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甄衛惱火歸惱火, 但已經耽誤了好幾天,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了,不然延誤了軍情, 他和楚弢都扛不起, 所以看完信的第一時間,他就派了身邊一個曾見過楚弢的小將快馬去汝州報信,免得再橫生枝節。
楚弢看到甄衛派來的人便知道第三封信里的內容都是真的。
完了, 他又中陳云州的奸計了。
楚弢苦笑,自己一把年紀了, 玩心眼子還玩不過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 說出去都惹人笑話。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當務之急是趕緊帶兵北上支援。楚弢按下心里的苦澀,連忙下令全軍準備,一個時辰后出發。
副將一聽便明白第三封信是真的,京城危矣。
他猶豫片刻,單獨見了楚弢:“將軍, 末將認為,咱們不能回去。”
楚弢皺眉看他:“你想抗旨?”
副將連忙說:“將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我們現在這么退了, 即便留兩萬人在汝州, 恐也守不住,就算汝州能堅持一陣子, 但甄統領也帶兵北上了, 北方的門戶大敞著, 慶川軍隨時可揮師北上, 占領北方大片的土地,直逼京城, 即便咱們回去守住了京師,這天下也已大半落入陳云州之手!
到時候他們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
楚弢如何能不知道這點?
這也正是他一直對第三封信生疑,甚至在心里期盼這是陳云州的又一次陰謀,高昌人并沒有打到宣州。
“如果京城淪陷,皇上、宗室、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還有眾多官員、將士的家眷都落入了高昌人手中,你覺得高昌人會止步京城,不會再繼續南下嗎?到時候,我們楚家軍的后勤輜重、糧草兵器補給從何處來?單憑我們又能支撐多久?”
楚弢無奈地嘆了口氣:“如今我們只能回去,保住京城,打退高昌人,再一點一點重新往南推,收復失地,否則即便咱們固守汝州,也堅持不了多久!
副將被他說得沉默,半晌苦笑道:“是,將軍!
當天下午,楚家軍只留了兩萬人駐守汝州,其余將士全部北上。
***
與此同時,鄭深他們也從慶川到了田州。
站在田州的街道上,鄭深深有感觸,對陶建華說:“江南不愧是富庶之地,哪怕久經戰亂,仍如此繁華!
“是啊!碧战ㄈA也有些感慨,“當初楊大人被調到江南,后來戰亂斷了音訊,也不知他如今去了何處?”
離開慶川時,楊柏川還說請他們有空到江南玩。如今倒是實現了,可以故人已不知去向。
鄭深跟楊柏川沒什么交情,只隨口安慰了一句:“有緣總會遇到的。前面那么多人在干什么?”
前面圍了一大群人,說是雜耍吧也不像,而且也沒瞧見賣東西的。倒是入口的大門,朱紅色的,異常高大,待走近了一些,他們看清楚了門口柱子上纏繞的金龍。
胡潛瞇眼看了幾息:“這是大岳的皇宮吧!
看這造型跟皇城有些相似,不過不如皇城精致、磅礴,有點東施效顰的感覺。
不過不管怎么說龔鑫也算一代梟雄,霸占江南數年,曾一度逼得楚弢大軍毫無還手之力。
這地方哪怕粗糙了一點,但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宮。
對這樣的皇宮,為表正統,打倒他的勢力通常是兩種處理方案,一種是拆掉推平,另一種是改造為行宮或是直接接收為自己的皇宮。
但田州這個怎么看怎么都不像這兩種處理方案。
大家走到隊伍末尾,陶建華好奇地問:“這位先生,你們這是在?”
那中年文士側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幾位是外地來的吧?咱們進去參觀大岳皇宮,一個人一百文錢的門票錢,如果想在里面過夜,再交兩百文,不過得自帶被褥進去!
什么東西?
幾人對視,都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哪怕大岳亡了,龔鑫死了,可皇宮始終是皇宮,哪有讓人隨意參觀的道理?
陶建華代大家問出了心里的疑惑:“這……合規矩嗎?”
那人哈哈大笑:“這是田州知府衙門弄的,門口的告示上落著新任知府的大印呢。好多別的州縣的人聽說了這事,都特意跑到田州來逛這大岳皇宮,我也給我幾個朋友去了信,不然萬一晚了,趕不上就虧大了!
最后一句,他說得格外小聲。
陶建華疑惑地問:“先生為何如此說?”
那中年人可能覺得排隊也是排隊,頗為無聊,壓低聲音多說了兩句:“這可是皇宮,豈是能隨便參觀的?等天下……肯定不會讓咱們進去了,估計其他人也是抱著這種想法,所以才趕緊來的。”
好像還挺有道理的,畢竟皇宮內院,哪怕是位極人臣,那也不是能隨便進的。
陶建華連京城都沒去過,這次能參觀皇宮,對他而言很是稀奇,他咳嗽了一聲,沖鄭深他們擠了擠眼睛:“這位兄臺說得有道理,時候還早,咱們也去逛逛?”
鄭深和胡潛隨意,其他幾人倒是很感興趣,于是大家決定也排隊交這一百文。
排了一刻多鐘才排到他們,進門時,守在門外的衙役收了錢,從一個本子上撕了一張票給他們,還在上面寫了“十八”兩個字:“票據收好,出門也要驗票的,這是今日的票,不得弄虛作假,一旦發現有人逃票或是沒買過夜票在里面過夜,通通抓進大牢!”
這下連鄭深和胡潛都覺有些新鮮了。
幾人拿了票,順著人群進了大門,陶建華嘖嘖道:“你們看到沒?那個裝錢的大箱子,都快裝滿了,我感覺他們這一天要收幾百上千貫錢啊。”
一個人一百文,十個人就是一貫。
瞧這排隊的長度,今天怎么也有個幾千人啊,真是無本的買賣,賺大發了。
鄭深含笑點頭:“確實賺得多,不過這錢也不是誰都能賺的!
像這種在皇宮門口收費的行為,除了官府,誰敢干?又不是不要命了。
陶建華點點頭:“也是,這田州知府膽子也夠大的啊。不過我感覺這事怎么像大人所為呢?”
鄭深瞟了一眼,心說,你才看出來嗎?
這樣異常的手筆,大膽又出人意料的行為,也只有他們家大人能做得出來。而且哪怕不是大人的主意,也必定經過大人允許的,否則借田州知府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做這樣的事。
既然花了錢,一行人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大岳皇宮。
不過他們這群人也都算是有些眼界的,逛了一會兒,便覺沒什么看頭了,因為這皇宮就是個空架子,里面能搬動的東西都搬走了,空蕩蕩的,只剩房子、柱子、地板、假山這類搬不走的東西。
偏偏一群讀書人還傻得很,跑到湖邊聽一個說書先生講什么這是當年梅妃一舞震龔皇的地方,還言之鑿鑿地說哪個宮殿是哪位美人在住,當初那美人是何等的國色天香,迷得龔皇神魂顛倒。
鄭深一行聽了幾句,搖搖頭,走了。
陶建華撇嘴:“算了,這龔鑫的皇宮沒什么好看的,走吧,回去了。”
也就一群傻書生聽得津津有味,他都要懷疑那說書先生是官府安排的托了。
幾人穿過人群,迅速出了宮,直奔衙門。
陳云州看到他們,挑眉笑道:“聽說你們兩個時辰前就進宮了,這是去哪兒逛了?”
陶建華哈哈大笑:“大人,我們路過龔鑫以前建的那個皇宮,進去轉了一圈,里面除了房子、涼亭、回廊還有搬不走的假山石頭,什么都沒有,一群傻子還逛得津津有味。”
“我讓人搬走了!标愒浦莸卣f。
陶建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笑道:“下官就知道是大人的手筆!
陳云州不在乎這個被他們知道,笑問:“你們覺得開放這個皇宮如何?”
幾人愣了愣,還是胡潛先開口:“挺賺錢的!
一天一百貫,那一年就是三萬多貫,知府一年的薪俸也不過一百多貫錢,其他人更低。
單是這座皇宮的參觀費都足以養活田州上下的官員,還能有些剩余。
陳云州笑問道:“那你們覺得在全天下推廣,一個州弄一個收費參觀的地方怎么樣?”
“大人,這多了就不值錢了!碧战ㄈA低聲說。
陳云州笑了起來:“又不只是皇宮,還可以弄些其他有特色的嘛,將價格再提高一點,專供有錢人進去游玩!
其實這個大岳皇宮也沒什么看頭,里面值錢的玩意兒都沒了。而且龔鑫才稱帝幾年,這座皇宮也沒任何歷史底蘊可言,但架不住民眾對皇宮好奇,那些有點錢的土財主、文人為了顯擺也花這個冤枉錢,更何況里面還有各種艷俗的八卦流傳,在這匱乏的古代來說,可不是一個奇觀。
鄭深幾人都被陳云州的奇思妙想給震驚了。
笑了笑,鄭深道:“大人這提議不錯,若各地都有,幾十個州府,一年就能收入上百萬貫錢,何愁沒有軍費?不過此事還是稍后再議吧,大人,屬下一路走來有所感,因此有個提議。”
陳云州看向鄭深說道:“先生請講。”
鄭深拱手道:“大人,如今我們已經拿下南方十八個州府,地域廣袤,人口有數千萬之眾,但各項法令還延續舊朝,更重要的是,南方諸州因近幾年的戰亂,科舉停止,許多文人雅士無出頭之日。如今南方已定,科舉選拔當提上日程。”
“一來,可為大人選拔人才,二來,可讓天下寒窗苦讀數載的文人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從而取得文人的信任和擁護!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但書生的筆桿子也是非常有力的。
而且這天底下的文人眾多,同鄉關系、同門關系、師生關系等等將他們扭成一股繩,這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陶建華也想到了這點,贊同道:“鄭大人說得是,如今南方已平定,當重開科舉,選拔天下能人為慶川所用。”
陳云州若有所思。
如果要開科舉,那他必須得學龔鑫一樣稱帝建國。
不然以什么名義開科舉?而且那些讀書人高中后,怎么給他們授官?沒有朝廷,這一切都辦不到。
如今雖然稍微早了一點,但也是遲早的事。但陳云州還有一點猶豫,那就是他不可能學龔鑫一樣定都田州,大興土木,他還是希望能早日入京師,不花這個冤枉錢。
就在陳云州認真思索這事時,柯九突然進來,低聲對陳云州說:“大人,斥候來報,十五日下午,楚家軍離開了汝州北上,走得非常匆忙,下午出發的,現在汝州城中只留了少部分兵力!
聞言,陳云州蹭地站了起來,大笑道:“先生,你的提議咱們明年再說,至于現在,若缺人,一可吸收朝廷一部分做實事的官員,二大家有認識的可用之才都可推薦,F在的當務之急是北上,若我所料不錯,高昌人已經快打到京城了,所以楚弢才會丟下汝州,帶著楚家軍心急火燎地北上支援!”
鄭深幾人聞言大驚,不可思議地看著陳云州:“高昌人快打到了京城了?”
陳云州笑著點頭:“沒錯,即便還沒打到京城,也必然是兵臨宣州了。不止是楚弢,只怕甄衛那批禁軍也撤軍回去護衛京師了,這可是我們的大好機會。”
強敵都跑了,留下大片土地,隨便他們占領,這時候還不抓緊時間圈地盤,難道要等高昌人和朝廷大軍分出勝負,重新南下,他們再北上嗎?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朝廷各大主力軍全部回京了,地方上只有一兩千沒什么戰斗力的衛兵,他們慶川軍要拿下易如反掌。
只要占據了北方大片領土,即便朝廷打退了高昌人,守住了京城,但朝廷統治的范圍也縮小到幾個州府,到時候這點產出如何能養活如此多的達官顯貴和軍隊?
到時候慶川軍只要能守住北方的防線,拖幾年就能將大燕朝廷拖垮。
鄭深幾人意識到此事的重要性,也不再提科舉的事了。
鄭深拱手說道:“大人,那需要我等做什么?”
陳云州一一點名:“胡大人,你負責軍備后勤,慶川軍的武器、糧草、輜重等協調皆由你來安排。這次我們會快速北上,后勤必須得到保障。鄭叔、陶大人你們在后面負責安置慶川拿下的各縣,懲處惡霸,安撫民心,地方上不要出現動蕩,同時安排合適的地方官員,若沒有滿意的,可安排人暫代……”
他一條條地安排了下去了,在場每個人都分配到了不輕的任務。
布置好這一切,陳云州又派人去將童敬請了回來,說了一下目前的情況。
童敬目光灼灼,當即說道:“少主,這是揮師北上的好機會。不過到了北方,咱們可能面臨高昌人和朝廷大軍,單目前這些兵力還不夠,需得從慶川再調一部分兵力過來,我讓阿良帶兵北上吧!
陳云州沒有反對:“好,我立即安排調兵,并讓慶川、儀州、橋州、興遠再征一次兵,作為補充!
雖然慶川是大后方,只要前面擋住了,后面就安全,但兵力太少也容易出問題。
這四個州府是慶川軍的發源地,而且除了橋州,其余三州這幾年休養生息,人口增加不少,從他們這幾個州征兵,不會引起百姓的反感,因為很多當地百姓都以加入慶川軍為榮。
童敬點頭:“咱們這次在田州收獲頗豐,即便是再征十數萬大軍也養得起,F在粗略估計,汝州、祿州、賀州三地應該還有部分朝廷軍駐守,再往北其他州府估計沒什么軍隊,少主,我們是先拿下這三州,還是直接北上?”
陳云州思考了一會兒:“直接北上,讓阿良來攻打汝州。這三個州,兵力都不多,各個擊破不難,祿州、賀州留給林叔的兵馬,等拿下這三個州后,他們繼續帶兵北上,與我們匯合!
現在高昌人的主力都跑去京城了,所以陜州、洛州也安全了,不必再囤大量的兵力,兩地各留一兩萬駐守即可。
童敬贊同:“也好,決戰應該就在京城,那我這就去調兵,咱們明日就出發。”
兵貴神速,要想趁著朝廷大軍都回了京城撿便宜就要趁早。
***
相較于慶川軍信心滿滿,京城如今已經陷入了極度的恐慌當中。
高昌人一路高歌猛進,由西向東,先后拿下了井州、長州,直接一口氣打到了宣州。
宣州距京城只有一百八十里左右,是京城西邊的門戶,一旦宣州陷落,京城岌岌可危。
一百八十里對普通人來說是不近的距離,但對兵強馬壯,而且多是騎兵的高昌人而言,不過一兩天就能抵達。
所以高昌人打到宣州的消息傳入京城后,京中上下,人人自危。
不少富商巨賈和市民紛紛逃離京城,更甚者就連一些官員、權貴宗親都生出了逃跑的念頭,并付諸行動。
一時之間,京城田產房屋鋪子急速貶值,而馬匹、馬車、牛車的價格則一天一個樣,糧食的價格也跟著暴漲,更甚者,不少店鋪都不開門了。
面對此種亂局,嘉衡帝直接采取暴力鎮壓。
他下令關閉了所有的城門,京城只許進不許出,而且所有入京的人員都要經過嚴厲的盤查。如果發現有私自逃出京城的,格殺勿論,家產充公。
此外,他還下了緊急征兵令,京城家家戶戶,不管是權貴還是平民,每家都必須征召一人入伍,守衛京師,并將這個事交給了戈簫,讓他再組織一批京城自衛軍。
戈簫接下此重擔,開始派人拿著戶冊挨家挨戶的征兵,若是不愿的強行拖走。
京城有近百萬人口,是全大燕人口最多的城市,所以短短三天內,戈簫就征召了五萬人。
此外,京中上下還密切關注著宣州的戰事。
嘉衡帝一天召了六七批大臣進宮議事,從早到晚不停歇。他登上皇位幾十年都沒這么勤勉過。
“皇上,宣州不可失,微臣提議,派五萬禁軍前去宣州支援。”富國祥上奏道。
虞文淵這次也表示贊同:“是啊,皇上,宣州若有失,下一個就是京城。微臣也贊同,派兵去將高昌人攔在宣州之外!
其實京城還有十幾萬禁軍。
但這也是京城最后的底牌了,再派出去五萬人,那禁軍就只剩十萬人,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嘉衡帝一想到這點就很不安,像是被人卸掉了防御的鎧甲一樣。
他不愿將禁軍派出去,蹙眉問道:“戈愛卿,楚弢和甄衛還沒回來嗎?”
戈簫連忙表示:“回皇上,還沒接到信,但兵部的詔令已送出去七八日,估計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在北上回京的路上了!
富國祥聽聞這話,立即說道:“皇上,楚家軍和甄統領回防,京城定然無憂,現在派出去一部分兵力去宣州阻攔高昌人,只要能多拖幾日,大軍回來,就可將高昌人攔在宣州以西,甚至能將高昌人打回西北。”
宣州是京城的門戶,而且宣州地勢較高,比較難攻打,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隘,不容有失。
嘉衡帝皺眉,看向戈簫:“戈愛卿,兵部征了多少兵?”
戈簫隱約猜到了嘉衡帝的心思:“回皇上,總共征了五萬人!
嘉衡帝立即說:“將這五萬人派去宣州,與宣州駐軍、西北軍一道守衛宣州!
富國祥聽到這話,錯愕了那么一瞬,然后低頭苦笑。
這新征的兵,其實就是普通百姓,很多連兵器是怎么使的都不知道,上了戰場能做什么?這不是給高昌人送人頭嗎?
這樣簡單的道理誰都清楚,可戈簫竟然沒反對:“是,微臣遵旨。不過該支軍隊目前還沒有將領,請皇上指示?”
嘉衡帝的目光落到武將那一排。
但武將們無一不低頭。帶一群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甚至都沒訓練過的普通人上戰場,注定是去做炮灰。
明知不敵,誰愿意當這個注定討不了好,甚至會丟掉小命的統帥?
見狀,戈簫眼珠子輕輕一轉,拱手說:“皇上,微臣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
嘉衡帝欣慰地看著他:“還是戈愛卿能為朕分憂解勞,你說!
戈簫道:“原西北軍副將賈長明。他身為西北軍將領,常年跟高昌人作戰,對高昌人比較了解,由他帶兵出戰最為合適。”
生怕被點名的武將們也連忙附和嘉衡帝:“是啊,皇上,賈長明在西北呆了二十多年,由他帶兵出戰,想必能起到奇效。”
嘉衡帝是不大滿意的,一個敗軍之將,連區區亂軍都拿不下,還損兵折將無數,如何能攔住兇猛的高昌人?
見嘉衡帝沒答應,戈簫又道:“皇上,賈長明帶兵過去,只要能夠多攔高昌人幾日,等到楚家軍和甄衛回京即可!
嘉衡帝想想也覺有道理,不過是讓賈長明去拖延拖延罷了,又不是讓他打退高昌人。
“就按戈尚書說的辦吧,退朝!
等嘉衡帝走后,群臣才憂心忡忡地退出了大殿。
富國祥刻意落在后面,走到戈簫身邊說:“戈尚書,如今宣州軍情告急,你為何不肯與我們一道勸皇上派禁軍前去宣州?賈長明帶新征的五萬自衛軍去根本抵擋不住高昌人!
戈簫嘆氣:“富尚書,這是皇上的決定,你覺得你我站出來皇上就會同意嗎?”
年邁的雄獅危機感極重,皇帝恨不得在京城駐個幾十萬大軍,將京師圍得水泄不通,哪肯分散兵力出去。
富國祥皺眉:“可宣州一旦陷落,京城就危險了!
戈簫輕笑道:“兵部已經下了詔令,楚弢和甄衛很快就會回來,富尚書不必擔心。到時候十五萬禁軍,楚弢和甄衛至少帶了十萬大軍,二十五大軍,還擋不住區區高昌人嗎?”
富國祥說不過他,而且皇帝的圣旨已下了。
半晌,他無奈地嘆氣道:“希望如此吧。”
戈簫沒有與富國祥多言,他出宮后去了天牢。
賈長明被關押數月,但人除了瘦一些,精神還不錯,尤其是一雙眸子,格外的精神。
看到戈簫前來,他立即上前抓住鐵欄桿激動地問道:“戈大人,我到底什么時候可以出去?你答應過的我,如果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賈長明之所以回京還沒被處決,全是因為他手里拿捏著戈簫的把柄。
戈簫上任兵部尚書后,沒少想方設法撈好處,雖然他做得比較隱秘,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西北軍就掌握了一些,賈長明以此相邀,逼戈簫保他,否則他要是死了,就讓人將這事捅到皇帝面前。
戈簫眼底劃過一抹狠色,嘴角卻揚起笑容,語氣溫和:“賈將軍,你急什么?我答應的事什么時候沒辦到過?今天我已經向皇上求情,皇上恩準放你出來,命你帶五萬自衛軍去宣州,只要能守住宣州幾日,等楚弢和甄衛回京,賈將軍就立下了大功,皇上必會重重嘉獎!
賈長明欣喜若狂:“真的?我現在就可以出去了?”
戈簫沖旁邊的牢頭點了點頭。
牢頭立即拿著鑰匙打開了牢門,拱手道喜:“恭喜賈將軍。”
賈長明興奮地走出牢房,感激地看著戈簫:“戈大人,你的大恩大德,下官沒齒難忘。以后大人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盡管吩咐。”
戈簫咳了一聲,輕笑道:“什么恩不恩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燕,為了朝廷,為了皇上。賈將軍若想感謝我,那就好好上陣殺敵,將高昌人打回西北!”
賈長明立即單膝跪下大聲道:“戈尚書放心,皇上恩典,微臣絕不會辜負皇上的厚望,不會辜負戈大人的提攜!”
“好,好,好!”戈簫拍了拍他的肩,“回去洗漱洗漱,一會兒皇上的詔書就會送達你家里。”
出了天牢,戈簫還貼心地給賈長明準備了一輛馬車,送他回去。
賈長明的家眷也被關在京城。
也就是皇帝還沒正式下詔治他的罪,不然他家里人全部也要跟著遭殃。
但他被關押這幾個月,也夠家里人急的了。
賈夫人看他回來,頓時激動得眼眶都紅了:“你總算是回來了,皇上沒治你的罪吧?”
賈長明一邊往里走一邊說:“沒有,我被起用了,家里都還好吧?”
“好,一切都好,夫君受苦了。”賈夫人連忙命人準備了火盆讓賈長明跨過,又安排了人準備熱水給賈長明沐浴更衣。
賈長明快速收拾了一番就去了書房將大兒子叫入了書房:“高昌人打過來了?現在是什么情況?”
賈大公子知道父親這段時間被關在天牢中,信息嚴重滯后,連忙將近段時間的事都說了一遍:“……如今京城很多人都說高昌人要打入京城了,有一批敏銳的帶著細軟和家眷先跑了,現在朝廷下令緊閉城門,咱們想走也走不了。父親,高昌人這次來勢洶洶,禁軍恐怕抵擋不住!
禁軍說是精銳,但其實已經好幾十年沒打過仗了,即便軍備再精良,沒見過血,還是差了一些。
而且因為禁軍常年不上戰場,風險極低,待遇又比其他各軍更好,所以不少京城權貴官宦家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子弟都會被丟入禁軍中混日子混資歷。
一來好歹有個事做,二來說出去名聲也好聽一些,畢竟身上多少有個官職,哪怕官位很低,也比白身強多了。
所以真要上戰場,禁軍未必比得上楚家軍和西北軍。
賈長明也清楚這點,說道:“今日戈簫說,朝廷已經征召楚弢和甄衛帶兵回援了,你不必擔心。”
“可南方怎么辦?”賈大公子擔憂地問。
賈長明聳了聳肩:“還能怎么辦?朝廷如今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父子倆話還沒說完,管家就來通報,說是宮里傳旨的公公來了。
賈長明父子倆連忙止住了這個話題,然后出去接旨。
等太監走后,賈長明看著圣旨上陌生的“自衛軍”三個字,詢問兒子:“京城何時多了這么一支軍隊?是從禁軍中分出來的嗎?”
除了各州府的少量本地駐軍外,大燕王朝主要就三支軍隊,西北軍,楚家軍,禁軍,從沒聽說過什么自衛軍。
賈大公子臉色大變,苦笑著說:“爹,這是前幾天兵部挨家挨戶征召的兵力,總共五萬人。朝廷讓您帶著這五萬什么都不懂,連殺人都不會的新兵蛋子上戰場,這不是讓您去送死嗎?”
賈長明也一下子臉色灰白,咬牙切齒地說:“我就說嘛,戈簫怎會如此好心,原來是丟了這么個爛攤子給我,他真是恨不得我馬上死啊!
賈大公子擔憂地問道:“爹,這可怎么辦?要不,您去皇上面前告戈簫一狀吧。”
賈長明看了他一眼:“然后呢?將你爹我也給扯出來?戈簫沒好果子吃,我又逃得了嗎?況且戈簫此人巧舌如簧,深得圣上寵愛,尤其是現在這節骨眼上,皇上更是對戈簫信賴至極,這事捅出來,只怕戈簫沒事,咱們全家先要去地府!
“那……那您真的要帶這么一群炮灰上戰場嗎?”賈大公子極為不贊同,“皇帝刻薄寡恩,您哪怕是送了性命,他也不會顧念舊情,弄不好還會治您打仗不利的罪,到時候咱們全家都逃不了。”
這還真是嘉衡帝能干得出來的事。
嘉衡帝只看結果不看經過,他這一去,要是能拖延到楚弢他們回來倒還好。若是不能,高昌人打到京城,嘉衡帝肯定會治他的罪,他死了家里人也要跟著遭殃。
賈長明捏著手里這張送命的圣旨焦急地在書房里走來走去。
既然皇帝不仁,戈簫不義,那也就別怪他不忠不孝了。
少許,賈長明問兒子:“陳將軍帶的西北軍可還在?”
賈大公子倒是聽說了一些:“在的,陳天恩將軍不敵,帶著西北軍節節敗退,如今退守宣州,與宣州原本的三萬駐軍一起抵御高昌人!
賈長明冷笑道:“沒用的,他丟了井州、長州,哪怕守住了宣州,皇帝也會秋后算賬,更何況宣州很可能守不住,高昌人打到京城,他就是千古罪人,皇帝饒不了他,饒不了他家里人。不過這倒是我們的機會,我們全家以后能不能活就在此一舉了!
賈大公子突然感覺一陣心慌,急忙問道:“爹,您打算怎么做?”
賈長明看著兒子,張了張嘴,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只道:“你在京城,什么都不要做,這段時間全府上下都閉門不出,余下的事爹來,你放心,我們全家都會沒事的。戈簫想算計我,看看到底是誰死。”
“爹,您,您當心……”賈大公子擔憂地看著他。
賈長明卻沒多言,按住他的肩膀說:“照顧好家里,皇上下旨讓我即刻去大營帶兵前往宣州,我得走了,不能給人落下把柄!
第112章
冬月二十四, 大雪,寒氣逼人。
宣州城中積雪堆了一尺多深,連城墻上都鋪滿了皚皚大雪, 放眼望去, 整座城市仿佛都被冰雪覆蓋了。
宣州位于北地,冬季漫長,今天的雪來得特別早, 九月初就開始,時斷時續, 最初只是小雪飄零, 但進入十一月后, 氣溫持續走低,一個月內下了四場大雪,導致城中的積雪下了融,融了又,地面上始終覆蓋著一層冰。
這樣嚴寒的天氣對宣州城守軍而言, 不是一件好事。
天氣太冷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更要命的是高昌人圍城半月, 城中的糧食還有很多, 但燃料卻快速消耗,有些捉襟見肘了。這樣的天氣, 若是沒有足夠的炭火木柴取暖, 士兵們半夜都會凍醒, 甚至是凍死。
城外的高昌人雖然也不好過。
但高昌人以前生活的環境更為惡劣, 而且他們逐水草而居,冬天在冰雪覆蓋的草原搭帳篷就能生活, 因此高昌人對嚴寒天氣的忍耐力和適應能力遠勝于大燕人。
這也導致他們在雪地中戰斗更為靈活勇猛。
雙方交戰三次,宣州城守軍節節敗退,損失過半兵力,宣州城岌岌可危,隨時有城破的危險。
就在宣州城守軍將領岑軍和西北軍將領陳天恩愁眉不展之時,部下來報:“岑將軍、陳大將軍,朝廷援兵來了!
