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萊特是沒有魔力的。
這一點阮笙也很驚疑。作為攻略對象之一,德萊特也是唯一一個沒有魔力的男主。他擁有極為出色的劍術,但即便如此,物理攻擊很多時候都難以穿透一些敵人強大的防御盔甲。
不過,被譽為“戰爭機器”的德萊特手里的劍所斬殺的敵人,從來都不是那些防御力極高的魔物。
——死在他劍下的,大多是人類。
羅蘭盡管是魔武雙修,平時也喜歡隨身帶著一把佩劍到處亂晃,但是真的要論起劍術,是絕對不如從小十年如一日苦學的德萊特。畢竟術業有專攻,兩個人平時不對付,但是也絕不會擅自動手。
真要動手的話,大多也是在私下場合,而且也會為了發泄摒棄所有的魔法裝備,直接用拳頭招呼。
這種原始的發泄方式才是讓他們平息怒氣的最好方法。
阮笙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遇到德萊特,她還沒想出什么對策,卡蘭便大跨步走過來,她鼻尖紅紅的,剛剛哭過,現在卻又冒出了一些小小的、緊張的汗珠。她不敢看著德萊特和他的副官撒謊,只能注視著阮笙:
“老師!您原來在這里,可叫我好找……”
“老師?”阿諾德皺起眉頭。
卡蘭這才抬頭,假裝才看見他身邊的德萊特一樣,“啊”地驚叫一聲,“您……”
“我是團長的副官,阿諾德·阿爾伯特!”阿諾德立刻說道。
“啊啊,我知道,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了,”卡蘭毫不留情地挖苦他,“您是已故公爵千金的未婚丈夫——對嗎?盡管婚也沒訂,但是這是雙方大家族都認可的事情。您在這里做什么?如果沒事的話請先讓讓,因為我和老師急著趕回去……”
“但是……”
阿諾德還想說些什么,但是被德萊特打斷了。
卡蘭險些沒認出來德萊特。
她的印象里,德萊特的頭銜有很多。
海洛茵的哥哥,德蒙特的少公爵,皇族騎士團的團長,一個嚴苛到不近人情的規則守護者……
但是,那都是之前。
回到沃米卡,得知海洛茵的死訊之后,她也曾經想進公爵府里問個究竟,但是無一例外都被護衛擋了回去。所以她一次也沒見著德萊特。
這是她留學回來之后第一次見到他。
青年的眼睛瞇起來的時候,依舊像是一只鷹。
不過不再是銳利而正直的鷹。
即使是平常時刻,他也以一種捕獵者的身體警惕著,盯梢著,眼底的青黑色甚至沒有讓他增添一絲疲態,而是多了一種標志性的陰沉的審視,讓人忍不住繃直身體,壓抑這種被拷問一般眼神審讀的煎熬。
卡蘭雖然不怕阿諾德,甚至有些憤恨和討厭他,但是一看到德萊特,她就忍不住心底升起一股畏懼,在腦子里想好的話一到嘴里就變成了一團散沙,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個單詞。
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她。
她身前那少女這時清凌凌地開口了:
“我想,即使貴為帝國的少公爵,也沒有平白令一個平民摘下帽子的權力吧?”
“……”阿諾德皺起眉頭。
從前聽過學校音樂劇公演的時候,卡蘭就知道,海洛茵平常的聲線并不像一般少女那樣清脆或者軟糯。
她的聲音更加低沉和清澈,音調壓低則會變得秾麗華美。
但是她從沒聽過海洛茵這種聲音。微微偏向少年的、中性的嗓音。讓人想象那斗篷下是怎樣一個清秀、天才又孤僻的少年藥劑師。
德萊特垂眸,掃了那“少年”一眼。
卡蘭也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我……我們的助教學長,塔納托斯老師,這是他的習慣。即使是在上課時,他也不會答應這樣的要求。”
“……”
德萊特默了半晌,讓開了路。
這下,不只是卡蘭驚詫,阿諾德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不過他從來無條件服從德萊特的命令,立刻退到了德萊特的身后。
還是阮笙先反應過來,抓住卡蘭的手,從德萊特身前徑直走過,領口衣擺輕輕揚起,露出栗色的卷發。
“團長……”
阿諾德在她們離開之后才不解地出聲。
青年長長的黑色睫毛垂下,掩蓋住眼底晦澀不明的情緒,他對副官搖頭,“……是我太天真了。”
“……”
他竟然以為,她還活在這世上。
明明今天清晨,他才去溫室花園里探望過她。
她睡得那樣寧靜安逸,長發打理得整潔干凈,面容綺麗鮮活,嘴唇飽滿殷紅,跟從前并沒有什么兩樣。
**
跟卡蘭分別之后,阮笙回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看不到德萊特的表情,卻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
自從失去視覺,加之系統獎勵了她四感靈敏度加持,她的嗅覺總是這樣準確無誤。
撞上德萊特胸口的一瞬間,除了積年累月無法去除的傷疤、血痂的氣味之外,還有持續不斷的玫瑰香氣。
不是玫瑰香水,是玫瑰花的氣息。
卡蘭告訴她,德萊特不久之前才從北境回來,那里常年嚴寒,并不生長玫瑰花這種物種。
想要保持后調如此綿長的玫瑰花香氣,德萊特難道是回沃米卡之后每天都睡在鋪滿玫瑰花的床上嗎?
