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兵部侍郎黃昆瑞見到胡潛既驚又喜, 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老朋友,然后關切地問道:“沒事吧?你也真是的,明知不可為, 為何要接下這種注定完不成的苦差事, 把自己給搭進去。”
他是等胡潛走了一段時間才知道的,不然他說什么都要勸住這位老伙計。
胡潛苦笑:“這事我說了算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張嘴。”
黃昆瑞默然,親自給胡潛倒了杯茶, 很是惱火地說:“欺人太甚,他就是想將江南戰事失利這口鍋砸你身上, 不然明知不可為還非派你親自跑這一趟。”
胡潛擺手:“事已至此, 再說這些也無用。至于這個兵部左侍郎, 我當了這么幾年,都給戈簫擦屁股背鍋去了,不當也罷。”
他們讀書人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好不容易考取功名出仕,這么輕易就放棄, 黃昆瑞只覺老友是心灰意冷了,便勸道:“你也別太灰心,皇上只是在一時氣頭上, 等他的氣消了, 肯定會重新啟用你的。”
胡潛嗤之以鼻:“然后呢?下次出事又拿我出來擋著?這次還好,只是罷官, 萬一下回是打進天牢呢?我年紀大了, 受不了折騰了, 也不想家里人跟著我擔驚受怕的, 更怕哪一日連累家人跟著我遭殃。實不相瞞,自打江南動亂開始, 這兩三年,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如今被罷了官,反倒是覺得安心了許多,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昆瑞,我打算變賣京中所有家業,回鄉頤養天年了。”
黃昆瑞震驚地看著他:“胡兄,你……你想好了?這可不是小事,你不要賭氣,而且你才四十出頭。”
胡潛笑著說:“我沒賭氣。昆瑞,今天這里沒有外人,我就跟你說句推心置腹的話,你看看如今這天下的局勢,留在京城真的好嗎?”
“更別提咱們那位只知甩鍋,欺下媚上的尚書大人了。榆州偏安一隅,遠離戰火,別的不說,至少安全。現在亂軍極力想突破江南防線北上,高昌人狼子野心,一百萬兩只會繼續養大他們的胃口。”
黃昆瑞臉色變了又變,握住茶杯的手不自覺地緊了幾分。
同樣在兵部,他對于如今的戰況比其他各衙的官員要了解得多。本來這次朝廷若能一舉擊潰龔鑫,收復了江南,形勢會好轉很多。
但慶川的橫插一腳讓江南戰事再度陷入了僵局。
這每打一天的仗開銷都是巨大的,富國祥已經在朝上嚷了好幾次沒錢了。
要是哪天亂軍北上,又或是高昌人打到京城,后果不堪設想。
他咽了咽口水,語氣艱澀:“不……應該不至于這么嚴重吧。”
胡潛輕輕搖頭,聲音低了幾分,帶著惆悵:“我還沒提慶川呢。慶川的火器有多強你是知道的,你覺得就現在這情況,我們真的能平亂嗎?我胡潛大半輩子奉獻給了朝廷,不說有多大的能耐,但至少兢兢業業,對得起我頭上那頂官帽,如今后半輩子我也得替自己的家人想想了。”
“昆瑞,咱們是同鄉,關系又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因此我才跟你說這番推心置腹的話,你也好好想想吧,要是想回去,咱們就一道回鄉。還有老鄧、老岳他們,回頭我請大家吃個飯,我也給他們透個底,有愿意走的大家一同結個伴,畢竟現在天下不太平,人多一些也安全,等回了家鄉,咱們也能偶爾辦個詩會、茶會,老友相聚,不至于太無聊。”
其余幾人也都是四到七品的官員。
他們中以胡潛官位最高。因為同鄉抱團取暖的緣故,胡潛平日里也比較照顧他們,算是幾人中的老大哥。
黃昆瑞總算意識到胡潛是來真的。
他想了一會兒說:“好,胡兄,你說的事,讓我再好好想想。”
胡潛看了一眼天色,冬天黑得早,外面已經暗了下來。他站起身對黃昆瑞道:“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以后我不在兵部了,你自己多注意點。”
“我明白。”黃昆瑞心事重重地將胡潛送出了門,然后神情凝重地回了房。
黃夫人見丈夫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屏退了婢女,擔憂地問:“胡大人說了什么?”
“沒什么。”黃昆瑞不愿多說。
黃夫人坐到他旁邊:“你這樣子可不像是沒什么。你擔心胡大人不在兵部了,沒人護著你?”
大樹底下好乘涼,自己丈夫以前在兵部能夠混得如魚得水也沒少胡潛這個兵部左侍郎的照拂。如今胡潛被撤職,她心里很擔憂,只是不愿說出來給丈夫增添煩惱。
想了想,她寬慰丈夫:“胡大人為官多年,還是很受皇上器重的,想必過陣子皇上就會重新啟用他,你別擔心了。”
黃昆瑞嘆了口氣:“沒有以后了。”
“什么意思?”黃夫人被他這話嚇了一跳。
黃昆瑞想到這事過幾天她也會知道,索性給她透了底:“胡兄打算……他還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辭官歸鄉。”
黃夫人聽后眉頭緊皺,想了一會兒說:“其實胡大人說得也沒錯,平亂平亂,平了這么多年,朝廷丟掉的地方越來越多,妾身瞧這京城怕是遲早要守不……”
“瞎胡說什么,不要命了!”黃昆瑞趕緊捂住她的嘴巴,還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
黃夫人扯下他的手:“房里就咱們倆,又沒外人。這朝中誰不知道你跟胡大人關系好,以后那戈尚書能容你嗎?當心下一個背鍋的是你。要妾身說,還是胡大人看得遠,你這官別做了,咱們回老家吧。”
“婦人之見!”黃昆瑞皺眉。
黃夫人撇嘴:“妾身是婦人之見,那胡大人也這樣認為呢?他也是婦人之見?”
黃昆瑞氣得站了起來:“你別扯胡兄。這事不小,你再容我好好想想。”
黃夫人知道自己丈夫性格有些優柔寡斷,也懶得理他了。
***
另一邊,胡潛回府沐浴更衣后,吃了點東西,也坐下來跟妻子說他的打算。
但他沒透露自己的真實目的,因為他怕萬一走漏風聲,到時候全家都要交代在這京城。
所以他對妻子的說辭是:“戈簫欺人太甚,這官不做也罷,他們既已罷免了我,我也不稀罕當這兵部左侍郎了。夫人,明日就讓管家將咱們在京城置辦的產業,連同這個宅子都賣了吧。”
“你和孩子們也只帶必要的、珍貴的,其他不那么重要的東西都處理了。路途太遙遠了,如今天下不太平,土匪山賊林立,東西太多不方便。”
他產業不算多,就這個二進的宅院,還有幾十畝田產和一間鋪子。
胡夫人沒想到丈夫來真的,有些訝異:“夫君你想好了嗎?上次去柳國公家赴宴,妾身遇到了戈夫人,她言辭間的意思是戈尚書會保你回去。”
胡潛不屑地說:“那老東西故意派她夫人給你賣好呢。我落到今天這地步就是他害的。那老家伙狡猾得很,當面一套背面一套,他的話不用信,就按我說的做。”
胡夫人見丈夫堅決,沒再繼續反對:“也好,這兩年你每天回家越來越晚,有時候在兵部忙整宿,身子骨也越來越差,妾身實在是擔心得緊。如今你不做這官了,妾身的心也放寬了。”
“讓夫人擔憂了。”胡潛很是愧疚,這兩年他不但顧不上家里,還要讓家里人替他擔心。
不過妻子剛才的話啟發了他,戈簫走夫人路線,他也可以啊。
他去找老岳他們幾個再將今天的話說一次太刻意了,但夫人之間相互傳話就不一樣了,而且有時候枕邊風比他的話管用。先讓他們家里人吹吹枕邊風,到時候他再一說,這效果肯定要好很多。
于是胡潛攬著妻子道:“還有一事要請夫人助我。戈簫屢次將責任推卸到我頭上,不出口惡氣,我委實不甘心。”
胡夫人自然站丈夫這邊:“夫君想如何出氣?”
胡潛說道:“我想讓黃昆瑞他們跟我一起辭官回鄉。一是給戈簫一點顏色瞧瞧,二來如今天下不太平,咱們老家遠離戰火,也不是什么富裕之地或是險要兵家必爭之地,相對安全很多。大家老友一場,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胡夫人點頭答應:“好,妾身下個帖子,請她們來家里坐坐,正好把一些帶不走也宜賣的東西送給她們。”
“這個法子好,謝謝夫人。”胡潛點頭贊許。
***
第二天,胡府就大張旗鼓地開始變賣家產,房子、鋪子、田產全賣。胡潛還將自己這些年的收藏清理了一遍,有些送人,有些打包帶走。
這消息很快就在京中傳開。
與此同時,胡夫人也順勢將黃夫人、岳夫人等六位跟胡潛交好同鄉官員的妻子邀至府中,將自己精心養護的花花草草、還有一些比較好的布料都拿了出來,供大家挑選,算是臨別贈禮。
尤其是花草,她帶不走。這東西在喜歡的人眼里珍貴,但在不喜歡的人眼里跟路邊的野草沒什么兩樣。
等大家挑了幾件小東西后,不自覺地就說起了胡家要離開京城的事。
大家都為胡大人惋惜,勸胡夫人別走。
胡潛又沒犯什么大錯,皇帝遲早會重新啟用他的,這一走,不是徹底丟官了嗎?
胡夫人笑盈盈地表示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強。然后又坦白地講了希望大家能一起辭官回鄉做個伴兒,這里既有他們兩口子的私心,也有為大家著想的意思。
黃夫人聽完后也在一旁幫腔,她希望這里有哪位夫人回去能說服自家丈夫。這樣回頭她家那根搖擺不定的墻頭草才能盡快做決定,不會這樣一直糾結,猶豫不定的。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這件事就傳進了戈簫的耳朵里。
戈簫逗弄著籠子里羽毛艷麗的小鳥,不以為意:“就這個?胡潛還真是意氣用事啊,為了爭一口氣,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他以為拉上那群不成器的東西,我就怕了?”
管家在一旁輕笑道:“可不是,胡潛也太天真了。少了他們幾個,這朝廷就不轉了嗎?多少人等著他們空出來的位置呢,祝員外郎備了一份厚禮想見大人,應是奔著黃昆瑞的位置來的。”
瞧瞧,人都還沒走呢,僅僅是放出風聲,這就有人送禮上門了。
估計虞文淵那里送禮的人更多。
戈簫將手里的谷物丟進了籠子里,拍了拍手:“讓他回去等消息吧。”
管家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手示意旁邊此后的小廝快去,然后笑道:“這次真是便宜祝大人了。”
戈簫聳了聳肩:“不聽話的換成聽話的,省心。”
胡潛敢跟他作對,黃昆瑞還不跟對方劃清界限,這種不識趣的人當然要處理掉了。
正月二十四,胡潛回京的第七天,黃昆瑞被誣陷失職,連降兩級,直接降為了七品的主事。
黃昆瑞氣炸了。
他早就知道胡潛徹底離開兵部后,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但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快。有戈簫打壓,他在兵部的處境以后只會更糟糕。
黃昆瑞一氣之下,直接辭了官,然后也開始變賣家中的產業,準備離開京城。
不光如此,而且他還不遺余力地去說服其他幾人。
胡潛知道這個消息時,樂壞了。
戈簫坑了他們這么多回,總算是做一樁好事。
怕走漏風聲,危及全家性命,他不能向黃昆瑞他們道明真相,只能用這種半真半假的借口勸他們辭官離京回鄉。
但辭官畢竟是大事,關乎全家的榮耀富貴,關系再好,別人也不可能聽他的三言兩語就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
但有戈簫這樣神助攻那就不一樣了。
胡潛真是恨不得這樣的助攻多來幾個。
也不知道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呼聲,還是墻倒眾人推,接下來在戶部擔任員外郎的老岳也因為被揪出一個幾年前的小錯被貶。
岳員外郎本就被自家夫人天天枕邊風吹得頭痛,如今碰上這種事,干脆也跟著辭了官。
余下四人看到他們的慘狀,其中二人對朝廷非常失望,再加上文人骨子里的那點清高,也不等上面的人“整”他們了,自己主動辭官。
還有兩人則跟胡潛劃清了界限,連忙給頂頭上司送了重禮。
至于胡潛的邀約,他們通通拒了,也讓自己家夫人不要再跟胡、黃幾家的人來往。
對此,胡潛雖失望,但也理解,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他現在非但無用了,而且還是個“災星”,人家避之不及也正常,畢竟仕途要緊。
他也沒再去自討沒趣,專心處理家里的東西,然后跟其余四人商量離京的時間和安排。
二月初三,宜出行。
快速處理完京中的產業后,胡潛帶著妻兒和忠仆與黃昆瑞他們一道啟程,離開了京城。
那一天,天上下著蒙蒙細雨,五家上百人,二十多輛馬車穿梭著春雨中緩緩出城。令人心寒的是,往昔那些與他們交好,或受過他們恩惠的人,竟無一人給他們送行。
黃昆瑞臉色鐵青,很是不忿:“桑棋當初入京趕考,盤纏被偷,還是胡兄接濟他,他高中之后,想留在京中也是走的胡兄的關系,如今竟連送都不肯送我們,真夠薄情,我算是看清了他。”
不愿辭官還能理解,畢竟高中不易,做官不易。
這事不能強求。
可他們七人素來交好,往昔大家也沒少幫他的忙,但他們五家離開,他竟連面都沒露一下,實在令人寒心。
胡潛也有些失望,但可能是他知道,自己去奔赴的未來并不比留在京城差,所以倒不如黃昆瑞四人那么憤怒。
“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既跟咱們不是一路人,早日看清也好。”
話是這樣說,黃昆瑞心情還是很不好。
胡潛笑著招呼他:“來來來,昆瑞咱們好久沒下棋了,不如在這路上手談一局。”
尚書府,管家跟戈簫匯報了這情況。
戈簫背著手:“真走了?他可真舍得。”
戈簫以己度人,還以為胡潛是在跟他置氣,沒想到這人竟還這么有“骨氣”,可惜這年月最不值錢的就是骨氣。
管家笑呵呵地說:“灰溜溜走的,下著雨,沒一個人送他,可見他人緣有多差。他以為帶走四個不怎么樣的官員能對大人造成什么影響,好笑,不過是幾個成不了事的。”
戈簫也根本不在意,京城七品以上的官員都好幾百,少五個又有什么關系?
他們不干,有的是人擠破頭搶著干。
不過下一個兵部左侍郎挑誰呢?
這個位置,既要能做事,又要聽話才行。沒辦法,這幾年戰事多,兵部是高危區,時常被皇上關注點名,那等尸位素餐的家伙塞再多的銀子也不能上,不然自己還得替他們擦屁股。
戈簫將兵部所有的官員篩選了一遍,發現比胡潛好用的一個都沒有,罷了,回頭找虞文淵再瞅瞅有沒有更合適的,不然就只能矮個子里拔高個了。
***
胡潛他們一路南下,因為拖家帶口的,又要挑比較安全的路段走,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許多。
行了大半個月,他們才到與榆州相鄰的洛州。這時候,距家只有三百來里了,按照他們現在的行程,應該只要六七天就能到家了。
但這時候,他們聽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慶川軍拿下了沖州和榆州。
也就是說,他們的家鄉現在已經歸屬于“亂臣賊子”了,這讓想著老家安全才辭官離京的黃昆瑞幾人傻眼了。
他們著急忙慌地停了下來,猶豫著還要不要回老家。
“聽說亂軍極為殘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尤其是咱們這種跟朝廷有關的人員,他們更不會放過。”黃昆瑞憂心忡忡地說。
岳員外郎看了一眼各家沉甸甸的行李:“是啊,咱們帶了這么多東西,在他們眼里就是妥妥的肥羊。不止榆州不安全,恐怕洛州也不安全了,要不咱們還是掉頭回京吧。”
雖然回到京城可能會遭人奚落白眼,但也比將全家老小的性命搭上強。
女眷們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惶恐不安。
胡潛見此,不由笑了:“大家不必擔憂,傳言不可信。慶川軍跟葛家軍和大岳不一樣,他們不會濫殺無辜,也不會搶劫我們,大家放寬心。”
慶川軍雖然在南方聲名赫赫,但因為行事比較低調,冒頭比較晚,而且位置較為偏僻,哪怕是官員,很多人也是不太了解他們的。
所以胡潛這么說,并不能寬大家的心。
黃昆瑞說:“要不咱們先在洛州歇歇,派人去榆州打探打探消息吧。”
這家伙真是謹慎過頭了,胡潛看他們已經出了洛州城,再經過一個縣,兩三個小鎮就會進入榆州境內了,索性跟大家說了實話。
“諸位兄弟信得過我胡某人,憑我胡某幾句話,大家都愿隨我一道回鄉,今日我也跟大家交個底,慶川軍之所以攻打榆州,是我的建議。”
黃昆瑞幾人徹底傻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胡兄,你投靠了慶川?”
胡潛點頭,指著路邊干瘦如柴,天還這么涼就赤腳在田地里忙碌的農人:“沒錯。洛州百姓如今要繳納五成的田賦,但你們知道慶川只有多少嗎?兩成?”
“而且慶川地區還大規模開墾、征收了一批無主之地,分給無地失地的百姓。”
“慶川轄下七個州的道路全部修通了,比官道還好走。”
“慶川軍軍紀嚴明,絕不允許有燒殺搶掠,□□婦女,霸占他人財物等不法行為。”
“慶川現在極度缺乏人才,很想吸納一批有志之士。若是諸位想在慶川擔任一官半職,可隨我一同去慶川城見陳大人。他睿智,慈悲,心懷天下,有真龍之相!”
……
黃昆瑞幾人聽得目瞪口呆,嚴重懷疑眼前的胡潛是個冒牌貨。
可他們跟他相處了一路,知道這就是胡潛本人。
許久,黃昆瑞訥訥地說:“他……真有你說的這么好嗎?胡兄,這么大的事你也不早跟我們說。”
“是啊,胡兄你也太能瞞了。”其余幾人也道。
雖然這個消息出人意料了一些,不過也讓他們放心了不少。別的不提,至少不用擔心進了榆州,被人搶劫打殺了。
胡潛笑呵呵地說:“這不是怕走漏了風聲,咱們都走不了嗎?”
這倒是。事關上百口人的安全,大家也都表示理解。
知道慶川軍是“自己人”后,黃昆瑞他們也不擔心回榆州的安全了,大家重新啟程,還加快了速度,原本六天的行程,硬是只用了五天就順利抵達了榆州。
還沒入城,他們就發現胡潛所言不虛。
要是別的城池剛經歷了戰事,肯定亂糟糟的,百姓也惶恐不安,城門口和官道上必然蕭瑟得很,半天都見不到兩個人影。
可榆州不一樣,一路走來,百姓不少,田間勞作的百姓更是隨處可見,似乎這戰爭對他們一點影響都沒有。
不,也不是沒有,這些人的精神勁兒比他們在洛州看到的還好。
等到了城門口,進城出城的人也井然有序。
若是不從胡潛口中確定慶川軍確實攻打了榆州,還有比他們沿途所見多了一倍的士兵,他們都會以為榆州陷落只是謠言。
因為他們的隊伍比較長,進城排隊盤查的時間也比較久。
黃昆瑞趁著排隊的時間抬頭四處張望,看到了貼在城門口的一張告示。
他瞇眼看了一會兒,上面寫著慶川軍入城,士兵不得騷擾勒索百姓,若有違規者,歡迎百姓向官府舉報,核實準確無誤,獎勵十兩銀子。若是誣告,仗責十棍。
此外,從今年起,榆州田賦減至兩成,商稅略作調整。百姓若無種子農具耕種的,可到官府租借,秋收后要多還兩成的糧食作為利錢,此外嚴禁商家、財主放高利貸,利錢一年不得超過五成,否則視為違法,官府可沒收其全部涉案財產。
難怪老百姓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這城里換個人當家,田賦就減少了一大半,而且官府還提供糧種、農具,雖然有償,但這個利錢估計是普天之下最低的了。
這樣實實在在的好處擺在面前,換自己是老百姓,自己也得迷糊啊。
難怪慶川這么得民心。
旁邊的岳員外郎也看到了,他好奇地問:“胡兄,慶川收這么低的田賦,收支能平衡嗎?”
胡潛笑道:“人家有錢得很,要是入不敷出,哪里來的銀錢修路鋪橋?國庫之所以空虛,是因為各級府衙臃腫,層層盤剝。一百多年前,大燕開國時,太祖定下的田賦只有一成,不照樣養活了那么多的軍隊、官員?”
當然,那時候的權貴宗親沒這么多。
不少朝代都是這樣,開國明君往往會輕徭薄賦,讓百姓休養生息,可無奈后世子孫不爭氣,一代不如一代,再大的家業也會敗光。
岳員外郎沉默了。
就在這時,一名穿著鎧甲的小將騎馬奔來,然后在他們的馬車前停下,拱手笑道:“這位就是胡大人吧,我家將軍聽說您到了,請您去府衙做客,至于這里,我們會安排人將您的家人送回家中。胡大人放心,貴府一切安好。”
黃昆瑞四人聽到這話,徹底放心了。
胡潛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想到四人并未拒絕出仕的提議,便笑道:“好,不過我有幾位官場上的朋友同我一起辭官回鄉,他們也想見見你家林將軍,可否一道?”
小將看向幾人,笑呵呵地說:“當然可以,幾位大人上車,小的在前面領路。”
他帶著人護送胡潛五人去了府衙。
林欽懷接到消息,丟下手里頭的事,出門見客。
“這位就是胡大人吧,幸會幸會,在下乃是慶川軍陳大人麾下林欽懷。”林欽懷熱情地見禮,目光疑惑地落到黃昆瑞四人身上。
這四個人一看打扮和氣度都像是官場中人,但少主交代的只有胡潛一人。
胡潛連忙給他介紹眾人:“林將軍,幸會。這四人是我的好友,也都曾在京中為官,但因不滿朝廷的不作為,不忍看天下黎民百姓受苦,故而與我一道辭官投效慶川。這位是原兵部郎中黃……”
對于他的一拖四,林欽懷意外又驚喜,連忙笑著跟眾人打招呼,然后又請大家坐下:“諸位棄暗投明,投奔我們慶川,我們定不會讓大家失望的。不過陳大人也沒料到胡大人竟然會給我們這么大個驚喜,所以先前的準備不足,還請諸位見諒。”
胡潛連忙擺手:“哪里,哪里,我等進城,縱觀城內外百姓安居樂業,便知將軍麾下紀律嚴明,實令人佩服。”
林欽懷笑道:“這都是陳大人的要求。本來陳大人的意思是,胡大人若是不愿離開故土,那就將榆州事務交由胡大人全權處理,若胡大人愿意去統管慶川軍的調度,那就勞煩胡大人要暫居慶川了。只是如今胡大人給了我們這么大個驚喜,那還得勞煩諸位大人親自去一趟慶川,我家大人好根據諸位大人的專長和意愿,跟諸位協商大家以后的去處,不知諸位方不方便?”
這意思是,胡潛要愿意,還是去干他的老本行,在慶川的“兵部”任職。當然,慶川現在還沒兵部,但其實具體的職務差不多。
其余幾人如果有意愿,也可根據他們以前任職的衙門安排相應的職務。
胡潛側頭看了幾人一眼,見無人反對,笑道:“那勞煩林將軍安排了。不過我等多年沒回鄉,還要在家中呆幾日,安頓好家里才能出發。”
林欽懷點頭表示理解:“這是應該的,諸位大人準備好了派人通知我一聲,我派人護送你們去慶川。”
胡潛點頭:“多謝林將軍,我們剛回來,家里親眷還在等著,不便久留,先告辭了。等安頓下來,再請將軍到府上一敘。”
“好,諸位大人舟車勞頓,那我就不多留了。”林欽懷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
就在這時,胡潛停下腳步道:“送到這里即可。林將軍請留步,我還有一個提議,將軍聽聽,若不合適,權當我沒說。”
林欽懷笑著說道:“胡大人但講無妨。”
胡潛說:“我五人雖算不得朝廷的左膀右臂,但在京城官員中也有幾分名聲。如今我等自愿棄暗投明,投效慶川,得到重用,若將軍能派人去京城散播此消息,說不得能引來更多的朝臣投效。即便沒有,對朝廷來說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
五名官員齊齊投敵,至少龍椅上那位要氣得不輕。
他一生氣,戈簫也沒好果子吃。自己替戈簫背了那么多次鍋,這次要該讓戈簫替自己一回了。
黃昆瑞聽懂了胡潛的意思,眼神發亮,點頭笑道:“沒錯,林將軍,胡大人說得不錯,朝中有志之士不少,我五人可為先例!”
林欽懷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要是在朝廷混得風生水起的,也不會在這時候投奔他們慶川,這五人如此表現,只怕跟朝廷嫌隙不小。不過這對他們慶川而言是好事。
他笑道:“這提議甚好,若諸位還有這等好提議,但說無妨。”
凡事過猶不及,胡潛擺手:“沒有了,林將軍,告辭。”
林欽懷目送他們上了馬車,輕輕搖頭,這個胡潛倒是有意思,剛開始還以為是個老好人受氣包,沒想到是個睚眥必報的。
而且他這提議也相當不錯,至少能惡心惡心那些家伙,說不定還能有意外之喜。
林欽懷回到書房,提筆寫了一封信,將多了四名官員,還有胡潛剛才的提議告訴了陳云州。
將信交給人送去慶川后,林欽懷又叫來一名主管斥候的營指揮使吩咐道:“派人去洛州、陜州一帶,散布胡潛五位大人投效我們慶川,受到重用。”
這兩個州府是榆州最近的,要是當地官府愿意投奔,那他們這種輕而易舉的仗也不用打了。
至于朝廷那邊,不用他特意派人去京城,自然會有來往的商旅將這當成稀奇事,一路傳回京城的,而且口口相傳,經過無數人的口,最后還會夸張得多。
果不其然,二月底,這個消息就逐漸在京城傳開了。
先是一些商賈和讀書人在議論這事,然后是一些茶坊的說書先生為了人氣,將這事拿出來講,于是沒過多久,全京城都傳遍了。
戈簫聽到這個消息時,恍然大悟,怒道:“我就說嘛,這個胡潛怎么會舍得放著兵部的官不做,非要辭官回鄉養老,原來是去了一趟慶川就被人勾了魂,可恨!”
管家看著他陰沉的臉,小聲安慰道:“大人,那慶川不過是亂臣賊子,成不了大事,胡潛糊涂,遲早有他后悔的時候。”
戈簫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他要真是辭官回鄉那倒沒什么,朝廷又不缺他這么個官員。但他去投敵,而且還帶走了四個官員,這是在打朝廷的臉,打皇上的臉,更可恨的是他以前是我們兵部的人。他肯定是故意的,我著了他的道。”
“胡潛肯定是故意算計我,果然是會咬人的狗不叫。如今他這個罪魁禍首倒是拍拍屁股走了,但皇上知道會怎么想?”
依皇帝的性格,肯定會將這筆帳算到他的頭上。
戈簫的預感非常靈,下午,宮里就來了人,宣他進宮面圣。
第102章
三月初一, 細細密密的春雨洋洋灑灑飄蕩在金碧輝煌的皇城上方,將青石地板都浸潤得光滑油亮。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 風雨挾裹著涼意鉆入氅衣, 凍得戈簫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墊著護膝的膝蓋被地面的雨水浸透,鉆進皮膚中,刺骨的寒意浸入關節中, 痛得兩條腿都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麻木、疼痛、寒冷,席卷他全身。
他連續又打了好幾個噴嚏, 劇烈咳嗽起來, 聲音在清幽的宮殿外傳得老遠。
站在檐下的小太監有些憐憫地看著他, 但又幫不上忙,只能悄悄往殿內瞧了一眼,皇上還在生氣呢,這戈尚書都跪一個時辰了,再這么跪下去要是昏倒了, 他們是管還是不管啊?萬一上頭的人怪罪怎么辦?
在風雨中跪了這么久,戈簫確實很難受,頭暈乎乎的, 鼻子也堵住了。
雖然他平日里愛裝病, 但他年紀不小了,身體確實不怎么樣,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中冒雨跪著實在是有些吃不消。
但他還是堅持著, 沒有暈, 因為他知道, 自己跪得越久嘉衡帝的怒火就去得越快。
這次的事他撇不干凈,又沒合適的人幫他背鍋, 他只能用這種方式自己先扛下了。
好在,殿內的嘉衡帝終于想起了他,王安急匆匆出來,笑著彎腰扶起他:“戈尚書,快起來,皇上現在得了空,讓你進去呢。”
戈簫松了口氣,順勢將早準備好的一塊上等的和田玉不著痕跡地塞進王安手中,感激地說:“有勞王公公了,這天氣一會兒該轉晴了吧?”
王安都沒瞧一眼天空,低聲道:“還沒呢,最近天氣怪異,陰雨天多,戈大人多注意身體。”
聞言,戈簫就明白了嘉衡帝目前火氣還沒消,一會兒有他受的。
他感激地對王安道:“多謝公公提醒。”
說話間,已到了殿外,兩人適時地閉上了嘴。
戈簫隨著王安進了內殿,直接就跪下磕頭認錯:“微臣戈簫參見皇上。微臣有罪,竟不知那胡潛有了二心,沒能提前發現并將他繩之以法,請皇上責罰!”
這種好態度并沒有讓嘉衡帝的心情好多少。
嘉衡帝咳了幾聲,陰晴不定地看著戈簫:“你真不知胡潛變了節?他可是你手底下的人,你們共事幾年了?”
戈簫也不辯解,只一個勁兒地認錯:“回皇上,五年了。是微臣失察眼拙,讓那賊子給蒙混了過去,都是微臣的錯,微臣甘愿受罰。”
“世上竟還有人能騙過你戈尚書!”嘉衡帝陰陽怪氣地開嘲。
戈簫苦笑:“皇上,微臣亦是人,是人就有眼拙失算的時候。微臣下面的人出現這種事,微臣無可辯駁,就是皇上擼了微臣頭上這頂烏紗帽,微臣也絕無半句怨言。”
他就主打一個認錯到底。
嘉衡帝剛愎自用,性情古怪,若是辯解,只會激怒他,順著他效果反而會好很多。
“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嘉衡帝冷哼,長滿老年斑的眼皮耷拉著,不善地看著戈簫:“聽說那胡潛的家人好友全部都離開了京城?戈尚書,依你看,現在該如何辦?”
戈簫連忙說道:“皇上,朝廷威嚴不可辱。胡潛蒙君恩,食君祿,卻不思報答君恩,反倒叛變投敵,依微臣看當嚴懲。其一讓天下人口誅筆伐,共唾之。其二,派人去慶川,刺殺胡潛,以儆效尤!至于京城,京官不得隨意離京,尤其是家眷,以防再出現胡潛之流!”
這番回答,嘉衡帝還算滿意:“既如此,那就交由你去辦,將功折罪。戈簫,朕對你信賴有加,你可莫再做出令朕失望之事。”
戈簫松了口氣,連忙說道:“是,微臣遵旨……”
話未說完,他就搖搖晃晃,撲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旁邊的王安見狀,連忙跑過去,輕聲喚道:“戈尚書,戈尚書……”
見戈簫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揮了揮手示意小太監去請太醫,然后對嘉衡帝說:“皇上,今日外面風雨頗大,戈尚書身子骨一向不好,許是感染了風寒。奴才還是讓人將他抬出去吧,以免傳染其他人。”
其實是提醒皇帝,別被傳染了。
嘉衡帝皺眉,有些嫌惡地瞥了戈簫一眼,立即揮手:“帶下去吧,讓他身體沒好之前,不用進宮了。回頭你去太醫院取支老參派人送去戈簫府上。”
“是。”王安連忙喚來兩個小太監將人抬了下去,心里則感慨姜還是老的辣,戈尚書今天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這一關總算是平穩度過了。
就是回去以后戈尚書恐怕得在床上躺好幾日了。
***
慶川,陳云州先接到了林欽懷的信。
看完后大樂,這個胡潛,看著跟鄭深一樣,是個脾氣好的,不料竟也是個睚眥必報的,估計這回戈簫要喝一壺了,龍椅上那位必然更震怒。
不過林叔想以此吸引更多的官員投奔慶川,只怕是不可能的。
慶川距京城還是太遠了,出了這種事,朝廷以后肯定會嚴防死守,即便有大臣對朝廷不滿,郁郁不得志,想要投奔慶川,只怕也沒機會。
不過撈不到人,把水攪得更混,讓敵人內部亂了起來還是可以的。
陳云州派人請來鄭深,將信遞給他之后說道:“鄭叔,我有個主意,我們慶川如今已拿下九州,幾乎占了這天下兩成的土地,雖然人口要少一些,但也有一千多萬。哪怕慶川九州不是文昌繁盛之地,可出去的官員也不少,朝廷中應該也有兩位數以上出自這九州的官員吧。”
鄭深放下信說:“具體數字未統計不清楚,但幾十人肯定是有的。大人,可是想招募這批人?”
陳云州笑呵呵地說:“不錯,我準備貼出一張告示,凡是出自這九州的官員,只要沒犯下過大貪大奸大惡之事的官員,都可投奔慶川。而且無論他們投不投奔慶川,慶川都不會遷怒其族人宗親,相反,慶川會善待其家族。”
這跟朝廷一比,豈不是高下立判?
