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死而復生(三)
聽說要出大事,武德庭更是睡意全無,不禁焦灼道:“究竟怎么回事?昨晚席上,徐大人為什么對一條烏魚的來歷耿耿于懷,死抓著不放?來自東湖也好,來自九曲河也罷,烏魚就是烏魚,能有什么不同嗎?”
武元鈞沉默了一會兒,問:“德庭,你聽說過崔文川這個人嗎?”
武德庭沉思道:“崔文川?父親說的是畫畫的崔文川嗎?那個從封川縣遷居到我們開建縣來的畫師?”
武元鈞道:“沒錯,就是他。”
武德庭道:“父親突然提到崔文川是有什么原因嗎?這個人不是聽說已經失蹤了嗎?”
武元鈞道:“是的,外面是一直在傳,崔文川已經失蹤。原來,我也以為這個人是失蹤了,或者又一聲不吭地遷居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昨晚的事,卻讓我改變了看法,我現在覺得,崔文川沒有失蹤,而是已經死了,而兇手就是徐揚。”
說到這兒,武元鈞的神情就像靈魂出竅似的,雙眼空洞而茫然,直勾勾地盯著斜下方的地板,如同剛剛夢醒一般。
武德庭也害怕了,似乎被他父親的情緒所感染,怯生生地問:“父親,你到底在說些什么?昨晚的事,怎么就讓你覺得崔文川已經死了,而且是被徐大人殺死的?昨晚我不是也在嗎,自始至終也沒有提到崔文川這個人啊。”
武元鈞道:“沒錯,昨晚的事,是沒有直接提到崔文川,但提到東湖了不是嗎?”
武德庭道:“tຊ東湖?東湖又怎么樣,跟崔文川有關系嗎?”
武元鈞斬釘截鐵道:“有關系。當然有關系。因為東湖的湖中心有一座小島,這小島處于湖光山色之中,風景絕佳,因此就被徐揚看中了。
去年冬天,徐揚在湖心島上精心修建了一座別館,供他公事之余,休閑垂釣,宴飲起居,招待賓客之用。
別館建成后,徐揚請我去東湖觀光,看了那座湖心別館,并問我哪里有技藝高超的畫師,他覺得別館還有些單調,因此,希望能找到一個高明的畫師,來作一些彩繪,畫一些畫,作為裝飾美化之用。
因為徐揚是封川縣徐家村人,兩年前得中進士之后,才外放到開建縣來做知縣,因此,他對于開建縣的人事并不很熟,所以才向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開建人來咨詢。
于是我就向他推薦了崔文川,并且告訴他,崔文川雖然人在開建,但本身也是封川縣人,說起來跟徐揚是老鄉。
我以為徐揚不認得崔文川,誰知他一聽這個名字,竟說是老熟人,說他岳父的如意山莊,就是請了崔文川來作彩繪,不想崔文川竟然搬到開建縣來了,這分明是有緣,于是果斷打聽到崔文川的住處,請了崔文川來為湖心別館作畫。
然而詭異的是,去年十一月底,也就是崔文川進駐湖心別館一個月后,湖心別館卻突然關閉,停了一切工事。
我當時很納悶,還問過徐揚,為什么辛辛苦苦建成的別館,就這樣荒廢了。徐揚說公務繁忙,沒有時間,沒有心思住那地方消遣,不如及時止損,不再經營。
我聽著也有道理,就沒深究。以至于后來聽說崔文川失蹤的消息,我也沒覺得這事跟徐揚和他的湖心別館會有什么關系。但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我現在的看法,是崔文川在給徐揚作湖心別館的彩繪時,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徐揚,以至于徐揚不惜痛下殺手,并將他的尸體沉入了東湖之中。
這就是為什么,湖心別館突然關閉,停了一切工事,突然荒廢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一向喜歡釣魚吃魚的徐揚,自此之后,不再去東湖釣魚,也不再吃東湖之魚的真正原因。因為東湖里沉著崔文川的尸體啊。”
父親的一番話,聽得武德庭毛骨悚然,他小心翼翼地問:“父親,您是不是喝多了,在說醉話?”
武元鈞道:“我沒喝多,更沒有喝醉,清醒得很。”
武德庭道:“那你憑什么說徐大人殺了崔文川,并將他沉尸東湖了?”
武元鈞道:“你還記得昨晚那道菜嗎?”
武德庭問:“您指的是嚴易所做的那道‘魚龍獻寶’嗎?”
武元鈞道:“正是。”
武德庭道:“這道菜怎么了,這里面是有什么玄機嗎?”
武元鈞道:“這道菜怎么做出來的,你還記得嗎?”
武德庭想了想,道:“記得啊,嚴易不是說了嗎,他剖魚時,從烏魚腹中剖出一枚金豆,嚴易就順水推舟,把金豆重新放進烏魚肚子里,做了這道‘魚龍獻寶’,特意親自送上酒桌,以表敬意啊。不過就是想不明白,這么有心的一道菜,徐大人為什么會不喜歡,而且不僅僅是不喜歡,甚至為此還大發雷霆了。”
武元鈞道:“你想不明白是嗎?那么我現在告訴你,那是因為徐揚他知道了,他知道他殺害崔文川,并將崔文川沉尸東湖的罪惡行徑,在我面前暴露了。
所以他恨死了廚子嚴易和那個漁夫陳通,而同時他也因為在我面前暴露了罪行,而感到驚恐,所以,他暴怒了,發狂了,無法自制地失態了。這就是昨晚之事的真相。”
武德庭疑惑道:“孩兒還是懵懂,沒想明白一道‘魚龍獻寶’,怎么就讓徐大人的罪行,暴露在父親面前了?”
武元鈞嘆了一口氣,道:“因為那條烏魚肚子里的金豆,是我送給崔文川的。你不是也看到過那枚金豆嗎,這金豆每粒重約一錢,上面刻著篆書寫成的‘武’字,難道你沒發現嗎?”
武德庭大驚道:“孩兒并沒發現,當時金豆從魚腹中剛剛吃出來,上面還沾染著油漬,所以沒有看清。”
武元鈞道:“這就難怪了。不過我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徐揚可能也看出來了,只是他還沒有我那么確定,因此,便慌忙從你手中奪了金豆,一邊擦拭,一邊拿到燈邊去看,這樣他才終于看清的。一旦看清了,這是我送給崔文川的金豆,他便慌了。
因為我知道他的湖心別館突然關閉,并且停工了,我知道與此同時,崔文川莫名失蹤了,我知道從那時起,徐揚突然不在東湖釣魚,也不吃產自東湖的魚了。加上昨晚,我又知道了產自東湖的烏魚腹中,竟然剖出了我送給崔文川的金豆。你覺得我還會認為崔文川是失蹤嗎?
不,我不再這么認為了,徐揚也知道,我不會這么認為了,這就是他恐懼,發狂,并且遷怒于嚴易與陳通的真正原因了。因為徐揚知道,他殺死崔文川并沉尸東湖的罪行,在我面前暴露了。“
“原來如此,”武德庭終于想通了,但他又繼續追問,“不過父親為什么要將自己的金豆,送給崔文川呢?”
武元鈞道:“因為崔文川是我推薦給徐揚的。我就作東,請來徐揚和崔文川一起吃了頓飯,并且當場給了崔文川五十粒金豆,對他說這是他為湖心別館作畫的報酬。
當時徐揚也好,崔文川也好,看起來都十分滿意。就是不知后來發生了什么,導致兩人水火不容的。”
武德庭道:“父親的意思是,后來徐,崔二人關系破裂,徐大人把崔文川殺死后,沉尸湖底,而崔文川身上的金豆,無意間被東湖的烏魚所吞食,恰巧這烏魚又被漁夫陳通捕獲,賣給了徐揚的廚子嚴易,嚴易又自作多情,作了昨晚那道‘魚龍獻寶’是這樣嗎?”
武元鈞道:“沒錯,就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
武德庭道:“那接下去我們該怎么辦呢?我們知道了徐大人殺人沉尸的秘密,恐怕以后沒好日子過了啊。”
武元鈞道:“何止沒好日子過啊,你不了解徐揚,此人為人陰險,極其狠毒,我猜他會報復你我,對我們下手啊。”
武德庭道:“父親回來之前,徐揚酒醒了沒有?你跟他后來又說過什么沒有?”
武元鈞道:“沒有。我看他是分明裝醉,原因就是不想再面對我。而這也是讓我后背發涼,感到害怕的地方。
如果徐揚能夠跟我坦誠相見,好好跟我說話,當面請求我守口如瓶,不要張揚,如此我倒放心了。可他越是避而不談,我卻覺得他內心深處的盤算越加可怕。”
武德庭道:“那該如何是好?要不我們主動向徐大人表態,說我們會守口如瓶,謹守秘密?”
武元鈞道:“這樣不行。如今我裝傻充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主動向他坦白,我們已經看破了他的罪行,那就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武德庭道:“那究竟該怎么辦呢?父親,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啊。”
武元鈞道:“你也一樣啊,我現在很后悔,跟徐揚講了你要去姜文英家讀書的事。此人心狠手辣,你又背井離鄉,我怕他會對你下手。”
武德庭道:“我?我又沒看破昨晚的事,我應該沒事吧?”
武元鈞道:“徐揚比曹操還多疑,你怎么會沒事?昨晚烏魚腹中的金豆,不是你首先夾到的嗎?那刻著‘武’字的金豆,不正是我送給崔文川的嗎?你說你沒看出那是自家的金豆,你說你沒看破昨晚之事,可是徐揚會信嗎?他不會信的。”
武德庭道:“這該如何是好,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武元鈞道:“我來時的路上,已經想過了。接下去就分三步來走。一,蓮華禪院的開光大典,照辦不誤。我依然要若無其事地請徐揚來參加開光典禮,緩和雙方的關系,好讓徐揚能夠放下戒心。二,我會再招一些高手來充當金桂山房的護院,加強山莊的巡護。三,至于你嘛,就不要再去姜文家讀書了。今天半夜,就偷偷前去梧州,一個人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武德庭道:“為什么要去梧州?”
武元鈞道:“第一,梧州離我們家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距離上剛剛好。第二,梧州屬于廣南西路,徐揚的勢力夠不到。
第三,梧州有座碧梧書院,你帶上錢,去到梧州時,打聽到書院所在,然后交了錢,就在書院里安心讀書。再過四個月,就是州試的日子,就算身在他鄉,也還是不能夠放松啊。”
武德庭道:“真的非如此不可嗎?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那么嚴重啊。”
武元鈞道:“如今我們只能一面往壞了打算,一面又把tຊ事情往好了想。但愿上天保佑,徐揚不會對你有所企圖。但愿望歸愿望,我們自己也要努力行動,趨吉避兇啊。要知道我們武家只有你這一脈香火,你聽我安排就是,不要再說了。”
話說到這份上了,武德庭也便沒有辦法,只好于三月十號當晚,偷偷出莊,孤身前往了梧州。
然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縱使身在梧州,又如何能夠安心學習,武德庭雖然人在書院,但讀書之余,一直關注著家鄉方面的動向,不出所料,父親身死,姜家滅門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到了梧州,武德庭便什么都顧不上,罷了書院的課程,悄悄返回。四方打聽之下,得知宋慈已到端溪,便一路追蹤過來了……
第四十二章 守株待兔
武德庭話說至此,想到父親橫死,母親大病,姜家七口毒殺的悲愴,不禁熱淚盈眶。
“宋大人,毒殺我父親的幕后黑手一定是徐揚,不會有錯的。”他含淚說道。
宋慈道:“蓮華禪院的假法慧關貴,曾經在徐揚岳父顧琰的如意山莊做過短工,他一定是在開光典禮那天,被徐揚當場識破了。但徐揚沒將他揭發出來,而是利用他,讓他成了毒殺你父親的兇手。”
武德庭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徐揚這個狗官。”
蕭景插話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武德庭。”
武德庭道:“這位大人有話請講,德庭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蕭景道:“如你所說,既然你于三月十號,已經去了梧州。那么毒死在姜文英家的那個武德庭又是何人?”
宋慈道:“沒錯,這也是宋某心中的疑惑,德庭,你怎么說?”
武德庭道:“還記得父親跟我說過,我們城內所開的武氏書局,新來了一個年輕的校對,名叫高銓,跟我長得很像,也很喜歡讀書……”
武德庭說到這里,便停頓了下來,但宋慈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接著道:“這樣看來,你父親其實是作了兩手安排,一面讓你孤身去梧州的書院藏身,一面又讓高銓頂替你,去端溪縣姜文英家讀書,以混淆視聽。”
武德庭點點頭,道:“對,我也是這樣想的。”
蕭景道:“大人,不會有錯的。這是武元鈞順水推舟,李代桃僵之計。因為跟徐揚說過,武德庭要去姜文英家讀書,于是將計就計,讓高銓頂替武德庭去了姜家,如此,被害的風險就轉嫁到了高銓身上,而真正的武德庭,卻已金蟬脫殼,被武元鈞提前一天,送出金桂山房,去了廣南西路的梧州。”
宋慈道:“如果說是高銓頂替武德庭去了姜家,那么接送者武豐,難道沒有看出車里的武德庭是假的嗎?”
