時什么話都說不下去了。
蓊郁的綠葉蓋過蟬鳴,陰影坦蕩地覆蓋過她們的身影,應止玥站在向陽處,只覺得一切都被打了一層濾鏡,連枝拿著豬蹄,神情在陰影下也變得模糊不清。
“都是一樣的!
連枝關于朱朱的回憶也到此為止。
應止玥望向了朱朱,可朱朱的樣貌還是在連枝的故事中模糊起來。
而連枝雖然從屋中逃出來了一瞬,最后還是在眾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上了喜轎。
轎夫們體重身高不同,因而轎子晃晃悠悠的,很不穩當,差點沒把連枝臨行前偷偷吃的豬蹄子都給顛出來。
“哪里來的梅子?”連枝驚喜地在荷包里發現一顆糖漬的甜嘴,應止玥好笑地收回塞梅子的手,看對方疑惑地咀嚼,“嗯,倒是挺酸的!
連枝雖然只是旁支小姐,但背后到底有李夏延這個大族小姐強勢撐腰,因此被給足了體面,不需要像前幾個新娘一樣在于昌氏的府邸過一夜,而是直接來到了于家的主宅。
應止玥回憶了一下,也覺得有趣。
如果說連枝是因為李夏延的緣故,才得以直接來到于家成婚。
那朱朱一個普通的屠戶女兒,為什么本應該命喪于昌氏的府邸中過的那一夜,卻還是第二日在于府才過世?
是于昌氏棋差一著,還是……
還是于昌氏自己不愿意,或者說不敢見到朱朱呢?
這些復雜的想法,當然和幻境中貪吃的連枝沒關系。
連枝吃了顆梅子,勉強中和了喉間的油膩,房門忽的被推開,連枝嚇了一跳,梅核差點沒堵在喉嚨里,讓她成為第一個成婚當天因為吃太多噎死的新娘。
好在梅子并非連枝的死因,新郎溫潤如玉,看她噎住還好心地遞過來一杯水。
于絕嗣的手掌寬大溫厚,握住連枝的手時,很溫和地囑咐道:“娘子,你記得要去祠堂拜一下先祖,這是我們于家的習俗,我在這里等你回來一起用晚膳!
連枝不疑有他,剛好吃多了腸胃不適,點了點頭,蓋頭都沒來得及掀,就搖搖晃晃地走向端莊肅穆的祠堂-
“應小姐?連枝!”
“連枝怎么昏了這么久,還又哭又笑的,用不用把她叫醒?”
應止玥目光所及的猩紅色燭火逐漸黯去,呼吸間被燒灼的稀薄空氣回流,氣流盤旋,變成另一盞鑲嵌在空中的明月。
連枝睜開雙眼,汗水和著淚水從眼尾緩緩流下,她沒去喝應止玥遞到嘴邊的水,而是抬頭看向一身嫁衣的木偶朱朱,干啞道:“朱朱,我說錯了!
朱朱木然的眼神一變,怔忪地看向她。
連枝沒有去擦眼邊的淚水,在布滿塵灰的小臉上沖刷出兩道很滑稽的痕跡,可此時沒有人在笑,她搖了搖頭,固執地糾正了一個燥夏的錯誤:“結婚結婚,女人昏了頭,才會去成婚!
“在祠堂里,于昌氏用糕點讓我被活生生噎死了。但我知道,真正害死我的人還有于絕嗣。”
連枝抬頭看向朱朱,忽然沖上去抱住了她。朱朱一呆,下意識想掙扎,可是連枝用雙臂緊緊地環住她,輕聲地說:“困住你們的,其實是櫸木納魂陣!
應止玥陪著連枝共同走過了回憶的最后一程,聞言也忍不住皺眉。
櫸木納魂陣是一項記錄在古書的邪術,可怕而殘忍,通過將充滿痛苦死去的冤魂制成櫸木木偶,將她們冤屈的生魂制成木偶,引導至陣法處,再利用紅燭的燃燒來汲取力量,反哺他人。于昌氏是陣法的發起者,然而受益者并不是她,甚至她自己也是力量的來源之一。
她從這些釘入后院的冤靈中織成陣法,汲取無法轉世輪回的絕望,和死前無從掙扎的痛苦之力,然后將這種力量轉化成瑞氣,哺育她們的相公于絕嗣。
于絕嗣本來是庸常的愚蠢少爺,可新娘們枉死的冤魂被盡數匯聚起來,硬生生鋪就出他功成名就的康莊大路。
朱朱卸了力,而連枝只抱住對方,眉頭皺起:“很痛的,對不對?”
連枝是過于天真明媚的少女,不同于其他充滿怨恨的冤死新娘,她即便是死了,也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于家人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就算咽了氣,被于昌氏制成了木偶,也只一心想著孫屠戶家的豬蹄。
就算是于昌氏,也對這樣“記吃不記打”的連枝束手無策。也可能正是因此,于昌氏將目光瞄上了孫屠戶一家,早不在乎當初和朱朱共同度過的輕快歲月。
“是我害了你,朱朱!边B枝小聲地自責道,“如果不是我,于昌氏可能就不會盯上你,你的家人也不會……”
朱朱打斷了她:“不。”
她木然的眼睛有了波動,一字一句道:“這不是你的錯。”
連枝張了張唇,很多話堵塞在喉中,甚至讓她不知道從哪句開始講好:“一被窩睡不出兩種人,于絕嗣和于昌氏簡直壞透了,你們不知道……”
她搖了搖頭,思緒萬千,忽地又想起更緊要的事:“我表姐……李夏延很危險。”
連枝心中的迷霧漸漸消散,眼中的迷;鲌远ǖ墓饷。
連枝說:“我要去救她!
連枝向來是有決斷力,說了就做的人,當即擦了擦眼淚要出門。
“哐”——
一聲巨響。
這道連枝腦殼上的重擊讓她頓時失去了平衡。她的身體搖搖欲墜,像是一片飄忽不定的落葉在風中翻騰。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起來,她感到自己的頭腦仿佛被炸開了一樣,一片混沌和疼痛充斥著她的意識。
她試圖站穩身形,但腳下卻沒有找到堅實的支撐,最后還是搖搖晃晃地向后倒去。頭痛欲裂的感覺讓她難以忍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抵住自己的腦袋,試圖減輕那劇烈的痛楚。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周圍的聲音。聲音伴隨著她的頭暈目眩,仿佛從遠處傳來,卻又近在耳畔。
應止玥和陸雪殊震驚地側目,而拿著棍子的朱朱反而很鎮定,“你們都看我做什么,難道還真的打算讓這傻蛋去找于昌氏?她不被賣了還幫于昌氏數錢,就算是幫了大忙了!
朱朱的話雖然刻薄,但卻是客觀事實。于昌氏雖然無法直接使用連枝的魂力,但她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打不死人也要膈應死人:不僅給連枝喂過山楂糖,還屠殺了孫屠戶一家。
想到這一切,應止玥看著朱朱滿臉的嫌棄,輕聲說道:“所以你當初嫁給于絕嗣,并不是為了于昌氏,對嗎?”
朱朱移開目光,打量著貼在窗戶上的薄紗紙、桌上冷卻的豬蹄和糕點,然后又看著自己腳上的繡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干澀:“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只是我倒霉,命苦而已!
朱朱沒有提到連枝的名字,也沒有望向她,但這反而更加明確地指明了一切。
應止玥的唇角微彎,倒是沒有與她爭辯:“連枝一直都很喜歡你,即使她失去了記憶也是如此!
夜幕悄至,冰涼的夜色籠罩著大地,將一切都包裹在神秘的黑暗中。孤月高懸,銀盤也似地,徐徐灑下柔和的斑駁光影,將搖曳的幾尾蠟燭都映照得蒼白而溫柔。
連枝痛苦的呻、吟聲淡去,徹底陷入了昏睡中,只余下櫸樹葉片微微搖曳著,發出微弱的沙沙聲響。
正在應止玥以為她不會再回答時,卻聽到了比樹葉聲還要低微的喃語。
朱朱說:“我知道的!-
于昌氏這個人先不論,但是她有一句話說得沒錯,那就是連枝能逗留在人間的時間不多了。
而比應止玥一行人更急的竟然是于家人,明明是代城叫得上名號的大族,這次還是奉旨成婚,可卻像是被鬼催一樣急著操辦于絕嗣和李夏延的婚事。
大婚前一天,朗日高懸,珠寶器物如流水般抬進李夏延的院子。
“活像是過了今天,就沒了明天一樣。”朱朱冷笑道。
而最為重要的新娘子李夏延卻不在庭院里,而是在閨房內閉門不出。
同時,看似平平無奇的院子門卻覆上一層隱秘的灰色,應止玥抬起了頭:“這里被下了禁制,我們過不去!
或者說,人類可以過去,而鬼則被禁行。
院子口的叢林幽密,漆成鈷藍色的瓦檐下是一片代表喜事的正紅色燈籠,端謹肅穆,微風拂過都是道符燭火焚燒的濃香。
“姑姑在想什么?”
陸雪殊的話打斷了應止玥的沉思,她用手指捻過地上的半截香灰,嗅了嗅:“這是九宿道觀的香。”
之前應止玥雖沒去過九宿道觀,但在京城的山上住過不短的一段時間。好巧不巧,兩家寺觀的掌門人都是清音觀主。
因此,雖然應止玥現在已經不做人了,但也仍能區分出這種獨特的冰冷濃香。
“看來這位李小姐也不是全無防備啊!敝熘旄汇,倒是很快反應過來,這就意味著連枝的表姐李夏延請了九宿道觀的道長,也不算是全無防備,“倒是比她的表妹聰明,可惜……”
應止玥回想起被朱朱一棍子打昏的連枝,“我會向表妹傳達的!
朱朱:“……”
大門嚴絲合縫地關著,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梵文,便是再厲害的鬼也不能憑蠻力開啟。
只能等守門的道士開了,才能乘機溜進去。
鬼不能和人交流,因此依舊是陸雪殊承擔騙人開門的責任。
應止玥拿出來安神咒遞給朱朱,也不知道是哪個小鬼贈送的,咒符上還畫了粉紅色的小桃心。
朱朱接過來,原本道符給的壓力一輕,轉而看向走在前面的小公子,“我們就這么直接來了,要是碰上九宿道觀的道長可怎么辦,她會不會直接殺了他?”
應止玥倒是比她放松得多,還端著杯枸杞養生茶,悠閑地圍觀院子的風景,“道觀的掌門人哪里是那么輕易能碰見的?”
朱朱挑眉,視線逡巡著一旁悠哉悠哉的大小姐,“你倒是對陸公子有信心!
“自然。”應止玥非常淡定,“我傳授了為他量身定制的獨門秘技!
該說不說,雖然沒什么機會相處,但是透過連枝那張沒停過的嘴,朱朱已經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大小姐的性格,應止玥其人懶散得很,能憑借外物就憑借外物,什么秘技宗法就是堆到她眼前就懶得學。
可能讓應止玥都認真傳授的,得是什么好東西?
