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生
蕭景送宋慈等人到暖香閣門口,看他們進了冷香齋,也便關上門重新進屋了。
暖香閣的門一關上,屋里就剩蕭景跟百花香兩人了,突然寂靜下來的空氣,讓他頗感不適。
百花香也坐立不安的,顯得有點局促,估計是在為晚上即將發生的事而擔心吧。
蕭景安慰她道:“你很勇敢,很沉穩,昨晚就演得很真,不用太過焦慮了。”
百花香道:“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得厲害。”
蕭景道:“我給你泡壺藥茶,是員外給我的方子,能鎮定心神,減緩心跳,對你有好處。”
百花香道了聲“是”,就任憑蕭景泡茶去了。泡了茶,蕭景又對她道:“我們去里屋談吧,怕隔墻有耳。”
百花香會意地點點頭,便隨他進去了。
“敢問姑娘真名如何?”蕭景問。
百花香道:“小女張玉姝。”
蕭景道:“我很納悶,我們剛來那天,員外點名要你陪他過夜,這時你應該剛被田虎劫持到這兒來,怎么剛來就同意他們接客了?”
張玉姝被蕭景這么一問,倒勾起了她的傷心,眼淚便止不住掉了下來。
“我哪是自愿的,是田虎威脅我,說我如果不服侍好員外,就會殺了我,還有我爹我娘,而且他也說了,要是我趁著陪人過夜的機會,將實情說出來,他也會這樣做。若非如此,我是斷不會答應來陪員外的,當然,如今看來,倒是我多心了,冤枉了員外與你們的一片好意。”
“沒關系,好事不怕多磨。”
“嗯,我就怕到時事情做不成,反而連累你們。”
“你不要怕,就當自己是梨園戲子,好好地演下去便是,當真被田虎他們識破了,我跟員外也早就商量好了退路,所以僅管放心便是。”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張玉姝好奇道。
蕭景微微一笑,道:“不用問,把你救出去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我要給你化妝了。”
張玉姝道了聲“好”,就默默把眼睛閉上了,蕭景便開始給她化起妝來……
時間到了四更天,蕭景按照事先約定,敲了敲隔壁冷香齋的墻壁,周轅先進來了,瞧了一眼,又驚慌失措地跑回冷香齋,一會兒,宋慈,李鑄,周轅,王勇,便全部出了冷香齋,來到了暖香閣,看上去都異常惶恐不安。
他們幾個進進出出的響動,引起了樓下老鴇的注意,老鴇上樓問他們有什么事?蕭景驚恐地說:“鴇母,剛才百花香夢游發作,拿了我的佩劍來砍我,幸好我驚醒了,才沒被她砍到。但我反抗時,人一慌,就沒把握好分寸,把百花香給反殺了。”
老鴇此時人還在外屋,看不見里屋的景象,但聽了蕭景的敘述,驚怕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你把百花香給殺了?”她眼睛瞪得像銅鈴,壓著嗓門說道。
蕭景道:“是她犯病想要殺我,我反抗時,沒把握好分寸,才把她反殺了。”
“那百花香現在人呢?”
“在床上呢,人已經死了。”
老鴇這才墊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進。
里屋是一片慘像,到處是血,床上,地板上,都是。當然,這血可不是人血,這是王勇送潘郎中回醫館之后,順道從集市買回的豬血。
床上也是血跡斑斑的,被子上,褥子上,紅紅的,都是。百花香穿著雪白的睡衣,但那白衣服早被血跡染紅,她的脖子上,赫然一道長條形的傷口,血便是從這傷口流出來的,一看便知是致命傷。
百花香的臉經過蕭景的化妝之后,顯得格外慘白,這符合她大出血的死況,傷口則皮肉外翻,卷縮凸出,也化得跟真的一樣。
老鴇也算是老江湖,但如此慘烈的命案現場顯然還沒見過,她差點跌倒在地,自已解釋說雙腿發軟了,站不穩當了。
在一片靜默中,宋慈說道:“我是運氣好,躲過了這一劫。我就說嘛,百花香她這個病很棘手,所以晚上才不敢跟她睡。”
蕭景道:“都什么時候了,員外您就別放馬后炮了。還是快想想辦法,看看如何是好吧?”
李鑄道:“要報官嗎?”
蕭景踹了他一腳:“你瘋了,這女人是我殺的,你還想報官?”
李鑄道:“我不是也在想主意嗎,一時沒考慮那么多。”
老鴇道:“報官我也覺得不妥,這是命案,一報官,我們紅玉軒死過人的消息要是傳揚出去,我們生意也不用做了,肯定是關門大吉了。這事鬧的,你們在這里等著,哪兒都別去,更不要往外聲張,現在客人們也都睡下了,千萬別把他們驚醒了,事情一鬧大,傳出去了,對你我都不好。我現在下去找田虎,看看他怎么說。”
老鴇下樓了,宋慈他們互相遞著眼色。李鑄輕聲道:“現場布置得很逼真,妝也化得好,太像了。”
蕭景道:“現在就看田虎的反應了。”
說著,樓梯上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回頭看時,便見老鴇和田虎一前一后進來了。
田虎來到里屋,推開眾人,來到百花香的“尸體”前。此時,宋慈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近距離地觀察,生怕田虎看出什么異樣來。
然而沒有,田虎似乎相信了,他看了一會兒百花香的死狀,便走到老鴇的身邊,對老鴇說:“私下處理算了,不要把事鬧大,更不要傳揚開去。”
老鴇道:tຊ“具體怎么辦,你說說看。”
田雄沒有回答老鴇的問題,而是把頭轉向了宋慈:“員外,這事情我看就不如私了,對雙方都有好處,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慈道:“好說,能私了便私了吧。”
田虎道:“我也是這么想的,關鍵是如何私了,你們想過沒有?”
蕭景道:“紅玉軒附近有沒有適合拋尸或埋尸的地方?如果有的話,我們把尸體悄悄拖出去,趁夜扔了或者埋了,絕對神不知鬼不覺。”
田虎道:“我也正有此意。但人是你殺的,尸體必須你們幾個來處理。”
蕭景道:“我們是初來乍到,這兒也不熟悉啊,不知道哪兒方便拋尸或埋尸的?”
田虎道:“離這兒不遠有一座山,叫做碗山,可以把尸體埋在那兒。”
“碗山?”
“是的,看起來像一只倒扣的碗,所以叫碗山,那兒山高,林子密,而且此山多蛇,向來少有人去,你們再挑一個隱蔽的地方把尸體埋了,不會有人知道的。只是動作要快,天馬上就亮了。”
蕭景故作慌張道:“可我們也沒工具啊,你們這兒有鋤頭嗎?”
田虎道:“鋤頭有,我可以給你。等埋了尸后,你們迅速離開這里,以后也不要再來紅玉軒了,彼此千萬不要再見面了。”
蕭景道:“桌上有文房四寶,你馬上畫張碗山的位子圖,我們也好找著去。”
田虎沒說話,徑自走到書桌前,拿筆,拿紙,將圖畫好,交給蕭景,道:“快點行動吧,跟我下去拿鋤頭,走路輕一點。然后駕馬車走吧,你們不是有馬車嗎?走路的話,太慢,來不及了。另外,尸體不能直接抬,我去拿個長麻袋來。”
說完,田虎便去樓下拿麻袋,老鴇則已經開始收拾起房間來。
蕭景故意道:“你一個人收拾到什么時候,把四大美女叫過來一起收拾啊。”
老鴇白了蕭景一眼:“你以為吃宵夜呢,還叫美女,盡給我惹事。”
蕭景道:“你說清楚,到底誰給誰惹事?是你找的這么個貨色,睡個覺還能砍人,連潘郎中的藥也不好使。”
蕭景故意再次提到潘郎中,讓老鴇想起潘郎中對于百花香所作出的診斷來。果然,這么一說,老鴇也沒話了,低頭只管收拾。
田虎把麻袋拿上來了,長度剛好塞下一個人。王勇從田虎手中奪了麻袋,把麻袋口子打開了,蕭景跟李鑄則合力將百花香抬進了麻袋中去。
由于麻袋并未完全封死,露著一個個孔眼,因此宋慈他們并不擔心百花香會在里面窒息。
“鋤頭也找出來了,跟我下去拿,”田虎說道,“要快,要輕,別驚動客人。”
于是田虎前面帶路,王勇跟李鑄抬著百花香,后面跟著宋慈,蕭景和周轅。一群人就這樣躡手躡腳地出了暖香閣,出了紅玉軒。
田虎眼巴巴看著宋慈一行上車上馬,再次走到宋慈身邊,道:“員外別忘了我方才所說的話,完事之后,你們不要再來紅玉軒了,我們從此不要再見面了。”
宋慈道了聲“好”,便下令車馬起程了。
隆隆的馬車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著,蕭景不時掀開車廂的窗簾回望夜色中的紅玉軒,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才大聲笑了出來。他一笑,宋慈等人再也憋不住了,都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所有人都笑得肆無忌憚,連眼淚都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可把他們給嚇得,賬都忘了結了。”蕭景擦著眼淚道。
李鑄道:“都什么時候了,他們哪還顧得上這些。來紅玉軒前大人不就算準了,說有可能此去不用花錢嗎?”
“行了,差不多了,把麻袋打開,讓百花香出來吧。”宋慈說道。
“是,大人。”李鑄答應一聲,便將麻袋打開,將張玉姝放出來了。
第三十二章 憶劫
張玉姝知道自己是徹底得救了,忙向宋慈等人磕頭道謝。宋慈將她扶起,道:“不必如此,坐下來說話。”
于是張玉姝便起身坐了下來,同時,兩行清淚也從她眼眶中滾落下來,她輕聲抽泣著,聽起來十分悲傷。
宋慈問她,既已得救,何故如此?張玉姝回答說是因為父母雙親還生死未卜,故而悲傷。原來張玉姝一家三口,是五天前的晚上,路過茶林道時,被人給抓上山去的。
張玉姝情急之下,趁歹人不備,解下頭上發帶,扔在了路邊,以圖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但后來不知怎么的,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宋慈道:“你很機智,你的這根發帶,還正好被宋某發現了,近日東南風盛,而你卻將發帶扔在了茶林山的東坡,宋某當時便覺得這發帶不像是自然從頭上脫落,而是有人故意拋棄,沒想到這個人就是你啊。“
張玉姝道:“但我還是救不了父母親啊,我們還是被他們抓上山去,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宋慈道:“能說說天師觀中的經歷嗎?他們是如何對你的?”
張玉姝道:“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劫持到了天師觀,但恩公說過,您的護衛馮天麟親耳聽到了天師觀賊道與田虎的對話,那么想必小女是真的被劫持到了天師觀了。
然而當時小女卻渾然無知。一是因為天黑,二是因為不久就被迷藥蒙倒,失去知覺,等到再次醒來,人已在一處四面都是石壁的地宮之中,此外什么都看不到,因此不知身在何處。
只聽他們說,我的父母也在他們手上,讓我聽他們的話,照他們的話去做。不然我的父母親包括我自己,就都活不下來。
我問他們想讓我怎么做?他們說我被人看中了,要賣到紅玉軒去做花魁。我一開始聽說自己要被賣去青樓,死活不從,但他們說如果我不從命,就會在山上把我玷污,然后再殺死我和我的父母。如果我乖乖遵從,最后也無非是在青樓賣身,但至少他們會保我父母活命,當然,我自己也能活命。于是,在這樣的威逼利誘之下,我也就同意了,沒有再做太多的掙扎。”
宋慈道:“你雖然關在地宮之中,可天師觀的假道士們還是要進入地宮中來看你的,如此,你應該可以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上,看出端倪來啊。這伙強盜雖然是假道士,但衣著打扮還是跟真道士一樣的。”
張玉姝道:“不是這樣的,宋大人,這伙人走入地宮來看我時,穿著都跟常人無異,壓根不是道士打扮啊。”
宋慈道:“賊道果然狡猾。這樣吧,這些個賊道宋某也都見過,宋某將見過的幾個賊道,其身形,五官,容貌,口音如何,都跟你說說,看跟你見到的那些歹徒,能不能合上。”
于是宋慈便將天師觀中幾個賊道的相貌,詳細跟張玉姝說了,果然跟張玉姝印象中的幾個歹徒完全吻合。
尤其是清虛散人,聽張玉姝說,歹徒們都叫他齊老爺。這個齊老爺的相貌體態,便與宋慈所說的清虛散人,完全一致。一樣的黃發黃須,連眼白都泛黃,一樣的五十左右的年紀,一樣的五尺五寸左右的身高,百二十斤的體重,一樣的疏淡的眉毛,細長的眼睛,鷹勾鼻子小尖下巴,操著封州封川縣那邊的口音。
包括懷清道士的體態相貌也對上了,只不過地宮中,這個懷清被叫做“懷貓子”,但宋慈認為這個“懷貓子”,就是清虛散人的弟子懷清無疑。兩人不僅相貌體態都一般無二,連名字也都以“懷”字相稱,這世上哪有這些巧合的?