兩人精神為之一振:“在哪里?多少人?”
部下指著東來的方向,笑道:“從京城方向來的,距東城門還有四里左右,斥候觀其規模,約有數萬之眾!
“好,好!”岑軍欣喜不已,站起身道,“陳大將軍,走,咱們去迎援軍!”
有援軍他底氣就足多了。
陳天恩也很高興,二人當即帶著親衛直奔東城門。
雪天行軍不易,他們在城樓上之上等了一會兒,終于看到了援軍。
密密麻麻,宛如成千上萬只螞蟻一樣在雪地上穿行,往宣州而來。
陳天恩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笑道:“應該有好幾萬人,現在朝廷能調動的應只有禁軍了,朝廷應該派了禁軍來援助我們!
楚家軍在南邊戰事吃緊,暫時走不開,即便能來,那肯定也沒這么快,除了禁軍他也想不到朝廷還能從哪里調來這幾萬兵力。
岑軍也大喜:“有了幾萬禁軍精銳襄助,高昌人想拿下宣州,做夢!”
二人和城樓上的將士都非常興奮,翹首以盼地望著這支友軍。
只是當這支援軍行到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時,岑軍和陳天恩臉上的笑容凝滯了,其他將士也不約而同地看向二人。
岑軍使勁兒眨了眨眼睛,低喃了一句:“我眼花了嗎?”
要是沒眼花,他怎么會看到援軍身上都是布衣呢?這么冷的天,不說人人都有甲胄,但至少要穿得暖和一些吧?蛇@些人身上的衣著都很單薄,而且神情迷茫麻木,一個個畏畏縮縮的,速度極慢,哪有禁軍的風采。
等大軍抵達城下兩百米左右,城樓上所有人都徹底看清楚了。
這哪是什么援軍,這跟叫花子也差不了多少吧?
數萬人穿著單薄的衣裳,凍得瑟瑟發抖,有些面容已呈青紫色了。若不是他們穿著統一的制服,恐怕很多人都要 懷疑這是來了一群難民。
岑軍臉色難看,扭頭看向陳天恩:“這就是朝廷的援軍嗎?”
陳天恩臉上的笑容也蕩然無存,他盯著下方的軍旗看了一會兒:“賈……領軍之人是賈長明?”
城樓下,已有小將出去交涉,不一會兒就帶回來了朝廷的印信:“岑將軍、陳將軍,自衛軍統領賈長明率五萬自衛軍來援!
岑軍翻了一下朝廷的詔令,沉著臉說:“迎友軍入城!”
等小將下去后,岑軍看向陳天恩:“賈統領應該是陳大將軍的老部下,此事你如何看?”
陳天恩臉上神色變幻,少許道:“岑將軍,我們下去迎接賈統領吧。”
二人下了城樓,跟賈長明打了個招呼,然后近距離地看著了這支所謂的自衛軍。
這一看,二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們都是從軍二十多年的老將,甭管戰績如何,但基本的眼力勁兒是有的,這所謂的自衛軍一個個神情恍惚,眼神膽怯,跟待宰的羔羊一樣,哪有半分軍人的氣質。
這些分明都是從未操練過的平民,連集陣都不會,行軍的隊伍都是亂糟糟的,毫無秩序可言。他們對上兇狠殘暴、驍勇善戰的高昌人,別說拿刀殺敵了,不嚇得尿褲子都是好的。
可事已至此,兩人也不能當著眾人的面發火表達不滿,只能沉聲讓人將這所謂的自衛軍安排去軍營。
等回了將軍府,岑軍再也沒了顧忌,直言不諱道:“賈統領,你帶這些人來,恕我直言,非但幫不上忙,只怕還得消耗城內為數不多的炭火!
本來宣州城內是囤積了快兩個月的炭火,能用好一陣子,但井州失守后,西北軍逃到宣州,增加了戰力,也增加了消耗。
而且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很多,自從進入十一月,地面上的冰雪就未完全消融過,所以消耗也比往年多。
宣州城北二十多里外就有一座煤礦,這也是宣州城冬季主要的取暖來源。
那座煤礦常年有人開采挖掘,送入城中,供城中居民和駐軍所用,冬日也不會停歇,可前段時間高昌人占據了煤礦,他們已經沒法從這弄到煤礦了。
宣州城這邊煤礦資源倒是挺豐富的,宣州境內有好幾座已發明的煤礦,但除了這一座,最近的距宣州城也有五十來里。這樣的雪天,即便能采煤,運送過來也得兩天。
岑軍派過城中百姓前去運煤,但都沒有回來,因為高昌人派了騎兵掃蕩宣州城外圍,只要發現商隊、運糧車隊、運煤的車隊通通都會阻擊搶劫殺人。
如今又多五萬人的消耗,只怕要不了幾天城內儲備的煤炭就會用盡,到時候難道拆房子不成?
可這樣寒冷的天氣,拆了房子,將士們睡哪兒?等著凍死嗎?
賈長明看著岑軍臉上明晃晃的不歡迎,有些尷尬,苦澀笑道:“岑將軍,我如何不知他們來了也無用……可這事是我能決定的嗎?我如今不過是個罪人罷了!
岑軍氣得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砰砰作響:“朝廷就沒其他安排了?”
賈長明嘆了口氣:“朝廷已經下令征召楚家軍和甄衛的三萬禁軍回京,但具體什么時候能回來不好說,最近下雪,路不好走!
岑軍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忍住問道:“那禁軍呢?京城可是有十五萬禁軍的!
撥個五萬支援他們宣州不過分吧?
賈長明無奈地看著他:“岑將軍,若朝廷愿撥五萬禁軍給我,你覺得我想帶外面那群累贅?”
沒錯,累贅,這些人甚至連炮灰都算不上。
在冰天雪地中,他們遇到高昌人的鐵騎,一點反抗力都沒有,除了送死沒有其他任何用處。而且現在進了城還要消耗,若是完全不給這些人吃喝取暖,他們活不下去了,難保不會給宣州駐軍制造麻煩。
而且這些人凍死了,尸體怎么處理都是個麻煩事。
岑軍氣得想罵娘。
他陰沉沉地瞥了賈長明一記:“賈統領請自便,岑某還有事,恕岑某招待不周。”
言罷,起身拂袖而去。
顯然,他是有點遷怒賈長明的。
等他走后,陳天恩面色稍緩,上下打量了一番賈長明:“沒事了?”
賈長明連忙起身行禮:“末將見過大將軍!
陳天恩輕輕搖頭:“你既已是自衛軍的統領,就不再是我的下屬了,不用行禮!
賈長明苦笑:“大將軍,別人笑話我就算了,您也這么說嗎?您都看到了,就外面那群人,什么自衛軍?炮灰還差不多,朝廷寄希望于他們能拖高昌人幾天,您覺得可能嗎?”
陳天恩放下茶杯,嘆了口氣:“里面不少人凍傷了吧?恐怕今晚就會有一批人發燒,挺不過明天!
宣州城內藥材也不多,無論是他還是岑軍都不可能將藥浪費在這些沒用的人身上。而且就是將全部的藥都拿出來,那也不夠。
賈長明點頭,垂頭喪氣的:“大將軍,末將這次說是放出來了,實則是那戈簫想借此害死末將。哎,不提這個,宣州情況如何?”
提起這事,陳天恩表情也很難看:“我帶了三萬人逃到宣州,加上宣州原本的兩萬駐軍,總共五萬人,目前已死傷過半。”
他也快被光桿將軍了。
天氣太冷了,宣州城內藥物和大夫也比較缺乏,很多受傷的將士都沒挺過來。
賈長明是跟高昌人打過很多次交道的,立即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大將軍,如此下去,只怕咱們撐不了幾日吧?”
陳天恩神色凝重:“沒錯,這也是岑軍寄希望于朝廷派兵來援的原因。朝廷那邊具體什么情況,為何沒派點有用的人過來?”
賈長明輕輕搖頭:“您知道的,末將已是階下囚,在天牢中被囚數月,三天前剛放出來就讓末將領兵支援宣州,末將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
這說明,皇帝根本就不重視他,也沒將他當回事,哪怕是要讓他去賣命了。
說不定,他們跟戈簫還覺得他應該感恩戴德,畢竟將他從天牢的囚牢中放了出來。
但接手所謂的自衛軍,看到宣州城內的情況后,賈長明只有滿心的不忿和憤怒。
陳天恩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皇上,朝廷已經放棄他們了,現在就指望他們能拖一日是一日,至于宣州失守沒關系,只要能守住京城就是。高昌人不可能一直守在京城外,等來年冰雪融化,他們總要回草原。
賈長明打量了一下陳天恩的神情,又抬頭掃了四周一眼,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大將軍,如今你我都成了棄子,若是能守住宣州還好,要是守不住……哪怕我等身死,恐也要背個作戰不力的罵名,遺臭萬年,還有累及家族親眷!
對于朝廷來說,將領戰死就完了嗎?沒有,這么大的損失總要人背鍋吧。
而軍中將領,吃敗仗那就原罪,甭管什么原因。
陳天恩深深地瞥了一眼賈長明:“你剛來就這么多心思,小心岑軍砍了你。他可是對朝廷忠心耿耿!
宣州要地,作為京城的門戶,駐守在這里的將領必然是朝廷和皇帝信賴的人。
賈長明當即就明白了,自己這位老上司也很不滿,也想掙出一條活路來,只是有所顧慮。
他壓低聲音問:“朝廷如此待我等,他心里就沒半點怨言?大將軍,能夠爭取此人?”
陳天恩輕嗤一聲:“別想了,不可能,你不想死就別亂說話!
賈長明急了,時間緊迫,他抬起手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大將軍,要是咱們解決了他呢?”
“你瘋了!”陳天恩驚訝地看著他。
賈長明冷笑一聲,看著陳天恩:“當初大將軍帶我等奮起是如何的意氣風發,這些年倒越來越膽小了。大將軍如今朝廷式微,每況愈下,即便高昌人拿不下京城,這京師也遲早會落入慶川軍手中。”
“我出京之時聽說,陳云州已帶兵拿下了田州,滅了龔鑫,生擒葛鎮江等人,如今已稱霸南方。現在楚弢率兵北上,沒人阻攔,他北上之勢已不可擋。”
“大將軍,我們可是與他有著殺父之仇。林欽懷這些人都回來了,他們絕不可能放過我們,一旦朝廷淪陷,那也是我們的死期。”
“你我,不是憋屈地死在這宣州,就是死在陳云州的手上,終歸逃不了一死。但我不甘心,我等從微末走到今日,我還不想死,大將軍,您甘心嗎?”
自然是不甘心,誰會想死,誰會愿意去死呢?
陳天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壓低聲音說:“你到底有何打算?”
賈長明眼底閃過一抹譏嘲,轉瞬即逝。陳天恩當這大將軍當久了,也染上了政客的毛病,喜歡明知故問,明明他已經想到了也心動了,非得讓自己說出來,非的讓自己提出來,這樣好似就能顯得他陳天恩多無辜一樣。
但現在他手里沒什么籌碼,還要依靠陳天恩,所以賈長明熱切地說:“大將軍,如今你我想要博一條生路,唯有投靠高昌人,不然等待你我的,只有一個死字!
陳天恩雙手握住茶杯,沒有第一時間給賈長明答案,而是說:“你容我想想!
虛偽!
賈長明心底有些不屑,但嘴上卻說:“大將軍,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我在路上已派了親信與高昌人交涉,咱們殺了岑軍做投名狀,引高昌人入城,然后再帶高昌人殺入京城。若高昌人能坐穩京師,剿滅了陳云州,自是最好,以后你我都可安枕無憂。”
“即便高昌人不敵,退回西北,我等也可在京城撈一筆,帶著家眷去西北,陳云州即便拿下了大燕江南,也奈何你我不得!”
這是他在京城時就想好的。
他要投奔高昌人,但他現在手里沒兵沒錢,就他和幾個親信投奔過去,高昌人能把他當盤菜才怪了。所以他要立功,而且這樣自己的父母妻兒也會安然無恙。
陳天恩有些意外,掀起眼皮看了賈長明一眼,這家伙夠狠夠毒,兩年不見,手段比以前更狠辣了。
見陳天恩還是不說話,賈長明嘆了口氣,苦笑道:“大將軍,末將一直追隨你,忠心耿耿,也是信賴大將軍才說這些肺腑之言。大將軍若是還想繼續為大燕朝廷流盡最后一滴血,那將末將拿下稟了朝廷,這樣,即便宣州失守,想必朝廷也不會太過怪罪大將軍的,應該也不會為難您的家眷!
陳天恩皺眉,不贊同地看著他:“長明,你我生死之交,怎能說這種話?難道我陳天恩在你心目中就是出賣自家兄弟之輩?你這提議我答應了,至于時間,我來定,跟高昌人聯系那邊你來,當心一點,別被岑軍發現了,他眼里可容不下沙子!
賈長明大喜:“大將軍,末將辦事,您還不放心嗎?”
隨后兩人商量了一下具體的動手時間,還有策略。他們打算帶著西北軍的殘部,然后再混入一批高昌人,假裝逃兵回到京城,然后里應外合打開京城大門,迎高昌人入京。
但這樣就絕不能讓宣州城內任何人逃出去,提前通知朝廷,暴露他們的計劃。
若是平時,這個計劃很難,畢竟宣州城內有數萬百姓和駐軍,附近也有些村落甚至商旅,但現在大雪封天,百姓足不出戶,城內的百姓和駐軍也逃不出去。
他們只需讓高昌人的騎兵在回京的必經之路上埋伏就是,這樣即便有漏網之魚也會被高昌人清除掉。
兩人商量好了對策,賈長明就悄悄派了人出去,通知了高昌人。
***
陳天恩也是個狠角色,一下了決定,他就準備當天晚上就動手。
一是擔心遲則生變,二是擔心到時候楚弢大軍回來了,他們攻入京城的計劃失敗。這樣,他和賈長明的家人全部都得死,而且兩人也沒法在京城撈一筆,奠定自己在高昌人這邊的地位。
所以他當天傍晚就以給賈長明接風洗塵為由,邀請岑軍和軍中其他將領一同赴宴。
在這節骨眼上,岑軍沒什么心情給賈長明接風洗塵,但陳天恩已經邀請了他,他也不好太過不給二人面子。其他將領地位都比陳天恩和岑軍低,更不好拒絕。
所以軍中凡是指揮使以上的將領,除掉幾個當值實在走不開的,其他人全部都來了。
陳天恩命人備了兩桌酒席,然后邀請岑軍坐下,笑道:“賈統領不遠幾百里來援,只是如今城內物資匱乏,略備了薄酒給賈統領接風,希望賈統領別嫌棄。”
說完他敬了賈長明一杯。
其他人也紛紛敬賈長明的酒。
賈長明也舉杯挨個敬酒,第一個敬的便是岑軍:“岑將軍,聽聞將軍威名,在下佩服不已,我敬將軍一杯。”
伸手不打笑臉人,帶不來精兵也不是賈長明的錯。
岑軍雖然心情不好,倒是也沒給賈長明甩臉子,他一口喝完了酒:“賈統領來了便是自己人,明日我……”
話說到一半,岑軍忽地感覺心頭一痛,嘴角猛地溢出一股鮮血,那血色發黑,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滴落到桌上,看起來非常滲人。
“岑將軍……”岑軍的部下連忙站了起來,擔憂地問道。
但就在這時,又有三人相繼吐血。
這時候就是傻瓜也明白過來了。
岑軍不可置信地看著陳天恩:“你……你……為什么?”
他們可是在共同戰斗了半個月,同生共死的袍澤。
陳天恩嘆了口氣:“岑將軍,朝廷已經放棄我們了,但將軍一定會死戰到底,我陳某只是個俗人,還做不到視死如歸,岑將軍,抱歉了!
岑軍當即明白了他的意圖,恨恨地盯著他:“叛徒,叛徒……”
他伸手去摸掛在腰間的刀,想手刃了這個投敵叛國的家伙,但他的手卻沒什么力氣,根本拔不出刀。
陳天恩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岑軍:“何必呢?你替龍椅上那位那么賣命,他可沒將你當回事,明明有兵卻不支援宣州,就看著我們等死!
岑軍手還死死握住刀柄,眼神犀利地盯著陳天恩,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
又來了!
陳天恩是真的不懂,岑軍一個,還有以前的陳競也一樣,明明朝廷也沒對他們多好。龍椅上那位多疑,貪生怕死,還懼怕功臣,可這些人還是一個個要替他賣命,哪怕是被背棄了,仍舊不改初心。
“罪,罪人……”岑軍終究沒有拔出他的刀就轟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他帶來的幾名將領也全都遭了毒手,一個個相繼倒下。
陳天恩看著死了都瞪大著不甘、憤怒眼睛盯著他的岑軍,嗤笑了一聲,成王敗寇,這個道理他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只有這些不知變通的老頑固還看不透。
岑軍和其心腹一死,陳天恩就成了宣州城中最高將領。
當天夜里,他下令,讓西北軍對原宣州軍發起了一場清洗。
半個多月的共同作戰,讓西北軍很清楚宣州駐軍中哪些都是岑軍的死忠,哪些會死扛到底。
他們利用宣州駐軍的信任,在深夜動手。
這一晚,宣州城內血流成河,一萬余名宣州駐軍幾乎被屠戮殆盡。第二日清晨,一隊朝廷軍打扮的高昌人輕輕松松入了宣州城。
陳天恩和賈長明向其說明了計劃,然后將宣州駐軍庫房中還保存著的一萬多件衣服全部給了高昌人。
當天下午,一支三萬人左右的敗軍狼狽地往東逃跑,他們身上染滿了血,臉被不知是泥還是炭灰給糊得黑乎乎的,只有兩只眼睛還亮晶晶的。
這三萬多人一路潰逃往東,直奔京城而去,途徑數縣。
很快,朝廷就接到了消息,宣州城失守,宣州駐軍將領岑軍犧牲,陳天恩率西北軍和宣州駐軍殘部逃亡京城。
從否定派禁軍前往宣州支援時,朝中不少人其實都猜到了宣州會失守,但大家沒想到宣州城竟會陷落得這么快,讓他們一點準備都沒有。
而且現在楚家軍還沒回京,單憑京城的禁軍能守住京城嗎?
其實高昌人只有十來萬兵力,人數沒有禁軍多,但朝廷還是忍不住擔心,無他,高昌人驍勇善戰,悍不畏死的名聲實在是太響亮了。
病懨懨的嘉衡帝躺在龍床上聽到這個消息,又怒又急,直接噴了一口鮮血出來。
貴妃嚇懵了,一邊哭一邊慌張地吩咐宮人:“快……快去請太醫,皇上,您別嚇臣妾啊……”
她哭得梨花帶雨,若是往常嘉衡帝必然是要心肝寶貝地叫著將他擁入懷中好好哄哄,但今日,嘉衡帝實在是沒這個心情。
他一把將貴妃踢倒:“哭,就只知道哭,朕還沒死,你哭什么?來人,去,宣戈簫、富國祥、虞文淵……他們進宮!
王安連忙點頭,不動聲色地扶起貴妃,示意她別哭了,然后端了杯參茶遞到嘉衡帝嘴邊:“皇上,已經派人去請了,您先消消氣,楚將軍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到時候禁軍與楚將軍里應外合,必能大敗高昌人!
這話中聽,嘉衡帝喝了一口茶,稍稍恢復了一點力氣,閉上眼睛躺在床上:“戈簫他們來了,叫醒朕!
“是,皇上,天氣嚴寒,您先休息一會兒!蓖醢策B忙幫他捻了捻被角。
等床上傳來嘉衡帝粗重的規律呼吸聲后,王安朝站在一旁無聲啜泣的貴妃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出去,別吵到了皇帝。
戈簫幾人接了圣旨,連忙進宮。
因嘉衡帝身體不適,他們是在嘉衡帝的寢宮面圣的。
嘉衡帝躺在銹著金龍的奢華龍床上,面色卻暗淡無光,延伸渾濁,皮膚耷拉,額頭泛青,一派死氣沉沉的模樣。
等幾人見完了禮,他輕輕抬了抬眼皮:“起來吧,戈簫,你說說現在是什么情況?”
戈簫連忙說道:“回皇上,兵部已派了人去路上接應楚家軍,想必要不了幾天楚家軍就會抵達京城。此外,探子發現陳天恩帶著西北軍和宣州駐軍的殘部已經逃到了雍縣,明日傍晚應該就會抵達京城,在其后方二十多里發現了高昌大軍的蹤跡。”
咳咳咳……
一聽高昌人要逼近京城了,嘉衡帝劇烈咳嗽了起來,他伸出手,旁邊的王安趕緊扶他坐了起來。
嘉衡帝喘著粗氣,目光落到幾個大臣身上:“諸位愛卿,都是我大燕的棟梁,如今正值國之危難時刻,諸位有何法子御敵于外,護江山社稷?”
虞文淵和富國祥不約而同地看了戈簫一眼,都沒說話。
兩人心里都憋著氣,就是戈簫出的餿主意,征什么自衛軍去守宣州,勞民傷財,最后不過是給高昌人多添五萬人的人頭罷了。
現在高昌人快打到京城了,他滿意了?
戈簫心里其實也很急,高昌人那是沒開化的蠻夷,粗魯、兇殘、暴虐、嗜殺,他們要是闖入京城,肯定會燒殺搶掠,他們這些大臣家里的財物、女人鐵定跑不掉。
暗罵了一聲陳天恩和岑軍廢物,戈簫拱手道:“皇上,如今只能緊閉城門,讓禁軍駐守各大城門。京城城高墻厚,高昌人想要拿下沒那么容易,咱們只要拖幾天,拖到西北軍進京,到時候跟禁軍里應外合,一定可以拿下高昌人,收復失地。”
嘉衡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戈簫雖然話說得很好聽,可他每次都說得很好聽,但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嘉衡帝心里有些不滿,瞥向虞文淵:“虞愛卿,你怎么看?”
虞文淵能說什么?他一個文臣也不懂打仗。
可被點名了也不能不開口:“回皇上,微臣認為戈大人所言有理。京城有十五萬駐軍,還占據有利地形,高昌人兵馬沒我們多,只要堅守城門不出,等到援軍回來,高昌人將不足為懼。”
“此外,這次西北軍和宣州駐軍還有數萬人逃回京,有這些人加入,京城守軍將達二十萬左右,兼之禁軍都是精銳,必能大敗高昌人!
富國祥瞥了他一眼,這老家伙也跟戈簫一個樣了,凈挑好聽的說。
不過眼下也只能這么辦了。
富國祥深深嘆了口氣,垂下頭掩蓋住眼底的憂慮,即便這次能打退高昌人,大燕也會元氣大傷,國土丟失大半,恐只余京城周圍數州茍延殘喘。
明年的稅收更少,他們戶部更難了。
殊不知,他們已經沒有明年了。
嘉衡帝聽兩位自己信任的大臣都這么說,臉色稍霽,緩緩點頭:“也好,禁軍主帥王石原,守城之事就交給你了!
站在第二排的王石原連忙拱手:“微臣遵旨,皇上放心,高昌人想要入京除非踏過微臣的尸體。”
冬日嚴寒,嘉衡帝的身體越發地不好了,他只說了這么幾句話便覺疲憊不已,揮了揮手:“朕相信你們,都退下吧!
幾人行禮退出了嘉衡帝的寢宮。
在里面大家都說得言之鑿鑿,可出去后,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
王石原對戈簫說:“戈尚書,關于守城之事,我想詢問詢問兵部的意見,咱們一道吧!
戈簫欣然同意,二人去了兵部。
富國祥、虞文淵等幾個文臣默默出了宮了,回到府中連忙將家人叫道一起,給密室中藏了一些食物和水,又將家中的貴重物品都藏了起來,以防萬一。
冬月三十,這個月的最后一天,雪花飛揚,寒氣咄咄逼人。
經過四天的日夜兼程,陳天恩一行終于抵達了京城,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臟乎乎的,頭上還殘留著沒化的白雪,臉上被凍得紅呼呼的,不少人在流鼻涕,看起來狼狽極了。
看到京城近在腳下,陳天恩松了口氣,高興地說:“兄弟們,我們到京城了,我們到了!”
然后他派了人敲城門。
其實城樓上的守軍早就發現了他們,并派人去通知王石原了。
王石原是禁軍統領,雖然近幾十年禁軍沒有作過戰,但王石原已經也出去打過幾次仗,大多都是平亂,最近這幾十年,每隔幾年,大燕都會有部分地方暴亂。
王石原也算是有些作戰經驗。
聽聞陳天恩帶兵回來了,他沒懷疑什么,但還是很謹慎,下令道:“派人去檢查一遍,核實他們的身份,并查一查,若是這批潰兵生病太多,失去了戰斗力就讓他們在城外安置。若是還有戰斗力,沒什么疾病,再讓他們入京!
底下的人領命而去。
駐守在西城門的將領叫萬霍,是禁軍三大統領之一。
接到命令,他讓人開了城門,然后派了一隊士兵出去查驗。
其實不用驗,陳天恩的大軍就在城外,今天雖然在下雪,但光線還不錯,他一眼就認出了陳天恩和賈長明,可統帥下了命令,這個過場還是要走走的。
賈長明沒想到朝廷這么謹慎,都看到他和陳天恩了還派人來查。
他有些擔心,高昌人的長相跟中原人有點不同。這次高昌人派了一萬多勇士假扮成宣稱駐軍,其中三千人其實是中原人,北地被俘虜或是投奔了高昌人的百姓,余下的一萬二千人都是高昌人,雖然安置在最后面,而且都戴著帽子,可如果要一個一個仔細盤查,那肯定會露餡。
賈長明有些擔憂,低聲對旁邊的陳天恩說:“大將軍,怎么辦?”
陳天恩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示意他別再說話。
不一會兒,一隊小兵就抵達了他們跟前。
雖然陳天恩他們是潰逃的軍隊,但陳天恩和賈長明到底都是品階比較高的將領,那帶頭的小將對他們還是挺客氣的,先行了禮,然后目光落到陳天恩身后這些凍得瑟瑟發抖的士兵身上。
陳天恩給親衛遞了個眼色。
親衛立即上前,不動聲色地往小將手里塞了一塊金子:“秦都頭,您看都是自家兄弟,這一路奔波實在是太累了,這幾天忙著趕路,我們都是喝的雪水,兄弟們有點熬不住了,秦都頭幫幫忙,讓我們早點進去吧,也好讓弟兄們今天能有口熱湯喝!
大冬天的,秦都頭也不愿在這冰天雪地里挨凍。而且眼看已經傍晚了,天都快黑了,這么耽擱下去,而且聽說高昌人的騎兵已經在城外二十里左右了,耽擱下去,出了事肯定唯他是問。
于是秦都頭將拳頭大的金子稍稍往袖子中一藏,點了點頭,帶著人粗略掃了一圈,雖然這些人好像都凍得不輕,不過精神還好,也沒凍得倒下的,應該休息一晚就還能打仗。
于是他也沒往后面去,直接帶著小隊進城復命去了。
萬霍確認沒有問題,隨即下令,將城門全部打開,放陳天恩他們入京。
看著大開的城門,陳天恩和賈長明對視一眼,按下心里的激動,快速帶著大軍進城。
三萬大軍排成了長隊,魚貫入城,才過了一半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萬霍下令讓他們快一些。
陳天恩于是跟賈長明分開,賈長明在前面帶兵入城,陳天恩稍微落后一些,站在一側,催促大家快一些。
直到最后一名士兵進城,守城的禁軍打算關上城門,就在這時,陳天恩忽然從懷里掏出一個煙花點燃。
砰砰砰……
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炸開,仿若一個信號,走在最后的“宣州駐軍”立即拔出武器砍向正在關城門的士兵。
第113章
戌時整,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花飛揚,偌大的皇宮也安靜了下來。
嘉衡帝有氣無力地推開面前的燕窩粥, 劇烈地咳了起來, 似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王安接過碗,憂心忡忡地看著嘉衡帝發青,散發著濃濃死氣的臉, 暗暗心驚,皇上這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他不能說。
壓下心底復雜的念頭, 王安將碗遞給了旁邊伺候的小太監,然后幫嘉衡帝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雖是寒冬臘月,萬里飄雪,但嘉衡帝的寢宮中點了好幾個爐子,炙熱的炭火將寢宮烤得暖融融的, 宛如春日,只是嘉衡帝卻還是覺得冷,睡覺都要蓋兩床被子。
“皇上, 時候不早了, 您要休息了嗎?”