武德庭道:“武豐雖然來金桂山房已經多年,但他長年值守東邊的側門,而我進出都走南面大門,平時又深居簡出,用功苦讀,一共也沒跟武豐見過幾次面,武豐絕對不會懷疑高銓的身份,一定會把高銓當成是我,一路送到姜文英家的。”
宋慈道:“這就難怪了。活人都看不出,更別提高銓死后,那已經開始腐壞的尸體了。如此看來,高銓的尸體,是被當成你的尸體,運回到金桂山房埋葬了。對了,你來找我之前,回過金桂山房沒有?”
武德庭道:“沒有,我怕引來徐揚的報復,就偷偷來找您了,目前天底下的人,都以為武德庭已經死了,所以我反而安全了。”
宋慈道:“這樣也好,等案破之日,重返山莊也不遲,只是你母親要多難過一些日子了。”
武德庭道:“那也只能這樣了。我現在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高銓的身份最終要如何確定?因為他的尸體已經腐壞了。
宋慈道:“此事你無須焦慮,如果頂替你的人,真是高銓,那么就算他的尸體已經變成一堆白骨,宋某也有辦法進行確認。
首先,如果頂替你,去姜家讀書的人,真是高銓,那么高銓此人,必然會在三月十一日那天莫名失蹤。
因為三月十一日,原本是你前往姜文英家讀書的日子,既然你父親以高銓代替了你,那么,高銓勢必也在三月十一日那天去了端溪縣的姜家,而高銓本是武氏書局的校對,他三月十一日一走,則武氏書局那天必有察覺,因此只要找到武氏書局的用工簿子一查,就一定能夠對得上。
其次,如果高銓三月十一日去了端溪,則從那天開始,他勢必回不了原來的住所。我們可以去武氏書局打聽,看看高銓平時住什么地方?到底是回家跟父母一起住的,還是與書局的其他伙計一起住的,都可以查訪清楚。
如此,這些同高銓一起住的人,也可以成為人證,證明高銓無故失蹤的日期是在哪一天?這一天是不是三月十一日?
最后,宋某還可以開棺驗尸,依骨塑容,將死者生前的容貌重塑出來。另外,高銓只是跟你長得像,總不可能在身高,體重,骨架等所有地方,都跟你一樣。那么,我們還可以通過對于尸骨的檢測,來推測出骨主生前的各項身體數據。
宋某認為,這部分數據你與高銓必然會有不同。
如此多方證據,交相呼應,要確定死者是不是高銓,并不很難。因此,宋某所慮,并非在此,而在于徐揚與崔文川之間,突然而起的變故。”
武德庭道:“宋大人所說的變故,是指徐,崔二人一開始好端端的,而一個月后,徐揚卻突然殺了崔文川這件事吧?”
宋慈道:“正是。細細想來,此事十分蹊蹺。武員外向徐揚推薦崔文川時,徐揚說是老熟人,原本就認識,那時,徐揚還是很認可崔文川的。
于是武員外作東,三人一起喝酒吃飯,其樂融融。席上,武員外拿出金豆,替徐揚代付了作畫的報酬,崔文川也欣然接受,不久之后,也如約去了徐揚的湖心別館,為別館作畫。
直到此時,徐,崔二人還是相安無事,為何崔文川在別館作了一個月的彩繪之后,二人卻突然反目成仇,實在令人琢磨不透啊。”
蕭景道:“大人不必憂慮,我們只管按既定方案行事,先抓了‘毒閻羅’左巢再說,或許能間接得到‘徐揚殺崔案’的線索。
大人還有康清,不是都說過嗎,黑骷髏,鬼饅頭,是比野山老參還稀有難得的毒藥,而此系列案件之中,卻十枚幾十枚地出現,豈能不令人咋舌?如此之多的黑骷髏,要靠野生采集,無異癡人說夢,最有可能的,還是‘毒閻羅’左巢所培育,而徐揚又向左巢購買得到。
清虛散人齊同不是已經交代了嗎,顧琰,左巢和他,是結拜兄弟。而顧琰正是徐揚的岳父,徐揚通過顧琰結識左巢,并從左巢那兒得到黑骷髏,完全是水到渠成之事。
因此,為今之計,當先俘獲左巢,再經由左巢之口供,鎖定徐揚犯罪之事實。至此,我提刑司便可全線出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開建縣衙,一舉將徐揚擒拿。到時,徐揚謀殺崔文川之真相,必可水落石出。”
宋慈道:“好,蕭景所言,與宋某之意甚合,各位如無異議,便遵此執行。”
當天晚上,值守天師觀外的護衛是王勇與李鑄,二人也如馮天麟與陸祥一樣,雙雙換了道士服,穿了道士鞋,也梳好了混元髻。王勇還另外用麻繩做了一根長長的索套。
李鑄問:“你這是打算套人還是套野獸?”
王勇道:“以前是套野獸,今晚準備套人。”
李鑄道:“當年拜師學藝時,師傅曾跟我說,硬兵器要練得像軟兵器一樣柔順,軟兵器要練得像硬兵器一樣迅猛。你手中的麻繩,如作兵器來看,那是軟到極點了,這東西沒十年功夫可玩不精啊。”
王勇道:“我玩它已經有二十年了。以前上山,刀箭都不帶,就帶一根繩,不管有角無角,只要有腦袋的東西都能套來。”
李鑄道:“如果是大的野豬野牛呢,就算套中了,也拿它沒轍吧。”
王勇道:“在去南少林以前,一旦套住大的獵物之后,自知氣力有限,便只能眼疾手快,將索套的另一端,急忙系在身邊的樹上,先令它難逃,再用刀箭將獵物擊殺。從南少林回來后,就沒那么麻煩了,一般的獵物,都直接用索套將其勒斃,當然,碰上一些出格的猛獸,比如去年在南恩州黑螺山上,碰到的那頭八九百斤的野豬王,就算繩索套得住,也不敢勒它,這東西正面相抗,只能動刀。”
李鑄道:“左巢顯然不是那野豬王,你能套就將他套了吧。”
王勇笑道:“我也是這樣準備著的。想趁他冷不防時,突然甩出索套,先將他套住再說。”
李鑄道:“那你先得把這東西藏好,別讓他看見tຊ,以免他有所防備。”
王勇道:“我們靠著亭子坐,背對著他,我把索套卷起來放在身前,黑燈瞎火的,不會讓他發現的。”
李鑄道:“不瞞你說,我還真怕被他跑掉。我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輕功不及天麟,論在山野間東奔西躥,如履平地,也不如你這個‘鉆山豹’。我真怕萬一被他跑掉,重新鉆入毛人谷不出來了,那就麻煩了,到時如果要進谷抓他,就有可能要死人,如此,則你我都會內疚的。現在有你這根長繩在,稍稍安心點了。”
王勇道:“你不是擅長飛斧嗎,也可以用來遠距離攻擊啊,而且出手快時,也完全令人防不勝防。”
李鑄道:“飛斧力大勢沉,我怕一斧子下去,左巢這小子就直接歸西了,那樣的話,大人審不了他,也是憾事。”
王勇道:“放心吧。就算近身擒拿失誤,而索套也沒能將他套住,我也不會讓他跑出茶林山去的。你不是也說了嗎,我可是‘鉆山豹’啊。”
哈哈……二人相視朗笑一番,便一起出了觀門,來到觀外亭子間,背對入口,坐了下來。
第四十三章 彌勒珠
李鑄,王勇二人正于亭中坐著,只見天師觀大門一開,宋慈又向李鑄招了招手,讓他過去。李鑄便進觀問道:“大人找我?”
宋慈道:“李鑄啊,晚上還是讓天麟和王勇來做值守吧。”
李鑄道:“為什么?天麟昨晚已經做過一次值守了,今晚理當由我來做啊。”
宋慈道:“天師觀的賊道們,沒有一個像你這般高大健壯,你看你穿的這身道服,都快被你給撐破了,根本不合身,我怕左巢狡猾,會看出反常啊。所以還是讓天麟來假扮比較穩妥。”
李鑄道:“大人說得也是,就是又得辛苦天麟了。”
宋慈道:“天麟已準備妥當,你隨我來就是。”
于是李鑄就這樣跟宋慈走了,馮天麟再次出觀,與王勇一起值守在亭子中了。馮天麟將換下李鑄的理由,跟王勇說了。引得王勇一陣好笑。
“早知道是與你一起值守,我就不用準備這索套了。”王勇道。
馮天麟道:“為什么?索套可以遠距離攻擊,謹防對方逃跑啊。”
王勇道:“論遠距離攻擊,誰比得上你飛劍點穴的手段,而且你的輕功又好,左巢只要一來,就休想逃脫。”
馮天麟道:“就怕又是白等一場啊。”
王勇指著亭間石桌上所放的兩壺熱酒道:“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好。”馮天麟抓起酒壺,喝了些酒,便靠在亭柱上,不再說話,王勇也與他一樣,保持沉默,以防左巢從遠處聽到陌生的人語而起疑。
時間慢慢來到午夜,在一片慘白的星月之下,通往天師觀的山路上,由遠及近地響起腳步聲來。
漸漸地,這腳步走盡了山路,踩在了觀前的空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聽著就跟踩在雪地上似的。
馮天麟和王勇的耳朵簡直都豎起來了,但眼睛還是炯炯有神地盯著前方,并沒有回頭。
他們都在“聽聲辨位”,通過這腳步聲,在心中計算與來者的距離。
感覺到來者已走到身后之時,兩人同時回過頭去,便見一片夜色之中,站著一個形如鬼魅般的人物。由于馮、王二人都聽清虛散人講過左巢的相貌,也看過左巢的畫像,因此,他倆都在一剎那間確定了,眼前這個一臉陰郁的中年男子,便是“毒閻羅”左巢了。
由于左巢長年接觸毒藥,他的臉色顯得一片青黑,更可怖的是,他的手,他的臉,他的光禿禿的腦袋……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坑坑洼洼的,高低起伏的,好像結著一個個丑陋的樹瘤。聽清虛散人說,他在研究培育各種毒藥之前,并不如此。他的皮膚容貌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還是長年累月不斷受到種種毒藥刺激的緣故。
當然,在馮,王二人轉身之際,左巢也正面看到了馮天麟與王勇的長相。果然,馮,王二人陌生的容貌令左巢大為吃驚,就在他進退失據的一剎那間,馮天麟卻已突然近身,接連點中了他胸腹兩處穴道,左巢一下子便覺得渾身僵硬,手腳不靈,與此同時,王勇的索套也突然從天而降,由頭至身套住左巢之后,又一下子收緊,眨眼之間就直接將他綁定了。
“毒閻羅”左巢被成功捉住的消息,令提刑司上下無不欣喜。宋慈更是連夜提審了左巢,并將清虛散人的供述,一一與左巢對質了。
左巢剛開始還很強硬,歪著脖子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還有什么好說的。”
宋慈道:“你說得對,你當然要死。清虛散人也好,你也好,不管怎樣,死是肯定的了。讓你們這種人逍遙于世,是我宋慈的恥辱,也是提刑司的恥辱,大宋的恥辱。不過同樣是死,也還是有區別的不是嗎?有絞,有斬,有凌遲,你想怎么死,你自己想清楚。”
左巢被宋慈這么一說,原先的囂張氣焰折了一半。頓了一會兒,也便開始交代起來。他對于清虛散人的供述倒也沒有反駁,而是全都承認下來,宋慈也便知道,清虛散人并沒有說謊了。
“毛人谷中還有多少毛人?”宋慈又問。
左巢道:“上回被你護衛殺了一個,那個毛人好像是谷中僅存的毛人了。”
宋慈道:“按你和清虛散人的供述,毛人之所以會出谷來抓人,是因為誤食了你所投的毒藥。如此說來,那毛人即使不被我護衛所殺,也終將死于你的毒藥是吧?”
左巢道:“沒錯,是這樣的。它既然已經出谷抓人,就說明已經中毒發狂,狂勁過后,便是死期。”
宋慈道:“世人所傳,你用毒藥豢養毛人,并使他們性情大變,開始出谷來抓人傷人,這些果真不實是嗎?”
左巢道:“是的。我在毛人谷中培育毒蛇毒蟲,毒花毒草,這個是有的。但并不曾用毒藥豢養毛人,而是用毒藥毒殺了他們。所用到的毒藥,是毛人谷中一種毒蛇的毒涎,毛人中毒之后,五臟如焚,難受之極,那時便會暴躁發狂,并試圖出谷抓人傷人,抓了人后,把人害了,他自己也很快死了。
而我又跟清虛散人說好,讓他散布謠言,說毛人暴躁好淫,發情期間,常常出谷抓人傷人,以此恐嚇那些想走黃云道的客商,讓他們對毛人谷,黃云道,心生恐懼,從而改走茶林道。
但畢竟毛人數量稀少,經不起我一個個地毒殺,所以為了不斷強化毛人谷留給人們的恐怖印象,我還得讓天師觀殺人,并讓他們在殺了人后,將血衣扔到毛人谷來,作出毛人又在傷人的假象。”
宋慈道:“你在毛人谷中,是不是也培育了不少黑骷髏呢?”
左巢道:“沒錯,越是稀奇古怪的毒物我越有興趣。”
宋慈道:“開建縣知縣,也就是你義兄顧琰的女婿徐揚,可曾入谷向你買過黑骷髏?”
左巢道:“買過,但徐揚自己沒來,派他府上管家徐班來的。”
宋慈道:“徐班一共買了多少枚黑骷髏?”
左巢道:“五十枚左右吧。”
宋慈道:“你從徐班那兒得了多少錢?”