唯一對不上的是發型,因為宋慈來天師觀時,那些賊道各個頭戴道士冠帽,只露出兩鬢及后腦毛發,而賊道們進入地宮去看被綁女子時,是換了俗家衣服,并摘了道冠,露出全部頂上頭發的。
然而根據張玉姝所形容的清虛散人與懷清的發型來看,宋慈卻更加肯定,這所謂的“齊老爺”與“懷貓子”,正是清虛散人和懷清道士了。
因為張玉姝所形容的齊老爺與懷貓子的發型,據宋慈推測,正是道士常扎的“太極髻”與“混元髻”——齊老爺從后看去,如扁元寶狀的發髻,橫插一枚長簪,這是典型的太極髻。懷貓子從后看去,發髻如扁圓形的帶印紐的印章,橫插一枚長簪,這是典型的混元髻。
這兩種發髻均非尋常宋人所梳,而為道家高士所特有,因此宋慈心中,對于天師觀的罪惡行徑便更加確定了。
宋慈道:“這就叫百密一疏啊,他們以為換了行頭,改了稱呼,就可以掩飾身份了,殊不知他們梳慣了的發髻,卻出賣了他們。”
蕭景道:“大人,天師觀果然是賊穴魔窟,您推斷的沒錯。”
張玉姝奇怪道:“大人?你們究竟是什么人?不是京城來的員外是嗎?”
蕭景道:“我們是廣南東路提刑司的人,紅玉軒中所用的名字,都tຊ是化名,而非本名。這位龍員外,就是提點廣南東路刑獄公事宋慈宋大人。”
張玉姝大吃一驚道:“原來是宋提刑宋大人……”說著,張玉姝又要跪下來拜,宋慈依然將她扶起,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張玉姝道:“宋大人及諸位大人,為救民女,不惜扮作狎客,出錢出力,費心周旋,大恩大德,實在無以為報。”
宋慈道:“分內之事而已,宋某何敢求報。況且大案在前,急須偵破,你又是重要證人,說什么也得把你救出來啊。”
張玉姝道:“大案?宋大人所說的,一定是天師觀殺人越貨這起大案吧?”
宋慈道:“大案的源頭還遠在封州呢,只是線索所至,一路追查至此而已。對了,天師觀十里開外,有一處地方叫做‘毛人谷’,你是否聽說過?”
張玉姝道:“是的大人,小女聽說過。”
宋慈道:“那你可知‘毛人谷’中的‘毒閻羅’嗎?此人豢養毛人,飼養蟲蛇,培育毒花毒草,臭名昭著,罪惡滔天。但‘毒閻羅’只是他的渾號,其人真實的名字叫做左巢,道號‘常清’,本是天師觀中出來的,與天師觀素有淵源,不知你在天師觀關押期間,有否見聞左巢與天師觀之間的聯系?”
張玉姝道:“直接的聯系并未見聞,但小女聽一起關押的姐妹說起過一些事,如今想來,似乎是天師觀與‘毒閻羅’之間,有著某種聯系的證明。”
宋慈道:“是嗎,你說來聽聽。”
張玉姝道:“與我一起關押在地宮的姐妹之中,其中有一個來自隆興府的姑娘,名叫方洗。據方洗說,她也是隨父母一起被抓上山來的,但父母貧窮,沒搜出錢來,當時就被賊道們殺了。當著方洗的面,在地宮中殺的。但方洗說,那幫賊道殺人不是用刀用劍,而是灌藥。”
宋慈道:“當著方洗的面,把人家父母毒殺了,如此一來,方洗必然記恨在心,有朝一日,賣到了外面,方洗一定會想方設法報官的,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張玉姝道:“不會的,因為賊道們沒打算往外賣方洗,更沒打算放方洗出去,方洗是他們留作自己享用的,還有另外兩個姑娘,一個叫‘許朝月’,一個叫‘汪故’,也都沒被買主看中,最終也淪為賊道們的奴隸了。而聽許朝月說,她的父親也是被賊道們用藥毒殺的。還有一個姑娘,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被賊道們拖出地宮后,就再也沒回來,也不知是生是死。”
蕭景道:“大人,如果天師觀與毛人谷狼狽為奸,真有勾結,那么天師觀所用毒藥,說不定就是從左巢那兒拿的。”
宋慈道:“很有可能。聽玉姝這么一說,宋某更加堅信當初的判斷了。”
張玉姝道:“這個左巢也很會使用毒藥對不對?”
宋慈道:“對,不然怎么叫‘毒閻羅’呢?對了,玉姝,你說你被人看中,指的是被紅玉軒的老鴇看中嗎?”
張玉姝道:“是的大人。小女被抓之后,那老鴇就來地宮看過我,并說我模樣出眾,是難得的花魁的天資。老鴇這樣說過之后,賊道們就開始對我軟磨硬泡,想逼我就范了,小女也是無奈,為了父母,也為了自己活命,只好答應他們了。后來的事,大人也都知道了。只不過從被劫,到進入紅玉軒,我一直不知劫我的人是誰。”
宋慈道:“原來如此,難怪這幫賊道會如此猖狂。不過暖香閣中,宋某在你面前提到茶林山,天師觀,你為何臉色大變,似乎很吃驚呢?你不是不確定你是被天師觀劫去的嗎?”
張玉姝道:“因為我們一家三口被劫之前,本就走在茶林道上啊。當時有說有笑的,父親跟我說,前面就是茶林山了,山上有座天師觀。這些話我都記得的。大人一提起來,小女自然驚訝了。”
宋慈點了點頭,又道:“關在地宮中的女子,都不知所關之地是天師觀嗎?”
張玉姝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即將被賣入紅玉軒去而已。”
蕭景道:“大人,如此看來,紅玉軒與天師觀是早有聯系了,這兩處地方,也是互相勾連,蛇鼠一窩啊。”
宋慈道:“是啊,毛人谷,天師觀,紅玉軒,此三者環環相扣,各有分工,極有可能是一個罪惡同盟啊。”
蕭景道:“接下去該怎么做,大人可有打算?”
宋慈道:“再想想。全力出擊以前,一定要胸有成竹才行。先回黃云客棧。”
第三十三章 女婿
重新抵達黃云客棧之時,天已放亮,而宋慈一行,早已人困馬乏,但宋慈還是強打精神,將清虛散人和懷清道士的肖像畫了出來,交給張玉姝看了。張玉姝一看之下,果然大驚失色:
“宋大人,你畫的這個清虛散人,就是地宮中的‘齊老爺’,這個‘懷清’,就是地宮中的‘懷貓子’。”
宋慈點了點頭,心中再無疑慮了。
此時,連續的奔波與少睡,已令宋慈的體力再難撐持,便匆匆與未去紅玉軒的馮天麟,陸祥,康清等人寒暄之后,先回屋休息去了。
但剛揭開被子,想要睡下,忽然腦中又想起一事,便趕緊將馮天麟叫到身邊,道:“天麟,我聽紅玉軒的姑娘們說,紅玉軒真正的掌柜是封州的大富商顧琰,此人你是否也有耳熟之感?”
馮天麟道:“那個假法慧關貴,曾經在封州的‘如意山莊’做過事,得了一筆數目可觀的工錢,那‘如意山莊’的主人不就是顧琰嗎?”
宋慈道:“是啊,這個顧琰屢屢在此案中出現,不知是何名堂?要不你去端溪縣衙打聽打聽。紅玉軒既然開在端溪,則衙門里必然有顧琰的檔案可查。”
馮天麟道:“知道了大人,天麟這就去查。”
“好,一路保重。”
“是,大人。”
自馮天麟去后,宋慈雙眼一合,也就睡起覺來了。
等到一覺醒來,時間已近酉時,便干脆向程掌柜叫了一桌酒菜,讓眾人聚在一處,吃起晚飯來了。此時,馮天麟也已從端溪縣衙返回,宋慈便先問他此行的情況。
馮天麟道:“調查得知,顧琰乃當地有名的大書商大富商,產業遍布封州,德慶府,肇慶府,以及西邊的廣南西路諸州縣。鼎鼎大名的如意書局就是他辦的,其他如酒樓,茶樓,客棧,青樓等等也多有涉獵。然顧家香火不旺,顧琰膝下只有一女,名叫顧菁,年二十三歲,四年前結的婚,其夫婿便是封州開建縣知縣徐揚。”
宋慈聽到“徐揚”這個名字,不覺吃了一驚。他的辦案經驗里,其中一條就是“有巧合處,便有蹊蹺”。如今這顧琰,徐揚翁婿二人的名字,幾次三番地出現于本案的調查過程之中,這不能不讓人起疑。
于是“武元鈞毒殺案”,“蓮華禪院殘尸案”,“法雨寺縱火案”,“姜家七尸毒案”,這一起起大案要案的慘狀,又不斷浮現在宋慈的眼前,而毛人谷,天師觀,紅玉軒的影子,也不時地夾雜于其中,使得宋慈的眉頭一時之間皺得緊緊的,令席上的氣氛不覺沉重起來。
一桌子人,一丁點聲音都沒有,屋內靜得讓人發慌,然而宋慈苦思冥想之際,是誰都不敢打擾的,此時的宋慈,種種思路定如梭子一般,在頭腦中來回運動著,最怕受到打攪而前功盡棄。
甚至于,連宋慈本人都不敢發出一點響動,整個身體都似乎凍住一般,一動都不動的,生怕動一下,扭一下,就干擾了頭腦中的思緒與靈感,因此,桌上的人,都像一尊尊木偶,石像似的,靜坐著,沉思著,直到宋慈發出一聲長嘆,并且搖了搖頭,眾人才聳了聳肩,松了松筋骨。
“大人,你想得怎么樣了?”蕭景問。
宋慈道:“我的感覺是,‘武元鈞毒殺案’,‘蓮華禪院殘尸案’,‘法雨寺縱火案’,‘姜家七尸毒案’,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他的形象似乎正在清晰起來。”
蕭景道:“大人的意思,是說這幾起案件的幕后黑手是徐揚徐知縣?”
宋慈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蕭景道:“蕭景,你還記得柳儒才說過的話嗎,柳儒才說,那個關貴在去黃梅坪的‘三清觀’做事以前,剛剛結束‘如意山莊’的活計,得了不少工錢。”
蕭景道:“記得,柳儒才說‘如意山莊’的顧琰顧員外,出手大方,匠人們都喜歡去那里做事的。”
宋慈道:“沒錯,他是這樣說過。可后來呢,后來這個關貴還是沒錢了不是嗎?因為此人好賭,關貴,柳儒才,還有沙溪村的賈震,他們三人本來就是賭友,賭光了錢,就開始動歪腦筋了。
聽柳儒才說,開建縣金桂山房的武元鈞武員外,正以優厚待tຊ遇,聘請法雨寺的法慧,法信兩位禪師,前去主持蓮華禪院之后,關貴與賈震便心動了,于是便在半路謀殺了法慧法信,自己假扮這二位禪師,去見了武元鈞,并順利進入蓮華禪院,成了養尊處優的禪師。是不是這樣?”