而且這個時代講究家族宗親抱團取暖,這些官員自己不在,至親也入了京,但在老家多少有些親戚朋友。反正他也不搞連坐威逼這一套,嘴上隨便說說就能讓皇帝猜忌他們,豈不是美事一樁。
“當然,招募多少人我是沒抱太大希望的,我主要是為了攪渾這淌水,讓皇帝更不信任臣子們,朝臣相互猜忌。”
這會進一步削弱朝廷的實力。
以后皇帝每用一人,都會懷疑對方會不會叛變。尤其是老家處于陷落地區的朝臣,皇帝和朝廷都會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恐懼感,擔心對方會是第二個胡潛。
而這批人如果是奸佞小人,很會溜須拍馬,討好上峰的還好,但若是耿直的,以后在朝中的日子必然更難過。
恰好,往往干實事,踏踏實實一心為朝廷辦事的也是這批人。
可他們卻會因為皇帝的猜忌、上司的不信任、同僚的排擠,在朝廷中舉步維艱。他們的提議,他們的決策,都會遭受各種質疑。
長久下去,他們在朝廷的聲音只會越來越小,他們也會越來越不受重視,他們對朝廷的不滿也會逐漸到達一個頂峰。
等他們看到胡潛等人在慶川受到重用,施展才華,煥發出事業的第二春,他們自然而然會心動,那時候才是慶川接收朝廷人才的高峰期。
這一招是明晃晃的陽謀,攻心計。
但皇帝、朝廷一定會上當。
因為皇朝末年的老邁帝王體力衰竭,壽命不長,烽煙四起,他們的疑心病會越來越嚴重,其實這是對自己不自信、對王朝不自信的體現。
鄭深笑看著陳云州:“大人這么一搞,只怕以后嘉衡帝看哪個臣子都覺得對方可能會叛變了。”
陳云州大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鄭叔,你對京城的情況比較了解,這事就交給你了。咱們也不做別的,就大肆宣揚,慶川愿重金招募有志之士。”
鄭深笑呵呵地說:“大人,其實有個效果更好,除了大張旗鼓的宣揚這事,你再親自給朝中諸位大臣寫一封招募信。嘉衡帝這人疑心病很重,在不少大臣家中都安排了探子,這事瞞不過他,到時候他會更懷疑這些大臣的。”
陳云州啞然失笑,不由得說:“鄭叔,我以后再也不敢小瞧老實人了。”
鄭深一個,胡潛一個,平日里看起來都是那種脾性好,很好相與的,但壞起來也賊帶感,焉壞焉壞的,搞人心態很有一套。
他一口答應下來:“好,我寫。皇帝最信任誰來著?兵部尚書戈簫是吧?那我就給他寫!”
鄭深笑道:“大人事務繁忙,交給我來也行。除了戈簫,虞文淵也安排上吧,還有戶部尚書富國祥,大理寺卿……”
好家伙,這是要一網打盡啊。
他一連念了七八個名字,而且都是朝中兩三品的大員,很受嘉衡帝信任的那種。
要是嘉衡帝把這些人的官都撤了,那就有好戲看了。即便不撤職,君臣大眼對小眼,天天針鋒相對也很有意思。
反正是朝廷的樂子,不看白不看,他們左右就寫一封信的事,陳云州豎起大拇指:“成,那這事就有勞鄭叔了。”
鄭深明顯比他更了解京城這些大臣,由他來寫這些信也更有針對性,能夠更好地起到挑撥離間的作用。
鄭深拱手:“大人信任,我定不負眾望。”
陳云州笑著點頭:“我自是信任鄭叔,這事就交給鄭叔。對了,過幾天胡潛他們應該就會到了,我看林叔的意思,他們可能想留在慶川,鄭叔安排一下他們的住處吧。”
其實也是給鄭深提個醒,他以后要跟胡潛長期共事了。
鄭深低頭看了一眼信上的名單,主動請纓:“好,大人,讓我去接待他們吧。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安頓他們?”
陳云州說:“如果他們想去做地方官,陜州、洛州、儀州的知府都可以給他們挑。如果他們想留在慶川,那就讓他們做自己最擅長的。胡潛和黃郎中負責軍務,這位岳員外郎以前是戶部的人,管賬應該是一把好手,交給鄭叔你吧,讓他替你分擔一二,至于……”
“好,大人這樣安排很好,既照顧了他們個人的意愿,也參考了他們的能力。”鄭深贊同。
但他心里猜測,這幾人應該都會留在慶川。畢竟離上司近,以后升遷的機會才更大。
他家大人的天地絕不會只慶川一地,隨著慶川北上東進,他們也遲早會組建自己的朝廷,那時候這些人都會是元老,若是去地方上擔任地方官,前途肯定不如留在慶川。
三月初三,胡潛一行人順利抵達慶川。
南下這一路,五人真是感想頗多,首先是各州明顯比北方的州府更繁華。其實按理來說,北方各州屬于中原大地,人口更稠密,商貿往來也更多,當更繁華才是。
但常年的戰亂征兵,繁重的田賦徭役,讓百姓苦不堪言,連生存都艱難,哪有什么余錢,光憑富商豪紳這點人,能繁華得起來嗎?
但慶川諸州不一樣,百姓的精神面貌要好很多,連衣服上的補丁都普遍要少一些。
更別提一路上隨處可見的工坊,還有平坦寬敞的馬路了。
慶川的路確實修得好,同樣的距離,從北地回榆州,他們要多走好幾天。
慶川城更不愧是南方第一大州府,城中百姓十萬,商賈旅人無數,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他們還在街上看到了好幾種在京城才能吃到的小食。
黃昆瑞倍覺稀奇,四處張望,嘴里嘖嘖稱奇:“同樣是偏遠州府,這慶川比咱們榆州熱鬧多了。”
胡潛沒接這話,目光落到正前方不遠處的中年文士身上。
沒得到回音,黃昆瑞用胳膊肘頂了頂他:“胡兄,你看什么呢?這么專注?”
胡潛下意識地說:“剛才好像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誰啊?我認識嗎?”黃昆瑞好奇地問道。
胡潛剛想張嘴,便看到那人含笑走到了他們面前,拱手笑道:“胡大人,黃大人……抱歉,本應該去城外迎接諸位的,但剛才有點事耽誤了一些時間,出門晚了一些。忘了介紹,在下是陳大人身邊謀士鄭深!”
“諸位大人這邊請,咱們先去府衙喝茶,我已派人去通知陳大人了,他一會兒就回來。”
胡潛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眉宇間平和寧靜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間的失神。
許是他的目光太熱烈,鄭深回頭,笑看著他問道:“胡大人一直盯著我瞧,可是我臉上有什么不妥?”
胡潛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幾眼,輕輕搖頭道:“沒有,只是鄭大人有些像下……我年輕時曾遇到過的一位貴人。”
鄭深不以為意,笑容滿面地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樹有雷同,人有相似,不足為奇。”
胡潛擠出個笑容,點頭說:“沒錯,許是時間太久,我記糊涂了,鄭先生莫怪。”
“區區小事,胡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諸位請隨我來。”鄭深笑著帶他們進了府衙,讓人奉上茶水,然后跟他們講了一些陳云州大致的安排。
“諸位大人的府邸,我已安排妥當,就在城北,通判陶大人也住那邊。如果諸位大人對這些有異議的,一會兒我家大人回來了,諸位盡管提。”
黃昆瑞幾人看向胡潛。
胡潛代他們表態:“沒有,陳大人和鄭先生安排得很好,有勞鄭先生費心了。”
鄭深笑著點頭,隨即跟他們講起了慶川府的一些風土人情、還有目前的主要政策等等。
半個時辰后,陳云州風塵仆仆地從外面進來,笑著拱手:“讓諸位大人久等了,抱歉。”
胡潛他們連忙起身見禮:“陳大人言重了,屬下也是剛到!”
他們態度擺得很低。
陳云州招呼他們坐下,然后自己再到空留的主位落座,先關心了一番他們路上的情況,家里的情況,然后笑著提起了對他們將來的安排:“鄭先生應該已經跟你們提過了,不知諸位大人是什么想法?”
胡潛幾人也早就商量過。他們既然沒徹底致仕,還不顧罵名投奔了陳云州,自然是想干一番事業,既能一展所長,又能光宗耀祖。
所以他們所有人都一個意思:“我等愿留在慶川,追隨大人!”
陳云州笑道:“好,好,我們慶川正好缺諸位大人這樣的人才。不過現在慶川還比較小,暫時不能給諸位大人相應的官職,還要委屈諸位大人一段時間。不過俸祿不會比諸位大人原來的少,諸位若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
胡潛搖頭說道:“我們沒有其他要求。只是胡某有個疑惑,大人如今手底下已有九州,為何不效仿龔鑫?”
他這是在問陳云州占了這么多地方,怎么還不稱王稱霸。
鄭深笑道:“這是經我們眾人商議后決定的。雖然嘉衡帝昏庸無道,朝廷腐朽,不得人心,但這天下還是有不少忠于趙氏,忠于朝廷之人,如今既已有龔鑫在前面拉住朝廷和這些人的仇恨,我們何不先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先壯大慶川的實力。實力為上,名不名義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看誰能走到最后!”
胡潛五人聽后,對視一眼,拱手道:“還是陳大人和鄭先生看得長遠。”
別的不提,這份忍耐力就非常人所及。
要知道,九五之尊,無上的權力,有幾個人能拒絕得了這種誘惑?
龔鑫的做法才是絕大多數人的選擇。要不是丟地丟得太快,估計這會兒葛鎮江也稱帝了。
陳云州含笑道:“其實也沒那么復雜,現在這樣比較省錢,咱們慶川還比較窮,銀子都要花在刀尖上。”
像龔鑫那么搞,稱帝了,宮殿總得建吧,然后文武百官也不能少吧?
那慶川勢必得大興土木,單是建宮殿的費用,恐怕就得幾十萬兩。而且宮殿落成之后,估計這些人還得給他選妃,將家中的女子都往他后院塞。
這些不花錢的嗎?
一旦建國,跟隨他的這些人要不要封賞?必須要啊。
慶川一下子多出這么多的官員,只怕地皮都要翻好幾倍,每年的開支不長個幾萬,幾十萬兩根本養不了這么多人。
大事還未成呢,就這么驕奢淫逸真的好嗎?
陳云州不想在這種溫柔富貴權力的漩渦中迷失自己。
更重要的,他遲早要去北方的,有現成的宮殿,何必勞民傷財呢?
京城皇帝的宮殿,還有那些王公貴族、大臣們的房子,都是現成的,以后拿來直接封賞就是,完全不用自己額外花錢賞賜修房。
一次都能辦成的事,何必要搞兩回,他們不嫌麻煩,他都嫌煩。
胡潛幾人聽到這個理由,彼此看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古怪,修路有錢,給自己修豪華的宮殿卻喊著沒錢,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人。
鄭深笑呵呵地說:“以后諸位大人就明白了,我家大人崇尚節儉,不提倡折騰百姓。我們慶川的各項工事,包括水利工程,官府至少都是補貼了口糧的,從沒有強制無償征役的情況發生,征兵也是如此。”
胡潛聽聞后很是汗顏,連忙拱手說道:“陳大人高義,實令我等佩服,難怪慶川如此興盛,人心所向,無往不利。”
陳云州被他吹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不是每個現代干部應該做的事嗎?當然,貪官污吏不算。
“胡大人過譽了,我讓人準備了酒席,并將慶川目前的主要官員召集起來,給諸位大人接風洗塵,也是讓大家彼此認識認識,方便以后共事,時候不早了,諸位大人請!”
說完,他率先站了起來。
他們五人加入后,陳云州開始有意識地整頓慶川九個州府,雖然還沒朝廷的建制,但已經有了朝廷的雛形,軍務、政務分開,財務也九州統一規劃調度,以提高效率,整合九個州的資源,進一步提高慶川的實力。
***
對于陳云州這種悶不吭聲發大財的行為,龔鑫和葛鎮江真是嫉妒死了。
他們要死要活,拼命才抵擋住了朝廷大軍的進攻,守住了城池,陳云州倒好,一邊賣火、藥賺他們的錢,一邊悄無聲息地就拿下了兩州,兩頭都吃,還讓人沒法跟他翻臉。
想到陳云州現在總共占據了九個州府,比他們倆加起來的地盤都還大得多,他們心里都酸酸的,真是同人不同命,那小子的運氣太好了。
葛鎮江連續兩次擴張,兩次被朝廷打回原型,志氣大跌,尤其是現在他手上的兵力滿打滿算都沒十萬,他心里已經逐漸意識到,他這輩子恐怕沒有做皇帝的命了。
雖不甘心,但人也要認清現實。
葛鎮江開始謀劃,該投效哪一方勢力,能夠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他本來是比較屬意陳云州的,但上次他假模假樣地給陳云州拋出了橄欖枝,陳云州絲毫沒接的意思。
估摸著這個年輕人現在地盤大了,人也膨脹了,可能看不上他這種野路子出身的老家伙。
葛鎮江好歹也曾風光過,既然小輩都不搭理他,他自然也歇了這個心思。不然投奔過去,對方也不會重視他。
那如今就只剩朝廷和龔鑫可供他選擇了。
相對來說,他自然更愿選擇與他同樣是江南亂軍出身的龔鑫,只是龔鑫現在手里只有四個州,面臨著朝廷的強力打壓,險些沒守住田州,實力看起來不是很強。
他擔心萬一自己投奔過去,龔鑫最后被朝廷剿了,自己豈不是什么都撈不著還要陪著龔鑫去死?
反正現在各方都顧不上他,他就準備再觀望觀望,要是有機會擴大勢力是最好,沒有,那再看那邊勝利的可能最大,他就投奔哪一方。
抱著騎墻的心思,他暗中派人給賈長明示好,表面又跟龔鑫交好。
龔鑫不知道葛鎮江的小心思,也沒時間去管。
葛鎮江現在只有一個州,不足為懼。而且挨著田州,是田州的天然屏障,他不會去攻打葛鎮江,雙方暫時沒有任何利益沖突,他也不愿意再樹敵。
因為他現在雖然暫時擋住了朝廷的大軍,可跟朝廷交戰三年,他們大岳的損失不小,尤其是慶川軍的不斷崛起,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龔鑫的野心很大,他想問鼎中原,一統天下,建不世之偉業,那慶川就遲早都會是他的障礙。
可如今面對朝廷,他都節節敗退,丟了兩個州。
這一切歸根到底,還是他占的位置不如陳云州好。陳云州拿下的地方,西邊、南邊都是天然的屏障,東邊還有他和葛鎮江擋住朝廷,就北邊比較危險。
真是讓人嫉妒啊!
龔鑫心里雖然酸,但他也在反思,陳云州為何能一會兒撿兩州,一會兒又接收朝廷的官員?
前者還能說有一定的運氣成分,但后者呢?這可不能用運氣解釋。
想當初,他明明是勢頭最猛的,他起事,雄踞江南時,陳云州還只是個小小的慶川知府,只有一地,微不足道,為何短短三年時間,對方就超過了他?
龔鑫思來想去,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手底下的人大多是野路子出身,莽的時候行,但要搞些細致的事,搞陰謀詭計恐怕就不如讀書人了。
陳云州身邊就不一樣了,他重用的基本上都是讀書人、官員。
想來這些人也比較有用,所以陳云州才會花重金勾走了朝廷的五個官員,而且還繼續散播消息,重金招募朝廷的官員。
這樣的好事,可不能讓陳云州一個人專美于前。
龔鑫決定學陳云州,他招來施斌商量:“岳父,陳云州這人素來無利不起早,他既放出風聲愿花重金招募朝廷官員,其中必有利可圖。”
“咱們也跟上,一起挖朝廷的墻腳吧。我們大岳地雖不如慶川廣,但江南多讀書人,高中做官的也多,若能引一二成回來,豈不美哉?”
施斌其實不想招募太多文臣回來分他的權力。
但如今大岳形勢不樂觀,左右自己除了是謀士文臣,還是龔鑫的岳父,這層關系是沒人能比的。所以他還是贊同道:“皇上說得是,若能招募一些能人義士相助,我大岳必能更上一層樓。”
龔鑫笑道:“好,岳父既已贊同,那咱們也學陳云州,放出話,凡是江南出身的官員,只要肯回江南加入大岳,通通升官一級,俸祿翻倍!”
陳云州那摳摳搜搜的樣子,什么具體待遇都沒提,他可不一樣。
他是皇帝,自然要大方一些,就不信那些大臣不心動。
施斌想了想,提道:“皇上,其實不光是文臣,還有軍中的將士也該有此待遇才是。”
龔鑫拍了拍腦門:“岳父所言甚是,軍中將領,無論是不是出自江南,凡是愿投奔我大岳的,通通官升三級,升無可升的,直接封侯!”
相較于文臣,他自然是更喜歡武將,尤其是如今在打仗的這種關頭。
施斌笑瞇瞇地說:“微臣這就安排人去楚家軍中宣揚此事。”
即便招不來投奔的將士,也要惡心惡心朝廷,要是能引得楚家軍內斗就更好了。
當然,往京城那邊他們也沒少派人了。
而且龔鑫好大喜功,喜出風頭,聲勢弄得比慶川還大。
本來京中只是有些流言蜚語傳出,說胡潛五人到了慶川,是如何受重用,陳云州親自接見,如何禮賢下士這類的話。
還說陳云州有意招募京中官員,待遇不會輸給胡潛。
這些話大多都是官員中低調流傳。
可突然殺進來龔鑫這人,畫風就一下子變了。
因為他的財大氣粗,沒幾天,京城上至一二品大官,下至販夫走卒都聽說了,大岳在招募出自江南的官員,還有軍中將領,獎賞是如何的豐厚云云。
一時之間,很多市井小民都恨不得自家有個什么指揮使這類的,直接全家一起跟著升仙。
這種話本來是茶余飯后,無聊之下的談資,也是百姓們對權力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無奈前不久才出了胡潛五人的事,朝廷、皇帝對這事都很敏感,還懲處了幾名平日跟胡潛他們走得比較近的官員。
所以這時候冒出這樣的流言,不少出自江南和慶川九州的官員都有些惴惴不安,唯恐自己被皇帝或是上司、同僚懷疑上。
但他們又不敢自己站出來主動表忠心,不然萬一別人說你是不是心虛了,你怎么回答?
一時之間,搞得京城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許多官員除了上朝和去衙門,平日里都不出門結交朋友了,哪怕是宴席邀約,也都是能推的都推掉,老老實實躲在家里,以免麻煩上身。
但這鬧得滿城皆知的流言還是傳入了嘉衡帝的耳朵里。
嘉衡帝本就因胡潛投敵一事耿耿于懷,如今聽了這等流言,那更是看哪個大臣都覺得對方長了一張變節的臉,早朝上,好幾名江南、慶川九州出來的官員無端挨了一頓訓,搞得其他官員都跟鵪鶉一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早朝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中結束,不少人下朝后背都濕透了。
不多時,這消息就傳入了在家養病的戈簫耳中。
戈簫瞇起眼,很是無奈,他敢肯定,陳云州和龔鑫是故意的,他們故意挑戰皇上敏感的神經。
可哪怕很多人都清楚這是挑撥離間,甚至皇帝也知道,可人心難測,尤其是有了胡潛五人的前車之鑒,不說皇帝,就是他對自己手底下的那批人都不如以前那么放心了。
所以哪怕明知這是敵人的陰謀,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會上當。這陳云州和龔鑫還真是夠陰險的。
無聲嘆了口氣,戈簫慶幸自己這次是真病了,不用上朝承受皇帝的怒火。
好在這種流言蜚語總會過去,等過陣子,京城有了更有意思的談資,自然也就沒人提這一茬,大家逐漸淡忘,這事就過去了。
就在戈簫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之時,他卻收到了一封從慶川來的密信。
信里,陳云州說早就聽聞戈尚書之能,極為欣賞他的才干,因此邀請戈簫赴慶川,陳云州承諾,不但會給戈簫兵部尚書之職,而且還會封他為侯,世襲罔替。
總之信里對戈簫是各種夸贊,就差把他夸上天了。
可面對這封信,戈簫的臉色卻不可抑制地沉了下來,捏住信的手背青筋暴突。
管家擔憂地看著他:“大人可是腿又痛了?”
自打在雨中跪了一個多時辰后,戈簫的腿關節就開始痛了起來,大夫說沒得治了,只要天氣不好,一下雨就會痛。
戈簫將信塞給他,咬牙切齒地說:“陳云州坑我!”
管家詫異,低頭看了一眼信上的內容,也頗為驚詫:“這……這事絕不能傳出去,不然皇上怕是……大人,這,這如何是好?早知是這種,小的說什么都不會讓人將信送進府中,都是小人的錯!”
戈簫面色陰沉,看了一眼管家手里的信,心中天人交戰。
陳云州這封信明顯不懷好意,但他若是主動交到皇帝手上,皇帝現在是不會拿他怎么樣,可以皇帝的多疑,萬一哪天他決策失誤或是下面的人辦事不力,便宜了慶川,皇帝搞不好會想起這封信,懷疑上他。
思來想去,這封信不能留。
戈簫示意管家:“將信燒干凈,還有,凡是知曉這封信的人通通處理掉,一個都別留。”
第103章
富國祥和虞文淵也同樣收到了信。
但他們與戈簫的選擇不同。
次日早朝, 由虞文淵帶頭,總共五個人相繼站出來將這封信交給了嘉衡帝,以表忠心。
嘉衡帝看完信后勃然大怒, 可恨, 實在是太可恨了,陳云州一個亂臣賊子,他怎么敢的?
憤怒之余, 嘉衡帝忍不住開始懷疑,陳云州總共就寫了這么五封信嗎?
還會不會有人收到信隱瞞了下來?
他渾濁的老眼宛如藏在黑暗中的毒蛇, 一一掃過底下的臣子, 落在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的身上。收到信的五人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員, 那其他人呢?戈簫、晉峰他們沒收到嗎?
被皇帝這種如有實質的壓迫視線盯著,三品大員們都感覺后背發涼。
好在,很快嘉衡帝就收回了目光,說道:“虞愛卿、富愛卿……你五人忠心耿耿,朕是欣慰, 尚金百兩,錦緞百匹,此外……”
嘉衡帝很大方, 直接給五人人均好幾千兩銀子的實物嘉獎, 要不是這五個人都位高權重,估計他還會再讓他們往上升一升。
虞文淵和富國祥五人都松了口氣, 連忙叩謝隆恩。
嘉獎完誠實的大臣, 嘉衡帝陰狠的目光一瞥, 下了一道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圣旨:“凡地方官員、六品以上將領, 都需將家中老父老母,長子或幼子擇其一送入京城。朝廷會妥善安置他們, 讓他們享盡榮華富貴!”
此言一出,滿朝俱靜。
這話聽起來似乎不錯,可所有人都明白,這其實就是扣留家屬做人質,一旦地方官員或將領有異心,又或是沒守住城池,留在京中的親眷只怕都沒好下場。
歷史上這樣的事不少,但多針對的是王侯又或是敵對勢力,對自己手底下的官員如此,還是普天之下第一遭。
而且如此大規模的扣留人質,很可能引得人心惶惶。
不少大臣都不贊成,一是怕引起動蕩,二也是擔心有天這把火會燒到自己或親朋身上,今日是地方官員,那明日會不會是他們這些京官呢?
但所有大臣都知道,現在嘉衡帝心情不好,誰要是跳出來反對鐵定第一個挨削,所以偌大的朝堂竟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中。
最后還是虞文淵試探性地詢問道:“皇上,那地方官員從幾品開始?”
嘉衡帝淡淡地說:“六品!”
六品,那就是從通判起都要送人質入京,多則三名,少則一人,再加上軍隊那邊,至少有好幾百名官員家屬入京。
虞文淵有些擔憂:“皇上,這……這樣興師動眾會不會引起下面人的恐慌?”
富國祥也站出來支持他:“是啊,皇上,人太多了,京城也不好安置。”
皇帝可是說了要給這些人榮華富貴,那每家都得一所宅院,還有吃穿用度,伺候的下人,一年的開銷少則幾萬兩,多則幾十萬兩不等。
平白一下子多養這么多人,戶部又要增加一筆額外的開銷,而且還可能造成地方官員和軍中將領的不滿。在富國祥看來,這筆帳實在是太不劃算了。
嘉衡帝不悅地看著他二人:“怎么會恐慌?只要他們盡忠職守,踏踏實實為朕辦事,朕不會虧待他們的家人。覺得會恐慌的,必然是有二心,這種人抓入大牢,嚴加審問!”
這話一出,即便還有想法的官員也不敢開口了,因為怕被扣上一頂“二心,跟亂軍逆賊”有勾結的帽子。
最后早朝在文武百官的心不在焉中結束。
出了宮門,虞文淵瞥向富國祥:“富尚書,這事弄得……你有沒有法子?”
地方官員送家屬進京為質這事交給了吏部,軍中將領那邊則由兵部負責。
富國祥嘆氣:“我能有什么法子,虞尚書,你還是去找戈簫商議吧,他素來主意多,興許有法子。”
富國祥也希望他們能說動皇帝收回成命。
虞文淵謝過富國祥,直奔戈簫府邸。
戈簫萬萬沒想到,陳云州這么竟然同時送了好幾封,不,可能十幾封,幾十封信。那他的隱瞞,很可能沒有效果,而且還會讓皇帝懷疑上他。
戈簫故作震驚地看著虞文淵:“還有這種事?那陳云州未免也猖狂了!除了虞大人,還有哪些人收到了信?”
虞文淵將另外四人的名字報了出來,然后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戈大人沒收到?富大人、裘大人都收到了,六部中也就晉大人和姚大人沒收到!”
不是他一個人沒交信,戈簫松了口氣,苦笑道:“虞大人應該也知道,那胡潛記恨于我,慶川方面怎么可能會拉攏我。”
沒想到胡潛倒成了他的好借口。
虞文淵也就隨口一問,聞言點頭笑笑,沒再追問,然后說起如今的困局:“將地方上和軍中六品以上官員、將領的家人接入京中怕是不妥,但皇上正在氣頭上,不知戈大人有沒有法子,能夠勸皇上回心轉意,不然你我都要頭痛了。”
戈簫確實頭痛。
虞文淵都還稍微好點,他這邊都是地方文官,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即便有怨言和不滿,很多人也會悶在心里,可軍中不一樣。
軍中男兒脾氣要暴躁很多,而且很多中下級將領都是在沙場上殺出來的,如今他們正在忠心為國,浴血奮戰,可朝廷卻不信任他們,將他們的家人接入京中為質。
這不是逼他們反嗎?
戈簫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他心虛不敢進宮見皇帝,便揉了揉眉心道:“這事是要勸皇上,只是我這腿不爭氣,現在還走不了路。”
聞言,虞文淵的眉頭不自覺地鎖了起來,有些失望地看著戈簫:“戈大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戈簫想了想說:“想辦法請貴妃娘娘勸勸吧,這時候興許也只有她能勸得動皇上了。”
虞文淵點點頭,又跟戈簫閑話了兩句,然后回去想辦法走貴妃的路子了。
他們還在想著阻止這事,殊不知這事已經在京城中傳開了。
嘉衡帝本就有意殺雞儆猴,所以在朝堂上下的命令,當時文武百官都聽見了。不少人心底不贊同,覺得嘉衡帝是得了失心瘋,回去后免不了要跟身邊親近的人抱怨兩句,又或是嘆息幾聲。
這樣一來,這事很快就傳得滿大街都知道了,各家的探子得知這個“好消息”,更是喜得趕緊派人南下匯報。
***
陳云州不知道經過他和龔鑫的雙倍刺激,嘉衡帝快瘋了。
他在視察工坊,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工坊終于做出了一款用蒸汽帶動的紡紗機,效率是手工的兩倍。
對于這個效率,陳云州是不大滿意的,但工坊眾人卻是欣喜若狂,畢竟不用人手工勞動,只需按時添煤,機器就能自己運轉干活,多省事啊。
但作為慶川的掌舵手,陳云州知道挖煤運煤的成本有多高,這么算下來并不劃算。
這并不是蒸汽紡紗機沒有性價比,而是技術的改良還不夠,陳云州上輩子也沒專門鉆研過這塊,一時半會兒弄不清楚該如何改良,而且他也沒那么多時間耗在工坊。
而且要推動生產力的發展,不可能單靠某一個人或某個小團體,而是應該鼓勵、發動更多的人投入到這個創新和發展中,不斷地競爭,才能推動技術快速發展。
因而,陳云州腦海中滋生了一個想法。
他叫來喬昆吩咐道:“我準備今年在我們慶川辦一屆技術博覽會!”
喬昆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疑惑地問道:“大人,什么是技術博覽會?”
陳云州掃了一眼工坊中的機器說:“其實就是一個技術交流大會。光靠咱們工坊這點人,太慢了,而且容易固步自封,安于現狀,要想打破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公開技術,大家融會貫通,相互交流,共同提高。”
喬昆只聽懂了一個意思:“大人是準備將蒸汽機的技術分享給其他人?”
陳云州點頭:“沒錯。”
喬昆張了張嘴,有些不情愿地說:“大人,這……這豈不是要便宜朝廷和大岳?”
其實這只是借口。
朝廷和大岳最關注的是人口、賦稅、地盤,哪會在意商賈。
不過陳云州理解喬昆的想法,誰有先進的技術不藏著掖著,誰愿意大公無私地分享給其他人?
如果陳云州只是一名商人或大財主,他也會這樣做,將利益最大化。
但他不是。
他可是能制定稅收政策的人,讓這些商賈將技術傳播出去,不斷改良,更新迭代,加快生產力的發展,推動技術的不斷更新迭代,商品經濟日益繁榮,他也能從中受惠。
輕輕拍了拍喬昆的肩,陳云州說:“喬昆,我們慶川軍遲早要北上,工坊中,除了兵工坊這塊,其他的皆可跟人分享。你跟著我,也不想永遠只做一名管事吧?”
喬昆吃驚地抬頭望著陳云州:“大人,您……您的意思是?”
陳云州指著他們的工坊說:“慶川工坊也可變成朝廷的一個衙門。我們要將慶川工坊變成天下的技術中心,引領技術潮流,鑒定技術,表彰鼓勵天下技術人創新的權威機構。”
“這不是跟工部重合了嗎?”喬昆皺眉問道。
陳云州輕笑著搖頭:“怎么會?工部的職能更多的是擔負公共建設,而慶川工坊,要引領技術,鼓勵創新,所以開放、包容、交流,才是我們的宗旨,敝帚自珍行不通。”
至于發明者的權益,陳云州打算借鑒現代的專利技術這一舉措。
因為搞創造發明需要錢,必須得有正向的反饋,有經濟效益,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投入到這一行中,否則如果發明者傾盡家產弄出對全社會都有益的發明,最后自己卻窮困潦倒,誰還愿意去創新呢?
喬昆明白了,以后他們慶川工坊要慢慢向衙門轉變,而不只是給大人賺錢的一個工坊。
他點頭道:“是小的目光短淺,但大人所說的這個技術博覽會小的第一次聽說,實在沒有頭緒,還請大人指點一二。”
陳云州也不是特別懂,但他上輩子念書那會兒,也去逛過這樣的展會,弄個大致的框架出來還是可以的。
他想了一會兒后說:“先定日期,九月初一吧,那時候天氣不冷不熱,比較合適。然后工坊可以印刷出一些宣傳圖冊,重點講述科技博覽會的宗旨,目的,然后拋磚引玉,將我們的幾項重要技術發明羅列出來,慶川到時候可以出售相應的機器,以提高大家的生產效率。”
“同時,可鼓勵各商家拿出他們獨一無二的技術或產品,在科技博覽會上展示和銷售,以增加博覽會的看點。”
“等形成良性循環,以后每年就按照前一年的方式,略作調整后繼續開辦。如果一年一次太頻繁,也可更為兩年或是三年一次,這個以后再說。最重要的是引導大家分享技術和先進的設備、產品。”
喬昆大致懂了:“好,大人,那小的先做一份出來,給大人過目之后再做調整。”
陳云州沒有意見,提醒他:“你要摸準商人的心思,這事你可以跟夏喜民商量商量。”
夏喜民現在也算慶川的半個官商了,慶川有什么大項的采購,本地沒有的,多是托他幫忙。
喬昆點頭,當即就去找了夏喜民,兩人商議了好幾天,最后弄了一本粗略的小冊子成品,供陳云州過目。
陳云州看完后刪掉了一些繁文縟節的東西,再適度地做了一些調整之后,將冊子還給喬昆:“就這么印刷,然后派人在慶川城門口,給出入的商賈每人發一本小冊子。”
現在才三月,還有半年,這么長的時間,足以將這件事擴散到大江南北。
喬昆將冊子印了一萬份,每份都蓋上了慶川府的官印,然后下發給過往的行商。
很快,慶川城的商人都知道了慶川官府要舉辦技術博覽會,跟大家分享慶川目前先進的技術。
當然,這也是有門檻的,每個想要參加技術博覽會的商人,須得提前至少一個月提供申請,如果自己也有技術或產品要分享,通過了慶川審核的,無條件獲得參會資格。
沒有技術要分享的,則必須每人提前繳納一百兩銀子,獲得一張實名制請帖,拿著帖子參加。
這一百兩銀子博覽會會收取五十兩作為籌辦此次大會的資金,剩余的五十兩,將根據各參展技術或產品的評級,給與相應的補貼,作為獎勵,但最低每項技術的補貼都有五十兩銀子,上不封頂。
若是請帖收的錢不夠,那就由慶川官府出資補齊。
最后這兩條直接讓慶川商賈都轟動了,大家都弄不明白,陳云州到底要搞什么,又是分享技術,又是貼錢的,值嗎?
對于外面的各種揣測和流言,陳云州完全沒放在心上。
現在看他可能要搭進去技術和銀錢,但只要這生產效率提上去,以后誰能有他賺得多?
比如蒸汽紡織機推廣出去,生產效率大大提高,這么多的布總要賣出去吧,每賣一次是不是都得繳納商稅?這錢最后還不是交給他嗎?