最近嘉衡帝的精神越發地不好了,時常犯困, 每天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嘉衡帝抬手輕輕揉了揉眉心, 只覺眼皮子跳個不停, 但又沒任何的困意。
他擺了擺手, 目光仿佛穿過厚重的宮墻,望向無垠的夜空:“陳天恩入城了嗎?”
王安低聲說道:“應該已經到了, 皇上可是要召見他?”
嘉衡帝沒有說話,目光有些渙散,不知道在想什么,許久才喃喃道:“沒用的玩意兒!”
王安知道他是在罵陳天恩,連忙噤了聲,輕手輕腳地給嘉衡帝揉肩。
嘉衡帝耷拉著不善的眉眼,少許忽然道:“扶朕起來,去御書房!
“皇上,時候不早了,外面冷,您還是先休息,明日再去御書房吧!蓖醢策B忙勸道。
嘉衡帝現在走路都要人攙扶,外面風雪那么大,要是這出去一趟,將他凍出個什么毛病來或是加重了病情,那就麻煩了。
嘉衡帝一聽這話就變得極為暴躁:“怎么,連你也不聽朕的了?”
王安連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這就去安排。”
他命人準備了一頂密不透風的轎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好幾個暖手爐,又墊上柔軟暖和的毛毯,這才帶著自己的小徒弟將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嘉衡帝扶上了轎。
轎子就在他的寢宮門口,只跨出門兩步就上轎,如此短的時間,嘉衡帝被刺骨的北風一吹,又再度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王安趕緊將提前準備好的參湯遞到嘉衡帝嘴邊:“皇上,外頭冷,您喝點參湯暖暖!”
嘉衡帝喝了兩口參湯,稍稍緩了緩,但胸口還是憋悶得慌,說不出的難受。他靠在轎子后鋪的軟枕上,有氣無力地說:“走吧,不要再耽擱了。”
王安有些憂心,但也不敢說什么,連忙讓轎夫出發,他則寸步不離地守在轎子外,唯恐嘉衡帝有個閃失。
嘉衡帝也不知怎么回事,這一刻,他忽然好想去御書房,看看大燕的江山社稷。
好在御書房離他的寢宮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
這次王安直接命人將嘉衡帝抬進了御書房。
御書房里已經點了好幾個炭盆,將屋子烤得暖融融的。
嘉衡帝下了轎,讓人將他攙扶到龍椅上坐好,然后吩咐王安:“把輿圖拿過來!
“是,皇上。”王安趕緊將輿圖拿到他面前攤開。
嘉衡帝看著輿圖上大燕三十八個州府,嘴角勾起滿足的笑容,這是他趙家列祖列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這些都是他的。
可看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變得狠厲無比。
高昌人、陳云州……一個個都是亂臣賊子,動他的江山。他們不會成功的,他才是天子,九五至尊,至高無上的存在,誰也別想剝奪他的權力,侵占他的江山。
就在嘉衡帝看得入迷時,一個小太監匆匆從外面進來,附在王安耳朵邊說了兩句。
王安登時臉色大變,撲通跪下。
這聲音打擾了嘉衡帝看輿圖的雅興,他抬頭不悅地看著王安:“你這是做什么?”
王安腦子里一片空白,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嘉衡帝越加的不悅:“王安,怎么回事?”
王安狠狠吸了一口氣,額頭上汗水直流:“皇上,不好了,駐守西城門的萬將軍派人送來急報,陳天恩投了高昌人,而且還帶著一批高昌人假冒宣州駐軍混入城中大開殺戒,現在正跟禁軍激戰!
“但城樓上的士兵發現,還有一批高昌人騎兵沖到了西城門外,如今陳天恩已控制住了西城門,高昌人在西城門……暢通無阻!”
哐當一聲,倍受刺激的嘉衡帝腦袋一陣陣眩暈,頭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重重磕在龍椅上。
王安嚇了一跳,趕緊爬了起來,跑過去扶著嘉衡帝的上身,高聲疾呼:“快,快去請太醫!
“不……”嘉衡帝攔住了他,“去,去請戈簫,富國祥,王石原、虞文淵……”
他一口氣念出了十幾個平日最得寵的大臣名字。
王安連忙吩咐小太監出去請人,然后又寬慰嘉衡帝:“皇上,城中有十幾萬禁軍,都是精銳,必能將高昌人逐出京城,您不要擔心,太醫說了,您不能生氣……”
嘉衡帝現在哪還顧得上這些。
他氣得牙關發顫:“陳,陳天恩,孽障,叛徒,殺,殺了他……”
一口氣仿佛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氣。
王安生怕他這口氣喘不上來,連忙一只手給他撫胸口,一只手朝旁邊伺候的小太監大喝:“拿水來……皇上,您消消氣……”
嘉衡帝喝了一口水,稍稍平復了一下,又咬牙切齒地說:“這江山是朕的,是我趙家的,亂臣賊子,通通都是亂臣賊子,戈簫人呢?為何還沒進宮?”
王安被滲人的眼神看得發毛,連忙說:“皇上莫急,奴才這就讓人去催,應該快了!
說完趕緊給身后伺候的小太監使了一記眼色。
***
戈簫已經躺到床上了,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連鞋子都沒穿就一把抓住管家的衣領:“你說什么?”
管家苦澀地說:“大人,陳天恩和賈長明已投敵,引狼入室,將高昌人帶入了京城,并占據了西城門,西城門百姓四下逃散,如今街上已經亂成了一片了!
戈簫不敢置信:“陳天恩,賈長明,他們怎么敢?這兩個家伙瘋了嗎?他們的家眷呢?快,派人去抓住他們的家眷……算了,不必了!”
吼了兩句,戈簫又清醒過來,意識到,即便抓住陳天恩和賈長明的家眷也沒用,而且這兩人很可能早就有了反心,早對家里人做了安排。
戈簫頹喪地抹了一把臉,忍不住怒罵:“王石原、萬霍,這兩個蠢貨,就這么輕易讓高昌人入城了,兩個王八蛋!
京城城墻很高很厚,又有這么多禁軍駐守,如果不是萬霍守城不力,打開了城門,高昌人想要攻入城可不容易,怎么也能堅持好幾天,到時候楚家軍就回來了。
一群廢物!
管家苦笑:“誰能想到駐守西北二十多年,跟高昌人打了這么多年的陳天恩和賈長明會投敵呢?大人,如今西城門已破,高昌人長驅直入,接下來只怕……咱們該怎么辦?”
這大晚上的,走也沒法走,可府中也不安全。
戈簫府上總共有一百多人,但主子占了一成,剩下的還有許多奴仆,家丁只有二三十人。而且讓他們平時欺男霸女,在街上狗仗人勢還行,讓他們去面對殺人如麻的高昌人,只怕會嚇得尿褲子。
戈簫一時半會兒也沒什么好主意。
外面冰天雪地的,又是大晚上,他們能去哪兒?可留在府中跟待宰的羔羊沒什么兩樣。
他還沒想好對策,下人來報,宮里來人了,臨時召他入宮,傳旨太監催得很急。
戈簫知道皇帝這會兒召他入宮是為了什么。
管家也清楚,他低聲問道:“大人,要進宮嗎?”
戈簫心里也沒主意,猶豫片刻他說:“我進宮一趟,你準備些細軟和馬車,緊閉府門,將夫人、大公子和小少爺都聚在一起,我進宮看看什么情況!
他現在又不在兵部,家里都是仆從,得到的信息太少了,現在高昌人到底打到哪兒了也不知道。
管家點頭,連忙幫戈簫穿上了衣服。
***
戈簫下了馬車就跟富國祥、虞文淵、徐匯等人碰上了。他們這群二三品大員住得都離皇城不遠,因此用的時間也差不多。
看到他,徐匯跟見到了救星一樣,連忙靠過去問道:“戈尚書,現在是什么情況?這……陳天恩和賈長明怎么會投敵呢?”
富國祥冷哼一聲,瞥了戈簫一記:“當初我和虞大人提議派五萬禁軍去宣州支援,戈尚書非要派五萬新征的自衛軍,這下滿意了?”
戈簫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不滿地說:“富尚書,這怪我嗎?是皇上否定了你的提議,你自己沒能說服皇上,怪誰呢?”
“呸,你個馬屁精,成天只知道諂媚奉承,若非你從中作梗,皇上肯定會同意我的提議!备粐樵缈锤旰嵅豁樠哿,今天是新仇舊恨一起爆發。
眼看兩人要在這路上吵起來了,虞文淵苦笑著分開二人,低聲提醒:“前面領路的公公還看著呢。事已至此,吵也無用,諸位大人還是想想對策吧!
哼!
兩人不約而同地別過了頭,誰都不搭理誰。
一行人沉默地進了御書房。
看到他們,嘉衡帝連忙問道:“戈愛卿、富……諸位應該聽說了吧,陳天恩、賈長明兩個叛徒把高昌人放入了城中,諸位愛卿快想想對策!
富國祥悶不吭聲,現在敵軍已經打進城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禁軍,如果禁軍攔不住,他們都得完。
徐匯倒是想說點什么,可腦子里亂糟糟的,他也不懂行軍打仗這事,最后只能求助地看向戈簫。
戈簫察覺到皇帝和周圍人投來的目光,不得不開口:“皇上安心,禁軍都是精銳,一定可以殲滅敵軍的,咱們在宮里等好消息就是!
話剛說完就被打臉。
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跑進來,跪下道:“皇上,不好了,高昌人打到朱雀大街了。”
朱雀大街是京城南北向最寬的一條街,十丈有余,盡顯京城氣派。
而皇城就在朱雀大街的中央。
高昌人擅騎射,這次先進城的一批是混入陳天恩隊伍冒充宣州駐軍的,還有一部分就是騎兵。若是騎兵急速奔馳,一刻鐘左右就能抵達皇城腳下。
雖然皇城有幾千侍衛看守,但這么點人,也不會是高昌人的對手。
嘉衡帝頓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怎么辦?怎么辦?諸位愛卿想想法子啊!
戈簫連忙說道:“皇上,如今只有兩個辦法,一召王石原帶禁軍回來,守衛皇城……”
“不可,皇上,皇城內吃喝木炭有限,王石原若是帶大批禁軍進來堅持不了幾天,我們都會被困死在皇城中。而且,到時候京城外城全部失守,高昌人占據了有利地形,楚家軍回來也無濟于事了!备粐榧奔贝驍喔旰。
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嘉衡帝看向富國祥:“那富愛卿有什么法子?”
富國祥咬咬牙說:“讓王石原帶著禁軍全力防守,至少要守住東南兩側城門,只要堅持幾日,等楚家軍回來后,我們的兵力劇增,就可反攻高昌人了!
這法子是不錯,可皇城缺了防御,就幾千侍衛,嘉衡帝可不認為他們能守住皇城。
太冒險了。
哪怕嘉衡帝已經病怏怏的,沒幾天活頭了,他也不想死。
“那皇城怎么辦?”
富國祥猶豫片刻說:“讓皇城侍衛全力防守,只要堅持幾天即可!
戈簫嘲諷地說:“富尚書,你知道高昌人有多少嗎?這次進犯的高昌人足足十萬,他們已經陸續通過西城門入城了,幾千人如何在十萬人的手底下堅持幾天?”
富國祥說:“禁軍還會拖住一部分高昌人,沒戈尚書說得這么嚴重!
戈簫冷笑:“那如何皇城失守,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嘉衡帝聽得頭痛:“夠了,戈愛卿,你還有什么主意?”
戈簫連忙拱手道:“皇上,還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出城,從南城門出去。傍晚,兵部收到消息,楚家軍已經抵達距京城只有一百里左右的池州,我們出京,如果速度快,明天傍晚就可與楚家軍匯合!
王安聽到這話,擔憂地看了一眼嘉衡帝,皇上的身體恐受不起這樣的奔波。
嘉衡帝聽后卻覺這主意不錯:“好,傳令下去,速速出發去南城門!
富國祥聞言,垂下了頭,什么都不想說了。
***
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嘉衡帝什么都沒帶,直接從御書房跑了,至于他那些妃子、兒子,他這會兒完全沒想起來。
因為這事是戈簫提議的,而且嘉衡帝也信任他,便將出城的事交給了他。
戈簫一面安排出城事宜,一面派了親信回去通知家里。
隨著富國祥等人的出宮,不少王公貴族也接到了消息,惶惶不安的他們也趕緊準備馬車,打算跟著跑路。
等嘉衡帝坐著轎子出宮時,街上已經亂作一片,不少得到消息的達官貴人拖家帶口往南城門跑。
嘉衡帝的隊伍是最大的,除了他和幾個近侍、戈簫,還有兩千多名侍衛。
黑夜里,他們提著燈籠,踏踏踏,大步往南城門而去。
只是走到半路,隊伍忽然停了下來。
戈簫連忙下馬車,拉了拉大氅,問侍衛:“怎么回事?”
話音剛落,就聽前面傳來了短兵相接的碰撞聲,還有嘶吼聲。
“皇上,不好了,咱們遇到了埋伏!
“撤,往東去!备旰嵁敿聪铝。
隊伍連忙掉頭往東行,一部分侍衛留下拖住敵軍,另一部分護著嘉衡帝往東跑,隊伍一下子減員過半。
只是剛到東邊,前面又出現了一支高昌人的騎兵,并不多,其實只有幾百人,可嘉衡帝、戈簫無心應戰,也怕拖住,引來更多的高昌人,到時候徹底走不了了。
嘉衡帝惶惶不安,焦急地問戈簫:“戈愛卿,怎么辦?”
戈簫心里也很急,他家里人都帶著細軟去了南邊,如今他們跑不了,他也跑不了了。
“皇上,如今只能退回皇城,寄希望于禁軍和楚家軍了。”
可彼此都知道,禁軍只怕不敵。
才半個晚上的時間,高昌人已經掌握了大半京城。
戈簫有種奇怪的預感,高昌人的隊伍里必定有非常了解京城情況的人,不是陳天恩和賈長明,而是其他人,因為對方似乎是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算計到了。
陳天恩和賈長明還做不到這點,兩人在京城呆的時間并不多。
到底是什么人?
戈簫在心里咒罵了一番,心情糟糕透頂。
從來都只有他算計別人的,這樣被人算計的滋味還真是難受,素來只知蠻力的高昌人什么時候這么狡猾了?
就在他冥思苦想時,馬車驟然停了下來,戈簫猝不及防,撞在了車上,疼得他想罵娘,但外面侍衛驚恐的聲音打消了他所有的念頭。
“不好,又有埋伏!”
靠!
戈簫掀起簾子,就見大片的羽箭夾雜著雪花飛了過來,將前方的侍衛全部射殺。
嘉衡帝也嚇破了膽,劇烈咳嗽起來,眼神驚恐,嘴唇哆嗦:“殺,殺回去,快,沖回皇城……”
刺啦一聲,一道銳利的箭直接射在了嘉衡帝的馬車上。
嘉衡帝嚇得直接尿了褲子,眼神惶恐:“別,別殺朕,朕,朕給你們錢,再給一百萬兩,不,五百萬兩,每年給你們五百萬兩,你們退出京城,朕給你們錢,你們要多少,朕都給……”
破空聲再度傳來,馬上的騎兵拉開了弓,宛如幽靈一樣,飛快地發動了攻擊,瞬間將侍衛全部擊殺,緊接著一道沙啞的聲音傳來:“去,將狗皇帝拖出來!
戈簫聽到這熟悉的京城口音愣住了,這支高昌人騎兵將領竟是大燕人,而且還很可能是京城人氏?
他縮在馬車中,屏住了呼吸。
但就在這時,那聲音又發話了:“將后面幾個狗官也拖出來。”
戈簫、徐匯等幾個跟著嘉衡帝直接從皇宮跑路的官員全部被拖下了馬車,齊齊拉到慘死的侍衛尸體前。
“跪下!”旁邊拖拽的小兵厲喝了一聲。
這也是個漢人。
戈簫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隊騎兵全是漢人,他心里想著這些莫非是投敵的西北軍?
雖然心里恨得牙癢癢的,但戈簫為了保命連忙說道:“你們是西北軍是不是?你們忘了嗎?西北軍駐守西北幾十年,殺敵無數,你們要墮了西北軍的威名嗎?我知道,你們都是被陳天恩和賈長明蠱惑了,只要你們能夠迷途知返,現在投降,皇上非但不會罰你們,還會重重賞你們!
被人像條死狗一樣拖到冰天雪地中跪下的嘉衡帝這會兒也反應了過來:“對,這都是陳天恩和賈長明的錯,朕知道,西北軍素來忠心耿耿,你們都是被他們要挾的,朕不怪你們……”
“哈哈哈……”
一道大笑聲打斷了嘉衡帝的話。
緊接著為首的將領踏踏踏地踩著皮靴走到了嘉衡帝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嘉衡帝,譏誚地說:“狗皇帝,你也有今天,你抬起頭,看看我,認識我嗎?”
嘉衡帝顫顫巍巍地抬頭,看到火光中是一張略顯滄桑的臉,皮膚黝黑,五官完全是中原人的長相。
他在腦海中搜尋了半天,實在是沒記起這人是誰。
看著他茫然的樣子,那人再度笑了起來,吐出一個名字提醒他:“朱溫清!”
這是誰?
嘉衡帝完全不記得了。
倒是后面的徐匯想了起來:“上一任鴻臚寺卿?”
他一說,戈簫馬上想起來了。
象州倉監造反,鴻臚寺卿朱溫清跟對方姓名只有一字之差,被皇帝遷怒扣上同黨謀逆的帽子,朱家被抄家下獄,朱溫清被處死,其余家眷發配西北。
眼前這年輕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戈簫反應過來:“你……你是朱溫清的兒子?”
朱宜年笑了起來:“狗皇帝,你這些臣子的記性比你好多了,沒關系,你記不起了,我就讓你下去陪我父親,陪我母親,陪我妹妹,陪我朱家九口冤魂!”
嘉衡帝連忙瘋狂搖頭:“不,不,誤會,朕,朕搞錯了,朕這就替朱家平反,朕追封你爹為國公,不,異姓王,賜你王府美人金銀,你要什么朕都給你,朕保證讓朱家……”
刺啦一聲,鋒利的刀一下子劃破了嘉衡帝的胳膊,血流如注,他疼得齜牙咧嘴,驚呼出聲。
朱宜年輕飄飄地收回了刀:“我現在不殺你,下旨吧,讓禁軍投降,否則我就斬斷了你另外一條胳膊!
就這么一刀解決了這狗皇帝,未免太便宜了他。
朱宜年想到父親慘死,一家發配西北,路上母親妹妹嫂子不堪受辱自盡,兩個兄長一氣之下跟押送他們的衙役拼了,最終也葬送了小命,甚至連還年幼的侄兒侄女們都慘遭了毒手,心中的恨意涌上來,再次給了嘉衡帝另外一條胳膊又來了一刀。
“朱將軍,夠了,王石原還在率禁軍抵抗,這狗皇帝不能死,先留著!币坏缆曇魪暮蠓絺鱽。
戈簫抬頭便瞥見陳天恩從遠處騎馬而來,頗為客氣地對朱宜年說道。
朱宜年收了手:“將狗皇帝綁在馬上!”
后面跟來的賈長明看了一眼狼狽跪在雪地中的戈簫,頗為痛快:“朱將軍,將戈簫交給末將如何?”
朱宜年冷淡地說:“隨你,走!”
一聲令下就帶著他的人走了。
***
楚家軍與甄衛匯合后便緊趕慢趕,一路急行回京。
只是天公不作美,離開平州天上就下起了鵝毛大雪。
雪下得太大,嚴重拖累了行軍的速度。
本來十來天就能抵達京城,可半個月過去了,他們才趕到距京城最近的縣城——景門縣。
也就在這時,他們收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京城失守了,嘉衡帝被掛在了城墻上。
楚弢和甄衛大驚失色。
“怎么會呢?京城可是有十五萬禁軍。”楚弢萬分不解。
高昌人再勇猛,人數也不會比禁軍多。而且禁軍還占據有利地形,怎么會淪陷得如此之快。
甄衛也覺得奇怪:“咱們先派人去打聽打聽怎么回事吧!
“那皇上怎么辦?”楚弢擔憂地問。
嘉衡帝被掛城墻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甄衛頭痛:“這樣,咱們帶一小隊騎兵去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楚弢沒有意見,兩人帶了一百騎兵,快馬加鞭,趕到了京城外,遠遠地便看到幾十道身影被掛在巍峨的城墻上,最中間的赫然是嘉衡帝。
嘉衡帝臃腫的身體還穿著明黃色的龍袍,這會兒華麗的袍子上已經東一塊,西一塊,到處都是血跡了,他緊閉著雙眼,也不知生死。倒是旁邊有幾個臣子眼睛大睜著,明顯還沒死。
甄衛氣得握緊了拳頭:“高昌人,欺人太甚!”
楚弢更擔心另一點:“皇上身體不好,這么冷的天將他掛在城墻上,他恐怕吃不消!
今天雪倒是停了,但氣溫非常低,而且風很大,刮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甄衛也很焦慮:“那怎么辦?咱們要強攻京城嗎?”
楚弢覺得不樂觀:“只怕很難,先了解清楚禁軍到底是什么情況吧。”
甄衛也贊同,他們派了不少探子出去打探消息。
傍晚,探子竟帶了幾千禁軍回來,這些都是被打散,從京城逃出來的小股禁軍。
從這些禁軍口中,他們也大致搞清楚了情況,是陳天恩和賈長明背叛了朝廷,大開城門,引高昌人入京,從而導致京城失守。
嘉衡帝本想趁著高昌人還沒打到皇城趕緊出城南下與楚家軍匯合,但路上遇到了高昌人的伏擊被俘。高昌人利用嘉衡帝威脅禁軍投降,京城有部分官員和將領投降了,但禁軍主帥王石原不肯投降,還救出了五皇子和八皇子。
現在禁軍占據著京城東區與高昌人對抗。
剛大致了解了情況,傍晚,王石原就派人過來了,邀請楚弢和甄衛帶兵從東城門入京,將高昌人徹底驅逐出京城。
打發了使者,楚弢問甄衛:“你怎么看?”
對于這位五年前才上任的禁軍統帥王石原,楚弢不是很了解,因為他這幾年都在外面打仗。
甄衛有些擔憂地說:“我們這樣攻城,高昌人只怕不會放過皇上吧?”
還有其他的皇室子弟,王公貴族。
他沒說明,但兩人大概都明白了王石原的心思。既然嘉衡帝已經被俘了,不如全力奪回京城,到時候擁立五皇子或是八皇子上位就是。
五皇子還好,今年有十四歲了,八皇子今年才七歲,王石原恐怕也沒安什么好心,不然為何王石原現在還能守住城東,但卻讓嘉衡帝落入了敵軍手中。
“八皇子的生母跟王家有親戚關系吧?”楚弢問道。
甄衛點頭:“八皇子的外祖母是王石原的姨母!
所以王石原其實是八皇子的表舅。
楚弢眼神陰沉:“咱們還是要想辦法救皇上,明日派人跟高昌人談判吧,看他們怎么才愿意放了皇上。如果他們不同意,咱們只能攻城了!
甄衛沒有意見:“好。”
只是嘉衡帝還沒換回來,新的問題來了。
次日清晨,探子來報:“楚大將軍,甄統領,慶川軍逼近了池州,估計今日就會占領池州!
楚弢和甄衛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難看。
前有狼后有虎,真是糟糕透了。
“這個陳云州野心勃勃,一路追著我們,莫不是想一口氣拿下京城不成?”甄衛氣急敗壞。
楚弢擔憂地說:“只怕汝州,還有北方大片地區都落入了陳云州手里!
即便拿回京城,大燕也只剩他們腳下這片彈丸之地了。
甄衛臉色鐵青:“慶川軍在后面,我們恐怕不敢全力攻打京城,真他娘的操蛋!
楚弢想了想說:“聽聞陳云州出自西北軍,其祖輩被封為定北大將軍,常年駐守西北,護西北幾十年平安,也許咱們可以派人去跟他們談談,咱們先一起打退高昌人,其他的以后再說!
甄衛不是很看好:“他這人狼子野心,恐怕不會那么輕易答應吧!
楚弢搖頭說:“這可未必,他的父輩叔伯,陳家多少男兒死在高昌人手中!
“那就試試吧。”甄衛終于同意。
他們派了楚弢的副將到池州面見陳云州。
***
陳云州從沒這么累過,天天不是在趕路就是在趕路的路上。
北方的路太難走了,尤其是這種冰天雪地的環境下,積雪覆蓋了地面,導致雪地下面有沒有坑洼也看不清,所以一路顛簸非常難受。
不過收獲也是巨大的。
楚家軍急著回京,根本沒阻擊過他們,也沒留下軍隊駐守城池,所以他們一路北上,如入無人之境,短短半月就拿下了好幾個州府,搞得鄭深、陶建華、胡潛等人不得不跟著他們一路跑,一路停,每拿下一個州府,就留幾千駐軍,再留一兩個文臣收編當地官府。
等到了池州,只剩陳云州和童敬,還有五萬慶川軍了。
人數比較少,而且慶川軍多是南方人,第一次到北方,不大適應北方這么嚴寒的天氣,所以到了池州之后,陳云州跟童敬商量了一陣,決定在池州停下來。
一是先讓慶川軍休整休整,適應北方的氣候,二也是在等林欽懷、童良帶兵北上與他們匯合。
只是他們剛在池州安定下來,楚弢竟然派人來了。
因為有楚家軍在前面,陳云州還沒接到京城陷落的消息。
他讓人將楚弢的副將請了進來。
副將一進門連忙給陳云州行禮:“小人見過陳大人。”
“劉副將免禮,請坐,不知楚大人派你來有何要事?”陳云州開門見山。
沒什么重要的事,楚弢肯定不可能會派人來見他。
劉副將開口就給了陳云州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陳大人,京城被高昌人攻陷了!”
陳云州大驚:“怎么會?京城不是還有禁軍嗎?”
劉副將苦笑著說了緣由:“陳天恩和賈長明二人跟高昌人勾結在了一起,騙禁軍開了城門!
陳云州將信將疑,面上卻道:“原來如此,這二人當真是可惡至極!
旁邊的童敬直接笑了起來:“哈哈哈,福報啊,當初狗皇帝重用陳天恩這個忘恩負義之輩,如今受到反噬了吧!
他真是太開心了,也不知道嘉衡帝后悔沒有。
劉副將看到童敬的反應,心涼了半截,可想到如今的情況,還是硬著頭皮說道:“陳大人,高昌人是大敵,時常南下燒殺搶劫,無惡不作。咱們同為大燕人,在面對外敵時,應同心協力,先驅逐外敵,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我家將軍說,陳大人出自忠良之后,必定會以大局為重!
童敬聽不得這話,冷笑道:“別,我們如今可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劉副將,你們不必拿這所謂的大義來壓我家少主,陳家男兒在西北上陣殺敵,死傷無數的時候,朝廷在哪里?你們所謂的大局在哪里?”
“隨便兩句話,就想我家少主放下仇恨,去幫你們?別做夢了,沒錯,高昌人是我們的仇人,朝廷就不是嗎?楚弢今日求我們幫忙,那陳家遇難的時候他在哪兒?他又替陳家說過一句話嗎?”
一席話說得劉副將無言以對。
看著他尷尬的樣子,陳云州咳了一聲制止了童敬,然后道:“劉副將,我也很欽佩楚將軍的為人,楚將軍所說的大局為重,我會認真考慮,你先回去吧,容我們商量商量再說!
劉副將很想說皇上的身體扛不住了,可看童敬那橫眉怒眼的樣子,只得作罷:“謝謝陳大人,小人告辭!
等他走后,童敬就罵了起來:“什么玩意兒,前陣子還在剿咱們,今天又想讓我們幫忙,白日做夢。少主,你可千萬別中了楚弢這老家伙的奸計!
陳云州輕輕搖頭:“不會,有禁軍,有楚家軍在前,何時輪到我們出頭了?不過京城到底什么情況,咱們還是要先了解清楚的,派一批探子去打聽打聽吧!