蕭景道:“是這樣沒錯。”
宋慈道:“那么后來呢,后來又怎么樣了?蕭景,你記不記得,武元鈞的夫人張氏曾經講過的話,他說法慧,法信兩名禪師到達蓮華禪院的日子是三月中旬,到達后,武元鈞舉行了一次開光典禮,連知縣徐揚也受邀參加了。典禮畢,這蓮花禪院便算正式建成。
而從此,武元鈞便有了一個散步的去處,那就是去蓮華禪院與兩位禪師喝喝茶,談談天……這些話,你都還記得吧?”
蕭景道:“回大人,下官記得。”
宋慈道:“既然記得,你不妨好好想想,看看從中能不能想出一些異樣來?”
蕭景沉思道:“大人,我明白了。”
宋慈道:“是嗎,你說說看。”
蕭景道:“三月中旬到達蓮華禪院的法慧和法信,根本就是假的,他們是關貴和賈震假扮的,只不過武元鈞沒有看破而已。
然而武元鈞沒看破的,徐揚卻看破了。開光典禮的時候,徐揚肯定認出了所謂的法慧禪師,正是漆匠關貴假扮。因為關貴不久之前,還在顧琰的如意山莊做事,而顧琰是誰?不正是徐揚的岳父嗎?
因此下官認為,關貴在‘如意山莊’做事期間,徐揚也一定在如意山莊住過,所以說,徐揚是知道關貴底細的,正因如此,當開光典禮那天,這個身穿僧衣的假法慧一出現在徐揚面前,徐揚便已看破此人不是法慧,而是關貴了。
看破之后,這其中的原因,以徐知縣的聰明,想必也是不難想明白的。然而想明白了,為什么沒有逮捕關貴和賈震呢?
從事后所發生的一系列案件來看,徐揚似乎正是利用了關貴和賈震這倆假禪師,毒殺了武員外。而一旦關貴,賈震得手,這二人也便立馬被徐揚所殺,連同知道法慧,法信底細的法雨寺諸僧,也幾乎同時,被徐揚派人以縱火的方式謀殺了。”
宋慈道:“好,說得好。宋某頭腦中的東西,都被你說出來了。”
周轅道:“大人,方才您與蕭兄之推斷,已經很好解釋了‘武元鈞毒殺案’,‘蓮華禪院殘尸案’,‘法雨寺縱火案’的由來,然而‘姜家七尸毒案’,是發生在德慶府的端溪,難道說幕后黑手也是徐揚嗎?”
宋慈道:“沒錯,宋某推測也是徐揚。因為‘姜家七尸毒案’真正要殺死的,不是姜家人,而是在姜家讀書的武元鈞的獨子武德庭,姜家人只是被武德庭連累而已。
而且,殺死那么多姜家人,從作案動機上來講,是可以起到混淆視聽的作用的,端溪縣知縣沈福儀,不就中計了嗎?他不是正在著手調查姜家的人情往來,試圖尋找姜家的仇人嗎?哪知兇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想害的,只是在姜家讀書的武德庭呢。
你再看兇手下毒所用的毒藥,也與金桂山房,蓮華禪院所發現的毒藥相一致,都是黑骷髏,鬼饅頭之類,所以說,‘姜家七尸毒案’也是徐揚所為,是‘武元鈞毒殺案’在端溪縣的延續,兇手就是要置武氏父子于死地。
如今我們已經知道,紅玉軒真正的掌柜正是徐揚的岳父顧琰,而紅玉軒與天師觀已經證明是上家與下家的關系了,而天師觀與毛人谷,也是如此。
毛人谷有兩大作用,一是生產毒藥供天師觀使用,二是制造惡名,使得富人們改走天師觀腳下的茶林道。接下來天師觀便殺人越貨,販賣人口,而顧琰和他的青樓,便負責承接從天師觀出售的人口。
宋某認為,紅玉軒的顧琰,天師觀的清虛散人,毛人谷的左巢,一定彼此認識,狼狽為奸,那么作為顧琰的女婿,徐揚也有可能與這個‘毒閻羅’左巢認識,他作案所用的毒藥,也一定是從毛人谷左巢手中得來的。”
康清道:“宋大人真是慧眼如炬,您這樣一分析,就解開了兇手何以擁有如此大量的黑骷髏的謎團。
在下不止一次說過,黑骷髏這種毒藥,其產生與生長,須要天時,地利,人和,種種苛刻的條件,相互促成才行。因此野生的黑骷髏,非常之稀少,幾乎已經絕跡。要得到如此之多的黑骷髏,最有可能的,就是兇手來自毛人谷,或者跟毛人谷有密切聯系。
因為毛人谷中,有培育毒花毒草的高手,也就是‘毒閻羅’左巢,只有他,才能人為地培育出大批黑骷髏來,否則,純靠野外采集,絕無任何可能。”
宋慈道:“所以說徐揚殺害武氏父子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眼下的一大問題,就是徐揚作為開建縣知縣,其殺害武氏父子的動機了。這一點,方才宋某左思右想,絞盡腦汁也沒能想明白啊。”
第三十四章 暗探
說起知縣徐揚殺害武氏父子的動機,眼下宋慈是無論如何都琢磨不透,對此,他不禁又是一聲長嘆。
馮天麟安慰他道:“既然想不明白,就暫且放下吧。不妨先從其他方向突破,等待新的線索出現。”
宋慈道:“說得沒錯,是要暫且放下,先集中精力,解決眼前的事情。”
馮天麟道:“大人還未向我們講過紅玉軒之行呢,我跟陸祥,康清他們,早就想聽了。”
宋慈微微一笑,道了聲“好”,便委托蕭景,將紅玉軒之行,細細與馮天麟等人說了,眾人不時又哄堂大笑一通。笑過后,宋慈又令馮天麟將毛人谷發現的血衣,拿到張玉姝面前,讓其辨認。
誰知張玉姝一看到這血衣,竟嚎啕大哭起來,一問才知這血衣以及那只空蕩蕩的包袱,都是她父親張漣的。
“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張玉姝抽泣道,“他們不是說好的嗎,只要我肯下山去紅玉軒,他們就饒我父母不死,這是清虛散人親口保證過的,為什么說話不算話,又害了我父親,為什么?”
蕭景道:“張姑娘,他們是什么人?無非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而已,如何能有誠信可言。你是兩天前被正式賣到紅玉軒的,而你父親的血衣是四天前在毛人谷中找到的。當他們以保全你父母性命為由,口口聲聲慫恿你去紅玉軒時,你父母其實早就已經被他們殺害了。”
“不,我父母沒死,他們一定還活著,清虛散人說過的,只要我肯賣身,他們會饒我父母不死,求求你宋大人,快救救我父母,晚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張玉姝的哭訴,令席上眾人倍感沉痛。大家都似乎忘了饑渴,忘了美味的誘惑,眼睜睜看著桌上的飯菜,慢慢不再冒出熱氣,那翠綠的蔬菜,慢慢失去光澤,火熱的肉湯冷卻下來,結出一層薄薄的油衣。
“蕭景,周轅,你們怎么看?”宋慈問。
蕭景率先說道:“大人,下官認為不妨先一鼓作氣,將天師觀圍殲再說。”
“說說理由。”宋慈道。
蕭景道:“其一,天師觀冒道士之名,行殺人越貨之實,罪證確鑿,收網殲滅的時機已經成熟。
其二,晚一天剿滅天師觀,就有可能多一個人死亡,因此情勢急迫,時不我待。
其三,一旦成功圍剿了天師觀,活捉了天師觀中的賊道,那么,這些賊道本身,又可以成為系列案件的人證與突破口。”
周轅道:“大人,蕭兄所言,深得我心。我完全贊同。”
宋慈道:“好,就按蕭景所言,先圍剿天師觀。但天師觀中有三不測。其一,人員多寡不測。其二,賊道們武功如何不測。其三,考慮到天師觀所在地,茶林山的廣袤,圍剿須于夜色掩護之下,以突襲的方式進行,才能成功。但夜里,天師觀內外是否有巡邏,值守,依然不測。因此,要順利圍剿天師觀,首先得解決這三不測。”
蕭景道:“大人言之有理。對于前兩項不測,在下認為可以多派人手,以絕對的兵力掌控住局勢,先圍,再攻。
另外,還要注意具體的圍剿時間。雖說隨著‘毛人谷’的惡名遠揚,黃云道已經少有人走,過往客商都改走天師觀下的茶林道了。但趕路的人,絕大多數想必還是會在白天與上半夜趕路,過了上半夜,除非十萬火急,否則哪怕是茶林道,應該也不會再有人走。
而白天,賊道們想必還沒那個膽量,沿路打劫,那么真正適合打劫的時間,就是上半夜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要趁夜圍剿天師觀,一定要避開上半夜。因為那是賊道們最為活躍的時辰。”
李鑄道:“那么亥時以后,總可以上山進剿了嗎?”
蕭景道:“不tຊ可。”
“為什么?”李鑄問。
蕭景道:“因為亥時以前的上半夜,是他們的打劫時間,而亥時以后是他們的善后時間。抓了人,搶了錢,總要有時間善后的。因此我認為,亥時以后的子時,丑時,這兩個時辰,也不宜進剿,理由方才說了,那是賊道們善后的時間,即使上床睡覺了,彼時也不一定能睡熟。
如此說來,最適合上山進剿的時間,就是寅時以后,尤其是卯時,在這黎明與破曉之間,賊道們完全熟睡之際,便是行動的最佳時機。”
宋慈道:“蕭景說得對。天師觀在人數與武功方面的‘不測’,可以通過兵力的絕對優勢來解決。至于兵力嘛,提刑司人馬不夠,我們還可以去德慶府衙門,找知府大人協助。
圍剿的時間,蕭景也已分析了,宋某也完全認可。寅時以后,卯時左右,暗中將天師觀團團圍住,接著,再將火把點亮,并以弓弩陣四面設伏,阻止賊道們翻墻逃出,最后,天麟,李鑄,王勇便可率兵從天師觀正門殺入,一舉剿滅賊道,控制天師觀。”
蕭景道:“如此甚好,現在說來說去,還是第三項‘不測’,令人頭疼。如果真如大人所說,賊道們在睡覺之時,會派人于天師觀內外進行巡邏,值守,那就麻煩了。如此就難以暗中進剿了。”
馮天麟道:“不麻煩。如有巡邏或值守,大軍可先在天師觀下潛伏,由我一人,悄悄逼近天師觀,見有巡邏者,值守者,先將其秘密除掉,神不知鬼不覺,將這‘麻煩’掃清。”
宋慈道:“好,天麟所言甚好。天麟,你晚上再去茶林山探探底,摸清楚天師觀的賊道們,其作息是否真如蕭景所言,同時摸清楚他們睡覺之時,是否真布置了巡邏和值守。”
馮天麟道:“是,大人,天麟一定不負使命。”
宋慈道:“好,吃飯吧,菜都涼了。”
吃過晚飯,馮天麟獨自一人持劍外出,到了第二天卯時三刻的樣子,才從外面返回。
此時,宋慈,蕭景等人已經起床,正等著馮天麟帶來的消息。
馮天麟是頭一天晚上戌時左右,抵達茶林山下的。
初到之時,他依然藏身于路邊那間供奉有土地神的小石屋旁邊,剛到那兒沒多久,便見茶林山上有賊道下來,小聲說著話,然后便在通往茶林山的山路邊潛伏著。
茶林道與通往茶林山天師觀的山路,剛好呈一個“丁”字形,只不過茶林道寬大,而上山的山路狹小而已。
馮天麟暗自想道,這黑燈瞎火的,這些賊道要如何看清過往行人是男是女,是貧是富呢?