朱朱不由皺著眉地看向道觀門口,兩個嚴肅的道士正守在門口:“這是什么獨門……”
秋日淡薄的陽光下,小公子面皮雪白,淡粉色的唇角含笑,漂亮的黑瞳專注地看著對方,身姿清爽,青蔥而富有生命力。
看著就讓人心情愉悅,果然十九、二十是男人最好的歲數,過了三十,男人就變成沒有市場的魚目珠子。
一個恐怖卻合理的想法悄然浮現在朱朱的腦海里。
總該不會是……色.誘吧?
還不等朱朱把這個問題問出口,陸雪殊藏在身后的手指微勾,這是他們之前定好的暗號,而大門也隨之.洞.開。
四十余歲的女道士眉開眼笑,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完全沒留意兩只鬼什么時候飄進門的。
朱朱:“……”
她頭一次難掩震驚地看向應止玥。
雖然她自詡是個惡鬼,可這未免太恐怖了,所以大小姐的獨門秘技就是讓陸雪殊做中年女性殺手,對嗎?
屏風詭事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 朱朱對男人毫無好感。但是,她再也不奇怪陸雪殊為什么可以一直待在應止玥身邊了。當大小姐的小弟未免有點太悲慘,不僅要受盡蹂.躪, 還要學色.誘, 完全是當代高技能復合型人才。
考狀元都要比這簡單。
不過, 也不能怪這守門的道士,雖然婚事匆忙, 但是這畢竟是皇上親自賜的婚。
大部分人不知道底細,都喜氣洋洋地在幫忙收拾箱籠, 應止玥一行人也沒遇到障礙,順順利利就來到了新嫁娘的閨房。
朱朱不由嘲道:“我原本以為她多聰明,看來也是個傻姑娘,和她的蠢表妹沒什么兩樣!
眼前的紅衣木偶和連枝記憶里的溫和少女, 不能說是一模一樣, 只能說是毫不相關。應止玥疑惑地問:“既然如此, 你還跟著來這里做什么?”
朱朱一愣, 臉色霎時間變紅,“你這個……”
“到了!标懷┦獾穆曇舸驍嗔酥熘鞖饧睌牡闹淞R,眼前的木門安靜地闔著,上面卻只敷衍地貼了兩張道符,都不需要用到術法, 鬼都可以輕松推開。
雖然不認同朱朱的話,但也要承認,李夏延的房間確實不設防, 任誰都可以進去, 更不可能防得住于昌氏這種厲鬼。
不過,這畢竟是女孩子的房間。陸雪殊好歹是一代男德大師, 不需要應止玥囑咐,就乖乖地開口:“我在門口探風!
應止玥點了頭,便和朱朱穿門而入。
之前應止玥說要讓連枝少在眼前晃悠煩人,自然是開玩笑。應止玥不是愛多管閑事的性格,可是連枝畢竟叫她一聲姐姐,她也不愿意讓對方轉世前還做個糊涂鬼。
這些天,在應止玥不斷收集魂氣的努力下,五刑玉已經又盈滿了淡淡的光,別的不說,保命起碼是足夠的。
朱朱也袖子一動,手上纏著雪白的絲線,安頓好昏迷的連枝后,她用厲鬼的術法將其困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
既是防著連枝頭腦不清,掙脫開束縛后逃出;也是怕她不敵于昌氏,對她的一層保護。但不知道是不是這里的道符過于厲害的原因,她忽然感到絲線傳來的動靜變弱了。
朱朱皺起眉,不自覺退后了一步。
青瓷細頸瓶落在多寶閣架子上,里面新鮮的鳶尾花還在滴水。床榻上被衾散落,隱約浮現出人躺臥的形狀,應是李家這位沖動的小姐還在午睡。
與貴妃椅被紗質的屏風隔開,朱紅色的嫁衣與鑲嵌珠寶的蓋頭搭在上面,柔軟的姜黃色地毯上則是并排擺著婚嫁用的虎頭鞋。
這著實是個典型的女子閨閣,甚至于有點太過于正常。應止玥原還以為李夏延即便不是道士,為了于家的這樁古怪婚事,房間里也總會放些桃木古劍之類的辟邪物什,可這里卻連個道符都沒有。
再走近些,原來屏風上還勾勒著仕女圖,上面有舉著團扇的姑娘在嘗著甜糕。
織法細膩,堪稱栩栩如生。
應止玥看著眼熟,待要仔細觀察,忽然一頓。
這仕女圖和之前在涼菜老板家看到的團扇,分明一模一樣!
應止玥周身生寒,下意識側頭問身邊人:“朱朱?”
涼風吹過窗格,發出簌簌的微響,長毛地毯的絨軟綿溫柔,然而剛才就在她身后兩步遠的朱朱已經無影無蹤。
房門也已經拉拽不開,陸雪殊的聲音更是被遠遠地隔開,像是霧里看花,辨不清楚。
應止玥冷下眉目,這回也不再遮掩,直接越過屏風,一把揭開榻上的衾被。
衾被是柔軟的紺青色,恰好可以將一個纖瘦的小姐身形完全遮掩住。
然而,被子的中央哪里是什么李家的小姐,而是個等人高的櫸木木偶!
木偶上小人的眼睛本來是用紐扣縫上去的,紅色棉線的嘴角大大地彎起來,并且還在不斷地往上勾,眼看就要勾到眼角。
這一看就不對勁。
應止玥剛欲松手,木偶的眼睛忽然跟著一轉,直勾勾地盯住她,本來是嘴唇的紅色棉線從中間斷裂,沁在木偶眼底,化成血色的眼淚慢慢地往下墜,稚嫩的童聲從原本嘴的位置發出來:“美人姐姐陪我玩啊!
這還不算,木偶原本攤開的四肢發出“咯吱”的響聲,緩緩地往里縮,是個要抱住她手臂的動作。
要是真的被抱到,應止玥怕是真的只能留在這里陪木偶了。
她當機立斷,祭出來幾道攻擊作用的符咒,木偶也被甩落在地毯上。
它發出小孩子委屈的哭叫,眼珠還繞著應止玥轉,因為角度問題,兩顆淌著血淚的眼已經快拱到耳朵邊,又變回嫩聲嫩氣的撒嬌聲線:“姐姐為什么不陪我玩,是我不乖嗎?”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
在確認應止玥絕不可能再撿拾起來它之后,木偶的眼睛盡數被淚水染成朱紅色,尖銳地叫喊起來:“美人姐姐來陪我玩。
木偶的聲音一落地,“啪”的一聲,兩扇窗已嚴絲合縫地關牢,代替自然光線的是燭臺上干涸的燭淚。
原本安靜婉約的閨閣房間也倏地一動,多寶閣撲棱棱掉下灰塵,瓷器花瓶的細頸凹凸成人類的脖子,散發出死后僵直的烏青色。姜黃色地毯更是被血色浸染,從絨毛尖一點開始,逐漸染得所有落地的地方都變成粘稠的褚褐色,順著應止玥的腳印向外蔓延。
不過短短幾秒鐘的功夫,這里已經徹底變樣,腥臭的血味撲鼻而來,木偶的“姐姐”尖叫呼喚、打斗聲、混雜著地毯下抓撓的“刺啦”聲響徹整個小姐閨房。
應止玥下意識碰了下冰涼的五刑玉,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五刑玉安安靜靜的,沒什么動靜。
這里不是什么幻境。
此處是真實的鬼域。
所有的陳設都變了,唯有結著蛛網的貴妃椅旁邊的屏風,散發著陳舊的淡淡霉味,是這個房間唯一沒變的東西。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應止玥咬了下唇,勉強避開伸出手要抓她的木偶,努力冷靜下來打量這個屏風。
雖然這是被制造出來的鬼域,但是只要是人為的東西,就總有薄弱的突破口,而這灰突突不打眼的屏風就有可能是重要線索。
因此,她一邊避開慢慢爬動的木偶,一邊仔細地看向屏風上的畫,想要找出一些破綻。
畫作中,扇著團扇的仕女慵懶依舊,罩著搖椅的古木蔥翠。宅子外將軍打馬而過,祖母攜著幼童去買風車,賣吃食的小販滿臉堆笑,將甜糕遞給出來采買的侍女……
應止玥快速地瀏覽,同時,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腳邊的木偶爬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好幾次都差點碰到她的腳尖。
應止玥欲避開木偶,然而位置本就不大,隨著血紅色的地毯在逐漸向外蔓延,她的活動空間也越來越小。
團扇,搖椅,古木,駿馬,風車,小販,甜糕……
沒有任何不對勁。
應止玥的額頭已經沁出薄汗,順著眉梢往下滑落,隱約要刺痛她的眼睛。然而此時她沒時間去擦拭,只能抿著唇重新看過去——
等等,甜糕?
應止玥點了下仕女圖中伸手接銅錢的小販,迅速調轉視線,重新望向最開始吃著甜糕的仕女。
然而,仕女手中的甜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地面上散落著幾點看不清的糕點屑。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來陪我玩啊!
“姐姐……”
她重新看向半躺著的仕女,果不其然,那仕女都快因為焦急把臉給擰變了形,涂得紅艷艷的嘴巴上還沾著甜糕的紅豆沙,此時正一個勁地叫著“姐姐”,就差把扇子扇出來屏風。
應止玥不敢置信道:“連枝?”
她不是被朱朱打昏后,直接用法器關起來了嗎?
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仕女圖里的連枝眼睛一亮,趕緊抹掉嘴邊的點心屑,快委屈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剛才還要出去找表姐,忽然就昏了過去,再一睜眼,一下子就到這里了。朱朱也不在就算了,結果這紅豆甜糕還沒加糖,差點沒給我苦掉牙!差評!必須差評!”
應止玥:“……”該說什么,直到現在連枝都沒發現把自己打昏的人是朱朱,真不愧是點心腦袋?
也是到這時候,連枝才發現外面的不對勁,她想把腦袋探出去,可是身體只能在仕女圖中來回地扭,“姐姐,你那里怎么全是山楂肉顏色的東西?還安全嗎?天啊,那個丑木偶要抓你的腳!”
不用連枝說,應止玥已經一閃身避開,腰彎折成一個柔韌的弧度,月下拱橋一般。
雖然看到連枝算是好事,但很顯然,屏風并不是鬼域的破綻,而只是因為關著連枝,才沒有跟著房間里其他的陳設一起變形。
燭臺上的光并不亮,也沒有風,卻在忽明忽暗地閃爍。
之前應止玥的感覺并沒有錯,這木偶的動作確實越來越快,而且隨著蠟燭光忽閃一次,它就會爬起來一點,現在只剩下膝蓋以下的地方還彎著。怕是不用再過幾次,它就會徹底站起來,那時候她想躲也沒有辦法了。
有一次,房間剛從灰暗中蒙蒙亮過來,應止玥正對上木偶圓溜溜的眼,只差一點就會和它貼上臉!
她已經能感受到櫸木冰涼的寒意,血腥味欺進,她趕忙一個旋身。
可應止玥雖然動作輕盈,卻無可避免地越發靠向屏風。原本她還暗自慶幸,覺得走向屏風的路極為容易,現在看來,則是這地上的木偶有意為之,就是把她向屏風邊逼!