與其讓工坊那點人天天勤勤懇懇給他做工,不如讓全天下的商賈都給他做貢獻。
這事太離奇了,而且來往慶川的商賈很多,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南方。
葛鎮江這個大老粗完全理解不了,只覺得陳云州閑得沒事干,手里那么大的地盤,不趕緊征兵北上繼續占地盤,還在磨磨蹭蹭搞這些沒用的玩意兒,不可理喻。
要換了他,他肯定已經打下了大燕大半江山,直逼京城了。
龔鑫雖然也理解不了,但他上次跟著陳云州混,在京城搗亂獲得了不少好處。
朝廷雖然還沒下旨將文臣武將的家眷接入京中為質,但這事已經在很多地方傳開了。
楚家軍和西北軍中不少將領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導致軍中人心浮動,對田州的攻勢都弱了許多,也讓龔鑫獲得了一些喘息的機會。
龔鑫由此意識到,陳云州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
他這么大張旗鼓地搞什么技術博覽會,必然會有好處。
所以龔鑫也想搞,他叫來施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施斌是秀才出身,讓他讀圣賢書還行,讓搞這些他其實有些看不上。
“皇上,咱們沒有技術啊?你看這什么球軸承、冶煉技術、蒸汽紡織機、抽水機、改良式印刷技術……這些字分開微臣都認識,但合在一起,微臣一個都不懂。”
龔鑫不死心:“陳云州這人不會做白工,尤其還是貼錢,這里面肯定有好處。你不懂,工部的人也不懂嗎?”
施斌無奈,派人將工部的幾個官員請了過來,最后還是一個都弄不明白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兒,有什么稀奇的。
可越是這樣,龔鑫越不肯放棄,他對施斌說:“這樣,岳父,你去慶川采購一批這些東西,就說咱們出錢買。另外,再買些火器,咱們上次買的火、藥用得差不多了。”
“火、藥真是好用,就是太貴了,你看要是能弄到配方,無論多少錢都行。”
施斌不看好:“皇上,這是慶川拿出來招攬商人的東西,怎么可能提前賣給我們,這事只怕行不通。”
龔鑫想想也有道理,只能遺憾地說:“那你派人再去買點火、藥,這個他們總肯賣吧。”
但火、藥最終陳云州也沒打算賣,以沒有多少庫存為由拒絕了大岳的使者。
嘉衡帝的昏招讓朝廷大軍人心惶惶的,眼看朝廷要不敵了,陳云州還怎么可能賣火、藥給龔鑫,打破這種平衡,他要的他們雙方僵持不下,以讓慶川有更多的發育時間。
不過嘉衡帝的昏招倒是讓陳云州也看到了機會。
跟龔鑫被動利用這個機會不同,陳云州準備主動出擊。嘉衡帝年老昏聵,實在是太多疑了,只要再挑戰挑戰他敏感的神經,他就自動會給自己送人頭。
他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去給林欽懷,然后將慶川事務交給了陶建華等人,只帶了一批心腹悄無聲息地北上,于四月中旬抵達仁州。
過了兩天,林欽懷也從榆州回來。
雙方見面,林欽懷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人對拿下祿州有幾分把握?”
陳云州說:“現在不確定,我已經將人都帶了過來,如今看你的了。”
陳云州將當年林欽懷俘虜的西北軍軍中營指揮使以上的將領帶了二十一人過來。
這二十一人是投靠慶川后,兢兢業業幫慶川練兵,打仗也沖在最前面,已經洗心革面,從內到外,都跟慶川軍上下一致,完全融入了慶川的俘虜。
甚至他們中有一大半的人還在慶川娶妻生子了,有些也托人偷偷摸摸將父母妻兒都接到了慶川,算是跟慶川建立了很深的羈絆。
這次陳云州提出要勸降西北軍,他們都愿意主動前往。
林欽懷先了解了這些人的情況,又一一見過這些人后,再派人尋了一些如今已在仁州落地生根的俘虜,讓他們也加入了這個行列中。
前前后后,篩選一遍后,他將名單遞給陳云州:“就這些吧,總共一百人,全是在西北無牽無掛的,也不用擔心賈長明報復他們的家人。”
陳云州點頭笑道:“好,我留守仁州,接下來就有勞林叔了。”
兩人商量好了對策,林欽懷就帶著人前往了距祿州五十里的山平縣。
駐扎在祿州五十里的山平縣后,林欽懷就讓這一百人給自己認識的西北軍將領、士兵寫勸降信,不識字的就照著寫個“降”字,然后按個手印。
然后林欽懷安排探子秘密將信送入祿州城中,再花銀子,讓人將這些信一一送到收信人手中。
因為信實在是太多了,下午賈長明就知道了這事。
他立即下令徹查,到底有哪些人收到了這些信,還命人將信上繳。
半天后,賈長明看著堆積在案桌上如小山一般的雪白信件,臉都綠了。
他算是理解皇上的感受了,這些個亂軍,無孔不入,誰知道這是不是全部的信,而且誰能保證沒有人私藏信件,動了跟慶川軍聯系的念頭。
這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就很難根除。
賈長明知道,現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予理會,這樣就不會中了敵人的奸計。
但他做不到,因為這其中有些寫信人,他都認識。這些人跟慶川軍中的某些將領肯定有不淺的交情,萬一說動了某一個呢?
他只能派人悄悄將人看起來。
這時候,林欽懷開展攻心計的第二步,在祿州中放出消息,皇帝準備將營指揮使以上官員的家眷接入京城為質,要是吃了敗仗,他們在京城的家人就危險了。
這事先前就傳過一次,但被賈長明壓下來了。
如今又被翻了出來,賈長明這樣的將領知道這是慶川軍的詭計,但下面的人未必清楚。而且誰也說不清楚,皇帝會不會真的這么做。
賈長明知道,林欽懷就是想以此動搖他的軍心,然后趁虛而入。
既然流言壓不下去,那只有一個法子,主動出擊,打敗慶川軍,屆時流言不攻自破。
賈長明派了探子打探到山平縣只有五千駐軍,便派了兩萬人去攻打山平縣。
但林欽懷異常狡猾,緊閉城門,任憑西北軍如何挑釁,都龜縮不出。賈長明擔心南邊的韓子坤卷土重來,也不敢將祿州的大半兵力耗在山平縣,雙方只能這么磨。
***
后方,陳云州得到消息,笑了笑,拿出兩封信交給柯九和阿東:“能不能拿下陜州和洛州就看你們了。”
賈長明以為他們非祿州不得,實則陳云州的真正目標是陜州和洛州。
這兩個州府在仁州和榆州以北,東臨祿州和賀州。
慶川軍之所以沒強攻,就是忌憚駐扎在祿州、賀州的西北軍和禁軍。現在林欽懷牽制住了兩軍的注意力,他們正好在背后動手腳。
陳云州派人打聽過這兩個州的知府和通判,官聲都還不錯,而且洛州知府還是個大孝子,對老母極為孝順,肯定不愿母親進京為質,哪怕這可能性極小。
陜州知府身體比較弱,大半輩子了,膝下只有兩女一子。對這個唯一的兒子,陜州知府那真是疼得跟眼珠子一樣,當然也不想將兒子送入京當人質。
這兩人都有軟肋,嘉衡帝又作了這么個死,不好好利用,豈不是太可惜了?
柯九和阿東領命而去。
四日后,一身便裝打扮的柯九進了洛州城,將陳云州的信送給了洛州知府丘光建:“丘知府,小人柯九乃是慶川陳大人麾下,這是我家大人送給你的信,丘大人請過目。”
丘光建看了柯九一眼,抬起的手在發抖,似有千鈞重。
他緩慢接過這封信,慢慢打開。
其實還沒看,他就猜到這封信大概寫的是什么,果不其然,里面慶川表達了招降的意思。
一個字一個字看完了信,丘光建合起信說:“回去轉告你家大人,我丘光建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一臣不事二主,恕丘某不識好歹。”
柯九笑了笑說:“我家大人早聽說丘大人高義,必然會拒絕。但丘大人想過沒有,今日之事傳出去,朝廷還能信任您嗎?聽說朝廷本來打算將丘大人的老母和兒子接入京中為質,還是那位貴妃娘娘勸住了皇上,但朝廷知道您跟我們接觸過,哪怕您忠心耿耿,朝廷恐也會將你母親和兒子接入京。”
丘光建有些憤怒:“你們既已知曉會這樣,為何還要害我?今日陷我于如此不堪的境地,又何必做出一副替我著想的模樣?”
柯九沒有被他的憤怒所影響。
因為臨出發時,陳云州說過,如果兩位知府不肯見他們,甚至是將他們抓起來,那這事基本上沒戲了,只能硬來。但如果對方將他們請入了府中,這事就成了一半。
所以他不要看丘光建是怎么說的,而是要看丘光建是怎么做的。
柯九拱手賠禮:“是小人考慮不周,望丘大人見諒。但丘大人,即便沒有今日之事,洛州就能平安無恙嗎?不可能的,我們慶川軍必定會北上,而朝廷也必然會駐軍洛州,攻打慶川軍。”
“聽聞丘大人愛民如子,必不愿治下百姓飽受戰亂之苦,從了我們慶川,既可保得全洛州百姓,又能不使老夫人和令公子受累,兩全其美,豈不美哉?”
丘光建瞇眼看著他:“你倒是很會說。”
柯九連忙表示:“這都是我家大人的意思,若非我家大人要鎮守仁州,必然會親自拜訪丘大人。”
“丘大人,良禽擇木而棲,我家大人極為重視您,才會派小的來。他也是不希望引起兩地戰火,連累百姓,生靈涂炭,還望丘大人三思。”
丘光建捏緊信,沉默少許:“我會考慮,你先回去吧。”
柯九不動:“不知丘大人會考慮多久?只怕我入城的消息,已經有人要傳去給朝廷,給祿州和賀州駐扎的朝廷大軍了。丘大人,時間緊迫,請大人盡快決斷!”
丘光建惱火地看了柯九一眼,這人就是吃定了他是吧。
丘光建是個孝子,他自己就算了,但若因他連累七十多歲的老母受累,大把年紀還要被帶去京城做人質,他是百般不情愿的。
所以上次聽說朝廷要將地方官員的重要家眷召進京城時,他就非常憤怒。再加上洛州就在面臨慶川軍的第一線,戰火遲早會蔓延到這里,他心里一直很擔憂,因此才會答應見柯九。
罷了,既已表露了二心,上了慶川軍的賊船,就不能再猶豫,做人做事,切忌三心二意,優柔寡斷。
丘光建閉上眼睛后說道:“我可將洛州兵馬都監騙入府衙,抓起來,控制住洛州城的守軍,你們什么時候能來?”
柯九沒想到事情這么順利,高興地說:“丘大人后天再動手吧,后日下午,我們慶川軍進城接管洛州,至于大人您,愿意繼續留守洛州自然是最好,若不愿慶川九州,丘大人都可挑選。”
“我想去慶川,我家里人也要全部撤離。”丘光建可不敢留在洛州,尤其是他的老母親,可禁不起戰亂折騰。
柯九代陳云州答應下來,然后迅速出了洛州城,給城外的同伴傳了信。
兩天后,四千慶川軍出其不意地入洛州。
當天,洛州知府丘光建正好在設宴招待洛州府衙一眾官員,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城門口一個阻擋的人都沒有,慶川軍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就控制住了各大城門,繳了衛兵的武器,囚禁了兵馬都監和幾名不肯投降的官員。
而這一幕還同時在陜州上演。
***
“阿嚏,阿嚏……”
賈長明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誰他娘的在念老子,念得心煩。”
攻打山平縣真是太沒勁兒了。
林欽懷這人就跟個烏龜一樣,藏在殼子里,無論怎么挑釁、辱罵,他都無動于衷。
賈長明手底下的人也試過強攻,但林欽懷守城很有一套。而且山平縣的城墻去年加高過一次,比祿州城還要高三尺,攻打起來實在是艱難。
賈長明也不愿意在山平縣這樣的小縣上犧牲太多的兵力。
就這么僵持著時,甄衛突然派人來了。
那人一見到賈長明就跪下說了一個壞消息:“賈將軍,不好了,洛州、陜州陷落,落入了慶川軍手里!”
賈長明不可置信:“怎么會?慶川軍準備攻打我們祿州,他們哪里有那么多兵力攻打陜州、洛州?而且此前我們一點風聲都沒接到。”
要是打起來,他和甄衛都會快速派兵增援洛州。
那人哭喪著臉說:“沒打,洛州知府、陜州知府跟敵人里應外合,引慶川軍入城,慶川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兩州。我家統領說,這事要傳入京城,只怕您和他都逃不了責罰!”
畢竟洛州可是在他們倆的眼皮子底下丟的。
賈長明臉色鐵青,好想罵人,關他什么事?又不是他勾結的敵人!
想到最后一句,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極為難看,完了,洛州知府、陜州知府這一叛變無疑是踩到了皇上的忌諱上。
上次皇上都因為胡潛五人變節一事,想將人質帶去京中,好不容易被勸住,如今出了洛州、陜州這檔子事,只怕皇帝這心思又要起了,而他手底下的這些將士家眷都要被送入京城,如此一來必然會影響他的軍心。
而且這還應證了前不久慶川軍放出來的流言。
靠,太邪門了,這都他娘的什么事啊!
偏偏甄衛派來那人還在說:“賈將軍,我家統領請你一道出兵,收回洛州!”
賈長明看了他一眼:“別說了,這仗沒法打,要打讓你家統領先打吧,我這里再等等!”
丟下這話,他就跟火燒屁股一樣跑了出去,派人去將守在山平縣的大軍撤回來,不然搞不好他這兩萬大軍還真要被這邪門的慶川軍給蠱惑走。
第104章
洛州、陜州都屬于北方的州府, 兩地的失守意味著大燕北地也逐漸開始淪陷,這對朝廷而言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尤其是兩地竟是地方官員主動投敵,里應外合, 讓對方沒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兩州, 這事再度刺激到了嘉衡帝敏感的神經,讓他對底下的臣子更加不信任了。
這次他連朝臣都沒召見,直接粗暴地下了一道圣旨:即日起兩個月內, 凡是六品以上的地方官員、將領,都需將父母、兒子送入京城為質, 違令者, 以謀逆論處。
文臣家眷入京由吏部負責, 武將則由兵部負責,若兩月之期未能達成,唯兩部尚書是問。
這消息一出,滿京嘩然。
虞文淵和戈簫兩人更是頭大不已,這絕對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稍有不慎就會得罪人,而且萬一在這個過程中,有大臣或是將領一氣之下直接投敵, 皇帝肯定會怪罪到他們頭上。
虞文淵和戈簫都知道這是個餿主意, 無奈兩人找了好些個大臣,一同進宮想勸嘉衡帝不要如此激進, 可嘉衡帝直接不露面。
見不到皇帝, 時間緊迫, 兩人商議了一番, 只能快速展開行動,打下面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這樣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有官員或是將領提前投敵。
兩人上書嘉衡帝,要了一批禁軍來辦這事。
四月,幾千名禁軍分批出城,直接去各地將地方官員、將領的家眷接入京城。
與此同時,戈簫還派人送了密信給各軍主帥,陳明利弊,讓他們留意下面的將領,防止軍隊嘩變。
這事對禁軍的影響最小,因為禁軍中的將領,大多都在京城安了家,祖輩都是京城人氏。
楚家軍中也有一批將領家在京城,對這部分人沒什么影響,但其他籍貫不是京城的將領心里就不舒服了,只是礙于朝廷的威嚴他們也只能忍著。
而西北軍的中下級將領幾乎都出自地方,很多這輩子都沒去過京城,家眷自也不在京中,現在人就這么被帶走了,他們心里的不滿可想而知。
賈長明早在接到洛州、陜州陷落時就預料到了這一遭。
未免派出去的兩萬人一怒之下直接投敵,他趕緊趁著朝廷的諭令還沒下將人召集了回來。
好在他反應及時,沒出什么岔子,順利將兩萬大軍召了回來。
但為防止朝廷圣旨下達后底下的將領不滿,他提前將營指揮使以上的將領召集了起來,開始忽悠:“現亂軍肆虐,多地不穩,皇上為免除我們的后顧之憂,可能會將我們的家人接入京城保護起來。京城固若金湯,最是安全不過,希望諸位能夠理解,不要中了亂臣賊子的挑撥!”
這話說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但能在戰場上活下來,還做上將領的,沒幾個是傻的。
他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皇帝不信任他們,將他們的家眷接入京城為人質的事實。
對此,賈長明早有安排。
二軍三四營的指揮使周勤立即跳出來應和他:“皇上圣明,沒有忘記我等,如此一來,我們便沒有了后顧之憂,可安心奮勇殺敵。將軍,你不必多言,我等絕不會中了慶川逆賊的奸計,誰知道那信后面的是人是鬼?搞不好當初被俘的同袍早都慶川害死了,慶川軍故意打著他們的名頭擾亂我軍心。”
“末將心里現在只有一個念頭,精忠報國,收復失地,以報圣恩,請將軍允許末將帶兵出戰,收復洛州等地,還天下太平!”
說到最后直接跪了下來請命。
賈長明連忙彎腰扶起他:“周指揮使,你能理解朝廷的一片苦心,非常讓我欣慰。諸位將軍要向周指揮使學習,只要平了亂,我等就可回京永享榮華富貴!朝廷不會忘記你們,皇上不會忘記你,我,賈長明也不會忘記諸位的功勞。”
“賈將軍,我們一路同生共死,你不必說了,末將誓死追隨將軍。”周勤再度表忠心。
調都被他們倆定了,其他將領對視一眼,知道無力反抗,也只能說幾句場面上的話應和。
一場無形的危機總算是被賈長明消弭于無形中了。
但賈長明并不敢掉以輕心,他展開了對軍中的徹查,以防有細作潛入西北軍,又加強了對祿州城進出人員的限制,以提防慶川軍的滲透和輿論戰,凡是生面孔走在祿州城的街道上,都可能遭到盤問和審查。
他這邊嚴陣以待,甄衛那邊很平靜,不受圣旨影響,甄衛再次對賈長明發出了攻打洛州的邀請。
賈長明紋絲不動,林欽懷的大軍還在山平縣,去年被他打退的韓子坤還在吳州虎視眈眈,這時候他帶著大軍跑去攻打洛州,后方空虛下來,豈不是給機會讓亂軍抄他的老巢?
到時候不管有沒有打沒打下洛州,他都是失職,免不了要被上頭責罰,他傻了才會這么沖動,去干鐵定要虧本的買賣。
而且慶川軍還有火器,殺傷力巨大,如果兵力不占絕對優勢,恐很難拿下洛州,到時候損兵折將又沒立功,朝廷能饒得了他?
賈長明不出兵,甄衛手底下雖然后期征招了一批士兵,現在有快四萬人,但他也不可能將自己的人全部帶走,總要留一些將士駐守平州這個通往京城的要地。
攻城本就比守城難多了,人數上若是沒有壓倒性的優勢,他去了也只能跟慶川軍打拉鋸戰,最后甄衛只能也按兵不動,取消了攻打洛州的計劃。
林欽懷一直派出探子打探兩軍的動向,結果等了十來天,兩軍竟都沒出兵,這著實出乎他的預料。
但目前這種情況,對他們慶川軍而言是好事。
他繼續駐守在山平縣,以防西北軍突襲,同時給陳云州去了一封信,說明了情況。
陳云州本來整合了一部分仁州、興遠的兵力,準備緊急增援洛州,結果兩軍竟紋絲不動,直接讓他撿了這么大個便宜。
陳云州也樂了,不過洛州是北邊的最前線,以后他們還會繼續往北挺進,駐扎的兵力太少可不行,所以他還是按照原計劃向洛州增派了兩萬多兵力,湊足三萬駐軍。
這樣即便朝廷哪天偷襲洛州,這三萬人也能堅持到大軍增援的那天。
平穩接收洛州,安排好洛州事宜后,陳云州也知道了嘉衡帝開天破地,有史以來頭一遭的“創舉”。對此,陳云州只有一個想法,嘉衡帝真是瘋了,他是嫌他的江山滅得還不夠快是吧。
即便現在官員和將領們因為最親的人捏在皇帝的手中,不敢輕舉妄動,但這樣排山倒海般的不滿情緒累積多了,遲早會反噬到嘉衡帝身上。
以后不用陳云州派人游說,一旦有機會,他們自己都會叛變。
這是嘉衡帝自己給自己埋了個巨雷。
陳云州幸災樂禍地笑了笑,靜觀其變,慶川剛拿下兩州,目前不宜再動,還是保持觀望看看有沒有機會再說。
***
陳云州耗得起,但其他幾方都有些耗不起了。
其中最難受的莫過于楚弢和龔鑫。
他們倆打了三年,死傷無數,全軍上下,從將軍到士兵都是身心俱疲。
朝廷大軍雖然目前占據著優勢,可這優勢并不是壓倒性的,沒法一口氣吞了龔鑫,現在朝廷又出了這樣的政策,對中下級將領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楚弢急需一場壓倒性的勝利,結束掉這種僵持了三年的局面,讓手底下的將士得到喘息的機會,也消除掉朝廷這道圣旨給軍中帶來的不利影響。
所以他思來想去之后,做了一個決定。
他寫一封信給賈長明,邀請他南下,攻打吳州,等賈長明拿下吳州后,他們再一起對龔鑫發動猛攻,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掉大岳,結束長達三四年的江南之亂。
然后他們楚家軍和西北軍聯合起來,休整一段時間,再向慶川地區進軍。
賈長明看完這封信后,覺得楚弢的這法子比甄衛靠譜。
現在南方三支亂軍,葛鎮江最弱,陳云州最強,當然是應該先將最弱的吞了,壯大了自身的實力,然后幾支大軍聯合起來,再對付最強的,硬骨頭肯定要擱在最后面。
這樣他們的實力會更強,而且沒有后顧之憂,不像現在,他要分出兵力去攻打慶川,都要擔心韓子坤在背后插他一刀。
所以他欣然同意了楚弢的提議,由楚弢在田州牽制住龔鑫,他帶兵南下,進攻吳州。
因為離得近,林欽懷比葛鎮江都還早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立即派人將消息送給了陳云州。
接到這個消息,陳云州當即啟程前往山平縣,了解詳情。
“林叔,賈長明帶了多少人去攻打吳州?”
林欽懷粗略估算:“根據他們扎營后灶臺的痕跡,還有腳印綜合估計,應該在八到十萬人之間。賈長明攻下祿州后,征兵不少,他麾下總計應有十二三萬的大軍。”
陳云州瞇起眼:“這么說,他在祿州留了大概兩三萬人?”
林欽懷有些遺憾:“賈長明前陣子清除了我們好幾個探子,而且他離開時,還讓留守的駐軍直接關了祿州城,每日只許少量百姓進出,而且都會做嚴密的盤查,我們的人沒法往外傳遞消息,因此不清楚,他在城中到底留了多少人。”
“不過我估計不算多,若是咱們從定州、仁州再調一批大軍過來,也不是完全沒希望拿下祿州。”
這個趁虛而入的機會,陳云州不是不眼饞,但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道:“暫且不要攻打祿州,賈長明這人行軍打仗有一套,他必然在城里留了后手,攻城本就困難,咱們若不能閃電出擊,在一兩天內拿下祿州,等賈長明和甄衛得了信,派兵支援,我們會陷入他們的包圍中。”
“而且即便拿下了祿州,但北有禁軍,南有賈長明,祿州的處境也不好,至少得安排五萬以上的兵力駐守,仍舊風險不小,此外后勤補給也比較困難。與其盯著祿州,不如將眼光放長遠一些,相較之下,目前來看吳州更合適我們。”
“拿下吳州后,定州、懷州只需留少部分兵力駐守,其他都可派往吳州,這樣相當于將我們的防線又往北推了一大截,而且只用一面受敵。”
林欽懷的目光落到輿圖上,贊同地說:“吳州確實不錯,能跟咱們現在占據的州府連成一片,不會增加新的防線壓力,而且還能將定州、懷州的兵力解放出來。”
因為防著葛鎮江,這兩州目前都駐扎了三萬兵力。
陳云州笑道:“沒錯,定州、懷州變成后方,商貿也會更發達。”
林欽懷盯著吳州看了一會兒:“少主莫不是打算攻打吳州?如果我們跟賈長明從南北兩側一起攻打吳州,吳州肯定堅持不了多久。但葛鎮江敗了之后,咱們跟賈長明又有一戰,勝負難料,此時入局怕不是最佳時機。”
“而且,這樣可能破壞我們跟龔鑫的關系,讓他對咱們更為戒備。”
雖然他們現在跟龔鑫關系也平平,但到底不是敵人。
可他們若是主動攻打葛鎮江,拿下吳州,就跟龔鑫的地盤相接了,龔鑫必然會擔心他們會向對葛鎮江那樣對他,這樣脆弱的聯盟恐怕都會堅持不下去。
陳云州輕笑著搖頭:“林叔,誰說咱們一定要攻打吳州的?讓葛鎮江送給咱們不好嗎?”
“送?”林欽懷狐疑地看著他,“少主沒開玩笑?”
陳云州沒有解釋,輕笑道:“沒有,葛鎮江恐怕很難守住城,與其便宜朝廷,不如便宜我們嘛。”
林欽懷總覺得陳云州在說夢話。
葛家軍對他們的恨只怕不比對西北軍的少,怎么可能甘愿將自己的地盤拱手相讓,少主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
葛鎮江是在西北軍渡過了陽寧河后才得到消息的。
他當即召集了韓子坤等人商議。
大家聽說這個消息都很懵逼。
葛淮安不可置信地說:“賈長明不攻打陳云州,跑來攻打我們?他腦子沒毛病吧?陳云州才搶了朝廷兩個州,按理來說,比咱們招恨多了才對啊。”
韓子坤也很不理解,論威脅度,慶川軍比他們更有威脅,為何朝廷卻抓住他們葛家軍不放?
“老子上輩子是挖了這個賈長明的祖墳嗎?去年他也是攻打了仁州幾天,就轉道跑來打我們祿州,今年又是這樣,老子都要懷疑他跟陳云州是一伙兒的了。”
好氣啊,為什么吃肉喝湯的是陳云州,挨打的卻是他們。
韓子坤都要懷疑,陳云州是老天爺的親兒子了,沒見過這么偏心眼的。
袁樺輕嘆了一聲道:“怕是看陳云州不好惹,專門挑軟的捏吧。”
這話很不中聽,但卻是事實,也能解釋得通賈長明的舉動。
其實換了他們也一樣,肯定也挑更好攻打的目標下手。
葛鎮江怒罵道:“堂堂西北軍也不過是欺軟怕硬的孬種,他賈長明莫不是真以為我們葛家軍好欺負!”
葛淮安和韓子坤幾人也非常憤怒,好好問候了一番賈長明的祖宗。
最后還是葛鎮江抬手制止了他們的罵罵咧咧:“夠了,罵娘也無用,大家想想對策,絕不能讓賈長明這狗東西稱心如意了。”
韓子坤立即主動請纓:“大將軍,讓末將率兵出擊,殺西北軍一個措手不及,給賈長明一點顏色瞧瞧。”
他迫不及待地想一雪前恥。
葛鎮江卻不贊同:“不妥,此戰賈長明必定是有備而來,咱們出城遠距離作戰,糧草跟不上,很容易陷入被動。唯今之計,最好的辦法還是固守吳州。自古以來都是守城容易攻城難,他賈長明想吃下我們吳州,沒那么容易。”
袁樺也贊同:“沒錯,大將軍說得是,如今吳州的城墻就是我們最大的優勢,屬下提議,趁著敵人還沒打來,再收集一批糧草囤在城中,做好打持久戰,跟賈長明耗下去的準備。”
葛鎮江欣慰地看著他:“還是軍師想得周到,糧草后勤一事,就交由軍師負責了。”
袁樺微笑點頭,接下此重任。
但其他人可能是因為上次祿州守城失敗的原因,如今葛家軍之占一城,沒那么有信心,不禁有些擔憂,于是提議:“大將軍,不若咱們向大岳求助吧,若吳州失守,大岳將腹背受敵。”
葛鎮江也想,但他更清楚:“龔鑫應付楚弢都很艱難,哪有余力派兵幫助咱們。這事,可以試試,但諸位不要抱太大希望。”
其他將領點頭,神色都有些暗淡,他們現在只有一州,退無可退,而且也不會再有援軍,想想都既悲涼又覺恐慌,若是吳州失守,他們該何去何從?
葛鎮江最后還是給龔鑫寫了一封信求援,畢竟唇亡齒寒,他們現在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龔鑫能抽出兵力相助是最好,沒有也還是現在這樣。
信剛送出去,第二天賈長明的大軍就兵臨城下,并對吳州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葛鎮江也不是吃素的,他提前將去年在慶川買的兩千斤火、藥都拿了出來,分了一半在城外設下陷阱,另一半則留在城樓上,靈活使用。
但賈長明早就防著這一招。
而且楚弢在跟龔鑫的交戰中,見多了龔鑫大軍使用火、藥的方式,也隨機應變,想出一系列對應的措施,并分享給了友軍,甚至為了讓賈長明能夠盡快拿下吳州,他還安排了人過來教西北軍如何應對火器。
所以發現地下埋了火、藥做陷阱后,賈長明當天就退了兵。
第二日,他們安排一架架木車在前面打頭陣。
這些木車高達兩丈,長三丈有余。
木車上下都潑了好幾次水,濕漉漉的,這樣可防止葛家軍的火燒。
然后笨重巨大的木車緩慢前行,每往前一步,里面的士兵就會提前往地面上潑幾桶水,等水滲透到地下,他們才繼續前行。
火、藥和引線都最怕水,被打濕之后就很難引爆了。
葛鎮江在城樓上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就被對方這么輕易給破除了,氣得臉都綠了,連忙下令射箭,阻攔木車前行。
但賈長明他們在車前做了防護,一發現葛家軍射擊,連忙撐起牛皮,擋住箭雨。
他們就這樣慢吞吞地挪到了城樓下方,然后雙方展開了正面的近戰廝殺。
葛鎮江手里雖然還有一半的火藥,但他不敢輕易使用,怕用完就沒了。
但沒兩天,他就不得不使用這個殺手锏,因為賈長明的攻城手段實在是太多了,光是攻城器械就有十幾種,出動的攻城車、樓車、登云梯等多達好幾百架。
葛家軍有些抵擋不住,倉促之下,葛鎮江只得用了火、藥,可他們是第一次在城樓上拋火、藥,士兵們都沒有經驗,又怕炸到自己,行動之間難免倉促和緊張。
這就導致好些火、藥砸歪了,還有些在半空中就爆炸了,遠遠沒起到葛鎮江想要的那種震懾作用。
更糟糕的是一千斤火、藥聽起來不少,可面對十萬大軍,完全不夠看,只一天,這個殺手锏就用完了。
火、藥的作用讓葛鎮江大失所望,也讓葛家軍的士氣更加的低迷。
可龔鑫那邊一直沒有派人前來,這么下去,他們遲早會被賈長明耗死。
葛鎮江不甘于慢慢等死,于是派了侯毅前去慶川再購買一批火、藥,如果有機會向慶川求援也行。
要是陳云州有意收編他們,開出不錯的價碼,他就從了。
所以他派侯毅前去慶川也是一種變相的服軟和示好。
可惜侯毅卻連陳云州的面都沒見到,因為陳云州不在,其他人也做不了主,他只能空手趕回吳州。
禍不單行地是,龔鑫這時候也給葛鎮江回了信。
龔鑫在信中表示,楚弢不知發了什么瘋,又對田州發起了猛攻,大岳實在是無兵可派,沒法增援葛鎮江。他讓葛鎮江一定要守住吳州,實在不行可向慶川求援,大岳愿欠慶川一個人情,慶川想要什么,他們以后都可補上。
葛鎮江相信龔鑫這一刻的承諾是真心的,因為吳州失守,他們就危險了。
但他相信沒用,要陳云州相信啊。
吳州這場戰爭都持續了快一個月,慶川方面硬是紋絲不動,顯然是在坐山觀虎斗。
葛鎮江看著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幾乎每天都在減員,心里滴血。這些將士可都是他日后東山再起的本錢,就這么消耗在了吳州,讓他如何不心疼。
這一仗持續到五月中旬時,葛鎮江已經損失了三萬兵力,只剩了五萬人。
再這么打下去,他的老本都要打沒了,所以他心里滋生出了退意。
但吳州四周都是強敵,退無可退,放棄吳州,等于他將無處可去。
賈長明損失也不小,不過他可以隨時征兵補充兵力,倒沒葛鎮江這么急。但因為楚弢那邊催得緊,而且這么持續打下去,即便拿下吳州,他也要損失不小。
所以他一邊攻城,一邊對葛鎮江開出了豐厚條件,勸其投降。
龔鑫那邊也知道了這事,派了使者到吳州,送重金給葛鎮江,勸他一定要堅持住。
葛鎮江終于走到了命運的決擇路上。
他內心深處,自然是更偏向于同為亂軍的老鄉龔鑫,只是現在戰情對他們不利,他又忍不住有些擔心。
而且這種事,他還不能提前透出風聲,不然很容易讓本就低迷的軍心再次動蕩,搞不好會有將領率兵直接投敵。
所以他只能悄悄找沉穩的袁樺商量。
袁樺聽完后,眉頭緊皺,分析道:“大將軍,對朝廷來說咱們始終是亂軍,投效了只怕咱們也不可能取得朝廷的信任,朝廷不可能讓你領兵,最大的可能是將你扣留在京城為質。”
“其實別說咱們了,西北軍、楚家軍凡是營指揮使以上將領的親屬都被抓去了京中為質,咱們不可能避免。我孤家寡人還好,只是大將軍和兩位大帥都有妻兒,這事……”
他輕輕搖頭,面帶難色。
葛鎮江也想起了這一茬,是啊,皇帝對那些忠誠于他的臣子都這樣,更別提自己這樣的亂黨了。
他皺了皺眉說:“但龔鑫現在自身難保,根本派不出兵力助我。如果我們一直跟賈長明耗下去,等手底下的人和財物都被耗光之后,即便龔鑫守住了田州,我們過去也不可能受他重視。而且一旦吳州陷落,龔鑫只怕也自身難保了。”
他總不能明知是一條即將沉沒的小船,還往上面鉆吧?