正這樣想著,見有一賊道突然點起燈籠來,并手提燈籠,走到茶林道邊,將那燈籠掛在了道邊的一棵大樹上,并且一連掛了兩盞。
直到此時,馮天麟才徹底明白他們的伎倆,這個掛燈籠的舉動,初看是他們在做好事,給過往之人照亮,其實無非是想通過燈籠的光亮,照出過路行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貧是富,好方便他們下手。
這兩盞燈籠從戌時一直掛到亥時末,來來往往的行人,馮天麟也借著燈光看清了,大多只是農人和小販,偶爾有女人路過,但也不過是老婦而已。因此,賊道們都屏息凝神,并未出擊,亥末把燈籠一收,便返回山上去了。
他們一往上走,馮天麟也從小石屋邊出來了,并以上乘輕功,悄無聲息地跟蹤著他們,直至天師觀前。
天師觀前有幾棵參天古樹,繁盛茂密無比,馮天麟覺得正好用于藏身,觀察,便一記“旱地拔蔥”,跳上枝頭,爬到高處,蹲守下來。
離樹不遠,有一座木制的涼亭,沒過多久,兩賊道提著燈籠來到了亭子中間,將燈籠掛好后,將一壺酒,一只燒雞,擺在亭中的石桌上了。
那酒壺一前一后,剛好有兩個壺嘴,那兩賊道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起酒來,一面又手撕燒雞來下酒,邊吃邊抱怨方才山下一無所獲,這會兒還要來觀外值守,實在太過辛苦。
另一賊道也抱怨,說憑什么懷清,懷遠就可以在觀內巡邏,他倆就得來外面?
另一個說懷清與道長清虛散人走得近,所以道長特別關照他了,并且懷清五天前抓上山的張姓商人,據說身上搜出不少錢,而且女兒也賣了好價錢,去紅玉軒做了花魁,所以懷清最近風頭正盛,應該是不會來觀外值守了……這兩人邊吃邊說了一會兒,便又提著燈籠,四處巡邏起來。
與此同時,馮天麟望見觀內也有人提著燈籠在走動,走動一會兒,又在觀中一處亭子內歇了下來,沒歇多久,又四處走動,巡邏起來……
漸漸地,觀中其他燈火都熄滅了,唯有巡邏之人,打著燈籠,如此走走停停,一直延續三個時辰,直到天亮方休。
觀外那兩個巡邏的賊道也是一樣,直到東方破曉了,才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走進觀中去了,而馮天麟也便從大樹上下來,重回黃云客棧去了。
第三十五章 夜襲
馮天麟一到客棧,宋慈便問他道:
“天麟,你看天師觀內的燈火是幾時熄滅的?”
馮天麟道:“不到丑時便已全熄了。別看天師觀宮殿不少,但晚上亮著燈火的不過三座,除了清虛散人的‘宇泰定齋’,便是旁邊的‘玉虛宮’,‘天真閣’。”
宋慈道:“‘玉虛宮’,‘天真閣’正是假道士們起居之所,你我隨清虛散人游觀之時,清虛散人介紹過的。不過這些人,都是晝伏夜出之輩,晚上睡得那么早,倒是意外。”
馮天麟道:“想是上半夜賊道們沒有劫得錢貨,亥時末空手回到觀中之后,分配了巡邏,值守人員,便都早早睡下了吧。”
宋慈聽到這里,心里完全有數了。
“天麟,你勞累了一夜,辛苦了,”宋慈道,“這會兒你趕緊吃點東西,然后就休息吧。晚上恐怕還有一場惡仗要打。”
馮天麟道了一聲“是”,又見宋慈似乎要出去,便問他去哪里?宋慈說要帶王勇,蕭景等人去德慶府衙,借一些精兵來用。
馮天麟道:“大兵來此,驚天動地,會否讓天師觀得知了消息呢?”
宋慈道:“不會。我會算好時間,悄悄行動的。賊道們的作息,你已經探明。他們是亥時末回山的,那么我就亥時末帶兵過來,先去黃云客棧,與提刑司人馬匯合。屆時你我一同去茶林山。
到了茶林山腳,你先行一步,再上天師觀打探,待看到天師觀內,只剩下巡邏之人還亮著燈籠,其余人等都吹燈睡覺之后。你便趁機除掉巡邏值守之人,并速速下山報我。
至此,大兵便可一起上山,趁眾賊熟睡之際,圍剿天師觀。到時你我把握戰機,務必將其一網打盡。”
馮天麟道:“如此安排甚好。大人一路保重。”
于是宋慈別了馮天麟,便一路快馬,去了德慶府衙借兵,德慶府知府陶斯材,派兩百弓弩手,以作東南西北,四面包圍之用,又派一百弓弩手,一百精兵,隨提刑司人馬作正面廝殺之用。
宋慈謝過陶斯材大人,令眾兵于府衙待到亥末子初,才正式向毛人谷開動。
丑時,宋慈帶兵來到黃云客棧,與提刑司人馬匯合。只留康清一人在客棧之中,其余人等,盡數向茶林山開拔。
到了距茶林山腳約摸一里路遠,宋慈便令眾人止步,只派馮天麟一人作開路先鋒,上到天師觀,查看動靜,掃清值守與巡邏。
馮天麟身著夜行衣,似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其單人一劍,健步如飛,如黑豹在黑暗中來去無影。
到了天師觀前,馮天麟在一處灌木叢中潛伏下來,暗中觀望亭子里那兩名值守,思考著如何不動聲色地將他們除掉。
這兩人也沒在亭子里久待,作為觀外的巡邏者,他們還是要提著燈籠,不時在各處走走看看的。
而一旦當他們離開亭子之際,也便是馮天麟發動突襲之時,因為此時此刻,他們是將后背暴露在了馮天麟面前。
馮天麟的一大絕技,便是把劍鞘當作判官筆,來作點穴之用,這兩人剛一轉身,還沒往前走幾步,馮天麟便已悄無聲息地躍至他們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別往兩人背后的“魂門穴”,又快又重地一點,那兩人一聲悶叫都沒有發出,身體立馬像是靜止一般呆立了片刻,這才身子一軟,往下倒去。
馮天麟眼疾手快,在他們倒下之前,又將燈籠奪在手中,掛在了亭子里。并將昏死過去的兩個人,一一拖到亭子的長椅上,讓他們靠著亭柱坐定,遠看如好人一般,才放心大膽地往天師觀而去。他知道,天師觀中還有兩人等著他去鏟除。
到了觀前,馮天麟再次跳上旁邊的一棵古tຊ樹,往里探望。見觀內樓閣,燈火已熄,兩名巡邏提了一盞燈籠正往北邊走去,仍是背對著他,馮天麟便不失時機地跳進圍墻,如黑鷂子般疏忽追至二人身后,如法炮制,以劍鞘重重點在二人后背的“魂門穴”上,待二人昏死,便依然奪了他們的燈籠,將其掛在觀內一座石亭子里,人也如觀外那兩名巡邏者一樣,拖到亭子里,背靠亭柱穩穩坐定,造成一種二人在亭子里休息的假象,這才快速離開天師觀,往山下找宋慈去了。
宋慈依然在距茶林山腳一里外等著,馮天麟一到,將方才之事稟明,宋慈毫不猶豫,下令各軍士,各護衛往山上進發。
一路上,無人說話,無人交頭接耳,眾人很自覺地保持距離,以避免兵器碰撞出聲,每個人都憋足了勁,走得又輕又快。沒辦法,兵貴神速,一有遲疑,就怕觀中賊道們,會察覺那四名巡邏者的異樣。
幸好到了觀前,亭中那兩名昏死之人,一如馮天麟離開之時,馮天麟縱身一躍,跳到古樹之上,見觀中那兩名巡邏也沒發生什么變化,而觀內各宮殿也無燈火亮起,便知觀內的賊道并無任何覺察。
于是宋慈迅速做出部署,先不點火,借著月光,令兩百弓弩手先將天師觀東南西北四方圍定,再令馮天麟跳入圍墻,從里面將大門打開,至此,宋慈便親率一百弓弩手,一百精兵,以及提刑司人馬,悄悄步入天師觀中,直撲“宇泰定齋”,“玉虛宮”,“天真閣”三處起居之所,令所有人馬分成三組,弓弩上機,刀劍出鞘,對準門窗,守株待兔。
布局到此,宋慈親自點燃頭一面火把,將其高高舉起,于是,霎時間,觀內觀外,數百火把一齊點亮,將天師觀照得如白晝一般。
宋慈又道:“天麟,李鑄,王勇,擒賊先擒王,你等速入‘宇泰定齋’,先將清虛散人捉了。”
話聲剛落,李鑄一馬當先,一腳踢開“宇泰定齋”大門,三人借著火光,沖入里面。
因為馮天麟和王勇是來過“宇泰定齋”的,因此對這房間可謂輕車熟路,他們知道清虛散人睡在哪里,便直往那里撲去。
清虛散人剛被外界聲音所驚醒,正從床上坐起,伸手要取壁上掛著的寶劍,李鑄看在眼里,抽出腰間所插短斧,朝著清虛散人伸出的胳膊飛擲過去,說時遲,那時快,清虛散人的手指剛一碰到壁上寶劍,李鑄的飛斧便已劈在他的右胳膊上,將其右手前臂生生剁了下來。
清虛散人慘叫一聲,撫著鮮血直流的斷肢在床上打起滾來,王勇上前一把將其被子掀了,抓住他的左手,將他從床上拖了出來……
玉虛宮與天真閣所住的賊道也都已醒來,他們紛紛穿了衣服,拿了武器,打開門與宋慈所率軍士,護衛對峙著,宋慈還未下令強攻,就等著馮天麟等人將清虛散人捉住。
很快,馮天麟他們不負眾望,將渾身是血,臉色慘白的清虛散人,像拖一只死狗似的,將其拖出了“宇泰定齋”,拖到了眾賊道的面前。
眾賊道見清虛散人已是這副慘像,心頭不覺一凜。宋慈見眾賊道面露懼意,適時說道:“此時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若執迷不悟,休怪宋某無情。”
眾賊猶豫著,依然不放兵器,馮天麟從身旁一弓弩手處,借得長弓一把,羽箭兩支,并將兩支羽箭同時搭在弦上,對準玉虛宮內為首的兩名賊道射了過去。
那箭似比疾風還快,二賊還沒回過神來,便被那羽箭極強的沖力,射翻在地,再看時,便見兩枚羽箭,已一齊射入二人咽喉。二賊只發出一聲悶叫,便圓睜雙眼,氣絕身亡了。
馮天麟似乎還不過癮,又從弓弩手的箭袋里,掏了兩枚羽箭,搭在弦上,對準了另外兩名賊道,想要再射,那兩人也看到了馮天麟已經瞇縫起來的眼睛,嚇得趕緊把手中兵器扔出宮外,雙腿跪地,朝著宋慈等人拜了起來,這兩人帶了這個頭,其余賊道便再無戰心,紛紛把兵器扔了出來,跪倒在地上了。
宋慈只點了四名護衛,各操繩索,兩人去玉虛宮,兩人去天真閣,將兩處殿閣內的賊道綁縛起來,而其余弓弩手與護衛,還是保持進攻陣勢不變,直到四名護衛將所有賊道全部五花大綁,才稍稍放松。
玉虛宮,天真閣兩處賊道統統被綁之后,宋慈又令護衛將他們全都拖出來,跪在空地之上,向他們問明了地宮所在,是在乾元殿的地下,便對王勇說道:
“王勇,你去外頭,從東西南北四面,各叫二十五名弓弩手進來。”
王勇道了聲“是”,便領命跑出去了。很快,從外面來了一百名弓弩手,集合到宋慈眼前,并問宋慈有何吩咐,宋慈先從這百人之中,挑出二十人,交給馮天麟,并從人群中,叫出張玉姝,讓張玉姝與馮天麟等人,同往“乾元殿”。
馮天麟當時就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因為乾元殿的地宮,是關押人質的地方,宋慈讓他帶人去往乾元殿,一定是讓他把守乾元殿,看護人質去了。
果然,宋慈也是這樣對他說的。于是馮天麟帶著二十名弓弩手,領著張玉姝,就先去了乾元殿。
第三十六章 地宮
派馮天麟去了乾元殿之后,宋慈又將余下八十名從觀外調來的弓弩手,分成五組,將天師觀各個宮殿樓閣,里里外外,搜了個底朝天。
與此同時,宋慈本人則走到清虛散人身前,給他的斷肢,做了簡單的包扎,以防其因流血過多而死。
等到五組人馬,紛紛回來復命,說無任何異樣發現,宋慈才令眾弓弩手收了進攻陣勢,但仍箭不離弦,原地看管那些投降的賊道。
接著,宋慈又令李鑄原地留下,作為眾軍士的指揮。他自己則帶著其余提刑司人馬,押著清虛散人,去往乾元殿。
張玉姝見清虛散人來了,哭喊著向他詢問其父母的所在。清虛散人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宋慈暫時也沒理會清虛散人,只是安慰張玉姝道:“玉姝,請稍安勿躁,先進了地宮,見到那些囚禁者再說。”
于是張玉姝收起眼淚,跟在了人群中。
宋慈令清虛散人引路,一直走到乾元殿北面盡頭,往右一轉,便見一道半圓形拱門,穿過拱門往前走二十步,是一面大型長方形石墻,而細看之下,又見這一面大石墻,分作了四面較小的石墻,每一面石墻上面,各自雕刻著道教的一位天師,從左至右分別是張道陵,葛玄,許遜,薩守堅。
宋慈走上前去,仔細端詳,不時用手摸摸石頭的紋理,未發現有什么特別,但張玉姝卻說中間的兩面石墻,其實是兩道石門,它是可以推動的。
然而宋慈和馮天麟怎么推怎么按,那石墻都不動,這時,背后的清虛散人卻開口道:“按住葛玄和許遜的脖子就可以了。”
于是宋慈和馮天麟便照著清虛散人所說,分別按住這兩面天師雕像的脖子,往前推去。突然,那脖子處的石頭往里凹陷進去了,而這兩道石墻也自動往里退去,后退了大約一尺深,便停住不動了。
這時,雕刻著葛玄的這道石墻,與最左邊雕刻著張道陵的石墻間,就有了一道一尺來寬的縫隙。而雕刻著許遜的這道石墻,則與最右邊雕刻著薩守堅的石墻,也有了一道一尺來寬的縫隙。
清虛散人指示道:“從這兩道縫隙進去就可以了。左邊右邊各有一處地宮。張玉姝是關押在左邊那個地宮里的。”
宋慈道:“張玉姝說,那個地宮連她在內,一共關著五位年輕女子是嗎?”