屏風上掛著的嫁衣鮮紅奪目,珠寶華耀,蠟燭暖黃色的光折射在上面,隨著綢緞的流動而變得更有吸引力。
“你……你是誰?”朱朱暗啞的喘氣聲遙遙傳來,應止玥抽空順著聲去看,并沒有見到紅色嫁衣木偶的人影。而那影影綽綽的聲音更像是陷在夾層里,不規則地折疊在嫁衣的褶皺里。
聲音也像是浸著血了。
木偶不會管應止玥的想法,大大的眼瞳被詭譎和邪惡浸滿,血淚滴落在面頰上,趁著對方難得失神的瞬間,更是不會錯過機會,詭異的唇角高高翹著,手臂急速一撈:“嘻嘻嘻嘻……我抓到美人——咦?”
應止玥雖然身嬌體懶,但勝在常年坐臥在各式各樣的軟榻長椅上,早已經嫻熟掌握了用各種古怪的姿勢看書的無用技能。當下,她卻正是憑著多年歪躺著看閑書的經驗,以一個鬼都難以想象的奇妙角度,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木偶猛然抓出的手臂。
應止玥咬住了唇。
看來,這術法的主人并不留情,抓住了連枝,現在更是要對自己和朱朱下手。
因為本來就已經不是人了,被殺反而不是最可怕的。
再結合連枝的話,應止玥毫不意外,只要她被木偶碰到,就會一起被抓進屏風里。那時候別說再去救連枝和朱朱,她自己怕是只能永遠困在仕女圖里面了!
可是,即便應止玥不主動碰到木偶,以木偶越來越快的速度,她怕是也支撐不了多久。
蠟燭光明明滅滅,照在美人細白的面容上也帶了霧似的粉飾,衣袖裊裊,這樣靜美的佳人很快就可以永遠收藏進畫中。
只要蠟燭再亮一次……
燭淚上凄惶的光一閃,最后一次陷入黑暗。
一大壞種
木門發出“啪”的一聲, 設下陷阱的人竟然比鬼還震驚,“應……應止玥?你怎么會在這里?!”
明亮的陽光順著窗格鋪散在房間,姜黃色地毯絨毛溫暖舒適, 血腥味被驅散, 取而代之的是干凈的松香味。
應止玥扶著一旁的屏風, 身上薄汗未干,若不是角落里還有只等比例縮小的巴掌大木偶和昏倒的朱朱, 剛才的一切簡直像是幻覺。在緊要的關頭,應止玥發覺木偶是隨著蠟燭“熄滅——點燃”的循環而加速。換言之, 如果能讓蠟燭一直呈燃燒狀態,或者直接熄滅,木偶是不是就不能動了?
即便做了鬼,人類本能對于黑暗的恐懼還是不會消散, 更不必說還有個一直扭動的陰森木偶在?墒亲屜灎T一直燃燒顯然不行, 所以應止玥索性趁著最后的時機, 一口氣吹熄毀掉了蠟燭。
還好, 她猜對了。
這木偶個頭變小了,面上還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這么生氣做什么?我不就是和美人姐姐開個玩笑嘛!
應止玥沒理木偶,轉而看向房間的主人李夏延,“你連鬼都能看見了?”
李夏延有點心虛地看向連枝,捏了一下地上還在尖叫的木偶, 咳一聲:“向九宿道觀借了點東西!
剛進院落時,還算得上是清晨,經過這么一番折騰, 日頭毒辣, 扇子吹出來的風都是滾燙的。別說鬼了,人都有點頭昏眼花。
連枝沒注意到表姐的視線, 此刻正殷勤地忙前忙后,又是給應止玥墊涼席,又是向甜湯里放冰塊,還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杯杏仁冷酥山。應止玥累得夠嗆,也不客氣,斜靠在軟墊上舀了口酥酪,挑剔道:“藕糖放多了,對皮膚不好!
是的,即使死了,也要把抗糖的信念植入內心,也不知道一個鬼為什么還需要保養皮膚。
李夏延本還有點心虛,但在見到這不要臉的大小姐做派后,險些沒被氣死:“連枝,你慣她這些臭毛病做什么?”
奈何連枝一點都不爭氣,歡快地答應了一聲后,小臉紅撲撲地又去鼓搗新的冰碗。有了冰碗,悶窒的房間倒是清幽了幾分,不似幾個時辰前燥熱。
李夏延收起地上作亂的木偶后,有點別扭地解釋說:“我沒想到來的人是你們,這木偶可以幫著我看到鬼,但是時間和范圍都很有限,我只能在這里才能見到連枝……不過應止玥,你前些天不是還在京城辦什么‘秋花展’嗎?跑代城來做什么?”
應止玥一頓,因為到了代城后就遇到了櫸木木偶的一系列怪事,倒是把冒充自己的冒樂給忘記了。
應止玥溫柔地笑了一下:“看來‘我’已經醒了!
李夏延:“什么醒不醒的,你從上個月不就開始出來走動了嗎?不過我看你今天這樣子,腦子倒好像被雷劈醒不少。”
李夏延的話夾槍帶棒,即便是點心腦袋也聽出來不對勁。此時的李夏延可不再是見到縣老爺時平靜從容的高門小姐,而像個炸藥包一樣,一點就炸。連枝不由得奇怪道:“表姐,你不喜歡應姐姐嗎?”
被表妹天真的話一打斷,李夏延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氣的。
“我怎么可能喜歡她?還有,連枝你怎么見人就叫姐姐!”
在一本傳統的古早瑪麗蘇文學當中,除了對女主垂涎欲滴的男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另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對女主看不太順眼的女配。通常情況來講,女主和女配原來可能是閨中密友甚至是姐妹,可最后都會因為愛上同一個男人而大打出手,甚至傷及性命。
但是這些慣例并不完全適用于李夏延。
李夏延看不上應止玥。然而,她也一視同仁地看不上任何男人。
依照讀者冒樂來看,李夏延天生罹患大小姐做派PTSD,一看到女郎拿著帕子傷春悲秋就想吐,迎風咳血的姑娘會讓她滿胳膊冒雞皮疙瘩。而在其中,最讓李夏延受不了的就是喜歡穿白裙子吟詩誦詞的嬌小姐,李夏延讀到酸詩的時候,簡直想自戳雙目。
幸運的是,應止玥完美地符合了以上所有表述。
不過冒樂不在場。
連枝沒注意到,應止玥更是不在意,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忽視了李夏延。
李夏延有氣沒處撒,轉頭盯上了一旁沉默的陸雪殊,挑剔道:“還有你,你們家小姐柔柔弱弱的,你卻這么陰狠毒辣,應止玥知道嗎?”
“陰險毒辣?”應止玥被拉回注意力,看了一眼陸雪殊,果斷地搖搖頭,“怎么會,他再柔弱善良不過,連只雞都不敢殺。”
李夏延:。。
李夏延氣到快發瘋:“柔弱善良?要不是我還有點自衛的手段防身,怕是剛才就被這小白臉一刀抹了!
聞言,應止玥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
在來到宅院之前,應止玥確實從乾坤袋里翻出來了一把玄鐵劍丟給陸雪殊,不過這劍雖然看著威風凜凜的挺嚇人,但是尚未開刃,她純粹是讓陸雪殊當個裝飾品用的。
她倒是不知道,陸雪殊還會用劍?
“自衛的手段?”陸雪殊含笑的模樣還是爽朗青蔥的少年郎,可嗓音和手邊未收的玄鐵劍一樣,硬邦邦的簡直要凍死人,“你確定不是要找個傀儡替你嫁人?”
李夏延噎住,難得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現在的李夏延和前幾天端莊冷靜的李家小姐樣子完全不同,或者說,光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個貴族小姐,土財主還差不多。郁金色的羅裙上繡著金線,腦袋上插著的釵子更是金光閃閃。
日光曬進來,應止玥指示陸雪殊把軟榻往后移了移,對著李夏延笑了笑:“抱歉,你的釵子有點晃眼。”
“晃瞎人眼?”面對應止玥敷衍的解釋,李夏延眼睛一瞪,梗著脖子罵道,“你個土老帽,做你的柔弱大小姐去吧!懂不懂什么叫亞比新潮流,我自從換上這套純欲風郁金套裝,走在街上回頭率上百分之百,無數小姐公子都對著我笑。”
應止玥雖然喜歡穿素色的衣裳,但是也能確定,亞比風絕對不是李夏延身上這套金光閃閃的裙裝,不過她體貼地沒告訴李夏延回頭率高的真實原因,而是回到正題,“李小姐是想要我們替你成婚嗎?”
陸雪殊更是及時奉承:“姑姑好眼力!
李夏延咬了咬牙,她真是低估了這個小白臉,本來以為只有他的臉勉強能看,本想到他不僅惡毒,居然還這么不要臉!
“于家的這樁婚事不對勁,我懷疑有詐,所以想找個會陰陽之術的不軌之人做小姐,我在旁邊做侍從,就算原諒對方了。”
這么說來,李夏延雖然是李家的小姐,但是也處處受限。雖然想要幫助連枝復仇,可犯下這惡事的不是人,她也很難找到甘愿涉險的厲害道士,便央了九宿道觀的道士借給了她一個木偶。
一來,經李夏延的調查,于家的怪事都和櫸木木偶有點關系,她可以借著這陣法觀察一下來人的能耐。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在大婚前夕跑到閨閣小姐房間里的,絕對都是壞種,她這也不算牽扯好人。
不過,由于限制條件太多,即便是李夏延也沒對這個陷阱抱太大期望,沒想到真的有人迎頭撞上來。
幸運的事情是,一送就送了四個,其中還包含她一直找的表妹和死對頭應止玥。
不幸的事情是,李夏延這個正主竟然被逮了。
李夏延雖然沖動魯莽了些,能縝密地獨自調查出這么多事情的人,也絕不可能是笨蛋,她沒錯過應止玥剛才眼中閃過的疑惑,陰陽怪氣地道歉:“陸公子,都怪我把你看成了以色侍人的小白臉,沒想到你竟是個劍客,想來非常適合做新娘子!
沒想到的是,陸雪殊神情未變,只是面色微黯,輕輕嘆口氣,一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的樣子,“我能會什么武功?只是擔心姑姑罷了!
李夏延:“……”好茶一男的,拳頭邦邦硬了!
她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貴族小姐,歷經各種宅斗宮斗風波,但即便如此,也沒見過這么茶的。
果不其然,他雖然沒直接解釋,可是應止玥眼中的疑慮已經煙消云散,居然還安慰他:“以后多學學就是了,不求精通,至少能留著逃命用!
李夏延氣得發瘋,也不演了,一把掀下屏風上的紅嫁衣兜頭往陸雪殊身上扔去,“瞅給你能的,方才進屏風的怎么不是你?”
雖然李夏延是李家的小姐,但能布下鬼域的一次性法寶絕對不便宜,她心疼得臉都綠了。
應止玥是絕對不可能去做替嫁的新娘了,而朱朱在陷入陣法時,寧可拼得魚死網破也不想被關進陣法,暈過去前還牢牢地握著手里的白色絲線,眼看著即使醒過來也幫不上什么忙。
至于連枝就更不必說,她本就是李夏延的表妹,李夏延此行就是為了她而來,自然不可能再讓連枝涉險,更不必說她還被朱朱的絲線套住。即便剛剛李夏延用屏風套住了連枝,也只是在朱朱的套子外又套了一層,像是套中套。
沒有朱朱解除限制,連枝現下也被困在了這個房間里,哪里都去不了。
李夏延本著“花都花了,不能浪費”的樸素省錢原則,掐著鼻子去捏硬柿子:“陸公子,我聽說他溫文爾雅才貌出眾,更何況應止玥也說你柔弱善良,不如我送你一次機會,讓你也體驗下新娘子的快樂?”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真的死的!
