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雖然祿州的危機暫時解除了, 但韓子坤的心情并不好,因為這是以犧牲橋州為代價換來的。
為此現在葛淮安看他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總覺得是他們祿州連累他放棄了橋州。
若非大哥寫信, 讓他們倆和睦相處, 共克艱難,帶領葛家軍走出困境,韓子坤早就跟葛淮安翻臉了。
再加上最近天氣熱, 韓子坤的心情就更加煩躁了。他不想見到葛淮安那張晚娘臉,索性窩在自己在祿州城的臨時府邸中, 閉門沒出。
反正最近天氣熱, 自己這邊人多, 西北軍和禁軍的攻勢也緩了,由以前的三天一次進攻變為了五六天一次。
今日也無戰事,韓子坤索性就沒去軍營,窩在府中與幾個美人在水榭尋歡作樂。清幽的琴聲伴隨著美人嬌滴滴的嬌嗔,還有按在肩上軟若無骨的柔荑, 真是快活似神仙,也不知皇宮里那皇帝老兒過的是何等逍遙肆意的生活。
忽地,一道聲音從珠簾外傳來, 打斷了韓子坤的暢想。
“大帥, 慶川軍派人送了一封信過來。”
韓子坤懶洋洋地掀開眼皮,揮了揮手:“拿進來吧。”
都頭丁建拿著信, 掀開簾子, 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將信遞給了韓子坤, 從頭到尾他的眼睛地都低垂著, 望著地面,深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 觸怒了韓子坤。
韓子坤接過信,慢吞吞地打開。
他現在對慶川軍的厭惡不比西北軍少。
就出個一萬人,也好意思獅子大開口要橋州。大哥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瘋,竟然答應了這么荒謬的條件。
想起這事,韓子坤就窩火。他現在算是明白了,碰上慶川的人準沒什么好事。
懷著滿腹的怨氣,他展開信,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
只這一眼就讓他蹭地坐了起來,驚得旁邊伺候的幾個美人嚇了一跳,噤若寒蟬地跪下。
韓子坤看完了信,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看了一次,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憤,最后化為了濃烈的不滿。
“娘的,這操蛋的慶川軍到底走了什么狗屎運,這種好事也能被他們碰上。”
聽到這番話,丁建心頭一跳,唯恐遷怒到自己身上,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韓子坤雖然罵罵咧咧的,卻沒懲罰他,而是指著旁邊一穿黃色紗衣的女子說:“送你了,去把葛淮安給我叫來。”
啊!
丁建也駭了一跳,早聽說韓大帥喜怒無常,果然如此。
他現在都搞不清楚韓大帥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過有一點準是沒錯,那就是順著他,絕對不要忤逆他。
顯然,那跪在地上渾身瑟縮發抖的黃衣女子也清楚這點,哪怕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也沒敢哭出來。
還是丁建先回過神來,連忙說道:“謝大帥,小的這就去請葛大帥。”
韓子坤擺了擺手。
丁建看了那黃衣女子一眼,有些為難,因為他不清楚韓子坤是真心送女人給他,還是說說而已。這一個選不好,觸怒了他,自己只怕要受罰。
黃衣女子顯然要更了解韓子坤的做派一些。
她跪下給韓子坤磕了三個響頭,淚眼婆娑地說:“奴婢不能伺候大帥了,大帥……大帥多保重。”
磕完頭,她站了起來,小聲低泣著一步三回頭地跟著丁建踏出了水榭,似是極為不舍。
但丁建要是敢大膽回頭仔細看看周遭,就會發現余下那幾名漂亮的姑娘眼底的羨慕都快壓不下去了。誰愿意伺候一個喜怒無常、殘忍暴戾的變態?
丁建和黃衣女子走后,韓子坤又將那封信掏了出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眼底的酸意都快化為實質了:“這陳云州,命也未免太好了。”
“靠,他到底給佛祖捐了多少香油錢?老天爺為何這么偏坦他。”
“又是這么大個便宜,那鄭冀為何不帶兵投效老子。陳云州能給他的,老子通通給十倍。”
……
一時間,水榭中都只有他罵罵咧咧,充滿嫉妒的聲音。
等葛淮安來時,他嘴里的酸味都還沒下去。
葛淮安聽到他的自言自語,皺了皺眉,不爽地問道:“大熱天的,你把我叫過來,就是想讓我聽你罵陳云州的?”
韓子坤一句話都沒說,直接將信丟給了葛淮安。
就不信,你這家伙心里不會酸。
在葛淮安看信的時候,他擺了擺手,示意這些女子退下。
果不其然,葛淮安看完信后,臉也黑了:“狗日的,這陳云州莫非是老天爺的親兒子。”
一萬六千名西北軍啊,那可是驍勇善戰的一萬六千名西北軍,竟帶著武器投奔陳云州去了。
這一波,陳云州真是發大了。
韓子坤看了他一眼,嗤笑出聲,大哥不說二哥,你這家伙不還是一樣羨慕嫉妒。
葛淮安被韓子坤笑得很不爽,一把揉皺了信,丟進了池水中,側頭看著韓子坤:“這事未必是真的,那鄭冀好好的,為啥要投靠陳云州?就憑陳云州臉比較大?”
韓子坤譏誚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林欽懷會拿這種事騙人?行了,我已經派人去打聽這事的真假了。一萬多大軍,占西北軍戰力的三分之一,這可不是小數目,瞞不住的,相信一會兒就會有消息。”
聞言,葛淮安也不走了,坐下拿起盤子中的葡萄一言不發地吃了起來。
韓子坤一看就知道,葛淮安其實也是傾向于認為這事是真的,此時心里也很不爽,恨不得手里的葡萄就是陳云州呢。
本來他一個人很不爽的,如今看自己的對頭一樣不爽,心里不知為何高興了許多。
兩人也不說話,就這么沉默地呆在水榭中,搞得外頭伺候的奴仆膽戰心驚的。
等了一個多時辰,太陽都偏西了,派出去打聽消息的探子終于回來了:“回韓大帥、葛大帥,確有此事。如今西北軍中已傳開了,前兩天鄭冀借口要挖陷阱去了白虎嶺,然后帶兵投奔了西北軍。聽說這是因為現在慶川軍的主帥林欽懷就出自西北軍,跟那鄭冀有舊,好像鄭冀曾是其下屬。”
葛淮安頓時感覺葡萄不甜了:“娘的,什么運氣,來打個仗都能遇到這種好事。知道林欽懷跟西北軍的具體瓜葛嗎?”
葛淮安尋思著,這里頭或許有能做文章的地方。
可惜探子搖頭:“不清楚,此事西北軍中的普通將士好像也是第一次聽說。”
搞不成事,葛淮安揮手讓他下去,然后看向同樣陰沉著臉的韓子坤問:“你怎么看?林欽懷約咱們一起攻打西北軍。現在西北軍只有三萬來人,禁軍在另一側,短時間內沒法支援,若咱們出其不意倒是能打西北軍一個措手不及。”
韓子坤緊抿著唇,許久才說:“慶川軍毫無信用可言,誰知道林欽懷所說的是真是假。”
葛淮安也有這個顧慮,但他習慣性地想杠一下韓子坤:“你該不會是怕了吧?也是,西北軍的裝備那么精良,可不你是手里這幫子地痞流氓能比的!”
他們這次跟西北軍作戰,之所以敗多勝少,有個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裝備兵器完全比不上西北軍和禁軍。
他們的武器裝備多是搶劫楚家軍、各地州府衛兵、衙役的兵器。
楚家軍的兵器還好點,其他各州縣的兵器參次不齊,大多都不怎么樣,有些甚至因為生太多的銹,一掰就斷,別說砍人了,連砍瓜都困難。
他們也想過鍛造兵器,但因為他們葛家軍的地盤換得太快,剛剛找到鐵礦煤礦,招募了鐵匠,建起了爐子,很快地方就失守了。
連續幾次,投入不少,卻沒什么收獲,后來葛鎮江也歇了自己打造兵器的心思,以搶為主,再從其他渠道購買一些,但這樣的配置對付那些沒什么戰斗力的州兵還行,對上禁軍、西北軍這種朝廷主力部隊,他們在武器裝備上的劣勢就無限放大了。
“老子會怕他們?”韓子坤怒斥,“葛淮安,你沒來之前,我們四萬人照舊守了祿州大半個月。大哥讓老子讓著你,老子不跟你爭,這事先等等,讓慶川軍去打,咱們在后面看熱鬧不好嗎?反正不管他們誰贏了誰輸了,咱們都不虧。”
葛淮安當然也巴不得慶川軍吃這么大個虧,但他還有點顧慮:“要是慶川軍被朝廷的大軍打敗了,他們跑了怎么辦?”
這倒是,韓子坤眼睛閃了閃,出了個陰險的主意:“咱們回林欽懷一封信,答應他,一起攻打西北軍!到時候咱們出工不出力,派少量的兵員出去做做樣子。現在西北軍肯定最恨慶川軍,有林欽懷拉仇恨,想必西北軍的主力會去攻打慶川軍,咱們就在一旁看熱鬧。”
“他們要是兩敗俱傷,那是最好,咱們去撿個便宜。要是西北軍碾壓慶川軍,咱們就退回城中,也沒什么損失。”
哪怕葛淮安跟韓子坤不對付,但也得說,韓子坤這主意實在是夠歹毒的。
因此他沒跟韓子坤唱反調:“行,你現在就給林欽懷回信。”
***
次日清晨,林欽懷收到了韓子坤的回信。
韓子坤同意一起攻打西北軍的大營,還將時間定了下來,就約在明天傍晚。
不過在信中韓子坤提了個要求,戰利品根據雙方出兵兵力的多寡分。
這一條明顯是葛家軍占便宜,因為比人數,慶川軍肯定比不過葛家軍。
這點很具有迷惑性,讓老練的林欽懷都相信了幾分葛家軍是真的打算答應對西北軍動手了。
至于戰利品的分配,他沒有意見。西北軍駐地距祿州很近,除非葛家軍損失慘重,不然他們是搶不過的。
而且林欽懷送這封信的目的就不是為了戰利品,他只要葛家軍出兵,牽制住西北軍的兵力,所以對這點要求,他也很痛快地答應了。
于是各懷鬼胎的雙方,竟奇異地達成了一致。
七月初五的傍晚,晚霞漫天,天氣悶熱得仿佛一口大蒸籠,哪怕只是坐在那什么都不做,汗水就不斷地往外冒,衣服更是沒干過。
這樣又熱又潮的天氣,讓西北來的將士很不適應。
于是很多沒值夜任務的士兵吃過飯后,都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去河邊洗澡。
等他們洗完澡回來,太陽徹底躲進了云層中,光線暗淡了下來,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了,也到了一天中該睡覺的日子。
但就在這時,營地中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號角聲。
聞聲,士兵們臉色大變,連忙拔腿就往軍營中跑去。
大營中,此時也喧囂嘈雜得很:“有敵襲,二軍三四營在這里集合!”
“一軍七營、八營集合!”