左巢道:“一兩一枚,一共五十兩銀子。”
宋慈道:“徐班有沒有說他買黑骷髏是用來做什么?”
左巢道:“沒說。我也沒問。”
宋慈道:“用金銀煮汁之后,將金汁銀汁抹在身上,讓身上透出金銀之味,如此進入毛人谷中,則谷中的毒蛇毒蟲,便不會來咬,這說法是真的嗎?”
左巢道:“是真的,這是我留給買主的一條活路,徐班就是這樣入谷的,不過一次只能進一人。”
宋慈道:“好,明日我會派人入谷,去收繳你的不法所得。你的錢財都放在什么地方,你如實招來吧。”
左巢道:“都放在床底的一只箱子里了。谷中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宋大人也順便將她帶出來吧。”
宋慈道:“年輕女子?是你在黃云道上劫持來的是嗎?”
左巢道:“是。”
宋慈道:“你一共劫持了多少女子?從實說來。”
左巢道:“就這一個,是被中毒后的毛人拖進谷中的,人沒死,毛人先死了,于是這女子就落入我的手中了。”
宋慈道:“你把她關在哪里了?”
左巢道:“鎖在屋子里了。毛人谷中沒其他人住,眼中所見的房屋,都是我建的,大人自己去找吧。”
宋慈道:“救她出來,必得穿過毛人谷,谷中毒物會不會傷她呢?”
左巢道:“不會,她是我的人,谷中的毒物都知道的,不會傷她的。”
宋慈道:“你還有其他要說的嗎?”
左巢道:“沒有了。”
宋慈道:“你認不認識畫師崔文川?”
左巢道:“不認識。我常年呆在谷中,跟外界沒有接觸。”
左巢tຊ說到此處,便把眼睛閉上了。宋慈沉默了一會兒,便讓護衛將其五花大綁之后,押下去了。
宋慈轉頭對馮天麟道:“天麟,你好生歇息,天亮時,還得由你入谷,將左巢所得臟銀收繳,并將那女子救出。”
馮天麟雙手一抱拳,道:“是,大人。天麟先退下了。”
次日,馮天麟將澡洗了,并用三十兩銀子在水中煮過,得汁一碗,仔細涂抹在身上后,便欲告別宋慈等人,提劍向毛人谷去了。
而此時,宋慈卻叫住他道:“天麟,你慢走,我給你兩樣東西。”說著,宋慈先將一枚鑰匙,遞給馮天麟,說是左巢所上繳的,用于打開封鎖那女子的鏈子。
之后,宋慈又將一串佛珠似的物件,遞到了馮天麟的身前。馮天麟不解,便問是什么東西?
宋慈道:“這是左巢交給我的,是用黑骷髏的核,串成的一根項鏈。”
馮天麟驚訝道:“黑骷髏核串成的項鏈?這有何用?”
宋慈道:“黑骷髏核又叫‘彌勒珠’,‘小佛頭’,按照康清的說法,是因為這核挖出來看,就像一個小小的彌勒佛頭。那核上面有幾道褶皺,上面兩道褶皺,剛好像彌勒佛笑彎了,瞇起來的眼。下面那道褶皺,又像彌勒佛笑彎了的嘴,于是便有了‘彌勒珠’、‘小佛頭’這樣的叫法。
但據左巢所說,黑骷髏核之所以被叫做‘彌勒珠’,更因為它是百毒之王。把它串起來戴在脖子上,則毒蛇畏服,百蟲退避,毒瘴難侵,就算不以金銀洗身,也可自由進出毛人谷。而正因其驅毒辟邪,威力巨大,故有‘彌勒珠’之名。”
馮天麟嘆道:“原來如此。不過這黑骷髏核不是說毒性劇烈,是黑骷髏最毒的部位嗎?‘姜家七尸毒案’不就是因為井水稀出了黑骷髏核之毒,才導致用水之人中毒死亡嗎?”
宋慈道:“所以說這黑骷髏核是把雙刃劍啊,一方面,它的毒性能夠被水稀出,從而成為殺人毒藥,另一方面,它在干燥狀態下,又能使百毒退避,瘴嵐消散,從而又成護人的彌勒。此刻,你正要去毒物猖獗的毛人谷,就不妨將它戴著,讓他成為守護你的彌勒吧。”
于是馮天麟便將此“彌勒珠”接了,道了聲“多謝大人。”
“天麟,你出谷后,順道去一趟黃云客棧吧,”宋慈又道,“將我們捉住了‘毒閻羅’左巢的喜訊,告訴程掌柜吧。程掌柜不是要一心見證‘毒閻羅’的覆滅嗎,你就了卻了他的心愿吧。”
“是,大人,屬下知道了。”說罷,馮天麟便戴上“彌勒珠”,往毛人谷方向去了。
第四十四章 獨闖龍潭
到了毛人谷邊,馮天麟先施展輕功提縱功夫,跳上一株大樹,四下觀望,待隱隱望見山谷深處,有房屋坐落,便心中有數了。他知道那定是“毒閻羅”左巢的居所,便朝著那所在,時走時飛地過去了。
此谷不愧是有黃云谷之名,越往里進,越覺得云霧深鎖,縹緲如仙山瑤島,高處更是云濤滾滾,低處也是霧氣彌漫,更顯得這山谷幽深神秘,令人膽寒而不安。
隨著馮天麟不斷走近左巢所居之地,一只只蟲子開始向馮天麟飛來,像蜜蜂似地繞著他的身子,嗡嗡亂響。看起來有些像蜱蟲,有些像刺蛾,有些像馬蜂,有些像隱翅蟲和斑蝥,奇形怪狀,丑態百出,一看就知是傷人的毒物。然而這些蟲子也就敢圍著馮天麟遠遠地飛,卻一只也不敢靠近。
腳下,蛇游的聲音也越發頻繁起來,時而有大蛇,突然從草叢中立起半個身子,向馮天麟吐著紅信。
而四周的樹木也開始恐怖起來,那布滿苔蘚的樹干,爬滿了蜥蜴,不時有飛蛇,在樹與樹之間跳躍著,不能飛的,則纏繞著樹身,緩緩蠕動著,令人惡心欲嘔。
所幸身上已用銀汁擦洗,且有彌勒珠庇佑,這種種毒物,敢看而不敢近,馮天麟一路還算順利,就這樣來到了山谷深處左巢所住之地。
左巢把他的房子都建在了山坡的一塊平地之上,主體建筑前后一共兩進,而左右又各有竹樓兩幢,陳列著各種醫療器械,農用器具,以及各色兵器,屋內屋外,種滿各種奇花異草,艷麗無比,也爬滿了各種五顏六色的蜥蜴與甲蟲,或大或小,令人眼花繚亂。
屋旁是一道山泉,嘩嘩作響,屋對面的懸崖,又掛著一道飛瀑,其水飄飄灑灑,似從九天而來,半空中飛散的水珠,如煙雨朦朧,在陽光下,折射出七色虹光。
若非到處都是毒物,此地倒也不失為一處風景絕佳的隱居之所。馮天麟一面這樣想著,一面便推開了一間間的房門,檢視起來。果在第一進房子的二層,發現了一張香樟木大羅漢床,并在床底的木箱中,搜得銀子一千兩及賬冊一本。馮天麟便將銀子及賬冊用隨身帶來的包袱裹了,背在肩上,繼續搜尋那女子的下落。
第一進屋子沒找到她,第二進的底層也沒有發現,最后在第二進房子的二層邊間,才找到這個已經失魂落魄的女人。
馮天麟先自作了一番介紹,并將左巢被捕的消息跟她說了,她這才有了些生機,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久居不出,久坐不動,加上長年的恐懼與摧殘,使得女人的身體機能十分虛弱,馮天麟不得不攙扶著她,艱難前行。
出得谷來,馮天麟便朝黃云客棧走云,奉宋慈之令,給程掌柜捎去“毒閻羅”覆滅的喜訊。
程掌柜看到馮天麟步入客棧,剛叫了聲“馮大人”,神色便僵住了,一臉的疑惑與驚愕。
“翠喜,你是翠喜?”他興奮地沖著馮天麟身后的女子喊道。
那女子一如程掌柜,亦是滿臉的驚惶與訝異:“爹,怎么是你?你怎么在這兒?”
“翠喜,真的是你?你怎么會……你不是被毛人抓入谷中去了嗎?”程掌柜滿含熱淚來到女兒身前。
“爹,女兒沒死,毛人抓我進谷后,不久就死了。女兒是被‘毒閻羅’左巢給囚禁起來了,現在被這位大人救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爹,你怎么會在這里,這客棧是你開的嗎?”
“是啊,自你被毛人拖進谷中,爹就在這里開了這家客棧,一是以為你死了,爹怕你的亡魂寂寞,就特意在這兒開了客棧來陪你,二是想親眼看到左巢的覆滅,你的冤屈得以洗刷啊。”
“爹……”翠喜悲從中來,一下撲在父親懷里大哭起來。
程掌柜一面流淚,一面拍拍她的肩膀,道:“翠喜,先別哭了,我們一起先謝過馮大人吧,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們程家的恩人。”
說著,程掌柜便拉著翠喜要向馮天麟跪拜,馮天麟攔住他們道:“程掌柜,切莫如此。”
程掌柜見跪拜不成,便又轉到柜臺前,拉開抽屜,想取銀子給馮天麟,馮天麟更是果斷拒絕了。
“程掌柜,翠喜的手腕由于常年被鎖,已經有幾處受傷化膿的地方了,你先找郎中醫治,天麟先走一步,后會有期。”
說罷,馮天麟便轉身離去了,程掌柜只好目送著他,看他矯健的身姿,迅速消失在叢林深處了。
回到茶林山天師觀,馮天麟先將頸上“彌勒珠”摘下,連同毛人谷中繳獲的銀兩與賬冊,一同交給了宋慈,宋慈又令蕭景將所有繳獲之物,一一登記在冊。
“天麟,那被左巢拘禁的女子呢,沒發現嗎?”宋慈問。
于是馮天麟一五一十,將方才之事說了,宋慈等人無不鼓舞歡欣。
接著,宋慈便拿起毛人谷搜得的賬冊,仔細翻閱起來。
那賬冊上,主要記載了左巢每次來天師觀,取得分紅的時間與數目,也記載了毛人谷外的買主,進谷來買毒藥的時間,品種,數量與花費。
其中絕大多數的買主,左巢自己都不認識,因此,在賬冊上都不寫姓名,而只以“某某”二字來代替,但為作區別,左巢還會在“某某”二字之后,粗略寫上對方的年紀,身形,相貌等描述。
而只有徐揚的管家徐班,由于互相認識,因此在賬冊上便明寫了買主的姓名,就是“徐班”兩字。
據賬冊記載,徐班一共兩次入谷,向左巢購買了黑骷髏,第一次是三月十六日,第二次是四月十三日,兩次各買了二十五枚黑骷髏,共付銀子五十兩……
蕭景看過后,對宋慈說道:“大人,徐班兩次購買黑骷髏的時間,都與本案的時間線非常巧合。三月十六日那次,分明是沖進入姜家讀書的武德庭去的。
由于下毒的方式,是將黑骷髏割破之后,投入井水之中,因此雖然投毒是三月下旬,姜家上下實際中毒身亡卻在四月下旬了。只不過徐揚徐班也是中了武員外的‘李tຊ代桃僵’之計,毒死的,并非真正的武德庭,而是他的替身高銓。
而第二次的購買時間,也就是四月十三日,那就更是顯而易見了,完全是沖著武員外本人去的。
黑骷髏買來后,先將上面長著的‘鬼饅頭’摘下,拿到蓮花禪院,交給假法信賈震,假法慧關貴,讓他倆利用‘鬼饅頭’伺機毒殺武員外,而剩下的黑骷髏,則用來陷害武員外的廚子王榮。”
宋慈道:“蕭景所言甚是。不過宋某所奇怪的,是徐揚的作案時間。為什么毒殺武德庭,早在三月份就開始布局了,而毒殺武元鈞,卻一直拖到了四月份才動手呢?按理說武員外才是關鍵人物啊。”
蕭景道:“或許一開始,徐揚想要殺死武員外的方式并非下毒。我們知道,三月中旬,蓮華禪院的開光典禮,讓徐揚識破了假法慧關貴,假法信賈震的真實身份。而從此,關,賈二人也便被徐揚收買,利用,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賈震與關貴,因住在金桂山房后山上的蓮華禪院,因此有暗殺武員外的便利,下官認為,徐揚最初雇傭關,賈二人去殺武員外,其手段并非下毒,而是直接的刺殺。
只不過據武德庭所講,武員外自從受到‘魚龍獻寶事件’的刺激,已對徐揚倍加防范,他招了一批高手來充當金桂山房的護院,加強了山莊的巡護,自己恐怕也如驚弓之鳥,深居簡出了,如此,關,賈二人又如何得手?
一個月后,蓮華禪院的楊梅成熟了,徐揚因為與武員外走得很近,估計是知道武員外喜歡吃楊梅,他預料到武員外會走出山莊,去蓮華禪院吃楊梅,于是便重新調整了暗殺計劃,改成了以‘鬼饅頭’毒殺武員外,以‘黑骷髏’來栽贓陷害王廚子的這套方案了。也因此,徐班第二次向左巢購買黑骷髏的時間,便與我廣南東路楊梅成熟上市的時間相一致了。”
宋慈聽著蕭景的推斷,不禁連連點頭,又問其他人的意思,而大伙也無不同意蕭景的看法,于是宋慈便果斷說道:
“雖然還沒有得到徐揚的口供,但宋某認為,徐揚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經在現有證據之下顯形,如今,真正的謎團,其實只剩下一個了。”
蕭景道:“大人所說的這一個謎團,是指徐揚殺死畫師崔文川一案吧?”