清虛散人點了點頭。宋慈又問右邊的地宮關著什么?清虛散人回道:“右邊的地宮是陳放尸體用的。”
宋慈吃驚道:“尸體?是被你們劫上山來的那些人的尸體嗎?”
清虛散人嘆出一口氣,道:“對,沒錯,就是那些人的尸體。”
宋慈道:“你們是用什么手段殺死這些人的?”
清虛散人道:“下毒。”
宋慈道:“什么毒?”
清虛散人道:“‘九姑娘草’的草根。”
“九姑娘草?這不是毛人谷的左巢所培育的毒草嗎?原來你們真的有勾結,對嗎?”宋慈問。
清虛散人萬念俱滅,倒也不再隱瞞,痛快地回答說“是”。
宋慈又問:“你選擇‘九姑娘草’的草根來作為毒殺這些無辜者的毒藥,是有什么理由嗎?”
清虛散人道:“因為‘九姑娘草’之毒,服下之后,由昏入死,七竅并不流血,不會把現場弄臟,收拾起來較為方便。”
宋慈道:“原來如此。你們毒死了這些人之后,就這樣把尸體扔在地宮,難道不怕尸體腐爛發臭,引起香客游客們的警tຊ覺嗎?”
清虛散人道:“不會。這地宮內的尸體,只是臨時陳放,是我們來不及處理的尸體。在這些尸體腐爛以前,我們會在后院那片荒地上挖坑,把尸體埋在土中的。”
宋慈道:“知道了。帶我們進去,先去左邊那間地宮,把那幾個女子放出來再說。”
于是清虛散人在前面引路,領著宋慈一行緩緩往左邊地宮走去。
那地宮純是石頭建成,一路石頭階梯通到地下,兩邊每隔一段路便鑿著壁龕,里面點著油燈,雖然昏暗,但好歹也算是照亮了。
走盡階梯,到了地面之后,往左一拐,便見并排的三間石屋,其一是茅房,其二是洗漱間,其三是人質關押的地方。
宋慈一行進去之時,被囚的女子全都靠墻躺著,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她們的手上被鎖了鐵鏈,鐵鏈的一端釘在石墻之上,十分牢固。
地上擺著幾只托盤,幾副碗筷,聽清虛散人交代,這托盤中放著的,是那幾個姑娘的食物,每天中午,賊道們會用托盤送些食物給她們吃,一天就吃中午這一頓。眼前這些托盤和碗筷,是昨天中午留在這兒的,還未來得及收走。
“汪故,方洗,朝月。”張玉姝走到幾個女子跟前,向她們打了招呼,故人重逢,幾個小姐妹抱頭痛哭。
許朝月指著宋慈問:“玉姝,他們是什么人?”
張玉姝道:“這位是宋提刑宋大人,是來救我們的。”
許朝月,方洗她們聽張玉姝這么一說,紛紛“宋大人,宋大人”地哭喊起來。
宋慈見她們的鐵鏈是帶鎖的,便問清虛散人道:“鑰匙在哪兒?”
清虛散人道:“懷清那兒有。”
宋慈轉頭對王勇道:“王勇,你去懷清那兒把鑰匙拿來。”
王勇向宋慈一抱拳,便領命出去了。
“宋大人,請為我們報仇,”方洗向宋慈喊道,“一定要殺了這些衣冠禽獸,殺了這些畜生。”
方洗這樣一喊,其他兩個姑娘也一樣喊叫了起來,清虛散人畏懼地瞟了一眼宋慈,又很快把眼光收回,把頭低下去了。
宋慈道:“清虛散人,你的俗名叫什么?”
“叫齊同。”
“齊同,齊老爺,原來如此。你知道宋某是怎么開始懷疑你的嗎?”
“不知,還請宋大人賜教。”
“還記得你請宋某在‘宇泰定齋’吃飯嗎?懷疑都是那天產生的。”
“是我哪里做得不對,讓宋大人起疑了?”
宋慈淡淡一笑,便將那日對于天師觀的懷疑都跟齊同說了,齊同道:“自從天師觀的聲名被‘毒閻羅’左巢敗了之后,幾乎就沒人再來天師觀了,觀中都是我們自己人,于是我們也就放開了,穿好的,吃好的,東西也買貴的好的,肆意放縱享受,唯獨忽略了那幾尊神像,確實是好久沒擦了,上面落滿了灰塵。
而且小的說‘毒閻羅’左巢是八年之前,因為蜀中大旱,才來這兒謀生,并投到我天師觀來,也確實是小的信口開河,誰知宋大人又剛好做過‘司農丞’,對于我大宋之豐收饑饉,干旱水澇,又心如明鏡,小的這不是自掘墳墓,自投羅網嗎?”
宋慈道:“你老實說,毛人谷的左巢到底跟你什么關系?他去毛人谷是不是你們倆早就謀劃好的,一個在毛人谷制造恐怖,讓人不敢走毛人谷前的黃云道,統統繞遠路到茶林道上來,而你們就在茶林道上守株待兔,殺人越貨,是這樣嗎?”
齊同頓了頓,道:“是這樣的。”
正說著,王勇從外面拿鑰匙回來了,宋慈便令他將許朝月,汪故,方洗三位姑娘的鎖鏈打開了,三位姑娘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再次向宋慈等人表示了感謝。宋慈點了兩名護衛,讓他們帶著許朝月等人出去透透氣。
“玉姝姑娘,你也一起去,陪陪她們吧。”宋慈又道。
張玉姝自然是答應的,便隨著護衛與許朝月等人,往地宮外走去。而宋慈之所以要支走張玉姝,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接下來他的問訊,對張玉姝來說,會非常敏感而沉痛。
只見宋慈將張玉姝父親張漣的血衣出示在齊同面前,問:“這是玉姝姑娘父親的衣服吧?”
齊同道:“沒錯。”
宋慈道:“這么說,張父早就已經被你們殺死了,對嗎?”
齊同道:“對。”
宋慈道:“殺了人,搶了錢,再把血衣扔到‘毛人谷’,把惡名轉嫁到‘毛人谷’的頭上,是嗎?”
齊同猶疑片刻,又道了聲“是”。
宋慈道:“玉姝姑娘的母親呢?”
齊同道:“被灌了‘九姑姑草’,也已經死了。尸體還在隔壁的地宮放著。”
宋慈道:“你從張父張母身上搜刮了多少錢?”
齊同道:“銀子二十兩,還有金簪玉鐲珠鏈,不知多少錢。”
宋慈道:“聽張玉姝說,這間地宮本來關著五個女孩,除了張玉姝,許朝月,方洗和汪故,另外一個叫什么名字,她人在什么地方?”
齊同道:“叫春濃。人在‘宇泰定齋’了。”
“什么?在‘宇泰宇齋’?剛才宋某派兵里外上下都已搜過,為何沒看見她?”宋慈問。
齊同道:“因為……因為你們一圍住‘宇泰定齋’,將火把亮起之時,我就驚醒了,我知道一定是官兵殺進來了,便將床板掀起,把那女的推入床板下面去了。因為床板下面是空的,下面是一個地窖,堆滿了草垛,推下去應該不會死,你們去找吧,她應該還活著。”
宋慈強按怒氣,道:“我們來時,你是摟著那女子在睡覺是嗎?”
齊同道:“沒錯。我們從山下劫來的女子,有些自己享用,有些軟弱的,就賣到青樓去了。”
“青樓?你是說紅玉軒是嗎?”
“也不止紅玉軒,只要是顧琰開的,管他紅玉軒,白玉軒,都沒關系。”
“顧琰?你跟顧琰到底是什么關系?彼此之間,如此信任。”
“早年間,我跟顧琰,還有毛人谷的左巢,都是結拜兄弟。”
宋慈驚道:“明白了。左巢,你,還有顧琰,你們三人就是一條罪惡之河,上游是左巢,他負責在毛人谷,黃云道制造恐怖,把人像魚一樣趕到天師觀下的茶林道上,然后你便負責在茶林道劫財劫色。劫了財自己享用,劫了色,則將合適的賣到顧琰所開的青樓是嗎?”
齊同把頭一低,道了聲“是”。
第三十七章 惡行
宋慈憤怒地打量著清虛散人,一時沒有話講,便將一名護衛叫到身邊,讓他出去找李鑄,讓李鑄派人,再入“宇泰定齋”,將那名叫春濃的女子先救出來。
護衛向宋慈行了個禮,便兀自跑出去了。
宋慈又問“清虛散人”齊同,想知道他跟左巢具體是如何分紅?齊同道:
“左巢每隔兩個月,從毛人谷走出,趁夜來天師觀,問我拿三十兩銀子。因為他那個地方,沒人敢去,所以他要得他的分紅,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毛人谷,來找我要。至于我得了多少錢,他從來不問,我們之間就是這樣合作的。有時,我也會向他買些毒藥來用,會另外多給他銀子。”
宋慈道:“你好好想想,左巢上次是什么時候來天師觀取銀子的?”
齊同想了想,道:“二月下旬來的,具體哪天不記得了,反正又快兩個月了。如果沒記錯的話,他這幾天就會出谷來天師觀取錢。”
宋慈聽聞此話,雙眼為之一亮,他正愁毛人谷毒物遍地,不好攻破,如今卻知這“毒閻羅”左巢竟也有主動出谷的時候,果然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此他不妨就率提刑司人馬駐在天師觀中,張開羅網,坐等左巢前來。
主意打定,宋慈便對齊同道:“走吧,去隔壁的地宮看看。”
齊同道了聲“是”,便帶著宋慈等人上去了。
到了地面,齊同問宋慈道:“石門要關上嗎?”