……
將領們站在平日里集合訓練的地方召集手底下的士兵。
西北軍到底是訓練有素的正規部隊,很快各軍各營就集結起來,沖了出去,主動迎敵。
只是出去后打先鋒的西北軍卻撲了個空,遙遙的看到了兩支軍隊,但還沒來得及交手,對方掉頭就跑。
因為天色已晚,光線不好,擔心敵軍在路上設了埋伏,引誘他們過去,最后先鋒營的將士沒有追上去,而是在四周搜查了一遍,沒什么發現后,只得收兵回營。
虛驚一場,但賈長明還是召集眾將領商議這事。
最先發現敵軍蹤跡的三軍五營指揮使站出來說明當時的情況:“將軍,今日是我們三軍五營和六營負責值守。酉時左右,天快黑時,放哨的士兵在西北兩側都發現了敵軍的蹤跡,立即吹號示警。”
先鋒營的人補充:“沒錯,我們在西、北兩側都發現了敵軍的蹤跡,應該是慶川軍和葛家軍聯手出擊,準備偷襲,但被咱們的人提前發現了。”
這也說得通。
二軍一二營的指揮使洛培惱怒地說:“肯定是因為鄭冀帶兵投了敵,葛家軍也知道了咱們兵力銳減,所以才敢出城攻打咱們。現在林欽懷接納了鄭冀的兵力,有兩萬多人,葛家軍有小十萬,在兵力上咱們完全不占優勢。將軍,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賈長明當然知道鄭冀不可能為慶川軍增兵,但因為營中有慶川軍的探子,為了掩飾鄭冀,讓他順利打入慶川軍,這事賈長明不能明說,只得看向洛培道:“那洛指揮使有什么好主意?”
洛培提議:“將軍,現在我們兵力不占優勢,攻打祿州難度增加,不如往西退,去攻打慶川軍。現在慶川軍遠離仁州,目前也沒拿出火、器,想來是不便利,咱們的人數對上慶川軍加鄭冀的部下,也不遜色,必定能取勝。”
這法子不錯。
但賈長明不可能同意,好不容易將鄭冀送入了敵營,這時候去攻打,林欽懷兵力不夠肯定會把鄭冀的人馬拉回來打他們。那鄭冀打入慶川軍內部的計劃就泡湯了,這豈不是因小失大嗎?
現在在賈長明看來,慶川軍已不足為懼,當務之急還是拿下祿州。
他皺眉故作思考,少許后道:“不可,咱們跟禁軍結盟一起拿下祿州,現在咱們不顧禁軍,先退了,置禁軍于何地?哪怕知道咱們兵力減少了一萬多,葛家軍也不敢跑出來堂而皇之地攻打我們,也是因為有禁軍在北邊做牽制。一旦我們拔營往西這種平衡將被打破。”
洛培還想據理力爭。
但不等他開口,賈長明就先開了口:“洛指揮使,已經有人去將鄭冀及其手底下主要將領的家眷帶到祿州了,你再等等,到時候有了人質,鄭冀他們投鼠忌器,自然就不足為懼了。”
“時候不早了,今晚多安排兩個營值守,提防敵軍又來偷襲,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說完賈長明站了起來,一副送客的模樣。
洛培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低垂著頭跟著眾將領退出了賈長明的營帳。
***
同一時間,林欽懷聽完探子的話,滿頭黑線。
得,這次他跟韓子坤竟想到了一塊兒去。
雙方說好結盟,一起攻打西北軍,結果都是打著坑對方的主意,只派了幾百人,在西北軍大營一千米外晃悠了一圈就跑路了。
這種默契,真是太讓人哭笑不得了。
想必現在韓子坤也得到了消息,那他恐怕更不會主動出來攻打西北軍了。
但這么拖下去,熬人不說,要不了多久,賈長明恐怕就會知道鄭冀陰謀敗露的消息,到時候他再想從中作梗,賈長明和韓子坤恐怕都不會信他,兩者都防著他,肯定搞不了事,撿不了漏了。
哎,歸根到底還是他們慶川軍積累的時間太短,占領的地方又多,現在實在是騰不出太多的兵力,不然他直搗賈長明的老巢。
如今這事,還是得指望韓子坤和葛淮安。
這兩個龜孫子,手底下那么多兵力,竟然都不敢出城主動出擊,真是群廢物。
林欽懷想了許久,韓子坤他們現在不愿出兵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被朝廷的大軍打怕了。但更重要的是,打著坐收漁翁之利的念頭,希望他跟西北軍打得兩敗俱傷,葛家軍再出來撿便宜。
大家都抱著這樣的念頭,以至于如今祿州的戰事進入了拖拉階段,全都這么出工不出力,唯恐便宜了其中一方,所以才會鬧出今天的笑話。
三角關系太穩固了,互相牽制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得打破韓子坤的這個心理預期,讓他們覺得無便宜可撿了,他自然就會出兵了。
而這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慶川軍“失去”戰斗力。
而且還有一個月左右就會進入秋收,如果西北軍和禁軍不退兵,祿州將收不到糧,這么下去遲早會坐吃山空,由不得韓子坤不急。
想到這里,林欽懷頓時有了辦法。
他叫來心腹,商議了一番。
當天半夜,慶川軍在白虎嶺以西的臨時營地中突然發生了暴動,鬧哄哄的,直到快天亮這場動亂才停了下來,但慶川軍不少人身上掛了彩,林欽懷更是斷掉了一條腿,躺在簡易的擔架上,右腿被白色的紗布包裹著,不一會兒就滲出了血液。
當清晨,慶川軍就抬著林欽懷迅速撤退,往西去了。
西北軍和葛家軍的探子都留意到了這個情況。
等慶川軍撤離后,探子去了營地中探查,發現營地中有很多打斗的痕跡,還有血跡,此外,他們還發現了一堆燒毀的尸體,從殘余來看,這些尸體上穿的都是慶川軍的軍服。
難道是慶川軍起了內訌?
對此,賈長明明面上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心里卻篤定是鄭冀留下的人做的。可惜了,竟沒弄死林欽懷。
不過聽探子說,林欽懷傷得非常重,擔架都被染紅了,血滴了一地,估計時日無多了。
鄭冀沒有在慶川軍中,應該是去了仁州,估摸著再過幾天就會傳來好消息了。
到時候,可讓鄭冀的人扮作慶川軍,假意跟韓子坤聯手,再殺韓子坤一個措手不及。
而現在嘛,他只要保持不動,不讓人懷疑到鄭冀身上就行了。
***
韓子坤算計林欽懷,最后發現林欽懷竟然跟他打同樣的主意,白歡喜了一場,他很是不爽,喝酒罵了半夜,導致第二天宿醉,遲遲沒醒。
葛淮安只得跑到他的府邸,推開門,將他從床上拉了起來。
韓子坤沒睡醒,脾氣很暴躁:“怎么?賈長明打過來了?沒有,那你來做什么?”
葛淮安氣急敗壞:“慶川軍的營地昨晚出了事,林欽懷受了重傷,帶著殘兵倉皇逃跑了。”
頓了下,他厭惡地看著韓子坤:“你怎么變成這副鬼樣子了?現在可是打仗的時候,你還酗酒宿醉,我要將這事告訴大哥!”
韓子坤推開了他:“我這樣不好嗎?沒人跟你搶,一切都你說了算。”
葛淮安呸了一聲:“誰稀罕你的祿州,大哥說過了,等打退了朝廷的大軍,讓我帶兵北上,拿下平州,再一路往北,直取京城,別當誰都跟你一樣,拿個破祿州當寶。”
韓子坤瞥了他一眼:“你自己說的,最好說話算數。”
“原來你是擔心我拿了祿州,不還給你,天天搞這些名堂呢!”葛淮安嗤笑一聲,“我在偏廳等你。”
說罷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韓子坤換了身灰色的袍子出來,問道:“林欽懷那邊怎么回事?莫非是打算毀約了?”
葛淮安撇嘴:“這人靠不住,搞不好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守約。我已經派探子出去打聽到底了,為何好好的,林欽懷會受重傷。”
“又沒跟賈長明打仗,半夜在營地中受傷,除了內訌還有什么原因?”韓子坤說道。
葛淮安不解,他們跟慶川軍交手過很多次,知道慶川軍內部很團結。他想了一會兒,皺眉說:“莫非是投奔慶川軍的鄭冀干的?”
別說這還真有可能。
就在兩人思考這事可能性有多大的時候,探子陸續回來,告訴他們死的是穿慶川軍軍服的人,尸體已經被燒了,但還有殘余,粗略估計,昨晚可能死了幾百上千人不等。
聽到這個消息,葛淮安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肯定是鄭冀那伙人干的。不然慶川軍幾千人中怎么會出這么多叛徒?打聽到鄭冀的蹤跡了嗎?”
