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她當然是因為愛出生的孩子。”
占城位于東南亞最東邊, 國土沿海岸線呈長條狀分布,幾乎貫穿整片東南亞南北兩端。
這樣的地形讓占城擁有得天獨厚的海貿優勢,一度成為亞洲聯通歐洲、非洲、美洲的航線中轉點, 帶給它數百年的繁榮。
但過于狹長的國土難守易攻, 敵人攻來時顧頭難顧尾,也讓它時時處于危險之中。
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里, 占城在十七世紀被安南吞并, 王族被虐殺屠戮,淹沒在時光的長河中。
這個時空的占城雖然還未滅國,卻也搖搖欲墜。
占城王都因陀羅補羅,海風吹來咸濕的氣息, 涌入與華夏文明非常相似的建筑中, 臨海高臺寂靜無聲,一道消瘦的人影憑欄而立,看著遠方潔白的海鳥。
穿著華麗復雜的占城王族服飾的少女來到高臺下, 示意侍從們止步,自己拎起沉重的裙擺登上臺階。
她看著那個站在大海前的沉默背影, 吸了口氣上前。
“恩師,我已經準備好了進獻給大裕天國的禮物, 再有幾日,天國的艦隊就會從交趾國過來了,大裕天子真的會答應我們的請求嗎?”
她說漢語的語調有些奇怪,但用詞和語法都很到位。
占城因為地理位置特殊,深受華夏和阿拉伯文明的雙重影響, 上層貴族大多會學習這兩種語言。
少女這個年紀, 能把漢語學到這個程度,可以看出她的聰慧, 也能看出她的地位尊貴。
在看海的人終于回頭,他穿著一身暗藍色的占城貴族服飾,烏黑的長發在腦后束成一頭馬尾,一些碎發掃在額前,被海風吹起,露出一雙淡漠漂亮的眸子,赫然是離開大裕快九個月的梅望舒。
“占城稻如何?”
“除了精選出的幾十大袋種子,還在草編淺盆中移栽了上千株幼苗,人員里選了十位精通稻米種植的老農,其中兩個會一些漢話。”
梅望舒點頭,“足夠了,做得不錯。”
占城稻是原產于占城這個國家的一種水稻品種,華夏本土的水稻品種對水肥的要求很高,占城稻卻可以在較為貧瘠和干旱的地方生長,將一些原本不適宜種水稻的地方變成良田,大大提高整個國家的稻米產量。
秋華年發現裕朝還沒有占城稻后,便把尋找這種水稻的種子列入了下南洋的目標清單中。
可惜去年艦隊第一次停靠占城時,恰逢占城被安南攻打,國內一片大亂,為了不陷入糾紛影響后續的行程,艦隊只在占城買了幾袋還沒脫殼的稻子,就匆匆離去了。
梅望舒就是在那時悄悄下了船,他出海的目的是得到一個海外遺民的身份,占城距離大裕很近,從福州出海航行十來日就能抵達,有不少華人居住,足以滿足偽造身份的條件,沒有必要繼續隨艦隊航行。
至于占城的戰亂,對梅望舒這樣的前宮廷暗衛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反而更有利于他偽裝身份。
梅望舒見少女眉間充滿忐忑與憂愁,開口道,“玉草公主不必擔心,只要有占城稻,占城的使者就能敲開齊黍縣主的府門,向天子啟奏你們的祈求。”
占城年輕的攝政公主,漢名范玉草的少女第不知多少次嘆了口氣。
隨著大裕的艦隊遠航南洋,在數國停留貿易,全力支持遠航的齊黍縣主的名字也走出國門,在南洋諸國間流傳開來。
范玉草并沒有去過裕朝,卻和所有南洋小國的人一樣,憧憬和仰望著那片富饒廣闊的土地。聽到傳說中智慧、博愛、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的齊黍縣主的名字,她的心跳加快了幾分。
“恩師想要的身份已經準備好了,是男子身份,恩師……一定要去大裕嗎?”
范玉草見梅望舒一時無言,語氣加快幾分,“恩師愿意留在占城繼續幫我治理國家嗎?你可以做駙馬,可以做丞相,讓我禪位做國王也可以,那樣的話小青梅——”
范玉草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看見梅望舒輕輕搖了下頭,眼淚瞬間充盈著眼眶。
八個月前,安南再次舉兵入侵占城,策反了占城兩大地區的王爵,大軍不出幾日便攻破了王都。
占城只知飲酒享樂的國王和他的妃子、孩子們被一個個拖出王宮,在鬧市街口凌虐屠殺,只有十二歲的玉草公主在母妃與奶娘的幫助下僥幸躲過一劫,抱著出生不久的弟弟東奔西逃。
安南軍隊的領頭人對照叛徒給的名錄清點了尸體數目,發現占城王族有漏網之魚,立即封閉城門全城搜查。
玉草公主雖然自幼聰慧,飽讀詩書,但在出事之前只是一個很少出宮的錦衣玉食的少女,很快就暴露了蹤跡。
那天下著大雨,她被追兵逼得慌不擇路,一頭鉆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廢舊房屋中,前方已經沒有路了,她本以為自己很快就會被抓住,沒想到這個破敗的屋子里還有別人。
那人面貌俊美,是華人長相,身體極輕如同鬼魅一般,玉草公主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動作,追進來的七八個安南兵便悄無聲息地失去了性命。
他淡淡看了一眼抱著嬰兒的玉草公主,轉身就走,玉草公主突然生出一股沖動與勇氣,爬了兩步,死死拽住他的衣擺,仰起滿是淚水的臉。
少女的漢話說得磕磕絆絆,“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剛出生,他比我小十二歲呢。”
……
梅望舒看著眼前執著的異邦公主,思緒也回到了那一天。
他這一生,從成為暗衛開始,便只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主動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主人,他習慣了這種感覺,甚至依賴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的行動模式。
后來因為華年的執著,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這世上對他最關愛的人的安全,他在被軟禁后痛不欲生,終究成了一個令人不齒的、背叛主人的暗衛。
他選擇那樣危險的方式逃出皇宮,內心深處,何嘗不是期盼著自己就那么死在出逃的途中,這樣既不會背叛主人,也不會陷家人于危險。
躲藏在天津府官邸的那些日子里,他時常看著棋院中央高大的樹木發呆。
華年對他說,“你只是從聽天子的話,變成了聽我的話,不該是這樣的,你該聽自己的話,聽自己的心是怎么說的。”
梅望舒不明白秋華年的意思,他太累了,離開皇宮并沒有讓他身上的負擔真正減輕多少,他無法思考這些。
直到離開故土,來到完全陌生的國度,在這個沒有主人,也沒有親人,沒有任何人命令他或需要他做什么的地方,梅望舒居然突然有了一件非常想做的、對他原本的目標而言十分“多余”的事。
“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剛出生,他比我小十二歲呢。”
……
“父親別讓弟弟練這么久,他才多大,他比我小十二歲呢。”
……
那天梅望舒的劍從心底拔出,斬開無盡的雨絲與敵人的頭顱,每一次揮動都閃過晦澀如水的暗光。
他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卻在這個世上,終于成了一個不“多余”的人。
梅望舒想了很久,想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
最終他想起了孤竹縣的演武場,想起了裹著陳舊粗布的木樁和阿姐捎來的甜糕,想起有個舉著木劍大笑的小男孩說,自己長大后要做除惡揚善、匡扶正義的大俠客。
想起這件事時,梅望舒站在滿地狼藉的尸體中央,在雨中笑起來,笑聲愈演愈烈,漸漸變成了哽咽。
……
那天他救下了玉草公主與她的弟弟,帶著他們逃出占城都城。
華夏的權謀之術拿到還沒有裕朝一個州大的南洋小國,可謂降維打擊,梅望舒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聚集占城的保王黨,合縱連橫占城其他地區的王爵,又搞了幾次刺殺,終于奪回王都,扶持玉草的弟弟登基,暫時穩住了占城的局勢。
雖然占城的土地已經丟了十之六七,隨時都有可能滅國,玉草這位攝政公主的權力更是縮之又縮,但至少在各方勢力微妙的平衡下,他們沒有了性命之憂。
玉草公主知道,國內和國外的敵人不會給他們姐弟長大控權的機會,她想讓占城成為大裕的附屬國,請求大裕出兵討伐安南、保護占城。
她寧愿讓占城成為那個強大的禮儀之邦的一個州,也不愿將國土讓給殺死自己親人的仇人們!
趁著大裕的艦隊回航途中停靠占城,她會將正式的國書連同禮物一起呈上。
雖然這七八個月里,梅望舒教會了玉草公主很多東西,她已經能夠自己維持局勢了。但對玉草公主而言,她還是希望對方能留下來。
玉草公主還想再勸,梅望舒卻不打算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他離開可以看到大海的欄桿,語重心長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公主的路只能自己去走。”
“那你的路呢?你的路難道在大裕?”玉草公主問這位全身上下寫滿秘密的恩人。
梅望舒淺淺笑了,“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好的、壞的、難忘的、刻骨銘心的愛與恨。
玉草公主長長嘆息,這是她最后一次嘗試,失敗了在預料之中。哪怕失去了恩師,她也不會畏懼自己的未來。
“我帶了離別的禮物給小青梅,讓我看看她吧。”
梅望舒沒有拒絕,二人下了一層樓,走進一間溫暖的小室,訓練有素的占城奶娘行禮后告退,房間一角小小的搖床里,一個三個月大的女嬰睡得正熟。
這是梅望舒的孩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玉草公主很難相信有人能在懷孕的情況下完成那么多艱難的謀劃,但梅望舒就是做到了。
玉草公主算是陪著這個孩子孕育與出生的人,她在搖床邊跪坐下來,拿出一串漂亮的紅寶石手鏈。
“這種寶石叫鷗汀石,是我們占城圣山的特產。傳聞有一對戀人跨越艱難險阻在圣山相愛相守,他們死后血脈化為了鷗汀寶石。”
玉草公主給梅望舒介紹,“占城人會把鷗汀石做成首飾送給孩子,傳說它會帶著那對戀人的祝福,保佑每一個因愛出生的孩子。”
“這是我從寶庫中找到的成色最好的一串鷗汀石,希望它能保佑青梅平安。”
梅望舒接過寶石手鏈,湊近熟睡中的女兒,熟睡中的嬰兒咂了咂嘴,緩緩睜開眼睛,露出一個無邪的笑容,柔軟的臉蛋蹭著梅望舒有薄繭的手指。
“她當然是因為愛出生的孩子。”
卻也是恨。
第232章 占城都護府
昭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遠航近十個月的大裕第一支遠洋艦隊在占城補給后回到了出發時的天津港。
除了大裕的樓船、兵船與輜重運輸船,艦隊中還混雜著許多來朝貢的小國與商人的船只。
群船入港那日,天津港碼頭人山人海, 無數人聚集在長長的堤壩上, 觀賞著千古難得一見的盛景。
天津府衙門和驛館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從京城禮部和鴻臚寺借調來的官吏們忙得熱火朝天, 登記來大裕的外國使者與商人的身份信息, 給符合條件的頒發臨時身份通牒,不符合的不許下船。
這是秋華年和杜云瑟一致堅持的事,所有來大裕的洋人,都必須登記身份, 根據言行舉止記錄信譽分。
當信譽分達到一定高度, 且財產數額與在大裕停留的時間符合標準,就能把臨時身份通牒換成三年期、五年期的身份通牒,最高一檔還有不限期的四海居住證。
隨著身份的提升, 這些海外之人可以在大裕享受到更優惠的貿易條款、更高的采購份額與更寬松的管理,這令每一個來大裕的洋人摩拳擦掌, 充滿了競爭意識。
秋華年提出這個政策的雛形時,嘴里嘟囔了一些諸如“簽證”“綠卡”之類的詞匯, 來天津府公干的鴻臚寺少卿不理解這些詞的意思,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雙眼放光地看著齊黍縣主,連說十幾個好,恨不得立即將縣主引為畢生知己,還是杜知府重重咳嗽了一聲, 才阻止了沖動。
“縣主說得對, 憑什么咱們是天朝上國,就得一味大方地給他們好處, 誰家的錢不是百姓們辛辛苦苦耕織勞作賺出來的?就得設好條件,看他們表現,表現好的可以合作,表現不好的趁早走人!”