然而,不得不說,李夏延看似大大咧咧,考慮得還很周全。在成婚的時候,會有無數貴客觀宴,沒辦法糊弄。但是等成婚之后,她就會用傀儡術將木偶替代成新娘,放被捉來的倒霉鬼自由。
至于于二……
“于絕嗣不無辜,何況他克妻克死了那么多小姑娘,還結什么婚?也該修心養性了!
還有個嚴肅的問題,就是連枝明天就到了投胎轉世的最后日期,而李夏延解除術法也需要十二個時辰的時間……
可她一個人分不成兩個,這可怎么是好?
連枝舉起手:“表姐,你不用管我的!”
可惜,她的聲音被自動忽略了。
在李夏延眉頭緊鎖,苦苦思考解決辦法的時候,也沒錯過應止玥病殃殃的虛弱樣子,無意識地咕噥道:“一個柔弱的大小姐,什么時候也能看到鬼了?被雷劈還有這功效?”
“還有你……”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陸雪殊,疑惑道,“姓陸,也叫她姑姑,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有點像……”
還沒等李夏延說完,她兩眼一翻,在連枝的驚呼聲中,軟軟地暈在了朱朱身邊。
連枝驚怒地沖向陸雪殊:“你對我表姐……”話沒說完,同她表姐一樣,雙腿一軟,竟是再次暈了過去。
陸雪殊掐滅手中的暗色香氣,對著應止玥內斂地笑了一下:“您給的香囊果然好用。”
他用一種青澀的語氣,拙劣地試探道:“姑姑并不想讓這位李小姐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對嗎?”
應止玥卻走到陸雪殊面前,靜靜地打量他。
他皮膚白,但這幾天跟著應止玥來回奔波,原本久藏室內的蒼白變成了少年的暖白色調,有種生機盎然的少年感,反顯出本人是種健氣的漂亮。
“明明是公子,卻只能屈身伺候別人,很不習慣吧。”
雖然應止玥是世無其二的美人,可陸雪殊卻莫名其妙打了個顫,試探性叫:“姑姑?”
應止玥的身體一向是涼的,而小公子的皮膚溫熱,手指貼在他面皮上都是溫水從指尖滑過,舒適的熨貼感。
陸雪殊一怔,剛剛還無辜單純的表情微斂,漆色的雙眸深濃如墨。
而應止玥沒留意,漫聲道:“讓你也做一天小姐,怎么樣?”-
汀月映湖,催發在銅錢上的香粉妖嬈似柳,夾雜著薄薄的香灰味道。
皇上親自下的圣旨賜婚,再加上關附于府的的排場與宿晉道觀的聲望,街上擠擠挨挨地擠滿人,都伸長著脖子來看十里紅妝。
騎著駿馬行在最前的新郎官豐神俊朗,果然是謙謙君子,但是隨著百姓們交談的聲音傳入耳,他唇角的溫潤微笑有即將僵掉的嫌疑。
“這就是那位克妻的于二公子吧,看起來不像啊!
“就是他就是他!他兄長于隱周,原本何等意氣風發的大將軍,現在卻下落不明,不然哪有人會注意這個平凡的于二?我還聽聞,上個新娘子之所以碰到走水的倒霉事,可是于家的人親手放的火,就為了強行逆轉他的倒霉八字,結果還害死了富商陸家的兩個少爺!
“這和陸家有什么關系?”
“你還不知道?陸家的大公子陸強和小公子陸雪殊明明都不在一個地方,卻都不幸因火災罹難了,陸夫人當場就暈過去了,聽說這兩天家里人已經在為她準備后事。嘿,你說巧不巧,他們死的那天,正是于二公子新婚的日子。所以你說,還能怪誰?”
“這,這于家二公子都不能用倒霉來形容,這是活生生的掃把星啊!
“還有呢,夏家的御史參他聲色犬馬,結果倒頭就暴斃了,你說邪門不邪門!”
二公子于銫冢臉色鐵青,嘴唇幾次蠕動,可最后還是惡狠狠往馬身上甩了一鞭子,全當沒聽見。
但估計連于銫冢都想不到,害他被罵做掃把星的陸雪殊就坐在他身后的婚轎里,冷笑一聲:“姑姑好像很開心!
應止玥當然開心,她微撩開簾子,興致盎然地聽路人們討論,說于家二公子實在不是一般的掃把星,連于家的家生子都忍不下去。
話還傳得有模有樣,“火藥滯銷,只好燒家。少爺克妻,救救我們!
路人豎起大拇指頭,大加贊揚:“說得多好,又押韻又不拗口,我都能背下來了!
實際上,于家在代城盤踞多年,根系錯綜復雜,平時代城的百姓對于家都是交口稱贊。但因著這次大婚是皇上賜婚,很多別城鄉鎮的百姓也來看熱鬧,這流言蜚語就壓不下去了。
應止玥心情好,也不和面色冷淡的少年計較,還笑吟吟地給陸雪殊倒了杯茶,“別這么喪著張臉嘛,今天可是你大婚的好日子呢!
他微抿著唇,并沒有被說服的樣子,濃如鴉羽的睫毛垂下來,眼瞼下都掃落淡淡陰影,卻更顯得唇紅齒白,一種清疏的冷艷感。
雖然在應止玥的威逼利誘下,最后陸雪殊還是沉默地坐上轎子,成為應止玥親手裝扮的“倒霉鬼”,擔當新嫁娘一職。好在應止玥微薄的良心尚在,看到陸雪殊沉默著枯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粉,只在他束起的發尾上放了個鈴鐺做飾品,反正紅蓋頭一遮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應止玥在房里設了個半時辰后蘇醒的符咒,留了個紙條,讓李夏延在房間里給連枝解除術法。而應止玥則是陪在恢復成人類狀態的陸雪殊身邊,一同前往于家。
應止玥覺得新奇:“這還是我第一次坐婚轎呢,都說洞房花燭堪比金榜題名,可我怎么一點緊張激動的感覺都沒有?”
“是啊!标懷┦庑α一聲,顯然已經認命地接受事實,“畢竟我才是新嫁娘。”
應止玥:“……”
不過,來湊熱鬧的百姓數量已經大大超出了原有的估計,婚轎幾次停滯不前。最后于家派了個梳雙刀髻的小丫鬟過來,估計是因為日子喜慶,小丫鬟的臉蛋也紅撲撲的,挑了喜轎的簾子開心道:“實在抱歉,沒想到會有這么多鄉鄰來看新郎。還好這附近是我們于家的一套宅子,可否煩請貴客輕移蓮步,先去府中小坐片刻?”
小丫鬟想來是于府的家生子,說話也文縐縐的,到了新婚的日子還叫新嫁娘“貴客”,倒想不到于家原來這么注重禮節,連小丫鬟的教育也要普及到位。
陸雪殊不留痕跡地和應止玥對視一眼,調整一下才戴回頭上的紅布,這才跟著小丫鬟走出去,緩步行進街邊的宅子。
該說不說,于家果然財大氣粗,連路邊隨手購置的宅子也這么大氣。
扉窗緊閉,碩大榕樹的根系緊緊夯在泥土里,翠色被蒼苔隱約遮掩住。檐欹碧??,樓閣峰閑,雖然看著冷寂清幽,但是于家有錢,一片明亮的燭火將幽微的瓦檐都映得紅彤彤,極為喜慶的歡騰模樣。
就是不知為何,看著有點眼熟。
想來于家的宅子大差不差,總有相似之處。
小丫鬟極為體貼,在替他們打開屋門后,還把應止玥之前泡的那杯茶也給端了進去,一并奉在小幾上。
但她并不討人嫌,將點心和暖爐等物都備齊之后,也不多問,團團笑著將屋門合緊,恭謹道:“請兩位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擾了!
她生著張小圓臉,看著就讓人覺得開心,確實適合在新婚這天陪著新嫁娘。
隨著門扉被輕輕合攏的“咯吱”聲傳來,溫暖的燭火映亮灰暗的房間,驅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緊張。
可在這樣溫馨的房間中,應止玥和陸雪殊的面色卻齊齊一變。
——應止玥是個鬼,常人自然看不見她,哪里來的“兩位”?-
與此同時,前頭擎著婚轎的轎夫眉頭一皺,驀地停住腳步。
“大哥,怎的了?”后面的轎夫一個踉蹌,差點沒跌跤。
大哥沉聲道:“你們沒覺得轎子變輕了嗎?”
這些大家小姐成婚,轎子里不僅會裝人,歡迎加入企鵝君羊四二貳2無酒一寺七還會放茶壺器皿棉被等一系列繁瑣的東西,還有的新娘母親為了“壓住”新郎,會特意在女兒懷里放極重的金塊,所以一個嬌小姐的轎子才需要八個人抬。
再加上成婚的路途漫長,這些轎夫會輪換著歇腳,更不會輕易地發現不對。
然而這位大哥已經做了幾十年的轎夫,是轎夫里的扛把子,一雙肩膀扛過兩千個時辰的婚轎,最是敏銳,一點重量的變化都會察覺到。當即,他也不顧什么教條禮數,在嗩吶聲聲中上前一把掀開轎簾。
這一掀開可好,所有的轎夫都瞪大了眼,更有膽小的受不住,嘴里“嗬”的一聲,都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駭然。
本該端坐著的新嫁娘無影無蹤,取而代之是一個抱著巨大石塊的櫸木木偶,正咧著鮮紅如血的嘴唇,沖他們開心地微笑。
吉時已到
宅子內, 床榻上鋪著軟紅色的紗帳,窗欞上還糊著紅艷艷的“囍”字,外面提著燈籠的侍從如云, 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不, 不能說沒有不對勁, 應該說實在太正式了,即便于家再怎么重視這個李家出身的新嫁娘, 也不至于連街邊隨便的一個宅子都布置得這么喜慶,侍女們臉上都掛著如出一轍的大笑, 仿佛這里才是婚房。
“姑姑!比欢,在陸雪殊將身上累贅的墜飾往榻上擱的時候,眉宇微皺,“這個香袋味道不對!
掛在紗帳上的香袋是柔軟的錦緞質地, 深紅色的軟布上還繡著游水鴛鴦。應止玥拿起來, 托在手上聞了一下, 臉色也跟著難看起來。
正常來說, 里面塞的都是胡椒或者桂花,用來喬賀新婚之喜,多子多福的意思。但這個香袋可不是,透過縐紗,濃郁甜蜜的返魂香飄散出來, 中間還夾雜著淡淡的麝香,馥郁甘甜,令人聞了就會放下周身的疲憊, 如墜幻夢。
返魂香, 又稱卻死香,《香料紀事》中記載, 它是為了復活埋在墳塋地中的死尸準備的。再加上活血化瘀、可以用來墮胎的麝香,哪里適合慶賀新婚?