探子說:“回葛大帥,聽說鄭冀已經去仁州見陳云州了,沒在林欽懷這兒。”
葛淮安跟韓子坤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笑了:“完了,這下陳云州是引狼入室了。”
虧得前兩天他們還嫉妒死了陳云州,白白得了這么多士兵,沒想到最后是個禍害。如果陳云州沒防備,仁州連同他自己很可能都會被一鍋端了。
韓子坤大喜:“要是鄭冀拿下了仁州,西北軍很可能顧不上我們祿州,會往仁州而去,到時候只剩北邊的禁軍不足為懼了。”
兩人都抱著這種美好念想,看起了好戲。
但第二天,探子卻帶回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聽聞西北軍有讓祿州百姓提前收割的打算。
現在稻谷還沒黃,根本就沒熟,這時候西北軍若是讓百姓提前收割,明擺著是想斷了他們的糧。
葛淮安帶了六萬大軍進城,增加了祿州城的戰斗力,但同時每天又多了六七萬人的消耗。祿州城中的糧食頂多只能撐一個半月,剛好跟今年秋收接上。
可現在被西北軍一搞,城中十萬將士和雜役都將面臨斷糧的風險。
要是鄭冀拿下了仁州后不攻打定州,而是率兵跟賈長明匯合,繼續跟禁軍一道圍困祿州,只需到八月中下旬,祿州就會因為缺糧不攻自破。
想到這里,韓子坤又想罵人:“陳云州不是挺聰明的嗎?怎么這么蠢,竟信了那鄭冀。”
這一刻,他都希望陳云州別中計了,消耗一波西北軍的兵力,當然最好是兩敗俱傷。
葛淮安更擔憂一點:“仁州很可能會出事,林欽懷應該會帶兵撤退,顧不上在咱們這里撿漏了。咱們現在恐怕只能趁著賈長明沒有防備,主動出擊了。”
“他才三萬人而已,禁軍的駐扎地距西北軍有四十多里,得到消息也不能馬上支援。只要我們速戰速決,拿下賈長明也不在話下。”韓子坤發了狠,“我帶五萬大軍去攻打西北軍,你帶著剩余的兵力守城。要是禁軍有異動,大營空虛,也可安排一支軍隊偷襲禁軍的大營。”
這可都是自己的人,葛淮安不愿這樣冒險:“不,這樣硬碰硬即便能贏,咱們損失也很大。這樣,咱們多安排些斥候去打探禁軍的消息,假意要攻打禁軍,迷惑賈長明,若能引得賈長明派一部分兵力去增援禁軍是最好。”
這樣留在大營中的兵力銳減,他正好以多欺少。
分散敵軍兵力,逐個擊破,確實是個好辦法,韓子坤也贊同。
兩人商量了一番,最后決定由韓子坤帶兵佯裝攻擊禁軍,吸引西北軍的注意力,最好能夠分散西北軍,葛淮安再帶兵打賈長明一個措手不及。
***
七月初八,韓子坤帶兵攻打禁軍的大營,雙方交戰一個多時辰,死傷五六千人,最后以韓子坤的撤退而終結。
七月初九,韓子坤再度率兵攻打禁軍,雙方交戰不到半個時辰,韓子坤便帶兵撤回了城中。
七月初十傍晚,韓子坤再度帶兵偷襲。
雖然這幾仗,雙方都死傷了幾千人,韓子坤并沒有在禁軍手上討到便宜。可這樣頻繁的騷擾,讓沒有高墻可守的禁軍很頭痛,所以禁軍派人跟賈長明溝通,希望他們雙方能夠一起攻打祿州,早日拿下祿州。
而就在這時,一則消息從仁州傳來,鄭冀成功拿下了仁州,取了陳云州的首級,不日將帶兵來援。
這個消息一出,韓子坤攻打禁軍的勢頭更猛了。這一天直接出了五萬大軍,圍攻禁軍,雖然最后也沒拿下禁軍的大營,但禁軍傷亡總數已過了萬。
這對只有三萬人的禁軍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損失。
禁軍再一次給賈長明寫信,讓他出兵,共同出擊,或者拔營去北邊與禁軍匯合,不然禁軍就要撤退回平州了。
禁軍本是來支援他們的,如今遇到這種事想打退堂鼓也正常。但若是禁軍撤退,己方的兵力將大打折扣,即便是過兩日鄭冀帶兵回來,也沒法彌補禁軍的缺口。
所以賈長明思量了一陣,終于決定同禁軍一起攻打祿州。
七月十三日,事情沒往韓子坤想的那樣發展。賈長明沒有去支援禁軍,而是帶大軍攻打祿州。
禁軍也同時對祿州北城門發起猛烈的攻擊。
祿州城南城北同時遭遇朝廷的進攻,這一仗打得極為艱難,雙方投入的總兵力達到十幾萬。朝廷大軍發動了各種攻城器械,葛家軍雜役都上了城墻,雙方從早上打到正午,地上尸橫遍野,鮮血順著城墻而下就沒干過。
禁軍和西北軍都是朝廷大軍的精銳。
現在不計代價,全力攻城,到中午,葛家軍漸漸有些吃不消了,城墻上方時不時有敵軍沖了上去。
就在這時,韓子坤突然發現南邊數里外濃煙滾滾。
看那方向,正是賈長明大軍的駐地。
他大喜,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振奮地吼道:“慶川軍來支援,燒了西北軍的大營。兄弟們再堅持堅持,今日只要祿州城不破,每人獎勵十貫錢!”
除了鼓舞自己的士氣,他還有意讓擾亂敵軍的軍心。
因為戰場上太過吵鬧,扯著嗓門大吼顯然不是個好辦法。他學慶川軍,在城墻上拉了橫幅,寫著七個大字“西北軍軍營被燒”,橫幅一條條掛滿了城墻。
賈長明看到這些橫幅,差點氣得吐血。
其實慶川軍偷襲大營的時候,營地留守的將士就派人沖了出來通知他這事。
但眼看就很可能要拿下祿州了,這時候退兵豈不是功虧一簣?
所以賈長明咬了咬牙,狠心瞞下了這個消息。營地中最重要的就是糧草,但也只夠三萬人半個多月的量,只要拿下了祿州城,即便大營被毀也沒關系。
所以他下令對祿州城發起了更猛烈的進攻。
哪曉得韓子坤也發現了端倪,還搞出了這種名堂。
大本營被偷襲,不可避免地影響了西北軍的軍心。很快,西北軍的攻勢就緩了下來。
看到這一幕,賈長明心知今日要想拿下祿州城是不可能的了。
再打下去,除了增加傷亡沒什么收獲。他閉上眼睛,下了命令:“撤,迅速回防,追擊慶川軍!”
到這時候,他還如何不知道鄭冀那邊出了問題。
眼看敵軍撤退,城樓上,有士兵振奮地問韓子坤:“大帥,讓末將率兵出城追擊西北軍吧。”
韓子坤猶豫了一下:“不用,讓他們跟慶川軍打起來,兩敗俱傷再說。”
到這時候,他都還惦記著撿漏。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賈長明留了六個營三千兵力看守大營。人數對上慶川軍并不算很少,奈何慶川軍不講武德,殺進大營就直奔倉庫而去,不追求殺敵數量,只求能摧毀倉庫,為此還祭出了火、藥這等殺器。
留守的西北軍比較分散,加上大營四周又無險可守,很快慶川軍就沖到了倉庫,直接安放火、藥點火,炸了倉庫。
毀了倉庫之后,他們也不戀戰,立即撤退跑路。
所以賈長明回去后撲了個空,面對亂糟糟,還冒著黑煙的倉庫,他差點氣得噴血:“好個狡猾的林欽懷,老子與你不共戴天!”
阿嚏!
回仁州的官道上,林欽懷忽然打了好幾個噴嚏。
一旁的親衛見了,擔憂地問:“將軍,您沒事吧?”
林欽懷揉了揉鼻子,笑道:“沒事,可能是少主在念叨我吧。”
親衛笑道:“少主要知道咱們燒了西北軍的倉庫,定然很高興。不過將軍,現在西北軍沒了糧草,又在攻城中死傷慘重,咱們真的不乘勝追擊嗎?”
林欽懷擺手:“記住了,窮寇莫追。讓他們跟葛家軍死磕吧,不關咱們的事了,走,回仁州了。離開這么久,少主定然很擔心我們。”
作為這一戰的幕后推手,林欽懷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深藏功與名,直接帶兵退回了仁州。
第092章
處, 止也!
七月底,處暑到,最難熬的酷夏已經到了末尾, 暑氣消退, 田間沉甸甸的稻谷開始由青轉黃,秋收即將來臨。
陳云州漫步在金色的稻浪中,腳下是散發著芬芳的泥土, 偶爾有兩三朵白色的魚腥草小花從綠草中偷偷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多彩的世界。
陳云州體會到了一種靜謐寧靜的氣息, 仿佛心靈也在此刻受到了洗滌。
他在看風景,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別人眼里的風景。
不遠處, 戴著草帽在田間勞作的百姓不時偷偷往這邊看,三三兩兩議論紛紛。
“看見了嗎?聽說那位就是咱們仁州最大的官,連里正都要在他面前點頭哈腰的。”
“真的假的?他看起來好年輕,就跟你家二娃差不多大,而且長得這么白凈, 哪里像個官老爺,恐怕是哪位老爺家的公子吧。”
“不是,我當時也在, 親耳聽到里正和衙役都叫他大人。對了, 他的馬車和衙役都還停在村口呢。”
大家聽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更好奇了:“那這位大人跑到這田里來做什么?他沒帶里正, 怎么帶了老楊啊?”
“那就不知道了。”
其他人也想不明白, 畢竟種地可不是什么輕松體面的活兒, 別說府衙的大人了, 連縣太爺都不會來。他們這些老農基本上一輩子都沒見過縣太爺,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衙門開在哪兒。
“我看這位大人很和氣, 一點架子都沒有。該不會是看上老楊了吧?那老楊家可是要翻身了。”
聽到這話,眾人羨慕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要是能入了這位大人物的眼,魚躍龍門,以后就發達了。
殊不知他們議論的焦點,老楊卻佝僂著背,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心里忐忑極了。
今里正的兒子就帶著兩個衙役到他家,把他叫到了村口。然后這位大人說要去他田里看看,還拒絕了里正同行的請求。
他家的田收成是比別人家的稍微好了那么一點點,但也只是一點點,而且他家人也多,半大小子特別能吃,多的這點收成根本不夠。這位大人該不會是想讓他家多繳糧吧?
哎,根據他們過往的經驗,被官府找上肯定沒好事,不是讓去服役就是要錢。
也不知這次要花多少錢才能消災。他家老二還沒娶媳婦,下頭兩個小子,一個閨女也要吃飯,要太多,他們家今年可是要餓肚子了。
想到這里,老楊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幾分愁苦之色。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時,前方的陳云州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笑看他,詢問道:“老丈,這就是你家的田了吧?”
老楊連忙停下腳步,怔了怔,緊張地點頭:“對,是,是……”
看著他這副局促不安到極點的模樣,陳云州只得將聲音又放緩了一些說道:“老丈不必緊張。我無意間聽說你家是種田能手,每年的收成都比別家的好很多,所以過來看看。”
說到這里,陳云州掐了一根稻穗,又從旁邊田里摘了一根,拿在手里對比了一番:“你家的稻穗比旁邊這家的要長一點點,產量確實也要高一些。”
來了,來了,老楊心里發苦,嘴上不得不應道:“回大人,小人的田挨著河邊,運氣好,這幾年沒發過大洪水,所以田里的莊稼長得更好一些。”
陳云州抬頭看了不遠處涓涓流淌的小河,輕輕搖頭:“應該不只是這個原因。旁邊的田也挨著河邊,稻穗卻比你家要的短一些。”
其實短得不是特別明顯,用肉眼看,不仔細是看不出來的。
掐下來拿到手里一對比,這種差距才比較客觀。陳云州粗略估計了一下,一株稻谷,老楊家的大概會比旁邊這家高一二成的產量。
聽起來似乎不算太多,一畝地也就多個三四十斤收成。
可要是一百畝,一萬畝,一百萬畝呢?
這差距就大了。
要知道慶川現在可是掌握了七個州,好幾十個縣。若是能找到原因,將他麾下的地區水稻產量全部提高個一兩成,增加的糧食足以養活十數萬大軍。
這也是陳云州無意中聽說了傳聞親自跑一趟的原因。
如果只是某一年產量比較高,那不能說明什么,但好幾年都這樣,肯定是有原因的。
老楊也想不出來,撓了撓頭:“小的,小的也不清楚。”
陳云州思量片刻后問道:“你家糧食產量是從哪一年開始比別人家的多?”
“五年前吧。”老楊說了個大概的時間。
陳云州又問:“那一年發生了什么特別的事的嗎?”
老楊想了一會兒:“也沒有吧。對了……夏初的時候,河水泛濫過一陣子,將我田里的水稻秧苗沖走了不少。但那時候再補種也來不及了,正好上游也不知從哪兒沖了一些秧苗過來,小的看還能活,就將那些秧苗補種在了田里,想著能收一點是一點。”
陳云州頓時明白了,問題很可能出在那批沖過來的秧苗上。
那批秧苗的種子應該更優良。決定糧食產量最直接的兩個因素,一是種子,二是肥料。
村子里家家戶戶都用的農家肥、草木灰,沒什么區別,那唯一不同的便是種子了。
陳云州又問:“那你知道這些秧苗是從哪里沖來的嗎?”