鴻臚寺少卿越說越激動,看來大裕之前那種你進貢我一車木頭,我還給你十車絲綢的以感召和體現上國氣度為主目的的“厚賂之”朝貢政策讓他頗有微詞。
秋華年贊同了他的觀點,鼓勵他大膽嘗試,有好的想法盡管提出來。大航海時代與殖民地時代里,在成千上萬倍利益的驅動下,無數國家的道德底線都降到了谷底,大裕雖然不會去做野蠻人,但也不能當好脾氣的傻子。
遠洋歸來的艦隊會在天津港休整七日,清點人員與貨物,交接各項事宜,七日后再帶著諸多南洋小國的使者與國書進京覲見天子,匯報一路上的遭遇與收獲。
艦隊中的人成千上萬,一批批下船后聚集在港口碼頭上,再被一個個分類帶走,從高處看去,就像一群忙碌的螞蟻。
秋華年踮著腳尖看了半天,根本沒有辦法一一辨別這么多人的臉,杜云瑟知道他在找什么,低聲說道,“未必還長得一樣,回去等吧。”
秋華年當然明白這點,梅望舒精通易容,之前沒有用易容解決身份問題,是因為大裕戶籍制度嚴格,帝王又在嚴查,不好編造來歷。這次出海后回來,他擁有了光明正大的新身份,肯定會通過易容換一張常用臉。
想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偽裝過的人,無異于天方夜譚,秋華年只能等梅望舒自己找上門。
秋華年在心里嘆了口氣,見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索性去看剛剛歸納整理出來的各國朝貢單子轉移注意力。
他的目光掃過麒麟、鳳凰、豬龍之類大概率是長頸鹿、孔雀和馬來貘的貢品,突然停留在一頁。
“這個國家的使者在哪里?準備一下,我要見他們。”
驛館的小吏過來看了一眼,有些驚訝,“他們是占城的使者,占城快被安南滅國了,連艘像樣的船都拿不出來,這次朝貢還是蹭著我們的樓船過來的。”
“這群人說只要縣主看了他們朝貢的單子,一定會召見他們,我開始還不信,讓他們老老實實按流程登記后去驛館住下了。縣主要見我現在就去帶人過來。”
秋華年已經從激動中找回理智,“遠航不易,既然住下了就讓他們先休息一天吧,不過你們派幾個人過去,照看好他們的貢品,萬不可有損失。”
杜云瑟正在堂屋另一側翻看國書,從百忙中抬頭,“什么東西,華哥兒如此看重?”
秋華年雙眼放光,“占城稻!精選出的幾十袋良種和上千株幼苗!”
杜云瑟愣了一下,馬上和秋華年一樣驚喜起來。
占城稻這三個字,秋華年念叨過許多次,杜云瑟自然知曉它是什么,明白它的珍貴與作用。
秋華年只知道占城稻出自占城,卻不知道更加細節的東西,只能囑托艦隊盡力尋找,不確定一定能找到。現在占城主動進貢這么多的良種與幼苗,屬實是意外之喜。
“現在是四月,南方還來得及種稻,占城稻不僅不挑水肥,成熟時間也比大裕的稻種短,有的六七十天就能成熟,完全可以一年兩熟!”
秋華年快速計算起來,“將占城稻推廣開來后,大裕的稻米產量能增長至少五成,五成……”
這五成的稻米,能養活多少百姓,能供養多少軍隊,能開拓多少疆土呢!
堂屋中聽到他們對話的所有官吏都不自覺屏住呼吸,腦海中閃過無數暢想。
齊黍縣主真不愧是穗星下凡!只要他在,大裕的土地就能長出源源不斷的豐饒莊稼。
杜云瑟從案上的一大沓國書中找出占城的,快速讀了一遍后挑起眉毛。
“怎么了?”
“占城王都去歲被安南攻破,國王與皇子皇女慘遭屠戮,國土丟失十至六七,如今是前國王的幼子成松王子稱王,由前國王的女兒玉草公主攝政。”
“玉草公主在國書中說,占城愿成為大裕的藩屬國,由大裕設置都護府共治,請求大裕出兵攻打安南,幫助占城奪回失土,為她的家人報仇。”
秋華年聽完占城發生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世界上真實發生的精彩復雜的故事太多了,這位玉草公主年紀不大,卻心性堅韌,敢作敢為,遲早會成為一方大人物。
“幫占城打安南,這可行嗎?”秋華年摸著下巴。
杜云瑟起身端詳掛在中堂上的巨幅海圖,淡淡開口,“占城位置優越,海岸漫長,是不可多得的四海良港。”
他的目光往上掃了些許,從占城移到安南,“安南在前朝時原為華夏屬地,后生不臣之心,不但自立國邦,還屢犯大裕邊境,侵占順化與峴港。”
杜云瑟的聲音很平靜,只是在陳述事實,但聽者都明白,這是支持出兵的意思。
“伐不臣”是華夏自古以來便存在的極其正當的出兵理由,仔細分析,其實有些萬金油和欺負人的意思。只要我說你有不臣之心,我就能打你,連理由都不用找,伐不臣就是最正統的出兵理由。
不過作為一個穩定的農耕大國,一般來說,華夏歷史上很少有刻意主動的出兵,肯定是小國先找事挑釁,它才會祭出伐不臣的大旗給對方一些教訓。
杜云瑟支持幫助占城出兵安南,除了伐不臣,也是看中了占城優越的地理位置,以及看在占城稻的面子上。
對大裕來說,占城國內勢力混亂,幾大王爵斗爭不斷這些都是小事,只要有玉草公主的國書在,大裕就占據了大義,到時候打完安南設置占城都護府,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同意。
打定主意后,杜云瑟開始草擬上奏給天子的折子,出兵安南是一國大事,肯定要經過朝臣廷議,由帝王拍板決定。
杜云瑟對此很有把握,他了解昭新帝的雄心與處事風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大裕要廣開海貿,占城都護府勢在必行。
別說一個占城,如果有機會,昭新帝一定還想像前朝那樣,把安南重新變成安南都護府。
……
秋華年在港口待了大半日,收到祝經誠的傳信,請他去自己家中一聚。
祝經誠的身份半官半商,是齊黍縣主派出去的人,管理沒有那么嚴苛,下船后交代了幾句,就立即回家見寶貝夫郎和孩子去了。
這會兒沐浴休整又飽餐一頓,淺淺享受過天倫之樂,終于記起了正事。
秋華年記得祝經誠在之前的來信中說自己摸到了一些門路,可能帶一個大驚喜回國,不免期待起來。
祝家的宅子秋華年時常來訪,熟門熟路,門房看到熟悉的馬車卸下門檻,車一路行駛到垂花門才停下。
馬車停穩后,秋華年剛掀起車簾,就聞到院子里傳來一股熟悉但許久未接觸過的香味,愣了一下。
星覓跳下車,深深吸了口氣,“好香啊,這是在烤什么東西,怎么有這么香甜的味道?”
蘇信白和祝經誠出來迎接,小貍奴被父親抱在懷里,手里捧著一塊油紙包著的紅皮黃瓤的食物,正散發著不可忽視的香氣。
秋華年吐了口氣,視線從小貍奴手中移向祝經誠,“這是?”
“一種與芋頭相似的番芋,海外華人稱它為甘薯。雖然不及華年說過的馬鈴薯,但也可畝產近三千斤,而且只要有土就能種,不與五谷爭地。”
祝經誠說完后感嘆道,“我終于明白華年你為什么那么執著于尋找海外作物了,這樣的高產糧食更多一些,大裕再也不會有饑荒了。”
此番出海一趟,在茫茫大海中隨船漂流,見識過無數異國風情,祝經誠的心胸更加開闊,眼界也變廣了不少,現在的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家族,而是裕朝所在的整個世界。
秋華年接過小貍奴大方送給干爹爹的甘薯,看著這個在另一個世界叫烤紅薯的美食,由衷笑道,“棉花、甜菜根、果樹、占城稻、甘薯……是啊,更多一些,未來一定會沒有饑荒的。”
第233章 天上掉下來個孩子
祝經誠意識到紅薯非凡的意義后, 將艦隊中能調動的船艙全部騰出來運輸紅薯,這一趟出海帶回了將近一萬斤的紅薯,每一個都是專門挑揀過的, 又大又完整。
紅薯比占城稻更不挑氣候和水肥, 不用去南方試種,直接發給各州府讓他們種植就行了。裕朝一共有二十四個州, 每個州能分到二百斤紅薯當種薯, 種滿兩畝地,來年就能收獲六千斤,夠種三十畝地……
兩三年下來,紅薯就能在大裕的土地上遍地豐收, 供養萬民了。
秋華年帶著一大筐紅薯從祝府回家, 祝經誠和蘇信白快一年沒見面了,他很有眼色地沒有逗留打擾恩愛小夫夫親近。
辭行之前,秋華年確認小貍奴在院子里玩聽不見, 悄悄對蘇信白說,“明年是蛇年, 古人云‘蛇行千里,必有余財’, 屬蛇的孩子自帶財運,你可要抓緊努力了。”
蘇信白愣了三秒,才想明白秋華年話里的深意,臉騰地一下燒起來,更早反應過來的祝經誠眼前飄向窗外, 似乎突然對院子里的芍藥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你都是當爹爹的人了, 能不能有個正形!”蘇信白怒道,他剛才居然還認真思考了!
秋華年笑著站起來, 聳了下肩膀,“我說的可是正經事,是你自己想歪了。”
蘇信白撿了手邊果盤里的一顆青梅丟過來,“快走吧,想要新孩子,不如回家看看有沒有天上掉下來的!”
秋華年隨手把青梅裝進荷包里,趁蘇信白還沒大發雷霆,走出房門把丟沙包的小貍奴抱起來親了親,溜之大吉了。
……
回到家中時間已是黃昏,西沉的太陽將金紅色的光輝灑在房瓦與磚石上,如同安靜而盛大的演出,給人莫名的觸動。
秋華年讓人把紅薯收好,取出幾個來烤了嘗嘗鮮,其余的送到莊子上去種。
杜云瑟還沒回來,春生也在外頭游玩,秋華年走進九九住的東廂房,發現九九正在畫圖。
“這是……衣服?”秋華年看了眼桌案上的圖樣。
九九聽見聲音抬頭,有些驚訝,秋華年示意她繼續畫,不用停下。
“我在京城時本想開一家做衣裳賣脂粉的鋪子,后來到了天津,一是府里的交際和帖子太多了忙不過來,二是覺得自己想不出什么新意,就沒有繼續做。”
九九幾筆勾勒完手里的圖稿,把旁邊的幾張拿起來一起給秋華年看。
“今天我在碼頭上看到了許多穿著不同風格服飾的外邦人,突然來了靈感。把外邦服飾中一些漂亮的小設計與我們大裕的服飾結合,就能做出既新穎又好看的服裝款式了。”
九九手里的幾張圖都是新畫的,還沒來得及細化,不過九九畫得很傳神,不影響辨別。
秋華年在上面看到了收腰款式的上衣、堆疊褶皺的大裙子和蕾絲裝飾的帷帽,設計既不脫離裕朝服裝的特點,又加入了異域風情,風格別樹一幟。
“你是為了畫這些提前回來的?”