童敬稍稍松了口氣:“那就好,咱們按兵不動,在后面坐山觀虎斗。”
陳云州輕笑著搖了搖頭:“光這樣可不行,林叔應該拿下了祿州和賀州,準備北上了,我給他去一封信,讓他先去宣州。高昌人敢攻打朝廷,留守在宣州的人不會太多,咱們趁機先拿下宣州,斷了高昌人的后路!
第114章
滴答滴答……
雪水融化, 從牢房上方破碎的瓦片中往下滴落,冰寒刺骨,凍得人打哆嗦。
嘉衡帝躺在粗糙的草堆上, 感覺渾身像是被火烤一樣, 腦袋都被燒得迷糊了,忽地一碗黑乎乎的湯藥灌入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澀, 順著口腔蔓延到喉管,然后鉆入全身, 緊接著一床帶著臭味的被子蓋到了他的身上。
迷迷糊糊中, 他聽到一道冰冷的聲音。
“別讓他就這么死了!”
嘉衡帝艱難地睜開眼皮, 看著身披黑甲,目光森冷的朱宜年。
他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殺……殺了朕……”
嘉衡帝素來怕死,這幾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后,每日早晚都讓太醫診脈, 參茶、參湯不斷,寢宮里更是寒暑不侵,就是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但現在他后悔了。
被俘的這幾天, 朱宜年每日都折騰他, 折騰完了又給他看大夫,包扎傷口, 灌藥, 始終讓他吊著一口氣。
嘉衡帝體會到了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一刻, 他寧愿痛快地死去,也好過這樣被踐踏, 身體、自尊都在不停地承受痛苦,反反復復,永不休止似的。
這樣的痛苦比曾經最讓他害怕的死亡更恐怖。
朱宜年冷眸似霜,眼神痛快地看著躺在草堆中艱難掙扎的嘉衡帝,笑了:“想死?沒那么容易,這只是開始。一會兒在他腳邊、腹部、耳朵兩側放一些殘羹冷炙!
天寒地凍,人類缺衣少食,動物也是,天牢中饑腸轆轆的老鼠嗅到食物的味道,必然會聞風而動。
嘉衡帝一想到那骯臟、下賤的老鼠舔舐甚至是啃他的腳、肚子、耳朵這樣脆弱的地方,便覺渾身發寒,他哀求地看著朱宜年:“放……放過朕,殺了朕,求求你……”
朱宜年眼底是大仇得報的痛快:“好好享受老鼠盛宴吧!”
說罷,他在嘉衡帝崩潰的眼神中退出了牢房。
朱宜年身邊的親衛看著嘉衡帝又昏了過去,低聲說:“將軍,要是把他折騰死了怎么辦?右賢王說燕皇還有大用,只要他在,朝廷大軍都會有所忌諱,不敢妄動。”
中原王朝講究忠君,嘉衡帝一日不死,那就一天還是大燕的君主。
若有人想要扶其他皇室子弟上位,都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那些臣子也會擔心,萬一嘉衡帝被放出來又或是死里逃生了怎么辦?
而且王石原和楚弢雙方,對嘉衡帝的忠心也不同,留著嘉衡帝還可以防止兩人合謀。
否則,一旦嘉衡帝死了,那楚弢也只能跟著王石原一起,扶立新帝。
總之,嘉衡帝現在活著比死了有用得多。
朱宜年輕輕一笑,目光落到旁邊牢房中躲著他的戈簫身上,滿不在乎地說:“明日給戈簫換上龍袍,將他的頭發散下來掛到城墻上,幾百米遠,誰能分得清墻頭上到底掛的是誰?”
親衛愣了一瞬,然后也放松了:“將軍英明!”
戈簫聽到這話,幾近崩潰,這么冷的天,掛在城墻上幾個時辰,那不得要去掉他半條老命,可他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求朱宜年沒用,所以什么都沒說。
倒是旁邊的虞文淵看著朱宜年這副樣子,很是痛心疾首的樣子:“朱宜年,你父當年也是忠君衛國之臣,高昌人殺我大燕子民無數,無惡不作,你如今竟幫這幫異族殘害同胞,你就不怕無顏去見你父親嗎?”
朱宜年停下腳步,譏誚地看著虞文淵:“你這副大義凜然,自私虛偽的面孔真是令人作嘔!你也知我父乃忠君衛國之人,我父被那昏君下獄時,你在哪里?你非但沒幫我朱家說一句話,還在我好友被那昏君申斥貶謫時落井下石!
“虞文淵,你不說,我都沒注意到你,你自己跳起來,那就別怨我。來人,將他的頭發都剃了,明日掛在城墻上,隔半個時辰往他身上潑一桶水!”
這么冷的天潑水,掛城樓上吹風,那滋味太酸爽了。
附近幾個牢房中被關押的大臣倒吸了一口涼氣,再也不敢吭聲。
虞文淵也沒想到朱宜年這么狠,憤怒地罵道:“朱宜年,你個亂臣賊子,你個叛徒,你殘害同胞,不得好死……”
朱宜年勾了勾唇,漫不經心地出了牢房。
親衛有些不忿:“將軍,讓小的去教訓教訓那虞文淵,淪為了階下囚還沒認清他的身份,真當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吏部尚書呢!
朱宜年輕輕搖頭:“不用,不過是群不中用的老頭子的無能咆哮罷了。”
親衛連忙說道:“將軍英明!
心里卻暗暗下了決心,一會兒讓獄卒好好招待招待這不識趣的虞文淵。
一出牢房,朱宜年就看到一個士兵跑了過來:“朱將軍,右賢王有詔!”
朱宜年點頭,上馬,去了右賢王的臨時駐地。
右賢王占據了城西一座王爺的府邸。
朱宜年到時,府邸中已有高昌人數位將軍,還有陳天恩和賈長明,幾乎都到了。
他拱了拱手:“末將參見統帥!
右賢王是個三四十歲的精壯漢子,蓄著濃濃的胡須,頭發微卷,面容威嚴。
他抬了抬手:“朱將軍請坐。今日召諸位前來,是商議對策,如今我高昌人已拿下大燕大半都城,俘獲無數金銀財寶美人,現楚弢回防,王石原還在城東與我軍作戰,接下來是留是撤,本王想聽聽諸位的意見。”
本來高昌人只是打算東進搶劫一些糧食、金銀珠寶和女人度過這個難熬的冬天,誰知道大燕王朝的守軍如此不堪一擊,短短兩個月,他們就拿下了井州、長州、宣州,甚至直接攻進了大燕京城。
也正是因為大燕兵力的孱弱,一步步助長了高昌人的野心。
見識了京城的繁華和富足,他們都不想走了。
大將瑪哈爾拱手說:“統帥,大燕京城能容納百萬人,可將我部老弱婦孺冬日遷入京中過冬,春日再西去放牧,如此一來,可少受苦寒之禍!
北地的風雪又猛又大,而且時間漫長,太難熬了,還是大燕人會享福,富貴人家冬日炭就沒斷過,平民百姓也會有做炕或是燒炭柴取暖的。
而且京城吃的東西也多,玩的東西也多。
陳天恩和賈長明對視一眼,也連忙說道:“瑪哈爾將軍說得對,統帥,京師繁華,每年創數百萬貫錢之利,拿下京師,以后王帳所需柴米鹽茶、鐵器、絲品、瓷器等一應俱全。如今我軍已拿下大半京師,豈能將之拱手讓給敵人?”
他們雖然已經投奔了高昌人,但也不想跟著這群蠻夷回苦寒的西北過苦日子。
右賢王點了點頭,看向一直沒吭聲的朱宜年:“朱將軍,你怎么看?”
陳天恩和賈長明見他特意詢問朱宜年的意見,立即意識到朱宜年在這位右賢王心目中的地位不低。
朱宜年抬起頭,正色道:“統帥,若打算長居京城,甚至往南繼續推進,那就得約束部下,不可再隨意搶劫殺人。京城有百萬之眾,近幾日我軍已立威,京城聞我軍色變,是該懷柔了,如此方可長久,否則各地商賈也不敢來京師,城雖大,也不過是一座沒有產出的死城、空城!”
京城的繁華離不開外地的商賈,離不開全天下的供養,一味的殺戮,高壓,只能讓百姓恐懼、逃離。沒有人,即便占據京城又怎樣?這不過是無水之源。
右賢王若有所思:“你說得很有道理,容本王考慮考慮。今日將大家召集起來,還有一事相商,探子發現,除了楚弢帶軍回京,駐扎在景門縣,慶川軍也跟著來了,目前駐扎在景門縣以南的池州。”
“楚弢派了人池州,應是打算游說慶川軍一同對付我們。如果慶川軍、楚弢和王石原三方聯合,我們的壓力將會非常大!
“統帥,末將請命,由末將帶一萬精銳前去池州,襲擊慶川軍!”朱宜年蹭地站了起來,語氣堅決。
陳天恩和賈長明都有些詫異,池州距京城有百來里,這距離可不近,現在雖沒下雪了,可地上的雪還沒融化,這時候遠途奔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風險也極大。
這個朱宜年是瘋了不成?
不過下一刻他們就知道原因了。
右賢王抬手示意朱宜年坐下:“朱將軍莫急,這個仇咱們遲早得報,但不必急于這一時。慶川軍在池州有數萬人,你帶一萬人去偷襲,恐占不了什么便宜!
朱宜年抿了抿唇,很不甘:“統帥,州弟乃是因我才被貶。他性情純良耿直,才華橫溢,最后卻被陳云州那廝給殺了,此仇不報,我朱宜年枉為人!”
他之所以背棄了良心,不惜背負千古罵名投奔高昌人,為的就是報仇,報雙親之仇,報全家被滅之仇,也要報好友被殺之仇。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州弟。
州弟若非為了他家,在朝堂上跟那昏君據理力爭,也不會被貶喪命。
本來州弟是幾十年來最年輕的狀元郎,前途無量,可就是因為他,一切都沒了。
若是不報這個仇,他死后如何能去地下見故人?
右賢王欣賞地看著朱宜年:“朱將軍重情重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實令人佩服。你放心,本王答應過會為你報仇,就一定會做到,此事不急,咱們先等等,將京城徹底拿下,再對付陳云州亦不遲!”
朱宜年沉默片刻,悶悶地說:“末將謹遵上令!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這答應非常勉強。
右賢王知道朱宜年的性子,也沒再多說,繼續道:“如今我們要防他們三方匯合,諸位有什么好意見?”
賈長明為了掙表現,立即站出來說:“統帥,末將在南邊時跟慶川軍打過不少交道。他們貫會隔山觀虎斗,然后趁機撿便宜,縱觀陳云州的發跡史,那就是一部投機撿漏的歷史。此人詭計多端,狡猾異常,相反,楚家軍統帥楚弢此人性情則要耿直許多,沒那么多算計!
“因此,末將以為咱們可假裝拉攏陳云州,也派使者去池州。如此一來,楚弢必然不敢信陳云州,雙方的結盟不攻自破。至于王石原這里,咱們放出風聲,他想挾天子以令諸侯,打算擁立年幼的八皇子上位,有不臣之心。”
“楚弢這人末將了解,最是忠心不過。嘉衡帝沒死,他不會效忠皇室其他人,這樣,他與王石原之間也會產生嫌隙,三方不和,這就是我們拿下京城的好機會!
右賢王拍手稱贊:“賈將軍果然足智多謀,就依你所言!
右賢王當即命人寫信,然后又送了一份禮物給陳云州。
朱宜年冷眼看著這一切,等出了王府,他就直奔天牢,親自提刀砍下了嘉衡帝戴著玉扳指的大拇指。
嘉衡帝痛得驚醒過來,仇視地盯著朱宜年:“叛徒,你不得好死!”
朱宜年冷冷看著他:“你們都沒死,我怎么會死?”
從將靈魂賣給高昌人起,他就已不再恐懼死亡,只要能報仇,便是要下十八層地獄,他也甘愿。
說罷,他撿起地上血淋淋的斷指和一張紙交給身旁的親衛:“找個匣子裝上,一并塞進給陳云州的禮物中,就當是我給他的見面禮!
親衛跟著他去的王府,有些擔憂:“將軍,這……要是被統帥知道了,只怕會責罰將軍。將軍,報仇的事您不必著急,右賢王答應了……”
“只怕什么?讓你去,你就去,出了事我擔著,與你無關!”朱宜年陰沉沉地打斷了他的勸說。右賢王只會看重利益,怎么可能真心為他報仇,如果雙方真的聯合了,那他這仇就永遠都報不了。
親衛見他暴怒的樣子,趕緊改口:“是,將軍息怒,小的這就去安排!
好在大拇指很小,藏在個小匣子里隨便塞個地方也沒人會發現。
***
“少主,高昌右賢王派了使者過來!蓖疵嫔幊恋卣f道。
雖然童敬很厭惡腐敗無能的朝廷和昏庸的嘉衡帝,但他也同樣厭惡仇視高昌人。
陳云州挑眉:“這高昌人的消息倒是靈通,咱們才來池州兩日,他們就接到了消息,還派了人過來。既然來了,就見一見吧,童叔,你要是不想見就去忙別的。”
陳云州理解童敬的心情。
陳家男兒,童敬曾經的部下、同袍全都死在了高昌人手里。
高昌人是他們的又一個仇人。
童敬坐著沒動:“不用,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說出什么花樣來。”
也好,就當磨磨他的脾氣了。
陳云州沒再勸,而是讓人將高昌人的使者請了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皮帽,身穿褐色動物毛皮的高昌人走了進來,手放在胸口行了一禮:“高昌右賢王麾下忽魯爾見過陳大人!
他的漢語說得有點別扭。
陳云州擺了擺手:“忽魯爾使者請坐,不知右賢王遣你前來有何事?”
他可沒功夫跟這個高昌人浪費時間。
忽魯爾微微弓著腰,單手按在胸口:“我家右賢王聽聞陳大人的事跡,對陳大人頗為佩服,有意與大人交好。這是我家右賢王的信,請大人過目!
柯九將信送到陳云州面前。
陳云州翻開粗略掃了一遍,這信上的文字倒挺好看的,而且遣詞造句非常有水平,比陳云州這個半路出家的好多了,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應該是中原人寫的。
至于內容,右賢王說什么跟他神交已久,愿與陳云州共享天下,以京城、宣州、長州、井州、塞州、云州為線,以此分割,南方全部歸陳云州,北地皆屬于高昌人。
然后邀陳云州一起殲滅朝廷大軍,以絕后患。
看起來很不錯,高昌人就占據他們現在所占的州府,其他的,哪怕現在還沒陷落的地區,都給陳云州。這樣陳云州幾乎占據了大燕九成的疆土。
忽魯爾見陳云州看完,接著說道:“陳大人,我家右賢王非常有誠意,如果陳大人還有其他條件,咱們也可以談。當前,我們雙方的敵人是朝廷大軍,如果不能將楚弢、王石原的兵馬全部覆滅,他們一定會卷土重來,擁立新帝,想必陳大人也不愿意見到這一幕!
陳云州笑著點頭:“沒錯,但京城乃是北方重地,京城失,我也無法面對天下人。除非右賢王愿將京城分給我,我就可答應你們的條件,不然此事沒法談。當然,京城我也卜是白要,我可將陜州送與右賢王!
“陜州雖不如京城繁華,但距西北更近,對你們高昌而言,有京城所沒有的地理優勢!
話是這樣說,但一個偏遠州府換天下第一城京城,忽魯爾臉色有些難看:“陳大人,這差距也太大了。”
陳云州笑瞇瞇地放下了茶杯,笑著說:“以后我可放開兩國邊境,減免稅收,任商人出入,不會限制北地的糧食、茶葉、鐵器、糖等貿易,我想這個答案右賢王應該會滿意的。”
忽魯爾有些詫異,朝廷一直限制將這些物資輸入高昌。他們要大量獲取這些重要物資,只能通過走私,花費數倍的高價從不法商人手中購買。
如果新朝不限制,那他們以后每年可省幾十上百萬的銀錢。
“陳大人大義,不過此事小人不敢做主,還得稟右賢王后才能給陳大人答復。”
陳云州很好說話:“應該的,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忽魯爾又行了一禮:“多謝陳大人。這是我家右賢王為大人親自挑選的禮物,希望大人能喜歡。小的先回京城復命了,告辭!
“多謝右賢王殿下!标愒浦蔹c點頭,也沒假裝挽留一下忽魯爾。
等忽魯爾退了出去,童敬就陰陽怪氣地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陳云州好笑,勸道:“童叔莫急,等我們拿下宣州,斷了高昌人回西北的退路再好好陪他們玩,現在先糊弄糊弄,麻痹對方,以免對方察覺咱們的意圖有了防備,拿下宣州就難多了。”
說起這個,陳云州正色道:“打探清楚高昌人在宣州有多少駐軍嗎?”
“大概在兩萬左右!蓖从行┌l愁,“這人數不少,宣州作為京城的門戶,城高墻厚,若不能在短時間內拿下宣州,我們將會很被動。一旦右賢王發現我們在攻打宣州,很可能會帶兵撤離京城,回防宣州!
陳云州蹙眉:“這樣的話,咱們攻打宣州的兵馬非常危險,而且京城會被王石原和楚弢拿下,再想攻入京城也難了,到時候我們反而給人做了嫁衣裳!
高昌人之所以這次輕易就拿下了京城,全因出了陳天恩和賈長明這群叛徒,不然再給他們半個月,恐怕也拿京城沒轍。
童敬點頭:“沒錯,所以必須要快,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下宣州。這樣高昌人回不去,只能留在京城跟王石原、楚弢死磕,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機會!
陳云州思索了一會兒:“那必須得速戰速決,但這天寒地凍的宣州城外又沒什么埋伏,必須得想想其他辦法……看來我們暫時只能答應楚弢了!
“楚弢不也在拉攏我們嗎?我們派人回他,跟王石原聯合,三方一起進攻,王石原從城東反擊,楚家軍從城南攻城,我們慶川軍從城西去進攻,到時候你帶兩萬人過去,出工不出力,就做一件事,阻止高昌人出城,然后再放出風聲,京城要破了,我們要生擒右賢王了!
“你說這時候宣州駐軍還能坐得住嗎?”
童敬頓時明白了陳云州的意思,拍手叫好:“不錯,京城有差不多十萬高昌大軍,是這次高昌人東進的主力。高昌人總共也只有百萬余人,若是這十萬大軍全載在了京城,其中還有右賢王和諸多將領,那對高昌人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宣州駐軍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他們勢必會想方設法支援右賢王。”
“只有他們肯出城,咱們的機會就來了!
陳云州點頭:“沒錯,那得通知林叔再等等,莫要讓高昌人知道了他們的蹤跡,這樣高昌人才會以為咱們的主力都投入到了京城戰場,方可放心地帶兵出城支援。”
想到能擺高昌人一道,童敬頗為高興,樂呵呵地說:“好,那我這就派人去回楚弢。”
陳云州笑瞇瞇地說:“不急,再等兩天,林叔還沒來呢,咱們得給他們多留一點時間!
“這倒是!蓖床桓始拍,“那我寫信催催那小兔崽子,磨磨蹭蹭的,再不來湯都喝不上了。”
陳云州失笑,沒有摻和這父子倆的事。
他起身,目光落到忽魯爾送來的幾個箱子上,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柯九:“抬下去,值錢的東西就入庫吧,不值錢的分了,沒什么用的扔了!
他才懶得看忽魯爾送了什么過來,不外乎金銀珠寶。
白送的錢,不管多少,不要白不要。
柯九樂呵呵地示意幾個士兵將箱子抬了下去,這下他們又可以打一頓牙祭了。
可沒過多久,那士兵卻惶恐地跑了過來,將一個巴掌大的褐色小匣子交給了柯九:“九爺,這……你看里面!
柯九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打開匣子,頓時愣住了。
只見匣子里竟是一只帶著玉扳指的拇指,斷口血淋淋的,非常滲人。
他啪地合上匣子,怒罵了一聲:“靠,這高昌人什么意思?箱子里還裝了什么?”
士兵連忙說道:“其他都是金銀珠寶,就這么個古怪的玩意兒!
柯九眉心緊蹙,很是不解,你說高昌人要是想惡心他們吧,那也沒道理送那么多的值錢玩意兒?梢f他們是好心吧,又夾了這么個玩意兒在里面。
他實在想不通,趕緊拿著匣子進去向陳云州稟明此事。
陳云州還沒開口,旁邊的童敬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搶過匣子打開:“真是根手指頭,像是大拇指,高昌人什么意思?咱們在京城又沒認識什么人。”
陳云州湊過去掏出手帕捏住這跟手指,仔細打量了一番:“皮膚松弛有褐斑,年紀應該比較大,手骨粗大,指腹沒有任何繭子,應該是富貴男性,戴的扳指通體翠綠,成色極好,一般人不可能有這玩意兒。這根手指的主人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權貴!
童敬點頭,還是疑惑:“可高昌人送這個給咱們干什么?警告咱們?那這至少也得是皇帝的手……”
他本是隨口一說,但等話說出來,他和陳云州都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陳云州吸了口氣:“恐怕這還真是皇帝的手指,難道右賢王想以此威脅我?可這有用嗎?”
不可能,他又不是嚇大的。
兩人都想不通高昌人送這么根指頭的用意。
就在這時,柯九忽然說道:“大人,匣子下面還有張紙!
陳云州這才發現,匣子底部貼著一張紙,但因為被手指流的血給染紅了,現在血跡干涸,眼色變得有些深,幾乎根匣子的顏色一樣,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他將紙抽了出來,依稀辨認出了一行字:下一個是你,陳云州!
“干他娘的,高昌人啥意思,還真威脅咱們。”童敬氣得破口大罵。
陳云州若有所思,右賢王這樣的人物不會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嚇住他,這個匣子更像是惡作劇。但誰能接觸到嘉衡帝,并砍下他的手指,還塞進送禮的箱子中送過來呢?
送這個匣子的人在高昌人中也必定地位不低。
而且最后落款,還寫了他的名字。
陳云州仔細觀察了一番,自己的名字似乎寫得格外用力,比前面幾個字要大一些,而且中間還斷了一下,明顯帶著一股情緒,綜合對方送來的手指,必然是對他有很深的敵意或仇恨。
可陳云州想了半天,也不覺得自己在高昌人中有什么仇人。
原主是個嬰兒的時候就離開了西北,能跟什么人結仇?
至于賈長明、陳天恩,陳云州完全不考慮,三姓家奴,墻頭草,現在恐怕急著在高昌人那立足呢,哪有心思威脅他啊。
“算了,想不清楚,那就不用想了,是敵人總會冒出來的。”陳云州滿不在乎地合上了匣子,交給童敬,“正好,用這玩意兒去見楚弢,說明情況,不然楚弢未必會信咱們!
童敬點頭:“行,我安排人這就去景門縣,咱們不拖了。”
他得給高昌人一點顏色瞧瞧,敢威脅他家少主。
陳云州笑著點頭:“嗯,記得告訴楚弢這是嘉衡帝的手指!
不管是不是,都栽到嘉衡帝頭上,這樣才能激起楚弢的怒火。
***
楚弢也接到了高昌人派使者去見陳云州的消息,他很是忐忑,怕陳云州被高昌人說動,正打算要不要派人去找陳云州再商量一番就聽說陳云州派人來了。
楚弢大喜,連忙說道:“去請甄統領過來,將慶川的客人請進來!
不一會兒,甄衛過來,兩人接見了慶川使者。
柯九大步進來,拱手行禮:“慶川陳大人麾下柯九見過楚將軍、甄統領。”
聽到柯九的名字,楚弢和甄衛對視一眼,稍稍有些安心,這可是陳云州身邊的親信,派他過來,看來慶川那邊很有誠意。
“免禮,柯九,陳大人可是想通了?”
柯九憤怒地掏出小匣子:“兩位將軍,那高昌人欺人太甚,竟送了皇帝的手指給我家大人,要挾我家大人從后襲擊楚家軍,否則這就是我家大人日后的下場!
楚弢和甄衛聽說是嘉衡帝的手指,大驚失色,連忙湊了過去,這一看,二人都驚呆了。
楚弢眼眶泛紅,一個鐵血漢子竟哽咽了:“皇上,您……您受苦了,這可惡的高昌人,我楚弢與他們勢不兩立。”
甄衛也氣哼哼地咒罵:“這些兇狠粗魯的蠻夷,竟這么對皇上,不行,咱們得盡快想辦法將皇上救出來。”
柯九驚呆了,還真被童將軍說中了。
因為楚弢和甄衛通過扳指認出了這是嘉衡帝的手指,所以他們對柯九的話也沒任何懷疑,雙方商量好了,由楚弢這邊出面說服王石原一起行動。
柯九則回了池州,向陳云州稟明了這事。
陳云州倍覺奇怪:“還真是嘉衡帝的手指,我何德何能跟嘉衡帝這種家伙排在一塊兒!
柯九憤怒地說:“也不知是何人做的。大人您英明神武,嘉衡帝這樣糊涂的昏君拿什么跟您比。”
陳云州都被柯九吹得有點臉紅,但柯九有一點說對了,他跟嘉衡帝完全是兩樣人,一個既恨嘉衡帝,又恨他的高昌人,他實在是想不出來。
“沒事,既然對方對我有敵意,等我們攻打京城時,對方肯定會現身的,到時候是誰就一清二楚了!
想到這里,陳云州對童敬說:“童叔,既然高昌人的隊伍中有這么一個仇恨我的人,這次去攻打京城就由我帶兵吧,你駐守在池州,等阿良來了,若是有多余的兵力,全部一起投入到宣州,一定要快速拿下宣州,等宣州到手,我就帶兵撤回池州!
童敬有些擔憂:“這樣會不會太危險了?還是讓我去吧!
陳云州笑了笑:“沒事,我多帶些大炮過去,如果不敵,那我就快速撤離,不會跟高昌大軍死拼的。”
童敬見陳云州堅持,只得同意。
雖然是去打醬油的,但陳云州的主要目的是吸引高昌人的注意,所以他一點都沒隱藏,反而大張旗鼓,軍隊還沒出發,先派人散播了一圈流言,搞得京城方圓幾十里都知道他要去攻打京城了。
而且,為了取信于人,陳云州還拋出了一番大義論,呼吁大家先摒棄前嫌,一致對外,收復京城。
王石原也不甘落后,迅速在京城放出流言,表示禁軍會與高昌人戰斗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楚弢就更不要說了,他直接將大軍開到了京城外。
右賢王收到這個消息,極為惱火,立即召集所有將領商議。
陳天恩和賈長明唯恐右賢王會放棄京城,回西北苦寒之地,他們可不想去草原上放羊,于是連忙說道:“統帥不必擔心,陳云州野心勃勃,楚弢忠于嘉衡帝,王石原有私心,他們不可能真正心無芥蒂聯合的。心不齊,這所謂的聯合,毫無意義,不足為懼!
右賢王萬分不解:“忽魯爾,你上次去池州見陳云州,不是說對方態度很好嗎?為何對方會忽然轉變態度?”
忽魯爾苦笑:“統帥,小的也不清楚,當時他說考慮的。”
誰知道考慮了一圈,直接將矛頭對準了他們。
“統帥,陳云州既如此不知道好歹,絲毫不考慮統帥的好意,就讓末將帶兵去會會他。”朱宜年站了出來,主動請纓。
右賢王知道朱宜年的心結。朱宜年平生最恨兩人,一是嘉衡帝,二就是陳云州。
而且他是中原人,最了解中原人的想法,派他出去,他必會竭盡全力,但就怕這家伙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沖動行事。
朱宜年見右賢王沒有第一時間答應他,立即跪下懇求道:“統帥,請讓末將出兵,不殺陳云州,末將提頭來見!”
右賢王笑了笑,將他扶了起來:“朱將軍的忠心日月可鑒,本王自是相信將軍,但現在我們面前三路大軍的圍剿,西城門當以穩為首,守住城門是最重要的,擊殺陳云州次之!”
朱宜年連忙說:“末將明白,統帥放心,末將不會意氣用事的。”
右賢王含笑道:“好,那西城門就交由朱將軍了!