老楊搖頭:“不清楚,咱們這條小河是陽寧河的支流,五年前那個初夏雨很大,這片田全部被淹了,好幾天水才退去。那些秧苗當時都有點焉了,估摸著是從比較遠的地方沖來的,大家都覺得很可能種不活,小的家里人多,沒法子,才撿了種的。”
陳云州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至于這個猜測能不能成,那試試就知道了。
陳云州指著這片稻田說:“老楊,你家今年的稻谷官府全買了。過幾天,稻穗完全成熟之后,你將稻穗割下來,不用脫粒,官府按照市價收。”
割下來的稻穗可是還沒曬很干,而且中間還夾雜著一些谷須,這可要占不少的份量。
官府按市價收購,那可比他拿去市場上賣要貴不少。
本以為今日要舍財,沒想到竟能賺錢。
老楊欣喜不已,連忙應道:“是,是,大人,小的都幫你留著。”
陳云州轉身往村子里走,接著問道:“你這田一畝能產多少糧?”
老楊粗略估算了一下說:“大概是兩百七十八斤一畝,具體的看年景。年景好多一點,年景不好就不好說了。”
“不用稱了,你留兩分田的收成做種,其他的官府按一畝田三百五十斤的量都給你收了。一會兒我留幾個衙役在這里看守農田,過幾日就收割。”
陳云州想了下,還是改變了主意。稱重量變數太多了,不要小瞧底層的百姓,他們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但他們有自己生存的“智慧”。
為了多賣錢,保不齊他們會往他收購的這十來畝田里增加產量。陳云州上輩子就遇到過,他看一頭發蒼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在路邊賣梨,有些可憐對方,就去買了幾斤,老太太對他說五塊一斤,但旁邊一中年人買了三斤,老太太又給他加了一個,卻只收了對方十塊錢。
后來陳云州跟同事們聊起此事,不少人都有相同的遭遇。有時候是價格區別對待,有時候是以次充好,給你撿一些不好賣的水果蔬菜塞進去,說起都哭笑不得。
陳云州倒不在意多給的那幾貫錢。
但如果這批稻谷中摻雜了其他的谷子,那會打亂他的計劃。
他是準備將這批種子收購了,帶回去讓仁州官府搞一個試驗田,在一片區域種上這些種子,再在旁邊種一些其他的稻種,對比一下,若是這批種子的產量仍舊比大部分稻種高出一兩成,那他準備在全慶川地區大力推廣這種優質的種子。
一旦混雜了其他的種子,試驗田的數據就不準確了,那會白忙活一場。
按三百五十斤算,他一畝地也能多收入三百多文錢了。
老楊高興不已,連忙答應:“是,大人您放心,小的全家都給您看著,絕不會讓任何人動了田里的稻谷。”
“好,那辛苦你們了。”陳云州笑著點頭。
等回到了村里,他又跟里正交代了一番,并留下了四名衙役,暫時駐扎在村子里,看守這十幾畝稻田。
里正見他這么重視這些水稻,連忙說道:“大人您放心,小的會安排村民輪流看守的。”
“不用了,讓衙役和楊老丈他們家的人看守就行。”陳云州拒絕了,十幾畝田,不用如此興師動眾。
里正還想說什么,但遠遠的卻看到兩名衙役騎馬疾馳而來。
很快那兩人進了村,勒繩停馬,然后給陳云州行了一禮:“陳大人,林將軍回來了。”
陳云州又驚又喜:“這么快?入城了嗎?”
衙役點頭:“已經進城了。”
林欽懷既然自己都回來了,那肯定祿州這場戰事也結束了。
陳云州高興不已,沖老楊點了點頭,大步出村上了馬車,說道:“走,回府衙。”
馬車很快就駛出了村子。
百姓們見他走了,這才敢跟老楊打聽這位大人到他們村子里做什么。
等聽說老楊家田里的水稻被官府高價給包了之后,大家都艷羨不已,想不明白,為啥被看中的稻田不是自己家的。
***
陳云州快速回了城,一進府衙,嚴煥就迎了上來:“陳大人,見您不在,林將軍去了軍營。”
“好,我知道了。”陳云州立即掉頭,轉身又往軍營中去。
軍營里,林欽懷安排了一部分將士留守后就放了其他人十天的假,讓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這次他們雖然沒有跟西北軍正面交鋒,但為了突襲,在山林間埋伏了許久。而且為了防止被敵人發現,還要經常換地方。
夏天山上草深樹長,蛇蟲螞蟻很多,又悶又熱又癢,大家都遭了不少罪,身上現在很多疙瘩,都是被蚊蟲叮咬的。
此外,這次也有傷亡,還得安排這些人的補貼撫恤,尤其是傷殘者和陣亡者。
等他忙完已經到傍晚了。
他估摸著陳云州也應該從城外回來了,便起身準備去府衙,誰料出門就看到陳云州大步過來。
林欽懷連忙拱手笑道:“少主,您怎么來了?”
陳云州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只是比一個月前瘦了些、黑了些,左臉頰上多了一條不怎么明顯的疤痕,脖子上有些紅疙瘩外沒有其他明顯的外傷后,松了口氣,笑道:“聽說林叔回了軍營,我過來看看。”
“里面說吧。”林欽懷退后側身,邀請陳云州進屋。
兩人進了廳堂,林欽懷主動向陳云州說起戰況:“……現在西北軍的糧草已經被我們燒了,如今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要么是退回北方,要么是跟祿州死磕。至于葛家軍那邊,雖然守住了城,但遭受了禁軍和西北軍的猛攻,傷亡不輕,短期內應該沒辦法再繼續往外擴張了。”
陳云州聽后大喜:“真是太好了,這是最好的情況。”
無論是西北軍還是葛家軍,哪一方壯大,對他們慶川軍都意味著威脅。
現如今這種狀況,除非是朝廷再從別的地方抽調兵力,否則他們慶川今年應該都不會有戰事了。
這對陳云州而言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祿州這情況至少能給他爭取一年半載的時間。
林欽懷也笑著點頭:“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帶兵撤了,只在山平縣留了五千人駐守。一是提防西北軍的參軍攻打山平縣,二來也方便了解祿州的情況。現在他們不管是打,還是撤,對我們而言,都沒關系。”
他之所以提前撤退還有個原因。這次葛家軍和西北軍損失都非常慘重,保不齊這雙方會聯合起來針對他們。這時候只有徹底地退回來,他們雙方才沒有聯合的可能。
陳云州贊道:“辛苦林叔了。對了,這次傷亡情況怎么樣?”
提起這個,林欽懷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包括上次伏擊鄭冀,慶川軍總共陣亡了八百六十二人,傷殘一百六十七人,輕傷一千二百人。”
這個數字對比他們做的事,不算高。
可死殘加起來一千余人,涉及的是一千多個家庭。
陳云州想到即將秋收,馬上會有一大筆的田賦進賬,而且商稅和鹽稅的額外收入,并不那么缺錢了,應該適度提高撫恤標準。
但一次性給錢,陳云州又有些擔心其家里人將錢一下子花光了,或者被親戚吃了絕戶,導致這些撫恤并不能落到他們手里。
所以他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林叔,這次去祿州打仗的將士,每人獎勵一個月的薪俸。此外,殘疾者看能不能給他們安排一些輕省點的活,這個我晚些時候跟嚴煥談。咱們先說陣亡者家屬,除了現在規定的一次性撫恤外,官府給給陣亡將士的家屬發放烈屬的牌子,每年過年,官府會給其父母、妻子、兒女各發十斤的大米,作為補貼。按人頭認領,為期十年,若父母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可由其其他子女或是里正這類的代領。”
十斤大米不算多,但也足夠他們每個人過一個吃飽的年。
如果父母俱在,兒女又多,一家人能領小百斤大米,十年下來就是小一千斤,在現有的撫恤基礎上多了近五成的撫恤金。
這樣的低保,也能讓將士在沖鋒陷陣的時候更放心一些。
若是以后能夠建立起工業,陳云州會讓下令優先雇傭烈屬、傷殘軍人,進一步保障他們的利益。沒了后顧之憂,這些將士才會在戰場上拼命。
但這種持續性的政策林欽懷是第一次聽說。
他詫異地看著陳云州:“這……這行嗎?”
陳云州笑道:“怎么不行?若是擔心各層官員執行不力,回頭每年再安排人員不定期暗訪一些烈屬,也可規避大部分的弊端。”
林欽懷點頭:“還是少主辦法多。我看這主意行,咱們男兒打仗,最怕的就是自己死了,家里的老人小孩沒有依靠。”
雖然這撫恤不算很多,可多少有些盼頭和指望。
聊完了這次祿州的戰況,陳云州說道:“林叔,如今仁州危機已解除,短期內應該沒什么戰事了。過幾天我得回慶川去了。”
林欽懷想到陳云州已經出來兩個多月了,沒有挽留:“好,少主提前派人通知我,我給少主踐行。”
陳云州笑著擺手:“不急,我還有點事沒做,可能過幾天也走不了。”
陳云州惦記的事就是楊家的稻谷。
第二天,他派人請了嚴煥,跟他說明了情況:“我懷疑楊家的稻種比較優質,產量會比目前咱們仁州大部分的稻種產量高一些。所以我派了衙役盯著,過幾天收割之后,將稻谷全運回府衙曬干做種,明年州府用公田做試驗田。”
嚴煥雖然以前在仁州是管收糧的,但其實他對水稻的種植并不是特別了解,更不知道什么叫試驗田了。怕搞砸了這事,他硬著頭皮問陳云州:“陳大人,這何為試驗田?當如何處置?”