“嗯。”九九點頭,“我來了靈感就待不住了,和一同過去的小姐公子們說了一聲,提前回來了。”
九九期待而忐忑地問,“華哥哥覺得怎么樣?”
秋華年笑了,“快給你的鋪子起名字,好好想一個,說不定會流傳千古呢。”
大裕的硬實力在穩步提升,軟實力也會齊頭并進,這二者通常是相輔相成的,強大的國力往往會引來無數國家從政治體系到衣食住行各個方面的跟風模仿。
秋華年心想,說不定九九未來會成為時尚史上著名的時尚教母,創造一個風靡全球的奢侈品牌呢。
九九沒想到秋華年會給出這么高的評價,眼睛瞬間亮了,靈魂上成熟的華服掀起一條縫隙,那個會對著水缸照鏡子欣賞珍珠耳釘的小姑娘露了出來。
“我馬上想名字!從明天開始去驛館和萬國坊觀察洋人的服飾,再請兄長幫我調一些資料,把它們全部畫下來,然后畫圖打樣……對了,我要寫信回杜家村請榴花嫂子過來幫忙,這次可不能忘了!”
九九在地上轉著圈做計劃,秋華年說,“我也要寫信給杜家村,可以一起寄,直接讓烏達跑一趟,比驛館更快更方便。”
“華哥哥給誰寫信啊?”九九好奇。
“給族學,族學建立幾年了,第一批孩子已經學有小成。正好天津府新學要開了,我想調一批有天賦的孩子過來。”
這群已經習慣了新式學堂教學方式的孩子,可以在天津府新學里起到模范帶頭作用。他們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學習到更多有用的知識,走向全新的未來的同時,也可以反哺杜家村杜氏一族。
隨著杜云瑟和秋華年的身份地位越來越高,越來越多的人回到杜家村認祖歸宗,族學的規模幾年里不斷增大,學生人數已接近百人。
廖蒼在進京參加會試之前,找到了兩位性格和學問都很不錯的好友,一位是秀才,一位是舉人,他把兩個好友的情況寫信告訴杜云瑟與秋華年,杜秋二人仔細核查考量后,同意此二人接任杜家村族學先生。
廖蒼嘴里一直嚷嚷著不漲薪水就不干了這種話,其實心里把族學和學生們看得很重,離開杜家村之前,他特意兩個新先生共同執教了一個月,保證教學工作能夠順利交接。
據說他離開的那日,族學的孩子們自發跟著馬車送出二里地,一群人紅著眼眶再三辭別,年紀小的孩子甚至哭出了聲。
不知道從杜家村族學來天津府的孩子們看到自己的先生還是廖蒼,會是什么表情呢?
……
秋華年離開東廂房時,金紅色的夕陽幾乎不見蹤跡,只剩天邊一抹余暉,天色昏暗下來。
他嗅到廚房那邊傳來濃郁的烤紅薯的香味,伸了個懶腰,讓人出門找春生和杜云瑟回來,接著去配房看寶寶們。
奶娘在秋華年進門后自覺退出去了,谷谷和秧秧已經一歲半了,走路走得很穩當,還會自己爬到小椅子上就座。
秋華年畫了圖紙,拜托丙七丙八打造了一座小滑梯和一套袖珍家具,放在巨大的矮榻上,添上小皮球和積木,把配房改造成了一個小型室內游樂場。
除了谷谷和秧秧,小貍奴也特別喜歡這里,三個孩子一起玩一整天也不嫌膩。
秋華年進來的時候,谷谷正在壘積木,一邊壘一邊數數,從一數到十再循環往復。
秋華年悄悄把一塊三角形的積木藏在手心,谷谷數到九后,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塊,手撐著毛毯咕嘰咕嘰轉了一個圈,還翻了翻自己的小衣兜。
秋華年趁機把積木放回原處,“谷谷再數一遍給爹爹看好不好?”
谷谷猶豫了一下,放棄尋找,聽話地回來數數,一、二、三……九、十——
數到十時,秋華年從谷谷大大的眼睛里讀到了震驚,忍不住笑起來。坐在小椅子上的秧秧把一切盡收眼底,也不提醒哥哥,抱著奶霜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秋華年搓了搓手,打算去給這個小懶蟲一些來自親爹的鞭策,秧秧見狀,面露警惕,就想帶著奶霜一起跑到游樂場里面去。
“喵嗚!——”
不等秋華年上手抓娃,本來安安靜靜的奶霜突然大叫,奶霜陪寶寶們玩時一般是不出聲的,秧秧哇了一聲,秋華年也愣了一下。
秋華年下意識豎起耳朵,下一秒捕捉到一些不同尋常的動靜,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房梁上走動,他剛一抬頭,眼前就閃過一道黑影。
“……”
“你府上的護衛太懈怠了。”
“……”秋華年嘴唇動了動,沉默了許久,才找回聲音,“小舅舅?”
眼前的人披著一件暗色的大斗篷,身形消瘦,容貌經過偽裝掩去了眉心紅痣,五官也有不小的變化,但秋華年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他是梅望舒,是自己的小舅舅。
梅望舒冰冷的神情柔和起來,“嗯。”
秋華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舒了口氣笑道,“小舅舅的心病比起離開前好多了,看來這次出海收獲頗豐。”
梅望舒點頭,“做了不少事,總算是有些明白你說的‘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意思了。”
秋華年道,“太好了,小舅舅你先好好休息幾天放松一下,我們有很多時間慢慢聊這次出海的經歷和感悟,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梅望舒道,“確實有件急事需要你幫忙。”
“什么?”
梅望舒短暫地目移了一下,小心掀起自己的斗篷,秋華年這才發現,他的一只手臂里一直抱著一個嬰兒襁褓。
“給這個孩子補一個身份,還有,盡快找一位信得過的奶娘。”
秋華年看看孩子,看看梅望舒,眼睛上上下下幾個來回,梅望舒移開視線,打定主意不主動解釋。
秋華年心里閃過一個離奇的猜測,吸了口氣問,“這孩子是……怎么來的?”
梅望舒看著屋頂的房梁,“我生的。”
“嘶——”秋華年實打實的震驚了,“所以孩子的另一個父親是……”
“……”梅望舒用沉默證實了秋華年的猜想。
秋華年震驚過后快速說道,“所以小舅舅你當初假死出宮時已經——你怎么能、怎么這么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你還喝秘藥,還潛水、淋雨,還出海?”
秋華年說到后面聲音都是抖的,梅望舒不擅長回應這些,低頭看著懷中的孩子說,“我當時……萬幸青梅平安健康,這就夠了。”
秋華年嘆了口氣,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看著熟睡中的女嬰,和自己的小表妹打了個無聲的招呼。
小青梅……秋華年想起了自己荷包里的那顆青梅和蘇信白的玩笑,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個孩子啊。
第234章 命硬的孩子
秋華年問青梅是什么時候出生的, 梅望舒說是二月二日,秋華年算了一下,“龍年出生的孩子, 又正好生在龍抬頭這天, 從尚在胎中到出生經歷了那么多,依舊平安健康, 青梅的命也太硬了。”
從迷信角度講, 在封建社會,想想她的另一個血緣父親是誰,也無怪乎青梅能有這么硬的命格。
秋華年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接過來,青梅不知何時醒來了, 作為一個嬰兒, 青梅顯得有些太安靜了,被此前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抱著也不哭鬧,就這么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秋華年。
谷谷和秧秧噔噔噔靠過來觀察新來的小朋友, 秋華年蹲下身,谷谷抓著圍欄踮起腳, 看清楚后說道,“妹妹!”
“不是妹妹, 是小姨姨。”秋華年被這巨大的輩分差逗樂了。
谷谷算不清楚里面的邏輯,但還是聽爹爹的話改口,“小姨姨!”
秧秧悄悄伸出小爪子,趁人不注意碰了下青梅的臉,青梅安靜地轉頭看他, 兩個小朋友就這么對視了幾秒, 秧秧打了個哈欠,原地躺倒了。
“秧秧怎么不和小姨姨打招呼呀?”秋華年戳他的小肚皮。
秧秧翻了個身把肚皮藏在下面, “小姨姨愛睡覺,秧秧也愛睡覺。”
秋華年氣笑了,“小姨姨才三個月大,只能在大人懷里睡覺,你呢?你多大了,秧秧小朋友?”
秧秧趴在毯子上一動不動,雙手捂住耳朵,一副不聽不聽就不聽的樣子。
據府里養育過孩子的下人們說,谷谷和秧秧比起尋常孩子要聰明一些,才一歲半已經能差不多完全聽懂大人們的話了,學說話也學得很快,有時候邏輯清晰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寶寶。
旁人都說這是因為杜知府和齊黍縣主都是世間一等一的聰明人,他們的孩子自然也聰慧無比。
智商確實和遺傳有關系,不過秋華年覺得,谷谷和秧秧學東西快,也與他和杜云瑟一直堅持陪伴孩子玩耍、做早教有關。
孩子們聰慧機敏,做父親的自然驕傲,但是所謂慧極必傷,高興之余,秋華年和杜云瑟也難免會感到擔憂。
至少孩子出生前杜云瑟所期盼的“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是肯定達不成了。
嬰兒房不是深入談話的地方,秋華年看過青梅后,把她還給親爹爹,梅望舒一個閃身就消失在了屋里,無論上演多少次,都讓秋華年感到神奇。
他回到正房,說自己想安靜看會兒賬,讓下人們都退下,在暖閣里等到梅望舒再次出現。
這一次,秋華年終于知道自家小舅舅在海外搞了什么大事。
僅僅是偽造一個海外遺民的身份,也太配不上前大裕第一暗衛的能力了,是真暗衛,就搞個海外都護府回來!