說是滿懷惡意的詛咒還差不多。
香氣柔軟粘稠,幾乎要濃稠成固體,應止玥有一瞬間都有點恍惚,趕忙拽著陸雪殊的袖口聞了一下。冷澀的氣息沖淡了滯重的返魂香,她頭發未簪,迤邐在深紅色的喜服上?删褪且驗榘l絲深黑,反襯得他露出袖子的皮膚更加潔白干凈,清水一樣。
陸雪殊垂眸看著她,燭火昏寐,他的神色也辨認不清,“姑姑聞夠了嗎?”
“……這香袋確實不對勁!睉公h當做沒聽見,嘴唇卻不自然地一抿,但她腦子清醒后就撥開他,轉而向軒窗走。
本來是為了避免尷尬的,可是近處一看,窗格上貼著的紅紙也有蹊蹺,撒了金粉的“囍”字是倒置著的,剪成小孩手里拎著的東西也并非鯉魚,更像是兩個木愣愣的偶人。
櫸木木偶?
應止玥霍然抬起頭,而陸雪殊已經伸手將窗推開。紙錢焚燒的鋸末味溢在空氣中,之前關了窗不覺得,可是被風一吹,這味道簡直濃郁到嗆人嗓子?蛇@些來回來去走的侍女不但不受影響,手里燈盞穩穩地提著,連嘴唇上掛著的笑容都絲毫未變。
“姑姑也看出來了吧。”陸雪殊怕驚擾到這些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話,微濕的水汽撲在她的耳尖,可是這時無人在意這些小事,“這些侍女不是人。”
——是木偶。
正在這時,木板上傳來粘滯的腳步聲,因為宅子老舊,走動時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不等他們做出任何反應,“咯吱”響一停,三下僵滯的敲門聲傳來,接著是雙刀髻丫鬟歡快的語氣:“新娘子,新郎到了!”
活活潑潑的,聽著就叫人欣喜,遠不是原來端謹的聲線。
……就好像,期待很久的事情終于要到來,她已經遏制不住開心的心情了。
雖然是于家的宅子,但是給新嫁娘用來休息的房間卻有著極薄的門,連微濁的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門根本就什么都擋不住,說是個當擺設的裝飾品還差不多。
就在門應聲而響前的一瞬間,應止玥一把拽過來旁邊的紅蓋頭,直接壓著陸雪殊仰躺在了床榻上-
“李小姐?”
于是,在于家二公子于銫冢推開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紗帳堆疊,朱紅的喜服與雪青的衣裙交疊鋪開在喜床上。兩個人的皮膚都白,落在龍鳳珠的暖黃光暈下都是細致的漂亮。
紅燭垂淚,無端端生出種香艷來。
于銫冢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李小姐,這是怎的了?”
穿著雪青衣裙的應止玥先起身,語氣溫溫柔柔的,只是單純地好奇,“于公子能看得見我?”
她烏發凌亂,唇上細膩的口脂卻暈染開,本來是冷清朦朧的美人,卻因為耳尖上染的微紅色顯出點無知無覺的媚。
看到這一幕,于銫冢張開的那張嘴巴就沒合上過,他下意識道:“姑娘是李小姐身邊的侍女嗎?在下拜訪了李家這么多次,怎么從未……”
身旁的雙刀髻丫鬟笑容未改,只是被火燭嗆到,不小心咳嗽了一聲,于銫冢這才回過神,恍然大悟道:“噢,想來李小姐是托人設了術法,找九宿道觀的道士隱匿了姑娘你的蹤跡。只是在下不才,身邊有友人也會些術法,布置在了這宅子中,就是為了以邪克邪。別說姑娘你只是被道法隱匿,便是真的鬼來了,也照樣要現行。”
應止玥目色一滯,于絕嗣果然眼線不少,連李夏延找上九宿道觀的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說這番話的目的,怕是在譏嘲李夏延白做無用功。
于絕嗣不知道脾氣爆的李小姐已經被掉包,他轉向喜服蓋住的新娘,謙和開口:“李小姐是在下未來的妻子,我們夫妻一體,你的身邊人自然就是我的身邊人。你不必擔憂,從此于府就是你的家。這一天下來也累了,可要吃些什么?”
“小姐身體不適,因為不舍和親人分開,哭啞了喉嚨。”眼看著于銫冢要走向陸雪殊,應止玥怕他察覺不對,趕忙開口,“于公子有什么問題,問我便是!
于銫冢眼睛一亮,也不糾纏去問相看兩生厭的“李小姐”了,轉而看向應止玥,“還不知道這位姑娘名姓?”
應止玥瞥了一眼沉默的紅蓋頭,隨口扯:“……我家小姐喚我小姝!
身后的紅蓋頭輕輕晃了一下,雖然陸雪殊沒發出聲音,但是應止玥肯定他現在一定在笑!還是那種想忍但有點忍不住,唇角微勾,帶著點“姑姑也有今天”的大仇得報感的揶揄的笑。
爹的。
于銫冢不知道,眼前的美人已經在心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還在滿口稱贊:“‘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在下雖是第一次見姑娘,但也覺眼熟,也許我們從前便見過,今日只作故人重逢。小姝,小姝,果然是個好名字。外面閑雜人等太多,不得已請你和李小姐在這里休息片刻,可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
“多謝于公子。”于絕嗣真是狗膽包天,當著新娘子的面就開始勾搭身邊人。
應止玥沒看他,反而對一旁進了屋就不說話的雙刀髻丫鬟發問道:“剛才著急,倒是忘了問。我家小姐在路上下了轎,可會有些不合禮數?”
連枝自己沒有在于昌氏度過一夜,李夏延自然也不會,不然簡直是把世族李家的臉面往地上踩。
從于絕嗣開始對應止玥說話起,雙刀髻丫鬟面色發黑,應止玥幾乎能聽到她的磨牙聲音了。
只是,她剛要開口說話,于銫冢卻搶了先:“小姝姑娘不用憂慮。她方才施了術法,沒人會看到你們進了宅子,而且還變出來木偶塞進了婚轎里。等一會兒行人散了,我們會再將你們接回喜轎。”
應止玥指了下大開的窗欞,枯澀的紙錢味未散,“那外面這些侍女……”
于銫冢掃了一眼雙刀髻丫鬟,這才笑說:“小姝姑娘好眼力,這些侍女也都是用櫸木木偶變的。我們于府雖大,但這圣旨下得突然,也有幾分措手不及,沒將所有東西都布置好。在下怕唐突了李小姐,這才命人擺了些木偶放在這里,看著也能熱鬧些!
應止玥露出個“原來如此”的表情,“不瞞于公子,小姐剛才嗅到那香袋的味道不對,窗上的囍字也貼反了,著實嚇了一跳。如不是于公子解釋,我還以為……”
她話沒說完,只微笑看向一身喜服的世家少爺。
聞言,于銫冢瞳孔微縮,然而謙謙君子的神態未變,語氣也不疾不徐:“因為時間有些趕,這幾天府里找的人牙子采買了一些新小廝,沒來得及調教好,沒讀過書不說,還笨手笨腳的,做什么事都要人催,趕出來的活也不利索。小姝姑娘放心,趕明兒進了府,在下就讓他們從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省得礙眼。”
囍字不說,骷髏頭的剪紙和香袋里的返魂香可不是隨便就能找到的。
應止玥還欲再問,圓臉的雙刀髻丫鬟冷不丁開了口:“二公子,吉時將至,新娘子該上轎了!
應止玥看向她,唇還是笑著的,面頰也紅潤喜慶,只是不知是不是燭火快燒到盡頭的原因,顯得她原來瞇著的一雙眼有些犯冷。
剛才于銫冢反應很快,可是應止玥本就浸淫在富貴窩里,又有著一對巴望著她趕緊死的姨娘渣爹,自然對人的微表情變化比較敏感。
方才,于銫冢聽到應止玥說話的時候,眼風下意識就想掃雙刀髻丫鬟,然而眼珠轉到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竟然給人一種,他很怕雙刀髻丫鬟的錯覺。
然而,這怎么可能呢?雙刀髻丫鬟可是一直表現得很恭敬,而且進門來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縮在一邊,像是另一具櫸木木偶。
于銫冢接下來的舉動也證明應止玥的感覺是錯覺,他眼睛閃了兩下,這才對雙刀髻丫鬟擺擺手:“知道了,你先在外面等著,我再和李小姐囑托幾句,這就出去!
“二公子……”她還想說些什么,看到于銫冢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這才福了福身,應聲“是”,走出去掩上了門。
等到她腳步聲一遠,于銫冢也卸下一層擔子,他活動一下肩頸,笑著看向應止玥:“這煩人精可算走了。小姝姑娘……我叫你小姝可以吧,你覺得我看起來怎么樣?”
應止玥:“于二公子是我家小姐的夫婿,自然是一表人才,再好不過的!
“那就好。”于銫冢謙謙君子的面具戴不下去,也不用“在下”自稱了,猶豫著開口,“從此你就跟著我,不會虧待你的。我的傳言你可能也耳聞過,府里沒什么人,我母親也是個好性子的寬和人,再清凈沒有的!
這簡直把目的直勾勾寫在臉上了。
應止玥若有所思:“于公子這話的意思,是想要我做你的侍妾?”
“正如小姝所說。”連應止玥都沒想到,于銫冢竟然毫不猶豫地就承認了,飛速道,“你不用擔心,雖然是個妾室,但那只是個名頭,我心中待你都是正頭娘子,府里的下人我更是會約束著,斷不會讓你受委屈。將來我們有了麟兒,就是于家未來的主子!
林姨娘要是在這里,估計要喜極而泣了,于銫冢畫的大餅簡直就是她的夢中生活!
然而,應止玥畢竟不是林姨娘,而且她有點不能理解于銫冢。
今日畢竟是于銫冢第八次大婚的日子,而且還是皇上親自下的圣旨,更不必提新娘子還是京城鳴鐘食鼎的李家小姐。即便他看中了侍女的美色,也不怕御史再找他麻煩,又何必一天都等不了,還在新娘子的面前討要她的侍女呢?
這簡直不是給不給臉面的問題,是直接把新娘子的臉擱地上踩了。
如果不是于銫冢失心瘋,那就是他知道新嫁娘沒有機會告狀。
可是,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會讓一個出身名門的小姐連訴苦的時機都等不到呢?
于銫冢越說越急,眼睛也時不時掃向窗外,活像是后面有東西在趕,到最后應止玥已經快聽不清他在畫什么新款大餅,因為他已經伸出手,要直接牽著應止玥的手把她給帶走——
“鐺!”
應止玥看似是纖弱的冷清美人,可手里的銅制燭臺卻毫不猶豫地拍在于銫冢的腦袋上,聽著聲都讓人牙痛。于銫冢頭冒金星,一個支撐不住,歪在墻上滑了下去。
應止玥拍了拍手,在于銫冢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微彎了腰,惡趣味地對他輕語:“連不做人的鬼都敢覬覦,于二公子是怎么敢的呀?”-
“姑姑,綁好了!