袁樺嘆了口氣,深思一會兒道:“大將軍,屬下有個主意,只是……我怕說出來,葛家軍中不少人要罵我是細作,出賣葛家軍了。”
葛鎮江連忙抬頭看著他:“怎么會?軍師一路與我們風雨同舟,誰敢懷疑你,那就是懷疑我葛鎮江。軍師,有話但講無妨!”
袁樺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大將軍,將吳州讓給慶川,換取金銀或是火器。”
葛鎮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你讓我將吳州拱手讓人,而且還是讓給陳云州?”
袁樺苦笑:“我就知道這個主意實在是有些荒謬,大將軍都接受不了,更逞論其他人,就當屬下沒提。”
他這么說,葛鎮江連忙緩和了臉色,道:“別,軍師繼續說,我只是太震驚了,我相信軍師是為了我,為了我們葛家軍。”
袁樺抬頭看著他:“大將軍,那我繼續說了。吳州給了慶川,田州暫時無恙,而且還能讓賈長明跟陳云州對上,若他們打個天昏地暗,兩敗俱傷,那會給龔鑫創造更多的機會和時間,屆時,大將軍將是大岳的大功臣。”
“而且要了金銀和火器,去了田州后,咱們手里有兵有錢,龔鑫即便有所忌憚,但在這節骨眼上也不敢跟咱們翻臉。我們五萬大軍加入,必然能改變江南的戰局,如果能反攻朝廷大軍,拿下幾城駐扎,大將軍又可重建我們葛家軍的勢力。有朝一日,北上擴張也未必不可能。”
最后一句實在是令人心動。
葛鎮江節節敗退為何還不早點投奔某一方,其實也是他心里不甘心,不甘屈居人下。
如果像軍師所言,暫時投奔龔鑫,保存實力,他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思量了一會兒,葛鎮江下了決心:“好,有軍師可抵一軍。這主意甚是不錯,賈長明不是想避開陳云州嗎?我就偏偏要讓他對上,我看他到時候是撤兵還是繼續打。”
要是不戰而退,直接撤兵,那賈長明的大軍以后遇到慶川軍只怕是士氣都要先落幾分。
要是繼續打,那就更好了。
反正這兩方都是他的敵人,哪一方失利他都高興,要是兩敗俱傷就更好了,說不定他還可以回來撿個漏。
見他采納了自己的建議,袁樺提議:“事不宜遲,聽說陳云州呆在仁州,不若派侯毅直接去仁州見他吧。”
葛鎮江點頭答應,只是心里仍舊有些不舒服,他勸自己,用一座注定要失去的城池,換一筆利益也很不錯。
袁樺不自覺地勾了勾唇,果然如陳大人說中了,只要戰事失利,葛鎮江會很容易就放棄吳州。
***
五月二十,蟬鳴聲不止,天氣越來越熱了。
陳云州坐在山平縣府衙后院的大香樟樹下吹著熱氣騰騰的風,吃著冰涼的西瓜看書。
西瓜是慶川最近這兩年新培育出來的新鮮品種,瓜皮更薄,里面的瓤紅紅的,汁水豐盈,咬一口,甜到心坎里去。
陳云州覺得真是沒有西瓜更好的解暑利器了,只可惜沒有冰箱,不夠涼爽。
“少主,吳州那邊派人來了。”林欽懷面色古怪,“說是愿將吳州相讓。”
葛鎮江真的打算將吳州送給他們,太不可思議了。
陳云州放下瓜,站了起來,往待客的廳堂走去:“請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侯毅就跟著仆從進了屋,拱手行禮:“侯毅見過陳大人。”
“原來是侯將軍,免禮。”陳云州笑呵呵地說,“不知你這次來是為了何事?”
侯毅也是草根出身,之所以受葛鎮江重用,主要在于他的忠心。
他這人其實并不善言辭,因此陳云州一問,他就直接亮明了來意:“回陳大人,我家大將軍想以吳州換一筆金銀或是火、藥,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陳云州瞥了他一記,這家伙實在是不會談判,換個人肯定要陳述利弊,講講得了吳州有多少好處等等。
陳云州本來做好了你來我往的殺價預想,誰料遇到侯毅這等直腸子。
他也不墨跡了,很痛快地答應了:“可以,你們葛大將軍想要多少換吳州?”
侯毅豎起五根手指頭:“五千斤火藥,一萬兩金子。”
這個價錢高嗎?不高,畢竟這可是一座城池,而且只要守住了吳州城,西北軍退兵后,吳州都是他的。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田賦一年也不止這個數,說是白送也不為過。
但陳云州不打算掏這么多錢:“五千斤火藥,五千兩金子,不要跟我說吳州城不止這個價,現在吳州城岌岌可危,是個爛攤子,我也是考慮到定州和懷州的安危,不愿朝廷大軍南下,否則,我不會做這個虧本的買賣。你若不同意,那就請回吧。”
侯毅面上訕訕,本來還想講講價的,聽到這話,只得苦笑道:“成,我家大將軍說他誠心想跟大人您交個朋友,那就這么定下來了。”
陳云州看了他一眼,不會說話就別說,太干癟了,一下子就能讓人看穿他的底細。
“好,既然咱們雙方對這個數字都沒意見,那談一下交接的方式。”陳云州直接說重點。
因為吳州面臨西北軍的進攻,所以必須得挑個合適的方式、時間和地點交接,避免對方趁著雙方交接時偷襲。
經過商議,慶川軍從南邊分批入城,葛家軍分批撤離,火、藥和金子也根據撤離的人數,分次交給葛家軍。
談妥之后,侯毅急著回去跟葛鎮江匯報此事,因此連飯都沒吃就走了。
他走后,林欽懷嘆道:“少主這價碼開高了,估計再砍一半,這個侯毅也會答應。看來,葛鎮江是打定主意要放棄吳州了。”
陳云州輕笑:“不高,葛鎮江損失慘重,若不給他補點,他去了如何在大岳立足?怎么跟龔鑫別苗頭呢?”
林欽懷這才明白,陳云州今天這么大方就不安好心。
表面看,龔鑫白得了幾萬人,但龔鑫現在勢力下降,并不能完全鎮得住葛鎮江。
而且他地盤就那么大,原有的人馬和葛鎮江他們必然會產生利益沖突。
要是大岳危機一直沒解除還好,一旦打退了朝廷大軍,戰事順利,他們遲早會內訌,到時候他們慶川又可撿便宜了。
陳云州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道:“咱們在北上之前,也得先肅清南方,這樣才有穩固的大后方。北邊的軍事交給林叔了,我回定州一趟。”
林欽懷知道他是要回去調兵接收吳州,便道:“我派人護送少主。”
第105章
五月底, 陳云州回到定州,從定州、懷州、興遠三地共抽調了共計八萬兵力,由童敬領軍北上, 與葛鎮江交接。
大軍駐扎在距吳州城以南五十多里的北斗縣。
陳云州奔赴北斗縣與童敬匯合, 幾人交流了一下情況,商議后提出了兩點。
這次交接他們第一要防備葛鎮江給他們挖坑。雖然是交易,雙方都談好了價碼, 但葛鎮江跟他們的恩怨不小,這次也是不得已才讓出吳州, 心里肯定有怨言, 搞不好會擺他們一道。
對此, 陳云州的提議是正式交換前,讓葛鎮江第一批撤出吳州,讓重兵盯著,一旦城內有變就拿下葛鎮江作為人質。此外,先入城的將士, 首先掌握各城門等要地,然后地毯式將城中搜查一遍,以防葛鎮江在城里留下了后手。
第二則是要防備賈長明的偷襲。
雙方加起來十數萬大軍的交接, 規模這么大, 時間也會持續半天左右,肯定瞞不過西北軍的探子, 賈長明知道了, 不會放過這么個好機會。而且這期間, 葛家軍還可能反水, 掉頭對付他們。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賈長明無暇顧忌到他們。
童敬提議:“我們派騎兵去騷擾賈長明的大營如何?這樣可牽制住他們的注意力。”
這個提議也可以,但有個風險:“賈長明得信之后, 肯定會知道我們騷擾他們大營的目的。萬一,他放棄大營,孤注一擲帶兵攔截,不讓我們入城呢?這個計劃有些冒險,讓我去將賈長明引走吧。”
“你……少主,這會不會太危險了?”童敬有些擔憂。
陳云州輕笑道:“不危險。我邀請賈長明在吳州以西的祥寧鎮見面,至于理由,就說我們慶川軍當初也是為了自保,其實無意與朝廷為敵。當初若不是傳召的太監語氣太張揚,還說回京讓我吃不了兜著走,咱們慶川軍也不會跟西北軍打起來,我不想與朝廷為敵,有意投效朝廷,想請他做個中間人。”
“這事要是成了,賈長明肯定會裂土封侯,這樣好的立功機會,他不會放過的。”
“不過為了防止葛家軍這邊走漏消息,此事不能與葛家軍提前商量好。得等賈長明出發后,你們直接與吳州交換,若是葛鎮江不同意,那就直接毀約你帶兵退回北斗縣。若是他答應,可送兩門咱們淘汰的火炮給他們。”
慶川的火炮已經進階到第二個版本了。
新的火炮比舊的更輕巧,射程更遠,火力更強,殺傷力自然也更大。
老的就沒那么有用了,正好淘汰給葛鎮江,不然放在倉庫里也是浪費。
而且火炮好仿制,但里面的彈藥比例就沒那么容易弄了,所以即便給了葛鎮江,短期內他連殘次品都搞不出來的,等他能仿制了,慶川軍的火炮估計已經升到第三四代了。
童敬點頭:“好,不過,少主您注意安全,咱們派兵盯著,提防賈長明帶兵偷襲您。”
陳云州沒反對,他還安排了上百名斥候,盯著賈長明大營的動靜,如果賈長明不講武德,那就只能讓他白跑一趟了,雖然最后注定也是白跑一趟,但中間好歹還有些希望不是。
***
六月初六,烈日炎炎,距賈長明帶兵攻打吳州已經一個多月了。
這段時間,賈長明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殲敵數萬,曾有兩次差點攻破吳州城門,一次吳州用火、藥出其不意暫時挽回了局面,一次是三天前,突降大暴雨,導致賈長明功虧一簣。
賈長明差點氣死,這老天爺也未免太偏幫葛鎮江那狗東西了,什么時候下雨不好,偏偏要在他們快攻入城時下暴雨。
不過六月天娃娃臉,這事也沒法控制。但他就不信了,葛鎮江還能次次都這么好命?
因為這一戰打得太久,損失也不小,賈長明打算休整一段時間,讓傷員養好傷,士兵喘口氣放松放松,此外再補充一批攻城器械,再挑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對吳州發起猛攻,爭取一鼓作氣拿下吳州。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
賈長明先讓人檢查了一下信,確認里面沒什么危險的玩意兒,這才打開。
看完后,賈長明將信將疑,真的假的,陳云州有意投靠朝廷?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陳云州現在可是占據了十一個州,差不多是大燕三成的國土面積,這時候他還舍得放手?
但要說陳云州有什么陰謀詭計吧,賈長明也看不出來。
因為陳云州說的祥寧鎮距他的大營更近,距陳云州管轄的定州遠多了。
不管陳云州是從仁州過來,還是從慶川過來,都得走好幾百里,對方也犯不著耍著他玩。
而且信的末尾,陳云州還表示,只要賈長明派人過去探查,他可送火、藥一百斤,如果賈長明愿意見他,他會送賈長明五門火炮。
賈長明早就覬覦慶川的火器了,看到這一條哪還坐得住啊。
他召來幾個心腹,將信遞給他們:“你們看看,這陳云州到底在耍什么花樣?”
周勤最先看完,他笑呵呵地拍馬道:“將軍,陳云州肯定是眼看咱們要拿下吳州,威脅到定州和懷州,所以怕了吧。都說慶川軍厲害,但他們可沒主動攻打過誰,拿下的城池大多都是用那種不入流的手段搞到手的,正面作戰,只怕沒什么戰斗力。”
這話還真有一點道理,哪怕是葛家軍在慶川手底下吃了虧,但那也是他們主動攻打慶川。
另一個將領也說:“周指揮使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不過也要提防他們是針對賈將軍。末將提議,雙方只能帶最多二十人做護衛,約見的地點,雙方都要提前派人勘察過,以防他們設陷阱引將軍過去。”
“將軍,末將愿前往與慶川軍交涉。”周勤主動請纓,“末將會想辦法打聽打聽他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賈長明最近幾日又不打算攻打吳州,左右有時間,而且這事要辦成了,他鐵定會變成大燕的紅人,皇帝的新寵,所以他只略微思考了一瞬就點頭同意了:“ 成,周指揮使,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務必要小心,陳云州這人奸詐得很,不要中了對方的奸計。”
周勤連忙點頭:“是,將軍您盡管放心,末將一定摸清楚他們的態度。”
第二天,周勤就帶了幾個人奔赴祥寧鎮。
祥寧鎮很小,只有一百多戶人家,而且鎮子地勢平坦,周圍沒有高山險地做天然的屏障,也不用擔心敵人埋伏。
接待周勤的柯九。
柯九帶著他在鎮上轉了一圈,然后表示:“我家大人當初建慶川軍也是不得已。當時葛家軍兵臨慶川城下,我家大人寫了好幾封信去朝廷,請求支援,但都沒有回音,為了護住全城老百姓,也為了保住我家大人自己的性命,我家大人不得已,只能將百姓征召起來,臨時組建成了慶川軍。”
“但我家大人無意與朝廷為敵,只是對當初朝廷不肯增援慶川有些怨言,加之朝廷派來的那位魯公公趾高氣揚的,說什么我家大人進了京就別想回來了。我家大人擔心,故而不敢進京。”
“而且想必周指揮使也知道了我家大人的真實身份。我家大人當初取代陳狀元,那也是一時好奇,誰料這個官會越做越大,最后沒法收場。我家大人怕去了京城,身份暴露,皇上會要了他的腦袋,所以才會造成今天這種局面。”
周勤哪知道還有這么多事,連忙表態:“誤會,這里面都是誤會,把誤會解開就好了。陳大人此等人才,朝廷萬般重視,又怎會處罰陳大人呢?這肯定是那太監為了勒索好處,故意胡說八道,恐嚇陳大人的,柯大人放心,這事我家大將軍一定幫陳大人。”
柯九點頭:“那就謝謝賈將軍和周指揮使了。我家大人想當面見見賈將軍,請他給朝廷帶個話,將慶川、橋州、興遠、儀州作為我家大人的封地,我家大人就可退回慶川,以后再也不出慶川。慶川四州府仍是朝廷的屬地,每年也可向朝廷繳納稅賦,但四州府事務,皆由我家大人處理。”
周勤明白了,陳云州這是想封異姓王,自成一國,拿這四州做他的封地。
要是陳云州沒什么要求,說要投效朝廷,他還擔心這里面有詐,但有這種要求就合理多了。畢竟繼續打下去,陳云州未必能保住這些地方,看看曾經猖狂不可一世的龔鑫就知道了。
他連忙表態:“還是陳大人深明大義,我家大人一定會盡力促成這事。”
柯九笑道:“如此甚好,既然我們都沒意見,那就約個時間吧,事不宜遲,兩日后如何?周指揮使若是不放心,可留兩個人在這里盯著。”
周勤心里一片火熱,急著促成此事立功,連忙說道:“好,那咱們各留兩個人監督對方,我這就回去稟告我家將軍,盡快敲定此事。”
柯九見他這么積極,迅速讓人拿來了一百斤火、藥,交給周勤帶進去。
當天晚上賈長明聽完周勤的稟告,恍然大悟。
是了,陳云州雖然占據了十一州,但兵力并不是特別多,恐怕也擔心他們拿下吳州,除了龔鑫后,下一個目標就是他,所以提前找出路了。
這陳云州倒是狡猾,知道早早給自己謀個好出路。
就是他這屬實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異姓王,開國那會兒都沒這個先例,多少王侯將相追隨太祖打天下也不敢提這個要求,他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不過也可暫時先糊弄住他,等他讓出七州,等他們西北軍和楚家軍聯合平定了江南,幾十萬大軍再直逼慶川,到時候陳云州就會明白,異姓王也不過是他自己的黃粱一夢罷了。
賈長明覺得此事大有可為,欣然同意。
***
兩日后,他帶了二十名身手極好的親信,奔赴祥寧鎮赴約。
一個半時辰后,他順利抵達了祥寧鎮。
可能是為了取信于他,陳云州將宴設在了露天的一棵百年老銀杏下。
這棵銀杏樹很高,枝繁葉茂,將灼熱的陽光都擋在上方,樹蔭下很是涼快。而且銀杏樹四周是蒼翠的曠野,一望無際,沒什么遮攔,自然也沒有埋伏。
陳云州在樹下置了一桌兩椅,桌上只放了一套茶具。
見賈長明過來,陳云州起身,笑著拱手道:“這位就是賈將軍吧,真是英武不凡,實令人佩服!”
賈長明看著陳云州這張年輕得過分的白凈俊俏面龐,笑呵呵地說:“哪里比得上陳大人年輕有為。陳大人如此年紀就建這等功業,后生可畏啊!”
陳云州擺手說道:“賈將軍過譽了,不過是仰仗先人庇護罷了,這都是他們的功勞。我嘛,平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富貴閑人,每日吃喝不愁就知足了!”
要是之前,賈長明肯定是不信的。
但他看著陳云州這明顯小白臉的富貴公子哥長相,還有他這身騷包奢華的紫色云錦袍,腰間巴掌大的白玉佩,還有手指上的綠扳指以及桌上明顯是出自貢窯的茶具,就連臨時用的桌子都是楠木所制,足以見這人有多貪圖享樂。
而且他當初殺害冒充陳狀元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哪會做官啊。
還不是林欽懷他們在后面幫襯他。
慶川能有今天,林欽懷他們這些人才是最大的功臣,陳云州也不過是投胎好罷了。
因為先入為主,賈長明絲毫沒懷疑陳云州的話,甚至連戒心都放下了很多。
他笑呵呵地說:“陳大人這追求甚好,富貴閑人也是賈某所渴求的啊,沒想到陳大人年紀輕輕,已看得如此明白,陳大人的心愿我已知曉,我定會如實稟告朝廷,并上書皇上,替陳大人澄清這其中的誤會。”
陳云州大大松了口氣,拱手感激地說:“謝賈將軍,你知道我沒什么根底,朝里也沒人替我說話,我才不敢去京城,如今了有了賈將軍相助,我這心算是放下來了。謝賈將軍,這是我寫給皇上的一封奏折,賈將軍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煩請賈將軍指點。”
為了拖時間,陳云州特意讓人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奏折,洋洋灑灑三十幾頁,尋常的信封都塞不下。
信里,陳云州先是闡述了慶川軍成立的原因,然后表明這一切都是誤會,他絕沒有對抗朝廷,做亂臣賊子的意思,然后是一通又臭又長表忠心的話,再然后是懇請皇帝給他一個機會。
這樣長的信,賈長明看了一刻多鐘才看完。
然后,他心里只有一個感受,太啰嗦了,這陳云州一看就是沒做官的經驗,寫封奏折都啰啰嗦嗦的,一句話翻來覆去車轱轆一樣,他不會是覺得奏折字數越多就越能表明他的忠心吧?
這樣厚又沒重點的奏折,皇上有耐心看完才怪了。
不過賈長明也希望能促成這事,于是他將信攤開在桌面上,手把手教陳云州如何修改奏折。
陳云州虛心受教,讓柯九備了筆墨紙硯,一邊改一邊詢問賈長明的意見,極大地滿足了賈長明這顆好為人師的虛榮心。
***
而另一邊,清晨,天剛亮不久,葛鎮江就接到了消息,慶川軍兵臨城下了,要求他今日就完成交易。
聽到這話,葛鎮江思忖片刻就明白原因了。
慶川軍肯定是防著賈長明,所以才這樣出其不意,招呼都沒打一聲就跑來了。
慶川軍急,他不急。
葛鎮江決定拖一拖,最好將西北軍拖過來,然后兩軍在南城門外打個你死我活,他撿個漏,也不用將自己的吳州拱手讓人了。
所以他按住腦袋裝暈:“哎呀,我身體不舒服,這府上還沒來得及收拾,你派人去告訴慶川軍,我們還要收拾半日,午時過半就撤出吳州。”
半天的時間,應該足夠西北軍反應過來了。
西北軍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慶川軍這時候跳出來摘桃子。
童敬聽到這個消息,冷笑著對傳令的人說:“是嗎?你回去告訴葛鎮江,我給他兩刻鐘,如果兩刻鐘后,不見葛家軍撤出城,交易作廢,我們慶川軍會退走,但臨走時,我會送他一份大禮!”
說完他一揮手。
后面的士兵立即掀開蒙在車子上的布,露出一排半人多高的大、炮,炮口直徑有三尺長,里面黑森森的,像是一口吃人的黑洞,讓人望而生畏。
見到傳令官震驚恐懼的表情,童敬不輕不重地說:“就是不知道吳州的城墻夠不夠厚,受不受得了我們這些炮火的攻擊了!”
傳令官聞言色變,連忙解釋:“誤會,童將軍,這都是誤會。你們來得太突然,我們都還沒收拾,而且我家大將軍昨天就生病了,現在還沒好,真不是故意的。”
童敬才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
他伸手接過親衛遞來的沙漏,舉在手中,不耐地看著傳令官:“你們只有兩刻鐘的時間,若是兩刻鐘撤出吳州城,我贈葛鎮江兩門大炮,若是能一刻鐘就撤離出城,我贈葛鎮江五門大炮!”
“是選禮物,還是要炮火,你們自己斟酌吧,從此刻開始計時!”
說著,他將沙漏重重按在了旁邊的車子上。
傳令官見狀,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訕訕地拱了拱手,轉身上馬飛快回城。
葛鎮江接到這個消息時腦子都是懵的。
他沒想到慶川軍這么強勢,連兵都運到城樓下了,還能說撤就撤。
他有些疑心童敬是詐他的,畢竟到嘴邊的肥肉誰舍得放棄?但他又擔心真的將慶川惹毛了,面臨腹背受敵的情況。
見狀,袁樺勸道:“大將軍,這事不能賭,若咱們這次跟慶川軍鬧翻,只怕就沒有離開的機會了。而且慶川的火炮威力巨大,若得能幾門,大岳必然很高興,也能增加大將軍在大岳的地位,這可是慶川軍第一次對外送出大炮。”
葛鎮江對這大炮也頗為心動,只是有些擔憂:“怕也是來不及了!”
袁樺笑道:“怎么會?開始撤離又不是讓咱們全部撤出城,大將軍現在就下令南城門的將士開始撤離出城,其他人再準備準備,收拾一下,這樣府中值錢的東西也可都帶走。”
其實談妥之后,葛鎮江早就做好了撤離吳州的準備,金銀珠寶,糧食,還有一些奢華的布料、古董字畫等等,早就已經裝入了箱子中,就等著出發。
他點頭,立即拿了自己的令牌,交給傳令官,讓他去通知駐守在南城門的葛淮安即刻就撤離。
葛淮安面對慶川軍就暴躁得很,但葛鎮江千叮嚀萬囑咐過他,而且他也知道,今天不退,他們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也守不住吳州多久。
到時候城破了,他們所有人,包括他這幾年娶的妻妾,還有幾個兒子,都要全部交代在這。
所以葛淮安哪怕再不情愿,但在接到消息后,還是讓人打開了南城門,組織將士撤離。
六百米外開,童敬拿著望遠鏡,盯著城門的方向,見城門打開,終于松了口氣,問旁邊的親衛:“西北軍那邊有什么動靜?”
親衛答道:“回童將軍,斥候還沒回來,不過我們已抓到了西北軍的探子共計十三人。”
這是看到的,還有沒暴露的呢?
童敬皺眉:“西北軍那邊應該很快就會接到消息,派人去通知葛鎮江,如果能夠在一個時辰內撤離出吳州,我再給他五門大炮。但他若是故意拖延時間,西北軍一旦有異動,我們會即刻對他們開火!我的耐心有限,讓他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對付葛鎮江這種老油條,只能既打又拉,武力和利益一塊兒上才行,童敬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發現葛家軍拖拖拉拉的,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哎,也不知少主能拖住賈長明多長時間,但為安全計,他們這邊必須得快。
但童敬還是有些不放心,又下了命令:“讓斥候盯著,如果西北軍派出人馬往西,人數不多的話,攔一攔。”
***
西北軍果然得到了消息。
現在留守大營的是賈長明的副將盛孟輝。
他聽了斥候的稟告,眉頭當即就擰了起來:“吳州城南出現了一支大軍?多少人?是誰的軍隊弄清楚了嗎?”
斥候搖頭:“盛副將,他們好像是在防著我們,派了人在清除附近的斥候,小的遠遠看到幾個同袍被發現,只得先行離開。至于人數,粗略估計有好幾萬,軍旗上寫的是一個‘童’字。”
“童?這是哪一支?”盛孟輝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到有哪個很出名的將領姓童。
但現在能出現在吳州城下的只能是龔鑫或是慶川軍的兵馬。
龔鑫這邊跟朝廷打交道比較多,并沒有出現姓童的將領,那這批人很可能是慶川來的!慶川占據的州縣南北長達一千多里,有些常駐最南端的將領,他們并不熟悉。
慶川軍派了大軍到吳州,而陳云州卻邀請他家將軍會面,這事處處透著詭異。
盛孟輝眉心劇烈一跳,當即吩咐道:“快,繼續派人去盯著他們在干什么,此外,派人快馬加鞭去祥寧鎮……”
話未說完,帳外的衛兵忽然說道:“盛副將,又有斥候回來了,在門口求見。”
“讓他進來!”盛孟輝急忙說道。
下一刻,一個滿頭大汗渾身都是草和泥的斥候跑了進來,跪下道:“盛副將,吳州城中的葛家軍從南城門出來了,小的遠遠看到,他們帶了很多馬車,車上塞得滿滿的,像是要撤離吳州!”
盛孟輝雙眼大睜,一把抓住這斥候,焦急地問道:“你可看清楚了?”
斥候連忙點頭:“小的親眼所見,絕不會有錯!”
盛孟輝松開他,著急地在帳內踱步,嘴里喃喃自語:“疑似慶川大軍抵達吳州,葛鎮江的人馬撤出吳州……中計了,這肯定是陳云州的奸計,他騙咱們,慶川軍的目標跟咱們一樣都是吳州。來人,召集眾將領,即刻出發,迅速奔赴吳州南城門,攻打慶川軍!”
親衛連忙傳令下去。
但眾將領集合后卻質疑盛孟輝的決定:“盛副將,你確定嗎?葛鎮江又不是瘋了,他怎么可能將吳州拱手讓給慶川軍?”
周勤更不愿相信即將到手的大功勞就要這么泡湯了,他也反對:“是啊,這事太不可思議了,聽說葛鎮江跟慶川軍可是仇深似海,怎么可能把吳州讓給慶川軍。而且出兵這么大的事,盛副將您有賈將領的手令嗎?”
軍中出兵都有嚴格的規矩,盛孟輝雖然是目前軍中地位最高的將領,但他沒有彪炳的戰功,威望不夠,現在賈長明又不在,這樣突然出兵,其他將領都會質疑他的決定,更有甚者還會懷疑他的用意。
盛孟輝看著這些人七嘴八舌的,但就沒一個人站出來堅定地支持自己,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一群頭腦簡單,只知爭權奪利的蠢貨!
他急火攻心,怒道:“我說現在出兵,有什么事,我盛孟輝一個人承擔,這總行了吧?”
周勤嘀咕:“盛副將,這……要是出了事,朝廷肯定會追究咱們的責任。”
言下之意是,這可不你一個人就能承擔得了的。
一群膽小怕事,只知爭權奪利的蠢貨!
盛孟輝知道說不動他們,也不再跟他們扯皮,而是命令親衛:“你速速帶人前去祥寧鎮,通知大將軍,就說吳州出事了,讓他快點回來。你們速度一定要快,騎最好的馬,多帶幾十個人,如果有機會,拿下陳云州!”
親衛領了命令,迅速帶了人出了軍營。
***
一封奏折再怎么拖,半個時辰也修改完畢了。
修改后的奏折只有短短三頁,陳云州謄抄一遍后,遞給了賈長明,說道:“賈將軍,此事有勞了,事成之后,陳某必有重謝。希望將軍能將陳某的意愿傳達天聽,陳某絕無與朝廷作對的念頭,只求圣上開恩,給陳某一個容身之所。”
賈長明將信收了起來,藏在了懷里,笑瞇瞇地對陳云州說:“陳大人言重了,若是早知有這樣的誤會,賈某必然向皇上說明實情,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害陳大人整日里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你放心,賈某會派人,加急將這封信送去京城的。”
陳云州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有賈將軍的這番話陳某就放心了。如今已快午時,我命人在鎮上備了一些酒食,不知賈將軍有沒有時間?”
哪怕已經跟陳云州達成了一定的協議,但賈長明也不可能完全相信陳云州,更不可能隨他去鎮子里,誰知道那飯菜酒水里面有沒有下毒。
賈長明一臉為難:“能結識陳大人,實乃賈某三生有幸,賈某也想與陳大人把酒言歡,不醉不歸,奈何時間不早,軍營中還有事,賈某得回去了,改日吧。等好消息從京中傳回來,咱們再聚也不遲。”
陳云州有些遺憾:“這樣啊,那陳某也不留賈將軍了,賈將軍一路走好,兩門火炮,我命人放在了路邊,賈將軍一并帶回去,等朝廷的諭令下來后,這樣的火炮,賈將軍要多少,盡管提!”
賈長明聞言大喜,他愿意大老遠跑這一趟,冒著風險見陳云州,有一半的原因都是為了這些火器。
不管陳云州說的是真是假,得了這兩門火器,送去工部,興許要不了多久工部就能仿制出來,到時候慶川的火器就不足為懼了。
“多謝陳大人,那賈某就卻之不恭了,這次來得急,只給陳大人備了一份薄禮,望陳大人不要嫌棄。”賈長明揮了揮手。
兩個士兵抬了一口箱子上來,打開展示在陳云州面前。
陳云州一看,銀光閃閃,不錯,這么大箱銀子,怎么也有好幾千兩吧,可以造十幾門二代火炮了,這一趟小賺。
他拱手笑道:“多謝賈將軍,時候不早了,咱們后會有期。火炮的具體用法,小冊子也放在了火炮中,賈將軍回去,若有什么疑惑的,可派人去慶川。”
賈長明笑得更開心了:“好,多謝陳大人,告辭!”
來到路邊,他抬了抬下巴,問守在火炮前的幾個士兵:“查驗過了嗎?這火炮沒問題吧。”
士兵搖頭:“沒有,不過炮彈放在這口箱子里,小的打開看過了,是十個鐵疙瘩。”
賈長明在仁州是見過火炮的,發射出來的就是這玩意兒,他讓人關上了箱子,笑呵呵地說:“走,回營。”
這一趟收獲滿滿,皇上一定會重重賞他。
想著自己一連立了兩大功,賈長明就心情大好,哪怕今天的太陽格外炎熱,坐在馬車中都是汗,也絲毫都不影響他的好心情。
馬車行至半路,忽地停了下來。
賈長明掀起車簾正想問發生了什么事,就聽親衛道:“大將軍,前面來了兩名盛副將身邊的衛兵,他們還負了傷。”
一聽這話,賈長明就意識到了不妙。
他當即道:“讓他們過來,問問他們到底怎么回事。”
“是。”親衛將人請了過來。
很快兩個灰頭土臉,胳膊上還掛了彩的士兵出現在賈長明跟前。
“將軍,大事不好了,今天上午,吳州南城門外出現了一支軍隊,疑似慶川軍。然后葛鎮江的人馬開始撤出吳州城,盛副將命小的來報信,但在路上小的們遭人偷襲,最后只有小的二人逃了過來。盛副將請您快速回營!”
賈長明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他立即下了馬車,躍上馬,留了四人在后面押送兩門大炮,他則帶著剩下的十六人騎馬疾馳。
一個時辰后,賈長明在軍營外見到了等候已久的盛孟輝。
看到他,盛孟輝急忙上前,告訴了他一個極其糟糕的消息:“將軍,葛家軍已全部撤離吳州,往東去了,看其行跡,應是準備去田州投奔龔鑫!”
賈長明目眥欲裂,怒問道:“那吳州呢?”
盛孟輝望了一眼吳州的方向,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吳州,吳州城門上現已插上了慶川大軍的旗幟。”
賈長明怒火中燒:“你們是干什么的?發現為什么不阻止?”
盛孟輝低下頭:“大將軍,您不在,末將沒有得到您的授令,無法調動大軍出戰。咱們中了陳云州的調虎離山計,他是故意將您騙走的!”
這他娘的還用你說啊?
賈長明又怒又驚,完了,好不容易打得半殘的吳州滿血復活了,而且葛鎮江帶兵加入了田州戰場,這下楚家軍的境況危矣。
他非但沒有拿下吳州助楚家軍一臂之力,反而給楚家軍增加了幾萬的敵軍!
而這一切都是拜陳云州這個奸人所賜!