阮笙想象了一下那畫面,打了個哆嗦。
當然不可能會有那種景象。
她一邊腹誹著,一邊換了一身衣服,扯下綁頭發的皮筋,栗色的卷發隨著她的動作顏色變換著,一朵玫瑰花乍然盛放。
她拎起繁復的裙擺,一條腿踩在矮凳上,傾斜上半身,湊近鏡子,用無名指沾著顏色瑰麗的唇膏涂在自己淺色的唇上,然后一點一點地抹開。嘴唇就像是一朵慢慢張開的嫩粉色花苞,綴在她女神像似的臉龐上。
她又披上斗篷,用卷軸瞬移到了神殿附近。
神殿尖塔頂端有一個用魔法石雕刻的波紋太陽,因此很好辨認,神職人員都是擁有魔力的魔法師,所以也不會出現不小心撞到人的風險。
阮笙輕快地走過大廳,在前臺登記:“……我找神使大人。”
登記的工作人員拿起表:“我看看他今天有沒有時間……誒,小姐,請等等,你去哪里?”
阮笙回頭:
“不用找了,我看到他了。”
她視線望過去的地方,一群忙忙碌碌形形色色走過的魔力影子中,一個高挑的、散發著耀眼的金色光芒的影子正安靜立在三樓的光明神像旁。
鞋跟在回旋樓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不斷有人回頭或者側目去看這個急切的少女,一片黑影中,那金色的身影也稍稍頓住,然后轉過身來。
“……羅蘭。”
青年的心尖微微一顫。
這都多久了,怎么還會幻聽?他明明應該都快忘記她了。
“羅蘭!”
這一聲夠大,牧師神父們忍不住紛紛回頭,想看看是誰這么大膽,敢直呼光明神神使的姓名。
羅蘭左右兩個少年立刻伸手阻攔那披著黑色斗篷的少女,制止她的前進。
青年緩緩轉身。
那是一個單薄的身影,她個子很高,快到他肩膀,身材瘦削,身影讓他熟悉。
羅蘭的心臟突然跳得很快。他忍不住攥緊了手心,疼痛讓自己清醒過來。他緊緊地抿著唇,眉目冷漠,不置一詞。
少女慢吞吞地摘下兜帽。
陽光透過斑斕的彩窗照耀在她的身上,在她的長發和裙擺上劃分陰影,投下一片絢麗搖曳的色彩。她被光芒刺得瞇起眼睛,對著他很淺很淺地笑,發絲和輪廓被描上了金邊,在空氣中輕輕地扇動著,臉龐和笑容暖洋洋的。
她的眼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牢牢注視著他,仿佛只看得到他。
羅蘭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心臟短暫地漏跳了一拍,然后如同豁然開了一個閘口,有些什么一泄而下。
魔力彈開那兩個少年的手臂,他緩步走過去,試探性地、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寬大,按著她的兩頰,用力往下捏,往自己很前提。
阮笙被捏得臉頰漲紅,她毫不客氣地拍掉了他的手。
左右兩個少年自覺地去驅趕周邊的人。
“……你沒死?”
“對,我回來了。”
灰塵在兩個人中間飛舞著,在被陽光照亮的一條隧道里穿梭,好像隔在他們之中的一條銀河。
羅蘭的嘴唇翕動,他似乎想說些什么,蹙著眉頭,睜大眼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你怎么能不死?”