宋慈道:“不用,開著就好,恐怕還要進去的。你只管帶我去藏尸的地宮。”
齊同道:“那就是右手邊進了。”
齊同所謂的“右手邊”,指的就是雕刻著“許遜”的這道石墻,與最右邊雕刻著“薩守堅”的石墻之間,那一道一尺來寬的縫隙了。
從這條縫隙側身進入,迎面也是一條通往地下的石梯,左右也還是鑿著一個個石龕,點著昏暗的油燈。
然而同樣是地下,且同樣的深度,不知為什么,這間地宮就格外的冷,宋慈只覺得每往下走一步,那刺骨的寒氣便往骨髓里鉆進去一分,不一會兒,從齊同到宋慈,再到提刑司諸護衛,便一個個凍得瑟縮起來。
王勇不解道:“大人,這地宮為何如此寒冷,難道因為這里是陳放尸體的地方嗎?”
宋慈撫摸著石階兩邊的石壁,道:“還不好說啊。”轉頭又問齊同道:“齊同,你知道這間地宮如此寒冷的原因嗎?”
齊tຊ同道:“等會兒完全下到地宮之中,宋大人便自然知道了,那兒的石頭不知何故,就覺得特別的冷。”
齊同這么一說,宋慈越發好奇,便加快腳步走了下去。等到走盡石階,真正踏足地宮之后,宋慈才恍然大悟,原來構成這間地宮的石頭,是性味咸寒的凝水石。此本大寒之物,陰氣逼人,故使整個地宮成了極寒世界。
而更令宋慈感到寒心的,是這地宮里慘無人道的一片場景。只見慘白的凝水石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一具具更加慘白的尸體,由于這些人生前,都是被灌了“九姑娘草”毒死的,所以沒有創傷,沒有流血,看上去只是一片白,毫無生氣的死尸的白。
“你說這些尸體,只是臨時堆放在這里的是嗎?”宋慈問。
齊同點了點頭。
宋慈又問:“其他尸體是埋在天師觀后院的荒地里了是嗎?”
齊同還是點頭,并不說話。
“這里有鋤頭嗎?”宋慈問。
齊同的眼睛往角落處一看,宋慈循著他的視線望去,便見兩把鋤頭在角落立著,便令人將鋤頭帶上了。
“帶我去尸坑。”宋慈又對齊同說道。
于是齊同便又被護衛押著,往地宮外走去了。
眾人從乾元殿出發,走過前頭的“無為宮”,往左一拐,走幾十步路,推開一道柴扉,便是一片菜園,再往后便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
“尸坑在哪兒?”宋慈問。
由于齊同的左手被護衛扭著,動彈不了,便只好用斷肢往前一指,道:“把這草垛移開,下面就是了。”
宋慈也不說話,只將頭一甩,幾個手下自然心領神會,上去便將草垛移開了。一移開,宋慈親自舉火一看,果見此處泥土有翻動痕跡,即令手下戴起面巾,遮住口鼻,接著,便一邊以鋤頭挖坑,一邊用蒼術,皂角在尸坑邊燒煙,以驅尸毒。
挖掘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便挖出了一個長七尺,寬六尺,深約三尺的大尸坑,尸體共分兩層堆疊,數得均已白骨化的尸骸十五具,其中男尸十二具,女尸三具,尸骨皆完好無損,然色澤晦暗,在火光中泛著青黑之色,無疑都是中毒而死。
“這些人都是灌藥毒死后,再埋尸于此是嗎?”宋慈問。
齊同回道:“沒錯,是這樣的。”
宋慈道:“你跟毛人谷的左巢狼狽為奸,作案多年,按理不止殺了這十五人吧?別處還有尸坑沒有,如實招來。”
齊同道:“沒有了,尸坑就這一處。地宮中還有十來具尸體,本想再挖一個新的,可還沒來得及,您便來了。”
宋慈道:“算上地宮之中尚未掩埋的尸體,總共大約二十多具,難道你們天師觀這么些年,只搶了這二十多人嗎?”
齊同道:“那自然是不止的。”
宋慈道:“那其余那些人呢?難道說都放了?”
齊同道:“是的,都放了。”
宋慈道:“放了?既然放了,為何那么多人,沒一個告發你們天師觀的?”
齊同道:“我們天師觀劫財,是用蒙汗藥,這蒙汗藥是一種叫‘迷蒙花’的毒藥做成的。此花也是左巢在毛人谷中培育的,我們另外花錢向他買來。
作案時,先用九分的迷蒙花,加一分的九節菖蒲煮汁,再將手帕于迷蒙花汁中浸過,等到客商在茶林道上走過,我們悄悄尾隨過去,從身后用這手帕將客商口鼻捂住,客商立時昏迷。就被我們拖上山來。
通往天師觀的山路呈螺旋形,剛上山腳,就猛然向左拐彎,因此,我們不須要把人劫持上山,就在那拐彎處搜身,搶錢,這黑燈瞎火的,加上拐彎處極其隱蔽,我們大可以放膽做事。
搜身搶錢之后,客商也差不多醒了,但由于他們已經吸入了迷蒙花,他們的精神便不再健全了,他們一個個都仿佛靈魂出竅似的,也像喝酒喝多了似的,雖然也能認路,走路,但對于前事,對于如何被人蒙倒,搜身,如何丟了錢,卻一概想不起來,一段時間之內,人如行尸走肉。因此我們無須將他們劫持上山,更無須殺人,也能順順利利地劫得錢財。
至于所殺的人嘛,都是被我們劫持之后,一文錢沒有搜出的窮漢。您知道,我們劫人所用的迷蒙花,是向左巢買的。這藥神奇而稀有,因此左巢賣得也不便宜,這樣一來,要是劫持到一文不名的窮漢,其實我們不僅費時費力,而且還得陪錢。
于是我們為了泄憤,就定了一條規矩,凡一文錢沒有搜出的,一律拖到山上處死。這尸坑中的尸體就是這么來的,都是一文錢沒有搜出的窮人。”
宋慈道:“那張玉姝的父母呢?他倆身上你們不是搜出了不少錢嗎,為何也拖上山殺了?”
齊同道:“這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們本來就要隔三差五地劫殺過路的富人,搶了他們的錢之后,把他們的衣服,鞋子,包袱等物,故意扔到毛人谷去,造成是毛人又在抓人傷人的假象,免得人們忘記了毛人谷的恐怖,又一個個去走毛人谷前的黃云道了。
因為黃云道是南來北往的捷徑,要不是毛人谷的恐怖傳說一直在刺激著人們,人們也不會繞遠來走茶林道。
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要有意地劫殺一兩個富人,把他們的衣物扔到毛人谷中去,扔的時候也會扔在靠近路邊的地方,好讓過路之人看見。
至于其二嘛,就跟去年開始我們決定劫色有關了。以前我們只劫財,并不劫色,劫了財,再分批去顧琰的青樓玩樂。
但有一回,我本人在青樓之中竟然撞見了一個香客,他問我是不是天師觀的清虛散人,我只好矢口否認,說自己是做藥材生意的商人,他認錯人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便覺得不能再出入青樓了,否則這假道士就扮不下去了。所以想來想去,就覺得不如把年輕女子劫上山來自己享樂,另外,顧琰既然是我義兄,我也可以利用這層關系,把劫來的女人賣到他的青樓賺錢,后來向顧琰一打聽,果然女人這東西還挺值錢,于是就放手做了起來。
五天前,我們見張玉姝和她父母走過茶林山,當時就被她的美貌驚艷了,就將她連同她的父母一起劫上山來。因為父母在我們手中,我們才好威脅張玉姝就范。
不過張父是一抓上山就殺了,因為我們要拿他血衣扔到毛人谷去。張母是張玉姝賣出去后才殺的。我們把張玉姝從地宮里拖出來時,故意逼她母親在‘無為宮’前唱曲,讓張玉姝聽到她母親的聲音,知道她還活著,并且還在我們手上。她也就老實了。而等張玉姝一走,為防夜長夢多,也就把張母毒死了。”
第三十八章 騙局
齊同的交代,令宋慈頗感不解,他說天師觀在劫殺了過路的富人之后,又把他們的衣服,鞋子,包袱等物,故意扔到毛人谷去,造成是毛人又在抓人傷人的假象……此話何意?
毛人不是在‘毒閻羅’左巢的豢養下,已經性情大變了嗎?他們本來就會在發情期間,出谷來抓人傷人,又何須天師觀多此一舉,辛苦制造假象呢?
對此,齊同猶豫良久,終于開口道:“其實……其實毛人根本不是左巢所豢養的,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毛人發情,就會出谷來抓人的事實,這一切都是我和左巢共同制造的騙局。”
騙局?宋慈震驚了。這流傳已久,聳人聽聞的毛人傳說,真的只是齊同和左巢共同制造的騙局嗎?
宋慈記得,他初來“毛人谷”時,就剛好碰見毛人出谷來抓人,馮天麟也親眼看見毛人抓著一個年輕女子,拖入毛人谷中去啊,那毛人高達丈余,威猛無比,見馮天麟來追,還與他打斗起來,結果不敵馮天麟,才為馮天麟所殺,但那女子也已經被毛人拖拽而死了,毛人發情期間會出谷抓人傷人,這分明是事實啊。如何是騙局呢?
宋慈將他的不解,向齊同問了,齊同回道:“不是這樣的。其實這哪是毛人發情,這是毛人誤吃了左巢投放的,帶毒的食物之后,中毒發狂所致。
左巢根本沒有豢養毛人,但他會在毛人出沒的地帶投毒,毛人一旦中毒,其性情便會在死亡之前完全改變,他們無一例外,都會變得萬分狂暴,對人充滿攻擊性,這才是他們出谷來抓人傷人的真正原因。”
“原來如此,”宋慈驚嘆道,“你們為了營造毛人谷的可怕,果然無所不用其極。不過既然你跟左巢,已經利用毛人,成功制造了毛人谷的恐怖名聲,又何必再劫殺路人,將他們的血衣投到毛人谷去呢。”
齊同道:“因為毛人本來就稀少,加上又被左巢毒死了一些,如今毛人谷中已經很難見到毛人了,或許被馮天麟所殺的那個毛人,tຊ已經是最后一個了也說不定。
所以,為了持續營造毛人谷的恐怖,我們天師觀就會隔三差五地把人殺了,把血衣血衫或包袱行李之類,故意扔在毛人谷的邊緣,讓路人以為谷中的毛人隨時都會出谷,來抓人傷人,從而令過往客商,尤其是富人,不敢再走黃云道,而走到天師觀下的茶林道上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雖然在張玉姝父親的身上搶到了錢,卻還是要殺他的原因。”
宋慈道:“張玉姝被你們劫上山來時,趁亂解下她的發帶扔在了山路邊,你們沒發覺嗎?”
齊同道:“沒發覺。那晚大意了。”
宋慈道:“你們平時劫人上山,都會先把人迷暈,怎么偏偏放過了張玉姝呢?”