秋華年真沒料到,今日讓自己無比驚喜的占城稻以及占城都護府,都是梅望舒的手筆。
如果當初梅望舒沒有救下玉草公主和成松王子,沒有幫助他們復國,占城此時肯定已經完全處于安南的控制下。
安南對大裕一直有不臣之心,屢次騷擾大裕西南邊境,讓它控制占城,大裕不但很難采購到大批量的占城稻良種,以后大裕的艦隊下南洋,也會失去一片位置優越可以停靠休整的良港。
當然,秋華年知道,那個異國的雨夜,梅望舒面對一雙走投無路的姐弟驟然拔劍時,是沒有想這么多的,他僅僅是在憑心而動。
盡管梅望舒對此只簡略提了寥寥幾語,秋華年還是從中窺見了冷雨劍光中水墨畫出的人影,聽到了一聲聲逐漸激烈的心跳。
梅望舒在占城偽造的身份名叫“梅月”,為了方便做事,性別改換成了男子。只要不仔細深入檢查,憑梅望舒的偽裝能力,不會有人看出他的真實性別。
至于青梅,因為帶幾個月大的嬰兒出國遠航這件事太罕見,所以梅望舒沒有給她偽裝身份,只是悄悄帶她上了船。
在戶籍制度嚴格的大裕,大人想偽造一個合理的身份非常艱難,但換成嬰兒還算容易。
盡管大裕正值盛世,前后兩任帝王都稱得上明君,農業上已經廣泛種植了玉米這樣的高產作物,在秋華年的努力下,近幾年御寒的棉花和補充能量的糖也平價起來,百姓們的生活水平越來越好。
但有些根深蒂固的惡劣行為依舊不時上演著,民間遺棄女嬰和哥兒的現象屢禁不止。
秋華年和杜云瑟商議后,把青梅偽裝成一個被遺棄在城門附近的棄嬰,被外出采買東西的衛櫟撿到,衛櫟報官尋找孩子的親人——這種棄嬰十有八九是找不到親人的,然后身世坎坷、尚未婚配的衛櫟便順理成章地發善心把青梅認成妹妹,登上戶籍簿,養在了府上。
青梅的身份順利解決,梅望舒拿著臨時身份通牒在萬國坊安頓下來,開了一間小店鋪。
萬國坊的商鋪價格快到正常鋪子的三倍了,梅望舒做暗衛的時候,連名字都沒有,自然更不會有私產,賣命二十年,一切都屬于主人,連一兩多余的銀子都沒有,身上僅有的錢還是秋華年之前給的盤纏。
秋華年也不指望小舅舅賺錢,給他一千兩銀子讓他買了一間巴掌大的鋪子,隨便弄些貨物賣一賣就行了。
不是秋華年不多給錢買大鋪子,而是梅望舒現在最需要的是低調和安穩,他對做生意沒什么興趣,鋪子越不起眼才越好。
艦隊入港七日后,太平侯帶著一路所見所聞寫就的奏折、各國國書與使臣、精挑細選過的貢品以及此行有功之人進京面圣,與此同時,杜云瑟和秋華年的折子也一起送入皇城。
昭新帝對第一次遠航的成果非常滿意,占城稻、紅薯和無數小國前來朝拜的盛景讓原本不太贊成出海遠航的朝臣閉了嘴。
祝經誠尋找紅薯有功,受封戶部儒林郎,這是一個榮譽性的虛職,沒有實權,只享受從六品的待遇,雖然如此,對世代為商的祝家來說,這依舊是一個開天辟地般的好消息,從此之后,祝經誠這支祝家就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
祝經誠受封的消息傳回襄平府,祝家直接開了宗祠大宴全城慶祝,岳父蘇儀也頗為開懷,只有蘇信白的庶妹蘇信月和方姨娘暗中咬碎了牙。
如杜云瑟所料,昭新帝對設立占城都護府一事頗為看重,單獨召見了占城的使者,很快便決定任命太平侯康忠為總兵,率一萬海軍從海上出兵占城,同時命吳深從西南邊境帶兵攻打安南,兩路夾擊,務必給安南一個狠狠的教訓。
第235章 “我恨他的放棄。”
這次用兵戰場遠在南洋, 對裕朝本土影響不算很大,這幾年風調雨順,國庫充盈, 沿途又有朝貢國補充, 足以供給大軍遠征,連糧稅都沒有向百姓多征半成。
吳深這次領兵出征安南帶著閔樂逸, 兌現了他當初求婚時許下的諾言。
有個別言官對吳深帶新婚夫郎出征一事頗有微詞, 早朝之后,吳深直接抓人上馬跑到城外校場,讓這些人和閔樂逸過招,養尊處優慣了的中老年文官哪里是天天跑馬練武的年輕哥兒的對手, 不出十招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吃了大虧的官員去找皇帝告狀, 昭新帝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不痛不癢說了吳深幾句,擺明了是要拉偏架, 自此之后,再也沒有人對閔樂逸隨軍出征一事提出反對意見了。
吳深和閔樂逸出發前, 秋華年送了他們一大批秋記六陳最新配方的清涼油,安南氣候濕熱, 毒蟲眾多,還有瘴氣,萬萬不能馬虎。
自海禁開放以來,清涼油便不再是季節限定熱門貨物,而是成了秋記六陳穩居銷售榜首的明星產品。
能防暈船、止嘔吐、治燙傷、避毒蟲、醒精神的清涼油可謂出海最佳伴侶, 被遠航的海員們尊稱為“萬金油”, 取萬金不換之意。
不僅大裕的出海之人喜歡用,那些遠道而來的外邦商人和使臣也對它愛不釋手, 每天早早守在萬國坊旁邊的秋記六陳門口,只求多買一些對外國人限量供應的“天國神藥”。秋記六陳門口長長的一串洋人隊伍,已經成了天津府新景。
萬能的清涼油加上制造流程嚴格保密的碘酒,為大裕軍隊附上了一層堅固的護甲,這次幫助占城遠征安南的戰事,還未開始,大裕就已經拿到了勝利的籌碼。
大軍出征之后,許久不見的棲梧青君回到了京城,路過天津時專程來拜訪秋華年。
知府官邸后花園的湖去歲剛修整過,一片片粉白色的荷花在碧葉間亭亭玉立,六月的晨風拂過水面漣漪,送來陣陣清香。
棲梧青君拿著荷葉造型的豆綠色冰裂紋魚食碗,單臂倚著湖邊小亭的欄桿,一下一下朝水里扔魚食,幾尾金紅色的錦鯉浮到水面上,飄逸的尾鰭畫出一個個圓圈。
“國書已下,不日后我將帶著使臣隊伍和母妃的骨灰,經關隴兩州出玉門關,一路向西而行,直到抵達大食。”
棲梧青君笑看著湖里的游魚,“下次再見,便不知是何時了。”
在這個聯絡只能用信件,交通只能靠騾馬的時代,從東亞前往中東,幾乎可以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此去經年,誰也無法預料未來會發生什么,是否還有再見的日子。
秋華年沉默片刻,正色道,“恭喜殿下逃脫樊籠,得償所愿。”
棲梧青君笑了一聲,“每個人都會有一個一生的歸處,我的歸處永遠在路上,所以我會一直前往新的地方。”
“殿下這次……同行者有誰?”
棲梧青君知道秋華年想問什么,沒有掩飾,“帶駙馬一起。”
秋華年張了下嘴,咽下驚訝沒有說話,對解檀光與棲梧青君之間的故事,他知之甚少,無法評價。
棲梧青君揚起手,把最后一把魚食撒入湖中,在湖面上引起小小一片驚雨。
他轉了個身,雙臂向后撐著欄桿,“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嗯?”
“馬上就要離開故國了,有些東西與其永遠不見天日,不如當成消遣講給感興趣的人解解悶。”
秋華年愣了一下,搖頭笑道,“你把青君秘事說得像走街串巷的說書先生口中的話本子一樣。”
“難道不是嗎?對自己來說再刻骨銘心、永世難忘的心結,對旁人來說,也不過是個精彩的故事。既然最后都是故事,又何必耿耿于懷。”
秋華年明白,棲梧青君是想在臨行前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是想找人把舊的心魔全部傾訴出去。
“這里有花有水,有亭臺樓閣,清風飄香,‘先生’請開講吧。”
棲梧青君放松地靠著欄桿,真學起了說書的語氣。
“在不是本朝本代,本土本國的一個國家,有一個母妃早逝不受寵的青君,他的一系列明面上的經歷我懶得說了,你比照我的就知道了。”
“總之,因為幼時在宮里受盡了冷落和白眼,這個青君很喜歡和普通宮人打交道,還愛助小憐弱,沒事的時候,就打扮成宮人,滿宮找事情抱不平。”
“內廷的人大多知道青君的身份,所以他通常會去外圍的尚寶監、司禮監、制器坊、御畫坊一帶,那里雖然在皇城里,但外人多規矩少,比較有意思。”
“有一次,他在御畫坊附近的洗筆池旁救了一個唇紅齒白、模樣非常俊俏的小少年,對方不僅容貌絕佳,氣質、談吐和學問也非常出色,這個青君和我一樣喜歡美人,一眼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秋華年配合棲梧演著類似“我有一個朋友”的把戲,心說這個小少年應該就是解檀光了,真沒想到二人的緣分開始于那么早之前。
“然后呢?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棲梧青君看著遠處回憶,“小少年只是某個宮廷供奉畫師的徒弟,在宮里的地位還不如有些臉面的宮人,為了不驚嚇到他,青君就謊稱自己是藏書閣的底層宮人,這樣小畫師配小宮人,誰都不會嫌棄誰。”
“小畫師每月初八和二十會隨師父進宮,青君就每到那個時候都去御畫坊附近找人玩,有時候讓他給自己畫畫,有時候帶些書一起看,熟起來后,更多則是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們除了彼此的秘密外無話不聊,聊過宮廷和貴族的壓抑,聊過世俗經濟的無趣,聊過山川湖海,聊過未來要一起出宮,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云游天下……”
棲梧青君的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秋華年沒有催促,他知道接下來的將是整個故事最關鍵的轉折點。
“就這樣,小畫師陪著青君度過了宮中一個個無趣的日子,熬過了皇嫂的去世,撐過了宮廷的動蕩,青君開始想他們那些戲言般的暢想,想把那些話變成真的。”
“他第一次去查小畫師的身份——查無此人。”
“……”秋華年看向棲梧青君,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有淡淡的悵然。
“青君為此記恨他嗎?”
棲梧青君笑了一下,“青君倒沒有這么小心眼,雖然查出他是穎妃的侄子,是晉州解氏的麒麟兒,回想起幾年的相處,仍覺得他應該有什么苦衷,想找他把事情問清楚。”
“他像往常一樣在初八那日來到上次約定好的地方,帶著小畫師喜歡的書和糕點,卻沒有見到想見的人。等在那里的,是穎妃宮里的嬤嬤和司禮監的內相。”
“……”
棲梧青君講故事非常隨性,“之后的事情太復雜了,我懶得回想也懶得多費口舌細講,總之,穎妃一方做了一個局,把我的惡名傳到了前朝,不僅我受了罰,還帶累了太子。”
秋華年跟著換回人稱指代,“你從此開始記恨他?”
“不。”棲梧青君聳了聳肩,“我依舊覺得這不是他的本意,他有苦衷,是穎妃和解氏強迫了他,我要救他,像暢想中那樣帶他出宮云游。”
“我大皇侄把我訓了一頓,和我打了個賭,想辦法讓我單獨見了他一面。”
棲梧青君笑起來,“他說——”
“他從第一次見面,就知道我是棲梧青君。”
“他說,他永遠不會背離解氏,解氏的利益在他心里高于一切。”
“穎妃的嬤嬤和司禮監內相興師問罪那日,他早就知道,一直在不遠處看著一切發生。”
“……”
棲梧青君把魚食碗放在小亭的石桌上,伸了個懶腰,“講完了,精彩嗎?”
秋華年沉默了足有一分鐘,心里有無數個問題不停冒泡,最后一個都沒有問出來。
難怪那日棲梧青君攔路搶親時,解檀光的反應那么奇怪,比起憤怒,更像是愧疚與認命;難怪棲梧對解檀光又欺辱又維護,而解檀光竟從不反抗,毫無怨言。
那日御街街口,金線編織的馬鞭甩過耳側,高馬上異域風情的美人俯身挑起探花郎的下巴,解檀光心里閃過的是他們年少時數不盡的歡聲笑語,還是只剩一句“好久不見”?
“你恨他的背叛?”