宋慈道:“沒錯,其實仔細想來,‘徐揚殺崔案’才是后面一系列兇案的總源頭啊。”
蕭景道:“是啊,因為殺了崔文川,并沉尸于東湖,才有了后來的‘魚龍獻寶’,而‘魚龍獻寶事件’,又引發了武元鈞毒殺案,蓮華禪院殘尸案,法雨寺縱火案,姜家七尸毒案等一系列聳人聽聞的惡性案件啊。”
宋慈道:“所以說事不宜遲,提刑司全體聽令,速發開建縣,捉拿知縣徐揚。”
第四十五章 詭秘的隱情
在正式前往開建縣以前,宋慈一行先去了趟端溪縣衙,與知縣沈福儀見了一面,并將“毒閻羅”左巢,“清虛散人”齊同,以及“懷貓子”懷清等罪犯,都暫時收監在了端溪縣牢。
宋慈道:“徐揚并不知道宋某此去開建,是為了抓他。宋某本來也正要巡查開建縣的刑獄,只不過尚未入城,先碰上了‘武元鈞毒殺案’,所以未能成行。
如今宋某只帶提刑司人馬入城,則開建縣不受震動,徐揚也就猜不透我入城的真實意圖。而如果帶著這幾個罪犯一起走,則未到縣衙,就已流言四起,徐揚恐怕也就逃了。”
沈福儀道:“素聞宋大人行事嚴謹,布置嚴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罪犯盡管收監于此,下官定會牢牢看住,請宋大人放心。”
宋慈點點頭,道了聲“辛苦”,這才率領人馬,徑往開建縣進發。
在進城之前,宋慈令武德庭與其同坐馬車,并安慰他道:“德庭啊,馬上就要經過金桂山房了。你暫且忍耐,待我抓了徐揚之后,再回山莊吧。”
武德庭道:“是,大人,我沒有關系。”
宋慈道:“之所以讓你坐到馬車中來,也是一樣的原因。就是宋某喜歡在波瀾不驚的水里抓魚,你明白嗎?”
武德庭道:“明白。學生聽憑宋大人安排。”
宋慈道:“等會兒到了縣衙門前,你也暫且留在車內,不要下來。等宋某的消息吧。”
果不其然,聽說宋慈進城來衙的消息后,不知底細的徐揚,便率一眾手下來迎宋慈。
宋慈不動聲色,隨徐揚進入縣衙,直至來到大堂,才當機立斷,趁徐揚,徐班等人不備,將他們一舉擒獲,并速派李鑄與若干護衛,將縣衙大門封鎖。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縣衙差役多少有些受驚,宋慈便安撫他們道:“大家莫慌,徐知縣犯了法,因此才要捉他,與諸位無關,諸位就在堂下站好,聽宋某審案就是。”
就這樣,宋慈很快平定了縣衙內的氣氛,恢復了縣衙的安寧與秩序,于是宋慈便在堂上坐定,審問起徐揚,徐班來。
面對著“清虛散人”齊同,“毒閻羅”左巢等人的口供以及其他一系列確實的證據,徐揚自知無從狡辯,沒作太多掙扎,便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正如宋慈,蕭景等人所推斷的那樣,武元鈞毒殺案,蓮華禪院殘尸案,法雨寺縱火案,姜家七尸毒案,這一樁樁觸目驚心的大案,均由徐揚一手謀劃。
“開光典禮那天,我認出了法慧禪師,是漆匠關貴假扮,”徐揚陳述道,“因為關貴在我岳父的如意山莊做過事,所以我認得他。眼看著昔日刷漆的短工,搖身一變,成了道貌岸然的法慧禪師,我就知道這當中有貓膩。
我推測真正的法慧禪師,已被關貴殺害,關貴是冒名頂替。后來單獨召見了關貴,關貴也承認了他與賈震二人,半路劫殺法慧與法信,自己假扮禪師,來蓮華禪院騙財的陰謀。關,賈二人求我放他們一馬,并說肯為我做任何事。
于是我就讓他二人幫我刺殺武元鈞。誰知武元鈞已預料到我要殺他的意圖,召了好些高手充當山莊護衛,整整一個月,關,賈二人不曾得手。
一個月后,我料想武元鈞的防備一定會松懈,又知道他喜歡吃楊梅,而蓮華禪院的楊梅又正好成熟,便改變計劃,重新制定了以‘鬼饅頭’毒殺武元鈞,以‘黑骷髏’栽贓王廚子的方案,終讓關,賈二人成功毒殺了武元鈞。
我知道,武元鈞一死,金桂山房那邊一定會來報案,于是報案人一到,我就部署了刺殺關,賈二人以滅口的計劃。
我兵分兩路,一路由我帶隊,協同主簿趙之煥,縣尉杜松,來金桂山房查案,一路令徐班為首,帶三名家丁,上五郎山蓮華禪院殺了關,賈二人。”
由于縣衙大門已被提刑司人馬封鎖,因此徐揚所說的那三名家丁也一個沒有跑掉,悉數被抓了回來,一問姓名,分別叫做徐開,丁盛,柳臣彥。
據他們供述,他們在殺了關,賈二人之后,又馬不停蹄,在徐班的帶領下,去了封川縣法雨寺,并用鐵嘴火鷂,燒死了知道法慧,法信二人底細的法雨寺方丈以及十二名寺眾。
宋慈問徐班道:“鐵嘴火鷂以及投射裝置,是不是早就已經布置在了法雨寺的周邊?”
徐班道:“是的,我們跟徐知縣一樣,都是封川縣人,所以那一帶我們很熟,加上柳臣彥的老家剛好又住法雨寺旁邊的柳塘岙,我們就把鐵嘴火鷂,以及投射裝置,很早就放在了柳臣彥的老家,想用的時候,趁夜色偷偷拿出來用,無人發現。”
宋慈道:“柳臣彥,這么說,你跟柳儒才是同村人是嗎?”
柳臣彥道:“沒錯,是同村的。”
宋慈道:“姜家七尸毒案,也是你們幾個做下的嗎?”
柳臣彥道:“姜家七尸毒案?這案子小的不曾插手,請宋大人明鑒。”
宋慈道:“徐揚,你來說吧。”
徐揚道:“是我派徐班做的。”
宋慈道:“你要殺的,明明是武德庭一個人,為什么要用投毒的方式,連累姜家六口人一同斃命呢?”
徐揚道:“本來是想殺武德庭一人的,但后來想想,那姜文英其實也與我有仇,就想一起殺了。于是就想到了將‘黑骷髏’投在姜家水井中的辦法。”
宋慈錯愕道:“什么?你跟姜文英也有仇?姜文英乃本朝大儒,其修身養性,為人處世,乃至為官為政,皆可稱一代楷模,他能與你有什么仇?”
宋慈道:“姜文英曾經作過封川縣知縣,與下官的岳父顧琰是舊相識。下官夫人顧菁,曾在成親那天告訴我,說有一次岳父與姜文英一起吃飯,岳父問姜文英對我印象如何?姜文英說我‘面善而心狠,量狹而性躁,不宜托付終身’…tຊ…他這一句話,差點毀掉我與夫人的婚事。
我很驚訝,姜文英竟會這樣說我,我自問自己還是很敬重他的,不知哪里做錯了,他要這樣對我?因此,自從那天從夫人口中得知此事之后,我對姜文英便恨在了心里。
但本來嘛,事過境遷,姜文英離開封川,也早與我沒了來往,我也早就已經將此事放下了,沒想到,我想殺的武德庭,卻去了姜家讀書,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便定下了這個將姜文英一家與武德庭一起殺死的方案。”
宋慈道:“徐揚啊,其實你對姜文英有什么好恨的?他哪里說錯了,你這個人不是‘面善而心狠,量狹而性躁’又是什么?后事種種,無一不在印證姜文英觀相識人的準確。”
徐揚想反駁,但提氣到嗓子眼,又似乎駁不出口,便又把話咽下去了。
宋慈接著道:“徐揚,你處心積慮想要殺死武氏父子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徐揚沉默不語,只管把頭一低,就是不再說話了。
對此,宋慈感到十分詫異,前面如此大案要案,徐揚都已承認,且有問有答,也算配合積極,怎么一問到殺死武氏父子的動機,就閉口不談了。
但宋慈也是有備而來,便對身邊的護衛道:“陸祥,龐煜,你們把馬車上的客人去請進來,讓他來見徐大人。”
兩名護衛抱拳行禮之后,便下堂出門,將馬車上的武德庭請到了大堂上來。
當徐揚,徐班二人看到武德庭“死而復生”,重新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都驚叫出聲,身體也不斷往后退卻,瑟縮。
“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徐班驚恐地自言自語。
徐揚雖然沒有說話,但滿眼的驚恐已經表明,他內心所受的震動不比徐班來得少。
宋慈道:“武德庭,你把前因后果都說一下吧,天師觀中怎么跟我說的,現在也怎么跟他們講。”
“是,大人。”武德庭應了一聲,便開始將武氏父子與徐揚之間的恩怨糾葛,娓娓道來。
等到武德庭把話說完,徐揚卻嘲笑他道:“武德庭,你說了半天,終究只是推測而已,你父親只是推測,你也只是推測,你們既沒有親眼看到是本官殺死了崔文川,也沒有鐵證來證明本官是殺害崔文川的兇手。嚴易呈上‘魚龍獻寶’那天,本官只是多喝了幾杯,酒后失態而已。”
武德庭道:“如果只是酒后失態,那么徐大人有什么理由,要置我們父子于死地呢?在嚴易呈上‘魚龍獻寶’之前,徐大人跟我們父子還是有說有笑的不是嗎?為什么呈上‘魚龍獻寶’之后,就突然發狂了?難道酒勁來得那么猛烈,那么迅速嗎?”
武德庭這幾句反問,聲色俱厲,一時之間倒是把徐揚給問住了。宋慈見徐揚久久不說,便催促道:“徐大人,請你馬上回答武德庭的問話。”
然而沒用,即使宋慈催促,徐揚也似乎打定主意不再開口,他只是垂著頭,閉著眼,看上去像睡著了一般,管家徐班與三位家丁也一個德性,不管宋慈怎么問話,但凡牽涉到徐揚殺害武氏父子的動機,以及徐揚是否殺害崔文川這件事情上,全都裝聾作啞,閉口不談。
武德庭急道:“宋大人,這些人只是裝傻充愣,他們明明知道,卻還在負隅頑抗,在下請求宋大人對他們行刑,恐怕只有這樣才能迫使他們開口。”
宋慈沉默了一會兒,道:“德庭,你不要急,本官會繼續追查下去的,待手中掌握了充足的證據之后,不怕他們不招。”
武德庭道:“宋大人,這些人早已結成攻守同盟,非用刑不能瓦解他們的意志。”
宋慈道:“用刑得來的口供,本官不屑一顧,更不會輕易采信。他們可以沉默,可以結成攻守同盟,本官一無所懼。等到事實查清,鐵證如山之時,他們即使一言不發,本官照樣可以將他們定罪,到那時,他們自會明白,所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絕對不只是口頭說說而已。”
宋慈這一番說辭,如天雷在云層之中滾動,雖未電閃雷鳴,暴雨狂風,卻自有剛猛雄渾,不怒而威的氣魄,嚇得幾個家丁眼神游離,不復有方才的鎮定。
“開建縣縣丞何在?”宋慈又問。
這時,從堂下站立的人群中,便走出一位四十多歲,身著青綠色綢緞官服的中年男子,向宋慈作揖道:“下官何士寬,拜見宋大人。”
宋慈道:“何大人,如今開建縣知縣徐揚違法亂紀,須入獄收監,諸般縣務,暫由你來處置吧。”
何縣丞道:“是,宋大人。”
宋慈道:“你先派衙役,領我提刑司護衛,將徐揚徐班一干人等,綁赴獄中收監。”
“是,大人。”何縣丞又應了一聲,便派出幾名精干衙役,協同提刑司護衛,將徐揚徐班等人綁縛之后,暫且押下堂去了。
宋慈又令開建縣縣丞何士寬,主簿趙之煥,縣尉杜松等三人留下,其余人等,各司其職,全部從堂上退去了。
人員走散之后,寬闊的大堂一時空曠寂靜下來,提刑司與縣衙兩部骨干,便就徐揚殺害武氏父子之動機,以及徐揚是否殺害畫師崔文川展開討論。
只聽蕭景說道:“大人,下官認為,徐揚殺害武氏父子之原因,一如武德庭所說,沒有別的了。正是三月九日那天的晚宴,‘魚龍獻寶’事件突發,令徐揚以為自己殺害崔文川并沉尸東湖的事實,已在武氏父子面前暴露,故而處心積慮,要殺死武氏父子,如此而已。
只是為何要殺死崔文川,這當中恐怕另有重大隱情,要不然,徐揚連法雨寺縱火案,姜家七尸毒案,如此大案,都俯首認罪了,又何必死死咬住這件命案不放呢?”