第115章
臘月初九, 慶川軍、楚家軍、禁軍同時對高昌人發起了攻擊。
慶川軍攻打西側,楚家軍攻打南側,禁軍在城東往內發起沖鋒。
其實三軍一道從城東入城反攻是最好的, 無奈三方目標不一, 都做不到相信彼此。
高昌人在城東布置的兵力也是最多的,相較之下,在城南城西因有巍峨的城墻地利優勢, 所以布兵較少。
朱宜年帶了兩萬人
臘月初九,西城門, 戰鼓擂, 威震四方。
兩萬慶川軍兵臨城下, 黑壓壓的,放眼望去,仿佛看不到盡頭。
臘月初九,慶川軍、楚家軍、禁軍同時對高昌人發起了進攻。
西城門,寒風肆虐, 兩萬慶川軍兵臨城下,戰鼓聲赫赫,響徹云霄。
朱宜年身披黑色鎧甲, 站在巍峨的城墻之上, 望著下方烏壓壓的慶川軍,心中毫無懼意, 只有滿腔的恨意和戰意。
他厲聲大喝:“陳云州, 可敢與我一戰?”
聲響在空寂的天空中回蕩, 隨著呼嘯的北風一起響徹四方。
天地安靜下來, 旗幟飛揚,數萬人的戰場死一般的寂靜。
沒得到回音, 朱宜年再度大喝:“陳云州,聽聞你乃定北大將軍之后,定北大將軍陳家祖上戰功赫赫,無不是驍勇善戰之輩,今日朱某想請汝單獨一戰,勝,你入京,敗,留下慶川軍。爾可敢一戰?”
他這分明是挑釁。
他都將陳家祖宗都搬出來了,陳云州要是不站出來與他一戰,那就是墜了陳家祖宗威名,也會大大打擊慶川軍的士氣,讓慶川軍被人嘲笑,看不起。
柯九擔憂地看著陳云州,低聲說:“大人,這只怕是他的詭計,您擔心,可萬萬不能上當,說不定城樓上有無數的弓箭手已將弓對準了您!
這非常有可能,一旦陳云州被殺,慶川軍群龍無首,將會以極快的速度潰敗,西城門之危立馬解除,甚至連后方的慶川軍都會徹底瓦解。
陳云州輕輕一笑:“我明白。這人是誰,聽起說話的口音,應是中原人,可有人認識?”
柯九搖頭:“不認識!
這也正常,他們慶川軍都是從南邊來的,對北地的官員、將領幾乎沒什么了解。陳云州琢磨著回頭可以派人去詢問詢問楚弢,楚弢說不定能認識此人。
他伸手說:“拿望遠鏡來!
柯九連忙將望遠鏡遞了過去。
陳云州拿著望遠鏡,透過薄薄的鏡片終于看清楚了城樓上那人的模樣,二三十歲的樣子,皮膚黝黑粗糙,但五官輪廓完全是中原人的模樣。
不過最令人心驚的他那雙眸子,陰沉、幽深,充滿了無盡的恨意和戰意。
他站著城墻之上,就宛如一柄隨時會出鞘的利刃,氣勢比冬日的寒風都攝人。
“看起來倒是一個人物!标愒浦莘畔铝送h鏡。
對于高昌大軍中出現漢人,陳云州并不覺得奇怪。
西北常年征戰,有部分漢人被擄,也有部分漢人投靠了高昌人,還有些被占領區域的漢人生活在高昌人的統治之下,過個兩三代人,很多人都會被同化,哪怕身上還留著漢人的血,但思想上、心理認同上,都已經成為了高昌人。
這其實就跟現代人說的“黃皮白心”一樣,移民的二代、三代很多都會跟當地的文化融合,然后從思想上變成當地人。
不過大部分民族都有排他性。
一個漢人想要在高昌人中出頭,甚至統領一軍,難度會比高昌人大很多,因為高昌人中勇士肯定不會服他。這人能做到這點,還能得右賢王信任,單獨守一門,可見其本事不小。
就在陳云州想這些的時候,城門忽然開了。
朱宜年手持長槍,立于馬上,目光冰冷地盯著數百米外的慶川大軍。
“這人倒是好膽!标愒浦菰儐栠@支軍隊統帥,“杜將軍,咱們的炮火、弓箭能射中他嗎?”
陳云州可不講什么規矩不規矩,義氣不義氣,兵者,詭道也,兵不厭詐,誰笑道最后才是最重要的,手段不重要。
可惜杜將軍搖頭:“不行,距離有點遠,還打不到城門。”
就在二人說話之時,對方一個士兵忽然騎馬過來,然后雙手遞上了一封信。
杜將軍連忙上前接過信翻了一遍,然后回到陳云州的身邊,面色有些古怪:“大人,您請看!
陳云州打開信,上面只有一句話:慶川軍往后退三里,你我二人大石墩一決勝負!
杜將軍很了解地形,連忙給陳云州解釋:“大人,大石墩距西城門大概兩里左右,當心這人耍詐,F在高昌人守城,占據有利地形,實沒必要出城冒險,他此舉肯定不懷好意!
陳云州抬頭看了一眼馬上坐得跟標槍一樣的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人好像對我敵意頗深!”
就如杜將軍所言,這人現在占據地利,死守城門即可,實不必跟自己冒險。
還是對方武藝高強,天生就力大無窮,覺得能輕易斬了自己?
杜將軍連忙說:“大人,咱們慶川軍攻打高昌人,他們肯定仇視咱們。”
陳云州輕輕笑了笑,總覺得不是這個原因,哪怕隔得老遠,他也能感覺到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敵意。
“讓我去會會他!”
聽到這話,杜將軍感覺天都要塌了,連忙勸阻:“大人,萬萬不可,您乃千金之軀,怎可涉險?大人三思!
“是啊,大人,太危險了,大人,不若讓小的去會會他吧。高昌人應沒見過大人的真容,小的去即可。”柯九見陳云州動了這個念頭,干脆提出自己假冒陳云州出戰。
陳云州有種直覺:“不,他很可能認識我。這是個機會,高昌人出了城,將不再占優勢了,如果僅他一人出城,他死定了,如果后面還有高昌人,杜將軍帶兵攔截殺敵……”
陳云州還沒說完,地上立即烏壓壓地跪了一地的將領。
杜將軍苦笑道:“大人,此事萬萬不可。童將軍囑咐過末將,一定要保護好大人,大人,您若有失,您讓慶川軍這幾十萬兄弟怎么辦?您讓我們占領的二十多個州府怎么辦?您讓這天下幾千萬百姓怎么辦?大人若是有個萬一,這天下只怕又要陷入無盡的戰火中,求大人慎重!
陳云州怔了怔,片刻后,無奈一笑:“杜將軍,你們起來吧,是我任性了。我不會再提了。”
不知不覺,他身上已經有了這么多的擔子,已經不能再隨著自己的心意來了。
人有旦夕禍福,誰也預料不到明天會怎么樣,陳云州也曾想過哪一天自己要是出了意外,又或是生了病怎么辦?所以他在積極培養童良,這樣萬一他有個好歹,也有人接手慶川軍。
但現在想來,還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杜將軍幾人如釋重負,趕緊站了起來。
陳云州望著城門下那道身影,開口道:“讓大炮在前面開路,用炮火轟,弄得聲勢浩大點!
僅憑兩萬人,即便是打開了西城門,也沒多大作用,反而可能給王石原創造更多的機會。
所以陳云州早就決定了,出工不出力,牽制住一部分高昌人,吸引多方的注意力,最好是給高昌人制造點危機感,能將宣州的高昌人也給吸引出一部分最好不過。
這還有什么比火器更好用呢?
所以他這次帶了不少炮、彈。
杜將軍得了令,安排了二十門大炮往前挺進,在距西城門六七百米遠左右時,車子停下,士兵們點燃了大炮,炮火轟地落到城墻下方,氣勢驚人,掀起一陣陣氣浪,土石翻飛,嚇得城樓上的士兵們都不約而同地縮回了腦袋。
朱宜年在慶川軍推出火炮時就已帶人回了城。
他重新站在高高的城墻上,感受著下方猛烈的氣浪,臉色有些凝重:“這就是慶川軍的火器嗎?果然不凡!
親衛咽了咽口水:“將軍,前方危險,您往后退一些。”
朱宜年站著不動:“怕什么?如果對方的火器真的能打到城墻上方,早直接打過來了,何必這么慢吞吞的?”
等煙塵散去,他低頭看了一眼城墻下方。
城墻下,不少地方被轟出了大洞,至于城墻,也有些地方被轟得坑坑洼洼的,可京城的城墻建造得極為結實,那坑洼大多也有碗口大,最大的一個也只有臉盆大小。
聽起來不小,但京城的城墻底部可是有四丈厚,所以才有臉皮有城墻那么厚的說法。
對于十幾米厚的城墻來說,轟出碗口大的坑,也就跟撓癢癢沒多大區別。
相較之下,朱宜年比較擔心城門,他下令:“加固城門,另外,弓箭手做準備,敵人一旦進入射程,直接射擊。”
遠處,陳云州也拿起了望遠鏡觀察這二十炮下去的結果。
看完后,他輕輕搖了搖頭:“火力還是不夠!
可能是隔得比較遠,也可能是京城的城墻修筑得更結實,當然也有現在火炮處于起步階段,威能還不夠的原因。
火炮對付凡胎□□效果非常好,但對上這樣厚重結實,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修筑的城墻就有些不夠看了。
杜將軍也發現了,他問陳云州:“還繼續嗎?”
陳云州思考片刻,指了指城樓上方:“能將火炮運到這個高度嗎?火炮轟擊城墻城門,不知何時才能起效果,如果能將火炮挪到跟城墻齊平的高度,直接轟擊城樓上的駐軍呢?”
反正他們也不急著攻城,可以慢慢實驗。
杜將軍眼神發亮:“現在的火炮比以前體積小了些,也沒那么重,咱們可以用滑輪將其吊到箭樓上,這樣就能跟城樓保持差不多的高度了,不過得改造一下箭樓,可能比較耗時間。”
陳云州不在乎:“無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讓火炮守在前面,咱們改造箭樓吧。”
杜將軍連忙安排人在后方忙碌了起來。
城樓上,朱宜年等了一會兒,對面慶川軍毫無動靜,完全沒有繼續放炮的意思。
他皺著眉,逐漸意識到了什么。
慶川軍這明顯是在拖延時間,根本沒有跟他們決戰的念頭。
他吩咐親衛:“派人去打探打探城南、城東的戰況如何!”
半個多時辰后,派出去的人有了回音:“將軍,城東、城南打得很激烈,楚家軍在全力攻城,禁軍在往西往北推進!
朱宜年瞇眼看著下方紋絲不動的慶川軍,逐漸意識到了什么。
慶川軍跟楚家軍、禁軍說是合作,但根本不誠心。
城樓下慶川軍估計也就兩三萬人,這點人即便攻下西城門,估計也占不了便宜,而且還會讓下高昌軍往西城門調集更多的兵力,從而減輕其他兩方的壓力。
這樣王石原就可大舉往城內推進,占據京城更多的地方,甚至是拿下整個京城。
這三方根本就是各懷鬼胎。
如果真的是一心一意對付他們,那從王石原掌握的東城門直接進攻損失豈不是最小?
但王石原肯定不愿,另外兩方也信不過他。
一群各懷心思的野心家!
朱宜年立即命人拿來筆墨紙硯,快速寫了一封信,分析了三軍的情況,然后向右賢王提議,集中兵力鏟除王石原的人馬。王石原對他們威脅最多,至于城南城西,派少量兵力守住城即可。
他這邊兩萬人多了,只留五千足矣。
右賢王看完朱宜年的分析,又詳細看了一下三個戰場的具體情況,很快認同了朱宜年的提議,從西南兩處戰場抽調了兩萬多人,全部投入到東城區的戰場上,全力對付王石原。
朱宜年預料得不錯,到傍晚,慶川軍也沒再對西城門發起進攻。
反倒是城內王石原的禁軍損失慘重,只得退到東城門方圓三里內,豎了一道防線。
對于今天高昌人的勝利,朱宜年心里卻沒有半分痛快之意。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不遠處的慶川軍,仿佛要從這里面找到陳云州,可惜離得實在是太遠,而且敵人都是同樣的裝扮,他最終沒找到人。
第一天的戰事就這么結束了。
王石原氣急敗壞,好好問候了陳云州和楚弢一番,但還不能跟這兩方翻臉。
因為楚家軍和慶川軍沒有攻城的時候,高昌人也在不斷跟禁軍作戰,今天這兩軍好歹牽制住了一點高昌人的兵力。
楚弢對這個結果也不滿意。
他幾乎是全軍出動了,沒想到還是沒拿下南城門,倒是自己損失慘重。
甄衛很是心疼,提議道:“楚將軍,不如咱們去東城門跟王統帥匯合吧,高昌人占據地利,攻城太難了!
京城城高墻厚,而且高昌人極擅騎射,射術尤其好,現在他們端了京城的兵器庫,不缺箭支,楚家軍這么攻城只能用人命去填。
甄衛就三萬人,今天就損失了好幾千,如何能不心疼。
楚弢苦笑:“你去王石原很歡迎,我去他恐怕不會輕易同意!
兩人目標不一樣,楚弢一心想救嘉衡帝,維持正統,王石原想扶持年幼的八皇子登基,肯定會提防他,哪會讓他從東城門入。
現在王石原巴不得他在南城門這邊跟高昌人死磕,這樣既消耗了楚家軍又消耗了高昌軍。
這是王石原最想看到的局面,不然王石原早邀請他們去東城門匯合了。
甄衛語塞,遲疑片刻說道:“不知道慶川軍那邊怎么樣了?”
楚弢輕輕搖頭:“上午的時候倒是動靜挺大的,后來就沒了聲息,估計也就那樣吧。”
他心里覺得很悲涼,三軍匯聚,如此多的人,如今也就只有他一心惦記著救皇上了。
隔了一日,三方再度發起了進攻,這次楚弢也沒第一次的攻勢猛了,明顯有所保留。
這一仗打得軟綿綿的,毫無氣勢可言。
倒是慶川軍這邊,經過兩日的改造,共弄出四架適合將火炮運上去的箭樓。
陳云州決定試試效果。
杜將軍讓人將火炮運送上了箭樓,然后將箭樓推到離城墻五六百米遠,然后對城樓上的高昌人發起了進攻。
轟轟轟!
炮彈落到了城墻上,炸得城樓上的高昌人抱頭鼠竄,離得近的不少被轟下了城樓。
城樓上的高昌人連忙向兩邊跑,這樣可遠離大炮的射程。
等濃煙散去,城樓上除了滿地的尸體和碎石已經不見了人,準確地說,是到了大炮射程的兩側。
大炮火力夠猛,但就是裝載、發射的時間比較長,而且箭樓太過高大,移動速度太慢,機動性差,敵軍有了防備效果就沒那么好了。
不過對慶川軍而言也夠了。
一個人都沒犧牲,就轟炸死了敵軍幾十人,還將一個城垛都轟開了。
慶川軍頓時士氣大振,不少將領站出來主動請纓:“杜將軍,讓末將帶兵前去攻城!”
杜將軍是知道此戰的目的,當然不會答應:“先緩緩,以后有你們立功的機會!
***
城樓上,朱宜年面色凝重。他前天才說慶川軍的火炮不足為懼,沒想到今日就被打臉了。
雖然對方的火炮移動速度慢,發射的間隙時間也比較長,可這殺傷力實在是太強了,很容易讓底下的士兵產生恐懼心理。
這仗不好打啊!
親衛低聲提議:“將軍,慶川軍的火力太猛了,不如咱們向統帥申請增兵吧。”
“不急,東城門那邊才是如今的重點,不要因我們擾了統帥的計劃!敝煲四甓⒅鴳c川軍的方向看了許久,忽地說道,“聽聞陳云州愛民如子,在南方名聲很好,你說,我們若是放數萬百姓出去呢?他會開炮嗎?”
想到這里,他臉上露出了看好戲的笑容。
親衛聞言連忙說道:“將軍,不可,現在統帥下令封鎖城內,您這樣做,恐怕會被人攻擊。他們早就嫉妒您受統帥信賴了!
那些高昌人的將領被朱宜年這個外來戶搶了風頭,如何能甘心?他們平時可沒少給朱宜年上眼藥,使絆子,不過右賢王一直對朱宜年信賴有加。
朱宜年淡淡地說:“無妨,我會說服統帥的!
他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去給右賢王,陳述了此舉的必要性。
兩軍交戰之時,數萬百姓突然沖出城,不管是殺還是留,總會打亂慶川軍陣腳。
而且要是陳云州在京城門外殺了這些百姓,城內的百姓、官員肯定會極為恐懼厭惡乃至于憎恨他,他經營這么幾年的好名聲沒了。
但如果陳云州放任這些人逃跑,又要擔心這里面會不會有喬裝打扮的高昌人了。
殺,還是留,這可真是個艱難的選擇。
右賢王果然批準了朱宜年的提議,但讓他第一次不要放太多人出去,因為城內的百姓官員權貴數量總是有限的,這些人可是他們的人質。
最后朱宜年弄了一萬平民,又在里面混了幾十名高昌人,然后直接打開了城門。
一看城門大開,這些京城百姓立馬不管不顧地往外沖,生怕跑晚了就沒了性命,事實也是如此,因此后方高昌人的弓箭手盯著,跑得最慢的已經聽到了弓箭擦過耳邊的聲音。
這么多人一口氣沖了出來,確實打了陳云州一個措手不及。
西城門外就一條路。
杜將軍看到這么多平民沖出來都驚呆了,連忙問陳云州:“大人,這……要開火嗎?”
開什么開!
陳云州臉色凝重:“不能開,派人上前攔住他們,挨個登記盤查……不,讓大軍往南退,側開一條路,放這些人走,不要攔他們,當心這里面有高昌人,不要接近他們,凡是有敢靠近的,立即斬了!”
陳云州看到了這些逃難百姓后面呼嘯而來的弓箭,立即改變了主意。
慶川軍倉皇讓路,但路只有這么寬,而且還有笨重的大炮、攻城器械,挪動非常慢。
好在杜將軍也是個果決之人,他命人對著天空放了一炮,巨大的爆炸聲嚇住了這些百姓,再亂也沒人敢往慶川軍這邊跑了,不少往兩側跑,也不管是山坡、還是河流。
很多人不小心栽進了雪地里,不知踩到了什么,直接往下陷,其他人也不管,直接踩著他往前沖,生怕跑慢了會被人一箭穿心射死。
陳云州看著這混亂的一幕,目光發沉,眼神往城樓上瞟了一眼,這人好狠的算計,要是下次在雙方交戰時,他們再來這么一出,自己這邊必定會大亂陣腳。
陳云州收回了落在城墻上的目光,眼神忽地瞥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
虞書慧!
陳云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遠處抱著一個小女孩疲于奔命的狼狽女子竟然會是虞書慧!
不過想想嘉衡帝都被掛在了城墻上,她……一個弱女子只能混在人群中逃難也就不足為奇了。
幾年不見,虞書慧再也沒了初見時的明媚開朗。她眉頭緊皺,似有化不開的霧,瘦弱的手臂緊緊抱著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小女孩,艱難地躲避著身后沖撞而來的人群。
可她太弱了,那些只顧著逃命的人哪會管前面有沒有人呢?
眼看她被人撞到在地,后面還有人不管不管地往前沖,陳云州終究是不忍,對柯九說:“去將那個抱著小女孩的女子帶過來!
柯九連忙帶了幾個士兵過去擋在虞書慧身后,制止后面的人往她身上踩踏而過。
后面總算是沒人擠了,虞書慧松了口氣,連忙抱著小女孩爬了起來準備繼續逃難。
但她這一抬頭就被柯九給認出來了。
“公主!”
虞書慧一驚,渾身瑟瑟發抖,抱著小女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等她鼓足勇氣抬頭,認出柯九時,她張了張嘴,眼圈不自覺地紅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柯九看到她瘦得兩只眼珠子都凸出來了,也是非常吃驚。雖然如今京城陷落了,但也沒多久,這么點時間人不可能瘦成這樣,可見先前虞書慧的日子恐怕都不好過。
若不是五官很相似,柯九很難將眼前這個狼狽、瘦弱、可憐的女子跟當初那個驕傲、漂亮、活潑的公主聯系在一起。
到底是熟人,柯九放緩了語氣道:“公主,這邊危險,請隨我來吧。”
虞書慧點了點頭,抱著孩子跟著他。
但沒走幾步,柯九就發現她走得特別慢。
他回頭仔細觀察了一下,只見虞書慧左腳落地特別慢。
察覺到他的目光,虞書慧連忙加快了腳步,這速度一提起來就更明顯了,她走路一瘸一拐的,難怪快不起來。
柯九正想說什么,后面響起了馬蹄聲。
他回頭看到一輛馬車停在了旁邊,當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了,連忙邀請虞書慧:“公主,上車吧,要小的扶您嗎?”
“不用,謝謝!庇輹弁窬埽е∨⒉仍谀_踏上,緩緩挪上了馬車。
柯九命人將馬車駛回營地,給她們倆準備點吃的和換洗的衣服,然后跑回了陳云州身邊,低聲說道:“大人,安排好了!
陳云州點頭,沒說什么。
柯九欲言又止,但見陳云州跟杜將軍討論起了軍情,只得閉上了嘴巴。
杜將軍看著四散逃離的百姓,眉頭緊蹙:“就這么讓這些人逃了嗎?這里面肯定混了高昌人,若是人多,可能會偷襲咱們。而且有了今天這一次,就可能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要是后面幾次人數增加,里面多混些高昌人,逼近他們再動手,又或是繞到他們后方動手,他們搞不好會陰溝里翻船。
這陰謀很明顯,但哪怕知道也很難防范,總不能將這么多百姓全部射殺了吧?萬一這里面絕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呢?
想到這里,杜將軍就惱火:“他娘的,這些高昌人真是太可惡了!
確實可惡,但還是那句話,兵不厭詐,這一局是敵人占了上風。
今天討不了什么便宜了,搞不好還會有第二第三輪的百姓沖出城,陳云州隨下令鳴金收兵,暫時退回軍營中再想對策。
回到大營,柯九再也憋不住了,低聲對陳云州說:“那……那是公主吧?她……小的差點沒認出來,變化太大了!
陳云州這才想起自己把虞書慧給撿回來了。
他想了想問道:“將她安頓好了嗎?”
柯九搖頭:“小的也不清楚,小的這就去問問!
“不用了,我去看看吧!标愒浦葜浦沽怂。
兩人一道去了虞書慧的營帳。
因為是柯九派人送回來的,留守的將士不知道虞書慧的身份,就將她和那個小女孩安置在了靠近西側角落的一個帳篷中,那邊去的人比較少。
陳云州走到帳篷外,沖柯九抬了抬下巴。
柯九明白了,趕緊隔著門簾喊道:“公主殿下,您方便嗎?我家大人來看您了!
少許,里面傳來一道有些干澀的女聲:“進來吧!
柯九連忙掀起簾子。
陳云州踏入營帳內,看到虞書慧正在喂那小女孩吃飯,他立即拱手道:“臣陳云州見過公主殿下!
虞書慧拿起手帕細心擦了擦小女孩的嘴,將她放到床上,拉上被子蓋著,然后站起身給陳云州行了一禮,苦笑道:“陳大人,如今皇室覆滅,哪還有什么公主不公主,您直接喚小女子虞姑娘便是。”
陳云州心里頗不是滋味。
當年遇到虞書慧時,她何其的驕縱、大膽、任性,明媚得像是春日高懸天空的太陽,但短短幾年不見,物是人非,她也完全變了模樣,變得成熟、懂事,甚至是卑微了。
而這些所謂的成長都是需要代價的。
陳云州不知道她經歷過什么,但看她的模樣也知道,在京城陷落之前,她的日子恐怕就很不好過。
無聲地嘆了口氣,陳云州從善如流:“虞姑娘,聽說您腿受了傷,先坐下吧,我讓軍醫給你看看……不過軍醫是男子,你方便嗎?”
陳云州是無所謂的,醫者無男女。而且只是看看腿,又不是什么隱私部位,但這是古代,而且虞書慧現在的精神狀態明顯很緊繃,他怕嚇到她。
虞書慧愣了愣,輕輕說道:“方便的,不過小女子沒什么大礙,就是剛才被人撞倒,扭傷了腳,敷點消腫的藥,過段時間就好了!
陳云州意外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給柯九使了個眼色,柯九立即去請軍醫了。
因為就在軍營里,軍醫來得很快。
虞書慧提起了左邊裙子,脫掉鞋襪,露出一只腫得跟饅頭似的腳。
柯九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不住看了虞書慧一眼,這個昔日養尊處優的小公主也是個狠人啊,腳都這樣了還悶不吭聲地走路,從頭到尾都沒顯露分毫。
更讓人意外的在后面。
軍醫查看過她的傷情后說道:“姑娘這腳應該是錯位了,但又被人推了回去。”
見陳云州和柯九都望著她,她低聲說道:“我自己會一點點這些!
柯九懵逼地看著她,這是只會一點點嗎?
軍醫笑道:“姑娘醫術不錯,老夫給你開一點敷的藥膏,再開點活血化瘀的藥,服上幾日,應該就會慢慢消腫了。不過姑娘這段時間不要走動,免得傷情加重。”
“謝謝大夫!庇輹劭蜌獾卣f道。
柯九聽了怎么都覺得別扭。
他記憶中的虞書慧不是這樣的。
等大夫走后,陳云州這才開了口:“虞姑娘,不知京城現如今是什么情況?”
虞書慧想了想苦笑道:“高昌人打進了京,到處搶劫,不少宗室和官員都被他們抓住了。此外還有一部分禁軍留在京城跟他們作戰,京中如今亂成一片!
“那公主您怎么沒去找禁軍?”柯九忍不住問道。
禁軍既然還在,而且聽說還救了五皇子和八皇子,那應該也不會不管她吧。
虞書慧抿了抿唇。
見她這副為難的樣子,陳云州瞥了心大的柯九一記,示意他閉嘴,然后岔開了話題:“原來如此,虞姑娘好生休息吧,先養好傷,如果有什么去的地方,可以盡管提!
虞書慧點點頭:“謝謝陳大人!
到底是女子的營帳,陳云州也不好久留,隨即道:“那虞姑娘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吩咐下面的人,陳某先告辭了。”
虞書慧沒說什么。
只是等陳云州走到營帳門口時,她忍不住開了口:“陳大人,有什么用得上小女子的地方嗎?”
陳云州回過頭。
似是發現自己的話可能會引起歧義,她忍不住臉紅,低聲解釋道:“小女子在京城呆了二十年,對京中的人事多少有些了解,如果陳大人有用得著小女子的地方,盡管直言!
陳云州思量了一下,確實,鄭深不在,胡潛也在后面處理事情,沒跟上來。
他們現如今對京城的人事一無所知,虞書慧雖然是個女子,養在后宮中,可能知道得不是很多,但鐵定也比他們這邊人的強,尤其是京中的官員、宗室,她肯定認識不少。
而且現如今就有一個人讓他很疑惑。
陳云州直接問道:“多謝虞姑娘,陳某正好有個疑問,不知虞姑娘能否為陳某解惑。駐守西城門的高昌人似是個漢人,虞姑娘此前一直在京城,可曾聽說過這人的來歷?”
虞書慧嘴角泛起苦澀的笑容,緩緩開口道:“皇宮陷落,武峣帶了幾人將小女子救了出來,讓我躲藏在曾忠于我皇兄的廖叔叔家,廖叔叔提起過這人。這人名叫朱宜年,京城人氏,六年前其父因與一謀逆之人姓名相似而全家遭難,被那……下獄流放。”
說到這里,虞書慧抬頭看著陳云州道:“說起來,這人還跟陳大人有些關系。陳大人在慶川曾冒用的陳狀元就是他的好友,也是當初替他家在朝廷上據理力爭之人。廖叔叔說這人才華不凡,而且重情重義,若非……也不至于投效了高昌人。”
“如果陳大人能找到陳狀元,由他出面勸說,朱宜年必定會投效大人!
陳云州頓時明白,那不是自己的錯覺,朱宜年的確對他惡意滿滿,甚至,現在陳云州懷疑那根手指頭都是這人送來的。
他沖虞書慧笑了笑:“虞姑娘應該聽說了,陳狀元已經被陳某殺了,上哪兒找人去?”