應止玥敲昏了人就宣告收工,后續收拾的事情當然由她的“小姐”承包。
聽到陸雪殊的話,應止玥才拿出乾坤袋,也不想再看到于銫冢被拍腫的豬頭臉,直接捏了個訣將他收到袋子里,轉而囑咐他:“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你小心一些!
于銫?此剖遣豢梢皇赖纳贍敚菑乃碗p刀髻丫鬟的相處模式來看,他其實是有點怕她的。
而且現在情況不明,他們就先把新郎官給拍暈了,還不知道會給后續事情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陸雪殊卻不這樣認為:“比起我,她可能會更想對付姑姑!
“不至于吧!睉公h蹙眉,“畢竟在剛才和他們的交流中,我扮演的是個侍女!
而于銫冢的七次婚姻雖然都以血案收尾,但過世的都是小姐,反而身邊的侍女雖受了驚嚇,但都活得好端端的。
陸雪殊微嘆口氣,不說于銫冢這個被美色沖昏了頭腦的少爺,旁邊的雙刀髻丫鬟怕是早就看出來不對。
“嘆什么氣,我做的哪里不好?簡直是最體貼細心的完美侍女!
大小姐下頜微揚,一派矜傲之色,完全沒覺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眼看著應止玥要動怒,他將小幾上的茶杯洗過,復給她添了杯水,語帶揶揄,“是,我們小姐最貼心了。”
不說進來這么長時間,應止玥連杯茶都沒倒過,生疏的禮節與敷衍自稱,這侍女的派頭完全比主人都要大,光看著就知道十指不沾陽春水,地地道道的大小姐。
應止玥有點惱,但又知道不是爭吵這些小事的時候,揣著乾坤袋和他走出去,“先想想于銫冢的事該怎么應付吧!
在應止玥和陸雪殊準備走出宅子的時候,提著燈盞的雙刀髻丫鬟不知何時到了他們前方,幽幽道:“兩位貴客這是要去哪?”
“吉時已到,該成親了。”
隨著她一福身,原本亮堂的宅子徹底昏暗下去,唯一的光亮來自于雙刀髻丫鬟手里的燈籠,然而燭焰被風吹得左搖右晃,忽明忽暗。
應止玥心里本就有了猜測,再看眼前的雙刀髻丫鬟,更是有了八分成算,不由笑道:“于夫人,您怎么親自來了,曉紅呢?”
雙刀髻丫鬟面無表情地盯住她,手中的燈籠灑出片朦朧的微光。
這閃爍的燭火讓應止玥產生了很多不好的回憶,她也不準備破陣了,準備拉著陸雪殊就跑。
然而,她才剛扯住陸雪殊的袖子,燭光一閃,徹底凝固住。
他們也不用操心婚禮的新郎官突然消失的事情了。
因為,連同應止玥和陸雪殊自己,都跟著徹底消失在這宅子里。
冥婚現場
“小姐, 吉時已到,您該上轎了!
婆子佝僂著腰遞出個紅包,笑出滿臉的褶皺, 顴骨處打的腮紅比新嫁娘的還要濃。
這本來是個溫馨的場景。
——假如紅包中塞的不是紙錢的話。
應止玥在于家的詭異宅子前碰到雙刀髻侍女, 或者說于昌氏后, 蠟燭一熄,她也陷入混沌之中。而再一睜開眼睛, 她就披上了正紅色的嫁衣,端坐在閨房中的鏡子前, 被丫鬟圍著涂脂抹粉。
如同之前連枝被拉進屏風一樣,應止玥也是進入了鬼域。只是李夏延設的陣法,只是為了抓個倒霉蛋陪她成婚,并沒有傷人的意思, 可這次怕是沒那么容易。
脂粉帶著股發霉的味道, 潮濕且泛著灰白色。應止玥不動聲色, 借著鏡子環視了一圈這位新娘子的閨房。櫸木做的床榻未雕飾任何花紋, 炕幾上只放了個陶制的泥碗,再有就是一個清洗用的銅盆,上邊搭著的巾帛已經掉了色,還漏了一個大口子。
梳妝臺也光禿禿的,上面只有罐用來清潔牙齒的竹鹽。墻上倒是鑲了兩幅字。
左邊摘抄自《女誡》, 右邊來自于《內訓》。
這看上來可一點不像是個待字閨中的小姐屋子,乞丐住著都要嫌簡陋。
在應止玥的印象里,雖然也有不少小姐不喜豪奢的裝飾之物, 可在京城的這么多閨秀中, 只有御史家的小姐才會這么寒酸。
因為她們有個愛生娃的酸儒窮爹。
但是因為勤儉持家的名聲好,昌御史的女兒們都不愁嫁, 他的第十四個嫡女更是攀上了于家的高枝,被聘為于家二公子的正頭娘子。
不算上李家小姐在內,于銫冢一共娶了七房媳婦,全都死了。
但是于昌氏,也就是出嫁前的昌十四不一樣。
她是于家二公子的結發妻子,也是于銫冢死去的第一位新娘。
似乎是為了驗證應止玥的想法,滿臉高原紅的婆子把紅蓋頭往她臉上一蓋,捏高了嗓音:“十四小姐,新郎官到了。打明兒起,您可就是于二夫人咯!
一時之間,身邊的丫鬟們也都跟著咯咯笑起來,可本該清脆的女孩子笑聲們并不悅耳,反而聽起來像是戳漏氣的“嗬嗬”聲。
【我被哥哥背上了轎子。】
突然之間,一道平靜的敘述音響徹在整個房間中,像是故事敘述時搭配的旁白。婆子和丫鬟們什么都沒聽到,還在捂著嘴巴、眼睛彎彎地看向新嫁娘。
不過,應止玥已經隱約明白過來,這并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而是昌十四的回憶。
昌十四的“哥哥”蹲著將她背起來,男人的背僵硬冰涼。即便透過模糊的紅色蓋頭,應止玥都能感受到那些丫鬟婆子正隨著他們的行動而轉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可是嘴巴卻還在發出“咯咯”的笑聲。
應止玥抿了下唇,沒有嘗試去抬頭看“哥哥”的表情。
因為她很清楚,這個幻境里的人全都是櫸木人偶假扮的。而以她的經驗來看,此時“哥哥”看似在吃力地負重往前走,但是眼珠可能已經不在原位,她哪怕只是掃個視線過去,都會和他黏到了額頭上的眼球撞個正著。
雖然不知道昌十四為什么要把鬼域設置成自己的新婚記憶,但應止玥此時無暇顧及。
因為她剛被背上了轎子,就有第二道旁白聲響起。
【轎子搖搖晃晃的,可我忍住了,沒推開簾子,通往于府的路竟然這么漫長!
尾音剛落,轎子就搖搖晃晃地擺了起來,果然如昌十四說的那樣,昌家聘用的轎夫技術不過關,晃得人頭昏眼花的,應止玥恨不得把外面吹嗩吶的一陣暴揍。
但是,這條路暫時也是安全的,應止玥勾了勾紅色嫁衣上的毛邊,也不知道現在陸雪殊去了哪里。按理說,他扮演的才是新娘子李夏延,可是此時卻是她在鬼域中被套上了成婚的喜服。
……無論怎么說,他總不會死吧?
極輕極小的弧度,應止玥手指微顫了一下。
也就這么恍神半盞茶的功夫,原本還算寬敞的轎子竟然在越變越窄,在本就昏暗的光線下更是讓人呼吸不能。
應止玥眼神微冷,她之前沒輕舉妄動,是因為想要觀察一下周圍的動向,可也沒打算就這么委屈地在轎子里被憋死。
空氣稀薄,更是讓人心煩意亂,想把擋住視線的所有東西都盡數摧毀掉。
她受五刑玉魂氣飼養的指甲暴漲,本來欲直接毀了這座轎子,但是在指甲劃到轎簾邊緣的時候,忽的一頓,只在薄木板的邊緣掀開很短的一條縫隙。
明明只有指腹的一小塊肌膚粘到了外邊,可是空氣里宛如灑著極具腐蝕性的東西,瞬間就將她的那塊皮肉連著指甲一起削了個干凈,連疼痛都是在血珠滲出來之后才蔓延開的。
一雙滿懷惡意的紅色眼珠從縫隙中一閃,仿佛很希望她可以真的徹底破壞掉轎子。
看來,這個旁白既是限制也是保護。如同之前李夏延的陣法中,只有碰到嫁衣才會進入屏風,而不停逼近的偶人只是誘惑她墜入陷阱的誘餌。
換句話說,鬼域的主人不能無條件殺人,而只有破壞掉規則之后,才能被抹殺掉。
應止玥擰了擰眉頭,可這不是陷入了全然的被動了嗎?
好在,她的猜測是正確的。因為過了兩秒,外面才傳來婆子不滿的訓斥聲:“十四小姐這是在做什么?女子要注重德言容功,這可是和姑爺成婚的大好日子。如此不守規矩,放浪形骸,你是想要做應家那位大小姐嗎?”
應家大小姐應止玥:“……”
她也是沒想到,自己都不做人了,還要被罵。
真的是大小姐不發威,就不把她當鬼看啊!
本來就強行壓制的大小姐脾氣溢了點出來,應止玥冷笑一聲,“應家大小姐容色無雙,心慈面軟,也是你這紅眼睛的刁奴能隨便指摘的?”
婆子木偶:“……”
作為代價,應止玥用來護身的一塊羊脂玉佩徹底報廢,但她很解氣,于是接著作死:“不讓我掀簾子也行,嬤嬤這么關心于二公子,還一口一個好姑爺,何不上轎替我出嫁?”
婆子木偶:“……”忍一時風平浪靜,忍一時風平浪靜,忍一時……
忍不住了。
——操他爹的,她要殺了這個賤人!
于是,等到真的抵達于府的時候,應止玥身上護身的東西也少了個七七八八,厲鬼纖長的指甲十不存一。
但是婆子滿臉喪氣,應止玥倒從容平靜,原來的火氣消了個大半,還和和氣氣道:“嬤嬤,于家二公子特別看重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入府嗎?”
聞言,這扮做木偶的婆子后背像是裝了個馬達,也不管是不是出戲,頭也不回,“噠噠噠噠”地踩著圓頭高底鞋沖了回去。
望著她的背影,應止玥垂了下眼,不動聲色地將藏在袖子中的五刑玉取了出來,捏在手里,這才遮了蓋頭,重新向拜堂成親的地方走去。
剛才應止玥雖然作死,但是也沒有徹底和于昌氏對上,更多的是在規則的邊緣反復橫跳。表面看上去,于昌氏被她氣得發瘋,連驅使的櫸木人偶都有點出戲。但以她的猜測來看,這是因為主菜還沒開始。
于府門口懸著的大紅燈籠倒掛著,而堂門處擺著的火盆燒的不是碳火,而是土黃色的紙錢。飛灰跟著彌漫在空氣里,墜落到地面時,轉眼就沁進去,土壤露出暗沉沉的深紅血色。門前于府前候著的兩排櫸木人偶都涂著大片的腮紅,唇角咧開的笑容快扯到耳根,齊聲道:“新娘子到了!