陳云州耐心地跟他解釋:“嚴大人,到時候官府可在民間雇幾個種田好手,將公田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種植楊家的稻種,另一半種植其他的稻種。兩塊地,施肥、灌溉、除草、除蟲等程序完全保持一致,比如施肥,兩塊田都要施同樣份量同樣來源的肥料,盡可能地減少外力的干擾。”
“這樣等秋天收割時對比,如果兩塊田的產量有差別,那就是稻種導致的差距。我們可擇優選擇稻種,進而向民間推廣更優良的種子,以提高各地糧食的產量。”
這下嚴煥明白了:“下官懂了,除了種子,兩塊地其他完全一樣。”
陳云州笑著點頭:“沒錯,就是這個道理。這就叫試驗田。”
當然,這是很粗糙的試驗,但在目前的條件下,也只能這樣了。
陳云州記得古代時有人從東南亞帶回來過畝產更高的占城稻。等慶川軍拿下了西南,他得派人出海去東南亞尋一尋,有沒有更高產的稻谷。
即便找不到,那買些橡膠回來也行啊。
“對了,回頭安排人測量一下楊家稻的谷穗長度,大致一株稻穗上有多少顆稻谷,都可以做個粗略的統計,然后取中間值和平均值,掐去頭尾,再平均的數值,記錄下來,跟明年的數據做對比。”
嚴煥聽得頭大,額頭上汗水直冒。
見這情況,陳云州只好又詳細跟他解釋了一遍,這么做的意義和作用。
“不對,這批稻谷我還得帶一批回慶川。慶川距仁州有千里之遙,水土不同,氣候也有些差別,這種水稻在仁州產量不錯,但不意味著在慶川也這樣,我得帶一批回去做試驗。”
幸虧想到了,不然若明年仁州試驗田成功之后,貿然在全慶川境內推廣,那要是出漏子就完了。這可是關系著成百上千萬百姓的生計。
為了謹慎起見,陳云州決定到時候再沿途給定州、興遠也發點稻種試種,跟當地的水稻產量做對比。這樣一來,慶川地區從南到北都經過了簡單的試驗,如果慶川府的產量也沒問題,就可在七州推廣楊家稻了。
對于這事,現在嚴煥都是一知半解的,只能在一旁點頭聽著。
陳云州自言自語了一句后,又對嚴煥說道:“水稻的事先這么定著。此外,還有件事,關于傷亡將士的撫恤。昨天我跟林將軍合計,在現有的撫恤制度上,再增加一條……”
這個增加的條款,官府臨近過年會忙一些,但有名冊,只要提前準備好了數量,在年前發下去就是,也不算太費事。
嚴煥點頭:“陳大人說得是,很多陣亡將士家中都比較清貧,多了這項補貼,他們的生活也會寬裕一點。下官從今年起會嚴格執行官府的規定。”
陳云州可不光指望他:“嗯,此事我會下令到各州府,然后再由州府下發到各縣,這批糧食就暫時從各地的平義倉中出,來年秋收時,根據各縣各府發放的數量,再將平義倉的缺口補上去。這個撫恤要單獨做一本賬冊,抄一份,上交慶川,我會安排人核實情況。”
嚴煥明白了,這是要監督各級官員,避免出現多報,瞞領撫恤的情況:“確實當如此,大人考慮得很周到。為避免中間貪墨,下官提議,可在臘月初在城門口張貼告示,公布此事,這樣即避免了很多百姓不知情,沒領撫恤,也能監督官員,還能讓百姓感恩。”
陳云州看了嚴煥一眼,對哦,這可是個收買人心的好法子。不說其他的好處,單擁護值這點就是一筆巨大的收獲。
如今陳云州的擁護值卡在了三百五十萬,每天都在以幾千的數值上漲。
聽起來不少,但距四百萬怎么著也得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而且照這種速度,第四層貨架的兌換值恐怕得以千萬計了,所以擁護值永遠都不嫌多。
所以陳云州咳了一聲道:“嚴大人這提議不錯,能夠增加百姓對我們的歸屬感,也能凝聚民心。回頭我會讓各州縣提前張貼這張告示。”
并把先前陣亡者家屬前期沒給的這份撫恤金一并補上。
這樣一來,四百萬擁護值還遠嗎?
陳云州估摸著中秋節就能拿到蒸汽機的具體構造圖,制造方法,屆時,他們慶川將踏入蒸汽時代。這可是能源的一次革新,也是工業化的開端。
雖然他在古代已經是位高權重了,獲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權力和財富,但內心深處,陳云州還是很懷念現代便捷的生活。汽車高鐵、手機外賣,生活中少一樣都缺了樂趣,更別提一樣都沒有。
蒸汽機有了,蒸汽小火車還遠嗎?
不想,越是想這些越想問候穿越大神。
陳云州收回思緒,繼續跟嚴煥討論正事:“陣亡者的撫恤暫時就這么安排吧。關于傷殘者我有個想法,嚴大人,慶川府建了磚瓦窯、水泥工坊、玻璃工坊、紡織工坊、冶鐵工坊等等,目前整個慶川府有上萬人從事這些行業,其中大部分是官府主導的。”
“磚瓦、水泥、鋼鐵等這些貨物重量大,運輸不便,在本地生產是最好的,因此我建議仁州官府也可組織經營這些工坊,若是銀錢不夠,可跟當地的富戶聯合起來開辦這樣的廠坊,官府出地,富戶出銀錢,占股六四分,到時候優先招募傷殘軍人。這樣既能增加仁州府的收入,也能讓傷殘軍人有了養家糊口的活計,同時還能將富戶捆綁在我們這邊。”
“但這事唯一要防止的就是官府和富商勾結利用壟斷欺壓百姓。所以官府不能禁止其他百姓、商人開辦此類工坊,保持一定的競爭性。”
“至于地方官員,可將產業的發展也納入到地方官員的考核體系中。”
嚴煥真是大開眼界。經商是下等人才干的事,怎么官府也要插一腳?
不過仔細一想,這事好處確實很多。那些富商巨賈賺得盆滿缽滿的,官府從中分一杯羹,別的不提,至少國庫不會那么緊張了。
但他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哪怕覺得還行,也說不出什么良好的建議。
看他臉上神色變幻莫定,似還在消化這些消息,陳云州就知道,找嚴煥商量這事行不通。
算了,還是回了慶川,跟鄭深、陶建華他們商量商量,到時候除了土地、賦稅、人口,也可將產業、教育、衛生、公共服務也一并納入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之中。
不過現在談這些還太遠了,得一步一步來,先將傷殘軍人安頓好吧。
陳云州沒再說更多爆炸性的主意,留了時間讓嚴煥慢慢消化安排這些,而他則等著楊家稻收購之后就回慶川。
***
賈長明命人滅了火,收拾了營地后,發現糧草挽回了一些,但也只僅夠吃五天。這還是因為攻打祿州,傷亡了一萬多人,減少了一部分消耗。若還是先前的三萬大軍,估計只能吃三天左右。
除了糧草,藥房也被波及,藥物損失大步,導致不少傷員無藥可治。最后他一狠心,直接放棄了重傷員和斷胳膊斷腿的士兵,這些人即便花大力氣救了回來,也是廢物,沒法再上戰場了,何必再浪費僅剩的物資呢!
這樣一來,加上輕傷員,西北軍總共還剩了一萬七千人。
要知道,當初他可是帶了五萬大軍南下,結果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損失了大半的兵力。
而且面對的還都是一群烏合之眾的亂軍,后面還聯合了禁軍一起作戰。
禁軍那邊的傷亡沒他慘,但也陣亡了好幾千人,加上傷員,戰斗力也只有兩萬來人了。
這樣糟糕的局面,若是傳回朝廷,朝廷必然饒不了他。
他思來想去,如今只有一個辦法,那就夸大敵軍的勢力,這樣朝廷才可能從輕處置他。
不是賈長明打仗不行,而是敵軍太猛了,兵力太多,他們西北軍真是盡力了。
不過這點需得禁軍也配合才行,不然雙方上報朝廷,說得不一樣,那就露餡了,他還要擔個欺君之罪。
所以賈長明帶領余下的西北軍,重新安營駐扎后,就帶了幾名親信,悄悄騎馬去了禁軍的駐地。
禁軍的統領叫甄衛,乃是勛貴出身,對朝廷忠心耿耿,對亂軍非常仇視,認為就是這些亂臣賊子犯上作亂,壞了綱紀,導致天下大亂,生靈涂炭。
所以這次賈長明攻打祿州,請他相助,他才會答應。
但沒想到他們兩支精兵一南一北夾擊祿州,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這對甄衛來說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他不覺得是他們禁軍不行,他覺得這事大半的責任都在賈長明身上。
因此見了賈長明也沒什么好臉色:“賈將軍來我這里做什么?我們禁軍被你坑得還不夠慘嗎?”
他一想到這事傳回京城,天子震怒,就后悔不已,當初干嘛貪功,信了賈長明的鬼話,說什么拿下祿州很容易的,這下好了,將他也給搭進去了,他這統領只怕也要做到頭了。
賈長明拱手慚愧地說:“這事是我判斷失誤,連累了甄兄,在這里我向甄兄賠不是。但甄兄,此事也不是沒辦法補救。”
聽到最后一句,甄衛眼神微動,思量片刻,掀起眼皮看向賈長明,語氣還是有些不好:“怎么補救?”
賈長明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一,這次我們面臨慶川軍和葛家軍的雙面沖擊,而且他們的兵力是我們的三倍有余,慶川軍手上還掌握了殺傷力巨大的火器,一炮打出,數十上百人被掀翻。”
甄衛擰眉:“他們加起來總共也就十來萬人。而且你不是俘虜了幾千援軍,還殺了一萬多嗎?”
敵軍哪里有二三十萬了?
至于慶川軍的火器,他也沒見著。
而且哪怕南方都傳遍了,甚至京城也有這樣的傳言,甄衛都對火器將信將疑。真有這么厲害,那慶川軍不早統一南方,還容葛鎮江和龔鑫蹦跶?
聽到他的質問,賈長明滿頭黑線,這人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夸大不會的嗎?
不夸張點,怎么邀功?怎么抵過?怎么獲得封賞?
這種事在軍中不是基操嗎?殺一千,上報得三五千,勉強守住了城池,對上是“敵軍不敵敗走,我軍大獲全勝”,在報傷亡戰損的時候,死一千報三千,兵器鎧甲自然也要翻倍。
不然老老實實報上去,國庫要是沒多少錢了,克扣點,那差額誰補?你自己掏腰包啊?
他深吸一口,苦笑道:“甄統領,咱們如今也是沒法子才撒這樣善意的謊言。否則如實上報,朝廷必然會重罰,你我押回京中受審也就罷了,底下那些跟著咱們出生入死的兄弟也都要受罰,你忍心嗎?”
不得不說,他還真是狡猾,偷換概念,明明是為了自己,卻故作一副大義凜然,為了他人的模樣。
甄衛沒他這么老油條,但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真實意圖。雖然對欺瞞朝廷,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想到這事要是上報上去,皇帝真的可能下旨押他回京受審,到時候不止是他,恐怕他的家族親人都要受牽連。
所以看了賈長明一眼,問道:“那第二點呢?”
不反對就是默認,賈長明知道這事成了,心中大定,繼續說道:“第二,這次咱們的傷亡雖然不小,但葛家軍也沒討得便宜,他們傷亡比我們還重,我估計祿州城中只剩了四五萬兵力。我們上報朝廷,殲滅兩支亂軍共計十六萬余人,重創葛家軍,祿州城岌岌可危,懇請朝廷增兵支援,一鼓作氣拿下祿州!”
“我愿立下軍令狀,祿州不破,那祿州就是我賈長明的埋骨之地!”
灰溜溜地跑回西北肯定不行,這事瞞得過朝廷,瞞不過陳天恩。而且他麾下就這么點人了,現在不占了地盤,補充兵力和糧草,回了西北也會被邊緣化。
甄衛詫異地看了賈長明一眼,這人臉皮真厚,他們雙方加起來,滿打滿算,算上俘虜,總共大概也就十萬人,硬是被他多弄出了好幾萬,可真夠大膽的。西北軍如今就是這種作風嗎?難怪面對高昌人節節敗退。
雖然看不起賈長明,但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的前途,甄衛還是松了口:“可這事如何瞞過功曹和監軍?”
禁軍是臨時參戰,前期任務一直是駐守平州,所以只有西北軍那邊有監軍。至于功曹是軍中負責記錄軍功的官員,雙方的軍隊里都有。
賈長明嘿嘿笑了笑:“西北軍中這邊一定不會有問題。甄統領,你不會連個功曹都搞不定吧?”