虞書慧堅定地搖了搖頭:“陳大人不是那等濫殺無辜之人,你肯定沒殺陳狀元,如果找不到人,大人也盡早跟朱宜年說清楚。廖叔叔說,朱宜年這人行軍打仗應該也很有一套,不然不可能在高昌軍中立足!
陳云州這一剎那對她口中的廖叔叔非常感興趣,此人頗有識人之能,回頭派人查查,若無劣跡,入了京可直接任用此人。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事的時候,知道了朱宜年的身份,這一局很好解了。
陳云州迫不及待要去找杜將軍,遂拱手道:“多謝虞姑娘告知,陳某有事先告辭了!
第116章
出了營帳, 柯九就忍不住感慨:“大人,您發現沒,公主變化好大啊, 今天都沒看你幾眼, 更別提追著你跑了!
這柯九真是越來越八卦了,連自己都敢調侃。
陳云州很是無語,斜了他一眼:“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是在營中, 不要亂叫,以后就稱她為虞姑娘!
現在的虞書慧身份敏感, 身份不宜張揚。而且虞書慧想必也不想承認她皇室公主的身份。
柯九這人也不會看臉色, 沒意識到現在的虞書慧不是當初那個張揚明媚的公主了, 而是一個卑微的可憐人。
說實話,看到這樣的虞書慧,陳云州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就是吃人的封建社會,公主又怎樣?昨天還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月亮,明日就能是被人踩在地上的爛泥, 是生是死,是高貴還是低賤,不過是帝王的一句話罷了。
這是一個全民都沒有安全感的社會。
底層百姓朝不保夕, 人命比草還賤, 富商豪紳盤剝奴仆佃農又擔心被上面的人搞,官員更是說錯一句話, 不, 有時候什么都不說, 就是名字跟某個逆賊相似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而皇帝貴為九五之尊萬萬人之上,權傾天下, 照理來說應該有安全感了吧?
不,也沒有,他會擔心反民,會擔心權臣,會提防外戚兒子,然后就開始折騰下面的人。哪怕是雄才大略的開國皇帝大多也一樣,照樣是想辦法殺功臣,殺兒子,殺官員,殺百姓。
這就是個誰都逃不掉的魔咒。
這是制度的缺陷,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其實并無多少變化,幾十年或者幾百年,一個輪回,王朝前期開明仁善,然后要不了幾代就開始沒落,王朝末年戰火四起,改朝換代又重復這個過程。
而天下的百姓就如那韭菜,好的時候還能養一陣再割,要是遇到兩晉南北朝、五代十國這樣的混亂時期,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韭菜根都被拔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新朝建立,也沒什么好歡喜的,不過是又一次輪回的開啟。
見陳云州臉色難看,柯九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認錯:“大人,都是小人的錯,小人以后不敢了!
陳云州看了他一眼,嘆氣道:“不關你的事,行了,以后說話注意點,女子在這世上本就不易。虞書慧他們孤零零地在大營中,你平日多照料一些。此外,虞姑娘的腳受傷了,還帶著個小丫頭,很不方便,一會兒你去附近的村子找個家中人口簡單的村婦過來照顧她們,最好是那種家中只有一兩個人的,全部帶入大營,免得被人盯上。”
“是,大人!笨戮胚B忙點頭,眼珠子卻偷偷往陳云州臉上瞟,自家大人可真細心。
陳云州一看他眼珠子轉就知道沒好事,瞪了他一眼:“天都快黑了,還不去?”
柯九嘻嘻一笑:“是,大人,小的這就去!
說完就一溜煙跑了。
陳云州也懶得理他,大戰當前,這家伙還天天胡思亂想。
打發走了柯九,陳云州直接去了杜將軍的營帳。
杜將軍正在用膳,往日里他們經常一起吃飯,不過今天聽說陳云州回來去了那個撿回來的姑娘營帳中,他就自己先吃了。
如今看到陳云州過來,杜將軍連忙站了起來:“末將見過大人,不知大人用膳沒有?末將讓人送一些過來?”
陳云州擺手:“不用,你吃飯吧,我就有個事想跟杜將軍說說。”
杜將軍吃飯速度特別快,幾口扒完了碗里的飯,示意衛兵進來將東西收拾走,然后笑問道:“可是有關于西城門的戰事?”
陳云州點頭,簡單地將朱宜年的身份,還有他們之間的過節說了一遍。
杜將軍聽完,激動得一拍膝蓋:“大人,天助我也!這個朱宜年是因認定陳狀元被您殺了,所以記恨仇視您,但他若是知道陳狀元還好好活著,甚至是您救了陳狀元,必定會對您非常感激的。不說立馬帶兵棄暗投明吧,至少也會讓咱們三分吧!
陳云州可沒他這么樂觀:“不好說。首先,口說無憑,沒看到陳狀元之前,別人憑什么相信我們的一面之詞?其次,人心易變,朱宜年如今在高昌混得風生水起,若是改投我們,還能有以前的前程嗎?不可能,甚至會遭受排擠和攻擊。”
朱宜年投效高昌人,確實是不得已,但他無辜,他的家人無辜,可被他乃至他麾下士兵殺害的平民百姓就不無辜嗎?
只能說,他這一生就是悲劇。
而這都是嘉衡帝這個昏君造的孽。
種什么因得什么果,今日朱宜年攻入京城,也算是嘉衡帝的報應了,只是可憐了朱宜年和那些無辜的百姓。
杜將軍無言以對,事實如此,別說其他人了,就他自己,對朱宜年曾投效過高昌人這點也無法完全釋懷,更逞論那些唧唧歪歪的文官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這朱宜年挺有手段的,若能為我們所用就好了。要有他這么個內應,里應外合,幫咱們打開城門,那咱們可以用最小的代價拿下京城!
“前陣子要不是陳天恩他們引得禁軍開了城門,高昌人也不可能這么容易攻入京城。”
陳云州也心動,所以他準備試試:“我立即派人回慶川請陳狀元來一趟,有用最好,沒用也無妨,至于現在,先跟他玩玩。”
杜將軍對陳云州嘴里的這個玩玩很感興趣,但陳云州卻不肯細說,只說明天他就知道了。
次日,兩軍繼續對壘,這次陳云州提前做了準備,一是將大軍駐扎在城外一千米左右,二是讓人大軍鏟雪開路,從旁邊開了一條三四丈寬的道路,然后用馬車將地面碾實,雖然還是有些坑洼,但至少看起來是一條安全的大路了。
當然,陳云州不會輕易放這么多人跑了。
昨天是沒準備,今日,他在路后方三四里處,命人設置了一道障礙,并安排了弓箭手和火炮壓陣,凡是通過這條路逃出去的百姓,通通要檢查一遍,攜帶兵器、長相是高昌人,肯定不能通過,全部要抓起來嚴加盤問。
此外,若是官宦貴族,也要一并拿下,只允許無關緊要的平民百姓離開。
這樣即便其中混雜了一批高昌士兵又如何?沒有兵器,人數少,他們出去也翻不起什么風浪。
城樓上,朱宜年看著陳云州他們的動靜,瞇了瞇眼,低喃:“這個陳云州倒是有幾分本事!
親衛看著下方慶川軍的動靜,問道:“將軍,可要提前行動?”
“不急,城中百姓數量終究有限,一次放太少出去難不住慶川軍,太多現在又有些浪費了!敝煲四贻p輕搖頭道。
就在這時,只見城下一慶川士兵舉起一封信騎馬奔來,然后停留在城門口。
親衛立即說道:“將軍,您看,慶川軍派人送信來了,他們這是想做什么?”
朱宜年低頭往下看了一眼,也猜不透陳云州的心思,但想到曾經右賢王派人去找慶川軍商量合作的事,挑眉:“也許這封信不是給我的。”
但這次他算錯了。
不一會兒,城下的人將信送了上來。
信封上寫著“朱宜年親啟”五個大字,沒有尊稱,就直呼其名,蔑視之意溢于言表。
朱宜年倒是沒什么反應,他淡定地拆開了信,待看清楚信上的內容后,他登時臉色巨變,牙關磨得咯吱作響,惱恨極了:“陳云州,不親手宰了你,我朱宜年誓不為人!”
親衛嚇了一跳,他頭一次看到朱宜年如此憤怒。
就連逮著了仇人嘉衡帝,他的情緒變化都沒這么大。
“將軍,您沒事吧?”親衛擔憂地問道。
朱宜年悶不吭聲,腦子里不停地閃過許多血腥的念頭,每一幅畫面都讓他憤怒、痛苦,恨不得立即手刃仇人。
他死死攥著手里的這封信,將信捏得嘩啦作響,手背上的青筋更是一根根暴凸。
親衛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重煞氣,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將軍,這信上寫了什么?”
此話一出,朱宜年渾身的暴戾氣息又猛然上升了一個臺階!
寫了什么?
寫著陳云州是如何害死了州弟的。
陳云州這人好生殘暴,他竟捅了州弟二十七刀,然后將半死不活地州弟扔在山野中,讓州弟活生生地被那些兇殘的野獸啃食而亡。
想到好友被人殘害,尸骨無存,臨死時還遭受了莫大的痛苦,而如今仇人還在城下,耀武揚威地望著自己,他就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出兵,主動出擊,陳云州就在下方的大軍中,只要拿下他,慶川軍不足為懼!”
親衛連忙勸道:“將軍不可,咱們現在只有五千人,其余的都被調去對付王石原了,這么點人出城跟慶川軍硬碰硬,咱們恐怕也討不了好!
朱宜年怒吼道:“那就向統帥申請,調集一批兵力過來,我要攻打慶川軍!
親衛看著發狂的朱宜年,沒敢再勸。
右賢王得知此事,親自召見了朱宜年:“朱將軍,陳云州寫這封信給你,是故意想激怒你,你可不能上他的當。慶川軍我們也遲早會拿下,但當務之急是將禁軍趕出城。”
朱宜年沉默片刻,點頭:“是屬下太沖動了,以后不會了!
右賢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本王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辦到,暫且忍耐幾日。”
“是,統帥!敝煲四曛缓唵位亓巳齻字。
右賢王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說道:“去天牢轉轉吧!
天牢里還有一個嘉衡帝可以供他發泄。
“多謝統帥!敝煲四旯笆中卸Y退下。
出了王府,他再次去了天牢,幾日不見,嘉衡帝躺在潮濕扎人的茅草上,左邊耳朵不見了,臉上還被老鼠啃出了一團血肉,狼狽又凄慘。
這是朱宜年喜歡的結果。
但讓朱宜年不滿意的是嘉衡帝身體太弱了,現在已經奄奄一息,連睜眼都困難了。
他瞥了一眼獄卒:“不是讓你們一定要每日給他請大夫,別讓他死了嗎?”
獄卒苦笑:“回朱將軍,請了的,但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大夫說恐怕沒一兩日了!
也就是說,不折騰嘉衡帝也要死了。
朱宜年不甘心,這個造成他家破人亡,害死了他全家的仇人就這么去了。
他回頭,眼睛血紅,盯著獄卒:“救活他,能不能救活他?”
獄卒被他盯得渾身發麻,趕緊搖頭:“朱將軍,小的將城中好些大夫都請過來看了,沒救了。他……據說他身體早就很不好了,宮里的太醫都沒法!
聽到這個答案,朱宜年滿腔怒火無可發泄,咬牙道:“將他潑醒!”
獄卒想提醒朱宜年,這一桶冷水潑下去,嘉衡帝很可能熬不過今晚了,但看他那充滿戾氣的眼神,最后還是閉了嘴,趕緊提了一桶冷水澆到嘉衡帝頭上。
大冬天的這么大桶冷水下去,嘉衡帝打了個寒顫,艱難地撐開了眼皮,看到朱宜年宛如看到了惡魔。他牙關打顫,哆哆嗦嗦地吐出三個字:“殺了我……”
太可怕了,那種自己神智清醒,看著自己被老鼠啃咬掉耳朵、啃掉臉上的肉的感覺他再也不想再來一次了。
他如今只求一個痛快。
可朱宜年偏偏不肯給他一個痛快:“往他身上潑一盆蜂蜜水,蜂蜜調濃一些!
聽到這話,嘉衡帝恨不得立馬暈過去,他哀求地望著朱宜年:“殺我,為你父親報仇,殺了我……”
看著他這副痛苦的表情,朱宜年糟糕到極點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一些:“想死?沒那么容易,我要讓你承受萬蟻噬咬的痛苦,我要讓你被地下這些見不得光的老鼠、螞蟻活生生的咬死,最后身上連塊好的皮都沒有。”
親衛和獄卒都聽得渾身發寒,沒人敢惹朱宜年。
獄卒一面派人兌了蜂蜜水,一面趕緊派人去稟告右賢王,畢竟嘉衡帝也算是個重要人質。
右賢王聽后只說了一句話“由他去吧”。
嘉衡帝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讓朱宜年發泄發泄,也算是他死之前唯一的用處了。
右賢王都不管,更沒人能阻止朱宜年了。
蜂蜜水潑下去的效果是驚人的,不一會兒就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了許多螞蟻,一只只往嘉衡帝身上爬,往他的衣服、耳朵、鼻孔甚至是嘴巴里鉆。
嘉衡帝恐懼得雙目大睜,哀求地看著朱宜年。
朱宜年還覺不夠:“丟點米飯在他的身上,尤其是脖子、臉、右耳朵,多放一些。”
他這明顯是要招老鼠過來。
嘉衡帝幾近崩潰了,恨不得自己現在就死去。
頭一次,他如此地痛恨自己還活著。
以前,每次面對死亡他都無比的恐懼,恨不得自己能活千秋萬代,可這一次,他只想死,馬上死去。
但天不從人愿,那些細小的、微不足道的螞蟻在他的身上游走,舔咬,又癢又痛,又惡心,而且不遠處還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傳來,嘉衡帝知道,那是老鼠來了。
沒想到,當日放過的螻蟻,今日竟成了他的送葬人!
迷迷糊糊之間,他恨極了,若是……若是當初斬草除根呢?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的苦難了?
一個時辰后,嘉衡帝兩眼翻白,徹底沒了呼吸。
獄卒看著牢房中那具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尸體,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只有朱宜年,面上一片冷然,沒有恐懼,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只有無盡的空虛和苦澀,這昏君死了又如何?能換回他全家人的性命,能換回他至交好友的性命嗎?
不能!
朱宜年掩下眼底深處深切地恨意,轉身大步離去,快出天牢時丟下了一句話:“丟到亂葬崗,讓地下爬的那些玩意兒啃了!”
獄卒連忙說道:“是,朱將軍!
死了也好,這尊瘟神也不會來了,不然每次自己都膽戰心驚的。
***
城外,杜將軍拿著望遠鏡,盯著城樓上看了好一會兒,嘟囔道:“人不見了,大人,那信里到底寫了什么,他反應這么大?”
陳云州笑瞇瞇地說:“也沒什么,就是告訴他陳狀元是怎么被我一點點害死,最后尸骨無存的!”
杜將軍……
沒見過這么往自個兒身上潑臟水的。
“大人,這樣會不會激怒他?”
陳云州笑道:“要的就是激怒他,人只有發狂了,怒火攻心了,才會沖動,而沖動之下就容易犯錯誤。咱們總不能真的天天在這城西陪他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戲吧?咱們人數不多,攻城太難了,還是讓出來比較好?上Я,宣州駐軍統領不是他,不然要引出來真是輕而易舉!
杜將軍再度無言,只能說陳大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等到下午,朱宜年才再度在城樓上出現,但現在這個時間,他們不可能攻城,朱宜年不可能跑出來跟他大戰一場。
陳云州利索地說:“鳴金收兵!
這天白費了,不過回去之后,陳云州可沒閑著,他絞盡腦汁,想了又想,終于回憶起曾經陳狀元跟朱宜年的書信,然后根據記憶大致將這內容復述了一遍。
當初陳云州苦摹陳狀元的字跡,這會兒派上了用場。
他將朱宜年曾寫給陳狀元的兩封信復寫了出來,簡單修改了一下,塞進信里,讓人送去給朱宜年。
朱宜年一眼就辨認出來,這是他曾經寫給陳狀元的兩封信,不,準確地說,內容是他寫的,但這兩封信應該是陳云州弄出來的,信紙和墨跡都很新。
這個陳云州,真夠惡心的,專門往他的心窩子戳。
他實在忍不了:“來人,傳令下去,明日四更,大軍隨我出城,埋伏在城外,打慶川軍一個措手不及!
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他已經大致摸索出了慶川軍的行動軌跡。
慶川軍每天上午天亮后就會開拔到西城門,兩軍對陣,有時候會放幾炮,有時候會派小股兵力到城樓下試探,但實際上從來沒動真格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慶川軍就是在打醬油,出工不出力,等著撿便宜。
陳云州耗得起,禁軍和楚弢拖不起。
王石原在城內的空間不斷被高昌人侵占,已經快退出東城門了,大燕大片土地都淪陷了,沒有后勤補給,他帶著現在的幾萬人南下,也很難從慶川軍手中搶到什么地盤,還不如留在京城,京城有大量的糧食,財富。
而楚弢擔心嘉衡帝撐不下去,不得不硬著頭皮盡力攻城。
這兩方耗下去,損失慘重,最后只會便宜了陳云州。而且慶川軍只有兩三萬人在西城門,其他的將士呢?說不定就等著給王石原或是楚弢致命一擊。
朱宜年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陳云州這個仇敵繼續坐大。
***
臘月十八,大清早的,杜將軍就急急忙忙跑進了陳云州的營帳中。
“大人,末將有要事稟告。”
陳云州還在穿衣服,見他這么急,只得說:“杜將軍,何事?”
杜將軍興奮地低聲說:“陳大人,那朱宜年果然忍不住了,斥候發現他大清早地帶兵出了城,埋伏在兩里外的林子中。”
從大營到西城門,要過一條六七米寬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石拱橋,兩側是樹林,過橋的時候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伏擊地點。
不過這會兒寒冬臘月的,樹葉早就掉光了,陳云州挑眉道:“林子光禿禿的,不好埋伏吧?”
杜將軍輕輕搖頭:“大人,這高昌人真的絕了,太他娘的能吃苦了。昨晚不是下了一陣雪嗎?他們提前埋伏在了地上,讓雪把他們淹沒了!
現在這些人身上披了一層白茫茫的雪,跟雪地融為了一體,只要不動,基本上很難發現他們。
陳云州也不得不佩服這些高昌人,畢竟大半夜在冰天雪地里一趴就是幾個時辰,這種毅力非常人能及。
“杜將軍,你說咱們今天要是不去,這些人會不會凍死在雪地里?”陳云州開玩笑地說道。
杜將軍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應該不會吧,他們穿的都是比較耐寒的毛皮,而且高昌人比咱們抗凍多了!
陳云州大笑,穿上鎧甲:“那咱們就去會會他。”
慶川軍像往常一樣,按時出城,不一會兒就到了河邊,正要渡橋之時,兩側樹林中的雪地上動了,但就在這時,箭從四面八方射來,那些剛爬起來準備突襲的高昌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少人口吐鮮血,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剎那間,四周的地上就躺了一地的尸體。
但杜將軍還不放心,擔心雪地里還有埋伏,下令:“繼續射,再掃一遍!”
直到雪地上到處都插上了箭頭,他才下令停下來。
弓箭手們現身,大軍開始打掃戰場,一是回收還能用的箭支,二是高昌人的武器和皮毛。
游牧民族以放牧為生,不缺皮毛,但中原地區畜牧業不發達,這東西比較緊缺,而且皮草是抵御寒冬的利器,保暖性能極為優良。
陳云州看著大軍在雪地上翻找,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他側頭問道:“杜將軍,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這埋伏的人是不是少了點?”
經他一提醒,杜將軍立即掃了四周一圈,看著大軍翻出來的尸體,很快意識到問題出在哪里了:“大人,這里頂多幾百上千具尸體。咱們可是有兩三萬人,朱宜年不會自大到以為派這么點人伏擊就能重創我們吧?不,這很可能是誘餌,快,不用管這些尸體了,大家集合,注意防備……”
但太遲了,一隊鐵騎從背后襲來,羽箭如風,刷刷刷地往射來,最后面的慶川軍頓時倒了一地。
冰天雪地的平原,沒有掩體的劣勢在這一刻凸顯無疑。
杜將軍連忙上前護著陳云州,焦急地下令:“盾牌上前擋住對方,弓箭手反擊,開炮,不要節約彈藥,照準敵人打……”
最初的混亂過后,慶川軍立即行動了起來,有盾牌的士兵立即支起盾牌擋在前方,盾牌不夠的,士兵們躲到火炮、馬車、攻城車后面,開始反擊。
轟隆……
爆炸聲響起,利箭四飛。
眼看慶川軍從混亂中恢復過來,討不了好了,朱宜年立即下令:“撤!”
騎兵快速后退,跟來時那樣迅速,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路邊。
慶川軍這邊沒有騎兵,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敵人逃跑。
杜將軍臉色極為難看,單膝跪地:“大人,都是末將大意輕敵的錯,請大人責罰!
陳云州看著東倒西歪的尸體,悶聲道:“起來,我也有錯,太過疏忽大意。先記一筆,此地不可久留,收拾收拾退回大營,將犧牲的慶川軍將士帶走!
這一戰初步接觸,慶川軍就吃了大虧,死了三千多人,還有兩千多人受傷。
而朱宜年派來的誘餌不過六百人。
回到大營,陳云州將自己單獨關在營帳中反思了很久。這一路太順了,不止是他,慶川軍上下也有些輕敵冒進,才會導致今日的失誤。
他將今天的結果,自己的感受全部寫了下來,放在床頭,這樣每天睡覺前翻一翻,方能銘記在心,以后不至于犯同樣的錯誤。
“大人,虞姑娘來看您了!蓖饷婵戮艣_虞書慧使了使眼色。
虞書慧苦笑,也不知道是哪里給了柯九錯覺,覺得自己可以勸勸陳云州。
只是如今她的腳快好了,也不能一直賴在軍營中,興許這輩子她都見不了陳云州幾次了,見一次少一次,所以她才會厚著臉皮過來。
陳云州將本子塞到了枕頭上,低頭拉了拉自己起了褶皺的衣服,走到外間道:“進來吧!
虞書慧掀起簾子進來。
陳云州指了指椅子:“坐吧,腳好些了嗎?”
虞書慧行了一禮:“好多了,過兩天應該就完全康復了!
說到這里,她抬頭偷偷看了陳云州一眼,他的面色如常,嘴角還掛著笑,只是這笑怎么看怎么苦澀。
虞書慧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陳大人,勝敗乃兵家常事。您在這個年紀創下如此基業,已是天縱奇才了,小女子以前最是佩服我皇兄,但皇兄較之大人也少了幾分銳氣和狠勁兒!
陳云州一聽就知道虞書慧應該是沒怎么安慰過人。
他看了一眼虞書慧小心翼翼的樣子,吐出一口氣道:“虞姑娘,還是在慶川時的你更好!
此話一出,虞書慧臉色大變,頭垂了下來,兩只手不停地絞著手帕:“陳大人,今日多有冒昧,小女子……”
“對不起!”陳云州飛快地說道,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剛才沒注意虞書慧的情緒說錯了話,如果可能,誰不想做天之嬌女,誰愿意淪落成泥呢,虞書慧變成現在這樣子不過是世事弄人。
虞書慧渾身一僵,扯了扯嘴角:“陳大人救了小女子,何錯之有。更何況,你說的是實話,小女子也無比懷念在慶川的那段時光!
恣意、明媚,她還是皇兄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無憂無慮,而不是皇帝厭棄丟在深宮后院自生自滅的落魄公主,不,說是公主,連宮人都不如。
陳云州面色放緩了一些,和氣地說:“虞姑娘,剛才是在下一時失言。你我舊友一場,姑娘在我這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不必如此謙卑,也不必小心翼翼的,我不習慣。至于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你就是虞書慧,只是虞書慧,不是什么公主,也跟姓趙的沒關系。”
虞書慧雙眼泛紅,她努力將眼淚逼了回去,低聲說:“謝謝!”
“陳大人待小……我有救命之恩,我有什么能為大人做的嗎?”
陳云州本想說不,但轉念一想,重塑一個人信心的辦法就是讓她覺得被需要,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想到這里,陳云州開口道:“我確實有兩件事想請姑娘幫忙,第一件是京中的官員姑娘知道多少?能否將其姓名,來歷,平時的做事風格寫下來,供我參考。第二件是今日我們遇到了埋伏,有兩千多人受了傷,但軍中只有三名軍醫和幾個學徒,忙不過來,虞姑娘若是方便,可以去幫忙搭把手!
果然,虞書慧聽到這話,立即抬起了頭,原本晦暗的眸子都亮了許多:“好的,小……我這就去軍醫那兒,忙完了之后,晚上再寫我知道的京中官員的情況!
陳云州含笑點頭:“好,有勞了,官員的事不必急,有空慢慢寫即可!
虞書慧起身行了一禮,然后就退出了營帳。
柯九看著她雀躍的背影,以為陳云州的心情已經陰轉晴了,立即笑呵呵地進了營帳:“大人,您還用飯……”
話說到一半,柯九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陳云州的心情根本沒變好,那剛才是怎么回事?
難不成虞書慧勸著勸著反倒把自己給勸好了?
陳云州擺手:“不用,你派人將這封信給朱宜年送過去!
柯九糊涂了,自家大人這心情到底是好還是沒好呢?
“行了,你家大人我又不是沒栽過跟頭,這時候栽跟頭未必是壞事!标愒浦萜鹕,“我去找杜將軍商量事情了!
***
朱宜年回城沒多久就又收到了陳云州的信。
這次只有一句話:你想知道陳狀元和他的家人尸體都去了哪兒嗎?
伏擊成功的喜悅蕩然無存,朱宜年握住信,厲聲咆哮:“陳云州,我要活剮了你……”
更令朱宜年郁悶的是,第二天,城樓下空蕩蕩的,慶川軍沒出現。
等到中午也不見大軍蹤影,朱宜年下令:“讓斥候去靠近點探查探查慶川軍的動靜!
下午,斥候帶回來了一個壞消息:“朱將軍,慶川軍可能準備撤退,他們現在在收拾東西。小的們觀察發現,他們的人少了許多,很可能是昨日遇襲,死了不少人,而且他們傷員好像很多,營地中一直在熬藥,軍醫們忙不過來!
朱宜年仔細想了想,昨天混亂中殺了多少人具體沒法弄清楚,但幾千人應該是有的。
城外慶川軍總共也就兩萬人左右,死幾千,若是再受傷幾千,那可能就只剩一萬來人還有戰斗力。這點人還要留一部分駐守營地,肯定沒有辦法來攻城了。
但陳云州想走,哪有那么容易。若真是讓他回了南方大本營,自己這仇恐怕就報不了了。
朱宜年發了狠,當即去見右賢王,跟他說明了情況,然后懇請右賢王多撥一部分兵力給他,追擊慶川軍,最好能活捉陳云州。
這確實是個對付慶川軍的好機會,右賢王同意了,但還是提醒朱宜年:“朱將軍,本王知道,你恨極了陳云州,但要當心,聽聞慶川軍詭計多端,不少人在他們手里吃了虧。”
“多謝統帥提醒!敝煲四旯笆值馈
只要給他兵馬,右賢王說什么就是什么。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高昌人的鐵騎就逼近了慶川軍大營。
因為自己這邊帶了三萬人,朱宜年準備強攻,直接在最短的時間內攻破大營,拿下陳云州。
但鐵騎還沒踏入慶川軍大營,就見火光一閃,隨即爆炸聲響了起來,氣浪翻涌,還未碰面,先有一批高昌軍倒下了。
朱宜年面色大變,慶川軍早有準備。
但既已來了,他不可能就這么輕易退了,只要能拿下陳云州,再大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只是他錯估了形勢了,炮火聲掩蓋了弓箭發射的聲音,箭支密集如雨,從大營甚至是兩側射來,仿佛前天早上那一幕重演,只是彼此調換了角色。
親衛意識到不妙:“將軍,我們恐怕中了對方的計!”