“我恨他的放棄。”
棲梧青君勾起明艷的眼睛,“所以現在,無論他愿不愿意,我絕不會給他離開我的機會。”
第236章 陛下想在那天來看看
棲梧青君沒有停留太久, 當天就離開了。
他講了一個故事,秋華年便做了最好的聽眾,棲梧是一個內核強大充滿行動力的人, 他不需要無謂的同情, 也不需要指點迷津,回憶完過去, 便會繼續向前大步前進。
秋華年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心想終有一日,他會解開自己身上的結。
昭新元年七月,天津府新學嶄新的校園建造完畢,杜家村族學的孩子們也來了。
天津府新學借了官府的名義, 但學府所需的大部分資金是齊黍縣主出的, 且名義上是為了海貿培養特殊人才,不涉及官場和功名,只是“旁門左道”。
所以盡管學生不限性別、不限出身這兩條規定引發了軒然大波, 新學還是在秋華年杜云瑟的堅持以及昭新帝的支持下順利開學了。
新學地址定在薊縣和天津府府城的交界處,從府城坐馬車過去需要一個多時辰。
薊縣是秋華年的封縣, 年初秋華年大筆一揮劃了二百畝地,以高價買下并安置好原本的百姓, 開始建造學府。
在秋華年的規劃里,學府由教學區、活動區和宿舍區組成。
教學區的教室全部是能容納近百人的大房間,一間間連在一起,南北都開了窗戶保證采光,很像后世學校的教室。
秋華年希望接受基礎教育的孩子越多越好, 所以在教學場地上, 新學的教室明顯比普通私塾、書院大得多,一堂課可以讓近百人同時聽講。
宿舍區分為三部分, 男、女、哥兒是分開住的,教書先生們需要住宿的,便去對應的區域,先生們一人一間屋子,學生們則六人一間,每個人都配備了單人床和高柜。
活動區里包含的設施比較雜,有食堂、有可以借閱書籍的書樓,有擺滿書桌可以自學的“自習室”,也有一個精致漂亮的小花園,一個能鍛煉身體的校場。
秋華年年初把設計圖紙交給薊縣縣令賈因源,派出丙七和丙八兩位表舅監工,讓人加緊建造。
起初外人都以為齊黍縣主是想在自己的封地上造一個度假的大宅子,心說秋記六陳賺了那么多錢,卻從不見縣主鋪張奢華,如今總算是知道享受了。
等學府落成,遠洋的艦隊歸來,秋華年放出新學消息,在整個大裕范圍內招收學生,先前以為秋華年是在建豪宅享樂的人全都傻眼了。
杜家村族學的孩子來了共十一人,由最大的十五歲的杜云鄉帶領。
杜云鄉的方向感和畫圖能力很強,能徒手在紙上畫出立體地圖,當年就給秋華年留下過深刻的印象。
兩三年過去,云鄉從半大孩子長成了少年,文化課和算學都有不小長進,繪制地圖的技能更是強上加強。秋華年覺得,如果順利的話,云鄉完全可以加入明年的出海艦隊,負責繪制海圖。
魏榴花應九九邀請,帶著全家人來了天津府,柚哥兒九歲了,后出生的弟弟也有三歲了,魏榴花和云湖兩口子賣掉了杜家村的地,換了幾十兩銀子,在府城租房安頓下來。
從杜家村族學來的人中,有一個人本來不在名單里,秋華年看見他時,有些驚訝。
“云康?你怎么來了?秋燕嬸子和寶善叔呢?”
云康和春生同歲,今年有十二歲了,當初在村里時,他還是一個每日和春生玩耍打鬧的小朋友,幾年不見,已經長成了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年。
云康在經學上的天賦不錯,寶善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壓上了畢生的夢想,希望他未來能中舉當官,光耀門楣,這樣自己也就是舉人老爺的爹了。
云康沒去走世人眼中正經的科舉一途,而是來了天津府新學,著實出乎秋華年的預料。
云康拉著肩膀上的布包裹,抿了下嘴,“是我自己想來的,大裕在變化,我想學習最新的知識。”
秋華年挑了下眉,沒想到云康會這么說。云康一直很敏銳,擅長分析和判斷當下的局勢,做出有利的選擇。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看出新學才是未來的趨向,比無數身居高位卻頑固守舊的大人物不知高出了多少。
不用云康說,秋華年也知道他的這個決定在他家引起了多少反對,胡秋燕或許會在阻止無果后尊重兒子的決定,但寶善絕不能接受自己光宗耀祖的兒子去走旁門左道。
秋華年看了眼云康身上發舊的布衣和底部打了補丁的包袱,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做了決定,就留下來好好學習吧,等你做出一番成就,自然會得到想要的認可。”
“不用擔心束脩,新學會有相應的安排。”
云康的想法只是極少數,在目前的裕朝,科舉依舊是廣大讀書人心中唯一的神圣的通天梯。
雖然新學面向所有人招生,但幾乎沒有本來就在讀書的男子前來報名。
這一點在秋華年的預料之中,他沒有太在意,反而是許多家庭條件不錯,有不錯學識基礎的女子和哥兒相繼來到新學報名這件事,讓他頗為驚喜。
因為女子和哥兒無法參加科舉,反而讓他們先一步走上了學習新知識的路。
祝經誠的弟弟祝經緯被家族派到天津府來給兄長幫忙,同時帶著庶妹祝嫻。
祝經誠有了官身后,祝嫻的身份也長了一截,祝家本來已經在給祝嫻相看人家打算讓她嫁人了,現在卻覺得以后還能有更好的,不用著急,正好天津府開設新學,便讓祝嫻跟過來上幾年學堂再說。
天津府新學不僅在醞釀宏大的影響,也悄悄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祝家二弟和三妹有自家大哥招待,跟著他們來的舒如棠和魏福霞則被九九邀請回了府上。
如棠是開客棧的舒家夫妻的女兒,魏福霞原名朱霞,朱家出事后被黃大娘與黃二娘姐妹收養,改了母姓。
這兩個孩子在秋華年記憶里都是小姑娘,現在卻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膚白里透粉,充滿了少年人的朝氣。
祝嫻和九九曾與福霞鬧過一些矛盾,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早就說開和解了。
少女們漸漸長大,懂得了更多道理,久別重逢后情誼也自然地升溫升華。自從她們住下后,九九那邊的歡聲笑語就從沒停過。
“這是什么裙子,怎么只有半片?難道要光著腿穿不成?”如棠拿起一大片裙擺。
今天府里的繡娘送來了九九設計的初步打樣的衣服,姑娘們聚在一起研究。
九九看了眼,拿起另外兩片,“這是三片拼在一起穿的,誰會光著腿穿裙子啊!”
福霞牙尖嘴利,湊過頭來,“那可不好說,說不定咱們杜大小姐就要當這個領頭人呢。”
九九放下裙子,要去撕福霞的嘴,如棠被兩人夾在中間,攔了這個又去勸那個,被弄得哭笑不得。
最后還是性格最溫和成熟的祝嫻清了清嗓子,另起了一個話題,“九九做的裙子都很漂亮,不過我還有些其他想法,不一定是對的,你們聽聽看怎么樣。”
九九停下抓福霞的手回頭,“嫻姐姐你說。”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為了干活利落,一般都穿短衣與褲子,最外面那層裙圍很短,不影響行動。我們卻只能穿繁重的長裙,走遠路都困難,裙子稍微短一些,就會被說不成體統,想要騎馬還得換專門的騎裝。”
祝嫻說的時候,其他姑娘都在思考,她話音剛一落下,如棠就問,“是這樣,我們還好,嫻姐姐和九九的一些衣服看著就累人。”
福霞心直口快,“這不簡單,咱們直接把衣服裁短了穿,誰還敢當面不同意說閑話?”
九九輕輕搖頭,“我們是可以隨意改衣服,但對很多被規矩束縛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人來說,這卻是不可能的。”
“嫻姐姐是想讓我設計推廣一種更方便的衣服,等它流行開來成為風尚,大家就都輕松了。”
九九一邊說一邊拿起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你們說得對,除了好看的衣服,還要有真正實用的衣服,當然,實用的衣服也要好看!”
……
秋華年隔著窗戶聽完姑娘們的對話,示意下人們把冰酪、酥山、水果釀等解暑點心送進去,沒有去打擾她們,離開時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今年的新學招生在今日截止了,第一批學生共三百二十四人,其中男子只占三成左右。
三百多人里有半數以上出身貧寒,交不起束脩,秋華年已經設計好了半工半讀模式。
學生們可以在學習的空檔,在薊縣的各大工坊、店鋪里做零工養活自己,這些工作崗位全部由新學官方出面談下,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障學生們的利益。
新學是史無前例的一次創舉,在正式教學開始之前,秋華年打算辦一個儀式,他和杜云瑟算了一個黃道吉日,并給京城上了折子,得到了昭新帝的批準。
為了讓新學立穩腳跟,秋華年直接掏出了大裕第一夢幻組合。
天津府正七品知事廖蒼是實際管理人,連中六元的從三品知府杜云瑟是名譽校長,名滿天下的大儒文暉陽是特聘教授,就連昭新帝本人,也被秋華年用無數溢美之言冠上了“金牌指導”這樣的稱謂。
這樣一來,再也沒有人敢對天津府新學指手畫腳。
黃道吉日定在八月初十,秋華年一邊設想開學儀式的流程,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猝不及防在拐角處迎面撞上了杜云瑟。
“哎喲!”秋華年嘶了一聲,揉了揉鼻子,“你暗算我!”
杜云瑟無奈地幫他吹了吹撞痛的地方,“華哥兒想什么呢,走路都不仔細。”
秋華年哼哼兩句,問他,“你怎么這個時候到后面來了?有什么事嗎?”
“京里剛才傳來了密信。”杜云瑟說,“陛下想在典禮那天到新學看看。”
第237章 獨立的青梅
金秋八月, 丹桂飄香,郁郁蔥蔥的樹木披上黃衣,農田里的莊稼一波波成熟。
這是秋華年來到這個世界后, 經歷的第六個豐收的季節。
雖然他早已不用自己耕作田地, 但依舊在空閑時間帶著家人們前往天津府城附近的莊子上,感受土地的饋贈。
谷谷和秧秧一左一右牽著杜云瑟的手, 站在田壟上, 好奇地觀察金黃色的小麥。
飽滿的麥穗毛茸茸的,上面長滿了細尖的麥芒,木棉阿叔怕傷到小主人,想叫他們回來, 秋華年擺了擺手, 示意不用擔心。
“寶寶們知道這是什么嗎?”秋華年挨著他們蹲下。
秧秧搖了搖頭,谷谷伸手去抓麥穗,他很聰明, 專門繞開了麥芒,抓著下面的秸稈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麥穗拉過來。
“這是小麥, 是谷子的一種,割下來后先脫粒再研磨, 把外面的谷皮篩掉,就是我們常吃的白|面了。”
“谷谷和秧秧的小餅干、小蛋糕,大人們吃的面條、餃子,都是以它為主材料做的。”
谷谷想象了一下秋華年說的那些美食,嚴肅地皺眉, 看著手里的麥穗, 努力思考它是怎么變成自己的小餅干的。
秧秧拍著手咯咯笑,“是哥哥!”
小麥是一種谷子, 哥哥的名字是谷谷,那小麥也就是哥哥了。
谷谷不滿秧秧的話,和弟弟理論,兩個小朋友掌握的詞匯不多,來來回回說了幾句后就變成了嘀嘀咕咕的嬰兒語,完全脫離了漢語語言體系,除了他們倆沒人聽得懂。
秋華年和杜云瑟任寶寶們“交流”,沒有插入他們的對話。
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走會跑會說話后,谷谷和秧秧的個性逐漸凸顯出來,兩個孩子雖然是雙胞胎,性格卻截然不同。
谷谷嚴肅愛操心,每天除了關心弟弟,還會盯著家里其他人,比如關心爹爹今天是不是少來看他們一次,父親陪他們玩時有沒有走神。
有次秋華年抱著谷谷玩,谷谷趴在秋華年肩膀上,認真地在他耳邊小聲說,春生小叔叔下午多吃了兩碗冰,他是怕小叔叔鬧肚子才告訴爹爹的,爹爹要管一下小叔叔,但不能罰他。
秋華年聽得哭笑不得,揪了下這個小大人的耳朵,索性把春生叫來當面把這件事講了一遍。
春生知道自己居然被兩歲的小侄子操心了,滿臉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做了保證,從此之后再也沒貪涼多吃過冰。
秧秧的性格與谷谷截然相反,小懶蛋長大了一點依舊懶,而且還很調皮,喜歡開玩笑和惡作劇。
受年齡限制,其他人他還暫時“禍害”不到,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一起的親哥哥谷谷就成了第一受害者。
谷谷被秧秧小小的捉弄后,也不生氣,只是會拉著秧秧給他講道理,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話齊齊上陣,講到秧秧眼冒金星才肯放開。
有一次秋華年圍觀了這個過程,摸著下巴說,“秧秧這方面到底像誰呢?”