甄衛黑臉:“你不必故意激我。殺敵人數這點到底漏洞比較大,我建議咱們還是多往慶川軍那邊引,朝廷也很想要火器,以早日結束戰亂。”
“甄兄說得有道理,你先過過目,一會兒我再填上,著重提提這慶川軍。”賈長明將信拿了出來遞給甄衛。
甄衛心里有些不爽,這家伙是吃定了自己嗎?來之前就把信給準備好了。
他默不作聲地讓人拿來筆墨紙,開始動筆,寫了一封大致數據跟賈長明差不多的信,信中極其渲染亂軍的強大和兵力之多,自己這方攻城多勇猛等等。
寫完后,賈長明確認了一遍,然后雙方將信送給了驛卒,送往京城。
這事辦完,甄衛假裝客套留賈長明吃飯。
賈長明一口答應了下來。
照理來說,吃過飯,賈長明就應該回去了。
誰知道他還不走,眼看天都快黑了,甄衛蹙眉提醒道:“賈將軍,如今慶川軍虎視眈眈,你不擔心大營的安危嗎?”
賈長明聞言苦笑了一下道:“甄統領,慶川軍燒毀了大營,我們大營的糧草只夠三天的量了。我這次來還有一事相求,請甄統領借些糧草應應急,如果運送不方便,我們西北軍也可拔營過來,駐扎在禁軍西側!”
甄衛的臉頓時黑了。
他這哪兒是借啊,分明是強要。若是一開始賈長明就說明這事,自己絕不會答應寫那封糊弄朝廷的信。
如今信已送出,追不回來了,他跟賈長明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不幫賈長明,西北軍有失,那祿州的謊言就瞞不下去了。
朝廷問罪,他還要多一項欺君之罪。
甄衛咬牙切齒地盯著賈長明:“好,好,你夠狠的!”
第093章
京城, 兵部尚書府,戈簫手里拿著賈長明的私信和奏折,眉頭皺得死緊:“這家伙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還把甄衛也給拖下水了。”
老管家恭敬地站在一旁低聲說:“大人, 永祥商行的管事剛將兩成的干股和今年的分紅提前送了過來。”
永祥商行是京城最大的商行之一,主要從事皮革、金銀首飾、瓷器等物的買賣,商貿路線主要在京城到西北這一段。
當然, 這都是明面上的,實際上該商行還從事朝廷不允許的茶葉、鹽鐵之類的走私。
他們會將高昌人的皮革牛羊賣到中原, 然后將高昌人及其以西的其他游牧部族喜歡的茶葉、瓷器、鐵器、食鹽等物資運到西北, 從而獲得不菲的利潤。
這樣暴利又大膽還屢次觸犯律法卻十幾年都沒出事的商行背后自然有人。實際上, 永祥商行背后的東家就是西北軍的高級將領們,而賈長明在其中占了兩成的干股。
這次他犯的錯太大,為了自保,索性就派人將干股和分紅都一并送給了戈簫。
見戈簫聽聞這話沒開口,管家小心翼翼地伸出大拇指和小指:“大人, 今年永祥商行預計的分紅有六萬兩銀子。”
戈簫眼皮子一跳,好家伙,這些兵油子沒少撈錢啊。
單是兩成的干股就分紅就這么多錢, 也就是說永祥商行一年除去各種開支和打點的費用, 純利也有幾十萬兩銀子。
永祥商行已經開了十幾年了,這些個西北軍總共已撈了好幾百萬兩銀子, 他們卻還天天叫慘, 真不是個東西。
戈簫磨了磨牙, 他官至二品, 一年的俸祿也不過兩千兩銀子,若不收點孝敬, 府中上下一百多人,根本不夠開銷。
賈長明將這只下金蛋的母雞送過來,倒是知趣。
戈簫燒了賈長明的私信,將奏折交給管家:“送回兵部,讓人將這奏折遞到胡潛手中。”
這樣的奏折遞到皇帝面前,皇帝肯定會大發雷霆。這種“沖鋒陷陣”的事還是讓胡潛那個呆子去辦,等皇帝的氣消一些了,他再站出來解圍獻策。
***
次日不負戈簫所望,大朝會上,胡潛上奏了此事:“皇上,昨日兵部收到祿州的消息。西北軍和禁軍聯手攻打祿州,傷亡慘重,但也殲敵十數萬。西北軍參將賈長明懇請朝廷支援,一鼓作氣拿下祿州,進而往南取吳州,插入慶川軍和龔鑫的心臟,防止兩支亂軍勾結!”
嘉衡帝勃然大怒:“西北軍和禁軍還剩多少人?”
胡潛硬著頭皮答道:“加起來還有三萬多戰斗力!”
“廢物,九萬人攻打一個小小的祿州都拿不下來,還要增兵?他們怎么好意思?胡潛,你說從哪兒增兵?”嘉衡帝陰沉沉地盯著胡潛。
胡潛額頭上汗水直冒,嘴巴發干,就在他猶豫著怎樣說才能讓皇帝稍稍消點氣時,戈簫站了出來。
“皇上,井州只余五萬西北軍駐守,不能再調動,京城禁軍也只有十萬人不宜再動。微臣提議,允西北軍和禁軍在賀州、平州兩地就地征兵調糧,既可減輕兵員調動所需,也可省一筆糧草押送費用。”
“至于賈長明和甄衛二人,責令其將功折罪,若再戰敗,拿不下祿州,擼其官職,押送進京受審!”
戈簫剛說完,旁邊的太仆寺卿就站出來道:“皇上,戈尚書所言甚是。賈、甄二人最了解祿州的情況,交由二人一鼓作氣拿下祿州,殲滅葛家軍大部最為要緊,至于獎罰以后再議也不遲。現在貿然換帥,恐會對戰情不利。”
其實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如果將這兩人都撤職了,派誰去祿州呢?
兵部很多官員并沒有上過戰場,也不想接手這個爛攤子,所以才會站出來力挺戈簫。
戈簫很狡猾,他不去評判賈長明和甄衛到底是立了功還是罪人,又或者功過相抵,他只擺事實,將利益明明白白地攤在面前。
嘉衡帝掃了眾大臣一眼,目光落到奏折上。賈長明說葛家軍大部已經被他們剿滅,如今只是在垂死掙扎,最大的威脅是慶川軍,若非慶川軍橫插一腳,背后偷襲,他們早收復祿州,也不會這么大的傷亡。
其實對皇帝而言,慶川的威脅也比葛家軍大。
葛家軍如今就兩州,慶川可是掌握著七個州府,在他看來,葛家軍那就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陳云州和龔鑫才是心腹大患。
所以祿州戰事沒進展,他也并不是那么生氣,他心疼的是禁軍,西北軍,這可是軍中精銳。
但這些大臣說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兩人雖有過,但也立了一些功,這時候貿然換將確實不妥,他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嘉衡帝合上奏折,突然提起了另一個話題:“諸位愛卿對拿下慶川地區可有什么好主意?”
不少大臣默默垂下了頭。陳云州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他們能有什么好法子?
關鍵是,要真提出了什么法子,搞不好皇帝就會指派他們去慶川。
要知道,去年去慶川的魯公公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呢,開始幾個月還有信回京,后來信也沒了,現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魯公公是個閹人,無牽無掛,滯留慶川也就滯留吧,但他們不一樣,他們這些人可是有家有口的,這一旦去了慶川完不成任務,不是在慶川掉腦袋,就是回京掉腦袋,一個弄不好還會禍及家人,全家跟著一塊兒掉腦袋。
“廢物,一旦朕問你們點事,你們一個個都成啞巴了?”嘉衡帝手指發抖,“說話啊,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咳咳……”
“皇上,皇上……”王安連忙去輕撫嘉衡帝的背。
嘉衡帝咳得差點沒喘過氣來,王安嚇壞了,趕緊命人去請太醫,又帶著小太監將嘉衡帝扶到了偏殿休息。
余下一眾大臣們面面相覷,皇上這身子骨是越來越差了,只怕得早做打算。
半個時辰后,一個小太監才姍姍來遲,宣布退朝。
諸位大臣懷著沉重的心情出了宮,只有戈簫反其道而行之,要求面見嘉衡帝。
過了一會兒,小太監將他帶去了嘉衡帝的寢宮。
嘉衡帝躺在龍床上,眼睛半闔著,面色發青,渾身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的感覺。
只看了一眼,戈簫就垂下了眼瞼,恭敬地行禮:“微臣參見皇上!”
嘉衡帝擺手,聲音似是有些吃力:“戈愛卿,有事?”
戈簫連忙拱手道:“皇上,關于陳云州,微臣有一計,只是剛才在朝堂上,人多眼雜,恐會走漏風聲,因此微臣特意退朝后才來面見皇上。”
嘉衡帝一聽這話,面上頓時一喜,精神都好了幾分。他伸手示意王安將他扶了起來,靠在床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戈簫:“戈愛卿有什么好計策?”
戈簫說:“皇上,微臣一直在派人暗中查探陳云州的消息。經過數月暗查,不負使命,終于找到了破局的法子。慶川軍和各州府官員幕僚,皆是以陳云州為首,陳云州無親兄弟,也無父無子,若他身死,慶川地區將成為一盤散沙,不足為懼。”
“因此微臣的法子是絞首行動,暗中派人接近陳云州,出其不意,取其首級。只要他一死,慶川群龍無首,再派兵一路向南,收復失地,獲得火、藥配方,當可快速平定亂局,保大燕江山社稷,千秋萬代!”
戈簫這個提議有理有據,代價也不高,非常具有煽動力。
嘉衡帝贊許地看著他:“好,好,戈愛卿一人抵十將,配享太廟,此事就交給你了!”
戈簫恭順地拱手:“是,皇上。”
***
陳云州還是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后才啟程離開了仁州,返回慶川。
楊家稻總共收了四千一百斤,陳云州帶走了兩千斤,剩下的留給嚴煥在仁州做試驗田。
他一路南下,經過定州興遠時各留了五百斤稻谷,將試驗的事交給了詹尉和錢清榮,讓他們來年種在公田上。
在興遠州停留時,錢清榮設宴招待陳云州,席間他提起了一件事:“大人,這次賈長明將祿州的失利全推到了你身上,說是若非咱們慶川軍在背后偷襲,他們已經拿下了祿州,朝廷因此很是忌憚您。”
陳云州不是太在意:“賈長明也不算冤枉我,若沒有林將軍帶兵吞了他那一萬多人,又燒其糧草,祿州城很可能已經破了。”
他早就跟朝廷撕破了臉,再記一筆也不是什么大事。
錢清榮點頭:“下官知道。但我父親送信過來,說當時嘉衡帝問要怎么針對咱們慶川,大臣們都不說話,嘉衡帝差點氣死,但事后卻再也沒提這事,而且情緒也穩定了下來。”
“這不合理,嘉衡帝為人獨斷專橫,心胸狹隘,大人您和慶川軍恐怕早已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他突然不追究,也不管咱們了,這事不正常,大人還是早做準備吧。”
陳云州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道:“你提醒得對,我會注意的。”
陳云州打算回頭派人送信給林欽懷,讓他注意朝廷偷襲。目前慶川掌握的七個州府,仁州是北邊的門戶,也是目前最有可能被偷襲攻打的州,其他州府要安全許多。
此外,要摸清朝廷的動向,提前預防,最好的辦法就是向京城安插探子。
只是這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首先若安插的探子,身份太低,很難獲得一些機密的信息,就連錢清榮的父親,堂堂博遠侯很多時候也不清楚朝廷的具體打算。
要想在短期內培養一個探子滲透到朝中重臣或是嘉衡帝身邊很難。
至于重金收買,那些位高權重者怕是不好收買,而且隔得太遠,他對這些人缺乏有效的轄制,萬一對方假意答應,給他個假消息呢?