齊同道:“沒想放過她,那天晚上迷蒙花快用完了,因此只準備了兩塊手帕,而且就這兩塊手帕,也沒有浸透,藥力微弱,本來是不想劫這一家三口的,只怪張玉姝太過貌美,錯過可惜,便用兩塊手帕分別捂住了張父張母,至于張玉姝是霸王硬上弓,用手捂住嘴巴先拖到山腰,再將張母嘴巴上的那塊手帕取下,捂在她的嘴巴上的。
一上山,怕她醒來,便先在其眼睛上蒙了黑布,隨后便拖入地宮中去了。因此,她自始至終,不知人在何處,所以我們的膽氣也便粗了,做起事情來全無顧忌。
但現在想來,那日只憑兩塊藥力微弱的手帕,卻硬要去劫三口之家,還是失算了。穩當的做法,都是在茶林道上將人迷暈,然后拖上山來。張玉姝是先拖到山腰,再迷暈的,其實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宋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實不相瞞,今年以來,地府第五殿閻羅,本朝龍圖閣大學士包拯,屢屢托夢于我,說廣南東路德慶府端溪縣,有藥死鬼來殿前喊冤,告端溪南面天師觀有黃發黃須假道士,號清虛散人,殺人如麻,罪惡滔天。
包閻羅說,此人本在地府‘生死薄’上,有陽壽八十五年,然冤鬼屢訴其非法情狀,著宋某以一路提刑身份,速往端溪南面天師觀訪查,如冤鬼所言為真,則速以王法,終其陽壽。
其人作鬼后,包閻羅自會遣黑白無常,將其捉往第五殿所轄之叫喚大地獄,受抽腸割心,飛刀火石之刑。”
宋慈說話時,那肅穆的神情,在夜空之下顯得分外陰森,而所說的話,在黑黢黢的荒野之上,又顯得如此可怖。齊同被嚇得雙腿一軟,當時就跪倒在宋慈面前,磕頭如搗蒜。
“宋大人,草民知罪,宋大人,草民知罪。”齊同帶著哭腔求饒道。
宋慈道:“拜我有何用,爬過去,去拜那些尸坑中的白骨。”
“好,我去,我去拜。”于是齊同便一路跪行,來到尸骨坑前,磕起頭來。一下,兩下,三下……宋慈不喊停,齊同也不敢自己停止,就這樣一下接一下地磕著。
蕭景等人,一個個神情凝重地看著宋慈。他們知道,宋慈是不講“怪力亂神”的,然而方才他卻講了,他等不及以律法來懲處清虛散人這樣的惡賊,便拋出因果報應的說法,令其先受恐懼悔恨之苦。他們知道,這一次,面對著彌天的罪惡,宋慈冷靜的外表之下,他那噴薄欲出的憤怒,已經無法掩藏了……
清虛散人還在磕頭,但越磕越沒勁了,本來就是受了重傷的人,手被李鑄的飛斧砍斷,血都快流干了,又隨宋慈到處走動,指認現場,早已虛憊不堪,如今又受了一番驚嚇,加之不斷磕頭,終于體力不支,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蕭景看看宋慈,宋慈道了句“用針”,蕭景便心領神會,拿出隨身所帶銀針,走到齊同身前,找準穴位,扎了幾針。齊同忽然全身一抖,又緩緩蘇醒過來了。
“把他拖回來。”宋慈對身邊的一名護衛道。
“是,大人。”護衛答應一聲,便去尸坑邊,將已渾身癱軟的“清虛散人”,拖到宋慈身前。
“宋大人,小的知罪了。”齊同有氣無力地說道。
宋慈沒有正眼看他,只令人去取了幾面門板,將尸坑封住,便下令返回,重新走到玉虛宮那邊去了。
那里,李鑄與眾軍士們,仍然緊緊看守著一眾賊道,目不轉睛,毫不松懈。
宋慈到后,將所有德慶府來的軍士,全部召集起來,重新下達了命令。大意是說,天師觀的賊道,只留下“清虛散人”齊同,與“懷貓子”懷清兩人,其余人等,包括觀內觀外,那兩對被馮天麟點了穴道,至今還昏迷著的巡邏小廝,都由德慶府來的軍士,悉數押往德慶府牢收監,而張玉姝,許朝月,汪故等被綁女子,亦由眾軍士帶往德慶府衙暫住。
張玉姝聽聞宋慈如此下令,便道:“宋大人,民女還沒見到父母雙親,那賊道明明說過,會保全民女與父母身家性命的。他保證過的。”說著說著,玉姝姑娘又哭了起來。
宋慈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只好實言以告。張玉姝歇斯底里,又想去地宮見她母親尸體,宋慈認為地宮環境惡劣,冰冷刺骨,尸毒彌漫,里面堆放的尸體,時日已多,尸容早已不堪,因此好言勸慰張玉姝,沒讓她去看。
蕭景也勸道:“玉姝姑娘,人死不能復生。請你務必節哀,保重身體,為父母好好活下去,則父母在天有靈,也會覺得欣慰的。”
張玉姝擦了擦臉頰上的眼淚,再次向宋慈等人磕頭謝恩。其他幾個得救的姑娘,也一齊跪了下來,各個流著眼淚,說了些感恩的話。
“快起來,快起來。”宋慈一面說著,一面又挨個將她們扶起。她們也便擦干眼淚,隨德慶府來的軍士,一起下山去了。
蕭景問宋慈接下去有何打算?宋慈道:“提刑司全體,負責看押清虛散人齊同與懷貓子懷清兩人,暫住于天師觀中。一面完成荒地大尸坑中尸骨,‘依骨塑容’的差事,一面在此以逸待勞,等那‘毒閻羅’左巢,趁夜來天師觀取錢。”
蕭景道:“好主意。如此,我們就不須深入毛人谷,去捉這個‘毒閻羅’了。”
宋慈道:“是啊,這還真可謂是‘天助我也’。如果這‘毒閻羅’長駐毛人谷中不出,我等還真是進退兩難。”
蕭景道:“大人,暫住天師觀期間,我們睡在何處呢?”
宋慈道:“‘宇泰定齋’是專供清虛散人吃住的地方,不適合眾人起居。‘玉虛宮’,‘天真閣’,本來就住著不少賊道,可見是適合眾人起居的,這幾日,我們提刑司人馬就分住在這兩處地方好了。”
蕭景道:“知道了,大人。”
宋慈道:“天麟,李鑄,王勇,陸祥,你們過來一下,我有事與你們四位商量。”
“是,大人。”四大護衛一齊應了一聲,便紛紛走到宋慈面前待命。
第三十九章 死而復生(一)
四護衛來到宋慈跟前,敬詢宋慈有何吩咐?
宋慈道:“天師觀每天晚上都會派兩人在觀外值守,巡邏,這個規矩不能變。據清虛散人所言,‘毒閻羅’左巢都是趁夜來此收錢,那么可以想見,左巢要么不來,來的話最先看到的,就是觀外那兩名值守的道士。
如果這幾天內,左巢果真又來天師觀了,但觀外卻沒看見值守之人,想必會引起他的警覺和起疑。
因此,你們四人恐怕得扮成道士,兩人一組,輪流在觀外值守。一旦發現有可疑之人走近,不管是誰,先擒住再說。當然,我也會連夜訊問清虛散人和懷清,打聽并畫出‘毒閻羅’左巢的容貌來,你們看過之后,心中便會更加有底了。”
李鑄道:“左巢本來就是從天師觀出去的,加上出去后又常來天師觀,如果他遠遠發現觀外值守之人,是他不認識的陌生人,如此,恐怕也會將他嚇跑啊。”
宋慈想了想,欣慰地拍拍李鑄的肩膀,道:“李鑄,你果然粗中有細,是名將才啊。你說得很有道理,反而是我疏忽了。”
宋慈原地踱了幾步,沉思之后又道:“不過天師觀門口的那片空地,長約百步,而亭子離門口較近,如果你們假扮道士,點起燈籠,就在亭子里坐著,而不向遠處走動,如此,左巢即使上山來了,也看不清楚你們的臉面,應該不會起疑。而當他繼續走近,近到你們彼此可以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時,他再想逃跑,恐怕也已來不及了。”
蕭景道:“大人,為保險起見,不如實地試試吧。”
宋慈道:“好,試試看吧。”
于是,馮天麟與王勇點著燈籠出了觀門,將燈籠往亭子上一掛,便背靠亭柱坐定,蕭景則從山路的入口處,遠遠走來。
果然,正如宋慈所說,觀外的空地由于有百步之長,加上夜色朦朧,蕭tຊ景一路走近,也沒能看清馮天麟與王勇的長相,等到彼此看清之時,蕭景再想轉身逃跑,則已在馮天麟一劍之內,想逃都不容易了。
宋慈道:“那就這樣定了。既然如此安排了,就從晚上開始施行。今日天已放亮,大家忙碌一夜,也該休息了。”
王勇道:“大人,晚上先挑誰來值守呢?”
宋慈道:“就由天麟和陸祥來值守好了。”
說罷,眾人便重新進了天師觀,到“玉虛宮”與“天真閣”內查看了一番,最后,宋慈,蕭景,馮天麟等提刑司骨干,決定住在玉虛宮內,清虛散人和懷清道士,也專門在玉虛宮內挑了一間屋子,綁縛之后,再派專人看守。其余人等則住到天真閣去了。
此時,眾人都已忙碌一夜,饑渴已極,宋慈便向清虛散人問明了廚房所在,派人做早飯去了。
在此期間,宋慈又問清虛散人道:“齊同,你說你跟左巢,還有顧琰,都是結義兄弟是嗎?”
齊同道:“沒錯。顧琰是大哥,我是老二,左巢是老三。”
宋慈道:“那么,顧琰的女婿徐揚你一定認識了?”
齊同道:“聽說過,也見過,但并不熟悉。”
宋慈道:“沒有打過交道嗎?”
齊同道:“沒有。”
宋慈道:“那么左巢呢,左巢跟徐揚之間有來往嗎?”
齊同道:“沒聽左巢說起過。”
宋慈道:“左巢在毛人谷中,是否有培育黑骷髏這種毒藥呢?”
齊同道:“沒錯,左巢確實在毛人谷培育出了黑骷髏。他跟我說過,這東西野生的幾乎絕跡了,因此他才想著要自己培育。沒想到真被他做成了。”
宋慈道:“那么谷外之人,有誰向左巢購買過黑骷髏,你知道嗎?”
齊同道:“這就不清楚了,沒問過他,他也沒跟我提起過。”
宋慈道:“封州開建縣的富商武元鈞和他兒子武德庭,你認識嗎?”
齊同皺著眉頭道:“不認識,從來沒聽說過。”
宋慈道:“不過徐揚與武氏父子之間卻似乎很熟,你確定不認識他們是嗎?”
齊同道:“確定不認識。”
宋慈道:“那么徐揚與武氏父子之間,有什么矛盾或仇恨,你知道或聽說過嗎?”
齊同道:“不清楚,我就常年在天師觀,配合左巢,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哪有心思管這些。”
宋慈見其不像說謊的樣子,也就沒再追問下去。恰巧手下也做熟了早飯,便先出去用膳了。
用過膳,眾人睡到未時起床,隨意吃了東西,便又忙碌開了。
首先,地宮內的尸體,宋慈令人畫像之后,都挖坑掩埋了。而原先那個尸骨坑,宋慈則打算重新將尸骨請出,進行“依骨塑容”。但在此之前,由于手頭已經沒有塑容用的泥土,因此,宋慈便令蕭景,周轅,帶上若干護衛,在茶林山中,尋找合適的泥土去了。
與此同時,宋慈又令人在尸骨坑一帶,搭起帳篷,以免其他山頭的農夫,獵人,采藥夫等,望到這里的累累白骨。
等到蕭景他們尋找泥土回來,荒地之上也已搭起帳篷來了,宋慈便將辟穢藥草一燒,開始為這些冤死者塑起像來,以便他日認領尸骨。
蕭景,周轅勸宋慈不要動手,這種事完全可以交由他們來做。宋慈也拒絕了,只聽他道:“閑著也是閑著,這幾日在天師觀中,重頭戲是夜半以后,捉拿‘毒閻羅’左巢,白天無事可做,怎么可以眼睜睜看著你們倆做,我明明能做卻不動手呢。”
蕭,周二人還想再勸,但宋慈將手一揮,讓他們不要再說,于是二人也便不再說話。這樣忙到酉時,天色全暗,眾人才歇手,再將尸坑重新用門板封上,才回去吃晚飯了。
夜里,馮天麟與陸祥從玉虛宮內找了兩套道服,兩雙道士所穿的云履,分別換上了,頭發也打散了,重新在頭頂扎了混元髻,一切就緒之后,便帶上些吃食,往觀外的亭子里去了。
蕭景問宋慈道:“觀內要不要像原來那樣,也安排兩人值守,巡邏?”