周轅道:“大人,蕭兄所言甚是。按武德庭所述,崔文川應該是在為徐揚的湖心別館作畫期間,得罪了徐揚,并為他所殺,而尸體就沉在東湖之中,依下官之見,我司當先去東湖,因東湖是命案現場,當有線索可查。”
宋慈沉思片刻,道:“今日已晚,明日辰時,即往東湖查看。”
第四十六章 以畫代口
東湖是開建縣東面,一個幾乎呈正圓形的湖,因此又名“龍眼湖”。此湖四面茶山竹山環繞,仿佛一顆碧綠色的翡翠,嵌在同樣碧綠色的群山之中,放眼一望,只覺得水清風凈,山色湖光,滿目清爽,令人超然如在五行之外,不在塵世之中矣。
宋慈不禁對陪同前來的何縣丞嘆道:“此地果然優美,絲毫不遜江南山水,難怪徐揚會看中湖心島,并在上面修筑別館了。”
何縣丞道:“然而正像宋大人所說,這別館其實也沒真正修好,更沒正式投入使用,就匆匆停工,從此大門一鎖,徐大人再沒去過,實在令人難以琢磨。”
宋慈道:“不難琢磨,再好的風水寶地,一旦變成命案現場,也便如兇宅無異了,誰還有心再去呢。”
何縣丞道:“宋大人說得也是。”
說話間,宋慈便已從堤岸一路下到湖邊,見湖邊近岸處,停著一大一小兩只木船,顯然,這兩只木船,正是為去湖心別館而準備的。
此時遠看湖心別館,在清早艷陽之下,琉璃瓦光彩奕奕,左右兩幢樓閣式建筑,雕梁畫棟,飛檐斗拱,中間以回廊溝通,既顯得氣派非凡,又有幽深清麗之情調,不覺令人傾倒。
宋慈嘆道:“不愧是大手筆啊,沒想到別館建得如此講究。”
何縣丞道:“誰讓人家岳父是有名的富商呢。”
正說著,湖心島上傳來喊話聲道:“你們是什么人?這里是知縣徐大人的別館,你們沒事去別處玩。”
何縣丞道:“放肆,這位是廣南東路宋提刑宋大人,本官是開建縣丞,你等速速劃船過來,接受問訊。”
那人猶疑了一會兒,便劃著停在別館面前的一只小船過來了。
等那人到了宋慈等人近前之后,縣丞問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誰讓你守在這里的?”
那人道:“小的李樸,是徐知縣徐大人雇我守在此處的。”
何縣丞道:“守在這里作甚?這別館不是早就廢棄了嗎?”
李樸道:“徐大人未言廢棄啊,只是他公務繁忙,沒空來此,又怕別館無人,館內東西會被人偷,于是就雇小的來守。”
何縣丞道:“你是何時來此值守的?”
李樸道:“就是別館停工以后啊,停工前這里都有人的,徐大人的管家帶著幾個家丁都在,所以不須要看管,一旦停工,這里沒人了,徐知縣就雇我前來值守。”
何縣丞道:“就你一人嗎,這荒野之地,你又怎么吃飯呢?”
李樸道:“明天會有人來替我。值守別館的一共有兩人,我們每兩天一換,來之前帶足干糧tຊ就行。”
何縣丞道:“知道了。現在宋大人與本官要進別館查看,你來領路吧。”
李樸道:“未經徐大人允許恐怕不好吧。”
何縣丞道:“徐大人已經被捕下獄了,你最好清醒一點。”
李樸一哆嗦,道:“那好,那小的領路就是。”
于是眾人分頭往三只船中坐下,劃至湖心島,來到了別館面前。到了近處,宋慈才知,別館兩幢樓,各有名字。左邊一幢,叫“東喜樓”,右邊一幢,叫“慶湖樓”,兩幢樓用了“東湖喜慶”這四個字來命名,可謂匠心獨運,寓意吉祥。
宋慈在東喜樓前駐足一番之后,便令李樸打開房門,進入樓中查看起來。
別館畢竟沒有完全竣工,因此里面的陳設其實非常簡單,樓上樓下很快就看盡了,也沒什么異常發現,只覺得壁上窗上一些彩圖,畫得非常精美,眾人議論紛紛,何縣丞說那就是崔文川的手筆。
宋慈駐足欣賞,贊美一番,道:“走,穿過回廊,去‘慶湖樓’看看。”
于是眾人便遵照宋慈的意思,前往“慶湖樓”查看。
“慶湖樓”顯然比“東喜樓”要修得更加成熟,里里外外基本算是竣工狀態了,屋里的陳設也明顯要比“東喜樓”豐富。各式的桌子,椅子,書畫,香爐,幾案,書架……無不精雕細琢,華麗精致。
而正當眾人津津有味地留連觀賞間,武德庭卻撓頭奇怪道:“我記得這書桌邊的青銅鼎明明是一對啊,現在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宋慈道:“你如何知道這青銅鼎原先是一對的?”
武德庭道:“這對青銅鼎是我父親送的賀禮啊,一只是龍紋的,一只是鳳紋的,是特意為了慶祝別館落成,從有名的禮器店‘崇古堂’買來的,我印象很深,不會有錯的,但現在只剩下一只龍鼎了。”
何縣丞道:“其中一只會不會被徐知縣拿到別處去了,或者送人了?這別館建成以前,就有不少徐知縣的親友來參觀,如果參觀者看上了這青銅鼎,徐知縣將其中一只送給某位貴客,也是有可能的。”
武德庭道:“或許吧,不過要送也不應該把好好的一對鼎,拆散了送吧。”
何縣丞被武德庭這么一說,倒也啞口無言,不知怎么回復了。宋慈沒有插話,但看神情,也似乎對此有所思量。
“走,去樓上看看吧。”宋慈道。
“宋大人請。”何縣丞道。
于是一行人又魚貫地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剛到二樓,宋慈的注意力便被西墻吸引住了。吸引宋慈的,倒不是西墻有什么好字好畫,而是它的雜亂無章。
不僅宋慈理解不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也都無法理解,這慶湖樓二樓的西墻,為什么要用紅漆涂成血淋淋的一片,半晌,還是蕭景看出端倪,道:
“大人,我覺得這紅漆是在掩飾什么。仔細看去,這西墻原先是畫了畫的,可不知為什么,都被這大片紅漆給涂抹,掩蓋了。”
宋慈道:“你說得對,宋某也已看出來了,而且涂紅漆的人,明顯心浮氣躁,胡亂涂抹一通,一些邊邊角角的地方,沒有顧及到,導致底下的畫,有部分構圖,線條,還是露了出來,沒被紅漆所掩蓋。”
何縣丞詫異道:“這可真是奇怪了,這到底是誰做的?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這分明是在搞破壞,完全糟蹋了這堵墻啊。”
宋慈道:“你說得沒錯,何大人,這確實是在搞破壞,也確實是糟蹋了這堵墻。那么可以想見,這么做的人,只可能是徐揚徐知縣本人了。除了他,沒人有這膽子,敢把知縣大人的別館給糟蹋成這樣。現在的問題是,徐揚為什么要這么做?”
何縣丞道:“莫非是徐知縣不喜歡底下的那幅畫嗎?”
宋慈道:“這別館的彩繪和畫作都是著名畫師崔文川的杰作,崔文川曾經也是徐揚岳父顧琰的座上賓,顧琰的如意山莊就是他作的彩繪。
能被大富商請去作畫的人,想必不是泛泛之輩,而徐揚在請崔文川來別館作畫之前,早就已經知道,他岳父的如意山莊,正是崔文川作的彩繪了,知道了,還要請,說明徐揚對于崔文川的畫技是充分認可的。
東喜樓的彩繪和畫作,以及這慶湖樓一樓的畫作,大家也都看到了,無不是技藝高超,巧奪天工之杰作,就算二樓西墻的這幅畫作,稍有失誤,但崔文川的實力擺在這兒,想必也不會失誤到哪里去,徐揚何苦至于整面西墻都毀掉,也非得把這幅畫作給涂抹,掩蓋了呢?諸位仔細想想,這正常嗎?”
蕭景道:“下官認為,徐揚之所以要用紅漆,抹掉崔文川留在西墻上的這幅畫,其原因與這幅畫的畫技無關,而是與畫的內容有關。
論畫技,崔文川已經一次次地證明了自己,相信不會突然出現大失誤的,那么剩下的,便是繪畫的內容了。
下官認為,崔文川一定是‘以畫代口’,在這墻上,畫了一些足以令徐揚感到不快的內容,而這些內容也果然刺激到了徐揚,并最終導致了二人的決裂,而崔文川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
宋慈道:“好,很好,蕭景所說的‘以畫代口’,是說到此事的關鍵處了。遙想神宗年間,鄭俠因不滿‘王安石變法’,不也畫過‘流民圖’進呈神宗嗎?這便是‘以畫代口’,以畫來發泄憤慨,以畫來發表進諫。而王安石不也因此離職了嗎?
然而王安石走后,又推薦呂惠卿擔任參知政事,‘新法派’繼續把持朝政。鄭俠仍然不滿,再次‘以畫代口’,畫了唐朝的奸相李林甫,盧杞,來暗諷呂惠卿,呂惠卿奏請鄭俠死罪,而神宗不忍,只將鄭俠流放英州。
宋某又想到姜文英在徐揚的岳父面前,曾經直言他對于徐揚的不滿,說他是‘面善而心狠,量狹而性躁”,當然,這不滿是姜文英用嘴巴說出來的。
那么作為畫師的崔文川呢?他如果對徐揚有所不滿,他會不會像神宗年間的鄭俠一樣,‘以畫代口’,來向徐揚抗議呢?
宋某認為是完全有可能的。只不過鄭俠幸運,因為神宗的護佑,逃過了一死,而崔文川不幸,便成了徐揚手下的怨鬼。”
蕭景道:“大人所言,句句深合我心。下官以為,接下去要做的,當以搜尋崔文川之尸骨為急。只要東湖湖底,果真起獲崔文川之尸骨,則‘魚龍獻寶’事件無異于是坐實了,武氏父子對于‘徐揚殺崔’的推測,也就有了最可靠的佐證。”
宋慈道:“茫茫東湖,你認為徐揚會將崔文川的尸體沉于何處?”
宋慈如此一問,蕭景一時倒也無法回答,不覺陷入沉思里去了。
第四十七章 遺骨重現
東湖是一個幾乎接近正圓形的湖泊,因此當地百姓又把它叫做‘龍眼湖’。而別館所在的湖心島,又幾乎在湖的中央,所以要沉尸湖中,只能先把尸體裝在船上,再劃船出去沉尸。
然而靠近湖心島與靠近堤岸的水域,因為水量太淺,都不適合用來沉尸,水量最深的地方,當是堤岸與湖心島的中間,因此,蕭景認為,如果要尋找水中的尸體,就應該把船劃到堤岸與湖心島中間部分的水域。
對此,周轅說道:“這部分水域,是一個大圓環啊,東,南,西,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八個方位的水域,都有最深的地方,如果劃船一一去試,十分費時費力啊。”
蕭景道:“多下幾條船,多找幾個水性好的‘浪里白條’,多個方位,同時進行搜尋,便能大大縮減時間。”
周轅道:“有道理。聽聽大人的意思吧。大人,您怎么看?”
宋慈沉思了一會兒,道:“蕭景的推斷還是可取的,但八個方位同時下水搜尋,無疑太過費時費力。宋某認為,我們應該再往深處想,好好推斷,徐揚會在什么時候沉尸?會最有可能在哪個方位沉尸?”
一會兒,蕭景重又說道:“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先說徐揚會在時候沉尸?我的回答是晚上。
因為東湖的周圍,都是茶山竹山和果園,白天的時候,會有農人在四周山上勞作,如果選擇白天劃船沉尸,那就保不準會被山上的哪個農夫看到,因此,徐揚必不會冒此風險,而是會選擇在殺了崔文川之后,等待夜色降臨,再劃船沉尸。
至于沉尸的具體方位,剛才是我欠缺考慮了。現在我不認為有八大方位適合沉尸了。適合沉尸的地方,可能只有東北,西北,正北這三處,甚至于只有正北這一處了。”
周轅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大人,我也想通了。”
宋慈道:“是嗎,周轅,你來說說。”
周轅道:“東湖只有南邊一個入口,湖心島的別館也是tຊ坐北朝南的布局。而武德庭說過,徐揚修建這座別館的目的,是公事之余休閑垂釣,宴飲起居,招待賓客之用。
那么,我們不妨想像一下,三五成群的賓客從南邊坐船來到別館,登上別館后,走走看看,碰上天氣好,或可將桌椅搬出,在院子里吃飯,喝茶,談天,釣魚……
這些人目光所及,大都集中于東,南,西,東南,西南等這些個方位,如果說,崔文川的尸體,是沉在這些方位了,則四方賓客,時時看著,徐揚能安心嗎?
而且徐揚也好,賓客也好,還有可能要在湖心別館上伸竿放線,在湖上釣魚,因湖心別館是坐北朝南的布局,則賓客最有可能的,還是對著東,南,西,東南,西南等這幾個方向,伸出魚竿,拋出魚線,而如果尸體是沉在那幾個方位的,則徐揚心里能踏實嗎?