它們身上的衣服都很整潔,紅色花朵對稱地開在衣襟兩側,可比起花卉,更像是人被殺死后噴射的血跡。腳下的尖頭鞋只露出來短短的一截,可是配著它們的外表并不精致,反而如同纏足后才能呈現的扭曲細小。
【我和于二公子拜堂成親了!
冷不丁的,沉默了
憶樺
好一陣的獨白音再次幽幽響起。而這個堂屋也可能是于昌氏能力最強的地方,應止玥還沒有跨過火盆,就感到她的手搭在了旁邊的侍女偶人身上,被什么驅使著邁出了腳。
應止玥的指尖一動,身體本能的下意識反抗泄露出來,而這偶人木呆呆的,不閃不避,還咧著大紅的嘴唇笑著看向她:“夫人,二公子在前面等著您呢。”
打不能打,不然直接被腐蝕成粉末。
動不能動,不然直接被算違規,照樣被燒成飛灰。
聽李夏延說,她那個光是看著有點恐怖、其實只能困住鬼的屏風陣法都用掉了六千個冥珠,是她辛辛苦苦攢了近十年的小金庫。而這個鬼域目前看上去毫無破綻,雖然沒對應止玥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是正像是捕捉獵物的蜘蛛,正在收著網,悄無聲息地要將她蠶食。
這不知道得多貴,想應止玥被兩個鬼差抓住的時候,她連魂帶魄一起才五千個冥珠,還要被嫌貴。
可光看這陣法的精細程度,都不知道能買多少個她。
于昌氏到底和她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要這么大出血!
應止玥還在著急的時候,已經有客人討論起來:“誒呦,新郎官來了!”
“真是芝蘭玉樹,好清俊的小伙子!
身邊有腳步聲傳來,應止玥藏在朱紅的嫁衣里,沒有動彈。木偶們嘴唇翕動,很好奇地來回打量這對生疏的新夫妻。應止玥面上不動聲色,心里也有點隱約地煩躁起來,她微掀了眼皮,想去看這位偶人新郎又會丑出什么新高度——
然后就是一頓。
綢緞暈紅,隔著一層蓋頭,周遭的景色都蒙在種霧蒙蒙的暖色調中,這些偶人身上的櫸木關節也都模糊不清,唯有張開的大嘴在朝著他們木木地笑。顏色看不清,可線條卻明朗起來。新郎的下頜角清晰,順著流暢的肩頸線條流到鎖骨處,脖頸邊緣紅色的小痣若隱似無,也藏匿在喜堂的紅色波光里。
隨著“一拜天地”的高亢聲響起,他唇角微動,沒說話,只做了個口型——
“姑姑!-
應止玥是認真地覺得,于昌氏的主人腦子很奇怪,在角色安排上出了非常大的問題。
她知道對方是想一鍋端,但是為什么非要一個做新娘、一個做新郎呢?這于府的喜堂里人明明很多啊,做客人,做仆婦,哪怕做那個陰氣森森的樹或者做個火盆也成!
應止玥很想掀開雙刀髻丫鬟的腦袋殼,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毛病。但是隨著“二拜高堂”的聲音響起,應止玥的上半身也不受控地開始微微往下沉。
返生香的濃郁味道彌散開。好在身邊有陸雪殊,多少擋了一下這股令人迷幻的香氣,應止玥隨著跪拜的動作,輕輕地往他身后避了一些。
正在最后“夫妻對拜”結束之后,應止玥也微舒一口氣,因為接下來的環節就是“送入洞房”,好歹她也能和陸雪殊討論一下接下來該怎么做。
陸雪殊的面龐近在咫尺,應止玥不想看他烏亮的眸子,剛欲打算起身,獨白音猝不及防地響起,差點沒炸掉應止玥的耳朵。
【于郎親了我一下!
這聲音是十二萬分的甜蜜,還帶著藏也藏不住的嬌羞,真是少女懷春,極為動人。
應止玥:“……”這種夫妻間的小情趣,就不需要他們跟著體驗了吧。
但是,這次的旁白極為執拗,看著兩個人都沒動,不但沒進行下一步,還重復了一遍。
【于郎親了我一下。】
……
【于郎親了我一下!
【于郎親了我一下!
就像是留音機卡帶了一樣,嬌羞的語氣也隱隱變得陰沉,顯然這是鬼域主人很重視的東西,不做完就不許走。
應止玥之前在婚轎上作死,也發現了一些規律,不直接違抗鬼域規則,而是消極地抵抗,會受到一些不痛不癢的懲罰。但這次她可以算是直接頂著規則干了,可卻什么事都沒發生。
她剛欲想是不是這鬼域的法則已經失靈,眼神在碰到身旁清疏的身影時卻驀地一頓。
……可能不是失靈,而是痛苦轉移了。
因為是“于郎親了我”,動作的發起者不是她,所以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算是違反規則。
可是陸雪殊就不一樣了,很顯然,鬼域主人越來越生氣,每次重復的時候,懲罰迭代的同時還會加重。應止玥簡直不敢想現在他遭遇了什么。
剛開始她還有點旁觀者的心態在,可是隨著獨白一次一次重復,她的眉頭也輕輕蹙了起來。
陸雪殊這是在干嘛?
一些關于客棧起火的回憶涌上來,包括他腿骨盡斷還定定望著她的黑眸,和氣若游絲時擋住她的眼,“可是大人很好看啊。”
雨水沖刷過血氣,帶著種葉下藏珠的清淡澀感,冷淡,卻也清心安神。
【于郎親了我一下!
陸雪殊身體未動,眼睫卻輕顫了一下。
應止玥算是氣定神閑不下去。
她看懂了,這蠢貨真打算硬抗!
擱在兩年前,應止玥根本不可能想象到,這樣的話會從自己的嘴里說出來。
可是在紙錢味混合著濃稠的血味,古木惆陰,滿屋子心懷惡意的木楞偶人注視下,她的話幾乎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還傻站著干什么?親啊!
糊涂官司
陰風陣陣, 紙錢翩飛。
應止玥氣得要發瘋,她幾乎快帶著冷笑了:“陸雪殊,你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如果說全場只有一個真的櫸木人偶, 其他的全都是假扮的話, 應止玥毫不懷疑, 陸雪殊必定是唯一的木偶。
旁白音出了故障一樣,毫不停歇地重復相同的話, 應止玥的耳朵都快被“親”字給磨爛了。
陸雪殊面色雪白,很顯然被這鬼域折騰得不輕, 原本淡粉色的唇瓣極度蒼白,發絲被冷汗黏在額角,眼神都帶著點濕漉漉的委屈:“我不!
一時之間,嘈嘈切切的吵鬧聲一停, 別說木偶人張大了嘴巴, 連旁白音都卡殼了一下。雖然是在鬼域中, 可是這背景到底是個喜堂, 剛才拿著人腦殼當塤吹的樂師也停了下來。一時之間,只有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辨。
但是,這時候應止玥已經不在意什么鬼域不鬼域的了。
她木著一張臉,“所以,你拒絕親我?”
這話才一昌出口不覺得什么, 應止玥是沒思考,直接順著他的話往下接。
陸雪殊輕輕點了點頭。
他點了點頭。
他居然點了頭!
他這個混賬小白臉居然還敢點頭?!
應止玥經歷了這么多糟心事,本來也只是強行按捺住怒氣, 再看他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怒氣簡直是幾何式增長,就差要直接燎原了。
她咬牙切齒:“陸雪殊, 我給你臉了是不是?”
應止玥自己可都沒說委屈呢,在遇到之前的啞巴侍女小姝之前,她可從來都不會和人親密接觸,連范老爺用過的茶盞都要隔著個帕子拿,也不怪還有人傳應家的大小姐性子孤僻,還說她可能厭男。
別的不說,就算應止玥的那群裙下之臣,最狂妄的幻想也就是握一下她的手,從冒樂抱一下小道士,對方就直接喜滋滋地為她破了道門律法這點就可以看出來。
接吻?不說應止玥之前就沒怎么仔細考慮過成婚的事情,就算她真的有了丈夫,怕是都不愿意和對方做嘴貼嘴這么親密的舉動。
要不是因為于昌氏腦子有洞,非要圍觀別人親嘴,不親就算違反規則,她會心軟地讓他這么僭越?
應止玥自己心里那道坎還沒過,剛才咬著牙點頭的時候,可以說是做了一番極其激烈的心理斗爭,最后實在是不忍心看到這挺漂亮的小白臉被活活痛死,這才犧牲了自己的嘴巴想讓他通關。
可他居然拒絕了?
他、拒、絕、了!
誰給他的膽子!
被拒絕的憤怒暫時性壓倒了一切,應止玥眼睛里的火苗比火盆燒得還旺盛。這樣的焦怒目光,陸雪殊自然不可能沒發現,他微微垂了頭,委屈巴巴的樣子,活像是狐貍犬的絨毛沾了水,在那里一抖一抖的:“姑姑雖然好看,可我不是隨便的人!
“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是要留給……”
應止玥不想再聽他放屁,便是再看她不爽的人也要承認,她是個認準目標后就極為專注的人,撞到南墻是要把墻給直接轟開的大小姐。而現在,她的目標已經不是脫離鬼域,找到于昌氏破陣,而是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接吻事宜。
“你少說廢話!睉公h道,“不然的話你要怎么辦,因為要保留你貞潔的身體,徹底死在這里是嗎?”
陸雪殊沒說話,可看樣子是默認了,正在應止玥想直接開罵的時候,他幽幽地開了口:“畢竟,我對姑姑也算不上什么。今天一過,您怕是會把這件事徹底忘了吧!
不忘怎么辦,難道還要把唇印裱起來貼在屏風上每天觀瞻嗎?
應止玥確實是這么想的,也沒覺得有什么錯,然而此時被他亮晶晶的眸子一盯,她竟然還真有點負心漢的錯覺。
嘖,好煩啊。
她嘆了口氣道:“我不會忘的,這總行了吧?”
然而,陸雪殊并不是很相信,懷疑道:“姑姑的意思是,會對我負責?”
“負負負!睉公h極度不耐煩,從來沒見過這么啰嗦的人,只敷衍道,“我負責還不行嗎?”