假消息有時候比沒有消息還致命。
所以在確定對方的忠誠或是掌握對方的把柄之前,陳云州是不會輕易相信這些“變節”人員的話。
還是只能派自己的人去,哪怕短時間內混不進重要的圈子,但穩打穩扎,至少帶回來的消息保真度高。
回到慶川,他就與鄭深商量了這事。
之所以只找鄭深,是因為陳云州隱約猜到鄭深前期應該混過京城那個圈子,只是不知為何跑到廬陽這等偏僻的地方做一個不入流的小官。
鄭深不提,他也不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不想言說的過去。只要這點不妨礙慶川,那沒必要去深究對方的秘密。
鄭深聽完后點頭贊許:“大人說得是,咱們注定要與朝廷為敵,是該在京城布置一些探子。這樣,回頭我跟夏員外商量,在京城開個商鋪,做書肆或是銀樓、酒樓這樣的買賣,書肆酒樓接觸的讀書人多,京城讀書人多是官宦子弟,知道不少,銀樓權貴人家的女眷出入比較多,這都是比較容易搜集信息的法子。”
陳云州聽完笑了:“沒想到鄭叔你還是做買賣的好手。”
鄭深擺手無奈一笑:“哪里,只不過很多重要的消息都是不經意泄露的,既然咱們起步晚,那就從細微處入手,以小觀大。”
比如女眷買首飾,大不大方,挑什么款式,就能判斷一些該府的狀況。還有小廝替主人采買東西,奉承幾句,有些個得瑟的稍不注意就說漏了嘴。
至于酒樓里那群家伙,喝高了哪還會注意自己到底說了什么,一些不講究的恐怕會把他昨晚睡在哪個小妾的房里都嚷嚷出來。
陳云州頷首笑道:“鄭叔說得是,看來咱們府邸的下人也要好好調教一番,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能說。”
陳云州只是隨便說說,哪曉得鄭深還當了真:“我也這么覺得。府中的下人要再仔細查一遍,以后不能輕易添人,一旦入府都必須是信得過的。”
好在他們倆都是光棍,平日里事務繁忙,也就回后衙吃個飯,睡個覺,所需的仆從并不多,這幾年都沒再添過人了。
凡事小心謹慎為上,他想查,陳云州也沒出言阻止,只是派人把陶建華和慶川府其他主要的官員請了過來,宣布了幾件事。
一是楊家稻明年試驗種植這事,交給了鄭深。
第二件,是在慶川轄下七個州府開展工業,吸納殘疾軍人或烈屬的計劃。
陳云州要求,各州縣都要建水泥工坊、磚瓦工坊,因為這些太笨重,運送成本太高,就地生產是最劃算的。
很快他就會湊齊兌換蒸汽機的擁護值,以后慶川的工業必然會邁入一個大發展的階段,基礎設施必須弄起來,否則以后大量的工業品怎么銷售出去?
所以陳云州的第三件事是修路。
修路一來有利于商貿,二來有利于行軍打仗,集結兵力。
所以陳云州打算在今年冬季將七個州的道路全部修通,寬度要求一丈二,能基本滿足兩輛馬車并行。這次路面也有具體要求,先得鋪上一層一寸半的石子或是一層磚塊,然后再在上面澆上一層水泥,這樣下雨天也不會受影響。
而且因為古代都是馬車、牛車這類的車子,載重頂多也就幾千斤,而且行進的速度很慢,不會輕易壓垮地面,這樣的路應該能走很多年。
慶川府官員面面相覷,被陳云州的大手筆給震驚了。
良久,一官員問道:“大人,那這修路的銀錢從何而來?”
現在也就慶川和興遠、橋州的路修通了,其他路段都是老路,殘破不堪。這可是個大工程,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而他們家大人又不喜無償征用那些雜役,每次至少都會管飯。
陳云州早想過這個問題了:“前期由官府墊資,等路修成之后,以后凡是馬車、牛車等從一州到另一州,都需繳納十文錢的養路錢。這筆錢,一是用于償還修路的錢,二是如果某段路因天災毀塌或是踩破,都由官府維修,資金就從這養路錢中出。”
這是陳云州借鑒了現代高速公路收費制度。
先修后收費,而且他這只對車輛,還是跨州的車輛收費,通常來說,兩個州府之間都有幾百里,一輛車收十文錢對能出得起這樣遠門的商賈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畢竟要是坑坑洼洼的爛路,萬一遇到雨雪天氣,車子直接陷進泥里,那在路上耽擱的時間都遠遠不止十文錢。整個行程要是能節省一兩天,住店吃喝的費用算下來都夠了。
不過這樣一來,前期官府的資金會比較緊張。
所以陳云州還有第二個策略。
“各州縣若資金不寬裕,可與當地的富商巨賈合辦磚瓦工坊、水泥工坊這類惠及當地民生的工坊,官府出地,富商掏錢,□□占股,這樣磚、水泥的開銷可由工坊墊付,等來年收了養路錢后,再分批依次給工坊。”
其實還有更不花錢的法子,比如在路上隔一段設立一個石碑,一是指路,二嘛在上面弄個善人榜,鼓勵地方上的有錢人出點血修路,造福一方。
這個就要看各地官府的動員能力了,不能強求,所以陳云州也就沒在這兒提,免得弄成了指標,下面的人難辦,畢竟不是每個地方官員都擅長搞這些的。
見他方方面面都考慮好了,其他人笑著贊同:“也好。實不相瞞,下官半年前去了一次鄉下,走那路是真不習慣。”
“是啊,只要能解決這個錢的事,修路確實是一件好事。”
陳云州見沒人反對了,笑著說:“那就這么定下來了,回頭我會擬一份詳細的公告,發往各州縣衙門。”
官員們點頭贊同。
陳云州又道:“還有最后一件事,我準備在慶川轄下的七個州府,鼓勵百姓明年種植棉花,官府會按照今年的市場價收購。”
這是基于兩個考量。一來等蒸汽機制造出來后,那離蒸汽紡織機還遠嗎?慶川的紡織業必然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紡織業往往是工業化起步階段發展最快的行業,也是吸納人口最多的。
而棉紡織業的發展,離不開大量的棉花。
第二,他們遲早要北上。慶川軍的將士基本上都是南方人,突然到北方肯定受不了那種酷寒天氣。因此得提前準備一批棉衣棉褲,數量至少也要備個十萬套,這是戰略物資,必須提前準備。
這步子實在是太跳躍了,就連陶建華都有些擔憂:“大人,這,萬一各州縣百姓都大量種植棉花,咱們,咱們能吃得下嗎?”
陳云州笑著說道:“沒關系,官府并不強制收購,只是保底收購,到時候各地紡織工坊肯定還會購買棉花的。咱們只是相當于托個底,給百姓信心,讓他們愿意種植棉花。”
要是這些商戶不買,那他就把高效率的紡紗機、織布機賣出去。
等買了機器,自然也就要買棉花了,不然機器擱在家里吃灰啊。
陶建華聽完了陳云州的解釋,點頭道:“那下官沒意見了。”
一下午,陳云州公布了好幾條大刀闊斧的措施。
但這只是在陳云州規劃中的初步階段,若非現在外部環境并不太平,陳云州的舉措會更激進一些。
慶川官府用了兩天時間,將陳云州提的這幾條,細化修改后,印刷了數百份,下發給各地官府,再由官府張貼在城中,若有多余的,也可給當地有善心的富戶送一份,看看有沒有愿意主動奉獻的。
***
告示送去各地官府后,陳云州稍稍閑了一些,他讓人叫來喬昆,了解了一下工坊這段時間的運作情況,然后交給喬昆一項出人意料的任務。
“從即日起,工坊的人每日上午提前半個時辰上工,然后派人教他們識字和算術。每人發一支鉛筆,一個小冊子,除了會識一些通用的字,還要練習寫。”
所謂的鉛筆,是用竹片、石墨、棉花、繩子做的。竹片中間夾一根石墨,空隙處塞滿棉花,再用繩子捆綁好,一支簡單的鉛筆就做成了。
這樣的鉛筆攜帶方便,而且成本比較低,也比較容易上手。
練過毛筆字的都知道,那難度比硬筆字難多了。而且古代沒有墨水,都是即磨即用,每次寫字前還得研墨,太耗費時間了。
工坊里的這些長工,他們又不用參加科舉,不要求字寫得有多好,會認,會算,會寫一些簡單的字即可。
喬昆有些詫異,這還是他第一回聽說要教工坊中人習字算數。他遲疑片刻后說:“所有人都必須學嗎?只怕有些不愿意,尤其是年紀大的。”
陳云州想了想說:“三十歲以下的,無論男女,都要學,年底的時候我會統一考核他們。前十名都有獎勵,最低一貫錢。”
至于前五名,到時候再看看,根據其特長,安排到管事或研發的崗位上。
他們慶川都要步入工業化的初步階段了,工人的文化素質也必須提高。
他可是指望這里面以后能出一些機械大師、改造大師,沒文化怎么行呢?蒸汽機時代可不是挖地打鐵,有把力氣就行。
況且,在現代社會,種地都要文化,不然買了新機器、農藥化肥、種子,連說明書都看不懂。而且像什么溫室大棚、水培、無土栽培等等技術,沒文化更是一竅不通。
喬昆聽到一貫錢就知道陳云州非常重視這事,連忙說道:“小的明白了,大人出如此高的獎勵,他們必然會鼓足了勁兒學習的。”
陳云州點頭:“如此最好,你可向他們透露,前五名有概率得到提拔重用。”
聽到這里,喬昆更震驚了,一面應是,一面心想,他也得找個師傅,好好補補,不然遲早被后面的人追上來。
陳云州沒注意他表情的變化,只是拿了自己寫的一個本子,遞給了他:“印刷幾千份,每人發一份,就學上面的。”
這是陳云州自己整理的,有六百個常用字,還有基本上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要求不高,現代小學三年級以前的水平就行,其實也就初步的掃盲。
就目前的經濟條件,社會條件,大面積掃盲,全民教育肯定是不現實的。
只能從工坊開始,小規模培養。等以后經濟發展了,條件好起來,可向在各州縣建立義務學堂,開展掃盲啟蒙教育。
***
陳云州處理完慶川積累的各項公事,時間轉眼就到了九月下旬。
陳云州準備去一趟橋州。
因為拿回橋州時,陳云州在仁州,所以還沒來得及任命橋州知府、通判等重要的官員。
這事其他人也不好越俎代庖,所以留了兩個慶川的官員,還有幾名橋州比較有名望的讀書人,分別處理橋州事務。
至于軍事方面,他們將童良留在了橋州。
只要童良的軍隊不亂,即便官府的人有點什么小心思,橋州也無虞。
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所以現在重要的事忙完了,陳云州就準備去一趟,考察一下那幾名代理的官員,若是做事能力比較強,背景也沒問題,不曾跟著葛家軍助紂為虐,那就可以正式任命他們擔任橋州的地方官。
同時,很快也要到吳炎的忌日了。
這位同僚兩年前的十月死在了橋州,尸體被吊了起來,掛了三天,然后扔進了亂葬崗。還是當地百姓于心不忍,偷偷半夜去將他的尸骨拖了出來,挖了個坑,埋葬在了城外的一處山坡上。
陳云州想起最后一次見吳炎時,他的愿望是辭官回鄉頤養天年。
陳云州打算幫這個老朋友完成最后的心愿,送他回家鄉,也算是全了相交一場的情分。
馬車駛離慶川府,在路上行了四天才到橋州,這還是因為兩州的路大前年修過的原因,不然還得再多花一兩天。
抵達橋州城門時,穿著便裝的陳云州帶著柯九下了車,扮作旅人進了城。
陳云州不知道幾年前的橋州是什么情況。
但現在橋州城給他的第一感覺就是蕭條。街道上坑坑洼洼的,不少店鋪關著門,即便開門的店鋪也幾乎沒什么人,街上的行人更是寥寥,處處透著一股蕭瑟的味道。
穿過兩條街,再往前有些房子黑乎乎的,坍塌了一半,就這樣里面還住著人。
陳云州擰眉,駐足片刻,到底是沒說什么,若非無處可去,實在沒辦法了,誰會住在危房中呢?