帶著小貍奴來做客的蘇信白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秋華年清了下喉嚨,欲蓋彌彰道,“我也不完全是這樣吧,只是覺得有趣才——咳咳!”
總之,秋華年爹爹對秧秧小朋友的性格采取糊弄賴賬、絕不承認的態度,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就算本人堅決否認,也抵賴不了秧秧的調皮是隨了誰。
——拋去了卷王屬性,卻繼承了促狹和樂子人屬性,也不知秧秧這選擇性繼承性格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奶娘和阿叔陪著兩個小朋友在田壟頭進行熟悉的“講道理”環節,杜云瑟伸手拉起秋華年,兩人往金色的麥浪深處緩緩走去。
“后天就是天津府新學的開學典禮了,演講稿準備得怎么樣了,嗯?”秋華年問嶄新出爐的“名譽校長”。
裕朝的書院與學堂雖然也會在開學時舉辦拜先師圣人的典儀,但沒有演講的傳統。新學一切從新,秋華年把演講與學生大會都移植了出來,反正“不合規矩”的地方多了,不差這一兩條。
新學首屆開學典禮,意義非同凡響,秋華年非常重視這次的演講,不但給文暉陽和杜云瑟都新定做了一套氣質脫俗的文士服,還打算立碑刻石,把演講稿永遠保存下去。
最好和“慶歷四年春”一樣融入后世學子的DNA。
杜云瑟看著自顧自笑起來的秋華年,目光柔和,“華哥兒讓我少試幾次衣裳,早就能寫好了。”
“那不行。”秋華年一口回絕,“當天除了新學學生,還有一大群觀禮的官吏和學子,你可是新學的門面,一定要在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
“上個月交給工匠的海外玉石明天就雕好了,到時候你帶新玉佩去吧,還要打新絡子——嗯,腰帶也換條顏色更搭配的。”
杜云瑟理智地沒有問秋華年“門面”是什么意思,他結合前后語境,加上對秋華年的了解,多少能猜到幾分。
總之就是在說他長得好看——相伴六年,夫郎依舊會為自己的臉心動不已,這點很讓杜云瑟心生一些不值錢的沒有實際意義的喜悅。
杜云瑟猝不及防低頭,在秋華年唇角吻了一下,一觸即離。
秋華年睜大眼睛,下一秒,整個人都僵硬起來,光天化日之下,孩子們和親人都在附近,小杜大人膽子越來越大了!
秋華年快速左右環顧,還好沒人看他們這邊,舒暢的秋風吹起陣陣麥浪,糧食成熟的香氣在無聲喧鬧,轟隆隆敲擊心房。
他在麥田里待不下去了,轉身回去,杜云瑟輕笑著跟在半步之外。
今日天朗氣清,衛櫟、衛婆婆和丙七丙八都在,半歲的小青梅也被帶出來玩耍。
青梅自從可以撐著東西自己坐穩后,就不喜歡被大人抱了,獨立到讓人心疼。
丙七和丙八疼這個孩子像疼眼珠子一樣,按秋華年提供的樣式親手給她打了一輛有四個輪子的嬰兒車,車上有遮陽遮雨的頂棚,簡單變形后可以坐也可以躺,這樣青梅就能經常去外面玩了。
梅望舒每天夜里都會悄悄到知府官邸看青梅,父女二人相伴的時間不多,但青梅好像已經能認識誰是自己的親爹爹了,每次梅望舒出現,都會乖乖伸出雙手要抱抱,這是其他人都沒有的待遇。
秋華年來到青梅的嬰兒車旁蹲下,逗小表妹玩。青梅是秋華年遇到過的最難逗的孩子,和她年歲相仿的云成家的小阿糕大人一逗一個笑,青梅你逗十次他肯笑一次就不錯了。
如果孩子會遺傳雙親的性格,想想他兩個親爹是什么性子,青梅這樣倒也在情理之中。
秋華年正在孜孜不倦地拿著小鈴鐺在青梅眼前晃,全余突然從莊子大門方向急急忙忙跑來,鞋差點跑掉半只,仿佛晚一秒就要完蛋。
“怎么了?”杜云瑟沉聲問。
秋華年注意到反常,也起身回頭,全余氣喘吁吁地說,“老爺,縣主!陛、陛下來了!”
莊子里的氣氛陡然凝重,丙七丙八和衛櫟都知曉一些關于皇家的內情,聽見遙不可及的天子降臨,哪怕還不知具體緣由,心已經全提了起來。
杜云瑟和秋華年第一時間看向對方,交換過眼神后,杜云瑟道,“緩口氣慢慢講,不要著急。”
全余大喘了幾口氣,快速說道,“方才天子近前侍衛帶令牌前來傳話,說陛下來天津微服出訪,聽說老爺一家都在莊子上,就臨時改道過來了。”
“馬上、馬上就要到了。”
杜云瑟和秋華年遠目望去,已經看到了出現在莊口大路上的一隊高大駿馬組成的騎隊,明黃色的旗幟在陽光下無比醒目。
第238章 縣主眉眼頗像皇后殿下的長姐
天子駕臨, 就算是“微服出巡”,安全措施和排場也絕不會少,雖然秋華年明面上只看到了一支十幾人組成的騎隊, 但他清楚,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天子暗衛與禁軍早已把這個小莊子圍得水泄不通。
昭新帝本該在三日后出宮駕臨天津府新學, 現在卻提前出現在了天津府城外的莊子上, 秋華年和杜云瑟心有疑惑,但來不及思考與商量,先率眾人接駕。
莊子上的佃戶已經被提前控制住集中在遠處回避,免得驚擾圣駕, 昭新帝的人馬直奔秋華年和杜云瑟所在的方向。
秋華年聽見馬蹄聲在前方六七米處停下, 并未揚起灰塵,嘉泓淵的聲音緊接著傳來,“都平身吧。”
秋華年和杜云瑟先起身, 其他人跟著起來,除了杜秋二人, 這里的人都是第一次面見天子,大人們或多或少有些緊張害怕, 只有三個小朋友不受影響,懵懂地用好奇的眼神觀察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杜云瑟上前拱手行禮,“陛下今日怎有閑情逸致出京?”
嘉泓淵穿著明黃色的常服龍袍,頭戴烏紗折角巾帽,外表與秋華年初見他時變化不大, 但比起蟄伏不得意的太子時期, 現在的他給人的第一眼印象已不是俊美無儔的容貌,而是通身不怒自威的氣場。
嘉泓淵輕輕笑了笑, “今日收到一些地方上的豐收折子,才驚覺秋日已到。皇城只有紅墻金瓦,不知歲月變更,朕案牘勞形已久,突然生出踏秋散心之意。”
“小皇叔和表弟都遠在國境之外,朕無處可去,想到三日后要來天津府,索性提前來了。”
嘉泓淵大約真是來散心的,封建社會總是將帝王神化為天子,但這身華貴的冠冕之下,依舊是一個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的凡人。
嘉泓淵讓侍從們散開,杜府的奶娘和下人們有些恐慌,嘉泓淵掃過一眼后讓他們也下去,不必留著。
奶娘把谷谷和秧秧交給秋華年,嘉泓淵有些好奇地說,“讓朕看看。”
“陛下此前沒怎么見過小孩子?”
嘉泓淵搖頭,見秧秧盯著自己腰上的玉佩看,解下來逗他,秋華年來不及阻攔,秧秧已經雙手伸長抓住了。
“……小孩子喜歡抓東西。”秋華年無語地給兒子解釋。
沒等秋華年說完,秧秧把玉佩奪下來塞進了自己的小衣領。
“……”
“無妨,這兩個孩子出生時,朕還送過禮……”嘉泓淵頓了一下,“一轉眼便這么大了。”
當初他尚未登基,乾坤未定,群敵環伺,內憂外患不斷,給齊黍縣主的禮,是十六親自送去的。
嘉泓淵放空看向別處,目光掠過角落里造型別致的嬰兒車,找到了轉移注意力的事物。
“這是?”
照看嬰兒車的衛櫟心頭一跳,秋華年平靜回答,“是我的管事衛櫟在城門附近撿到的孤兒,櫟哥兒心善,見孩子找不到親人,索性把她認成了自家妹妹。”
“草民衛櫟見過陛下。”
嘉泓淵頷首,走近去瞧,衛櫟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秋華年在嘉泓淵背后用眼神示意他別動也別說話。
青梅玩累了,坐在嬰兒車里,閉著眼靠在帶軟墊的靠背上打盹。
嘉泓淵遮住了前方的陽光,一片陰影投下,青梅下意識抬眼瞧了一下,咂咂嘴繼續睡覺,完全不搭理這位天下最尊貴的人。
秋華年說,“這個孩子性格比較獨立,不喜歡黏人,小孩子出來大半日了,有些沒精神。”
嘉泓淵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兒青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弄得原本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的秋華年有些摸不著頭腦。
青梅才半歲,模樣沒有長開,在不提前知道她的雙親是誰的情況下,按理說,沒有人能從外形上看出她與兩個父親的血緣關系。
“這個孩子多大了?”嘉泓淵突然問。
“撿來的不知道具體的出生時日,看大小估計有八個多月。”
秋華年故意把青梅往大說了兩個月,反正青梅比一般嬰兒成熟,這兒又沒有熟知嬰兒各階段生長情況的專業人士在,不怕嘉泓淵看出不對來。
嘉泓淵點頭,“這樣的稚齡嬰孩,生養她的雙親該何等狠心,才能將她拋棄。”
“朕富有四海,自詡治國有方、國泰民安,看不見的民間卻還是有這樣的事發生,真叫人唏噓。”
杜云瑟道,“陛下,教化百姓非一蹴而就之功,您不必因此焦心。”
嘉泓淵笑了笑,“朕知道,或許我們這一代人都不一定能看到結果,下一代……”
至今沒有大婚,膝下也無任何子嗣的昭新帝語氣一頓,知曉內情的杜云瑟等人沒有接話。
“朕看這個孩子小小年紀便沉得住氣,不卑不亢,以后說不定有大出息,你撿到了她,就好好養吧。”
嘉泓淵一時興起,問衛櫟,“養她有什么難處,可以說來讓朕做主。”
這次嘉泓淵直接和衛櫟說話,秋華年無法幫他回答。在場的人替衛櫟捏了把汗,好在衛櫟這幾年的歷練沒有白費,心念一動,想出一個既有用又不出錯的要求。
“縣主待手下人很好,草民家吃穿不愁,要說難處——既然陛下說她以后有大出息,能不能請陛下下旨,讓杜大人收她為親傳弟子,好好教導她?”