加上東湖并非徐揚私人財產,各地百姓也可前來捕魚,釣魚,他們從南邊的入口進入,因此捕魚,釣魚的地方,大概也就集中在東,南,西,東南,西南這幾個方位,如此看來,這幾個方位,是不利于沉尸的。
真正適合沉尸的,也就東北,西北,正北,這三個方位,尤其是正北,此方位對于來東湖捕魚釣魚的百姓來說,是距離最遠的方位,而且有坐北朝南的湖心別館在前面擋著,百姓們的視線被遮住不說,而且任誰也不敢經過知縣大人的別館,劃船到北邊去捕魚。因此綜合看來,正北這個方位,才是最安全,最適合沉尸的方位。”
蕭景道:“大人,屬下的看法與周兄一樣。東湖的正北,湖心別館的背面,水量最深之處,便是沉尸之地。”
宋慈的臉上劃過一絲笑意,對何縣丞道:“何大人,去找開建縣的‘浪里白條’過來吧。”
“是,大人。”說罷,何縣丞便帶人往岸上去了。
對于何縣丞來講,開建縣的民情,比他手指上的螺紋還要了解。所以上岸沒多久,他就帶了兩名水性極佳的船夫過來了。
“大人,你叫我們來,到底是要找什么東西啊?”其中一個留著八字須的船夫問道。
何縣丞道:“不瞞你們說,東湖發生了一起命案,我們懷疑在東湖北面的水域,有一具沉尸,現在要麻煩二位潛入水中,進行確認。如果真的有,就麻煩二位把尸骨打撈上來。”
“什么?尸骨?大人,你怎么能跟我們開這種玩笑呢,我們還以為是要打撈沉船上的寶貝啊,哪里想到會是尸骨呢……”
“又不是讓你們白白做事,會給你們工錢的。”
“可是大人,我們是九曲河上專門打撈沉船的船夫啊,不是打撈沉尸啊。”
“已經是去年的尸體了,皮肉早就被魚吃光了,僅僅只是一具骨頭,能有多臟呢?”
“不是臟不臟的問題,這事萬一傳揚出去,船戶們知道我們兩個撈過尸骨,恐怕以后沒人請我們去打撈沉船啊。”
“你們兩個真是……”何縣丞被駁得語塞,看起來有幾分狼狽。
宋慈走過來說道:“這具尸骨應該是穿著衣服的,而衣服中很有可能還有不少金豆,你們下水去看看吧,把尸骨打撈上來后,如果真在尸身上發現了金豆,我會看情況,把金豆賞給你們一些的。”
“你說什么?金豆?”
聽了宋慈的話后,兩位船夫的眼睛立馬變得金光閃閃的,神情好像也從勉強,奇跡般地轉向了躍躍欲試。
“不過你是什么人?你說話好使嗎?”“八字須”問。
何縣丞插話道:“你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這位就是我們廣南東路的宋提刑宋大人。”
“什么?宋……提刑?宋……大人?”八字須的嘴巴有些不利索了。
何縣丞道:“不要啰嗦了,趕快行動啦,趁著天暖趕緊下水啊。”
“好好好,馬上,馬上。”
兩位船夫一邊答應著,一邊便上船劃動起來,緩緩向目標水域駛去。
與此同時,宋慈亦令王勇,龐煜這兩位精通水性的護衛,也駕船一艘,劃到船夫旁邊,去保護,幫助他們。
到了目標水域之后,兩位船夫便將衣服脫了,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去了,湖面在浮起一串串水泡之后,復歸于平靜。這兩人就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整個湖面,不留一絲痕跡。
時間緩緩流逝,王勇,龐煜有些擔心起般夫的安危來,岸上諸人也越發不淡定了,正在這時,只見兩人的身子,突然如箭一般從水中躥出,沒事人一樣翻身上船,氣都沒怎么喘,只是用手捋著臉上的一道道水珠。
“尸骨呢?怎么沒撈上來?”王勇問。
八字須道:“大人,你別急啊,你想憋死我們啊。方才那一次下水,可不是撈尸骨去的,是沖著確定尸骨的具體方位去的。”
王勇道:“那么,方才你們在水中真的看到尸骨了嗎?”
八字須道:“看到了,不過尸骨所在的方位與原先所想的稍稍有些偏離。但是沒事,現在已經知道了,等會兒下去就更準了。”
王勇道:“好,那就拜托你們了。”
八字須道:“這位大人,我打聽一下,剛才那位黑胡子大人,真是宋提刑宋大人是嗎?”
王勇道:“這有什么好懷疑的,難道何縣丞的話你們也不信?”
八字須道:“那這個宋大人,他平時說話算話嗎?”
王勇道:“你們兩個還真是精明啊,事做到一半,又要坐地起價是嗎?”
八字須道:“可不敢坐地起價,我們不是第一次跟這位大人打交道嗎,他說要送我們金豆,我們有些不太相信啊。這世上真有那么好的官嗎?還會分金豆給我們,他自己不要嗎?還是說這金豆是假的?”
王勇道:“宋大人是把信譽視作如同生命的人,同時也是極其嚴謹的人。所以只要你們撈上金豆,宋大人一定會賞金豆給你們,但大人也說了,他會看情況,賞賜給你們金豆,這話就表示,未必會把所有金豆都賞賜給你們,宋大人說話做事都是留有余地的。這就是他嚴謹的地方。”
八字須道:“說了半天,還是自己要拿啊。”
王勇道:“你怎么說話的?誰說大人要拿了?以我對大人的了解,如果尸身上真有金豆,他可能會把金豆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賞賜給你們兩位,作為辛苦錢,另一部分可能會給死者的家屬。宋大人做事就是這么細致公平。”
八字須道:“哦,聽你這么一說,這個宋大人還真是個好官啊。”
另一個船夫道:“如果真是好官,那我們也豁出去了,就算沒有金豆,我們也干了。”
八字須道:“你這張臭嘴啊,能不能說點吉利的,金豆聽了,都跑掉了啦。”
“好了,別吵了,身子都曬干了,趕緊下水吧。”
說罷,王勇又接連聽到兩聲“撲通”,方才還吵吵嚷嚷的船夫,剎那間又消失不見了。
不一會兒,只見從水底,冒出一串大水泡,王勇,龐煜睜大眼睛往水里瞧著,他們以為,隨著水泡的出現,這兩人還會像方才那樣,如箭一般地躥出水面,然而沒有,這一次,他們兩人是緩緩浮出水面來的,他們的雙手還合力抬著一只青銅鼎。
八字須的頭剛一冒出,便喊道:“快,大人,快幫我們一把,這鼎很沉啊。”
于是王勇,龐煜二人趕緊趴倒在船板上,伸手抓住青銅鼎的鼎沿,往上使勁,終于一起將鼎從水中撈了上來。
鼎一上船,兩名船夫也紛紛跳了上來,這回他們有些發累,一個個開始喘氣。
“怎么回事?讓你們撈尸骨,怎么撈了一只青銅鼎上來?”龐煜問。
八字須道:“那具尸骨就是綁在這只青銅鼎上的,我們倆覺得這鼎可能有用,就先把它撈上來了。反正尸骨方位已經確定,丟不了的。”
王勇覺得八字須言之有理,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認真端詳起這只青銅鼎來。
而兩位船夫稍事休息之后,便又再次躍入水中,這一次,沒過多少功夫,便將一具男子尸骨打撈了上來,果如宋慈所料,這具尸骨上面還穿著完整的衣服,王勇往衣服袖口處一摸,果然摸到一粒粒滾圓的硬物,當時心中便有數了,笑著對船夫道:“
恭喜二位,你們可以分到金豆了。”
八字須笑道:“大人,我們在水下早就已經摸出來看過了,果然是金豆沒錯啊。”
王勇道:“是嗎,那你們可是很講信用啊,金豆都摸出來了,也沒見你們偷拿嘛。”
龐煜道:“主要是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沒地方藏啊。”
八字須道:“這位大人說話不是很愛聽啊,我們身上是光了,但好歹還穿著褲衩不是嗎,真要藏,塞在褲衩里也是可以的。”
龐煜道:“好了,是我錯怪你們了,你們倆都是好漢,這總可以了吧tຊ。”
王勇道:“事不宜遲,趕快劃船回去吧。”
第四十八章 動機成謎
撈上了金豆,兩船夫興致高昂,返回的速度比來時可要快多了。宋慈對他們的表現也十分滿意,也說到做到,把尸主袖中所藏的金豆,分了一部分給他們倆,船夫們也就興高采烈地回去了。
“大人,這只青銅鼎也是船夫撈上來的,說是綁在尸體上的。”王勇說道。
宋慈打量著青銅鼎,突然眼睛一亮,便速將武德庭叫了過來。
武德庭望著眼前這只青銅鼎,十分明確道:“大人,這就是‘慶湖樓’遺失的那只青銅鼎,您看這鼎上的鳳形紋,這只就是鳳鼎,與慶湖樓中的龍鼎,正好一對啊。這是父親和我從縣里有名的禮器店‘崇古堂’中購得的,崇古堂的掌柜可作證人,崇古堂的賬簿,也必有這兩只青銅鼎的相關記錄,均可為證。”
宋慈撫摸著青銅鼎的紋飾道:“這么說,這只鳳鼎沒有消失,沒有送人,而是綁在崔文川的尸體上,用來沉湖了。”
武德庭道:“錯不了,絕對是這樣沒錯。如此更可說明徐揚就是殺害崔文川的兇手了,除了徐揚,誰會用他別館里的青銅鼎,去作沉尸之物呢?”
宋慈道:“好,現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蕭景道:“大人,這最后一步就是‘依骨塑容‘吧?”
宋慈道:“沒錯。這尸體的頭顱骨保存得十分完好,若能對此重塑出崔文川的容貌,就算徐揚徐班他們還是裝聾作啞,本官也一樣可以定案了。”
蕭景道:“大人,那還猶豫什么,正好天師觀用剩下的泥土還有一些,這里就可以做啊。”
宋慈道:“蕭景,就由你來做吧。”
“是,大人。”
于是,蕭景招呼一名提刑司的差役,讓他將一只箱子拿過來,放在尸骨邊上,蕭景將箱子打開,拿出里面的銅盆,干泥,紙屑等物,又令差役打來清水,便開始對著尸體的頭顱骨捏塑起來。
當五官成形之后,何縣丞先喊出聲來:“崔文川,果然是崔文川。蕭大人,你說你以前從沒見過崔文川是嗎?”
蕭景道:“是啊,平生第一次來封州,哪里會認識他呢?”
何縣丞道:“這么說,你是完全根據這頭顱骨,把死者生前的容貌捏出來的?”
蕭景道:“沒錯啊,這就是‘依骨塑容’的目的所在,其原理就是依據死者的骨相,來反推他的肉相與皮相啊。”
何縣丞道:“這么說來,這具尸骨果然就是崔文川了?”
蕭景道:“認識死者的人,都說這泥模的樣子是死者,到了這一步,我們就可以確認尸骨的歸屬了。如今看何大人的反應,蕭某可以大膽表態,這具尸骨就是崔文川了。更何況武元鈞贈給崔文川的金豆,也在死者身上找到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真是神奇的技藝啊。”何縣丞由衷嘆道。
當泥模捏塑完畢之時,周轅已在旁邊生起一堆火,蕭景將泥模烤干,也來不及上色,便按照宋慈的意思,將東湖所發現的諸般證物一一收拾妥當,便踏上了返回的路途。
半路,宋慈又往“崇古堂”走了一趟,將一龍一鳳兩只青銅鼎出示在掌柜面前,讓掌柜作了辨認。
掌柜承認這兩只青銅鼎是武元鈞買去的,并拿出相關賬簿,讓宋慈查看。宋慈瀏覽一過,果見賬簿所記,與武德庭所言相符,包括賬簿對于兩只青銅鼎的描述,無論大小,造型,紋飾,無不與龍鼎鳳鼎相吻合,購買人,購買時間,也都對得上,便將相關內容,讓周轅記錄在案之后,繼續往縣衙去了。
午后申牌時分,宋慈重新提審徐揚等人,也不說話,就這樣在堂上坐著。堂下的徐揚,徐班等人看著一言不發,又一臉肅穆的宋慈,不覺驚慌起來,終于,徐揚先忍不住了,開口道:“
宋大人,您提審我們卻又不說話,這是什么意思?總不至于是來尋我們開心吧?”
宋慈還是面無表情,只是對著提刑司的差役,將手一揮,差役便向宋慈點了點頭,退下去了。
不一會,兩個差役抬著,一個差役護著,這具從東湖撈起來的崔文川的尸骨便被搬出來,擺在了徐揚等人面前。
徐揚等人沒想到宋慈不出手還好,一出手就是釜底抽薪,心中不免一陣驚恐。
然而徐揚的目光又很快從尸骨上面收回,淡漠道:“我不知道這尸骨的骨主是誰,也不明白宋大人將這具尸骨放在這里的用意。”
宋慈道:“這具尸骨是從東湖打撈起來的,而且是在湖心別館的背面,東湖正北方的水深處。”
徐揚道:“那又怎么樣?”
宋慈道:“據宋某檢驗,這具尸骨的骨主死亡時間在半年左右,那個時候,正是東湖湖心島熱火朝天地修建別館的時候,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膽,敢在徐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劃船到別館北面進行沉尸呢?”
徐揚道:“徐某的手下是去東湖修建別館去的,精神都集中在別館的修建上,哪里顧得到其他事情呢?”
宋慈道:“先不說徐大人的手下,會不會發現有人劃著船來別館門口沉尸,本官只問徐大人一句話——是誰想不明白,要劃船到知縣大人的別館門口來沉尸?這人究竟是發瘋了,還是魔怔了,你覺得天底下有如此狂妄愚昧之人嗎?”