“我以為我回來了,你會感到高興。”阮笙說。
“高興,當然高興。”
羅蘭的呼吸驟然平靜下來,臉色也發生扭曲,他露出笑容,“我太高興了,海洛茵,你回來了,而且還活著,我就可以親手殺死你了。”
他伸手掐著阮笙的下頜,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死死捏著她的肩膀,力氣大得仿佛要把五指陷進去。
“看到了嗎,海洛茵?我高興得眼睛發紅、牙齒打顫、雙手顫抖……我高興到恨不得殺了你……”
羅蘭貼近她的臉頰,鉑金色的睫毛差點要碰到她的額頭,鼻尖也懸在她的鼻梁上方。
“你死之后,才得知你根本從未喜歡過我這個事實,我被你像個傻子一樣耍弄了這么久。那時的我一心想尋找秘法,復活你,然后親手殺了你……我知道公爵府溫室花園里那具尸體根本就不是你,所以我篤定你還活著,然而我尋找了數個月,從秋至冬末……當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接受你已經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死去的事實時,你卻告訴我——”
羅蘭眼睛猩紅,手指使勁大得要捏碎她的下頜骨一般,把她抵到身后的光明神像上,
“你沒死,你回來了。”
“你讓我,怎么能夠接受!?”
空蕩蕩的神像旁只有三人了,世界一下子變得靜謐了下來,羅蘭的心跳聲也變得清晰可聞。
“……”
可是少女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只是輕輕皺了下眉頭。
“羅蘭,你弄疼我了。”
青年感覺那一剎那,有什么在迅速土崩瓦解著,所有的一切都因為她這一蹙眉變成了消融的冰山,融入了海中。
“……海洛茵……”
“我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第一個就來找你了。”
47%。
阮笙微微偏頭,寶石一樣光華流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青年。
“這么久不見,難道你想對我做的事情,想對我說的話,就只有這些嗎?”
對方一愣,手不知不覺松開。
阮笙活動了一下生疼的肩膀,抬起頭看羅蘭,粲然一笑,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他推到光明神像后,鞋跟踩上神像的底座,勾著他的脖子,在神像和墻壁之間的狹窄角落里,正面湊近他的臉頰。
她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僵硬了。
他會動手嗎?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現在的她,又不是那個只能任人宰割的小綿羊了。
于是她把柔軟的、溫熱的唇瓣印下去。
那青年的身體一瞬間直直繃緊,如一根弦,站立著,宛如忘記了所有的動作和言語,甚至不會推開她,又或者是配合她的動作。他就這樣僵直地站著,任由她親吻了三十秒,等她氣喘吁吁地松開,什么都來不及說,又被她扣緊脖頸,身體貼上來。
雖然很瘦,卻依舊有少女的曲線和起伏,柔軟的,纖細的,令人頭暈目眩、不敢多想的,讓人心馳神往、迷醉的。
“要抱抱我嗎?我可是很想你。”
少女氣喘吁吁地貼在他的耳邊,這樣熱氣騰騰地說著,
“按理來說,年歷已經翻篇了,圣女大選早就該落下帷幕,我們的訂婚儀式也早就應該結束。但是你知道,我現在已經不是公爵府的千金了,我只是一個僥幸逃回了沃米卡,不被任何人所知曉真名的平民……”
“所以,”她柔軟的手臂扣著他勁瘦的腰,像是藤蔓一步一步絞纏著她的獵物,
“羅蘭,你還想繼續跟我訂婚嗎?或者,你當初的目標,不是海洛茵,而只是‘公爵千金’這個頭銜呢?”
“……”
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一句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可是手臂已經不由自主地環上她的腰肢,按住她的后背,把她的斗篷衣料扯出一片深深淺淺的褶皺。
“……”阮笙輕聲說,“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她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陽光穿過光明神像的縫隙灑落在她的眼眸中,像是被撕碎的金箔一樣波光粼粼。
不需要色彩,羅蘭也能被這種美麗扯入深淵。
他想起來去年夏天,鏡湖中心的島嶼上,她的眼瞳跟這時一般令人著迷。
里面倒映著他的身影,也只有他的身影。
*
阮笙把羅蘭帶離了神殿。
“這是哪里?”
“我以為你會知道。”
她推開了大門,“你小時候,不是在這間孤兒院呆過很久嗎?”
羅蘭看清景象之后,臉色一瞬間冷了下來。
院子里的場景很破敗,只有兩三個孩子蹲在地上游戲。不過,屋子里倒是很忙碌,繞過前屋,后院里傳出敲敲打打的聲音和交談聲。
“這里要修一間獨立的食堂。”
阮笙對羅蘭介紹,“首先是吃飯問題。然后會翻新他們寢居的地方,把這里都鋪好路,再修一間小型圖書室。”
“……”
羅蘭沉默不語。
這時,屋子里一位婦人注意到了她。
她趕忙迎出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整個人精神又高興:“呀!小姐,您來了!我們招待不周,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她這時才注意到羅蘭,“這位、這位是哪個大人?”
“啊,他啊,忘記介紹了,”
阮笙挽住他的手臂,微笑道,
“這是我的……未婚夫。”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還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