賈長明怒發沖冠,飛快地往大營里走去,邊走邊說:“召集諸將,商議攻打吳州一事。”
慶川軍今日入城,對吳州還不熟悉,也沒安頓好,現在出擊還有一定的機會,不然等慶川軍在城中站穩了腳跟,再想攻下吳州就難了。
第106章
繞了一圈路, 傍晚陳云州才抵達吳州。
駐守城門的將士立即將派人去通知了童敬。
童敬將下午整理的情況,匯報給了陳云州:“少主,目前我們的人已經駐守在了各大城門, 并派人在城中搜了一遍, 只發現了個別葛家軍士兵。他們都是吳州人氏,被強征入伍,不愿離開家鄉, 趁亂躲了起來。我們將其兵器沒收了,并登記在冊, 讓巡邏的衙役士兵重點留意他們。”
“總共多少人?”陳云州問道。
童敬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紙:“目前發現了三十二人。”
這么點人掀不起什么風浪, 陳云州頷首:“這么安排就很好。畢竟咱們初入吳州, 不宜跟當地百姓起沖突。”
“是。少主,還有一事,葛鎮江他們撤離吳州時幾乎是掘地三尺,將城內但凡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包括糧食。”說到這里, 童敬恨得牙癢癢的,“他們將全城百姓都搜刮洗劫了一遍,只有極少百姓藏的糧食沒發現, 絕大部分百姓手里都沒什么糧了, 堅持不了兩天。”
吃不飽肚子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大事。
陳云州蹙眉:“他們出城時你們沒發現端倪嗎?”
童敬苦笑:“當時時間太趕,而且葛家軍的車子總共也就幾百輛, 誰知道他們會把糧食都搜刮走。其實也不光是因為葛鎮江他們的洗劫, 還因為戰事持續了快兩個月, 城內百姓本來就沒多少糧了。”
中部地區一年兩熟, 夏季氣溫高種植水稻,秋冬天冷種植小麥。
南方地區的小麥通常是在四五月的時候收割。但今年因西北軍圍城, 吳州城外方圓幾十里的糧食都被他們搶光了,更遠一些的,沒法運送入城。
而且因為戰亂,吳州城怕混入西北軍的奸細,嚴禁百姓入城,其他商旅也不敢運糧到吳州,使得城內的糧食得不到補充。
這才是城內缺糧的根本原因。
陳云州接過他手里的卷宗,問道:“城內大致還有多少百姓?”
童敬說道:“青壯年大多被葛家軍強征入伍帶走了,如今城中大多都是老弱婦孺,總共有四五萬人左右。”
“那我們帶了多少糧食過來?”陳云州又問。
童敬如數家珍:“因為時間比較趕,只帶了大概夠吃二十天左右的糧草,后續慶川那邊還會運一批過來,但就怕西北軍搗亂。”
他們有廣袤的后方,糧草無憂,只是西北軍肯定會想方設法劫糧草。
陳云州當即下令:“發糧,按人頭發,每人發二十斤,這足以讓他們撐一個月了。”
老弱婦孺也有好處,吃得少,消耗少。這些百姓都很節約,現在這種情況,一天一個人估計也就吃半斤糧食,勻一些也沒大礙。
童敬粗略在心里算了一下說:“那咱們的糧草估計就只夠十幾天的了,不一定能銜接上。”
陳云州看著他說:“童叔,咱們這次可是有八萬大軍,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束手束腳,只能縮在城中,以守城為主。這次你可以大膽一點,尋找主動出擊的時機。賈長明應該已經發現被咱們擺了一道,他不會善罷甘休,更不可能不戰就直接退兵的。”
“如果我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趁著我們剛入城還沒休整過來,突襲吳州。二是圍守吳州,做好打長久站的準備。但我們不是葛鎮江,我們還有定州、仁州、懷州、慶川、興遠等地做支援,他圍不死我們,還要擔心我們的人從定州繞到大營后方突襲。”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其不意,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爭取速戰速決,還可能有一線勝利的希望。”
“而我們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明早就派兵突襲,走賈長明的路,讓賈長明無路可走。這是我的一點看法,你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童敬聽完這話,眼睛發亮:“少主,我看行,咱們有五千人的騎兵,機動性強,而且個個都是神射手,讓他們突襲,放幾十箭就跑,保證讓西北軍大營亂糟糟的,明日沒精力再攻城了,也能為咱們贏得更多休整的時間。”
陳云州見他贊同也很高興,笑道:“那這事就交給童叔安排,吳州城內事務交給我。”
他們慶川也該主動出擊,秀一秀肌肉了,不然賈長明還以為他們是軟腳蝦。
童敬點頭,匆忙出去布置安排了。
陳云州則召見了府衙的衙役,詢問了一下城中有哪些大戶和德高望重的人,派人去將他們請了過來,然后表示明日準備給全城的百姓每人發二十斤糧食應急。
此外,慶川軍會盡快解決城外的西北軍,讓吳州城恢復正常的商貿活動。而且官府還會從慶川運一批糧食過來,按照慶川城的市場價銷售,每斤不超過十文錢,如果城中百姓沒有購糧的錢,到時候可做工抵糧。
打退西北軍后,官府會組織百姓修補城墻,挖護城河,修筑從吳州到定州、懷州的路,這些都需要人。
而且打仗期間,可能也需要城中百姓幫忙洗衣做飯,照顧傷員。
陳云州今天請他們來的目的,是希望他們幫忙安撫百姓,保持城中的安穩,同時組織一部分有余力的百姓幫慶川軍做后勤。
幾人聽了這話都將信將疑,畢竟外面的人打進城不搶他們都是好的了,哪有無條件發糧食的?至于后勤,那不是直接強征雜役嗎?還用問他們的意見?
這就跟天上砸餡餅一樣,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看幾人嘴上討好夸贊,臉上卻明顯不信,陳云州也沒多說。有時候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做一件。
等明天官府正式按照戶冊發糧之后,他們就會明白他是說真的了。
不過這個發糧陳云州不打算讓百姓來領,而是準備派車子挨家挨戶地發,根據人頭發糧食。這樣在發糧的時候,重新登記一下人口,掌握城中的準確人數。
城里肯定有一些人藏了起來沒有登記在冊的,但在糧食的誘惑下,明天這些人必然會露面。
為避免出亂子,陳云州讓柯九準備了一下,每支隊伍除了運糧的衙役和現招的雜役,還安排兩名書吏隨同登記各家各戶的情況,此外還要有二十名士兵陪同,既是保護糧食也是監督。
他根據吳州城內的輿圖,安排了四條路線,四支隊伍,挨家挨戶地發糧,預計明天一天就能完成。
等忙完已是深夜,陳云州詢問柯九:“童將軍回來了嗎?”
柯九搖頭:“沒有!”
陳云州點點頭,沒說什么,倒頭就睡。
***
翌日五更天,萬籟俱靜,正是好眠時,咯吱一聲,吳州城北門厚重的城門被打開了,一隊鐵騎宛如幽靈一般飛快地出了城,馬蹄聲驚得樹枝上休憩的鳥兒撲騰著翅膀,急促地竄入了林間。
夜間巡視的西北軍斥候看到這一幕,連忙返身往軍營而去,準備回去報信,卻被疾馳的騎兵甩在了后面。
騎兵飛馳,不多時就抵達了駐扎在六里外的西北軍大營。
聽到馬蹄聲,值夜的軍士立即吹響了哨聲,同時提刀上前迎敵,只是剛出大營,嗖嗖嗖利箭破空而來,將他們扎成了刺猬。
急促的哨聲驚醒了各帳篷中沉睡的士兵,他們迅速翻身起來。
“敵襲,敵襲……”
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在大營中響起。
盛孟輝最先反應過來,帶了一支軍隊出營迎敵,剛出營地便看到了地面上的尸體,他迅速后退,大聲喊道:“盾牌,拿盾牌過來,弓箭手做準備!”
可太遲了,最前面那一兩排的士兵又倒了下去。
朦朧的月光了成了敵軍最好的掩護。
好在西北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大軍,不多時就組織起了有力的反抗,步兵拿著盾牌在前面開路,騎兵和弓箭手緊隨其后跟上。
眼看西北軍已經從最初的混亂中反應了過來,而且天快亮了,他們已經撿不到便宜了,童敬下令撤退。
放完一筆箭后,慶川騎兵如來時那樣突然,忽地就調轉方向,策馬離開。
見狀,有將士不甘地問盛孟輝:“盛副將,追嗎?”
盛孟輝搖頭否決:“不可,小心敵人有詐!”
他們西北軍也有騎兵,但不多,只帶了兩千過來。
這時候追上去,后面的步兵跟不上,萬一敵軍在前面設了埋伏,那就是羊入虎口。
他帶著人撤回大營,這時候晨光熹微,陽光從薄薄的云層跳躍而出,將混亂的西北軍大營照得無所遁形。
殘破的箭支、染血的泥土、還有躺在地上失去了呼吸的將士,以及站著營地中緊握拳頭,目眥欲裂的賈長明。
聽到腳步聲,賈長明抬起猩紅的眼睛看了一眼盛孟輝:“他們跑了?”
盛孟輝無奈點頭:“他們都是騎兵,我們沒追上。”
賈長明沒看他,問一旁的將領:“死傷多少?”
那將領低垂著頭:“死了一千三百多人,重傷兩百多人,輕傷七百多。”
這個數字對幾萬人的西北軍來說不算什么,但被敵人打到老巢,還讓敵人全身而退,對西北軍而言是個莫大的恥辱。
賈長明揮了揮手:“好好安葬死去的弟兄們,傷員要全力救治。”
等人都退下去后,盛孟輝低語道:“將軍,今日還要按原定計劃攻打吳州嗎?”
經慶川軍這么一鬧,營中將士的精神狀態都不是很好。
賈長明掃了一眼,不答反問:“探查到昨日有多少慶川軍入城嗎?”
盛孟輝輕輕搖頭:“斥候被他們發現了,沒有比較準確的數字,但粗略估計,不會比葛鎮江的人少。”
那就難辦了,賈長明有種預感,這場仗會比以前更難打。
但要讓他不戰而退,灰溜溜地滾回祿州,別說其他人了,西北軍上下會如何看他?
這一仗他必須得打,而且一定要勝。
賈長明閉上眼睛,狠心說道:“打,不能再拖。慶川軍占據了地利,不懼偷襲,但咱們不一樣,經過今天的事,我們隨時都會擔心慶川軍騎兵偷襲,時間一長,全軍上下都會很疲憊。咱們現在必須要趁慶川軍還沒在吳州城內站穩腳跟就開始行動,事不宜遲,讓伙房煮飯,讓大家吃飽,然后為今早喪命的弟兄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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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亮得早,距辰時還有半個時辰,火紅的太陽已經從東邊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到了。
這對全吳州百姓而言,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但又是個極不普通的早晨。
因為他們剛起床就聽到街上傳來了敲鑼的聲音:“官府準備從慶川軍的糧草中勻了一部分糧食分給全城百姓。因糧草有限,每人只能分二十斤,希望大家能愛惜糧食,從即刻起,家家戶戶都呆在家中等著糧食分配,若沒看到人,將不予分配!”
衙役邊念,邊往下一條街走去。
剛打了桶水洗臉的婦人都傻了,直到聲音越去越遠,她才騰地打開了門,看到同樣站在門口,一臉驚詫的隔壁鄰居:“花嫂子,你聽見了嗎?發糧,是真的嗎?不是讓咱們交糧?”
隔壁花嫂子一臉喜色:“發,沒錯的,咱們哪還有糧交啊。謝天謝地,我們總算有活路了。”
說著說著,她撲通跪在了門口,雙手作揖,對著空蕩蕩的街道磕頭,又哭又笑的,讓兩側對面的鄰居見了都是唏噓又激動又期盼。
辰時整,在吳州百姓的翹首以盼中,堆滿了麻袋的馬車緩緩走來,打頭的衙役和幫忙的雜役都是熟面孔,后面還跟著兩個穿青衫書生模樣的青年,再后面是兩隊手持大刀的士兵。
他們停在了街頭第一家:“家中幾口人,都站出來,一一報名字,年齡!”
站在最前面的老翁和老嫗開始報名字和年齡,接下來是媳婦,還有兩個孫子孫女。
書吏看了看,迅速記下五人的命字,另一人說:“一家五口,領一百斤糧。”
旁邊的雜役拖下來一個麻袋過稱:“拿容器過來!”
見真的發糧,老翁和老婦對視一眼,訕訕地說:“官爺,草民家里還有個兒子。”
說著推了一下小孫子。
書吏沒有追究,一板一眼地問道:“人呢?”
小孫子跑進門,不一會兒就將一個瘦弱、局促,眼神中帶著恐懼的男人拉了出來。
書吏問了男人姓名年齡,然后說:“六口,一百二十斤糧。”
雜役加了二十斤,倒進了這家人準備的容器里,然后馬車前行,往下一家去。
前方觀望的人見官府真的發糧,而且也沒抓青壯年男丁,一個個竊竊私語,不一會兒,翹首以盼的屋檐下多了好些個男丁。
只是才發了半條街,外面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號角聲,所有人都怔愣了,擔憂地看著城墻方向,生怕戰爭再度來臨,發糧會停止,甚至會強征他們。
但押送糧食的士兵只是往城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催促怔愣的衙役和雜役:“繼續,下一家!”
他們的鎮定感染了街道兩旁的所有人。
頭一次,吳州百姓由衷地希望,慶川軍一定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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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童敬滿頭大汗,脫下了鎧甲,沖陳云州笑了笑:“少主,偷襲成功,只折損了七個兄弟!”
他們至少殺了幾十上百倍的敵人。
陳云州含笑說道:“童叔辛苦了,先吃飯吧,吃完飯洗個澡換身衣服休息休息。”
童敬昨晚只睡了一個時辰,又累又餓,也不跟陳云州客氣,大剌剌地坐下,抓了個白胖胖的饅頭咬了一口:“好吃,在西北時,我跟老林最好這一口了。”
巴掌大的饅頭,他三口就解決了,陳云州手里的還剩一大半。
吃完一個,他又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跟吃了山珍海味似的。
陳云州正想勸他吃慢點,小心噎著,忽地聽到了號角聲,一聲高過一聲。
兩人登時臉色大變,陳云州放下饅頭就起身。
童敬一口將剩下的大半個饅頭塞進了嘴里,緊隨其后出了門。
柯九已經快速讓人準備了馬。
兩人翻身上馬,飛快地往號角聲響起的北城門而去。
跑到半路就遇到了來報信的士兵:“陳大人,童將軍,西北軍打過來了,已經快逼近城門下方了。”
童敬立即對陳云州說:“少主,我先去守城,你再調一部分兵力過來。”
說完,一揚馬鞭,急速往城門的方向而去。
陳云州不是太擔心,這次他們帶了充足的兵力,北城門常駐將士就有好幾千,短時間內西北軍還破不了城。他調轉馬頭去了軍營,召集將領商議幾句,然后帶了五萬大軍直奔北城門。
陳云州到的時候,西北軍已經對吳州發起了猛攻。
配備用防盾、抓鉤、絞車和滑輪等器具的云梯車已經攀附在了城墻上,無數的西北軍從下方升上來,然后對城樓上的慶川軍發起劇烈的沖刺。
底部裝有滑輪,十來丈高的移動箭樓在遠處負責清空城樓上的守軍,等飛箭掃了一遍,城樓上沒幾個活人了,云梯車上的士兵趁機快速登城。
投石車、沖車、攻城車等也全部出動了。
陳云州上了城樓就發現,守城士兵死傷慘重,城墻上到處都是還沒凝結的血跡,還有無數沒來得及搬運的尸體、傷員。
臉上、鎧甲上都是血的童敬看到陳云州上來,立即跑了過來:“少主,這次賈長明恐怕是把壓箱底的東西都帶來了,城樓上太危險了,您快回去,您不能出事,否則……”
“不用說了,我下去,援軍已到。”陳云州制止了他,退下了城樓。
不能親自上城門跟敵軍作戰,陳云州也沒閑著。他從吳州百姓、衙役中挑了幾個名聲很好,談吐也不錯的,將吳州百姓組織了起來,幫忙救治傷員,運送陣亡士兵的尸體,為大軍準備食物、干凈的飲水等等。
幾萬大軍的加入,很快穩定住了城樓上的局勢。
但今天西北軍明顯是打算死磕,傷亡不小。
眼看著不斷有傷員和陣亡者抬下來,陳云州的臉色不禁陰沉了下來,這么下去,守住城也要花費不小的代價。
朝廷正規軍跟葛家軍這種烏合之眾到底有所不同。
陳云州下令:“去將火炮拿出來吧,抬幾門到城墻上,對著敵軍的云梯、箭樓、投石車轟炸,不要舍不得炮彈,給我狠狠地打!”
十門火炮被抬上了城樓,對著敵軍猛轟。
但火炮的機動性不夠強,而且云梯太近了,高度又比城樓要低一些,效果不是很好。而箭樓、投石車要遠很多,火炮的準頭沒那么好。
陳云州聽了城樓上的使用效果,決定回頭就寫一封信給喬昆,讓工坊給火炮底端裝一個滑輪,這樣移動更方便,機動性強。
不過強大的火力到底是震懾住了敵人,而且炸彈殘片掉落下去,也會對下方的敵軍造成一定的傷害。
逐漸的,西北軍的攻勢有所減緩。
中午,烈日當空,西北軍還沒攻入吳州城。
盛夏正午的陽光烤得人滿頭大汗,因為水分補充不及時,很多將士的嘴唇都干裂了。
這一仗打到這時候還沒有出現轉機,勝利的希望越發的渺茫。
盛孟輝瞇眼看著遠處不斷往上攀爬,又被敵軍挑落,像下餃子一樣往下掉的士兵,啞聲道:“將軍,今天咱們傷亡實在是太慘重了,這一仗再打下去恐怕……”
賈長明看著城墻上堆積如山的尸體,雙目赤紅,咬緊牙關說:“不,不,咱們還有機會的,傳令下去,將那兩門大炮拿來,對著城門轟。攻城車都差點撞開城門,用炮轟,一定能轟開,只要打開了城門,咱們今天就不會輸。”
盛孟輝看著陷入癲狂的賈長明,不大贊同,慶川軍這次的兵力不一定比他們少,即便攻入城,他們恐怕也占不了多少優勢。
“將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暫且退兵,再從長計議吧。”
賈長明扭頭瞥了他一眼,嘴里低喃:“沒有機會了,今天拿不下吳州,以后就更別想了!”
而且他們輸不起。
他一旦輸了,沒法支援田州的楚家軍,楚家軍也很可能會失敗。
到時候這兩場戰事的失敗都得由他來承擔。
見勸不動他,盛孟輝只能寄希望于那火炮了。
火炮的威力確實非同凡響,也許可以打開城門。
很快,幾個士兵將兩門火炮推了過來。
盛孟輝預估了一下慶川軍火炮的距離,命人將火炮安放在正對著北城門四百米左右的距離,然后下令:“點炮!”
幾個士兵將炮彈放了進去,然后點燃了引線。
滋滋聲響起,火線不斷往前燃燒,然后“轟”地一聲響起,火炮直接整個炸開,濃煙滾滾,殘片四飛,慘叫聲連連,附近幾丈內的將士無一人幸免。
不遠處的賈長明看到這一幕,恨得咬牙切齒:“陳云州,我與你不共戴天!盛副將,盛副將……”
幾個親衛見狀,趕緊攔住了賈長明:“將軍,太危險了,您不能過去!”
等了一會兒,煙塵散去,露出破敗歪斜的炮筒,還有滿地的尸體。
賈長明看見盛孟輝的尸體倒在距火炮一丈多遠的地方,雙目睜得大大的,心里頓時涌起一股難言的傷心和憤怒。
都是陳云州坑了他!
是他太急功近利,是他怕朝廷追責,沒有聽盛副將的勸告。
見幾個士兵將那破損的大炮翻了個身也沒再發生任何意外,賈長明才走近,伸手扶上了盛孟輝的雙目,沉聲說道:“將盛副將抬回去。”
旁邊的將士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連忙將盛孟輝的尸體抬走。
就在這時,一顆炮彈轟地砸了過來,距賈長明只有兩三丈遠。
親衛嚇懵了,趕緊拉著他就往后退:“將軍當心……”
話音剛落,數支飛箭襲來,他連忙提起刀擋。
可還是有一支漏網之魚射中了賈長明的胳膊。
一行人狼狽地往后退了幾百米,完全退出了慶川軍的射程,幾個親衛擔憂地看著賈長明在流血的胳膊:“將軍,您的傷必須處理……”
賈長明站了起來,用沒受傷的右手按住左臂,聲音嘶啞:“沒事。”
他抬頭望著不遠處慘烈的戰場,猶豫良久,終還是下了命令:“傳令下去,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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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西北軍終于撤退。
這一戰暫時告一段落,城樓上,城墻腳下,全是一具具殘破的尸體。
童敬累得手都抬不起來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沾滿了鮮血的城樓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從他的額頭上直往下滾,他鎧甲里面的衣服全濕了,整個人都像是從水里撈起來似的,但嘴唇卻干得開裂滲血。
城樓上,其他將士也莫不是如此。
過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先開口,城樓上響起了一陣接一陣的歡呼:“贏了,我們贏了……”
陳云州登上城樓便看到這慘烈又激動人心的一幕。
他等大家歡呼完才開口:“慶川軍中的好男兒們,城樓下準備了溫水和飯菜,大家辛苦了,下去吃飯喝水洗漱休息吧,其他的交給我們。”
童敬拄著大刀站了起來:“是,陳大人,我等幸不辱使命,大人萬安,慶川軍萬安,吳州萬安!”
“陳大人萬安,慶川軍萬安,吳州萬安!”叫聲沙啞,震耳欲聾,驚得城中的百姓都走了出來。
他們望著城樓的方向,那一道道的身影是如此的渺小,又是如此的偉大!
一個青年站了出來:“爹,娘,恕孩兒不孝,慶川軍在征召后勤雜役,孩兒想去做雜役!”
隔壁一戶人家中也跑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辛哥帶我一起!”
……
無數條小巷中走出一個個瘦弱卻又堅毅的背影,他們迎接陽光,一步一步踏向城門的方向,去迎接屬于他們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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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仗,慶川軍也損失慘重,占據著地利,又有火炮這等殺器,慶川軍還是死了一萬六千多人,重傷五千多人,輕傷八千多,是有史以來慶川軍傷亡最大的一次。只打了大半天,整個慶川軍八萬人只五萬還有戰斗力。
不過西北軍的傷亡更大,單城墻下、城樓上的尸體就多達三萬多具。
因為天氣炎熱,尸體極容易腐爛,從而滋生細菌,引發各種疾病,所以陳云州從吳州征召了五千雜役,幫忙處理戰后事宜。
吳州被圍城快兩個月,城中的燃料并不多,所以只能將慶川軍的尸體火化,骨灰帶回去埋在慶川。至于敵人的三萬多具尸體,只能在城外尋一處不太遠又比較偏的地方挖坑掩埋。
除了尸體,城樓上,城墻下的鮮血、殘肢爛肉也是個麻煩。
當天傍晚,一大堆蒼蠅就聞了腥而來,密密麻麻一大片在城墻上停留,在城外血淋淋的地面飛來飛去,嗡嗡嗡的,也不知會產多少卵和細菌。
可惜吳州沒有水泥、石灰這類的工坊,現在建時間也來不及了。
陳云州只能讓全城的百姓將家里的草木灰、炭灰拿來灑在被鮮血染濕的地面,這才驅散了蒼蠅。
這一仗太過慘烈,雙方都損失慘重,短期內西北軍也沒法再對吳州城發起第二次進攻。
回到大營,賈長明清點了一下人數,他來的時候總共帶了十萬大軍,跟葛家軍作戰消耗了兩萬多人,還剩七萬多人,但今天一下子就死了三萬多人,還有幾千重傷員,戰斗力直接降到了三萬多。
這點人還怎么打?
他懊惱自己太過急切,恨陳云州詭計多端,但如今再想這些為時已晚。
賈長明知道這樣灰溜溜地回去鐵定要挨削,說不定會被押送回京,可沒有辦法,再打下去,這么點人也保不住,更甚至他也要跟盛孟輝一樣交代在這里。
所以在休息了三天,輕傷員差不多都恢復了,重傷不治的都死了,隊伍已經沒什么拖累的時候,賈長明做了一個令他心痛的無奈決定:回祿州休養生息,重振旗鼓,他日再來。
對于賈長明的這個決定,其他將領都沒意見,因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再打下去他們也贏不了,現在退回祿州是最明智的決定。
因為回了祿州之后,他們還可以征兵,補充兵員,盡快將人數恢復到南下之前,到時候跟慶川軍還有一戰之力。
六月十七這天,賈長明的大軍開始拔營,往北而去,三萬多人的隊伍蜿蜒而上,宛如一條巨蛇游移在空曠的原野中。
斥候發現這一情況,立即回來稟告給了陳云州和童敬。
童敬在戰場上挨了一刀,腹部受傷,傷口不是很深,但他硬是挺到最后下了城樓才說,所以失血過多,他身體有些虛弱,大夏天的捆綁著白色的紗布,躺在床上修養。
聽到這個消息,他激動地坐了起來,樂呵呵地說:“哈哈哈,賈長明那狗東西打不過我們吧。這個慫包,溜得比誰都快,干脆改名叫賈跑跑算了。”
陳云州將他按了回去,很是無奈地說:“童叔,小心牽動傷口,傷口開裂,你又要多躺幾天了。”
哎,攤上這么個好動又不省事的長輩真是讓人頭痛。
隱瞞傷口就算了,傷口還沒長好,他就又想溜出去了,要不是陳云州安排了六個人守在他房門口,讓他必須在床上躺到傷口完全結痂,他鐵定早跑了。
童敬揮了揮手:“少主,你別擔心。我身體好著呢,沒事的,咱們不能讓賈長明就這么跑了。”
你說這話時別疼得抽氣呀。
陳云州實在是拿他沒轍,敷衍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絕不會讓賈長明輕輕松松就跑了。”
“我這傷已經好了大半了,讓我帶騎兵去追他吧,他隊伍里還有傷員,而且步兵居多,肯定跑不快,很容易就追上了。”童敬積極地主動請纓。
陳云州懶得理他,對柯九說:“讓騎兵的統領過來見我。”
童敬一聽這話就知道沒他什么事了,失望地躺回了床上。
陳云州下令讓騎兵去追,但目的不是剿滅賈長明的這支大軍,而是牽制住對方的騎兵,最好能將敵人的騎兵留在吳州,所以他們只管在后方騷擾就行了,賈長明必定會留下機動性更強的騎兵斷后。
騎兵統領領命而去。
等人一走,陳云州立即讓柯九拿來筆墨紙硯寫了一封極短的信:賈長明敗退祿州,只余三四萬殘兵,可設陷阱伏擊!
寫完他給童敬看了一眼,然后裝進信封里,交給柯九:“派人加速送去山平縣,交給林將軍。”
柯九拿著信出了門,房里只剩瞪大眼珠子的童敬。
陳云州拍了拍他的肩膀:“童叔,咱們慶川軍又不止你一個人,得多相信自己的戰友同袍,干掉賈長明的事就交給林叔了,你安心養傷吧。”
被教訓了!
童敬看著陳云州站著陽光下的背影,嘴角裂到了耳根子,真好啊,少主長大了,老林也還在,他們苦守這二十年終于撥得云開見日出了。
第107章
賈長明帶兵從吳州撤退后, 很快就遇到了慶川軍的騎兵。
慶川軍的騎兵人數并不多,只有幾千人,但這些人速度快, 射術又極佳, 老遠放一波箭就跑。
西北軍大部分都是步兵,還帶著輜重,根本就追不上, 只能忍了這口氣。
但等他們上路,要不了一天, 慶川軍的騎兵又來了, 煩不勝煩。
賈長明也想過設陷阱埋伏對方, 無奈慶川軍騎兵不上套。
這么折騰了五六天,本來該抵達陽寧河的,可硬是被拖得只走了一半的路程,而且隊伍中將士們的神經隨時都緊繃著,導致大家的精神狀態極差。
這么耗下去, 他們西北軍沒犧牲在戰場上,反而要被慶川軍的騎兵給惡心死。
賈長明只得命西北軍的兩千騎兵斷后,狙擊慶川軍騎兵, 以便讓大軍能夠安心趕路。
從這后, 慶川軍騎兵才漸漸沒追上來,也讓賈長明松了口氣。
三天后, 大軍抵達陽寧河畔, 過河之后, 就將進入祿州, 回到他們自己的地盤,西北軍上下都為之一振, 就連賈長明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稍作休息,第二日上午,賈長明大軍渡過跨河大橋。
河對岸是大片的水田,再往前是一片茂密的樹林,穿過樹林就能到最近的集鎮了。
因為人多又帶了很多輜重,行軍速度并不快,所以賈長明打算今晚去集鎮中休息,明天再繼續啟程。
中午大軍踏入了樹林,就在這時,最前方忽然傳來轟隆一聲,打頭的將士像下餃子一樣撲簌簌地往下掉,摔進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中,被下面的尖刺給戳穿了身體。
陷阱雖然寬,但掉下去的也不過幾十百來人,對還有三萬余人的西北軍來說,損失并不大。
但這卻打亂了西北軍的隊形,而且導致后面裝載大量輜重的車子沒法通行。
就在這動亂發生的那一刻,林子前后左右羽箭飛馳,密密麻麻,宛如蚊蟲般向西北軍飛來。
賈長明連忙下令:“撤退,往后撤,盾牌掩護!”
前面沒有路,只有往后撤退到河邊,這樣敵軍沒了樹林做掩護,就沒法像這樣放冷箭了。
西北軍到底是訓練有素的軍隊,所有人很快都動了起來,持有護盾的連忙拿著盾牌擋在身前,其他人趕緊往林子外撤,弓箭手試圖還擊,往林子中射擊。
兩刻鐘后,西北軍撤出了林子,減員數千。其中一部分是被敵軍的箭射死的,但更多的是慌亂之下踩踏而亡。
這個結果,讓賈長明氣急敗壞。
他看著綠油油,在烈日下顯得清幽涼爽的樹林,恨得牙癢癢的:“慶川軍,林欽懷,我賈長明與你不共戴天!”
不用想也知道,這時候能在這伏擊他的除了林欽懷還能有誰?
陳云州真是好算計,一邊故意派騎兵偷襲騷擾,拖延他們的行程,一邊派人通知林欽懷,讓林欽懷提前布置陷阱伏擊他們。
因為這一出埋伏,本就身心疲憊的西北軍士氣越發低落。
周勤壓低聲音問:“將軍,追嗎?他們藏頭露尾的,咱們出了林子,他們也不敢出來正面迎敵,人應該不多。”
賈長明看著樹林中那條兩丈寬的馬路,幽深不見底,仿佛一個無底大洞,要將他們這些人都給吞沒了。
但這是回祿州的必經之路,也是最近的一條,不走這條路,那就得從東邊繞七八十里,這樣又要多拖兩天才能回祿州,誰知道路上會發生什么。
賈長明最終派了一隊步兵和弓箭手進林子邊緣探查,步兵都穿著厚重的鎧甲,還帶了盾牌在前面開路,雖然笨重了點,但可以提防敵軍的冷箭。
不一會兒,開路的人回來報告:“將軍,林子中有很多凌亂的腳步和十幾具尸體,初步判斷,敵人已往祿州的方向撤離,他們人數并不多,估計就一兩千人。但我們的人在林子往前的道路又發現了陷阱,那泥土路地面幾乎都被他們給挖空了,林中隔幾十米就一個陷阱,如果要通過,得先將陷阱填了。”
到鎮上還有十來里,要清理陷阱,他們今天肯定要在外露宿,搞不好就還是在這林子里。
經過這一茬,賈長明都快對林子產生陰影了。
而且挖了那么多坑,即便填滿,松軟的泥土也容易下陷,車子很難通過,他們后面還有這么多的輜重,包括了糧食、武器和攻城器械,總不能全不要了吧?
賈長明最終決定還是穩妥一些比較好:“不要進林子,繞路!”
他們往東邊繞路,第二天再次北上,又一次受挫,因為北上的路被人炸開了,然后還將旁邊的一條小河水引了過來,導致路成了小河的一段,四周的泥土也因河水變得潮濕松軟。
如果他們想要從這走,必須得將這條小河給填平了,不然沒法通過。
賈長明氣急敗壞,恨不得手撕林欽懷,他就沒見過這么惡心人的。
更糟糕的是,下午他發現了兩名西北軍的逃兵。
下面的人將他們抓了起來審問后,賈長明聽到了一個噩耗:祿州失守,城中守軍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少量士兵逃了出來。
這個消息對賈長明而言是個沉重的打擊。
他瞬間仿佛老了十歲。
其他的西北軍將士也惶惶不安,不知該何去何從。
本來他們還可以回祿州,以祿州為據點,休養生息,招兵買馬,東山再起,但現在祿州沒了,還有宛如幽靈一樣盯著他們的慶川軍,眾將士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無比的沮喪和不安。
不少將領找到賈長明,詢問該怎么辦。
如果任這種氛圍持續下去,西北軍必亂,要不了幾天就會出現逃兵。
賈長明到底老練,他沉思片刻后說道:“如今我們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是去投奔甄衛,但這要穿過祿州,林欽懷很可能在前面設了埋伏,第二便是往東邊去到田州與楚家軍匯合,與他們一道攻打田州,盡快拿下田州,將功折罪!”