徐揚沒法回答宋慈的問話,又把頭低下去了。宋慈則從手中掏出一把金豆,接著道:“這是從死者袖中發現的金豆,每一粒金豆,上面都刻有篆書寫成的‘武’字,跟武德庭所說的互相印證了。這是武元鈞的金豆,是武元鈞當著你的面,送給崔文川的金豆,以作為他給別館作畫的報酬。是這樣嗎?”
徐揚氣急敗壞道:“我不知道,武元鈞為什么要給崔文川金豆,這是他們倆的事,與我無關。”
宋慈道:“這么說,你現在承認這具尸骨的主人是崔文川了?”
徐揚道:“我只是說武元鈞要給崔文川金豆,是他們之間的事,沒有說這具尸骨就是崔文川的。”
宋慈沖蕭景道:“蕭景,拿泥模出來,給徐大人看看。”
于是蕭景便將泥模出示在徐揚面前,道:“徐大人,在來開建縣之前,蕭某從未聽說,也從未見過崔文川這個人,而這個泥模,是蕭某根據這具尸骨的頭顱骨捏塑而成的,你看看吧。”
果然,徐揚,徐班等人一見這個泥模,無不驚惶失色,徐班與幾個家丁更是滿眼恐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宋慈見徐揚還是拒不認罪,便再度使出“殺手锏”來,他向王勇遞了個眼色,王勇便令人將湖底撈出的青銅鼎抬了上來。
徐揚,徐班等人一看到這只青銅鼎,神色似比方才更加恐慌了,但他們的眼神,卻沒在青銅鼎上過多停留,都只是匆匆一瞥,便轉過頭去不再看它。宋慈知道,這是他們在逃避,他們無法正視這只青銅鼎,因為這只鼎,會不斷提醒他們犯罪作惡的事實。
“徐揚,徐班,抬起頭來,”宋慈道,“這只青銅鼎你們認得嗎?”
兩人稍稍抬頭,又往鼎上一瞥,便再次將頭一轉,看向別處去了。
宋慈接著道:“這只鼎是綁在崔文川的身體上,與他同時沉入東湖中去的。而這只鼎是哪來的呢?就是從徐大人的慶湖樓來的。
當初武元鈞武員外,為慶祝別館建成,特從禮器店‘崇古堂’購買了龍紋鳳紋兩只青銅鼎,送給了徐大人,并將其擺在了別館的慶湖樓中不是嗎?
這是崇古堂掌柜的供詞,與崇古堂賬簿記錄,二位看看吧。”
說罷,宋慈便將相關證據扔在了徐揚,徐班面前,二人看過之后,神情徹底慌亂,渾身肌肉都哆嗦著,戰栗著,但還是不說話。
宋慈繼續道:“如今慶湖樓內,只有龍鼎還在,鳳鼎卻綁在崔文川的尸體上,與其一同沉了東湖,徐揚,你還不承認你殺害崔文川的罪行是嗎?”
徐揚被宋慈重重喊了一聲,這一喊,似乎將徐揚從迷夢之中喊醒,終于,在如山的鐵證面前,他開口說話了。
“是,那崔文川是我殺的。”徐揚的聲音很是低沉,聽上去死氣沉沉的,毫無生機可言。
宋慈見其終于招供,心中一喜,接著道:“何時,何地,具體又是如何殺了他的,請徐大人從實說來。”
徐揚道:“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未時的樣子,我讓徐班,徐開二人將其勒死,但當時并未沉尸,因為白天,東湖一帶,做農活的,游山玩水的人頗多,不好做事,便等到晚上亥時左右,才重新行動。
我讓徐班,徐開二人,拿了慶湖樓的鳳鼎,將其綁在崔文川身上,趁著月黑風高,劃船到正北的水域,將尸體沉沒tຊ了。事情的經過,大約就是這樣了。”
宋慈道:“徐揚,你殺這么一個畫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武元鈞推薦崔文川去別館作畫之時,你不是很高興嗎?武元鈞請你和崔文川吃飯,正式聘請崔文川為別館作畫之時,當時也是氣氛融洽,彼此如知己一般,怎么僅僅過了一個月,你卻將那崔文川殺害了呢?這到底是為什么?”
說到殺害崔文川的動機,徐揚再次沉默了,把頭一垂,再也不說話了。
宋慈怒道:“徐揚,你已犯下累累罪行,窮兇極惡,罪無可赦,且諸樁大案要案,你都已供認不諱,殺害崔文川的事實,你方才也認了,那么殺害崔文川的原因還有什么不好說的呢?你隱瞞著,對你也沒有好處,說出來還落個有始有終,敢作敢當,卻為何不說?”
然而不管宋慈如何發問,如何啟發,徐揚從此如死豬一般,無動于衷,再也不發一語。
第四十九章 閻羅圖(一)
宋慈訊問徐揚無果,轉而去問管家徐班,然徐班也只承認他在徐揚的指使下,與徐開一起殺害了崔文川,至于徐揚為何突然要將崔文川殺死,他也不得而知。
宋慈再問徐開,徐開的說法與徐班一樣,對于“徐揚殺崔”的動機,也是一無所知。
宋慈無奈,便先將徐揚等人重新押入牢里去了,自己則打算去崔文川家看看。何縣丞便自告奮勇道:“宋大人,下官知道崔文川家住何處,還是由下官來為大人帶路吧。”
宋慈道:“那就有勞何大人了。”
何縣丞道:“哪里哪里,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宋大人請。”
“何大人請。”
于是,由何縣丞領著,縣衙,提刑司兩路人馬,便一起往崔文川家去了。
宋慈等人趕到崔家之時,崔文川年過七旬的老母,正在費力地搓洗衣服,見官家有人來,便起身相迎。
為防人馬雜沓,打擾崔母清凈,宋慈只帶何縣丞,蕭景,馮天麟三人入室,其余人等均在院中候命。
崔母將宋慈一行迎入屋中之后,忙著端茶倒水,好不殷勤,一邊忙一邊說:“文川也不在家,這房子我也沒怎么打掃,亂了點,讓大人們見笑。”
宋慈道:“老人家不必客氣,坐下來說說話吧。”
于是崔母便坐了下來,問:“諸位大人是找文川來了是嗎?可惜文川不在家,他是四處給人作畫的匠人,一年到頭不著家的。”
何縣丞道:“文川多久沒回來了?”
崔母道:“有些時日了,去年十月份走的,說是給知縣大人作畫去了。”
何縣丞道:“走了那么久,也沒回家來,您老怎么一直不報官啊?”
崔母道:“報什么官?不是一直在徐知縣那兒做事嗎?年前徐知縣來看我過,說他那兒的差事已經結束,但文川又接到了廣州那邊的活,那邊急,沒空來家里道別,人家馬車拉著去的。”
何縣丞道:“這些事是徐知縣親自登門來說的是嗎?”
崔母道:“是啊,徐大人親自來的,說順便來拜年了,還給了我不少銀子。徐大人好官啊,好人啊,對人客客氣氣的,一點架子都沒有。對了,這回徐大人怎么沒一起來呢?”
何縣丞看看宋慈,那眼神似乎在向宋慈請教,這問題該怎么回答?
宋慈親自問崔母道:“我也奇怪,怎么徐大人不一起來。不知徐大人與文川之間,鬧了什么矛盾沒有?”
崔母道:“矛盾?徐大人與文川能鬧什么矛盾呢?當初也是徐大人把文川請去的,看上去對文川很是看重的,他倆能有什么矛盾?”
宋慈道:“徐大人的事,宋某有空再跟您說。這次冒昧打擾,是想看看文川所住的地方。”
崔母道:“這有何難,文川住樓上了,大人隨我來吧。”
于是由崔母帶路,一行人又走上樓去,來到了崔文川的房間。
“文川就在這里讀書作畫的,滿屋的墨水味。”崔母道。
這屋子看著簡潔樸素,井井有條,壁上掛滿了崔文川自己所畫的作品,山水,花鳥,人物,多姿多彩,令人眼花繚亂。書架上,書桌上,則堆滿了各種圖書和畫冊,這些畫冊大部分是從外面書肆中購得的,也有少數是自己裝訂的,里面的圖畫也是崔文川自己所畫。
這些崔文川親筆所畫的畫冊當中,其中有一本內容詭異,風格陰森的,引起了宋慈的注意。該畫冊封面上的題名叫做“閻羅圖”,翻開第一頁,宋慈就驚呆了。因為里面所畫的一個年輕書生,其面目,神態,簡直與徐揚一模一樣,或者說,這紙上所畫的,正是徐揚本人。
何縣丞也發現了這一點,在一旁驚奇道:“宋大人,這‘閻羅圖’中所畫的,是不是徐大人啊,為何如此之像呢?”
宋慈點點頭,道:“沒錯,這畫中所畫之人,正是徐大人。何大人不妨細看,這幅畫首先畫了一座山莊,而長相與徐大人酷似的書生,正背著書箱,走進這山莊里去。而這山莊前頭,又畫了一塊巨石,這石頭上面寫著‘如意’二字。這‘如意’二字,便是山莊名,也就是說,這山莊就是‘如意山莊’。”
何縣丞道:“如意山莊?這不是徐大人岳父的山莊嗎?”
宋慈道:“正是徐大人岳父顧琰的山莊,所以宋某才說畫中這個與徐大人長相酷似的書生,正是徐知縣本人了。然而何大人不妨再看,畫中的徐大人背著書箱,是一副儒生的打扮,可見當時的徐大人,還未考中進士,踏上仕途。”
何縣丞點點頭,道:“且看第二頁畫得如何?”
于是宋慈又將畫冊翻到了第二頁,這第二頁的畫上,多了一個人,一個五十左右的身材頎長的長須男子,何縣丞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如意山莊主人,也就是徐揚如今的岳父——顧琰。
畫中所畫,是顧琰從屋中走出來,接見了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徐揚,徐揚雙手托舉著一疊厚厚的,裝訂成書籍狀的白麻紙,彎腰將那疊紙敬獻給顧琰。仔細看,還能發現紙的左上角,寫著“傳奇”兩個字。
宋慈一時沒看懂這第二頁所畫的意思,但何縣丞卻看出來了,便向宋慈解釋道:“宋大人,記得有一次下官與徐大人一起喝酒,徐大人追憶往事,說他曾經數次科考失利,一度灰心喪氣,想從此放棄科考,改寫‘傳奇’過活。”
宋慈道:“原來是這樣。宋某的一些同窗當中,也有科考不順,為了糊口,而去給勾欄瓦舍寫‘傳奇’度日的。然而混得好的,也能靠‘傳奇’揚名,過上名利雙收的日子。看來徐知縣一度也是這么想的。宋某終于明白第二幅畫的意思了,它畫的就是徐知縣當初的那段日子,那段科考不順,想改寫‘傳奇’過活的日子。”
何縣丞道:“然而想賣‘傳奇’,應該去各地的勾欄瓦舍兜售啊,怎么拿著自己寫的‘傳奇’去找顧琰呢?”
宋慈道:“顧琰不是當地有名的大書商嘛。”
何縣丞道:“哦,想起來了,顧琰還是徐大人的遠房表舅啊。”
宋慈吃驚道:“什么?顧琰是徐揚的表舅?”