宋慈道:“觀內可以點兩盞燈籠,做做樣子,人就不必安排了。左巢要是真來了,相信他到不了門口就得被捉,至于觀內如何,他想必是看不到的。”
觀外的山風微微吹著,烏云如織,月亮被裹得嚴嚴實實,四周時有怪鳥野獸,在黑暗中發出鬼魅般的叫聲。
亭中的馮天麟與陸祥,靜靜地靠著亭柱坐著,他們不敢閉眼,也沒有說話,此刻,他們的精神,全在耳朵上了,身后的任何一絲動靜,他們都仔細聽著,哪怕喝酒吃肉,他們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咀嚼的聲音,干擾了他們的聽力,錯過了左巢到來的腳步聲。
然而直到天明,左巢也沒有來,馮,陸二人這才走出亭子,回身查看空地上的泥土,看看是否留有新鮮的腳印。
在前一晚,他們正式坐到亭中值守以前,他倆是合力將空地掃清了的,因此,只要有人來過,就能夠在平整的鋪滿沙塵的土地上留下腳印。然而沒有,空地上沒留任何痕跡,可見左巢并沒有來。
他倆有些沮喪,紛紛嘆了口氣,便進觀內,面見宋慈去了。
宋慈道:“不必灰心。我剛剛又問過清虛散人了,他說左巢要來的話,就在這幾天,他是兩月左右來一次,但也并不非常準時,晚個一兩天,也是常有的事。你們先去用膳,然后好生歇息去吧。”
“是,大人。”馮,陸二人一齊回了一句,也便退下了。
約摸辰牌時分,宋慈又與蕭景,周轅等人,來到荒地的尸坑邊,開始“依骨塑容”,做到午時,正要收工,一位名叫龐煜的護衛遠遠跑來,還沒站穩,便對宋慈道:“宋大人,康清來了。”
宋慈奇怪道:“康清?他不是在黃云客棧嗎,來這里做什么?”
龐煜道:“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年輕男子一起來,真正要見大人的,是那個年輕男子。”
宋慈道,“那年輕男子是誰?你不認得是嗎?”
龐煜道:“小的不認得,沒見過。反正他們人在玉虛宮了。”
宋慈道:“知道了。留兩個人把尸坑封上,把做好的泥模帶回,其余人等先隨宋某去玉虛宮。”
當宋慈一行快要趕到玉虛宮時,果見康清也在宮外張望,見宋慈遠遠走來,康清便迎上去打了招呼。
“康清,是誰要見本官?”宋慈問。
康清道:“小的也不認識這人。今早小的正在客棧大堂用膳,來了一個年輕男子,說要找宋大人。小的便出去,將他拉到一邊詢問,到底為何要見宋大人?他也不明說,只說冤情似海,十萬火急,非見宋大人不可。小的見他果真大事臨頭的樣子,便擅自作主,將他帶上山來了。”
宋慈道:“他人在哪里?”
康清道:“就在玉虛宮里坐著。”
“宋大人,小的在這兒。”說話間,一個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出現在玉虛宮前。
宋慈上下打量著他,感覺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在哪里見過,便將他請到屋里坐下,問那人姓甚名誰,找他何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人竟然自稱是武元鈞武員外的兒子武德庭。
第四十章 死而復生(二)
簡直如同平地一聲雷,年輕男子的話,令在座之人無不驚愕。眾人分明知道,武德庭已經在姜文英家中毒身亡了,而且金桂山房的護院武豐,也已帶人認領了尸體。如今這個年輕人,卻說他才是武德庭,讓人如何相信?
武德庭先不說話,只是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放在桌上,道:“這是武家代代相傳的玉佩,只此一塊。那死去的武德庭身上必然沒有。
如果宋大人,諸位大人,還是不信,小的愿意陪同宋大人重回金桂山房,去見小的母親,去見山莊管家,護院,丫鬟,小廝,去見所有人。到時是真是假,自見分曉。”
宋慈道:“好,宋某權且相信你才是武德庭,那么,請你告訴宋某,姜文英家那個被人毒死的假武德庭,又是怎么回事?”
武德庭道:“此事說來話長。”
宋慈道:“不怕,你只管從頭說來。”
于是武德庭沉思片刻,便說起了下面的事情來……
那是三月上旬,五郎山上的蓮華禪院修建完畢了,武元鈞決定在三月中旬舉辦開光典禮,屆時想邀請知縣徐揚來參加,便準備了一份厚禮,于三月九日那天晚上,帶著兒子武德庭前去拜訪徐揚。
由于武元鈞與徐揚的岳父顧琰有生意往來,因此兩人平時也屢有過從,徐揚收了禮,并安排了晚宴,來款待武氏父子。
席上推杯換盞,談天說地,氣氛頗佳。
“禪院雖然建成了,可沒人主持也不行啊,”徐揚說道,“是不是還得請幾個僧人過來呢?”
武元鈞道:“回徐tຊ大人的話,在下已經去信給封川縣法雨寺的方丈,讓他推薦兩名禪師來蓮華禪院了。”
徐揚道:“如此甚好。這禪院一建,佛祖一定會保佑德庭考中舉人的。”
武元鈞道:“也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于此。自己也得勤加努力啊。”
“我會努力的,父親。”武德庭道。
徐揚道:“德庭只管埋頭苦學,未請名師指點嗎?”
武元鈞道:“剛務色了名師,準備后天送去他家,好好地學它幾個月。”
徐揚饒有興致道:“是嗎,名師哪里人氏,是何來歷啊?”
武元鈞道:“是德慶府端溪縣的姜文英,此人剛從廬陵知縣的任上致仕返鄉,因此,后天我便派人將德庭送到姜家去。”
徐揚道:“姜文英也算是有名的大儒,德庭能得到他的指點,學問當會更加精進,今年的州試必能馬到成功。”
武元鈞道:“承蒙徐大人吉言,若德庭果然有幸考中,則大人的關照在下也必不敢忘。”
徐揚道:“哪里哪里,德庭金榜題名之日,蟾宮折桂之時,說不定徐某還得指望德庭關照呢。”
三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吃著,聊著,雖然已經喝得面紅耳熱,但意氣還很高揚,席上的氣氛也十分融洽。
這時,徐揚家里的廚子嚴易上了一道菜,說這菜的名字叫‘魚龍獻寶’。眾人一聽這名字吉利,但一看這菜,也無非是條烏魚,就覺得有些掃興。可嚴易卻說好戲在后頭,讓徐、武等人盡管吃下去,到時自然能知其中奧妙。
于是席上三人也就不再客氣,抱著好奇之心,大快朵頤起來,沒過一會兒,那魚快被吃盡之時,武德庭竟從魚肚子里吃出一粒金豆來。
一問嚴易,才知這金豆就是剖魚時,從烏魚的肚子里剖出來的。于是嚴易就順水推舟,把金豆重新放進烏魚肚子里,做了這道‘魚龍獻寶’,特意親自送上酒桌,以表敬意。
此事從嚴易來說,倒是一番好意,但看徐揚的神色,卻沒有多少高興的意思,他從武德庭手中奪過金豆,把它擦干凈了,往燭臺前一湊,瞇著眼睛,細細端詳起來。
武德庭當時就感覺徐揚的臉色大變,似有陣陣怒火要發出來。果然,徐揚開始大聲地沖嚴易咆哮:“狗東西,這魚哪里買的?老爺我可是三令五申過的,我不吃東湖打上來的魚,讓你去其他湖里河里,問漁夫現買,你不會不記得吧?”
嚴易恐懼道:“記得,小的當然記得。我一直是照您吩咐做的。大人說晚上要款待武員外,讓小的去買肉買魚,小的就親自去買了。小的牢牢記著大人的話,不要買東湖打上來的魚,要買魚就親自去其他湖邊河邊,向那些漁夫現買。這魚小的正是在城南的九曲河邊,親自從漁夫的魚簍子里挑出來的。”
徐揚卻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將那金豆重重往地上一摔,兩眼放著兇光,渾身透著殺氣,一把掐住了嚴易的脖子,一邊掐,一邊惡狠狠地說:“你還敢說謊,這魚明明產自東湖,你竟說是來自九曲河。我掐死你這個狗東西,你還說謊,我掐死你……”
很快,那嚴易便被掐得滿面通紅,兩眼暴突,滿臉青筋鼓起,像一條條蚯蚓在臉上蠕動。這眼見就要鬧出人命,武氏父子也慌了,就使勁把徐揚給拉開了。
徐揚喘著粗氣,指著癱倒在地,已經死過一回的嚴易,道:“狗東西,你現在立刻給老子去找那漁夫,把那漁夫給老子帶回來,老子要親口問他,這魚到底產自哪里?快去。”
嚴易的嗓子已經被掐得嘶啞,說不出話,自然也作不了答,只好‘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算是領命,接著便掉轉腦袋,向著大門的方向,爬出去了。
嚴易去后,徐揚的怒火也并未平息。惱怒之余,他開始覺得身體不適。說是惡心,不舒服,渾身上下無一處好受。
起初因為這不舒服,他還愁眉苦臉地趴在桌上,但沒過多久,竟又發起狂來,摔了不少桌上的盤子和屋內的擺設,把武德庭嚇得夠嗆,他都不知道徐揚是酒喝多了,還是怎么了,反正看上去是深受刺激,十分反常。
就在徐揚大鬧之時,嚴易也將漁夫帶回來了。那漁夫名叫陳通,跟嚴易很熟,徐揚所吃的魚,基本都是從他那里買的。因此徐揚對此人也算有點印象。
但那天晚上,徐揚對這個老漁夫也毫不客氣,惡狠狠地問他,方才所吃的那條烏魚是哪里產的?到底是來自東湖,還是九曲河?
陳通見知縣大人暴跳如雷,哪里還敢說謊,只好老老實實回道:“大人,小的罪該萬死。是小的疏忽,下午嚴易向我買魚時,我正好從九曲河里捉魚回來,竟忘了下河之前,剛在東湖捕過魚,那條烏魚好像確實是從東湖捕上來的。”
徐揚聽了,不禁火冒三丈,隨手抄起一把椅子,就要往漁夫身上砸,然而酒醉加上動怒使力,徐揚的雙手剛將椅子舉過頭,人就一陣搖晃,跌倒在地,沖著墻角嘔吐起來。
徐府的仆人也顧不上處理嚴易與陳通,趕緊將徐揚送回臥房,一面派人去請郎中去了。武氏父子也不敢走,不敢睡,只好在一邊陪著。
徐府的管家徐班看不下去了,就對武元鈞道:“武員外,你跟德庭要不先回去吧,這里有我,也有郎中在,你不用太過擔心。”
武元鈞道:“沒有事,我不困的,等大人好點了,我們再走。”
徐班道:“武員外既然一片誠心,我也不好多說什么。要不你留下來,跟我一起陪著大人,讓德庭先走一步好了。那么晚了,他該休息了,后天不是還要去端溪縣姜文英家讀書嗎,要養好精神,給人留個好印象啊。”
這話武元鈞算聽進去了,便同意讓武德庭先走一步,回金桂山房休息去了。武德庭早已疲乏難支,既然徐班和父親都這樣說了,他也就沒再勉強,兀自回金桂山房去了。
然而本已疲倦之身,到了金桂山房自己的臥室之后,武德庭反而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了。他總覺得徐揚的發狂,其背后的原因并不那么簡單。
從徐揚的表情,以及父親當時的神態來看,他甚至覺得事態非常嚴重。他忘不了父親那種既驚訝又恐懼的眼神,也忘不了徐揚面對廚子嚴易與漁夫陳通時,那歇斯底里,仿佛要將他們生吞活剝似的兇狠。
不,這不是簡單的撒酒瘋,這不是單純的酒后失態,這中間必有隱情,而這隱情,或許才是真正可怕的東西。
想到這兒,武德庭酒醒了一半,心跳莫名地加快,因為擔心父親的安危而加快。不知為什么,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父親有危險,會出事。
所以,他不敢再睡,睜著疲憊而惶恐的眼睛直到天亮,直到聽見父親返回的聲音。
武德庭正想穿衣起床,去迎接武元鈞,不料武元鈞的腳步也徑直地向他的臥房走來了。
再次見到父親,武德庭只覺得父親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他雙眼無神,一臉憔悴,愁眉緊鎖,長吁短嘆。
“父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武德庭擔心道。
武元鈞嘆出一口氣,道:“出事了,恐怕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