青梅目前的身份有些低了,對日后發展不利,杜云瑟和秋華年縱然想抬舉她,也要顧忌一下太顯眼了引人懷疑的問題。
讓皇帝親自開口,使青梅成為杜狀元的親傳弟子,這樣無論日后杜秋二人如何優待青梅,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嘉泓淵回頭看向杜云瑟,“云瑟,朕想賜個恩典,卻成了你的責任啊。”
杜云瑟一笑,“青梅養在微臣府上,與臣夫夫二人頗為投緣,只要陛下開口,臣非常樂意。”
“那朕回頭送一份拜師禮過來,替她——”
嘉泓淵看向衛櫟,青梅的名字一打聽就知道,瞞著反而顯得心虛,衛櫟低頭道,“青梅,她叫青梅。”
“青梅……”嘉泓淵咀嚼著這兩個字,想到什么,語氣柔和了些許。
“——替青梅向連中六元、千古第一的杜大人拜師了。”
嘉泓淵望向青梅,正巧青梅睜開了眼,他與這個孩子漆黑的瞳仁對視,恍惚間仿佛是故人在看著自己。
“陛下?”
“朕只是順路來看看,不打擾你們一家散心,先去天津府城了。”
嘉泓淵上馬離開,眾人恭送,等舉著黃旗的人馬消失在視線中,才稍稍松了口氣。
出了莊子,嘉泓淵沒有急著順官道前往天津府城,而是在路邊勒馬,淡淡開口。
“暗九,你方才打了暗號,是想說什么?”
騎隊中一個非常不起眼的暗衛默默上前,下馬回稟,“陛下,屬下有一發現,不知是真是假。”
嘉泓淵在馬上身體微微前傾,“說。”
暗九是他在謹身殿大火后幾個月,從宮內培養暗衛的教習所中特意選出來的一批人中的一個,他們都有一項特殊技能——看畫識人。
當初的驚怒與恐慌之后,嘉泓淵冷靜下來,很快就從一堆雜亂的事件中找到了抓手和方向。
十六在宮里時親手抹去了有關梅家后人的一切信息,他是最熟悉嘉泓淵的勢力和手段的人,做得干脆果決,以至于嘉泓淵到現在都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
但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一個事實——梅家必然還有人存活于宮外,這個人明面上與梅家毫無關系,只有這樣,十六才會這么做以保護他。
如果梅家沒有意料之外的人活著,十六根本不用這樣大費周章。
而梅家還有人存活,十六肯定舍不得赴死,只要找到那個人,就很有可能找到十六。
嘉泓淵知道,梅家的人除了十六,另一個有些許活著的可能性的只有他的親姐姐梅爭春。
嘉泓淵派出數隊人馬,在梅氏的祖地孤竹縣四處走訪,尋找當年見過梅爭春的人,艱難地復刻出了她的畫像。
梅爭春離開孤竹縣時有十七八歲,如今若是還活著,該有四十余歲了,樣貌肯定與曾經不同。但成年人的骨相與眉眼不會有太大變化。
梅爭春的畫像只有幾分精髓,對普通人來說沒有作用,但對受過特殊訓練的人來說不難辨別。
嘉泓淵讓那些專長看圖識人的暗衛不斷外出,去那些尋找,可惜至今沒有好消息傳來。
嘉泓淵瞇起眼睛,暗九這次隨行出宮是偶然,他在杜云瑟的莊子上發現了什么,又在因為什么猶豫不敢說?
暗九單膝跪地,吸了口氣沉聲道,“屬下今日第一次見到齊黍縣主……屬下覺得,縣主眉眼頗像皇后殿下的長姐。”
空氣一片可怕的沉寂,只有秋風不停吹拂,卷起地上的枯葉與碎沙,暗九額頭泛起冷汗,久久不敢抬頭。
“……”
“原來如此,原來……”
“去天津府。”嘉泓淵聽到自己說,“馬上啟程,快馬加鞭,讓禁軍開道——不,收起帝旗,改換裝扮,不要驚動任何人。”
第239章 “客人想買什么?”
八月的天津府秋高氣爽, 田地豐收、百果成熟的喜悅讓人們身上不自覺帶著一股刻入基因中的滿足與愜意,走在街上,陌生人打個照面, 都會下意識笑那么一下。
萬國坊是如今的天津最熱鬧的坊市, 從早到晚都處于人擠人的狀態,很多人哪怕不買東西, 也樂意來看看外國的洋玩意兒, 充當日后閑聊吹噓時的談資。
目前萬國坊記錄在官府名冊的外國商鋪共有一百八十三座,有財大氣粗的外商一人開了幾座鋪子,也有資金有限的外商幾人合資買了一間鋪子。
還有一大批暫未獲得購買鋪子資格的外國商人,正在努力奮斗, 一邊攢錢一邊為大裕做事提高自己的信用分數。
在一座座裝飾或華麗或新奇的店鋪構成的街道的角落, 有一間乍看上去沒什么特色的小鋪子。
這個小鋪子是當初蓋房子時余出的邊角地帶,大小只有正常鋪子的三分之一,鋪面半掩在墻體里, 進門后是狹長的空間,一邊擺著貨柜, 走道只容兩個成人并排而行。
大白天的,鋪子里也沒有多少采光, 從門里擠進來的稀薄陽光穿透昏暗的空氣,照在貨柜里的糕點和咖啡上。
這個便宜、偏僻,幾乎沒有外商愿意購買的小商鋪主要售賣的貨品是咖啡和一種被裕朝人稱為齊黍糕的奶油蛋糕。
咖啡的味道還沒有被裕朝人民廣泛接受,齊黍糕好吃但價格昂貴,哪怕門外就是人聲鼎沸的萬國坊, 這座貨品單一的鋪子的生意依舊很一般, 一天頂多賣出十來塊蛋糕。
鋪子沒有伙計,只有店主一人, 他每日沉默地烤一整塊蛋糕,用銀刀精準地切開,擠上手動打發出來的柔軟輕盈的奶油,再煮一大壺苦澀的咖啡。
做完這些后,他便會坐進柜臺后最深的陰影里,靜靜看著狹窄的鋪門,與飛舞著細微塵埃的陽光對視。
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的到來,又像只是在放空發呆。
“掌柜的,我的齊黍糕上能不能多加一點奶油——額,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帶著零花錢悄悄出門買零食的小姑娘看清陰影里店主的臉,有些被他身上濃郁到肉眼可見的孤寂嚇到。
不等她找補,那個渾身冒著冷漠氣息的英俊男人淡淡回答,“可以。”
“……”
女孩看著男人徐緩但沒有一絲多余動作地拿起裝奶油的罐子,單手精準無比地在齊黍糕上多加了一勺奶油——糕點的造型沒有絲毫偏移。
這樣的手法配合著他的神情與氣質,完全不像是在做蛋糕,更不像是該在這間不起眼的店鋪里出現的。但女孩聞到香甜的奶油味,遞出二十文錢,交換到自己小小冒險的獎品,又覺得這違和的一切其實是一種詭異的和諧。
轉身之前,她聽到本以為不會開口的店主的聲音,“萬國坊三教九流聚集,孫小姐單獨出門不夠安全,盡快回家為好。”
天津孫氏的六小姐被一語道破了身份和偷偷出門的事實,先是心中一驚,有些緊張和羞恥,很快便定下了神。
“謝謝你好心提醒,我再去齊民書坊買本書就回去。”她鼓了下腮幫子,帶著些孩子氣又驕傲又不服氣地補充,“我說動了爹娘送我去天津府新學讀書,不要小看我,以后我會和齊黍縣主一樣厲害的!”
店主沒有回答,只是點了下頭,示意自己聽到了。
孫六小姐沖動之后臉上火辣辣的,快步走向門口,在門檻處和一個新來的客人狹路相逢。
她愣了一下,這個客人容貌年輕俊美,氣度不凡,靜靜站在那里,就讓人不由自主想低頭回避。出身孫氏一族自幼養出的眼力讓她一眼看出,對方的衣服看似低調,其實每一處細節都無比考究和昂貴。
這必是一位身份驚人的權貴。
孫六小姐心臟因緊張和危機感狂跳,她下意識回頭,站在柜臺后的店主絕對也看到了男人,卻只是安靜地擺弄柜臺里的商品,手底動作紋絲不亂。
“姑娘擋住路了。”新來的客人語言客氣,目光卻沒有分給孫六小姐半分,一直死死盯著里面昏暗光線里的人。
孫六小姐回神,趕緊先一步邁出鋪門,她下意識放慢腳步,隱約聽清身后傳來的幾句對話。
“客人想買什么。”
“……都有什么?”
“齊黍糕,甜的;咖啡,苦的。”
“給我來一杯咖啡吧。”
“我。”
……
再往后的對話消解在秋風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聽不清了。
孫六小姐搖搖頭,把心里怪異的感覺拋開,溫暖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一下子掃清所有細微幽暗的不適。
她找準齊民書坊的方向,腳步輕快地離開萬國坊。
今日齊民書坊的書上新,齊黍縣主主編、原葭校書主筆的《算學淺要》最新篇章《統計篇》也發售了。聽說原校書最近人就在天津,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親眼見到真人呢!
孫六小姐一邊走一邊咬了口齊黍糕,鼻尖沾到一點奶油,她拿帕子擦掉,因為這個平常在家族里絕不被允許的吃東西的姿勢笑了起來。
為了能去天津府新學讀書,她這些日子費了不知多少工夫,若非新學背后的人是齊黍縣主,名譽校長是杜知府,家族肯定不會同意。
到新學后,她就有機會和杜知府家的卻寒小姐交朋友了,孫六小姐又向往又擔心地想。
當初大伯一家非要讓自家長孫和縣主生的小哥兒定娃娃親,這事雖然沒成,但自此之后卻寒小姐就不太待見孫氏的晚輩了,但愿卻寒小姐不要對她帶有偏見,她和家族不是一回事啊!
孫六小姐心里跑過一群野馬,思緒如狂蜂般到處飛舞,不知不覺手里的齊黍糕就吃完了。
就在這時,她眉心一挑,突然朝旁邊閃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身邊偷偷摸過來的頭發蒼白的老婦人。
“你是不是想偷我的荷包?!”
……
九九、春生和原若在齊民書坊沿街的二樓閑坐,等原葭忙完后一起回府。
天津府這座齊民書坊是蘇信白的產業,裝潢清雅講究,九九幾人外出累了時常來歇腳,掌柜和伙計都眼熟他們。
春生大馬金刀地坐著,喝了一大口茶,“我原本不想去新學讀書的,但云康從杜家村來了,原若和姐姐也去新學,我一個人待在府里沒意思,還不如去新學熱鬧。”
原若小口抿著伙計送來的秋梨汁,“新學不只教經史典籍,還有許多其他學問,據說校舍里有一座大校場,不會耽誤你習武的。”
春生嘿嘿笑著,一把攬住原若的肩膀,“原若你要住在校舍是吧,我也想住,感覺可好玩了。到時候咱們兩個加上云康住同一間宿舍,晚上熄了燈還能聊天!”
春生因為習武的緣故,身體比同齡男孩高大強壯不少,原若又是個小體格,被春生這么一攬,簡直像是被圈在懷里一樣。
原若猝不及防下被秋梨汁嗆到,發出一陣驚天動地般的咳嗽,春生趕緊把人松開,一下下摸他的后背幫忙順氣。
原若稍微緩過來后,摸了下抹額,無奈地把春生的手推開,看著滿臉關心與無知的春生張了幾次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他不說,春生卻要問,“對了原若,你姐姐說她這次來天津,有件有關你的事想和華哥哥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呀?”
“……”原若撇開視線,“再有兩日新學開學,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春生還想繼續問,站在窗邊的九九不知看到了什么,咦了一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你們看下面,那邊,那個人是不是有點眼熟?”
春生把手掌平舉遮在眼睛上努力看過去,“是不是孫氏的那個六小姐?”