“將軍,去田州吧。”
“對,田州更近一些,而且慶川軍的手伸不到那么遠,我們跟楚將軍匯合,兵力大增,應該可以拿下田州,消滅龔鑫,這樣朝廷應該不會太怪罪吳州戰事失利一事。”
眾將領都贊成去田州。
賈長明點頭:“那傳令下去,急速東進,林欽懷肯定猜不到我們會往東去,路上應該沒陷阱,但還是要安排斥候在前方探路。”
果然,往東之后再也沒遇到陷阱、偷襲,一切都非常順利。
只是兩天后,賈長明大軍進入田州邊緣卻聽到了一個糟糕的消息:楚家軍不敵,已退守汝州。
估計是因為葛家軍的增援,導致楚家軍戰敗,不得已只能退兵。
賈長明面如死灰,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繼續往東,去汝州跟楚弢和西北軍的另一支匯合,商量接下來該怎么拿下田州。
***
祿州,林欽懷看著賈長明大軍東去,嚴肅的臉上露出一抹滿意的微笑。
總算是將賈長明這東西攆去了江南。
龔鑫多了葛鎮江相助,楚弢也該添點員才是,不然雙方的平衡就會被打破。葛鎮江希望他們能跟西北軍打個你死我活,他們又何嘗不希望龔鑫和朝廷軍兩敗俱傷。
可惜他的人太少,而且屬于異地作戰,不然非得留下賈長明不可。
不過賈長明去了江南也不算壞事。
“林將軍,干脆咱們將祿州也拿下吧,賈長明都跑了,祿州城內空虛,兵力肯定不多。”一個營指揮使興沖沖地說道。
林欽懷輕輕搖頭:“不,賈長明是走了,甄衛還在,咱們兵力有限,不宜將防線拉得太長,而且幾千人也拿不下祿州。若我所料不錯,甄衛應該很快就會進駐祿州 。”
不過甄衛的禁軍并不多,也不可能派太多到祿州,頂多也就守住祿州,沒有余力來攻打定州或是吳州。
對于這個結果,林欽懷很滿意。
他下令撤軍,退回山平縣,然后給陳云州寫了一封信去說明了情況。
陳云州收到信后,心中大定。
林欽懷這個法子好,將賈長明逼去了江南禍禍龔鑫,西北軍再也沒能力對付他們了,他們慶川又可以好好休養一陣,積蓄力量了。
如今已是七月,九月初一就要舉行交流會,既然吳州事已了,陳云州打算回慶川。
但他將童敬留在了吳州,大軍也一個都沒帶走,甚至還讓童敬在吳州征召了一批士兵訓練,彌補上次戰爭的損失。
因為吳州現在是慶川的最前線,北邊有朝廷的大軍,東邊有龔鑫,面臨著兩只軍隊的威脅,必須囤重兵,現在像儀州、興遠、慶川這種大后方,反倒是不用囤多少兵力了,每個州府保證有一萬左右的駐軍能夠守城一段時間就夠了。
***
南方兩場戰事失利一事,很快就傳入了京城。
嘉衡帝雷霆震怒,表示要追責到底。
而導致這兩場戰爭失利的非賈長明莫屬。
吳州慘敗就不用說了,田州戰事之所以會失敗,也是因為賈長明放跑了葛家軍,讓他們加入到龔鑫那邊,增加了龔鑫的戰力,最終導致楚家軍不敵,損失慘重,只能退回汝州。
這樣嚴重的失誤,哪怕是收了賈長明不少好處的戈簫都不敢在朝廷上公然替他說話,就更別提其他大臣了。
最后嘉衡帝下令,派人去江南,將賈長明押送入京審查,其麾下的西北軍,全部編入楚家軍,加入江南戰場,并勒令楚家軍必須在今年平定江南的動亂。
***
七月下旬,陳云州順利返回慶川。
一進城,他就發現慶川街道上比以前熱鬧了許多,回到衙門,他詢問鄭深。
鄭深表示:“很多都是很遠的商旅趕到慶川參加第一屆交流會的。現在總共有四十六家商賈表示要參加技術交流會,他們拿了一些技術出來分享,有醫術、有農學、還有漆藝等等,我和喬昆審查過,都是人家壓箱底的東西,大人這主意還真是好。”
陳云州很滿意,為什么古代很多傳統工藝、技術、醫學等等會失傳?很大原因就是固步自封,許多家族都有什么不外傳的秘方,還有什么傳男不傳女的規矩,一旦發生動亂或是意外,這些東西就可能徹底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如今這樣分享出來,慶川官府會登記在冊,制成官方名錄,得到官方的承認和支持,以后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而且技術醫術公布出來后,后人還可在前人的基礎上研究,改進相關技藝,從而推動社會整體生產力往前發展。
“別人拿出了看家本領,咱們可不能落后。工坊那邊的工藝有沒有進展?”陳云州最關心這個。
鄭深笑呵呵地說:“大人放心,前幾日我去工坊看過,工坊已經制造出了一次能紡線八根的蒸汽紡紗機,而且估計到交流會的時候,這個數字還會增加。此外,工坊還制造出了一艘蒸汽船,不用帆,哪怕是逆風也能行駛,而且速度比人劃還快不少,就是煤炭消耗有點大……”
聽著鄭深細數最近工坊的各項進展,陳云州滿意極了。
他抽空打開系統面板看了一下,隨著慶川轄下的區域越廣,他獲得的擁護值就越高,現在每天什么都不做,也有五位數的擁護值進賬,像在吳州發糧那天,擁護值一天就增加了六位數。
大半年下來,他的擁護值已經逼近了八百萬大關了。
這是他在剛到廬陽時想都不敢想的。
只是如今這擁護值卻沒了用武之地,干躺在系統里,陳云州每每看到都很惋惜。
按照系統的規律,每上一層東西越好,第四層肯定有更多的好東西,但知寶山卻不能入,實在是讓人扼腕。
要是能在交流會之前開啟第四層,又弄出個好玩意兒,在交流會上大放異彩就好了。
陳云州呼喚小助手:【小助手,你不是說我今年應該就會開啟第四層的嗎?今年都過去大半年了,怎么還沒開?】
小助手慢吞吞地冒了出來:【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宿主,真沒想到你是這么個磨蹭的人。】
啥意思,還怪他頭上了。
陳云州叫住它:【你說清楚,什么叫我磨蹭?我可是馬上就要攢夠一千萬擁護值了,還不符合開啟第四層的條件嗎?】
小助手:【不能哦,請宿主自行摸索。】
丟下這話,小助手就再也不冒泡了。
陳云州喊了好幾聲,它都沒再回應。
陳云州盯著不斷變化的擁護值,冥思苦想,這第四層到底要什么條件?聽小助手的意思,應該是很容易開啟才是,那這個開啟的關鍵點到底是什么?
陳云州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到破解這個問題的關鍵點,正好胡潛找他談事,只能先放下了。
陳云州回到慶川之后開始忙碌了起來。
他雖然還掛著慶川知府的名頭,實際上慶川府的具體事務都交給了下面的人,他更多的是負責統籌事宜。
而現在最重要的兩件事,一是秋收,二是交流會。
好在進入八月后,天氣不錯,沒有經常下雨,田里的稻谷黃了,各地百姓開始收割。今年慶川地區的糧食整體有保障。
更可喜的是陳云州去年從仁州帶回來的楊家稻,單株產量明顯比其他水稻更高,稻穗要長兩成左右,谷穗飽滿多粒,還沒收獲,鄭深預計試驗田中楊家稻會比以前的稻中多收三成左右。
這可是個極好的消息,陳云州準備寫一封信詢問興遠、定州的收成,如果同樣增收,那明年就可以在慶川地區全面推廣楊家稻,以增加水稻收成。
秋收過后,交流會逼近,進入慶川的商賈也越來越多,導致城中的客棧幾乎人滿為患,但還有源源不斷的商旅從各地趕來,一是想見識這個所謂的神奇交流會有什么稀罕之物,二也是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商機和賺錢的門路。
商人們的消息其實是最靈通的,因為他們走南闖北,結交的人也多,見的也多。
所以這段時間,慶川城里也流傳出了許多小道消息,比如京城哪位貴人有些不為人知的癖好,愛舔小妾的腳趾頭啊,又有誰家的夫人給誰戴了頂綠帽子,還有誰家的公媳扒灰之類的。
坊間傳聞大多以各種夸張的桃色緋聞居多,不過偶爾也有一些有用的信息,像是某地今年豐收,哪里的糧食和棉花都比較便宜,還有今年哪種茶葉減產了,估計要漲價等等。
陳云州專門派了人去搜集這些信息。
不要小看這些消息,說不定某一條中就有能用得上的。
這些消息大多是下面的人整理好,剔除掉各種離譜的傳聞還有男女之事,再將剩下比較有用的送到陳云州這。
陳云州忙完后,每天晚上睡覺前會點燈看一會兒,就當是看后世的報紙了,了解時事新聞,同時也是一種放松和消遣。
八月中旬這天,陳云州忽地留意到了一條消息:西北地龍翻身,陜州、洛州、賀州等地都有比較明顯的震感,很多百姓感覺到床在動,房子也在動。
這一條只是一筆帶過,陳云州卻凝眉看了好一會兒,然后叫來柯九:“明天你派人悄悄打聽打聽西北地動的消息,越詳細越好。”
柯九點頭,笑著說:“大人不用擔心,西北離咱們這遠著呢,就算發生地龍翻身,那也波及不到我們慶川地區,陜州、洛州應該都不會受什么影響。”
陳云州瞥了他一眼,神色凝重:“這可未必。”
柯九意識到這事可能比較大,連忙說:“小的這就去安排。”
第二天下午,柯九帶回來了具體的信息:“回大人,這條消息是從一個北方來的商賈口中傳出來的,他常年活動在賀州、洛州一帶,但具體的他也不清楚,他并沒有去西北,只是在洛州感覺到了地動,后來又聽一些商人在議論這事。”
“小的后來又問了一些北地來的商旅,不少人說感到了地動,估計這次地龍翻身動靜不小,不過受影響最嚴重的應該是高昌人,對朝廷影響不大。”
陳云州蹙眉問道:“就沒有從西北地區,甚至是高昌人控制的地方來的商旅嗎?”
柯九搖頭:“沒有,那邊現在屬于高昌人的地盤,尋常商旅都不敢輕易涉足。小的派人在城里找了一圈,沒發現從西北來的商旅,但西北發生了大地動應該確認無疑。”
陳云州沉思片刻后說道:“你速派人去請鄭先生、陶大人、胡大人……他們過來一趟,我有要事相商。”
小半個時辰后,慶川主要的官員都匯聚到了官府。
陶建華看著人全到齊了,不解地望著陳云州:“陳大人,今天突然將咱們叫來,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鄭深也是一臉疑惑,他住在陳云州隔壁,兩人都是光棍,沒事的時候幾乎天天一起吃飯,今早兩人吃飯時,陳云州都還表現得很平靜,不像有什么大事發生。
陳云州將記載著地龍翻身的消息遞給旁邊的鄭深。
鄭深粗略掃了一眼,遞給旁邊的陶建華。
依次遞下去,很快大家都看完了。
陶建華滿不在乎地說:“西北如今都是高昌人的地盤了,發生地龍翻身又有什么關系?肯定是高昌人作惡多端,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高昌人跟大燕是世仇,屢屢侵犯大燕邊境,雙方沒少打仗。
哪怕已經脫離了朝廷,在場的人,也沒一個忘記了對高昌人的仇恨,所以對這事甚至是喜聞樂見的。在外面傳這事的商賈也是將這事當成了樂子在講。
就連胡潛也笑呵呵地說:“陳大人,這是好事啊。高昌人作惡多端,沒少南下搶劫殺害平民百姓,如今被天罰,也是他們罪有應得,真是老天開眼了。”
戴志明也高興地說:“是啊,老天爺這回總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大人您應該高興才對。”
陳云州很無語,在座諸位,你們可都是有文化有閱歷的人,是這個時代的精英,怎會如此迷信?
不過想想古代發生地震,皇帝都要下罪己詔說是自己這個皇帝當得不稱職以至于招來了老天爺的憤怒,這也就不難理解了。
陳云州打算以后要編一本地理書,詳細講解地震、火山噴發等原理,還要描繪這天底下的江河湖海,不過這都是后話,當務之急還是高昌人。
陳云州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諸位覺得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鄭深斂了笑,看向陳云州:“大人覺得這事不妥?”
陳云州說道:“地龍翻身,威力之大,乃至山河顛倒,城墻房屋倒塌,死傷無數,損失慘重。就目前我們接到的消息來看,連陜州、洛州、賀州等地都有很明顯的震感,這場地震絕對不小,震級至少也是在六級以上,甚至可能有七八級,這樣嚴重的地震造成的損失也是巨大的。”
眾人有幾個詞沒搞清楚,但總體意思明白了。
戴志明狐疑地看著陳云州:“大人,高昌人損失慘重這不是好事嗎?”
“是好事,但也是壞事。”陳云州目光穿過厚重的墻壁,看向遙遠的北方,“高昌人損失慘重,他們會怎么辦?搶劫打仗,以往每到冬天,大雪漫天,他們在草原上缺衣少食時都會組織騎兵南下劫掠,你們說這次能幸免嗎?”
陶建華連忙說道:“那得在陜州和洛州多囤積一些兵力。現在兩州有五萬兵力,恐還不夠,再增援三萬吧,兩州保持八萬兵力,若遇高昌人突襲,兩州離得近可隨時支援。”
陳云州點頭:“兩州增兵是必須的,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高昌人會繼續東進,攻打井州。西北軍大部分都派往了江南平亂,井州現在只有四五萬駐軍,不會是高昌人的對手。”
柿子專門挑軟的捏,換他也一樣。
現在高昌人南下和東進的概率各占一半。
戴志明興奮地說:“要是高昌人東進跟西北軍打起來那就更好了。”
他們豈不是可坐山觀虎斗。
陳云州卻皺眉說:“如果西北軍守不住,高昌人繼續東進,朝廷肯定會召回楚家軍和甄衛的禁軍,到時候再也沒人可以遏制龔鑫了,甚至連葛鎮江都會趁機死灰復燃,這將打亂我們的布局。”
他原本的計劃是龔鑫和楚家軍兩敗俱傷,最好葛鎮江再跟龔鑫起內訌,他們慶川軍繼續壯大一兩年,一舉拿下江南,徹底掌握南方地區。
但現在一場西北地動,讓這未來充滿了變數,相應的他們的計劃也得調整。
鄭深也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大人,還要繼續往吳州屯兵嗎?”
陳云州想了一會兒說道:“吳州現在有八、九萬兵力,暫時夠用,如果不夠會調附近州府的軍隊過去。胡大人、陶大人,你們安排,速向洛州陜州增兵,再在慶川附近幾個州府征一次兵吧,戰爭可能提前,咱們這點兵力還是少了些。”
“慶川事務就交給你們了,我得去一趟吳州。鄭叔,交流會的事由你和喬昆負責,不能出了岔子。”
鄭深連忙點頭:“是,交流會的各項事宜都已經安排好,大人不必擔心。”
陳云州站了起來:“我一會兒就出發,諸位有事先行商議,若你們拿不定主意的,派人去吳州即可。”
幾人都知道陳云州時間匆忙,連忙拱手道別。
陳云州留下了陶建華:“陶大人,你派一些探子去陜州、洛州打聽打聽,如果能混入西北是最好,有消息讓他們立即送到吳州。”
“好,下官這就派人啟程。”陶建華知事情緊急,連忙去辦這事。
隨后,陳云州只帶了兩身換洗的衣服就啟程出發去了吳州。
八月末,童敬再次見到了陳云州。
他驚呆了:“少主,慶川的交流會還沒開始吧?您怎么回來了?”
他可是記得陳云州特意為了交流會趕回慶川的,這還沒到九月呢。
陳云州輕輕搖頭說:“別提了,出了點事,咱們進屋說。”
進了院子,他將西北發生地龍翻身的事告訴了童敬。
童敬點頭道:“最近這段時間,來吳州的商旅也有提這事的,不過不多,很多人也沒太在意。”
大家都把這當成了談資,甚至還幸災樂禍,高昌人老禍害大燕百姓,如今遭天罰了吧,絕大部分人都不會想到這事引起的連鎖反應。
陳云州一聽吳州都有消息傳出,頓時來了精神:“童叔,具體是什么情況,你知道嗎?”
童敬搖頭:“你要想知道,我派人去打聽打聽吧。”
陳云州笑著說:“那有勞童叔了。”
吳州到底是離北方更近,傳過來的消息比較多,甚至連地龍翻身的具體日期都有。
這事發生在八月初一的半夜,聽說西北那邊有城墻塌了,高昌人死了不少,而且牲畜受損也很嚴重。
高昌人是游牧民族,主要以畜牧業為生,而且西北冬季嚴寒,現在囤積的牲畜、肉食、糧食等等,都是他們過冬的必備物品。
現在遭遇地龍翻身,牲畜死的死,跑的跑,損失必然很嚴重。
這更加確定了陳云州的猜測,高昌人今年的冬天難熬,他們日子不好過就會搶劫打仗,就是不知他們會選擇攻打陜州、洛州還是井州了。
為防高昌人南下,陳云州寫信讓林欽懷去了洛州坐鎮。
而且他還頒布了一條命令,讓陜州、洛州以北,跟高昌人土地接壤的百姓全部往南遷徙,退居到陜州城以南,不然高昌人南下,他們將是第一批受害者。
他們如果舍不得家園故土的,可只帶走糧食和牲畜,來年春天想回家鄉也可。
兩州北地的百姓大多都知道高昌人的兇殘,現在官府幫忙搬遷,每人還貼錢一貫,很多百姓都居家往南遷徙,當然也有少部分不愿意搬的。
但到九月底,兩州北方很多村子都空了,只有極少的人家選擇了留下。
這讓高昌人南下劫掠時受阻不小,因為他們都是騎兵,出發時并沒有帶太多東西,都是邊走邊搶,走到哪兒搶到哪兒,以戰養戰。
可如今他們從塞州南下幾十里都找不到吃的,這些散兵只能餓肚子。
更糟糕的是,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九月初氣溫就降了下來,偶有小雪,一進十月就下了一場大雪,這場雪下了整整三天,有一尺多厚。
嚴寒加劇了災情,缺衣少食的高昌人再一次發動了戰爭。
因為少股的散兵南下劫掠沒搶到多少食物,擔心往南會很長一段都找不到食物,于是高昌人大軍決定往東,攻打井州。
林欽懷知道消息后第一時間就派人通知了陳云州。
但消息傳回吳州已是七八日后了。
陳云州拿著信看了許久,這場戰爭果然還是來了。
他把信遞給旁邊的童敬:“童叔,你說井州能守多久?”
童敬撇嘴:“就陳天恩那貪生怕死的玩意兒,估計這會兒井州已經陷落了。”
陳云州的目光落到輿圖上:“高昌人拿下了井州,下一個目標應該是長州。長州與京城中間就只隔了一個宣州,京城岌岌可危,朝廷勢必會派重兵布防在長州和宣州,將無暇南顧。我估計,要不了多久,朝廷就會將楚弢和甄衛召回京。”
童敬眉頭緊鎖:“這……他們不管江南了?”
“不是不管,是顧不上了。對皇帝而言,哪里恐怕都不如京城重要吧。”陳云州嘲諷道。
歷朝歷代,都會在京城囤積重兵,有些甚至會過半的兵力都囤積在京師,就是為了保護皇帝的安全。
當初江南動亂,楚家軍不敵,慶川、興遠、橋州等數州上書朝廷,懇請朝廷支援,皇帝也沒舍得派禁軍南下平亂。
現在高昌人都快要打到京城了,他能不急嗎?
童敬看著輿圖,眉頭皺得更深了:“這……楚弢大軍一走,那龔鑫他們豈不是可以盡情地往北擴,這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壯大龔鑫的實力。”
陳云州深深吐了口氣:“沒錯,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吳州就是因為這個。童叔,咱們不能給龔鑫壯大的機會,趁著楚弢還沒接到朝廷的調令,在全力進攻田州,我們也出兵,從西攻打田州,速戰速決,盡快解決掉龔鑫,吞了他的地盤。”
本來陳云州也不想這樣急的,沒辦法,形勢所迫,再不動手就遲了。
童敬沉默片刻,用力點頭道:“不能便宜了龔鑫,如今也只能動手了。少主,我這就去準備,后日帶五萬大軍前往田州。”
陳云州說:“帶八萬吧,吳州留一萬大軍即可。我會再從懷州、橋州等地調兩萬兵力過來,到時候咱們還要跟朝廷大軍爭奪田州,人數太少不行。”
童敬很樂觀:“說不定等打敗龔鑫后,朝廷就下令將楚弢調走了,最后全便宜了咱們。”
陳云州也笑了:“如此最好,但事情不一定會這么趕巧,多做準備總是沒錯。”
第108章
葛鎮江帶著四萬多人和大量的錢糧投奔龔鑫后, 給被朝廷大軍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大岳續上了一命。
六月底,楚家軍圍困田州失敗,損失慘重, 只得退回汝州。
田州之圍暫解, 龔鑫大喜,開了慶功宴,并對葛鎮江等人大肆封賞。
葛鎮江被封為了江北侯, 韓子坤被封為安田伯,葛淮安被封為南安伯。
除他們三人, 葛家軍的諸多將領也都有封賞, 雖沒有爵位, 但龔鑫在銀錢和品階上都很大方,就連軍師也被賞了一千兩銀子,給了一個四品監軍。
龔鑫此舉主要是為了拉攏葛家軍,畢竟朝廷大軍還在汝州,后面還會打仗, 有兵有糧的葛鎮江是個不錯的助力。
但此舉卻讓大岳的老人們非常不滿。
大岳如今只有四個州府,而且自建立起戰事就不斷,打仗離不開人和錢。所以大岳的賦稅并不比朝廷低, 而且征兵征役非常頻繁, 畢竟打了這么幾年,每天都在死人, 必須要有源源不斷的兵力補充。
這就導致大岳境內的百姓為了逃避兵役和繁重的徭役賦稅, 想方設法逃離, 有偷偷跑去其他州府的, 也有舉家搬進深山老林藏起來的。
百姓們逃離,外地商賈很多也不敢到這種戰亂地區。
這讓繁華的江南沒落了許多, 自江南水患開始,江南人口減少上百萬,而且每年都還在持續遞減。
這意味著大岳每年的財政收入也在減少。
龔鑫要養這么多兵馬,所以對手底下的人官階倒是給得大方,但爵位和銀錢方面卻比較緊。
從微末起就跟著他的老人,很多都還沒封爵,現在葛鎮江他們來就一門三爵位,手底下的人也得了不少封賞,這讓龔鑫的舊部心里如何平衡?
要說功勞,這些跟了龔鑫幾年,提著腦袋上了多少次戰場的人就沒有功勞嗎?
這些人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不好明面上找葛鎮江他們的麻煩,就經常在言語之間排擠葛鎮江等人。
雖然只是小事,但時不時地來一回也讓人很難受。
到了八月,葛鎮江就厭煩極了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
他問袁樺:“軍師,咱們如今在田州如此不受人待見,我葛鎮江也不稀罕什么江北侯,你說咱們往南而去如何?”
南方朝廷還有幾個孤州,駐軍很少,而且周圍被慶川軍和大岳包圍,陸地上沒法跟朝廷相連,只能走海路。但海路速度很慢,朝廷現在也不可能派大軍去守住這幾個州。
他跑過去占兩個州,征兵搞錢,發展一波自己的勢力,怎么看都比留在田州寄人籬下強多了。
袁樺贊同:“大將軍這主意甚是不錯,但怕就怕龔鑫不會同意,咱們要南下,勢必要經過大岳的兩個州。”
龔鑫都把他們收編了,這吃到嘴里的肥肉誰還會吐出來?
要是朝廷的幾個州就在田州附近還好,龔鑫不同意,他們也可想辦法悄悄跑路,但那三個州在最南端,必須要經過大岳的地盤。
葛鎮江也想到了這點,眉頭緊蹙:“這倒是,真是麻煩。這么繼續搞下去,咱們葛家軍為大岳賣命,我遲早得將自己手里頭這點人都搭進去,最后恐怕還討不了好。”
現在龔鑫是對他挺客氣的,可等他手上沒人了之后呢?
葛鎮江自己都差別對待過嫡系和后面收編的人員,所以他能想到他的價值被利用完了之后龔鑫會怎么對他。
袁樺搖著扇子緩緩一笑:“大將軍莫急,朝廷大軍必然還會對田州發起進攻。下次我們主動請纓,前去攻打敵人老巢,繞到汝州后方,取了汝州,屆時再以駐守汝州為名將其納入麾下,我們葛家軍就又有屬于自己的地盤了。”
“屆時,大將軍可重新招兵買馬,發展自己的勢力,也不用寄人籬下受氣了。”
葛鎮江懂了,下次打仗他就磨洋工吧,然后尋機出城。朝廷大軍攻打田州之后,留在汝州的兵力不會太多。
很快,葛鎮江的機會就來了。
九月初,秋收剛過,朝廷大軍再次對田州發起了進攻。
這一次,楚家軍收了賈長明的三萬逃兵,又征了一批新兵,再加上原有的軍隊,整整十五萬大軍,兵臨田州城下,誓要拿下田州。
嘉衡帝的耐心越來越差了,已經下旨申斥楚弢無能了。
若非朝臣攔著,估計楚弢這大將軍的位置都坐不穩了。
楚弢也覺憋屈,這幾年打仗,他們前前后后投入了好幾十萬兵力,死傷二三十萬將士,但最后還是沒能拿下田州。
他現在就一個念頭,一定要拿下田州,殺了龔鑫,平定江南之亂。
龔鑫這邊見朝廷大軍來勢洶洶,也將所有的兵力都投入了進去,而且還強制又征召了數萬新兵,對外宣稱田州城有二十萬駐軍,先在人數上壓朝廷大軍一頭。
雙方從九月中旬開始交戰,第一次就各自投入了超過十萬兵力,那一仗從早打到晚,尸橫遍野,連田州城下的泥土都變成了黑色。
九月底,朝廷大軍曾一度攻破了田州東城門,田州險些失守。
這樣的情況下,龔鑫自然不可能答應讓葛鎮江帶兵去攻打汝州,不然田州城破了,他的大岳就完了,葛鎮江即便拿下汝州又如何?
龔鑫不同意,葛鎮江也無法將幾萬大軍帶出城,但他擔心自己的兵馬受損太過,所以打仗的時候經常是出工不出力。
時間一長,龔鑫自然也察覺了。
對此龔鑫相當憤怒,可現在田州岌岌可危,他不能跟葛鎮江翻臉,只能忍了,同時想方設法給葛家軍布置任務,讓他們稍微多出點力。
戰爭不知不覺就持續到了十月,雙方都損失了數萬兵馬。
就在他們打得天昏地暗之時,戰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但午時,龔鑫忽然接到了消息:“皇上,斥候發現西邊出現了一支大軍,人數有數萬,距西城門有八里左右,還在往西城門挺進。”
“西?”龔鑫急忙問道,“最近慶川軍、吳州那邊可有什么動靜?”
施斌搖頭:“回陛下,沒有。”
龔鑫想了想說:“吳州被慶川軍拿下,西邊是慶川軍的地盤,既然沒變動,那來得多半是慶川軍。”
聞言,底下的臣子們都面面相覷,許久還是施斌開口說道:“陛下,現在朝廷才是大敵,慶川軍應該不會這時候跟咱們內訌吧!”
龔鑫想起葛鎮江的下場,沒這么樂觀。
說到底,大家都是競爭對手,敵人,現在沒打起來只是因為有朝廷這個共同的敵人,待得朝廷敗走,他們雙方回立即拔刀相向。
不過現在田州戰事不利,大岳上下的信心都不足士氣低落,如果有強援,必定能提升大岳將士的信心。
所以龔鑫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說:“慶川軍一向與咱們大岳交好,這次應該是來襄助咱們的,大家不用擔心。施相,跟慶川軍交涉一事就全權交給你負責了。”
施斌接下了此重任。
等大臣們都退下后,龔鑫留了施斌單獨談話:“岳父大人,慶川軍來意不明,是敵是友還不清楚,朕剛才那么說,只是為了安人心,實則咱們要提防慶川軍,你去與慶川軍交涉時,一定要注意這點,莫要上了慶川軍的當。”
施斌重重點頭:“皇上放心,微臣明白。時間緊迫,微臣這就去迎慶川軍。”
施斌嘴上說得好聽,但他其實極為怕死,擔心慶川軍來者不善,自己去了有去無回,所以到了西城門,他派了手底下一個姓莊的文士去城外,打探慶川軍的意圖。
慶川軍在距西城門五里左右的一片河邊的開闊地帶停了下來,扎營駐地。
莊先生趕去的時候,慶川軍還在忙碌,值守的將士非常警惕,搜了他的身,確定他身上沒帶任何危險物品后,還只允許他一個人進營地。
童敬在剛搭起的營帳中見了莊先生。
“草民大岳施丞相幕僚莊徽見過童大將軍。”
童敬笑呵呵地說:“莊先生免禮,請坐,你來得正好,我家陳大人聽聞田州之困,特命我帶兵前來相助,只是因為我們慶川軍人少,大部分兵力又要駐守北方,因此我這次只帶了兩萬人過來。”
“怕引起大岳的誤會,因此暫時駐扎在城外。勞煩莊先生通稟一聲,可否讓我們進城?”
聽到只有兩萬人,莊徽松了口氣,笑著說:“原來如此,慶川軍真是仁義之師,救人于水火,這份情我大岳感激在心,只是此事草民做不了主,還得通稟我家丞相,敬告陛下。”
童敬很豪爽:“應該的,勞煩莊先生了。”
莊徽起身:“那草民就先告辭了。”
童敬給足了他面子,親自將他送到了帳外,目送他出了營地。
“將軍,大岳會讓我們入城嗎?”副將低聲問道。
童敬聳了聳肩,撇嘴道:“龔鑫這個膽小鬼,怕我們來者不善,肯定不會輕易讓咱們入城的。”
果不其然,別說龔鑫了,施斌這一關都沒過。
施斌聽完莊徽的話,嗤之以鼻:“兩萬人,說少不少,說多不多,讓他們進城,萬一不軌,城內亂了起來,這田州還怎么守?絕不能引狼入室。”
莊徽點頭:“丞相考慮得是,但咱們現在也不宜得罪慶川軍,小的該如何回話?”
施斌沒理他,而是問駐守在西城門的將領:“慶川軍營地中大致有多少人,后面還有大軍嗎?”
將領道:“回丞相,根據派出去的斥候初步打探,這支慶川軍應該只有兩三萬人,慶川軍營地往西一二十里內暫時沒有發現大軍。”
“難道慶川軍還真是來幫忙的?”施斌有些狐疑。
雖然心里很希望是這樣,但施斌還是知道天上沒掉餡餅這樣的好事。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趕緊進宮稟告了龔鑫此事。
龔鑫也摸不準慶川軍的目的。
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踱了幾圈后,龔鑫道:“岳父,無論慶川軍的目的是什么,咱們此事都不宜跟他們翻臉,只能先拉攏。你帶一份厚禮去慶川軍大營,多謝他們襄助,就說朝廷大軍的斥候就在周圍,盯得很緊,不能開放西城門,不然很容易遭受朝廷大軍的偷襲。”
“不管慶川軍來是為了什么,只要不讓他們入城,但也多少是對朝廷大軍的一個牽制,也許楚弢也會有所顧忌。”
現在拖時間可是對他們大岳有利。
施斌也贊同:“皇上說得是,只要不讓慶川軍入城,他們縱使有萬般伎倆也無計可施。不過西城門現在只有五千兵力,要增加人手嗎?”
朝廷大軍主要攻打的是東北兩側城門,所以不怎么受關注的西城門和南城門只各有五千兵力駐防應急,如果有大軍攻打這兩個城門,再從其他地方調兵。
龔鑫皺眉思考了少許說:“從南城門再調集三千人到西城門,慶川軍不可不防。”
施斌有些猶豫:“可這樣南城門就只有兩千人了。”
現在城內的兵力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龔鑫揉了揉眉心說:“南城門處于我們的腹地,相對安全很多,多派一些斥候盯著慶川軍和楚家軍的動向就是,他們想要派兵去南城門,勢必要繞一個大圈。”
沒辦法,他們只有這么多兵力,慶川軍又不能不防。
而且還要提防葛家軍這個不穩定的因素,龔鑫又道:“將葛家軍安置在距南城門最遠的北城門,派幾個人盯著他們的動向,南城門全部換上我們自己人。”
施斌點頭:“是,皇上,那微臣再去會會慶川軍,若能說動慶川軍出手,這一戰就不必擔憂了。”
龔鑫嘆氣:“希望吧。”
***
這次,施斌帶著莊徽親自出城去了慶川軍的營地。
“久聞童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一見面,施斌張口就夸。
童敬擺手:“施丞相過譽了,里面請。”
雙方落座,喝了茶,童敬就心直口快地開口詢問道:“施丞相,不知貴國皇上可否準許我們入城相助?”
施斌苦笑,打起了太極:“對于童將軍的仗義相助,我家陛下極為高興,恨不得能立即親自出城迎將軍,只是將軍初來乍到,有所不知,朝廷的斥候遍布城外,凡有風吹草動,他們都會立即知道。這么多大軍入城,要是被楚家軍知道,必然會偷襲。”
“此事太過冒險了,為慶川軍的安全計,此事還是先緩緩吧。對于童將軍能不遠數百里來襄助,我家陛下極為感激,備了一份薄禮,還請童將軍莫要嫌棄。”
說完,施斌揮了揮手。
莊徽立即讓人將準備的幾口箱子抬上前,然后打開,珠光寶氣差點閃瞎人的眼睛。
童敬輕輕掃了一眼,一箱金子,一箱銀子,一箱珍珠,還有一箱古董字畫。
真是大手筆啊!
他收回目光,笑道:“使不得,使不得,貴國皇上實在是太客氣了。”
施斌拱手說道:“我家陛下素來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童將軍仗義相助,我家陛下自不會虧待將軍,這只是我家陛下贈予將軍的一點薄禮,等打退楚家軍,我家陛下還有重謝!”