何縣丞道:“是啊,徐大人親口跟我說過的。”
宋慈道:“那就更好理解了,顧琰不僅是徐大人的表舅,而且還是鼎鼎有名的大書商,徐揚帶著自作的‘傳奇’去找他,肯定是想利用這層關系,將‘傳奇’出版,這是比直接去勾欄瓦舍兜售,更好的門路啊。”
何縣丞道:“下官明白了。”
宋慈道:“接著往下看吧。”
宋慈一面說,一面將畫冊翻到了第三頁。
這第三幅畫又有變動,因為畫中除了徐揚本人之外,又出現了一個新人物,這是一個妙齡少女,其打扮入時,穿著華麗,相貌可人,畫中這個女子正與徐揚對坐亭中,頭頂一輪朗月,亭邊是盛開著的艷麗無比的芍藥花,兩人雙手相牽,互訴衷腸……據何縣丞說,這女子便是顧琰的女兒,也就是如今徐揚的夫人顧菁。
“簡直畫得跟徐夫人一模一樣啊。”何縣丞嘆道。
而這畫中的亭子,崔文川也用小楷寫了名字,叫做“月華亭”,據何縣丞說,月華亭在如意山莊的西邊,寶月樓的附近。
“如意山莊的西面,是山莊客人所住的地方,”何縣丞接著道,“那里的‘寶月樓’,‘仙客居’,‘松鶴軒’等房子,都是供山莊客人起居用的。”
宋慈道:“明白了。那么這第三幅畫所畫的,顯然是說徐揚在如意山莊住下來了,并且被顧琰安排在了‘月華亭’邊的‘寶月樓’中居住。如此,他才得以與顧琰的女兒顧菁相識相交,并最終互生情愫,暗中定了情緣。”
何縣丞道:“應該是這樣的。不過據徐大人跟tຊ下官所講,他一開始并不被顧琰認可。因為徐大人的出生十分卑微,窮困,他那時只是一個不得志的落魄書生而已。”
宋慈道:“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顧琰反對是肯定的。再往下看吧。”
果然,正如宋慈所料,在第四幅畫中,沒有了徐揚的身影,畫中只有顧琰與顧菁兩個人,畫中的顧琰手指顧菁,大發雷霆,顧菁則瑟縮在一邊,戰戰兢兢地站著……
宋,何二人分析,這是東窗事發,徐揚與顧菁暗中相戀的事被顧琰知道了,因此顧琰大發脾氣,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第五幅畫卻畫風突變,畫面上既沒有徐揚,也沒有顧琰父女,畫中突然出現了崔文川本人,還有一個被一條惡狗咬中小腿的老乞丐。
再看第六幅畫,那老乞丐已經不在大街上,而是在崔文川家中了,為什么說是崔文川家中?因為老乞丐所住的房間,正是崔文川自己的房間,這一點從屋中家具與擺設就可以看得出來,顯然,崔文川看這老乞丐被惡狗咬傷,不忍見死不救,便將他接到自己屋中來療養。
何縣丞感嘆道:“都說崔文川這個人頗有俠義風范,看來果然如此啊。不過這五,六兩幅畫,跟前面的畫又有什么關系呢?不明白了。”
宋慈道:“接著往下看吧。”
第五十章 閻羅圖(二)
于是宋慈又往下翻了一頁,這樣就翻到了畫冊的第七幅畫。看畫中細節,就知道老乞丐的傷已經痊愈了。
因為第六幅畫中,老人的小腿因為被狗咬傷,所以是血淋淋的,而第七幅畫中,老人裸露的小腿是干干凈凈的,并無一絲血跡,顯然是傷情初愈了。
另外,在第六幅畫中,老人是躺在崔文川的床上的,而這第七幅畫中,老人已經起來,并且人出現在了崔家的門口,這無疑是要告辭離開的意思了。
至于下面的第八幅畫,是承接上一幅畫的意思而作,老人為了回報崔文川的恩德,取下了他脖子上所掛的一把元寶狀銀鎖,銀鎖上刻著‘受福于天’四個隸書小字,看起來古雅精美。
老人將此銀鎖向崔文川遞去。當然,崔文川此時的動作是雙手往前推,顯然是拒絕了老人的好意,沒有將那銀鎖收下。
再看第九幅畫,畫面又回到了如意山莊的“月華亭”中,亭子里還是只有徐揚,顧菁二人,天上明月依舊,亭前芍藥依舊,唯一不同的,是顧菁臉上沒有了原先的愉悅,而是一片愁容,徐揚也是如此。
何縣丞道:“這幅畫的意思,估計是因為徐大人與顧菁之間的感情,遭到了顧琰的強烈反對,因此兩人才如此憂愁吧。”
宋慈道:“這只是原因之一。”
何縣丞道:“宋大人的意思,是這二人如此憂愁,還有別的緣故?”
宋慈道:“是的。不妨對比第三幅畫中的顧菁,何縣丞是否覺得崔文川有意把顧菁的肚子畫大了一圈?”
何縣丞聞言一驚,道:“難道說……難道說這畫的意思是……”
宋慈道:“沒錯,顧菁懷孕了。”
“天哪,這太令人震驚了,這可是大事啊,不知道后來怎么樣了?”
“往下看吧。”
就這樣,宋慈又往下翻了一頁,翻到了畫冊的第十頁。這第十幅畫中,徐揚,顧菁二人一同跪在顧琰面前,而顧琰依然滿臉怒容,大發雷霆,指著徐揚的鼻子,破口大罵。
再往下翻,來到第十一頁,畫中又新出現了一個中年女子,那女子與顧琰一左一右躺在床上說話,很明顯這是顧琰的夫人了。何縣丞也說,那中年婦女正是顧琰的夫人吳氏。
畫中燭光搖曳,而蠟燭燒得只剩下小半截,崔文川似乎想通過蠟燭的長度,來暗示這是夜深人靜之時。
當然,夫妻之間,半躺在床上互相說話,這是相當尋常的事,然而不尋常的,是畫中顧琰與吳氏二人臉上的表情——崔文川以略帶夸張的筆法,將二人的表情畫得十分猙獰。
宋慈認為,崔文川這樣處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為了暗示,這兩人不是在進行一般性的談話,而是正在商議一場可怕的陰謀。
再看畫面的右半部分,那是臥房的窗戶,而窗戶是虛掩著的,漏著一條小縫,顯然沒有關緊,而窗戶外面則站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顧菁……
何縣丞道:“這畫是說顧琰夫婦正在商量什么陰謀,而這陰謀正好被他們的女兒顧菁給聽去了,是這個意思吧?”
宋慈道:“沒錯,正是如此。上一幅畫中,顧菁與徐揚二人,因為未婚先孕而被顧琰罵了個狗血噴頭,顧菁似乎想知道晚上睡覺時,父親會與母親如何議論這件事,所以來到窗前偷聽,不料卻聽到了父母之間正在商議的一場陰謀。
而這場陰謀,結合上面兩幅畫來看,顯然是針對徐揚的,看來顧氏夫婦對于徐揚已經痛恨到了極點,他們正在想辦法,要懲治這個無德的表外甥呢。”
宋慈一面說,一面又將畫冊翻到了第十二頁。
在這幅畫中,徐揚與顧菁再次相約月華亭,這一次兩人面上的表情被處理得十分古怪,古怪就在于兩人面上的表情,互不一致。跟以前喜悅則兩人同時喜悅,憂愁則兩人同時憂愁,完全不同。這一次,是顧菁臉上顯出緊張焦急,而徐揚臉上顯出陰險狠毒。
結合上一幅畫來推斷此畫的含義,顯而易見,是顧菁將偷聽到的父母談話的內容,轉告給了徐揚。
顧菁的表情之所以如此緊張焦急,恰好印證了宋慈的推斷,即顧氏夫婦那晚所談,正是針對徐揚,為懲治徐揚而設的陰謀。
然而顧菁的臉上固然是緊張焦急,但徐揚臉上卻充滿陰險狠毒,這是何故?
宋慈認為,崔文川這樣處理,是想說明徐揚在得知顧菁父母要懲治自己的計劃之后,他也擬定了自己的行動方案,作為還擊。
而從徐揚陰險狠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這個方案,也一定是心狠手辣的陰謀。
崔文川不愧是繪畫高手,也是“以畫代口”的高手,他僅僅通過人物不同的神態動作,面部表情,就將前后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清楚了。
不過這幅畫中,令宋慈與何縣丞感到驚訝的,還不止于此,而是畫中第三者的出現,這個第三者,宋,何二人同時看出來了,那就是崔文川本人。
“宋大人,下官不止一次見過崔文川,因此才認得出來,而您初來乍到,也沒見過崔文川,又是如何看出來的?”何縣丞問。
宋慈道:“崔文川的泥模何大人不是也見過嗎?對著崔文川的尸骨,‘依骨塑容’之時,宋某就算認識崔文川了。”
何縣丞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不過畫中的崔文川看起來是在偷聽徐揚與顧菁的談話啊,他怎么會出現在如意山莊的‘月華亭’邊的?”
宋慈道:“何大人別忘記了,如意山莊的彩繪與畫作,正是出自崔文川的手下。顯然徐顧二人相戀之際,正是崔文川在如意山莊做畫之時。宋某認為,崔文川正是通過這一次的偷聽,才徹底了解了徐揚與顧家之間的情感糾葛,也才能將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以畫冊的形式畫下來,記錄下來。”
何縣丞道:“宋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佩服。”
宋慈道:“再看下去吧。”
說罷,宋慈又將畫冊翻到了第十三頁。在這幅畫中,那個被崔文川救過的老乞丐再次出現。
畫面中,徐揚所住的寶月樓,正好臨著如意山莊的西墻,而這個老乞丐,正好背靠著山莊的西墻休息,徐揚則從寶月樓的二樓,探頭往下望,眼睛如豺狼一般兇狠地盯著他。
“這畫是什么意思?”何縣丞一面仔細端詳著畫作,一面問,“徐大人為何要以這種眼光盯著一個乞丐看呢?”
宋慈道:“從已知的內容來推斷,顧琰夫婦要懲治徐揚,而徐揚在‘月華亭’中已經想出對應方案,估計這對應方案要利用到這個老乞丐吧,所以徐揚才以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先不管了,再往下翻吧。”
就這樣,畫冊被宋慈翻到了第十四頁,這一頁所畫的,是那流浪街頭的老乞丐,竟然被徐揚,顧菁二人請到了寶月樓上。
燭光搖曳之中,老人坐在書桌之前,顧菁手捧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正端到他的面前,老人的眼中滿是感動,而一邊的徐揚則正在給老人的酒杯中倒酒。
從畫面來看,這幅圖畫似乎是說徐揚,顧菁二人正在積德行善,照顧一個苦命的老乞丐。但宋慈認為,這幅圖中的老人,已經成了徐揚,顧菁二人的獵物了。
宋慈道:“獵人在俘獲獵物之前,往往會先給獵物喂食,游魚在上鉤之前,漁夫也在釣鉤上掛著誘餌。不出所料,這老丐tຊ怕是要遭殃了。”
宋慈一面說,一面將畫冊翻到了第十五頁,這一頁畫著的,仍然是老丐與徐揚,顧菁二人。
只不過老丐此時已經趴倒在寶月樓的書桌上,呼呼大睡了。人在睡覺,書桌上的蠟燭也在燃燒,從屋外看去,一個睡覺之人的黑影,投在窗紙上。然而也只是一個漆黑的輪廓,從屋外是分不清這睡覺之人,到底是誰的。
在這幅畫中,徐揚,顧菁二人已經不在寶月樓了,顧菁經過月華亭,正在往她的閨房走去,而徐揚呢,他正在翻過如意山莊的西墻,往外逃去。
看到這兒,宋慈突然大叫一聲,道:“不好,這是‘李代桃僵’之計,老丐有危險。”
說罷,宋慈迫不及待地往下翻去,翻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第十六頁。
在這一頁中,老丐依然趴在桌上睡覺,徐揚,顧菁二人早已不見蹤影,月亮鉆進云層之中,周遭黑暗一片。而在這一片黑暗之中,卻有一盞火把照亮了一張陰森的人臉,這張人臉便是顧琰。
顧琰此時正在寶月樓下,奇怪的是,畫中的寶月樓的門窗下,墻根處,堆滿了干草,而顧琰手中的火把,正伸向那干草堆里去……
對此,何縣丞先驚呼出聲:“不好,顧琰這是要燒死老丐啊。”
宋慈道:“顧琰的本意是要燒死徐揚,而他的這個企圖,卻被女兒顧菁聽去了,顧菁向徐揚告密,徐揚便策劃了這出‘李代桃僵’之計,讓老丐替他去赴死了。”
何縣丞道:“這么說來,顧琰夫婦懲治徐揚的陰謀,就是要趁徐揚睡著之際,將他燒死是嗎?”
宋慈道:“顯然是這樣的。徐揚以卑賤之身,致使顧菁未婚先孕,這對顧琰來說是奇恥大辱,是錐心之恨,這是顧琰要殺死徐揚的第一個理由。
至于第二個理由嘛,是顧琰害怕徐揚會抓住顧菁懷孕這個把柄,以與顧菁成親為由,趁機要挾顧琰,危害到顧家的名聲與利益。
顧菁懷孕不久,知道此事的人,除了顧琰夫婦,肯定只有顧菁本人和徐揚了,也就是說,只要除掉徐揚,顧菁懷孕之事,才不會被人抓在手上,被人利用。”
何縣丞道:“不過懷孕這種事,想瞞恐怕也瞞不住啊。就算現在殺了徐揚,隨著時日推移,顧菁的肚子會一天天大起來,到那個時候還是難免為人所知啊。”
宋慈道:“我明白何大人的意思。不過有經驗的醫中高手,還是可以通過某些藥物,人為地造成小產,宋某認為,在顧琰夫婦的計劃中,一旦殺死徐揚之后,他們很有可能會這樣去做的。”
何縣丞道:“不過從徐揚方面來說,既然他知道了顧琰想要殺他的陰謀,那么自己離開顧家,逃走便是了,為什么還要使出這‘李代桃僵’之計,讓老丐代他去死呢?”
宋慈道:“徐揚這樣做,正是將計就計,又或者說是反將一軍啊。”
何縣丞道:“反將一軍?下官愚鈍,未能明白宋大人所指,還望宋大人賜教。”
宋慈道:“顧琰害怕女兒懷孕的把柄被徐揚抓在手中,因此要燒死徐揚,而徐揚卻把顧琰的這把火引向老丐,從而把顧琰燒死老丐的把柄抓在手中,這便是將計就計,反將一軍啊。
更重要的是,火燒老丐這件事,其實連顧菁也參與了,那就等于顧家上下兩代人的把柄,都握在了徐揚手中了。
何大人不妨想想,徐揚為什么最終還是成了顧琰的女婿呢?顯然是顧琰妥協了啊。而顧琰為什么突然妥協了?原因就在于此。加上女兒在事實上已經懷上了徐揚的骨肉,便只好順水推舟,促成了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
何縣丞驚嘆道:“簡直不可思議。這樣看來,這個顧菁還真是喜歡徐揚啊,為了自己能跟徐揚結合,可以說是不顧一切,不惜犧牲一切啊。”
宋慈道:“戀情使人失去理智,他倆已是失去良知。這樣的戀情,宋某并無一絲同情。”
何縣丞道:“不過大火如果燒起來了,那么為了救火,一定會從四面跑來許多人,如此,火中的尸骨就會被發現,到那時,大伙一定會以為,死在火中的人是徐揚,這樣一來,徐揚又如何跟顧菁成婚呢?”
宋慈道:“再往后看吧,下面的圖畫應該會有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