原若擠過來,幽幽地在他肩膀旁邊開口,“你認人家小姐認得很快啊。”
春生嘶了一聲,莫名有點心虛,“孫氏在天津樹大根深,同齡人在各種場合總能碰到,見過一兩面而已。”
九九眼睛一直看向下方,搖了搖頭,把話題拉回來,“我不是在說孫六小姐,是在說那對和她糾纏的老夫老婦。”
原若知道九九不會無的放矢,認真看了一會兒,不得其法,“看兩人的打扮,應該是從別處逃荒到天津府的。”
“我聽姐姐說,天津府自從開放海貿,就成了聞名整個大裕的富貴鄉。陛下登基時大赦天下,放出了不少被發配邊疆的苦役,這些人有的沒臉回原籍,便四處逃荒,人云亦云地找富貴地方混日子,這兩個人可能就是這個來歷。”
原若話里的“苦役”提醒了春生和九九,春生靈光一閃,突然雙目怒瞪,聲音提高幾分。
“是不是——是不是那兩個殺千刀的畜生?!”
原若心跳漏了半拍,他從未見春生如此憤怒過,眼前的少年像一頭被侵犯到最重要領地的幼虎,毛發張揚,露出已經非常鋒利的獠牙,喉嚨里發出陣陣威脅與嘶吼,與平日性格大大咧咧的大男孩大相徑庭。
“走,我們下去看看。”九九當機立斷。
第240章 會有人替她十倍百倍地討還血債
梅望舒靜靜坐在柜臺后, 這是一個很好的位置,昏暗、安全,只要低一點低頭, 就能完全隱匿在一塊塊糕點組成的圍墻里。
咖啡添了六次, 凝滯的空氣中苦澀的味道濃到讓人頭腦發昏,刺激著扯痛的神經, 嗡嗡作響。
半掩的鋪門外, 太陽落下,天已經黑了。
坐在柜臺外小桌旁的男人還沒有走,梅望舒閉眼,可以聽見熟悉的呼吸。
這道呼吸曾伴他熬過一個又一個長夜, 此時再度出現, 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天空永遠四四方方的巍峨宮城,在其他情緒出現之前,喉嚨處先涌出一股無助的窒息感。
他了解這個人, 如同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留下了哪些無法彌補的破綻, 知道對方的手段,也知道只要選擇回到大裕, 一定會被重新找到。
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必要去逃了。
他只是在等,等解不開的命運再度包圍他,因此,當這個人比預料中稍早一些出現時,梅望舒沒有感到驚訝, 心里一塊沉重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沒有在死水里泛起多少波瀾。
二十年人生一場大夢,占城那夜虛夢破碎, 梅望舒從夢中醒來,回顧過去的一切,終于明白了嘉泓淵到底想要什么,與此同時,整顆心被一陣陣強烈的痛苦與怨恨淹沒。
他想他終究無法給嘉泓淵他想要的東西,但他也不可能逃脫皇帝的欲望。他們就像兩個世上最可悲的徒勞者,一個只會緣木求魚,一個試圖水中撈月。
梅望舒等著這個人或大發雷霆,或直接下令,不要費太多工夫,他沒有心思糾纏和辯解,最好不要讓他多說一句話。
他只需要想一些借口勸住華年,最后看一眼青梅,就可以遵循陛下的圣令重新回到皇城中去,面對自己的余生。
可這個自稱為“我”的人卻一直沒有說話。
他就這么沉默著,像最艱難時那樣,兩個人在空曠昏暗的大殿里靜坐,鼻尖縈繞著二蘇舊局的香。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梅望舒沒有心情更換壺里的粉末,煮的太久的咖啡散發著難以言喻的酸味,他的潛意識已經在給這個討厭苦味的人哀嘆。
打更的更夫敲著梆子從門外走過,為了安全,萬國坊有嚴格的宵禁,鋪子該關門了。
梅望舒找到理由站起來,那個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過晦澀的光。
他意識到,這么長時間里,對方一直在看著柜臺后自己的方向,看不到,也要看。
“還不走嗎?”
“無處可去,無家可歸。”這個富有四海的男人努力笑了一聲,“你也是嗎?”
“不是。”梅望舒語氣驟然急促,很快反應過來,什么都不說了。
男人的眉毛松了一下,有些無措,頓了頓后重新拾起笑意,“那你可以帶我去你家嗎?”
“家”這個特殊的詞讓梅望舒沒有猶豫,“不。”
“……”
“我很高興你會拒絕我。”男人站起來,把杯子放回柜臺,看著易容后的臉上朝思暮想的眼睛,“我明天會繼續來這里喝咖啡,掌柜。”
……
《算學淺要》最新一部《統計篇》在前面兩部打下的良好基礎上,自發售以來,每日都會賣空貨架,新帝登基以來大力推廣算學,這一套書已經成為不少私塾必講的蒙書。
許多人聽說幾何篇和統計篇的主筆原葭校書來了天津,紛紛前往齊民書坊,想親眼見一見這位學問扎實的傳說中的女校書。
原葭忙到日落西山才得了空閑,轉過神來時發現原本在二樓的三個孩子都不見蹤跡了。
她以為孩子們先去知府官邸了,誰知回去后并沒有見到人,快到宵禁時候,三人才一臉郁氣地從外面回來。
秋華年讓管家把出去找人的下人們叫回來,“遇到什么事了嗎,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春生偶爾貪玩也就罷了,九九自小乖巧懂事,今年已經十五歲了,在外面待到這么晚才回家,還不找人回來知會一聲實在罕見。
春生看了眼姐姐,九九走進屋里后給秋華年解釋,“華哥哥,我們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了兩個人,特別像秋傳宗和周氏。”
秋華年反應了一下,從遙遠的記憶里記起這是原主的生父和后娘的名字。
秋傳宗糟蹋了逃難到上梁村的梅爭春,強迫走投無路的梅爭春嫁給自己,后來又因為梅爭春身體不好生不出兒子囚禁和虐待她,在梅爭春尚未咽氣之時,就和小寡婦周氏搞在了一起,帶回家里行茍且之事。
后來梅爭春去世,周氏登堂入室,生下兒子秋貴。原主被親爹后娘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饑荒年間交給牙子販賣,要不是杜云瑟的娘心善用兩斗高粱買下了他,恐怕早就尸骨無存了。
秋華年穿越過來后,秋貴和堂兄秋富眼熱秋華年做高粱飴賺錢,在杜家村趙氏的挑撥下,想綁走秋華年賣了換錢。
幸好杜云瑟及時回來,在縣城提前識破了他們的陰謀,才免除一場禍事。
那是秋華年和杜云瑟的初遇,六年過去,秋華年還清晰記得在駿馬上飛馳的清貴自矜的青年闖入自己眼眸時的模樣。
那時候他在心里悄悄打趣對方為“小龍男”,壓著飛速跳動的心臟,目光不住往他身上瞧,多看一眼心情就會變好一分。
杜云瑟已經從前面下班回來,走到秋華年身邊,“這兩人在天津府?”
當初秋富和秋貴被縣衙緝拿,秋家人覺得這是秋華年的錯,抱著臨時寫的梅爭春的紙牌位到杜家村鬧事,逼秋華年主動向縣令求情,放秋富和秋貴回來。
秋華年隨機應變,不但挑破了秋傳宗、周氏和趙氏的陰謀,還成功替自己娘親和離遷墳。而秋傳宗夫妻則因牽扯到與貴妃弟弟有關的拐子案,被緝拿到京城審訊后判了流放,自此失去蹤跡。
秋華年本以為這兩個名字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六年之后再次聽到。
“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們倒是趕上了好時候,居然活到了這一年。”秋華年語氣不自覺發冷。
梅爭春與原主的仇,他作為“秋華年”的仇,豈一個簡簡單單的流放就能填平的。
當初他們把梅雪兒折磨到生不如死之時,可曾想過,這是一個有家人牽掛的菩薩一般的姑娘,可曾想過未來會有人執著執刀,替她十倍百倍地討還血債?
春生小聲告訴原若和原葭自己知道的事情,原若聽了后憤憤道,“禍害遺千年,這兩個老畜生跑得太快了!我們差一點就抓住他們了。”
原葭也聽得怒火中燒,第一次沒有糾正弟弟脫口而出的粗俗之語。
九九解釋,“他們應該是逃荒到了天津府,以盜竊為生。我們發現他們時,周氏正準備偷孫家六小姐的荷包,被孫六小姐發現了,秋傳宗出來掩護她逃跑。”
“我們當時在齊民書坊二樓,等下樓到街上,只看到兩個背影。”
九九遺憾地低頭,“我和春生還有原若一時情急上頭,在城里追了大半日,也沒追到人。”
“無妨。”杜云瑟淡淡道,“只要出現在天津,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把人找出來。”
不知道秋傳宗和周氏究竟清不清楚,大名鼎鼎的齊黍縣主就是被他們唾罵拋棄的哥兒秋華年,清不清楚天津府的少年知府,是他們的“兒婿”杜云瑟。
如果清楚,恐怕他們不會想不開自投羅網來天津茍且偷生吧。
秋華年握住杜云瑟的手,輕輕搖頭。
“這件事,有位更合適的人去做。”
杜云瑟明白秋華年的意思,頷首道,“也好,他確實名正言順。”
對梅望舒來說,有機會親手捉拿并手刃害死姐姐的兇手,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貴。
而且梅望舒的手段,一定會讓秋傳宗和周氏后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秋華年希望,這能夠解開梅望舒心里一部分關于梅家的心結,讓他不再那么痛恨那個小小的無能為力的自己,痛恨那個失去了感情“背叛”了親人的十六。
九九等人不知道秋華年和杜云瑟在打什么啞謎,也沒有多問,詳細說過下午遇到秋傳宗夫婦的地點與情景后,便相約去府里的廚房找好吃的了。今天折騰了大半天,幾個孩子早已饑腸轆轆。
原葭本想和秋華年聊一下弟弟的事情,見秋華年有正事忙,便沒有提起,打算回頭有機會再說。
夜深之后,秋華年來到西配房衛櫟和青梅的住處,等待梅望舒。
今日梅望舒沒有按時出現,直到秋華年以為他臨時有事不會來時,才堪堪出現在燭火的陰影里。
“小舅舅,你今天怎么這會兒才來?青梅都快困到撐不住了。”
梅望舒看向搖床里的女兒,小家伙明明已經滿臉倦意,卻依舊強撐著眼皮,努力看著爹爹。
梅望舒把青梅抱起來,輕柔地撫摸她的小臉,“是我來遲了,青梅快睡吧。”
青梅等到了想見的人,打了個哈欠,被年幼的身體拖入黑甜的夢鄉,很快便靠著爹爹的臂彎沉沉睡去。
“小舅舅?”
“華年你這么晚還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嗎?”梅望舒反問。
秋華年確實有事要說,不疑有他,“小舅舅你先把青梅放下,再聽我說。”
等梅望舒安頓好青梅,秋華年吸了口氣,“小舅舅有沒有查過我的生父和繼母?”
梅望舒的眼睛瞬間凌厲,身上散發出猶如實質般的殺氣。
當初他發現秋華年的身份時,秋傳宗和周氏已經被押解入京了。那時嘉泓淵還在軟禁之中,秋傳宗和周氏又牽扯進了貴妃弟弟的拐賣案,受人矚目,梅望舒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下手。
再后來二人被流放出京,天高路遠,梅望舒不想讓人順著這條線索發現梅爭春進而發現秋華年,不能大張旗鼓地搜尋他們的下落,竟讓他們茍活了這么久。
“這兩個東西,在哪里?”梅望舒的聲音像冰刀般一字一字戳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