童敬有些為難:“這……我也是奉我家大人之命來助大岳一臂之力,只是我們這點人,要是去圍攻楚家軍大營肯定不夠看,如今又不能入城,這怕是……”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也沒法加入戰場。
施斌心里咯噔了一下,臉上卻笑呵呵地說:“不急,不急,咱們再想想辦法。童將軍遠道而來,舟車勞頓,辛苦了,先扎營休息幾日,待想出了對策再說。”
童敬微微頷首:“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施斌又笑道:“童將軍可否賣一些火器給我們?你放心,價格方面好商量。”
童敬遺憾地指了指北方:“僅有的火器都送去了北方防高昌人,我這里也沒有。這樣,我寫信回去,讓慶川那邊趕制一番,看能不能在這個月送一批過來。”
施斌有些遺憾,但也只能說:“好,那就謝謝童將軍了。”
兩人又扯了一陣子,施斌才帶著人離開。
回城后,他將交涉的結果告訴了龔鑫。
龔鑫眉頭緊鎖:“非要進城,只怕來者不善,慶川軍這是看我們快要不敵了,打算趁機撿便宜?哼,朕的便宜不是那么好撿的。”
施斌出主意:“皇上,咱們知慶川軍的來意,楚家軍未必知道,放出一些風聲,到時候楚家軍多少要顧忌慶川軍,哪怕他們多留一萬人駐守大營,也能減輕一些我們的壓力。”
龔鑫點頭:“岳父所言甚是,就這么安排吧。”
***
其實早在慶川軍扎營的時候,楚家軍的斥候就已經探查到了這事。
楚弢自然是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上橫生枝節,他連忙派人詳細打探了一番慶川軍的人數,還有慶川軍跟大岳的交涉情況。
當得知雙方已經見過面,大岳沒迎慶川軍入城后,楚弢臉上露出了一抹不以為意的笑容:“諸位將軍可聽說過禿鷲?”
不少人點頭,禿鷲這東西專門以腐食為生,哪里要死人他們就往哪里飛。
楚弢淡然地說:“慶川軍就如這禿鷲,他們只來了兩三萬人,在這場雙方都投入了十幾萬兵力的戰場人,這么點人不足為懼,他們就是來撿便宜的。”
“想必龔鑫也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讓他們進城。慶川軍不會主動攻打我們,咱們完全不用理會,只要盡快拿下田州,到時候他們自然會退走。”
“不過這個過程中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不能讓慶川軍在我們打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入城了。”
不然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在場諸位將領忽然想起了賈長明的遭遇。
可不就是,當初賈長明就是沒防著慶川軍,他把葛鎮江打得半死不活,眼看要拿下吳州,最后讓慶川軍撿了大便宜,自己灰溜溜地跑了,如今還被押回了京城受審。
至于先消滅了慶川軍,十幾萬人對付兩萬人,而且還是沒有城池掩護的,固然成功的幾率極大,但慶川軍只來了這么點人,打下也沒好處,而且還會導致自己損兵折將,那這次攻打田州的計劃又要失敗了。
當務之急是取田州。
副將提議:“將軍,咱們可將吳州之事大肆宣揚出去,讓大岳上下對慶川軍多為防備,到時候龔鑫必然會分出一部分兵力駐守南城門,提防慶川軍,可減少東北兩道城門的壓力。”
楚弢贊許地點頭:“不錯,龔鑫想利用慶川軍牽制我們的兵力,我們也可反過來讓他們的人忌憚慶川軍。”
大岳建朝,還弄了什么文武百官,小小的一座田州城中官員將領數百,這人多了,聲音也就多了,只要有一部分文臣聽信了這些言論,他們的目的就達成了。
***
第二日,田州城內關于慶川軍不安好心,想要重新再現一次吳州之事的流言逐漸發酵。
起初知道的人并不多,影響也不大。
但當這消息傳入葛家軍耳中之后,葛家軍三萬人口口相傳,還親口證實此事,導致流言很快就甚囂塵上。
這事很快就在田州城內傳開,不少大臣想到了葛鎮江丟掉吳州的經過,頓時覺得這就是慶川軍的陰謀,慶川軍來田州肯定不安好心。
于是一個個上書龔鑫,要求提防慶川軍故技重施,還有不少兵部的人上奏,提議在南城門囤重兵,以防慶川軍忽然打進來。
龔鑫的書桌上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而且還源源不斷有奏折送進宮,幾個老臣更是在宮外守著不走了,就為見龔鑫一面。
龔鑫被他們吵得頭痛。
但這些言論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他的決策。
他本來就對童敬的話將信將疑,如今再看底下的大臣都這么說,更覺童敬不安好心。
猶豫許久,他從東北兩處城門,各自挪了五千人去駐守西城門,防著慶川軍偷襲。
城外慶川軍大營,童敬很快也收到了斥候的消息。
看完后他就樂了:“龔鑫在西城門加派了人手,目的達成了,來人,將這封信送出去。”
沒錯,他們確實要拿下田州,但西城門不過是煙霧彈罷了,他們真正的目標是南城門,童敬帶著不多不少的兵力過來,不過是為了吸引龔鑫的注意力,并且關鍵時候為自己人拿下南城門做掩護。
現在萬事俱備,就等楚弢和龔鑫兩軍打得你死我活了。
這一天并沒有等多久。
楚弢對拿下田州志在必得,慶川軍的出現加快了這個過程,擔心有變,再加上楚弢得知龔鑫調動了小部分兵力去西城門防慶川軍,楚弢決定早點動手。
他的軍隊里有欽天監的人,略懂一些氣象。
提前得知十月二十五這天上午很可能有大霧之后,楚弢將大戰的日子定在了這一天。
大霧是極佳的掩護,這樣城樓上敵軍的視野受阻,弓箭等物都將失去效果,斥候的作用也大減,這對攻城顯然更有利。
***
十月二十五清晨,白霧彌漫籠罩了整個江南。
這天的霧極大,以至于,一丈外都看不清人的臉。
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楚家軍對田州發起了猛攻,除了留守營地的兩萬人,余下的大軍全部出動,對田州發起了猛攻。
龔鑫還在睡夢中就被緊急軍令喚醒。
他連臉都沒來得及洗,穿上鞋子,邊套衣服邊往外走:“現在是什么情況?”
緊急入宮的施斌臉色很不好看:“皇上,今天突然起了霧,霧非常大,咱們城樓上的將士根本就看不清楚城下的敵人,弓箭手沒了用武之地,只能等敵人快攻上城了,再與敵人廝殺。”
但這樣他們就失去了不少占據有利地形的優勢。
龔鑫眉頭緊鎖:“就沒法子解決嗎?”
施斌輕輕搖頭:“守城的將士準備了一批火把插在城樓上,但作用非常有限,而且往往容易成為敵軍的靶子。”
龔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那就等,堅持到太陽出來,霧氣消散,優勢就還在我們這邊。”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施斌點頭,吩咐了一句,翁婿倆出去,得知消息的大臣們已經趕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思考對策,同時等待城樓上的消息。
不時有消息傳入宮中,但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大霧天氣,極大地削弱了大岳的優勢,有部分驍勇善戰的楚家軍已經爬上了城墻,倒是城門雖然遭受了攻城車的大力攻擊,但還比較□□。
眼看己方可能不敵,有人提議:“皇上,如今這情況持續下去,咱們恐怕守不住城了,不若派人去請慶川軍相助吧,他們要入城就入城,慶川軍只有兩萬人,咱們可是有十幾萬大軍,還怕他區區兩萬不成?”
以前提議要嚴防慶川軍的大臣這會兒也紛紛改口:“是啊,如今最重要的是守住田州,其他的先放一邊,大不了咱們派人盯著慶川軍,如果他們有任何異動,等打退了楚家軍,再將這些慶川軍給清除了就是。”
幾乎是一面倒,即便有個別大臣還是擔憂會引狼入室,但面對如今這危急的情況,也不敢反對了。
就在龔鑫要開口時,城西守軍卻派人回來報告了一個極糟糕的消息:“皇上,不好了,慶川軍兵臨城下,對南城門發起了攻擊!”
龔鑫臉色鐵青,急地嗖地站了起來,破口大罵:“朕就知道慶川軍狼子野心,不安好心。好個陳云州,好個童敬,好個慶川軍,我龔鑫與他們勢不兩立!”
諸位大臣的臉色也都變成了豬肝色。
虧得他們剛才還想請慶川軍入城幫忙呢,幸虧慢了一點點,不然還真是引狼入室了。
施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萬分不解:“慶川軍這是做什么?即便他們攻下了南城門,僅憑兩萬人根本守不住田州,最后還不是便宜了朝廷。”
可不是,大臣們面面相覷,都不明白慶川軍這么做的目的,他們不會以為先攻入城中,就能守住偌大的田州吧?
不過慶川軍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沒那么重要了,因為慶川軍這么一攪局,田州守住的可能性太低了,如今還想活命,恐怕只能往南逃了,而且現在就必須逃,不然再晚一會兒,就遲了。
但這樣的話大臣們都不敢提,只能看向龔鑫,委婉建議:“皇上,此時正值我大岳生死存亡之際,還請皇上定奪!”
施斌也反應過來,立即跪下道:“皇上,請您攜太子速速出城,退守海州,他日再反攻,收復田州!”
海州位于田州的東南方向,是大岳如今占據的四個州之一,也是距田州最近的州,那里目前還有五千駐軍,龔鑫再帶一批人跑過去還能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如果慶川軍跟楚弢在田州發生激戰,兩敗俱傷,那他還可以占據三州繼續當他的皇帝,甚至有一天卷土重來。
龔鑫好不容易才打下了這片江山,稱帝,享受了前半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如今眼看田州要失守,他自也不愿跟田州共沉淪,將自己的小命都交代在這里。
只想了一瞬,龔鑫沒有任何猶豫,當即下令:“遷都海州,諸位大人都是我大岳的棟梁,爾等也速速回去收拾,與朕一道前往海州。”
大臣們一個個臉色慘白如紙,逃亡哪是那么好逃的,逃得太急,車隊什么的肯定有限,必然是優先皇親國戚們,但如今已無路可走了,一個個趕緊出了宮,準備帶著家人逃跑。
而龔鑫也帶上了細軟和幾個受寵的妃嬪、兒子就倉皇地準備出宮。
但就在這時,壞消息再次傳來:“皇上,葛鎮江帶著人跑了,往南的方向去了。”
龔鑫臉色大變:“這個葛鎮江,真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氣得要死,很后悔當初沒提前殺了葛鎮江,但現在這時候說什么都晚了。
施斌擔憂地看了一眼北邊城門,低聲提醒道:“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務之急,是趕緊走,他日再收拾葛鎮江也不遲。”
龔鑫面色難看的點點頭:“走。”
他帶著家眷、親信飛快地出了宮,很快就在貫通南北的鳳凰街上遇到退走的葛鎮江。
葛鎮江也是見形勢不對,感覺要守不住田州了開始跑路的。
不過他的兵馬有一部分死在了城樓上,還有一部分因為大霧的天氣,加上如今城內亂糟糟的,根本沒辦法集合起來,所以這會兒跟在他身邊的也只有兩千多人。
不過葛淮安、韓子坤和袁樺這些心腹都在。
龔鑫的人馬比他多,雙方在鳳凰街相遇,龔鑫頓時目眥欲裂,恨恨地盯著葛鎮江。
葛鎮江也聽說了南城門遭遇慶川軍偷襲的事,不想跟龔鑫在這里浪費時間,連忙說道:“龔鑫,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投奔你也是為了活命,可不是為了死。我四萬多兄弟來的田州,如今就剩身邊這點人了,我可沒對不起你。”
施斌趕緊推了推龔鑫,低聲說:“皇上,大局為重。”
這時候再跟葛鎮江計較沒有意義,只會耽誤他們逃亡的時間。
龔鑫深吸一口,壓下心里的怒火:“讓我們先走。”
葛鎮江不同意,這誰在后面,誰就可能跑不了,生死存亡之際,傻子才讓呢。
他說:“龔鑫,這鳳凰街這么寬,大家一起走。快點,你別浪費時間了,不然耽擱下去,小心咱們誰都跑不了。”
“皇上,走吧,葛鎮江這么一退,北城門肯定亂了套,只怕楚家軍要攻入城了。”施斌壓低聲音提醒。
龔鑫沒再看葛鎮江,揮了揮手:“走。”
顯然是默認了葛鎮江的提議。
馬車飛馳,在鳳凰街上疾馳而過,后面跟了許多士兵,還有大臣們的馬車,也有一些投奔了龔鑫的富商豪紳擔心朝廷會算賬,也趕緊帶著家眷跟在他們后面。
整個田州一片雞飛狗跳,亂得不成樣子。
普通百姓,沒有馬車,也不知道該往哪兒逃,只能緊閉門戶,躲在家里閉門不出。
葛鎮江和龔鑫的大軍沿著鳳凰街一路向南,在距南城門還有兩三里的時候,變故突生,南城門的守將騎著馬屁滾尿流地跑了過來。
看到龔鑫的大軍,他跌跌撞撞地從馬上撲了下來,指著南城門的方向,驚恐地大喊道:“皇上,丞相,不好了,敵軍偷襲,我們這點人完全守不住,南城門已破。”
萬萬沒想到,最先被破的竟然是龔鑫最放心的南城門。這條求生的通道被阻,意味著他們的逃跑計劃,東山再起的計劃都徹底泡湯了。
龔鑫急得從豪華的馬車上竄了下來,抓住那人就問:“怎么回事?說清楚,哪里來的敵軍,你們早干什么去了,為什么不早說?”
那守將驚恐萬分地說:“慶川軍,是慶川軍來了,陳云州親自帶兵,他們的騎兵,速度很快,我們發現為時已晚。”
第109章
南城門守城將士大半被調走, 只有兩千人,加上有大霧的掩護,陳云州帶兵猶如無人之境, 只用了兩刻鐘就突破了南城門, 俘虜了大半的將士,只有少部分趁亂逃跑了。
拿下南城門后,陳云州并沒有急著入城, 而是開始安排駐守南城門的將士。
現在霧還很大,他們兵力雖然多, 但這時候貿然挺進入不熟悉的城池內, 不是什么好事, 萬一大岳將士跟他們玩游擊戰,在視線受阻的情況下,他們很可能會折損不少兵力。
因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陳云州并沒有冒進,而是安排將士入城, 一點點往內推,穩打穩扎,等待著迷霧散去的那一刻。
他不急, 但葛鎮江和龔鑫等不了。
兩人聽說南城門被破后, 雖然都極為憤怒,但還是很快冷靜下來, 并摒棄了嫌隙, 開始商量對策。
葛鎮江想起自己還散落在北城門的大軍, 舍不得, 便提議:“不如我們殺回北城門,打楚弢一個措手不及, 然后從北城門突圍,還可將慶川軍已入城的消息散播出去,到時候朝廷大軍肯定無暇顧及我們。”
這樣他就可以跟自己的大軍匯合,再多帶走一些人了。
無論什么時候,還是得人多才行,否則沒有兵,他葛鎮江也不過就是一莽夫,成不了事。
但龔鑫不愿意:“不行,北城門有楚弢的大軍,咱們這是去送死。就從南城門突圍,盡快離開。”
葛鎮江除了城內這點兵力外,什么都沒有,對他來說隨便哪個門突圍都沒關系,可龔鑫不一樣,南方他還有三個州,只要能突圍出去,整合這三個州,他照樣可以當他的土皇帝。從其他城門出去可沒這個優勢。
兩人各有算盤,爭執不下。
還是袁樺站出來提醒他們:“皇上,大將軍,如今慶川軍已入城,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二位莫要再爭了,盡快決斷吧。”
這話提醒了他們。
龔鑫往回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親信,直接放話:“行了,葛鎮江,咱們倆早就拆伙了,你也沒真心服朕,既如此,咱們也沒必要一起走,你愛去北邊就去北邊,大岳的人馬,跟朕走,沖出城門,回到海州,每人獎錢百貫!”
為了脫身,龔鑫也是下了血本。
現如今還跟在他身邊的基本上都是他的死忠,本就忠心,又有重賞,一個個更是勇猛無比,齊聲高喝:“誓死追隨皇上。”
龔鑫滿意點頭:“好,大岳男兒,跟朕沖!”
他沒再回馬車,而是跳上了一匹馬,穿上銀色的鎧甲,手持大刀,一夾馬腹:“沖!”
大岳上下緊隨其后,奮力往前沖,帶起的風吹得旁邊的葛家軍衣角獵獵作響。
韓子坤幾人握住染血的兵器,看向猶豫不決的葛鎮江:“大哥……”
葛鎮江明白,大家這是在催他做決定。
他雖然惦記著自己那點兵力,但也知道龔鑫不回去,北城門群龍無首,很快就會敗,不,說不定現在城就已破了。他手底下只有這么點人,回去怕也是無濟于事,搞不好還是自投羅網,跟在龔鑫后面搞不好還能獲得一線生機。
“沖,先出城,緊跟著龔鑫。”葛鎮江一揮手,然后一踢馬腹,快速追了上去。
一行人飛快地沖向南城門。
但沒多久,隊伍就停了下來,因為前面出現了一排用木頭拼成的柵欄,擋在了城門前方。
如果只是一排半人多高的木柵欄,當然攔不住龔鑫。
龔鑫畏懼的是木柵欄后,那一架架鋼鐵猛獸。
一排比木柵欄高出一節的火炮對準了大街的方向,炮口幽深漆黑,森冷中透著無盡的寒意,像一只只匍匐在地等待狩獵的野獸,讓人望而生畏。
龔鑫早就聽說過火炮的威名。
葛鎮江剛來的時候還帶了幾門,他們找人拆開鉆研了一番,沒弄出什么名堂,后又因彈藥不足,而且火炮太過笨重,數量少不好移動,只能放在那擱置了。
但慶川軍的這些火炮明顯跟葛鎮江先前獲得的那幾門不是一個檔次,這些看起來更小巧,制作要精良很多。慶川軍將這放在城門口,顯然就沒打算放任何一個人出城。
而且只怕城樓上現在也布置好了弓箭手,自己這么點人,想要沖出去難矣。
但好不容易逃到了這里,他還有宏圖霸業未成,就讓他這么束手就擒,他實在不甘心。
龔鑫抿了抿唇,克制住憤怒,拱手道:“陳大人,你我往日無怨,今日無仇。田州陷落,皆因朝廷,與慶川軍無關,陳大人放我等出城,我龔鑫銘記大人之恩,他日必定相報。”
他這意思是不管陳云州他們來不來,田州都會失守,他會將這個仇記在朝廷身上。借此以表明跟陳云州沒嫌隙和仇怨,希望陳云州能放他出城。
陳云州覺得龔鑫還真是個人才。
瞧瞧都稱帝,建了皇宮,當了萬萬人之上的皇帝,也沒膨脹,該放下身段的時候毫不猶豫。
但他越是這樣,陳云州越不可能放他走。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今日既將龔鑫得罪,必定要將他的勢力全部剿滅,放他出去,哪天他又卷土重來,自己怎么安心北上?
“龔鑫,你束手就擒,我可向你保證,只要你家族中、麾下的官員沒有作奸犯科,皆會留他們一命,并會將他們分散安置到各地,作為庶民,平靜地繼續生活。”
由奢入儉難,享受過了高高在上的感覺,享受過了隨時能將他人命運掌握在手中的滋味,龔鑫怎么甘愿再度淪為平庸,被打回原型。
他望著白茫茫的霧氣,試圖通過聲音尋找到陳云州的位置:“陳大人,你我沒仇吧?做人留一線,他日好相見,現在楚弢大軍說不定已經占據了東北兩側城門,進入城內,你再跟我在這里耗,最后只會便宜楚弢,我想陳大人也不愿為他人做嫁衣裳吧。”
這人倒是會說。
陳云州輕笑道:“是嗎?此事我自有對策,龔鑫,你是想向南去海州吧?可惜,前不久,我們慶川的將士已經占據了青州,并一路向北,拿下了余州,這會兒海州應該也已進駐慶川軍了。龔鑫,你又何必再做困獸之斗呢?”
聽到后路被斷,龔鑫臉色大變,仇視地盯著陳云州的方向,忽地一揮手。
他身后數名將士齊刷刷地抬起了手中的弓箭,對準白霧中出聲的方向,齊刷刷地拉動了弓。
弓箭聲破空而出,嗖地沒入白茫茫的霧氣中。
龔鑫嘴角勾起得意的笑。他之所以跟陳云州說這么多,可不單單是為了求情尋出路,更重要的是為了確定陳云州的位置。
奪城之恨,哪那么容易消解。
不過沒關系,只要陳云州一死,城門口的這番布置也必定會亂,到時候他再帶兵突圍。
而且陳云州死了,慶川群龍無首,必定會亂上一陣子,說不定還會分崩離析,這也是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但過了好幾息,慘叫聲,呼痛聲并沒有響起。
龔鑫臉上的笑容漸漸凝滯,就在這時,霧氣中又傳來了陳云州平靜的嘆息聲。
“哎,看來龔鑫你不想要我給你的機會,我數到十,若你們還不肯束手就擒,就別怪我陳云州心狠手辣了。一,二……”
他的聲音明明平靜又淡然,但在薄霧中確仿佛有極強的穿透力。
一聲又一聲,像是一把結實的錘子敲擊在人的心頭,讓人的心也不自覺地隨著這數字緊張起來。
與此同時,站在火炮后面的士兵們不約而同地點燃了火把,做好了開炮的準備。
慢了半拍趕來的葛鎮江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擔憂又恐懼地看著前面的那一口口黑森森的火炮。
對于慶川軍的恐怖,沒有比他們葛家軍更清楚的了。
以前他們有幾萬大軍都奈何不了慶川,如今就剩下這么點人,更沒希望了。
就連葛淮安斗急了起來,忍不住擔憂地說:“大哥,怎么辦?這個龔鑫,自作聰明,惹惱陳云州了,他要是下令開炮,咱們,咱們恐怕都得完。”
韓子坤舔了舔嘴唇說:“大哥,要不咱們先撤,找個地方躲起來。”
葛鎮江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將士,現在還跟在他身邊的大多都是從江南起就追隨他的老人,最是忠心不過。他曾承諾,會將他們帶回故鄉,可如今距故鄉只有一步之遙,這一步卻仿若天塹,似乎怎么都回不去了。
“躲?往哪兒躲?大家分開各自逃亡嗎?”
分開,他們這些人還有什么優勢。但一千多人聚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被敵人發現。
怎么看,韓子坤這提議都不過是做垂死掙扎。
“大將軍,投降吧,如今咱們已經沒有勝算了,能活命比什么都強。”袁樺的聲音突兀地在空寂的霧氣中響起。
韓子坤一聽就爆了:“軍師,你說什么胡話呢,要我投降慶川軍,我寧可戰死。”
葛淮安抿了抿唇,沒有吭聲。
葛鎮江眼睛掃過身后的將士,心里天人交戰,遲遲下不了決定,就在這時,空氣中響起了戲謔的聲音。
“十!算了,既然你們這么想出去,那我就放你們出去吧,也好讓你們死心。”
隨著陳云州的話音一落,有士兵上前將木柵欄打開,弄出一個兩丈寬的口子,緊接著,他們將后面的火炮也推到了一側。
龔鑫、葛鎮江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呆了。
他們怎么都想不明白,陳云州為何會在占優勢的情況下放了他們。
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兩人好歹也算一方梟雄,決斷力驚人,二話不說就駕馬狂奔:“沖……”
明明只有百來匹馬,愣是給他們弄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龔鑫一直擔心陳云州是有什么陰謀在城門入口等著他,但等他一口氣沖出了城門卻什么都沒有,他所擔憂的火炮偷襲、弓箭偷襲通通都沒有,大開的城門空蕩蕩的,甚至連一個衛兵都沒有。
龔鑫欣喜若狂,策馬狂奔,一口氣沖出了城門。
恰在此時,一輪圓盤似的紅日從云層中跳躍出來,金色的陽光傾灑下來,將濃霧驅散了一些,能見度由十來米擴大到了幾十米左右,雖還有霧蒙蒙的,但比之先前好多了。
然后龔鑫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因為他看清楚了,城外是密密麻麻的慶川軍,齊齊整整,放眼望去,烏壓壓的一片看到不到盡頭。
這么多的慶川軍,他們跑出來怎么可能逃得了。
可他意識到這點已經太晚了。
只聽轟隆聲響起,炮火漫天,中間還夾雜著羽箭飛馳的聲音在距城門百來米的地方響起,泥石翻飛,灰塵漫天。
一代梟雄龔鑫身死。
稍微落后一些的葛鎮江才剛抵達城門口,聽到這番動靜連忙勒住了韁繩,驚懼地看著城外。
只見火光漫天,宛如煙花一般絢麗,穿插其中的飛箭像是流星雨一樣密集又犀利。
多么璀璨動人的一幕,但卻讓葛鎮江手腳冰冷,渾身止不住的輕顫。
他看龔鑫沖了出去,自己也抱著僥幸的心理,誰料等著他們的竟是地獄。
后方還沒來得及出城的人也聽到近在數百尺外爆炸聲、慘叫聲,一個個意識到了什么,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了,哪怕沒人制止,但也無人再動,更別提什么趁亂出去了。
龔鑫他們百來人騎馬先行都一波全滅了,他們這些只靠兩只腳走的肯定跑不掉。
大岳的臣子們、龔鑫的親眷、死忠一個個面如土灰。
偌大的城門,成千上萬人,竟突然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少許,幽幽嘆息聲響起:“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吧。”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安靜的慶川軍忽然動了起來:“放下武器,抱著頭蹲到墻邊,繳械不殺,凡有違抗者,殺無赦。”
葛淮安面如死灰,六神無主地看向葛鎮江:“大哥怎么辦?”
葛鎮江掃了一眼身后的人,這次連跟斗雞一樣的韓子坤都沒再說話了。
因為韓子坤也意識到了,陳云州剛才之所以耐心跟他們講這么多并不是慶川軍沒把握,現在他們想要沖出去,逃離田州,只有一個字:死!
龔鑫的前車之鑒還在前面,葛鎮江到底還沒看破生死。他閉上眼睛,率先丟下了手里的刀,頹喪地說:“束手就擒吧。”
他開了頭,其他的將領,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還是無可奈何地將武器都丟了下去,跟隨著眾人抱著頭,蹲到了城墻邊。
霧氣又驅散了一些,很快他們就看到了城樓上密密麻麻手持弓箭的慶川軍。
這一刻,葛鎮江真是什么心思都沒有了。敵人太強,自己這么點人,即便再僥幸,他也知道逃不了。
逃不了投降總比龔鑫那樣沖出去被一炮轟死強,只是慶川軍明明占據絕對的優勢,陳云州為何要跟他們浪費口舌?
很快,慶川軍便安排了人將兵器和馬匹帶走,然后將將士全部捆綁了起來,至于后面跟著逃跑的官員、家眷、富商豪紳則全部暫時趕到了城墻的拐角看守起來。
這時候霧氣終于散了。
幾個士兵將葛鎮江他們幾人押送到了陳云州面前。
陳云州坐在火炮后面,前方還布置了一排木柵欄,既能擋風又能擋箭。葛鎮江看到,龔鑫的人射出去的箭,齊刷刷地扎在木頭上。
要是龔鑫看到,不知會多諷刺。
“看什么看,跪下!”柯九踢了他們一腳,將葛鎮江游離的思緒拉了回來。
葛鎮江雙腿吃痛,屈辱地跪了下來,頭卻高昂著,倔強地看著陳云州。
陳云州也在打量葛鎮江。
這是他跟葛鎮江的第一次碰面,不出意外的話也會是最后一次。葛鎮江年約四十,個子比較矮,但身材壯碩,瞇瞇眼中透著精明和狠辣。
這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絕不能留。
陳云州又掃了一眼他后方的葛淮安、韓子坤、軍師等人,淡淡地下令:“先暫時就近關押。”
“等一下,陳……陳大人,你打算怎么處置我們?”葛鎮江代大家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
陳云州輕輕笑了笑,并沒有敷衍他,而是認真地說:“戰場之外,手上沾了無辜人命的通通處死,不過我們慶川罪不及家人,頂多是罰沒不法所得,無辜親眷都會留下性命,遣返回鄉,包括士兵。”
聞言,不遠處的士兵們齊刷刷地抬頭,激動又不可置信地看著陳云州。
他們這些人要么是走投無路下跟了亂軍,要么是被強征的,如果能回家鄉過上平靜的生活,誰會不愿意呢?
感受到背后的騷動,葛鎮江苦笑:“在收買人心方面,我和龔鑫遠不如你。”
哪怕面前這青年比他們小了一倍。
他們只會用錢,用女人,用升官這根胡羅卜去吊著將士們。
但這終究是有限的,能夠受惠的也大部分都是中上級將領,最底層的士兵很多都只是戰場上的炮灰,有今天沒明天,過一天算一天的那種。
陳云州不否認自己這么做有收買人心的目的。他輕笑道:“是嗎?可連這么卑微又正常的愿望,你和龔鑫卻不愿意滿足。”
葛鎮江被這話堵得無話可說。
他有些氣悶,不甘心地問道:“你明明可以一開始就拿下我們的,為何要放我們出城?”
陳云州站起來,瞥了他一記:“你說這個啊?轟壞了路面和房子,維修重建都要花錢。好了,現在大霧散開了,我沒功夫陪你們浪費了,押下去吧。”
聞言,葛鎮江差點噴血,敢情是因為大霧彌漫,不好行動,所以你才跟咱們在這里耍著我們玩的啊?
自己好歹也曾是一方霸主,最后竟淪為了小丑,葛鎮江氣急敗壞,低吼道:“陳云州,我知道你們慶川軍強,但沒有用的,楚弢這時候肯定已經攻破了城門,你想像上次拿下吳州那樣輕輕松松得到田州,你這是在做夢!”
陳云州好笑地看著葛鎮江:“是嗎?那我跟你打個賭,不出一日,朝廷軍必退!”
說完,他揮了揮手,下面的人立即將葛鎮江給拖走了。
葛鎮江慪極了,這人啥意思,光說打賭,連賭注都沒下,就這么肯定他能贏嗎?
葛鎮江不相信,楚弢好不容易拿下田州,怎么可能退走?而且現在龔鑫完了,朝廷下一個對準的目標就是慶川軍,他還有機會,只要雙方打起來,說不定他們還有機會逃脫。
陳云州沒管葛鎮江的垂死掙扎。
他下令,城外的慶川軍入城。
剛才之所以跟龔鑫他們啰嗦這么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等慶川大軍。
突襲的時候,他帶了騎兵和三千精銳,大部隊在后面,稍微落后了那么一個時辰。
現在濃霧散去,能見度提了上來,正是大軍進城收割勝利果實的時候。
不過陳云州仍舊沒冒進,他進城的第一時間就派了一批斥候扮作平民混入城內打探消息。
現在第一批探子陸陸續續回來了,給他帶回了戰場上的消息。
“大人,朝廷大軍已攻破了東北兩道城門,如今只余少數亂軍還在抵抗,很多亂軍潰逃、投降了,估計要不了多久,朝廷就會徹底拿下兩座城門。”
陳云州頷首,不意外。龔鑫和葛鎮江都跑了,還帶走了不少親信,他們這一跑擾亂了軍心,尤其是葛鎮江帶著人從前線跑了,這對守城的將士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那些人還能撐到現在可真是一個奇跡。
陳云州點點頭,沒有問多余的,點了兩名將領,讓他們帶兩萬大軍去西城門支援童敬。
這會兒童敬即便還沒攻下西城門那也快了,這兩萬人過去主要是幫他守城門的,以提防朝廷大軍偷襲。
安排好后,陳云州并沒有動,而是下令:“原地休息,在道路前方設置一道障礙。”
慶川軍的將領雖疑惑,但因為陳云州的威信,還有今日輕輕松松就入城,讓他們對陳云州極為服從和信賴,因此也無人質疑陳云州的決定。
***
今天這一仗,楚弢傾盡所有。
田州,他志在必得。
好在結果也非常讓人滿意,濃霧作為最好的掩護,讓大岳失去了高空的優勢。
更領楚弢欣喜的是,童敬的兵馬也動了,落井下石,加入到了攻城之中。
童敬的出擊,勢必會讓大岳多面受敵,很可能還會從東北兩側調遣一部分兵力走。所以哪怕知道童敬可能別有目的,楚弢仍然非常高興。
但他沒想到,童敬的加入會讓大岳大軍潰逃得這么快。
首先便是駐守北城門的葛鎮江竟然帶著親信跑了,北城門一時之間亂作一團,本就處于劣勢,再上將領的逃跑,讓底下的士兵們也失去了斗志,很快城就破了。
東城門那邊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沒多久,抵抗也弱了下來,甚至出現了將士竄逃的現象,甚至還有不少舉旗投降的。
楚弢本以為今日會是一場死傷無數的苦戰,沒想到只打了不到兩個時辰,兩道城門都破了,楚家軍成功入城,拿下了大岳的都城。
作為一名有經驗的老將,楚弢入城第一件事就是派出斥候去打探消息,尤其是慶川軍的動向。
他不相信慶川軍會白白為他做嫁衣裳,很可能,他們還有后手在后面。
果不其然,很快斥候帶回來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一是西城門也破了,童敬的兵馬入城。二是,南城門入了慶川軍手中,陳云州親自帶兵攻破南城門。
如今朝廷大軍和慶川各自占據了東北和西南兩側,朝廷大軍贏了,又沒贏徹底,打倒了豺狼,又迎來猛虎。
這個局面對他們很不利,但卻是意料之中的事。
楚弢也采取了穩健的辦法,命人慢慢推進,占據城池,抓捕俘虜,清剿殘兵,同時派人打探消息。
但傳回來的消息卻令楚弢狐疑不已,慶川軍入了城后卻沒推進,而是在西南兩側城門布防,設置了障礙和崗哨,然后停止不動。
他們這是想做什么?
楚弢搞不懂了,這種搶地盤的關鍵時候,慶川軍進城又不動是幾個意思?
副將擔憂地說:“將軍,聽說陳云州這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當心他們耍詐。”
不用他說,楚弢也顧慮著這一點。
但現在也看不清楚慶川軍的目的,想了想,楚弢說:“繼續推進。”
兩軍遲早有一戰,既已遇上,就定在田州吧。
到了中午,楚家軍已占據了田州城內四成的區域,俘虜數萬人,繳械無數,戰果驚人,但慶川軍還是紋絲不動。
這讓楚弢很是不安,他眼皮子驟然跳個不停。
很快,他這種不詳的預感應驗了。
午時過半,駐守在城外的將士忽然送了一封信進來:“將軍,兵部的急件,請將軍過目。”
楚弢一邊接過信一邊問道:“送信的人呢?”