光埋伏的人,還有開炮的人,還有慶川軍大營里的人加起來就明顯不止一萬。
朱宜年如何不知道,但這是他離陳云州最近的時候,他揮舞著長□□向撲來的慶川軍:“殺,沖進去……”
朱宜年帶著人撕開一條口子,試圖沖進軍營實現斬首行動,杜將軍帶人迎了上去,將高昌軍堵在大營門口。
這就導致高昌大軍沒法進入軍營,在后面擠成一團,成為炮火重點打擊的目標。
連續幾波炮火打下,后面的高昌人死了一大片。
親衛護在朱宜年身邊,額頭上不停地冒汗:“將軍,慶川軍早有準備,咱們中計了,他們的炮火攻擊太猛了,咱們撤吧……將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刺啦……
說話間,杜將軍的槍頭刺入了朱宜年的胳膊,鮮血如注,噴灑出來。
親衛急得不行,一邊上前擋住杜將軍的又一槍,拼命勸說道:“將軍,退,兄弟們實在頂不住了!”
朱宜年恨恨地瞪了大營一眼,下令道:“撤!”
高昌軍立即后退,慶川大軍乘勝追擊。
但因為對方基本上都是騎兵,還是讓他們給跑了。
早晨這一仗,他們殲滅了一萬多高昌軍,不但獲得了大量的毛皮、鎧甲,還有一萬來匹良馬,可謂是收獲滿滿。
杜將軍將統計的結果放到陳云州面前,高興不已:“大人,這一萬匹良馬可極大地擴充咱們的騎兵。”
陳云州也很滿意:“將馬和毛皮鎧甲派人送去給林將軍。聽說你將朱宜年打傷了?”
杜將軍低聲說:“他沒受傷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陳云州看了他一眼:“你當我以前那些信都白寫的?不過也好,這樣逼真一點。而且朱宜年也還未完全相信我們,等陳狀元來找機會讓他們倆見一面再進行下一步計劃!
第117章
王府, 朱宜年挺直背脊,跪在地上,一條胳膊上綁著紗布, 絲絲縷縷的鮮血從白色的紗布中滲了出來。
門口, 幾個奴仆看著這一幕,想開口又不敢。
直到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奴仆們趕緊側立兩旁, 躬身行禮。
右賢王沒理會他們,大步踏入堂中, 一把扶起朱宜年:“朱將軍, 你這是做甚?快快起來, 胳膊沒事吧?”
朱宜年不肯起:“謝統帥關心,沒事。末將有罪,今日偷襲中了慶川軍的奸計,損兵折將一萬四千人,請統帥責罰!
右賢王嘆了口氣, 松開手:“這事本王也知情,不怪朱將軍,實在是那慶川軍太過狡猾。不過這次偷襲損失慘重, 若不罰將軍恐難以服眾, 希望將軍能夠理解。”
朱宜年連忙說道:“統帥,此事都是末將的錯, 任憑將軍懲罰!”
右賢王再度伸手將他拉了起來:“起來說話, 正好這陣子你胳膊受傷了, 修養一陣, 城西的戰事先交給陳天恩吧,他跟陳云州有仇, 一直都想去西城門!
當然這話純粹胡說,陳天恩知道慶川軍記恨他,才不想去西城門呢。
但正是因為如此,右賢王才會讓他去。因為他對陳天恩這種兩面三刀的小人并不信任,陳天恩能背叛大燕,有朝一日就可能背叛他們高昌。
東邊的王石原是個野心家,南邊的楚弢久攻不下,都可能勸降陳天恩,只有陳云州這邊跟陳天恩仇深似海,絕不可能放過他。
陳天恩也知道這點,所以在西邊戰場上,不用右賢王說,他都會盡力。
朱宜年仿若不知道這些,點頭道:“也好,慶川軍狡詐陰險,咱們高昌人直來直往,很容易中敵人的奸計。還是陳將軍他們更了解中原人,讓他們去更合適。”
右賢王拍了拍他的肩:“你理解就好,等你傷好了,本王還有重任要交給你!
“多謝統帥信任,是統帥救了末將,也是統帥排除異議重用末將,統帥之恩,末將沒齒難忘!”朱宜年鄭重行禮。
右賢王笑了笑:“朱將軍也為本王解憂多次。你胳膊在流血,回去再讓大夫包扎好,這幾天就好好休息吧!
“謝統帥,末將告辭。”朱宜年拱手道了別。
等人走后,右賢王身邊一中年人低聲說:“王爺,這次城西損失不小,這位朱將軍素來多謀,怎會如此輕易就中了對方的圈套?”
右賢王瞥了他一眼:“你是懷疑朱宜年?不必,他都將嘉衡帝弄死了,還曾多次帶兵南下攻打西北軍,劫掠中原,他沒有回頭路可走,將你們那些小心思收起來!
中年人心里一緊,連忙表態:“是屬下失言!
右賢王嘆了口氣,語氣稍緩:“朱宜年雖不是我們高昌人,但其學識淵博,能征善戰,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至于今日戰事的失誤,那也是受了陳云州的刺激。陳云州害死了他的好朋友,還屢次用這人來刺激他,他能不瘋嗎?本王也是擔心他太過沖動,被陳云州牽著鼻子走,因此才將他換了下來!
中年人慚愧地說:“還是王爺想得周到,是屬下多慮了。朱宜年這人重情重義,陳云州殺了他朋友,他不可能跟慶川軍合謀!
右賢王點頭:“正是如此。”
這也是他從未懷疑過朱宜年的原因。
***
出了王府,朱宜年先回了自己的住處,關上門,掏出那封信仔細又看了一遍,手指在一些字上撫過,這些字連起來是一句話:陳狀元活著,戈簫欲動其家人,已安置。
真的還是假的?
朱宜年心里抱著無盡的希望,但又很怕這個希望落空。
現在被撤了職,他正好有空。
將信收了起來,朱宜年起身又去了天牢,來到戈簫的牢房門口,對獄卒說:“打開!”
獄卒真是怕了這個煞星,趕緊打開了牢門。
牢房中,戈簫咳個不停,見到來人立即噤了聲。
他這段時間雖沒嘉衡帝過得慘,但三天兩頭被抓起來掛在墻頭,住的是潮濕發霉的天牢,吃的都是殘羹冷炙,若不是天氣太冷,估計都餿臭了。
戈簫養尊處優多年,從未過過這樣的日子,但強烈的求生欲支配著他,讓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看到朱宜年,他心思一動,連忙起身行禮:“罪臣戈簫見過將軍,罪臣有事想向右賢王稟告,還請將軍幫忙通報一二,此事對高昌非常重要!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高昌人的高層,他得抓住機會。
朱宜年定定地看了戈簫幾息,這幾天他派人打聽過這位嘉衡帝寵臣的信息。外面對他的評價,都是擅長逢迎討好嘉衡帝,巧舌如簧,陰險狡詐,總之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朱宜年并不關心這個,他只在意一件事:“你曾將陳云州,我說的是陳狀元的家人親戚抓入京城?”
戈簫一聽就知道此人是來問罪的,連忙說道:“將軍,這都是誤會。沒錯,我是曾將陳狀元的家人請入京,安置在莊子上,但這是怕那叛軍迫害陳狀元的家人。陳狀元才華橫溢,是不可多得之才,罪人極為仰慕,怎會抓他的家人……”
“人呢?去哪兒了?”朱宜年沒心思聽他這些廢話。
戈簫哪知道人去了哪兒?
當初發現陳云州的真實身份,知道陳家人毫無用處之后,他就沒管了,哪曉得今日還會被人翻出來。要知道還有這一出,他一定讓下面的人將他們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朱宜年見他沒說話,開口道:“你不知道!
戈簫苦笑著說:“回將軍,后來罪臣生了一場病,大燕又不安穩,那皇帝天天叫罪臣進宮,罪臣也就沒來得及……”
朱宜年已經沒心思聽他說這些了,徑自轉身出了牢房,丟給獄卒一句話:“將他的舌頭拔了,現在,馬上!”
拔了舌頭,他哪怕能將死的說成活的也無用了。
獄卒咽了咽口水,連忙說:“是,將軍!”
牢房內,戈簫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話說錯了,竟招來此等大禍。他連忙下跪:“將軍饒命,將軍,罪臣很有用,罪臣知道……”
朱宜年瞪了一眼獄卒:“還不動手?”
若真讓這人繼續說下去,搞不好傳回右賢王耳朵里,還真會給他贏來一線生機。
想到這里,朱宜年補充了一句:“右手也砍了。”
不能說,不能寫,不管戈簫有多會蠱惑人心,也沒辦法翻身了,只能在牢房里慢慢死去。
看著獄卒動了手,他才出了牢房。
看來戈簫確實動過陳家人,陳云州沒有騙他。
當時陳云州遠在慶川,若非打算救陳家人,實沒必要大老遠地關注這么幾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而且,陳云州真害死了州弟,那更沒必要關注陳家人了,朝廷怎么對陳家人跟他有什么關系呢?
想到這些,他對信上藏的那句話相信了七分。
好友沒被他連累至死,還活著,朱宜年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絲笑容,只是這笑容說不出的苦澀,可惜他已經沒法回頭了。
***
臘月二十,慶川軍打掃完戰場,消化了這一仗所得,西城門高昌人的將領也換了。
杜將軍接到消息,連忙跑去告訴陳云州:“大人,今日斥候發現,西城門的守將換成了陳天恩和賈長明。估計朱宜年受罰了。”
陳云州笑著點頭:“應該是,畢竟死傷一萬多人,他回去也不好交差。不過換了也好,林叔他們準備動手了,咱們將動靜鬧大一些,到時候出了事,也牽連不到朱宜年身上!
朱宜年還有大用,可不能就這么暴露了。
杜將軍贊同:“那我們這邊怎么辦?”
陳云州笑著說:“上次讓你們放的那幾個高昌人去宣州了嗎?”
杜將軍點頭:“已經放走了,按照時間算,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宣州!
前天早上,高昌人偷襲,最后有幾個受傷的跑慢了,沒跟上大部隊,他們截斷了這幾人回城的退路,這幾人都是高昌人,長相與中原人不同,在外面也不好藏,再加上身后還有人在追,只能去宣州了。
陳云州很滿意:“直接將火炮駕到半空中,對準城樓上轟,不計代價!
鬧得越大,敵軍才會越擔心,怕他們攻破了西城門,腹背受敵。
杜將軍接了命令,帶兵直接出擊。
這段時間,他們又改造了好幾座箭樓,湊足十個。
箭樓在前,中間還安置著幾門大炮,以防敵軍出城襲擊,因為箭樓的移動速度很慢。
布置好防御后,杜將軍下令,箭樓上的士兵開炮,下面的士兵利用滑輪將炮彈不斷地運輸上去,左右兩側火炮、弓箭手都做好了準備,還豎起了一排盾牌,只要敵軍敢開城門,將面臨猛烈的火力攻擊。
轟轟轟……
爆炸聲不斷,一炮接一炮,有時候數炮同響,響聲震天,直接將城樓上的士兵給轟得飛了起來,墜落下來。一些見機快的,趕緊蹲下退后躲了起來,想著這陣炮火過去了,他們就能反擊了。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大炮攻擊雖驚人,但消耗大,而且裝載速度很慢,中間有個間隔。
可他剛一冒頭,又轟了過來,城墻上磚石亂飛,嚇得他趕緊縮了起來。
整整半個時辰,炮火聲就沒歇過,城墻上的士兵死的死,傷的傷,幾乎無一幸免,甚至連好幾個城垛都被轟碎了。
陳天恩額頭上冷汗直冒。
他這是第一次見傳說中的火器,威力比聽說的大多了,要慶川軍一直這么轟炸,這仗還怎么打?
右賢王可真是丟了個爛攤子給他們。
至于一口氣消滅慶川軍,徹底清除這個隱患,陳天恩先前倒是有過這個念頭,但現在看這情況,不用想了。
他眉頭皺得死緊,側頭看著汗珠直往下掉的賈長明:“你不是跟慶川軍交過手嗎?他們的火器有這么厲害嗎?”
賈長明直搖頭:“沒有,以前殺傷力沒這么強,估計是改良了!
這才多久啊,慶川軍的進步實在是太神速了。
賈長明本就沒什么信心,這會兒更是連城樓上都不敢站了,就怕萬一不小心被打中,死個正著。
他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咱們現在怎么辦?右賢王將咱們調來這里,是想咱們打退慶川軍的,現在看來難啊。”
他們投靠了高昌人,除了迷惑禁軍,騙禁軍開了城門外,什么功都沒立下。
右賢王兵強馬壯,麾下悍將十數名,而且大多數都是高昌人,他們這種漢人本就難混,這要是沒立什么功,以后恐怕只能被邊緣化了。
陳天恩瞥了賈長明一眼,現在還想立功,做夢呢!
他叫來一名高昌小將,吩咐了幾句,讓他去稟告右賢王。
不多時,右賢王就接到了消息。
“慶川軍的火器真如此厲害嗎?本王去瞧瞧!”
右賢王親自到了城西,幾里外便聽到了爆炸的聲音:“這氣勢確實足!
京中百姓全都閉門不出了。
見到他,陳天恩和賈長明連忙迎了上去,說明了情況。
右賢王點頭:“本王上去瞧瞧。”
“不可,統帥,這……那火器殺傷力極大,太危險了!标愄於鬟B忙勸阻。
但右賢王卻堅持:“無妨,左右兩側好像沒影響,本王走遠一些就是!
他從靠近西北側的地方上了城樓,這里離西城門已經超過了八百米,不在火炮的射程中。
右賢王站著城樓上,側頭放目遠眺,看到了堵在西城門外的慶川軍,粗略估計有兩三萬人,這點人,他們高昌人根本不懼,懼的是這殺傷力很強的火器。
右賢王收回目光,看了一下幾百米開外被炸掉的地方,城墻上沿一些磚石碎裂了,光禿禿的,矮了一截。城樓上面躺著不少士兵的尸體,上面還有一層飛濺的磚石,但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人敢去清理。
繼續將目光投向慶川軍那邊。
右賢王仔細觀察了一陣,很快就發現了火炮的缺點:“這些火炮殺傷力確實強,但挪動非常不方便,尤其是近段時間下了不少雪,地面濕滑,很容易下陷!
賈長明連忙諂媚地說道:“統帥眼神真好,確實是這樣,慶川軍的后路都鋪了一層石子,兩邊路上還鋪著干草,估計是為了防止馬車、箭樓、火炮這些下陷。”
右賢王對火炮非常感興趣。
他摩挲著下巴說:“若我們能有這等火器相助,可能擊退王石原和楚弢?”
賈長明當即點頭:“那是自然。我們高昌大軍兵強馬壯,將士驍勇善戰,悍不畏死,豈是慶川軍能比擬的?慶川軍也就仗著火器橫行,若沒了火器,估計連楚家軍都不敵!
右賢王雖沒覺得這么夸張,但也認為確實是火器提高了慶川軍的戰斗力。
如果他們高昌大軍也裝備上這樣的火器,豈不是無往不利。
至于怎么弄到手?
右賢王盯著慶川軍大軍看了好一會兒,腦子里閃過一個想法:“將城樓上的士兵撤下,只留少許分散監視敵軍的動靜!
丟下這話,他就回了王府,召了幾名心腹商議這事。
“本王今日觀察過,慶川軍人數并不多,也無我軍之勇猛,仗的便是那火器,若我們能拿下那火器,必無往不利!
中年人跟著右賢王去看過,贊同道:“不錯,火器雖強,但移動緩慢,掉頭不便,若能從后方出擊,打慶川軍一個措手不及,應該能拿下火器!
哈爾說:“統帥,交給末將,末將帶一萬大軍從北城門出去,從后偷襲慶川軍!
右賢王輕輕搖頭:“人數少了恐怕不行。今日本王觀那慶川軍,應該有兩三萬人,營地中還有一部分,估計是又從池州調集了一部分兵力,如果人數太少,恐怕搶不走火器!
這火器笨重不好挪動,對慶川軍來說是個缺點,對他們而言也如此。
他們要想將火器運送入城,那就得將慶川軍全部消滅掉才行。
“那安排兩萬人,再讓陳天恩他們在西城門接應!敝心耆苏f道這里補充了一句,“如今東南兩側戰事吃緊,這段時間又犧牲了三四萬將士,只能安排這么多人了,再多恐影響其他兩線的戰事!
這就是人數太少的弊端。
但沒有辦法,他們是外族,不能輕易在京城征兵,因為強征的這些人沒什么戰斗力就算了,更致命的是,搞不好上了戰場會反水,反倒是給自己制造麻煩。
而且他們現在距西北太遠,也沒法從族中補充戰斗力,現在是死一個兵就少一人。
右賢王瞇眼想了一會兒,說道:“派人送信去宣州,讓哈布里率一萬大軍來相助,一定要拿下慶川軍的火器。京城守不住都沒關系,但慶川軍必須消滅。”
一是他覬覦慶川軍的火器,二是久久沒能消滅王石原,徹底拿下京城,右賢王生了退意。
可要退回西北,那就必須得從西城門走,這是最短的路線。他們這次在京城收獲不小,會拖慢一些行程,若是繞路,那一個不慎就得多行幾百里,風險太大,還是消滅了慶川軍,從西城門撤退最好。
宣州城高,而且如今各方勢力都在京城較勁兒,無人關注宣州,宣州留一萬駐軍防守即可。
其余幾人都沒意見,立即派人送信去宣州。
***
臘月二十三,宣州城,哈布里接到右賢王的親筆信,當即跟副將胡珀商量一番,然后次日上午帶了一萬騎兵出城準備去京城襄助右賢王,前后包抄,拿下慶川軍。
只是哈布里剛帶著大軍出城不到半個時辰就遇到了林欽懷率領的慶川大軍。
兩軍相遇,廝殺起來。
林欽懷這次是有備而來,帶了八萬大軍,哈布里的騎兵雖驍勇善戰,可人數太少,慶川軍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他們很快就顯露出了頹勢。
哈布里也是個果決之人,眼看不敵,不想做無畏的犧牲,隨即下令往回撤,退回宣州城。
只是大軍退到距宣州城還有兩三里的地方,斜側一支騎兵殺出,攔住了哈布里的退路,哈布里只能帶兵迎敵。
因為離得不遠,城樓上的駐軍很快就發現了這個情況,立即將哈布里被圍的事稟告了胡珀。
胡珀大驚,立即上城樓觀察情況,又派了斥候出去打探消息。
宣州城外出現慶川軍的蹤跡,這說明慶川軍怕是在打宣州城的主意。胡珀看著一千多米外,自己人不斷倒下,心里大駭,又驚又懼。
慶川軍一看來人就不少,如果哈布里的這一萬人回不來,只城城中這一萬守軍,能守住宣州嗎?
至于指望右賢王那邊?
不可能,京城的戰事若是順利,右賢王就不會從宣州調兵去襄助了。
胡珀心里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其他人見狀,一個個主動請命:“胡珀將軍,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敵人屠殺我們的勇士。小的申請出戰!”
“對,出戰,殺他個片甲不留!”
“出戰!”
……
喊聲一片,看到同胞一個個死在敵人的刀槍之下,城樓上的高昌人恨不得現在就出去跟敵軍廝殺,報仇。
這股聲音太大,胡珀想置之不理都不行。
他皺眉解釋:“忽然這么多敵軍出現在這里,肯定是奔著宣州來的!若再派兵出去,宣州城內守備空虛,我等恐怕很難守住宣州!
高昌人逐水草而居,騎兵悍勇,可對守城,他們并不是那么精通,這再一減少人員,恐怕就更難了。
可已經被仇恨和憤怒包圍的將士們聽不進去。
“那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兄弟被殺死嗎?”
“是啊,胡珀將軍,您怕了,讓小的下去就是!
“沒錯,讓小的出城迎敵!”
……
越說越不像話,胡珀厲斥:“閉嘴,將慶格爾、呼格……不聽軍令,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將這些刺頭處理了,總算是沒人說話了。
可看著將士們眼底的憤怒和不滿,胡珀知道事情并未解決。他們高昌人性子直,做事也直接,用朱將軍的話來說,其實很多都是莽夫,沖動易怒。
自己暫時壓住了這些人,但軍中對他不滿的人也更多了。他的威信本就不如哈布里,如今恐怕更糟糕,這樣下去很容易出問題。
胡珀看著不遠處的戰斗,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中。
“胡珀將軍,咱們出城相助吧,不然哈布里將軍他們肯定撐不住,而且咱們還要派人去通知右賢王,不然缺了咱們,右賢王那邊不知情,很容易出事。”另一名將領低聲勸道。
胡珀緊緊皺眉頭:“可是,宣州失守我如何像哈布里將軍,如何向右賢王交代?”
“可若是右賢王戰敗,僅憑我們這點人能守住宣州嗎?依屬下看,不若咱們集合去與右賢王匯合,若能拿下京城,以后再圍宣州就是,若不能,大軍匯合在一起,也可繞過宣州退回西北。”
胡珀渾身一震,感覺自己這次真是接了個苦差事。
這就是朱將軍所說的陽謀嗎?明知對方有所圖,但自己也不得不上套。
“哈布里將軍挨了一刀,快不敵了,胡珀將軍盡快決斷!蹦菍㈩I低聲說道。
胡珀知道,這一刻,城樓上無數的將士在看著下方的哈布里將軍,在看著他,甚至在心里懷疑,他是不是有意置哈布里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城中這一萬大軍的人心就散了。
中原人真是太陰險了。
他就不信,他們這么多人,不能在更遠的地方悄無聲息地將哈布里他們殺了。
這些中原人非要把哈布里他們逼退到城外,就是做給他看的,就是挑撥他們,而且還真成功了。
胡珀知道自己討不了好,但最后還是眼一閉,拒絕出城:“傳令下去,所有人嚴守城門不出,一定要守住宣州,右賢王大軍一定會勝利的!”
中午,林欽懷大軍總算是消滅了這一萬高昌人,除個別趁亂逃跑了,還活捉了六百多人,其他的全部殲滅了。
但高昌人也確實勇猛,他們也死傷近一萬人。
更要命的是,守城的高昌人很狡猾,一直沒動靜。
沒能將他們騙出來,林欽懷自然是惱火,但他還有對策。
“將這些俘虜,全部押送到城樓下六百米左右,一根根砍掉他們的手指!彼挂纯闯侵械母卟耸欠襁坐得住。
至于殘忍?
高昌人南下燒殺搶掠,多少平民百姓遭殃,甚至被屠村、屠鎮,這就不殘忍嗎?
戰場上,對敵人心慈手軟,那就是對自己人殘忍。
他必須得盡快拿下宣州,然后帶兵去京城,少主那邊的兵力很少,如果哪一方集中所有兵力先對付慶川軍,少主將非常危險。
林欽懷這一招果然奏效了。
城中的高昌人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這會兒看到自己的同胞,甚至是親戚朋友被押著跪在城外,一個個砍掉手指頭,他們憤怒到了極點,再次主動要求出城殺敵。
胡珀苦笑,中原人真是太陰險了。
他知道自己這次再不下令出兵,不用中原人打進來,城里可能就要先亂了。
可帶五千人出去,留五千,只怕也不夠。
哈布里的一萬人都那么快被人拿下了,五千是去給人塞牙縫的。這么搞,分散了兵力,很容易被敵軍分化個個擊破。
思考少許,胡珀下令:“將城中重要物品帶上,所有人跟我殺出去,咱們就一個目的,救人,救了人直奔京城,不要跟他們糾纏,先去跟右賢王大軍集合,再報今日之仇!”
城中很快就動了起來。
不多時,城門忽然打開,無數的高昌人騎兵舉著兵器沖了出來。
林欽懷有些意外,這些高昌人還真沉不住氣。
他立即下令大軍上前迎敵,雙方交戰數個回合,快到天黑時,胡珀救走了一些俘虜,然后帶軍沖出了慶川軍的包圍,直奔京城。
林欽懷看著敵軍殘余跑了,有些遺憾,沒能全部留下。
但也沒辦法,論騎射之術,他們慶川軍還是要稍遜一籌,畢竟這些高昌人從小就長在馬背上。
胡珀帶走了所有高昌人,宣州成了一座空城。
林欽懷帶兵入城,搜查了一遍,沒尋到高昌人,便叫來了童良:“你帶著你那兩萬人駐守在宣州,幾千傷員也留下,我帶六萬大軍去京城!
這次童良也從南邊帶了兩萬多大軍過來,本是留作胡珀帶兵出城后,他悄悄攻城所用,哪曉得胡珀這么干脆,一口氣帶走了所有人。
童良不大樂意:“林叔,咱們換換吧,你留守宣州,宣州太重要了,我不行。我帶兵去跟大哥匯合!”
這點小心思哪瞞得過林欽懷。
林欽懷不吃他這一套:“你已經長大了,宣州如此重要,交給你也是對你的一種磨練。我想少主也會同意的!
童良搬起石頭最后砸在了自己腳上,說不過林欽懷,又不能以下犯上,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欽懷帶大軍跑了。
***
京城,因為動手的那一瞬,林欽懷就派人回來通知陳云州。
所以陳云州第一時間就接到了消息。
杜將軍有些擔憂:“只引出了一部分高昌人,也不知道林將軍他們拿下了宣州沒有?”
陳云州放下信:“這個繼續等消息就是,最近高昌人那邊還沒動靜嗎?”
他們這幾天,沿著城墻一路轟,將西城門兩側各一千多米的城樓都轟了一遍,雖然沒將城墻轟塌,但城樓上不少墻壁磚塊松動碎裂,城垛也給毀了十幾個。
現在西城門這邊城樓上破破爛爛的,跟狗啃過一樣。
杜將軍輕輕搖頭:“沒有。而且他們現在每次看到咱們的箭樓布置在哪里就立馬撤退,所以這兩天幾乎沒多少傷害。”
沒辦法,移動太慢了,守城的將士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一直老老實實呆在那等你打。
所以別看這兩天動靜很大,但對敵軍的傷害有限。
杜將軍有些心疼,道:“大人,現在傷不了高昌人,咱們不如停了吧,太浪費了!
林欽懷那邊都已經動手了,陳云州便點頭答應了:“你看著辦!
他們這邊才決定停止用火器,楚弢和王石原那邊就派了人過來。
這幾天,西城門這邊動靜鬧得太大了,雖然距楚家軍和禁軍比較遠,但他們還是聽到了風聲,所以紛紛派了人過來找陳云州,懇請陳云州支援他們一部分火器。
當然,兩軍也說得很好聽,不是送,而是愿花重金購買。
杜將軍自是不想將這種殺器給他們。
別看現在大家在合作,可只要高昌人一滅,他們三方肯定會打起來,這賣給對方不是資敵嗎?
想想以后火器打到他們身上,傷害自己人,他心里就很不爽。
“大人,這事絕不能答應!
陳云州也不愿意:“懷璧其罪,咱們要是不答應,他們可能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們。咱們現在只有三萬來戰斗力了。”
上兩次交戰,慶川軍傷亡了一萬人左右,池州還留守一萬人。
現在慶川軍在京城的勢力是最弱的。
“那也不能給,王石原不也沒讓咱們從城東入城。”杜將軍面色難看,心里暗罵王石原和楚弢太不行了,這么久了,還沒拿下京城。
陳云州點頭:“是不能給,但也不能直接拒絕,咱們先想辦法拖幾天,等林將軍帶兵過來就好了!
杜將軍點頭:“這個法子好!
陳云州看著陰沉的天色,嘆了口氣:“這快過年了吧,陳狀元應該已經從慶川離開了,希望他過年前能到吧!
***
慶川軍打算賣二十門火炮給楚弢、王石原的消息很快就傳入了京城。
右賢王眼神陰狠,一個慶川軍就這么難纏了,要是楚弢和王石原的人都配備上了火炮,尤其是王石原的禁軍,那他們麻煩就大了。
王石原這個野心家也是個狠角色,他拿了的火炮,很可能直接從城中往西推進,城里可沒什么堅固的防護物能攔住火炮,即便有,對方也可繞道。
所以絕不能讓王石原弄到這玩意兒。
思來想去,還沒等到宣州駐軍來援,右賢王就準備提前動手。
他召集了將領商議此事。
陳天恩有些苦惱:“統帥,從昨日起慶川軍已經停止了炮轟西城門,咱們要是圍攻慶川軍的營地,傷亡可能不小。”
營地周圍還是有防護的,而且里面到底有多少火器也不清楚。
右賢王看了他一眼:“既然他們不出動,那你和賈長明帶兵主動出城攻打慶川軍,從正面牽制住他們,另外再安排一隊騎兵突襲!