行事作風極度人渣,范老爺這種渣中之王見到她也要叫祖宗。
不過,大小姐的忍耐也到了閾值上限,如果陸雪殊還磨磨蹭蹭,她估計就直接撒手不管,愛怎么樣怎么樣。
然而陸雪殊沒再問了,他身上那種似花非木的清新雨汽彌散開,透過紅色的綢緞向里滲,挑開蓋頭的手指修長干凈,瞬時間全世界的紅色都遠去,炭火無聲燒著,紙錢的碎末悠悠打著轉。
不過應止玥這時候并沒有察覺到,因為有本只當做是細微末節的小事,占據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沁著無根水的林葉輕輕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涼的。
陸雪殊壓輕的聲音回蕩在亂搖的珠飾旁,帶著層薄薄的笑意,氤氳在一觸即離的交接光影下。
“姑姑說過的話,我可是會牢牢記住的!-
應止玥沒說話,悶著頭向前走,身后綴著個唇角含笑的小白臉,腳步壓得不遠不近。
剛才在于府成親的時候,應止玥是因為大小姐脾性發作,壓根沒受過這種窩囊氣,這才做出了從來都沒想過的驚人舉動。
可是等他們后來起身,并沒有進入于府的洞房,而是場景一換,變成了鄉下的田園小路。
獨白音似乎終于滿意了,聲音也變得舒緩起來。
【我小的時候,曾經住在鄉下,最喜歡偷偷去河里捉魚吃,F在想起來,可真丟人。】
應止玥之前在涼菜鋪主那里就聽說過,昌家雖然清傲,但是最不屑孔方和阿堵物。
換句話說,很窮。
可還生了很多孩子。
像是昌十四這種不值錢的姑娘家,更是早早的被放養,小時候做過屠戶女兒的鄰居,與朱朱分別后,也在鄉下田間度過了漫長的時間。
想來,這里就是昌十四曾住的地方。草木翠綠,鳥鳴清脆,淺色的湖泊蕩漾出湖影,不時有金黃的鯉魚越出水面,魚尾蕩出的水花都快飄到遠山上。
只是,變個位置,應止玥也有點回過味了。
陸雪殊不親就不親,誰稀罕啊!她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事情,簡直是活生生吃了個大虧,偏偏這虧還是她自己咽下去的,連埋怨都找不到人怨。
以戀愛腦為生的僵尸看到她都要呸一口:“嘔,死要面子活受罪!”
作為業界小白臉,陸雪殊洞察別人的情緒不一定行,對應止玥的關注倒是一等一,敏銳道;“姑姑是后悔了嗎?”
應止玥下意識反駁他:“怎么可能?我自己做過的事情,可一件都沒后悔過!
“那就好!标懷┦庖膊患m纏,還是那副青澀懵懂的樣子,直接挑明了道,“我還以為姑姑是不打算對我負責了!
就算真的是這么想,應止玥也不可能承認,她為了表示自己所言非虛,還踮起腳拍了拍他的頭,跟給狗擼毛似的:“自然不會,怎么說,你也是……”
應止玥糾結了一下,最后還是挑了個中性一點的用詞:“我的人!
——是我的人,自然會對你負責。
說完,她也不想再糾纏這樁糊涂官司,指了指前面:“這應該就是昌十四童年時常在的地方,可后面全是坡,這小姑娘為了捉個魚還需要天天爬山嗎?”
鞋子都要粘上泥巴了。這可和她印象中迂腐守禮的于昌氏不一樣。
卻沒留意,唇角含著兩個甜蜜酒窩的少年視線微垂,漆黑眼瞳氤氳一瞬,辨不明的情緒轉瞬即逝,復又露出單純的笑,脫下鞋履,赤足站在碎石板路上,“沒事的,姑姑踩在我的鞋上,就不怕弄臟了!-
然而,昌十四的少女生活很愉快,說的難聽一些就是普普通通,只是最尋常的小姑娘會做的事情。
貓著腰從山上溜下來,在河里拍打水花的時候,比游魚還要靈動敏捷,有時候袖子里還會塞著甜糕,等到發現被水徹底泡壞的時候,連懊惱都來不及,只能哀叫:“這可是我等了整整兩周的綠豆糕,還要寄給朱朱呢!”
昌十四還很會捉魚,紅的白的,最喜歡捉的是一種肥大的鯉魚,她就地和其他的小伙伴們架開一口沒人要的鍋。臉蛋被碳灰染得黑黢黢的,但是也不去管,只是呼呼著去吹碳火。直到乳白色的鯽魚湯散發出香氣,昌十四連去捉蜻蜓的小伙伴都不去管,直接伸出手去撕鯽魚肉,又“呼哧”“呼哧”地吹氣,看著都覺得香。
等看到魚塘的主人來了,鍋一丟,又“嗷嗷嗷”地叫喚著跑遠了。
總而言之,就是最尋常的小姑娘的童年。在見到死后的于昌氏前,應止玥應該也在京城見過昌十四,但并沒有很清晰的印象。因為昌家的十幾個小姐全都穿著粗衣粗襪,在昌御史身后一字排開,垂著臉不說話,表情木然,連櫸木人偶都比她們有活氣。
應止玥實在沒辦法,將眼前竄上樹的昌十四和之后成為于夫人的于昌氏當成一個人。
獨白音也一直沒響起,就好像記憶的主人也遺忘了這個角落。
應止玥靜靜地在那看了一會兒,直到夕陽的光輕柔地播撒下來,淋得水面也像層金色的緞子,這才微微別過頭去,有點恍惚的神色,半天才笑道:“我都快忘了,這里其實是鬼域!
她也真不和陸雪殊客氣,直接踩在他的鞋履上,走了這么多的山路,她自己的鞋襪纖塵不染,陸雪殊的腳踝本該被嶙峋怪石刮出血痕,可是這么半天連處印子都沒有。
陸雪殊沒說話,只乖巧地半蹲在她面前,仰著頭看她,眼睛比夜空的星子還要亮,“等回去了,我給姑姑做鯽魚湯喝!
“就你?”應止玥嗤笑一聲,顯然不相信陸雪殊說的,可還是沒忍住擼毛的誘惑,胡亂揉了一把他的腦袋,“還是先活著出去再說吧!
所以這里再漂亮,到底也只是噩夢的前序。
昌十四在鄉下瘋玩得很開心,雖然沒什么大家小姐的樣子,可卻是個健康活潑的小姑娘。但是,魚抓多了,總有濕掉鞋子的一天。
這個下午,昌十四和往常一樣,隨手從口袋里掏出個糖塊,塞到嘴里,流暢地將外衫扔到湖邊,剛想要俯身進到河里去,后面卻傳來一聲驚訝的“唷”,“這不是清正嚴明的昌御史家的嫡女嗎?沒想到,昌小姐興致這么好啊。”
鄉下流言蜚語瘋長,很快的,就傳出昌御史表面上清廉剛毅,最重禮法,結果家里養的嫡小姐卻是野姑娘,旁邊有露著個腚的小子也不在乎,還跟著一起去河里摸魚,真是一點小姑娘的樣子都沒有。
有個老頭嘴里叼著他孫女親手卷的煙卷,點一根,擱在旁邊燃一根,不屑地啐了一口:“小小年紀就這么會勾引爺們,不要臉!
他還想再啐幾口,可唾沫星子還沒出來,門牙被不知道哪里來的石子給打掉了半顆。他既驚且怒,豁著牙看向村頭的櫸樹,“哪個孫子干的?”到了他這個年紀,牙比腿都珍貴。反正平時有孫女孫媳伺候,他出行都不需要用腳,全靠她們推著。但是牙可就不一樣了,他雖是個村頭懶漢,可再怎么懶惰,吃的東西總要自己嚼,總不能讓別人喂到他嘴巴里吧?
可是,櫸樹枝葉繁茂,風吹過底下嶙峋的影子,又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他吞了口唾沫,身邊其他的老頭子絲毫不仗義,剛才跟著他笑得很開心,可是遇到這種玄幻的事情,早就一屁股跑得沒了影子。
老頭煙也不抽了,戰戰兢兢地爬起身,捂著嘴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中途還被自己拌了一跤。
陸雪殊看向身邊拍著手的美人,有些驚訝:“沒想到,姑姑用石子投人也能投得這么準。”
正中靶心,還是二連擊,兩顆大門牙一顆都沒放過。
她揚眉一笑,很不謙虛:“那是!
應止玥這次可不是在規則的邊緣大鵬展翅、反復試探,而是直接攻擊了鬼域里的人,本來還以為這次會受到更加劇烈的攻擊,但是卻只是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應止玥若有所思,抬頭看了眼夜空下的鄉鎮。
天空萬里無云,也沒有什么遮蓋物,村口的大狗叫得很響亮,駝著腰打哈欠向家行的人也都很真實。雖然這里的櫸樹漫山遍野,可他們并不是櫸木人偶,只是生活在鄉鎮里普普通通的村民。
那到底是為什么,朱朱印象里活潑調皮的昌十四,最后會變成于昌氏?
剛開始,只是鄉下里沒事干的碎嘴老頭子議論了幾句,可很快的,流言越傳越離譜,很快就變成昌十四是個朝三暮四,十歲不到就勾引男人的賤種,還害得一生清廉的昌御史被狠狠斥責了一番。
昌十四剛開始還沒覺得什么,她年紀小,之前家里人也偏疼她,撒撒嬌就都過去了。可是這次不一樣,長輩說“牽連了父親的仕途!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詞匯量有限,說來說去就是這些,應止玥不知道從范老爺嘴巴里聽過多少次這樣的話,連反駁都懶得。難道不是他后院的妻妾太多,養不起了才送到鄉下來的嗎?
這些長輩又說,昌十四毫無教養,一點都不像是昌御史這樣清廉的才子生出的孩子。
應止玥本來因為困倦打了個哈欠,聽到這話,不由得奇道:“男人能生孩子?這確實是第一次聽說,看來昌御史果然有幾分才能在!
冷風簌簌,鋪天蓋地的雪花席卷而來,淡淡的陰氣覆蓋在身上。
一直消失的旁白音驀然出現,像是被她觸怒,不滿至極地開了口。
【小時候不懂事,可是后來才明白,父親都是為我好的!
就是在這個瞬間,眼前景色一花。再一睜眼,應止玥從旁觀者的角色再次變成了昌十四,被壓著跪倒在寒風呼嘯的祠堂里,而陸雪殊又是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仕途,只是想趕緊道完歉出去玩,可一向慈眉善目的父親卻沉了面色,冷肅道:“都怪我們從前太縱容你,一個小丫頭,卻一點姑娘的樣子都沒有,給我們昌家丟盡了臉。果真是欠教訓!”
這一年,村里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水面上早就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連枯草都見不到蹤影?墒沁@樣的苦寒天氣里,昌十四被浸到冷冰冰的河水里,打出個哆嗦都要冒寒氣。這還不算完,平時對她溫柔慈靄的長輩還令侍衛在旁邊看著,一旦她有受不了要往岸上冒頭的動向,就要命人再次狠狠地把她壓下去,活生生地凍上一夜。
現在就是對待死刑犯,也不會這么嚴苛。
應止玥泡在冰河里,大概猜出了于昌氏的意思,就是要讓她體驗一遍昌十四曾經經歷過的所有苦難。去河里抓魚這種開心的事情就不必了,大冬天擱在河水里泡一泡則是很有必要的。
她從冰涼的死水里攤開手掌心,原本被五刑玉淬煉的黑色指甲只剩下半顆,其他的都恢復成原本的顏色。指尖細長白皙,觸之冰涼,卻不見絲毫的凍傷或者皺縮。
岸上的昌老爺穿著個大皮襖,可還是凍得哆哆嗦嗦的,中氣不是很足地教訓道:“你不是喜歡去河里玩嗎,這次讓你玩個夠!”
應止玥:“……”
她偏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等他因為眼睛瞪得太久,終于受不住閉目養神的時候,才猶豫著道:“……謝謝?”
昌御史:“……”
于昌氏怕是忘記了,應止玥做人的時候本就厭熱喜寒,更不用說她現在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變成了一個鬼,怎么可能會怕這種陰氣森森的河啊。
簡直是大補好嗎,沒看到她原來殘缺的指甲都快恢復一片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