“回將軍,他受了重傷,到城外就只剩了一口氣,將信拿了出來,人就落氣了。”副將悶悶地說道,情緒有些低落,既是因驛卒之死,也是因這封信。
能跑累死驛卒的信,必然非常緊急,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楚弢打開信只看了一眼,雙手就幾乎握不住這信。
看到他神色大變的模樣,副將也驚呆了:“將軍,信上說了什么?”
楚弢猛然抬頭,眼底是滿滿的震驚和不可置信:“高昌人偷襲了井州,目前已打到長州,距京城只隔了宣州,京城危矣,兵部下令,命我等速速回去保衛京師。”
副將不可置信:“怎么會這樣,西北軍,禁軍呢?他們都是吃干飯的嗎?咱們犧牲了這么多的兄弟,就要這么放棄在江南的優勢嗎?咱們一旦撤離,慶川軍必然一統江南,以后再想遏制慶川軍就難了。”
楚弢如何不知這點,眼看江南戰事即將取得勝利,卻出了這種變故。
他死死捏住信,連將信捏出一個洞他都仿若未覺:“容我再想想。只怕慶川軍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陳云州才會來撿這個漏,等我們打下了田州,他就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算計。”
“難怪慶川軍會在這時候橫插一腳呢,敢情是全都算到了。”
副將也恍然明白慶川軍為何進城卻固守兩個城門不動,完全沒跟他們爭的意思,原來是在等著他們自己退。
他們現在清剿逃兵,清理城內城外的尸體,這一切都是幫慶川軍做的。
慶川軍只要等,等到他們不得不撤軍回京,就贏了。
這一場,最后的贏家竟是慶川軍。
他們和龔鑫都輸了。
副將很不甘心:“大將軍,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咱們不若現在就出擊,攻打慶川軍,消滅了他們再北上回京支援。”
楚弢沉默了許久,苦笑道:“到時候就晚了。”
前段時間,他便聽說高昌人又出兵了,但因為前井州有西北軍,京城也有一部分禁軍,加上雙方議和,朝廷每年給高昌人一百萬兩白銀,他也沒太在意。
這事朝廷和西北軍自會處理,他的任務就是平定江南之亂。
但他沒想到,今年高昌人毀約拿下了井州不說,竟還一路東進,儼然有攻打到京城的意思。
如果他不回去,京城陷落,他就是千古罪人,他們楚家世代忠良,不能敗在他這一代。
閉了閉眼,楚弢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撤軍,傳令下去,退出田州,全速北上,返回京城。”
“將軍!”副將不贊同地看著他,“我們這么多年的心血都白費了!”
楚弢苦笑,無奈地看著他,問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如果京城被高昌人攻破,大燕亡國,你我拿下這田州有什么意義?況且如今各地官員家屬,軍中將領的家眷都被送入了京城,一旦城破,你想過這個后果嗎?”
本來軍中不少將領都對朝廷強召他們的家眷入京為質不滿。
如果他們的家眷出了事,不少人肯定會將這一切歸結于朝廷,很可能會有將領叛逃甚至是帶兵投敵。
長長嘆了口氣,楚弢說:“這個消息一旦傳出,不用朝廷下令,軍中將領們都會歸心似箭。撤吧,不要弄到最后,什么都沒辦好。”
副將不滿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就這么便宜了陳云州,狠了狠心說:“將軍,咱們既要撤軍,不如學那龔鑫,將田州洗劫一空,給陳云州留座空城。”
楚弢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嚴肅:“不可,我等是朝廷軍隊,不是龔鑫、葛鎮江這等烏合之眾,這么做跟亂軍有何區別?不過,龔鑫的宮殿可以搜刮一遍,不過速度要快,今日必須撤離。”
副將汗顏,慚愧地說:“是,將軍。”
***
申時,陳云州便接到了消息,楚家軍忽然撤出了城。
他勾了勾唇角,終于下令,讓大軍迅速去占據另外兩座城門,然后在城內挨家挨戶搜捕逃兵,并張貼了告示出來,竄逃的將士自動到官府報道,只要非罪大惡極之人,官府會將他們遣送回家鄉。
同時他的駐地也要換一換了。
陳云州打算在天黑之前,先去府衙。
至于龔鑫建的這座皇宮,陳云州不打算住進去,大業未成,他可不能像龔鑫這樣迷失了自己。
同樣,俘虜也要一并押送進看管更為嚴密的牢房中。
葛鎮江等人從臨時監房中提了出來,押送去大牢,途中他看到了殘破的房屋、破損的馬車、斷掉的胳膊,城里一片亂糟糟的,但慶川軍將士已經開始逐條街的排查審訊收拾,并在每一道路口設置關卡。
很顯然,慶川軍已經掌握了田州。
但這怎么可能呢,楚家軍是吃素的嗎?
楚弢帶了那么多人,都快拿下田州了,他怎么可能會撤軍呢?他瘋了嗎?
葛鎮江不可置信地問押送他們的士兵:“朝廷的大軍呢?”
“撤退了。”士兵告訴了一個令他崩潰的答案。
葛鎮江瞪大雙目,直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為什么?”
士兵也一知半解:“不清楚,好像是朝廷下旨了吧。行了,進去吧,你,文臣關在這里。”
將人送進去牢房中,士兵沒管一臉崩潰的葛鎮江,而是將軍師袁樺單獨拎了出來。
袁樺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快陷入瘋魔狀態的葛鎮江,還有沉默的韓子坤、葛淮安,拱了拱手,默默跟著士兵離開。
世上確實沒這么巧的事,陳云州也不可能算到朝廷哪天會給楚弢下令,所以他偽造了一封兵部的信,還做了印鑒,落了大印。
田州府衙,陳云州低聲對柯九說:“找到送信士兵的尸體了嗎?帶回慶川好生安葬。”
送信的士兵其實是慶川軍的一員,受傷過重,救不回來了,所以接下了這個任務,人要是活著楚弢肯定會盤問一番,很容易露馬腳,送到信就死,無法盤問不說,而且還會降低楚弢的防心。
如果是一個活人去送這封信,他肯定不會這么快就相信。
當然這也是因為高昌人出兵不是什么秘密。
朝廷現在還沒下令,高昌人應該還沒打到宣州,這么快讓楚家軍回去可不是好事,到時候楚家軍、西北軍、禁軍匯合,拱衛京師,慶川軍又有一場硬仗要打。
所以陳云州提筆,照著楚弢今日所收到的那封密信,原封不動地寫了一遍,甚至連字跡都模仿那封信,而且又還落了兵部的大印,然后交給柯九:“派人送去給楚將軍吧。”
柯九接過信,為楚弢掬了一把同情的眼淚。
得知真相,楚弢只怕要氣死吧。
第110章
士兵帶著袁樺出了牢房, 客氣地說:“袁先生,您要不要換身衣服,吃點東西, 再去見我家大人?”
大清早就跟著逃命, 袁樺也一身狼狽,臉上不知從哪里沾的煙灰,衣服上到處都是血和黑乎乎的東西, 長袍下擺還不知被什么東西撕裂了一塊,看起來跟難民沒什么兩樣。
他本想說不用, 可看看自己這副樣子, 苦笑道:“吃東西就不用了, 勞煩這位軍爺找身衣服給我換上吧,莫讓陳大人等久了。”
士兵點頭,找了一件衣服給他換上,又端了一盆水讓他洗了把臉。
收拾完后,袁樺隨著士兵穿過府衙幽深的回廊, 來到了書房門口,對守在外面的護衛說明了緣由。柯九點頭,領著袁樺進了書房:“大人, 袁先生來了。”
陳云州正在忙, 聞言從案桌上抬起頭。
袁樺連忙見禮:“罪人袁樺,見過陳大人。”
陳云州笑著招呼他坐下:“袁先生此言差矣, 你多次幫我慶川免于戰火, 何罪之有?至于葛鎮江、韓子坤、葛淮安所為, 你能阻止嗎?不能。既如此袁先生實不必將這些罪都攬到自己身上, 至于兩軍交戰的死傷,各為其主, 更不關袁先生的事。”
袁樺知道陳云州不會怪罪他,還是苦笑道:“陳大人不必寬慰小人,袁某不忠不義,終究是個罪人。”
他心里雖不贊同葛鎮江他們的所作所為,也知道他們走不長遠,但葛鎮江到底對他不薄。葛鎮江走到今天,跟他暗中的推波助瀾脫不開關系,他心里也不是全然沒有愧疚。
但他也清楚,陳云州不可能放過葛鎮江等人。
想到這里,他站起來,朝陳云州拱手懇求道:“陳大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求大人給葛鎮江他們一個痛快。”
陳云州抬手示意他坐下,笑道:“袁先生多慮了,對不能留的戰俘,我們慶川軍會統一處決,而且就在近日。今日派人請先生過來,是有兩件事要與先生相商。”
“第一件,是想向先生了解一下城中的情況。目前城內還有不少流竄的亂軍,我希望能夠以最少的代價將這些人招安,能用則用,不能用又沒犯下什么大案的將士通通卸甲歸田,遣返原籍,但如果同一鄉人數很多的,可能要分散安置,官府會指定一片地方,讓他們開墾,然后土地歸其所有。”
“我們慶川軍初入城,以前跟大岳打交道也少,不清楚這城中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因此還請袁先生提點一二。”
袁樺到田州幾個月了,對城內的情況比較清楚。
他想了想,很快就報出了幾個人名:“姚泰,大岳正三品武衛大將軍,為人耿直,是個性情中人,他麾下的士兵軍紀也比較嚴明,只在沒有吃的時搶過百姓的糧。此人行軍打仗,都喜身先士卒,在軍中頗有威望,但因為說話直接,嘴上不饒人,得罪過不少人,龔鑫也不大喜歡他。所以這次龔鑫帶親信逃跑,沒帶他。”
“如果俘虜了他,可讓他出面招撫一部分大岳軍,如果還沒能招撫他,大人可嘗試招降此人,必事半功倍。”
陳云州記下名字和特點,點頭笑道:“不錯,還有嗎?文臣這邊也可,首先是比較有能力的,此外品行也不能太糟糕。”
他們一口氣拿下了龔鑫所屬的四個州,還占了朝廷在南方的幾個州。這些地方治理,都需要文臣,如果有品行還不錯,又有經驗的,拿來就用豈不是更好?
袁樺陸續點了幾個文臣的名字,還說了這些人的性格特點,還有喜好和忌諱。
陳云州簡單記下,然后笑道:“多謝袁先生相助。此外我還有一事要麻煩袁先生,城中有一部分逃兵是葛家軍,我想請袁先生出面招撫他們,盡快平息城中的動蕩。”
袁樺連忙表態:“小人定當竭盡全力。”
陳云州笑著說:“有勞了。袁先生為慶川立下過汗馬功勞,我們慶川不會忘記任何一個有功之臣,如今南方局勢已穩,慶川軍會繼續揮師北上,袁先生對自己的將來有什么安排,也可思量一二,不管是繼續在軍中擔任軍師,為北上出謀劃策,還是留在南方治理一方,我都非常歡迎。”
袁樺怔愣片刻,鄭重點頭:“多謝陳大人,小人會好好考慮的。”
陳云州沒再多說,而是吩咐柯九:“派幾個身手好的保護袁先生。”
柯九安排了人護送袁樺上街,并帶去了陳云州的命令,童敬將他安排去了葛家軍逃兵最多的地方。
經過兩天的排查,招安,慶川軍總算是將田州城內的亂軍全部清理了一遍,肯投降的全部俘虜,冥頑不靈,誓死抵抗的清剿。
最后慶川軍總共俘獲了四萬多名俘虜,其中包括了十來名中低級將領。
對于這些人,陳云州安排袁樺帶人一一盤查登記,摸清楚他們的來歷和底細,再安排他們的去留。
而文臣這邊,慶川軍俘獲得更多。
龔鑫稱帝建朝,仿效大燕朝廷,設六部、大理寺、太仆寺、太常寺等衙門,文官數百,這些人一部分被拋棄,一部分被龔鑫帶著逃跑,但在出城的時候被攔了下來,全部被俘。
陳云州安排了人審訊這些人,盤查他們的來歷、籍貫、平時的官風,在大岳王朝做過什么等等。
因大岳建朝時間太短,只舉辦過一屆科舉,而且龔鑫這人起事壯大靠的都是江南老鄉,所以這些人中以江南文士居多,而且裙帶關系嚴重,不少是龔鑫的親戚、好友,還有他后宮妃嬪們的娘家人。
真才實學的有,但不多。
陳云州將正兒八經考上的放一邊,還有德高望重,很有名望被龔鑫邀請做官的也挑了出來。
剩下的交給下面的人審訊,作奸犯科者打入牢房,按律法處置,沒干過傷天害理之事的官員全部暫時關押。
至于這些人的家產,通通罰款,這其中還包括了一些官商勾結的富商巨賈、地方豪紳。
拿下田州并不算太難,但因為龔鑫在田州建國,此地又發生了大戰的緣故,所以要比以往繁瑣很多,要處理的人和事也更多。
而且很多事需要文臣處理,但陳云州他們這次攻打田州,帶的基本上都是慶川軍。
所以陳云州思量一陣后,決定將鄭深、陶建、胡潛等官員全部調到田州。
一是因為田州現在需要文官,二也是他們慶川軍已經基本上占據了南方所有地區,下一步將是北上,所以慶川的重心勢必也會北移。
而包括慶川、橋州等州府都將成為安穩的大后方,所以不需要再駐扎那么多將士和文臣了。
信送出去的第三天,慶川軍才初步統計好了城內的百姓數量。
田州是大岳的都城,而且位于江南繁華之地,雖屢經戰火,但城中也還有二十多萬百姓。
對于這些平民百姓,慶川以安撫為主,出了許多公告,一是懲戒權貴欺壓百姓,凡受害者,可到官府報官,若經查明,被搶走的田產、財物都可物歸原主,二是出臺了一系列惠及普通平民百姓的措施,比如減稅、鼓勵經商、開墾荒地,打擊各種暴力犯罪等等。
至于被俘的將士,一部分遣送回原籍,還有兩萬多人分批遣送到南方各州,由州府分散安置,以防他們抱團聚眾,再度揭竿而起,引發動亂。
此外,這段時間也初步清理統計好了抄家所得的財物。
因為能用的人手比較緊,這事陳云州交給了袁樺去辦。
袁樺不愧在田州城內生活了好幾個月,對城內這些官員、權貴哪些有錢,哪些藏了錢一清二楚。
短短幾天,他就搜出了大筆的財物,羅列的單子足有五十多頁。
陳云州看著厚厚的單子,輕輕翻了翻,前面是金銀珠寶、珍珠、名貴的布匹等便于統計的東西,后面是各種奇珍、字畫、古董等不好估值的東西,通通分門別類記載下來,安置在庫房中。
后面這些東西不好估價,陳云州先看前面的。
這一看就令他差點跌掉下巴,單是金銀就高達兩百多萬兩,這還沒包括一些金銀打造的首飾、器皿。珍珠、玉器、珊瑚等這等物品也記載了四五頁。
名貴的布料最多的是絲綢,有八千多匹,其他各類名貴布料加起來也有近一萬匹。
后面的瓷器、名茶等各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更是數不勝數,有好些陳云州都沒看到過。
陳云州粗略估算了一下,這單子上羅列出來的財物,總價值沒有一千萬兩也有八百萬兩,只能說,江南確實富,龔鑫他們也太會撈了。
難怪高昌人這么喜歡南下打劫呢,這無本的買賣就是爽。
看陳云州盯著單子出神,袁樺補充道:“大岳皇宮里還有不少東西,龔鑫走得急,一些比較笨重的沒來得及帶走,都被楚家軍拿走了。不過,皇宮中還有一些不好搬走的東西也價值不菲,比如龔鑫的那張漢白玉龍床,通體都是由白玉做成,幾十個工匠日夜雕琢數月而成。”
“據說他的皇后施氏宮里是一張用黃金打造的床,但我們入宮時已不見,應該是被朝廷大軍帶走了。”
陳云州咋舌,黃金打造的床,怎么也有個上百斤吧,真奢侈,便宜楚弢了。
他放下單子問道:“龔鑫的皇宮里還有不少值錢的玩意兒?”
袁樺以為他感興趣,點頭說道:“有的,但很多都是搬不走的笨重之物,比如上朝時用的那只銅鐘,重達數千斤,還有祭奠的香爐……這幾頁便是單獨記載了宮中不能帶走之物。雖然里面很多東西被楚家軍帶走了,但當初龔鑫建這皇宮耗時大半年,用了七八十萬兩銀子。”
“單這座宮殿就豪華無比,府衙實在是簡陋,大人不如搬入宮中居住。”
陳云州沒搭話,若有所思。
龔鑫真是個敗家子,仗都沒打完就想著享受了。建了大半年,不光是耗錢,肯定還征了不少雜役帶糧上崗做白工。
這樣的房子豪華是豪華,但陳云州不喜歡。
他上輩子去參觀過故宮,確實奢華,但那住房他實在不敢恭維,古人講究聚氣,哪怕是皇帝睡覺的地方也不大,而且還搞出太監宮女在床邊守夜這樣沒半點隱私又不人道的事。
古建筑美則美矣,但不是陳云州的菜。他喜歡新式建筑,寬敞明亮大氣,早晨拉開窗簾,新鮮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撲面而來,讓人心曠神怡。
所以住龔鑫的房子,那還是算了吧。
不過這宮殿也不能白白放著,拆了也可惜,畢竟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建成的。
而且他不住,賞賜給其他人,誰家住這么大的地方都不合適,下面的人肯定也不敢住。
但陳云州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好法子:“我去住就不必了,將大岳皇宮清理干凈,然后掛個牌子,安排一些人守著,以后誰想進去參觀都可以,每人付一百錢的入門費,出來后再想進去需得再付一次錢。對了,里面凡是值錢又還能搬動的東西,通通拿走,只留房子和一些基本的什物。”
袁樺驚呆了。
他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聽說有人將皇宮開放,讓人參觀的。
“陳大人,這會不會不太合適?這……大岳雖亡,但皇宮是仿大燕皇宮所建,規模稍小一些而已。”
陳云州反問:“那又如何?行了,以后安排幾個人看門收錢,再安排幾個本地人定期打掃里面,記住把貴重物品全部弄走,如果有人想在里面過夜,也行,多加兩百銅錢,睡的被子自己帶,這個具體怎么弄,看地方官府。”
總有一些有錢人想過把皇帝的癮,當不了皇帝,看看皇帝曾生活過的地方,在皇帝睡覺的地方睡一覺也行。
袁樺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么好,陳云州每次都會刷新他的認知。
但陳云州還在繼續講:“以后收的錢,一部分作為看門和打掃人員的工錢,其余的全部上交。”
這不就又有錢了嗎?
如果這可行,陳云州打算等拿下京城后,再劃幾個地方收費,專門賺有錢人的錢。
后世,旅游業可是一個賺錢的熱門產業,不但能為國家增加不少稅收,還能為百姓提供很多就業的崗位。
朝廷不能只盯著升斗小民天天在地里勞作那點收獲,得拓寬收入來源,為富人創造更多的高消費市場,將他們的錢弄出來,這樣才能避免走上大燕的老路。
袁樺見陳云州是認真的,雖仍覺有些不可思議,但還是點頭說:“小人明白了。”
這么特別才是陳大人啊。
如果迫不及待住進皇宮,享受奢華和美人,那就不是當初他在慶川認識的那位陳大人了。
陳云州知道自己的想法袁樺他們這些古人一時半會兒很難理解,這是橫亙千年的代溝。
所以他也沒再多言,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袁先生,我上次的提議你怎么看?”
袁樺抿了抿唇,果斷地說:“陳大人,小的想留在江南。當初葛鎮江起事時,曾對我們許諾過,有朝一日,必會讓我們所有人衣錦還鄉。”
“陳大人,您興許不會相信,但最初的時候,葛鎮江也好,其他人也罷,包括我,我們所求不過一條活路,有衣蔽體,有飯填肚。只是不知什么時候,大家都迷失了,而最初從江南出自的那批弟兄們,現在已所剩無幾,很多人連尸骨都不知道落在了何方。”
“我袁樺是個無能的懦夫,沒能阻止葛鎮江他們對平民百姓的搶掠,也沒法保護當初一起共患難的弟兄們,最后甚至只有我茍且偷生,我對不起大家,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略盡綿薄之力。”
陳云州有些意外袁樺的選擇。
要論前途,當然是跟著北上最好,等覆滅了大燕,論功行賞,這些人都會得到厚賞,而且在京師怎么也比在地方強。
袁樺已經四十多歲了,卻選擇留在了江南,他這輩子的仕途也止步于此了。
不過這也未必是壞事。
陳云州心里有很多想法想要實施,等天下安定后,江南沿海地區,可作為起點。而袁樺這樣沒什么親人,也沒什么派系,還對家鄉心懷愧疚的人無疑是最好用的。
陳云州淡淡地說:“人各有命,命運無常,這不是袁先生能控制的。不說你,就是我走到今天也并非我能控制。袁先生既已留下,田州、海州、鹽州任選一地擔任知府吧,如果你中意汝州,那得再等等了。”
袁樺思量片刻道:“陳大人,小的想留在田州。”
陳云州笑著點頭:“也好,現在田州亂糟糟的,沒個熟悉又信得過的人,我還真是不放心。明日我會下令,命袁先生擔任田州知府。此外,慶川軍決定后日正午在菜市場處決各類罪犯。”
袁樺一聽就明白了,葛鎮江他們也會在后天一并處決。
他沉默了少許說:“大人,小的能去再見他們一面嗎?”
陳云州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言:“可以。”
袁樺是個聰明人,肯定清楚這次去必然沒好果子吃,但他還是想去,陳云州也不勸了,只能說感情這種事,沒有人能輕易放下。
袁樺與葛鎮江他們在一起多年,又是同鄉,患難之交,彼此之間多少有些情誼。
***
田州大牢,陰暗潮濕,散發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霉味。
剛進大牢時,面對大白天都四處亂竄的老鼠,到處爬的蟑螂,葛鎮江等人是崩潰的,養尊處優幾年,他們早忘了曾經比這還困苦的生活。
不過更令人難受的是未知的命運。
慶川軍將他們抓進牢房關起來后,除了每天送兩頓飯過來就再也沒有人搭理他們,也沒人審問他們,似乎已經忘了他們的存在。
對此,葛鎮江幾人心里都很不安,也曾偷偷商量過逃跑的事,但奈何慶川軍看守得太嚴,他們一直沒有尋到機會。
今天是他們關進大牢的第六天,葛鎮江幾人都有些麻木了,坐在枯草上抱著雙臂睡覺。
忽然兩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后停在了他們的牢房前。
現在還沒到吃飯的時間,現在就來人了,莫非是要帶他們去審問。
葛鎮江睜開眼,正想看清來人是誰就聽到牢房中傳來一道暴躁的怒吼:“袁樺,是你!”
韓子坤雙目如刀,怒瞪著衣著整齊的袁樺,如果眼神能殺死人的話,袁樺恐怕已經死了無數遍。
葛鎮江緩緩站起身,也看到了袁樺。
跟他們這副階下囚的狼狽模樣不同,袁樺穿著一身青衫,頭戴綸巾,簡單,削瘦,跟以往別無二致。
但這恰恰是最大的問題。
葛鎮江拖著鐐銬緩緩走到門口,看著袁樺,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聲輕嘆。
韓子坤就沒那么好的脾氣了,他憤怒地瞪著袁樺:“叛徒,是你,是你出賣了我們,虧得我們拿你當生死兄弟,你就是這么對我們的?大哥,我,淮安,哪點對不起你?你說話啊。”
葛淮安有點懵,聽到韓子坤將話說得這么直白,他才仿佛回過神來,期盼地看著袁樺:“軍師,你是來救我們的對不對?你快放我們出去啊。”
葛鎮江沒理自己的傻弟弟,苦笑著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袁樺苦笑:“就那次去慶川。”
“這么早!”葛鎮江有些意外,又問,“他許了你什么?比我給得多嗎?”
袁樺輕輕搖頭:“沒有,相反,他什么好處都沒許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將軍,你可還記得咱們從江南起事,你帶著兄弟們殺入官府,打開倉庫放糧,將糧食分給受災百姓時說的話嗎?”
“你說,我們要平盡天下不平之事,殺盡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還天下一個太平,給百姓一條活路。可后面呢?我們都做了什么?我們變成了我們曾經最厭惡、最仇視的人。”
韓子坤不忿:“就因為這個?荒謬,弱肉強食,這天下就如此。狗皇帝不把人命當回事,他不一樣是皇帝,坐在龍椅上,掌萬萬人的生死,享受無上的權力和富貴。軍師,你竟因為這種荒唐的理由背叛我們,你對得起我們的信任嗎?”
相較于韓子坤的憤怒,葛淮安的茫然,葛鎮江意外的平靜:“就因為這個?”
袁樺重重點頭:“朝廷不仁,所以江南大亂,得民心者得天下。況且,我們的家人、朋友不是餓死便是死在這些貪官污吏的血腥鎮壓之下,而我們又將這等暴行施之于其他平民,這與官府有何不同?”
他沒有質問,但大家都想起了家人的死亡、親朋的死亡,想起了那種憤怒充斥全身卻又無力的感覺。
葛鎮江眼底浮現出短暫的悔意,然后問道:“你為何不阻止我們?”
這回輪到袁樺苦笑:“我沒有勸阻過你們嗎?”
葛鎮江想起來了,自己還曾答應過袁樺,但最后確實是他們沒做到。
葛淮安聽出不對勁兒,怕袁樺不管他們,連忙說:“軍師,我們都知道錯了,以后不會了,你替我們向……陳云州求求情吧。我們當時都是不得已,都是朝廷害的,咱們沒吃的,那么多兄弟都去餓死嗎?”
袁樺沒搭理他,這些人中恐怕就葛鎮江還有些悔意。
韓子坤已經殺瘋了,完全忘了他們起事時的初衷,至于葛淮安,他也一樣,他們早就迷失了自己,沒法回頭了。
袁樺朝旁邊的獄卒點了點頭。
獄卒打開牢門。
葛淮安連忙欣喜地迎了上去,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軍師,我就知道,你絕不會放棄我們的,你……不,不可能,你不會這么絕情的。”
看到袁樺手里的食盒,他備受打擊,喃喃自語,一臉的不可置信。
袁樺沒搭理他,打開食盒,拿出酒壺,給葛鎮江倒了一杯酒:“將軍,我敬你。是我袁樺對不起你,你放心,我以后會替你照顧好金海他們幾個的。”
金海是葛鎮江的兒子,今年只有三歲。
他以前的妻子孩子都死在了江南水患中,這是起事后重新納妾所生。
葛鎮江自知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他端起酒杯,跟袁樺碰了一下,問道:“這事為難嗎?”
袁樺輕輕搖頭:“不會,陳大人說禍不及家人。所有犯下罪孽,按律處斬的官員、豪紳、巨賈,都不牽涉無辜的家眷,但其家產全部罰沒,家中子弟三代不得入官府。”
不是不能科舉考取功名,而是連官府不入流的小吏都不能擔任。
但這對葛鎮江已是最好的情況了,要換了朝廷,只怕是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會放過,凡是跟他有點牽扯的人通通都得死。
而陳云州這次恐怕只處死了幾十百來人。
葛鎮江仰頭一口喝下了酒,沖袁樺笑了笑:“我不如陳云州,亦不如龔鑫,你的選擇沒錯。”
成王敗寇,敗了就要認命。
葛鎮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腦海中浮現出當初帶著弟兄們反抗朝廷,反抗官府,打開糧倉,任貧苦百姓取用時緊張、興奮又欣喜,那時候無數的人自發地向他下跪道謝。江南好男兒紛紛投效他,感念他的恩德。
后來有更多的人朝他下跪,可他們的眼底卻再也沒了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激,只剩無盡的恐懼和害怕。
他拿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然后沖袁樺說:“謝謝你送我這一程,什么時候?”
袁樺心情復雜,頓了片刻道:“明日正午。”
葛鎮江點頭:“今日既已送別,明日就別來送我們了,難看。”
袁樺默默點頭,幫他又倒了一杯酒。
次日中午,菜市口人山人海,總共一百三十四人被押赴菜市口行刑,一代梟雄葛鎮江赴黃泉,葛家軍成為歷史。
***
楚弢帶著大軍撤離了田州,退回了汝州,稍作休整,留了兩萬人看守汝州,就準備帶著剩下的精銳回京。
就在這時,他卻收到了一封田州來信,而且指明是送給他的。
副將將信給他:“將軍,送信的人是慶川軍。”
楚弢狐疑,一邊嘀咕一邊打開信:“慶川軍,陳云州,撿了這么大個便宜寫信給我作甚?莫不是想感謝我,大可不必,等平了高昌人,我楚弢還會南下收復田州。”
將田州拱手讓給慶川軍,楚弢的心也在滴血。
所以這會兒面對勝利者的來信,他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等他看到信上熟悉的、倒背如流的文字和下方那顯眼的紅色印鑒,楚弢蹭地站了起來,渾身發抖:“信,信,拿來……”
副將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態,連忙問道:“將軍,您說的什么信?這信上到底寫了什么,您……”
楚弢扶著案桌,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懊惱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中計了,我們中了慶川軍的奸計……”
說著,他將手里的信塞進了副將手里。
副將看到信里的內容也傻眼了:“跟……跟兵部那封信一模一樣,慶川軍怎么會知道兵部那封信的內容?不,那封信,不是兵部寫的,是慶川軍,慶川軍偽造的,可惡,陳云州太陰險了,他故意利用我們攻打下田州,然后騙咱們離開,咱們上當了。”
這一刻,副將也后悔得幾欲發狂。
他們為了攻打下田州,死了多少兄弟,耗費了多少心力,最后竟便宜了慶川軍。
楚弢頹喪地坐到了椅子上:“兵不厭詐,兵不厭詐,我領兵一輩子,竟輸給了一個晚輩,是我不如人。陳云州不愧是西北軍之后,陳家之后,我輸了,我輸了……”
副將擔憂地看著楚弢:“將軍,陳云州他們剛占據田州,里面說不定還有內亂,咱們不如現在就帶兵打回去,不然……這事若是傳入朝廷耳中,恐怕……”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楚弢這是重大的戰略失誤,朝廷肯定要治他的罪,如今唯一能夠將功折罪的辦法,就是拿回田州。
楚弢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雖然臉色還是很難看,但已開始思索對策。
他認真思量了一會兒副將的提議,輕輕搖頭:“難,我們攻打田州損失不小,慶川軍占領田州卻沒耗費多少兵力。”
慶川軍本就不弱,又占據守城這樣的地利,還有殺傷力大的火器,這必然是一番苦戰,而且不知會持續多久。要知道他們從龔鑫手里拿下田州,都花了不少時間。
副將說:“那咱們也必須得打,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兵力太少了,而且剛經過一場大戰,將士們都需要時間休息恢復。”楚弢猶豫片刻后道,“先征兵,補充一些兵力吧。”
他們現在加上汝州的守軍也只有十萬人左右。
這些人還不可能全部出動,汝州要留下一兩萬守軍。
攻城如果在器械、兵力方面都沒優勢,是很難打下田州的。
副將點頭:“好。”
至于北上回去保衛京城的事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但出人意料的是,過了兩天,又一名驛卒送來了兵部的信,而且內容竟跟陳云州上次偽造的差不多,信中說,高昌人已打到了宣州,京城岌岌可危,朝廷命楚弢速速帶兵回京支援。
幾天內連續收到三封大差不差的信,而且連印鑒都一樣,也不怪楚弢會懷疑這封信的真實性。
他召集將領將信的事說了一遍:“大家怎么看?”
副將蹙眉道:“將軍,會不會又是陳云州使的詭計?他將咱們騙離汝州,然后慶川軍可以攻打汝州,還可以在半路攔截偷襲咱們,當初賈長明的大軍撤離回祿州就被慶川軍偷襲,不得已只能來投奔咱們。”
幾個賈長明原來的部下可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是啊,慶川軍陰險狡詐,不能不防。”
“是啊,如果我們一旦北撤,汝州陷落,整個江南都會落入朝廷的手中。到時候,北地多州都沒兵可守,也會失守。若這封信是真的倒還好,但若是假的,我們就是大燕的罪人。朝廷追責,在場諸位都逃不了。”
大家都顧慮重重,既擔心這封信是假的,又怕是真的。
只能說陳云州前面兩回玩的虛虛實實把他們給搞怕了,大家都不敢輕易下決定,不然一步錯步步錯,到時候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一切都完了。
楚弢靜靜地聽諸位將領討論,心里也在思量這事該如何辦。
許久他說:“先仔細盤查一下這名驛卒的身份,查清楚之后再做決定。”
驛卒身上倒是有勘合和火牌,但上次冒充的家伙也有,光這些并不能證明其身份,除了這個,驛卒也拿不出更有力東西證明其身份。
所以一時間,楚弢也拿不定主意,而且江南距京城太遠了,派人去打探消息,來回再快也得半月之久,太長了。
思來想去,他給甄衛寫了一封信去,詢問情況。
如果京城的形勢真的不樂觀,朝廷不可能只給楚家軍下令,甄衛這邊肯定也會得到命令,而且甄衛的駐地距汝州只有幾百里,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天的事。
甄衛確實也接到了朝廷的命令,他當即往西抵達了平州,等待跟北上的楚家軍匯合,一道回京,因為他的人數只有三萬人,要是北上遇到大批高昌人肯定打不過。
跟楚弢匯合之后,兩軍人數達十數萬之多,遇上高昌人大軍也不慌。
只是等了三天,他沒等來楚弢,反而等到了一封從賀州急送過來的信,看清信上的內容后,甄衛差點把信給撕了,這個楚弢得了疑心病吧,連朝廷的詔令都不信,這不是耽誤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