陳天恩面色大變,早知道別提的,說不定也不會攤到這么個艱難又危險的任務。
可現在說什么都遲了,他只能說道:“是,屬下遵命。”
右賢王滿意點頭:“此戰若勝,記你們大功。至于誰帶兵突襲?”
“統帥,末將愿帶兵突襲慶川軍大營,拿下火炮!”
好幾個將領齊刷刷地站了出來,其中就有胳膊還沒好的朱宜年。
右賢王目光落到朱宜年受傷的胳膊上,似是有些猶豫。
朱宜年連忙單膝跪下:“求統帥給末將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至于末將手臂上這點傷,不礙事的!
右賢王知道朱宜年報仇心切,思量片刻開口:“既如此,那就由瑪哈爾做主將,你為副,你二人共同帶兵突襲慶川軍大營,一定要拿下慶川的火器!
朱宜年連忙感激地說:“謝統帥!”
第118章
朱宜年一行剛出王府, 西城門守城的士兵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陳將軍、賈將軍,慶川軍又跑到城外叫囂了……”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眼睛偷偷看了朱宜年一眼。
朱宜年察覺到他的目光, 側首蹙眉:“看我作甚?”
士兵有些緊張:“慶川軍還在城下叫囂, 問朱……朱將軍死了沒?沒有就出去跟他們單獨對決!”
這絕對是挑釁,朱宜年胳膊受了傷,還沒完全好, 怎么跟人決斗?這不是去送死嗎?慶川軍明知這一點,還這樣刺激朱宜年, 分明是不懷好意。
陳天恩不想節外生枝, 連忙看向臉色大變的朱宜年, 勸道:“朱將軍,您千萬別沖動,慶川軍從上到下陰險得很,看到你受了傷,故意激你的!
“是啊, 朱將軍胳膊上還有傷,先回去休息吧!辟Z長明也跟著勸。
要是朱宜年真的受不住激,出城被慶川軍打死, 他們很可能也要受牽連, 右賢王可是極為信任他。
朱宜年仿若沒聽到二人的勸說,忽地躍上馬, 一揚韁繩, 飛馳向西城門, 打了賈長明和陳天恩一個措手不及。
直到人不見了, 賈長明才“哎喲”了一聲叫道:“糟了,這人跟陳云州有大仇, 千萬不能讓他出城了!
他和陳天恩也趕緊飛身上馬,追了上去。
到了城門,兩人沒見到朱宜年的蹤影,趕緊問守城的士兵:“朱將軍呢?”
士兵忙道:“回將軍,在城樓上。”
二人飛快地沖上了城樓,只見朱宜年站在破碎的城樓上,目光一眨不眨地瞪著城樓下的慶川軍。
今日慶川軍又離得近了一點,最前面的那一排將士剛好卡在守城軍的射程范圍外。
不過今天他們沒帶火炮過來,不知是不是前幾天消耗太大,現在也沒多少庫存了。
沒有火炮,這么幾百米遠,敵人的弓箭射不到城墻上。
陳天恩松了口氣,走到朱宜年身邊,發現他緊握著拳頭,眼眶發紅,渾身都在發顫,連忙勸道:“朱將軍,明日就可報仇了,你冷靜點,別中了敵人的奸計!”
朱宜年沒說話,目光死死盯著慶川軍中第二排中間那張熟悉的面龐。
真好,他還活著!
陳云州沒有騙自己。
朱宜年隔著數百米的距離,望著那道單薄削瘦的身影,心里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最后都化為了一聲嘆息。
“朱將軍,你沒事吧?”
耳邊聒噪的聲音打斷了他凝望。
朱宜年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的情緒,咬牙切齒地說:“無事。賈將軍,你以前曾跟慶川軍打過交道,陳云州可在下面?”
密密麻麻,都穿著一樣甲衣的士兵,他哪分得出來啊。
賈長明輕輕搖頭:“人太多了,看不清楚。朱將軍,明日端了慶川軍的大營,到時候自然能找出陳云州,替你朋友報仇!”
“是啊,朱將軍,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只需忍耐十來個時辰即可!标愄於饕才滤麤_動亂來,趕緊勸道。
朱宜年再度看了一下城門外那道熟悉的人影,然后收回了目光,陰翳地說:“我知道,此仇不共戴天,我明日必報,殺慶川軍一個片甲不留!
聽到這話賈長明松了口氣,笑道:“是啊,明日就要正式交鋒了,朱將軍還是早做準備吧。”
朱宜年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弄不好就要被這二人察覺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點頭轉身離開,快下城樓時,他忽地停下了腳步。
跟著旁邊的賈長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朱將軍?”
朱宜年沒有回頭,繼續往下:“無事,我回軍營了,慶川軍若還有什么異動,勞煩二位派人知會我一聲!
賈長明有意跟他交好,點頭笑道:“沒問題!
朱宜年點頭致謝,翻身上馬很快就離開了西城門。
他直接回到了軍營,召集了手底下的將領,商議明日攻打慶川軍的事。因為朱宜年是漢人的緣故,他手底下的親兵也有大半都是西北的漢人,將領也有一半是漢人。
這些人,有部分是被高昌人強擄去的,還有一部分是被高昌人占領后統治區內的中原人。
雖然他們加入了高昌軍,但中原人的身份讓他們在軍中還是備受歧視。很多人都是迫不得已,如果可以,誰又愿意將屠刀對準自己的同胞。
朱宜年找借口打發了那幾個高昌人將領,將漢人將領單獨留了下來。
***
西城門外,陳云州看著失落的陳狀元,嘆道:“陳狀元,他已經走了,咱們回去吧。”
陳狀元戀戀不舍地往城樓上看了一眼,樓上已經沒有那道熟悉的身影了。他苦澀地笑了笑:“你替了我做廬陽縣令,一直不曾收到他的信,我還以為他死在流放途中,不曾想是投奔了高昌人!
這就能說得通朱宜年為何這么多年,從未給他寫過一封信了。
朱宜年心里定然是極其后悔當年牽連了他的,所以更不愿意再牽連他。不然他的信被人發現,只怕陳狀元就要落個勾結高昌人的罪名了。
想到這些陳狀元渾身都散發著一種蕭瑟的氣息,低聲呢喃:“其實不做狀元也好,虞尚書說我不會做官,不會做人,莽撞蠢笨,我確實不行,做官還沒做夫子開心。”
陳云州相信他這一刻說的是真心話。
其實陳狀元是個很純粹的人,他認為對的就會堅持,哪怕有人勸他不行,哪怕知道前路茫茫,他仍舊會堅持做自己想做的。
陳云州其實挺羨慕他的,人這一輩子能做自己已是很難。
“陳狀元不必難過,我觀朱宜年也是個豁達之人,等這場戰爭結束后,你帶他回慶川吧,你教孩子們念書,他教孩子們練武,豈不是兩全其美?”陳云州勸道。
朱宜年幫他不少,但因為朱宜年的過去,他也不能任用此人,不如就讓他們隱姓埋名做一對閑云野鶴的高山流水吧。
想必這對飽經苦難的二人來說,會是個不錯的結局。
陳狀元聞言,眼神發亮地看著陳云州:“陳大人,你說得對,我們還可以繼續回到過去,一起吟詩作對,一起登高望遠……謝謝你,陳大人!
陳云州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高興,笑了笑:“不客氣!
***
回到大營,沒一會兒杜將軍就找了過來。
“大人,楚弢將軍那邊派了人過來,說是今天守城的高昌軍人數似乎少了許多,他們只差一點就能攻破南城門。因此想催促咱們,借幾門火炮過去震懾高昌軍,爭取明日能攻入城中!
“將軍,會不會是高昌人死傷太多,城中的兵力已經捉襟見肘了?”
陳云州也覺得有些奇怪:“今日在西城門沒發現這點。不過也可能跟咱們沒開戰有關,如果真是這樣,咱們也要抓緊了,林叔那邊明日應該能到吧?”
話音剛落,就又接到了消息,京城西北側發現了高昌騎兵的蹤跡,是從西邊來的,觀腳印,有數千之眾。
陳云州跟杜將軍對視一眼:“很可能是從宣州逃來的高昌騎兵。”
“大人,要派人去攔嗎?他們一旦進了城,那高昌人就知道咱們拿下了宣州,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倍艑④娂鼻械卣f。
雖然高昌人現在跟他們也是敵對,但高昌人目前的重心放在了對付王石原那邊。
可一旦知道這個消息,搞不好高昌人對他們的仇恨就要超過王石原了。
陳云州看了一眼帳外陰沉的天氣,緩緩搖頭:“對方是騎兵,速度太快,現在去追,只怕城樓上的高昌人已經發現了,來不及了!
確實,高昌人騎術精湛,哪怕是同樣的馬,他們中原人很多都沒他們跑得快,現在追也趕不上,要是雙方在城外發生戰斗,那也瞞不過城內的高昌人。
杜將軍有些頭痛:“那咱們得提防高昌人發現宣州陷落后偷襲咱們!
陳云州也有些擔憂:“這兩天注意防衛,多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咱們這兩天就不出去拉仇恨了,等林將軍的兵馬跟咱們匯合以后再說吧。”
杜將軍也贊同,連忙下去布置。
第二日,清晨天氣不怎么好,陰沉沉的。
慶川軍還沒行動,卻接到了斥候的急報:“大人、杜將軍,西城門開了,駐守的高昌人出城了,看其方向,很可能是沖咱們來的。”
陳云州有些驚愕,蹭地站了起來。
杜將軍更是急忙問道:“多少人?可都是騎兵?”
士兵輕輕搖頭:“小的急著回來報信,具體多少人不清楚,不過大部分都是步兵!
聞言,杜將軍稍稍松了口氣:“大人,末將這就去布置,定要讓那陳天恩有來無回!”
陳云州點頭。
等杜將軍出去后,陳云州緊蹙著眉頭,陳天恩知道他們有火器,營地也有一定的防護功能,還敢放棄守城的優勢,主動出城襲擊他們,必定是有備而來。
這一仗恐怕會很艱難。
但現在池州兵力太少,而且太遠,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如今只能先挺住,堅持到林欽懷帶兵過來就好了。
高昌人的騎兵昨日就到了,今天,最遲明日,林欽懷就會帶大軍回來。
陳云州思量片刻,叫來柯九:“你帶人將重傷員還有虞書慧、陳狀元他們帶出大營,往南方向而去,若遇到高昌人,就去投奔楚弢!
楚弢這人還是有些講究的,不會殺他們的。
柯九怎么愿意在這時候離開陳云州。
“大人,讓別人去吧,小的要保護大人。”
陳云州斜了他一眼:“怎么,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你將他們帶走,這樣沒了后顧之憂,若實在不敵,我們就騎馬撤退,高昌人不可能一直追著我們的。”
“那……大人多保重!笨戮湃f般不情愿地去辦這事了。
虞書慧聽完他的話,連忙問道:“很危險嗎?”
柯九沒好氣地說:“不危險大人也不會讓我帶著你們先撤了!
虞書慧抿了抿唇:“我去!”
柯九愣了一下:“什么你去?”
“我帶著傷員和陳狀元,去找楚弢,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會為難我們的,你留下保護陳大人!庇輹奂甭曊f到。
柯九倒是愿意,只是:“你行嗎?”
虞書慧揚起笑容:“當然行,不過這事得等我們走后再告訴大人!
柯九明白,陳云州知道肯定會讓他走,他連忙點頭,去安排一切。
重傷員們倒是都很聽話,愿意離開,但陳狀元不樂意,他要守在這里,守在這里見一見朱宜年。
柯九拗不過他,加上時間緊迫,索性隨他去了。
在敵人趕來之前,柯九安排了十來輛馬車,將虞書慧他們送出了軍營。虞書慧也沒去別的地方,直接讓車夫去楚家軍的駐地。
柯九則偷偷潛回了營中。
陳云州看到他立即皺起了眉頭:“怎么還沒走?”
柯九抓了抓頭:“大人,虞姑娘說她帶著人去找楚將軍,讓小的留下。還有,那陳狀元說什么都不肯走,也還留在他的營帳中。”
“荒唐!今日之戰結束再治你的罪。陳狀元那里,讓他安心呆在營帳中,若是守不住要逃,記得去將他撈上馬。”陳云州不悅地瞥了柯九一眼。
柯九松了口氣,這一關總算是過了,至于其他,以后再說吧。
就在主仆二人說話時,外面已經響起了炮火聲,還有士兵們的喊殺聲。
陳云州出了營帳,拿起望遠鏡觀望了一下,陳天恩他們這次帶來的人不少,而且是有備而來,前面都是厚重的盾牌,弓箭沒效。至于火炮,倒是有些作用。
可高昌人已經摸索出了火炮的規律,甚至大概算出了每一炮的間隔時間,還有大致落的位置,所以第一波炮火打擊效果很好,但后面的效果就差多了,高昌人會努力避開火炮的掉落地點。
杜將軍只得下令挪移炮口的位置,這樣效果倒是要好一些,可每一炮連續的時間又延長了,起不到阻止敵軍前進的作用。
很快就有些高昌軍要攻入大營了,他只得安排了幾個營的將士上前狙擊這些漏網之魚。
慶川軍利用營地做防守,用火炮和弓箭阻擊敵軍前進的步伐,形成三道防護,跟高昌人打起了持久戰。
陳云州觀察了一會兒,高昌人進攻很猛,但人數并不是特別多,至少沒有對慶川軍形成碾壓。
陳天恩和賈長明也是老將了,不會覺得僅憑這點人就能打下他們的大營吧?
這么下去,雙方損失慘重,最后陳天恩他們也只能敗走撤退。
陳云州不覺得,陳天恩他們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他眉心跳個不停,又派出去了一隊斥候打探周遭的消息。
***
天麻麻亮,瑪哈爾和朱宜年就帶著三萬騎兵出了城。
為免被慶川軍發現,也為防止陳云州帶兵逃跑,所以他們是從北城門出去的,然后打算繞到慶川軍的后面再動手,可與陳天恩的人前后左右包圍軍營,一個落網之魚都不放過。
行至半路,朱宜年忽然停了下馬,叫住了前方的瑪哈爾:“瑪哈爾大將,末將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情況,慶川軍除了火炮,還會在營地周圍掩埋火、藥,非常隱蔽,不小心踩中就會引起爆炸,咱們還是商議一下比較好!
瑪哈爾有些不悅:“這么重要的情況,你怎么不早說?”
朱宜年歉疚地說:“對不起,我光顧著激動了,忘了上次中了敵人奸計的事!
瑪哈爾不再說什么,把幾個將領叫了過來,大家湊到一起,他開口道:“朱將軍,你最好將敵軍的事仔細說清楚,不然……啊……你,你……”
瑪哈爾還沒說完,旁邊的朱宜年突然拔了刀,出其不意地刺入了他的腹部,然后用力抽出刀,溫熱的鮮血濺了一地。
與此同時,朱宜年身邊的將領、親衛不約而同地拔刀,刺向了余下幾個將領。
誰能想到自己人會突然對自己動手了,幾個將領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中刀掉馬。朱宜年面無表情,又是一刀補了過去,同時大喝一聲:“殺!”
這句話瞬間開啟了殺戮。
無數士兵突然就拔刀砍向了身邊之人。
很多人都沒來得及反應就血濺當場,身首異處。
瞬間,雪白的地上到處都是血,一片腥紅。
終于有人反應了過來,避開了揮來的刀,大聲怒罵:“朱宜年叛變了,中原人就是養不熟的狗……兄弟們,殺啊,殺掉中原人,一個都不留……”
并不是每個中原人都投效了朱宜年的。
這些人連忙搖頭大喊:“不,不,我們不是……”
可太遲了,不管是中原人還是高昌人都將刀砍向了他們。
混亂,血腥,暴力……
這一幕在空寂原野上上演。
朱宜年宛如殺神附體,提刀毫不猶豫地砍向一個個高昌人,絲毫沒有手軟,鮮血濺到了他的臉上,他不為所動,繼續向前。
慘叫聲、痛罵聲、哭喊聲、求饒聲在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總算是停了下來,雪地中躺滿了尸體,還活著的人也滿身都是血。
親衛看著朱宜年,低聲說:“將軍,有一部分士兵逃走了!”
朱宜年提著還在滴血的刀,看著還幸存的千余名士兵:“不用管他們,去慶川軍大營。”
現在剩的這些人,全都是中原人,即便那些人不逃,他們回去也不可能瞞過右賢王,暴露已成既定事實了。
一行人繼續往東,準備去慶川軍的大營。
但跑了小半個時辰,他們忽然看到了西邊出現了一支軍隊,前方烏泱泱的騎兵,有上萬之眾,后面還有大量的步兵。大軍跑路的聲音,震得地面都有些發顫。
慶川軍的援軍來了!
朱宜年收回目光,下令:“走!”
***
慶川軍大營這邊,陳天恩忍不住看了一眼天色,雖然天空還是陰沉沉的,晦暗,但他知道時間應該到中午了。
怎么回事?為何瑪哈爾的大軍還沒有來?
這么下去,他們快堅持不住了。
這一上午,他們帶出城的兩萬大軍已經死傷一萬多,現在只有幾千人還在堅持戰斗。
相較之下,慶川軍占著地利和強大的火力、弓箭壓制,要比他們好很多。
賈長明舔了舔干澀的唇,很是焦慮:“大將軍,瑪哈爾和朱宜年怎么還沒來?這么下去,咱們都跑不了了!
陳天恩如何不知道這一點,但他們現在要是撤了,耽誤了正事,回去右賢王肯定饒不了他們。
“再等等,興許瑪哈爾將軍他們很快就會來了。”
話音剛落,西側出現了一支騎兵,領頭之人赫然就是朱宜年。
朱宜年一身都是血,騎馬疾馳到陳天恩身邊,焦急地大喊道:“我們中了慶川軍的埋伏,慶川軍的援軍到了,陳將軍,先撤!”
陳天恩看著他們這狼狽的樣子,又驚又懼,清楚今日的計劃是徹底失敗了,現在別說拿下慶川軍大營了,弄不好小命都要交代在這里。
“撤!”陳天恩急忙下令。
大軍急速撤退,往西城門的方向奔去。
滿身都是汗和血的杜將軍松了口氣:“敵軍總算是退了,太難纏了!”
話音剛落,他們就聽到了西側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喜色:“林將軍他們來了!”
陳云州看了一眼高昌軍撤退的方向,當機立斷:“杜將軍,你帶人去給林將軍領路,現在就去攻打西城門,速度要快,這次朱宜年恐怕要暴露了,一旦錯過這次,咱們就得攻城了!”
杜將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連忙翻身上馬帶了一隊人馬出去接應林欽懷。
軍營中總算是平靜了下來,幸存的將士們疲憊地坐在地上,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很多人又哭了起來。昨晚還睡在一個營帳中的很多兄弟都走了,半天的時間,就陰陽相隔了。
聽到聲音,陳狀元忍不住從營帳中跑了出來,激動地問道:“贏了嗎?”
陳云州點頭:“沒錯,朱宜年應該幫了我們大忙,他很可能坑殺了大批要偷襲我們的高昌人,不然今天大營肯定會被攻破!
陳狀元立即四處張望:“他人呢?”
“回城了!标愒浦菘粗哪抗庥行⿵碗s。
陳狀元人是呆了點,但并不傻,他看到陳云州臉上沒了笑容,立即意識到了什么:“他回去有危險嗎?”
陳云州沒法瞞他,點頭道:“高昌人很可能會懷疑他!
一次可能是失誤,但第二次呢?
朱宜年在對慶川軍的戰爭中失誤太多,造成的損失太大了,瞞不下去的,朱宜年現在回去很危險。
陳云州也正是清楚這點,所以才會讓杜將軍去找林欽懷,現在就攻城。
陳狀元呆愣了好半晌,木木地抬頭,望了一眼西城門的方向,忽然大喊道:“求求你,陳大人,讓我進城,讓我進城……”
陳云州無聲地嘆了口氣,對柯九說:“你帶人保護陳狀元!
陳狀元連忙跟著柯九跑了。
柯九本來給他準備了馬車,但他堅決拒絕,抓住韁繩,費了番力氣爬上了馬,然后沖向了城西。
***
朱宜年、陳天恩、賈長明帶著殘兵回了城。
守城的將士連忙打開城門,讓他們進去。
這時,陳天恩忽然停了一下,竟謙讓了起來:“朱將軍,您先行!”
朱宜年赤紅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好!”
說完騎馬掠過陳天恩身邊,揚起了手中的刀。
陳天恩早有準備,抬起手里的刀擋了上去,高聲疾呼:“朱宜年背叛了,快,誅殺叛徒!”
剛才在逃回來的路上,他發現朱宜年的隊伍幾乎全都是中原人,一個高昌人都沒有。陳天恩心里就生了懷疑,所以在入城的時候,才會讓陳天恩先行,他的人斷后。
但他沒想到,朱宜年這么果斷,見他生了懷疑,馬上就動手了。
朱宜年這一刀仿若一個信號,瞬間點燃了城門口的戰火。
朱宜年的人馬、陳天恩的人馬還有城門口的守軍,廝殺在一起。
三方還沒決出勝負,杜將軍、林欽懷帶著大軍已追來。
見此情形,林欽懷知道是好時機,連忙下令:“沖!”
萬余慶川騎兵沖了進去,瞬間扭轉了戰局。
陳天恩、賈長明見勢不妙,無心再戰,只想開溜,兩人不顧自己的士兵還在奮戰,掉頭就想跑。
林欽懷看到陳天恩,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即提槍攔了上去:“陳天恩,你哪里跑!”
陳天恩一面提刀格擋,一面后退,想要尋找出路。
可隨著自己人的一個個倒下,身邊似乎都只剩了敵人。
他很恐慌,比剛才攻打慶川軍大營失敗還慌。
他意識到自己這么下去,恐怕是逃不了了,但他不想死。
“林欽懷,放過我,我幫你殺高昌人,我帶你殺入高昌人右賢王的府邸中!”他一面艱難格擋林欽懷的攻擊,一 面提出條件。
林欽懷冷嗤一聲,提□□向他:“做夢,我要為大將軍報仇!”
陳天恩的胳膊被劃破,他又恐又懼,急急忙忙辯解:“不怪我,都是那昏君,是他,我就隨意寫了封折子,他就信了,還派人找我……”
“呸,若非你忘恩負義,構陷大將軍,甚至是出賣軍情,大將軍他們怎么會死?”林欽懷又一槍直往陳天恩的胸口刺去。
這一槍氣勢驚人,宛如猛虎下山,霸道無比。
陳天恩心驚不已,單手抓住旁邊還在跟敵人抗擊的賈長明,擋在了自己面前。
刺啦一聲,長□□破鎧甲,深深地刺入了賈長明的胸口。
賈長明吐出一口鮮血,不可置信地看著陳天恩:“你……你……”
陳天恩像丟破抹布一樣將他甩開,然后一夾馬腹想要逃跑。
見狀,林欽懷用力將手中的長槍擲了出去。
長槍直直刺入陳天恩的后背,他身形一晃,吐出一口鮮血,然后從馬上摔了下去,側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林欽懷。
林欽懷一把抽出長槍,毫不猶豫對準他的腦袋又來了一槍,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這時候西城門的戰事也接近了尾聲。
陳狀元騎著馬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風太大,將他頭上黑色的帽子吹歪了,他也顧不得,一邊往城里跑,一邊大喊:“朱兄……”
正要離去的朱宜年停下了馬,回頭看著陳狀元蒼白的臉,扯著嘴角笑了笑,沙啞地擠出兩個字:“州弟,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陳狀元不停點頭:“好,好,我很好。朱兄,陳大人答應了,京城的事結束后,讓我們去慶川,開設一所書院,天天伴隨著朗朗的讀書聲起床,閑時登高望遠,采菊南山下,吟詩作對,好不好?”
朱宜年深深地看著陳狀元,重重點頭:“好,不過我還有一事未完,州弟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陳狀元張了張嘴,還想挽留,朱宜年卻一揮手,然后騎馬帶著幾個親衛疾馳而去,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街頭。
林欽懷看了一眼,下令:“沖!”
大軍隨著他沖入城,直奔高昌人的大營而去。
***
朱宜年渾身都是血,左臉頰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他也不管,一口氣駕馬抵達王府,然后翻身下馬急匆匆地往里面沖,一口氣沖進大堂撲通跪下:“統帥,末將無能,遇到了慶川軍的援軍,瑪哈爾將軍戰死,陳天恩、賈長明也被慶川軍留下,F在慶川軍已從西城門打進來了,他們的援軍數量非常多,統帥,現在就撤離吧!
坐在上首的右賢王定定地看了他幾息,問道:“你們帶去的三萬騎兵,都沒能回來?”
朱宜年跪下認罪:“是,末將無能,請統帥先撤離,末將在后面斷后!
一日損失五萬人,這對總共只剩不到十萬大軍的高昌人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右賢王站了起來,下令:“撤,從東城門出去,然后從北繞回西北!”
下面的人立即動了起來。
不到一刻鐘,右賢王便帶了親信精銳,出了王府,就在這時,刷刷刷……密集的箭支從后方射來。
“保護統帥!”士兵們連忙將右賢王護在中間,一部分人上去迎敵,一部分人護著右賢王往城東沖。
城東是王石原的地盤。
王石原本來帶領了十五萬禁軍,但在陳天恩帶高昌人入城時損失數萬,這段時間跟高昌人打消耗戰,又損失幾萬,如今只有四五萬人了。
眼看高昌人不管不顧地殺了過來,他當即帶人去攔。
雙方交戰,右賢王大喝:“王石原讓我們出城,本王無意與你為敵,你若執意不讓,我這兩三萬人也只能死拼到底了!”
西城門今日的事鬧得太大了,王石原早已聽到了風聲。
王石原嫉妒得眼睛都紅了,慶川軍竟拿下了西城門,還打得高昌人節節敗退。等他們入了城,下一個要對付的肯定是自己。
所以他這會兒也無意跟高昌人糾纏了。
王石原隨即下令:“放行,讓他們出城!”
右賢王松了口氣,帶著余下的將士直往城門的方向沖。
但就在時,一名禁軍拉開了手中的弓對準了右賢王的頭。
鋒利的箭破空而來,就要射中右賢王時,后面的朱宜年察覺到了,飛身躍起,撲在右賢王的身上,擋住了這一箭。
高昌人發現異常,立即返身,提起武器砍向王石原的禁軍。
王石原要瘋了,他瞪了那剛才拉弓的士兵一眼,怒喝道:“放他們走,右賢王,再不走,你我都死在這里吧!”
右賢王回頭,扶起眼神逐漸渙散的朱宜年,神色異常復雜:“為什么?”
為什么明明投效了慶川軍,還要回來?
為什么要給他擋這一箭?
朱宜年嘴角勾起一抹輕松的笑容:“當年是王爺救了我一命,今日還王爺一命……”
右賢王聽懂了。
當年他率兵南下,殺到塞州城外,撿到了瘦得跟枯枝一樣的朱宜年。
朱宜年被流放到西北服苦役,冬日生了病,就被人丟出了城。
右賢王路過看到他眼底強烈的恨意和求生欲,有所觸動,將人帶了回去。
今日朱宜年擋箭是為了償還這一命。
坑殺數萬高昌軍,是因為他是中原人。
這人還真是算得清清楚楚。
“他們說你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還真是沒錯!”右賢王憤恨地說。
朱宜年嘴角溢出大口的鮮血,他笑看著右賢王:“王爺,慶川軍要追來了,你快走吧!”
“王爺,慶川軍追來了!”屬下也提醒右賢王。
右賢王放下朱宜年。
朱宜年躺在冰冷的地上,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白雪,但他的嘴角仍舊洋溢著笑容,眼神眷戀地仰望著這片生養他,曾看了二十多年的天空。
右賢王翻身上馬,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朱宜年,駕馬狂奔:“走!”
朱宜年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四周傳來了激烈的戰斗聲,兵器相接的聲音,還有嘶吼聲、痛呼聲……
一幕幕是那么的熟悉,但他倦了。
朱宜年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無聲地說:抱歉,州弟,為兄要失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