柯九也震驚不已:“橋州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
怎么也是個州府啊,算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城池了。
陳云州嘆道:“葛淮安造的孽。”
葛家軍兩年多的高壓統治,極盡盤剝,還有走的時候狠撈一筆,讓本就凄慘的橋州百姓雪上加霜。而且因為戰亂,葛家軍不講規矩,導致外地的商賈不敢來橋州,更是加劇了橋州的衰敗。
“讓他就這么跑了,真是太便宜他了。”柯九恨恨地說。
陳云州沒說話,環顧四周一圈,看得差不多了,再看下去也沒有意義,他說:“走吧,咱們去府衙。”
兩人去了橋州知府衙門。
衙門外,身上還穿著鎧甲的童良焦急地走來走去,待看到陳云州和柯九出現在路邊時,他激動地跑了過去,抱著陳云州的胳膊:“大哥,你跑哪兒去了?我等你好久了。”
他可是一聽說大哥來了橋州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了跑到知府衙門候著了。
陳云州稍稍退后一下,眼睛微微往下瞥了一眼,笑道:“又長高了,跟我差不多了。”
童良嘿嘿直樂:“還是要差大哥一點。大哥,你下次出門一定要帶我。你們都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橋州,真是無聊死了。”
陳云州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看著躬身等在一旁的橋州官員:“不必多禮,咱們進去說吧。”
那幾人舒了口氣,側身將陳云州迎進了府衙。
進去后,幾人自我介紹了一番。
目前暫代橋州知府一職的是個丘梁的中年男子,橋州本地人,嘉衡七年的舉人,通判則是慶川去的司理俞真,錄事參軍是……
簡單認識后,已經到傍晚了,丘梁提出給陳云州接風洗塵。
被陳云州以舟車勞頓給婉拒了。
簡單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正好是吳炎的忌日,也是個宜動土遷墳的日子。
陳云州換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帶著柯九和提前請來的道士以及衙役去了吳炎的埋骨之地。
吳炎埋在距橋州城六里左右的一個荒坡上,四周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只有背陰處有些蒼翠的柏樹。而吳炎就埋在兩棵碗大的柏樹前。
怕被葛家軍的人發現,他的墳就是一個還不到膝蓋的小土堆,也沒有墓碑,非常不起眼。
陳云州上前燒紙祭拜了他,然后道士施法念了一段之后,衙役們挖開了這個簡陋的墳墓。
只挖了三尺深就見到了尸骨。
因為葬得太匆忙,又要避免被人發現,所以他的墓中是沒有棺槨的,就用一張草席卷著葬了下去,如今草席已經腐爛,只剩一些殘余。
衙役們將骨骸挖了出來火化后,裝進了骨灰罐中。
陳云州安排了兩名橋州衙役便裝打扮,將骨灰罐送回吳炎的家鄉,交到他的親人手里。除了骨灰罐,陳云州還讓柯九準備了兩百兩銀子,一并送到吳炎家人的手中。
吳炎的家鄉在北方,那里目前還沒有被戰亂波及,算是相對較為太平。
做完這一切,陳云州帶著柯九和童良幾人下了山,準備回衙門處理橋州的事。
下山快到城門時,前方突然出現了爭執。
三個頭戴布巾,長相猥瑣的男人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兩名女子。
這兩個女子應是母女,母親風韻猶存,女兒十五六歲的樣子,膚若凝脂,容貌不凡,哪怕一身布衣也難掩其美貌。
母親唯恐女兒吃虧,擋在女兒面前,眼淚直掉:“讓開,讓開,我沒有賣女兒,那是惡仆所為,我沒答應。這世上哪有仆人賣主子的道理,你們不要仗勢欺人……”
但這三個男人明顯不懷好意,扯開她:“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不愿意拿錢來,否則就……”
說著就要去摸那姑娘的臉。
婦人目眥欲裂,突然發了狠,一頭撞在男人的肩上,然后拽著嚇得驚慌失措的少女跑到陳云州他們一行人的身邊求助:“公子,公子,您行行好,幫幫……二哥?不,不是,你,你是誰?”
婦人看清楚了陳云州的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嘴里呢喃個不停,眼珠子粘在陳云州的臉上不動。
童良上前,擋在陳云州面前:“你誰啊?別亂喊,我大哥可不認識你。”
婦人抿了抿唇,仍舊用那種驚詫、喜悅的目光望著陳云州,嘴里呢喃著:“那……那你們認識陳滅昌嗎?他是妾身的二哥。”
陳滅昌?這不是原主的父親嗎?
第094章
幾個男人欺辱兩名女子, 別說可能是跟原主有親戚關系的人,哪怕只是橋州的普通平民,陳云州也不可能不管。
他命人按住那三名男子, 開口詢問道:“怎么回事?”
三名男子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知道是遇上了硬茬子,連忙開口求饒:“公子饒命,這不怪我們, 是她們母女欠我們的錢,還不上。”
“胡說, 是他們跟我那惡仆勾結, 騙光了我們的家產, 還想將我們母女賣進那等不干凈的地方。”婦人憤怒地反駁。
陳云州示意三名男子閉嘴,然后看向婦人,淡淡地道:“你先說。”
婦人看著這張跟記憶中有五分像的臉,抽泣著說明了原委。
婦人陳氏,京城人, 出身定北將軍府。丈夫姓毛,原在太仆寺任職,八年前調任余州, 目前擔任余州通判一職。
上個月, 龔鑫的兵馬不知為何,有向南移的趨勢。
龔鑫大軍的名聲不好, 毛通判又是官員, 除非投敵, 不然一旦余州城破, 他的妻女定然受辱,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因此, 他提前安排了幾名忠仆護送妻女回京城。
但因為余州地處東南,直接北上會經過龔鑫的地盤,太過危險,所以他們轉道從青州入橋州,再去興遠州,然后一路北上。
雖然這樣會繞一個很大的圈子,多花不少時間,但據余州城中的商賈說,這一帶會更太平些。不但沒有兵痞勒索敲詐,而且沿途連土匪都很少,路也比江南好走。
只是進入橋州后,護送他們的老管家感染了風寒,不治身亡。陳氏母女又都是柔弱貌美的婦人,在這亂世不方便露面,所以對外的很多事情都交給了另一個能說會道的仆人張強。
誰料這個張強竟勾結其余兩名仆人,動了私吞它們財物,還要將她們母女占為己有的念頭。
陳氏察覺到張強的陰謀后,在客棧鬧開,到底人多眼雜,張強怕事情鬧大,卷了銀子帶著兩名小弟跑路了。
陳氏母女財物盡失,連客棧的房錢都付不起,只得將身上穿的綢衣當了,換了點錢,付了房錢后,母女倆換上了粗布衣裳,雇了輛牛車,打算進了橋州城再想法子,看能否碰到余州的商賈借些銀錢度日,再托人給毛通判送封信回去求援。
誰料還沒進城,就遇到這三個潑皮無賴,非說已經花錢將她們母女買了,逼著陳氏母女跟他們走。
趕車的老漢見到這情形,怕沾染麻煩,丟下陳氏母女就跑了,然后便是陳云州他們方才看到的這一幕。
陳云州點了點頭,看向那三人:“是這樣的嗎?”
三人縮了縮脖子,掏出一張紙,小聲說:“那張強收了我們三十兩銀子,這有契書。他說是家里婆娘不守婦道,家里又窮,過不下去了,就把她們賣給了,攢點路錢去外頭尋個生路。”
“他胡說,張強只是我家的奴仆,怎能賣我們母女!”陳氏捂住臉,悲泣道。
陳云州沒看那張所謂的契書,只問三名男子:“張強可向你們證明了他跟陳氏母女的關系?怎么證明的?”
“是,是……”三人編不下去了。他們昨日便看到了張強帶著這母女倆住進客棧,頓時被她們母女的美貌給吸引住了。
所以今天早上,張強找到他們,只要三十兩就把母女二人都賣給他們。
他們也就沒多想,這樣漂亮的女人,不管是自己帶回家,還是都賣進勾欄院,都不虧。
至于她們跟張強什么身份,這重要嗎?只要張強不管她們,兩個弱女子在異鄉,還不是任他們拿捏。
陳云州嚴肅地說:“既然無法證明張強跟陳氏母女的關系,他就沒權力賣她們母女,你三人手里的這張契書無效。”
三人聽到這話跟霜打的茄子一樣,不服,但見對方人多,而且按住他們的還是衙役,很可能是官宦出身,也不敢反駁,只是懊惱地垂下了頭,可惜了他們的三十兩銀子,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張強他們,要回這筆錢。
陳氏聞言,緊繃的身子一下松懈下來,抱住女兒又哭又笑。
但陳云州還沒完,他微抬下巴:“無契當街強搶民女,將他三人押回大牢,擇日審問。”
“是,大人。”幾個衙役里面拿出隨身攜帶的繩子,將三人捆綁了起來。
三個家伙傻眼了,連忙磕頭求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都是那張強他們騙小的,大人……”
陳云州沒理會他們,安排了幾個人去事發的白云鎮尋找張強幾人,若發現其蹤跡,一并抓到衙門。
幾名隨從連忙轉頭,往跟橋州相反的方向而去。
眼看要強搶自己母女的三個惡霸被抓走,張強他們也逃不了,陳氏又驚又喜,震驚地看著陳云州,眼神帶著希冀,張了張嘴,想問陳云州又有些不敢。
倒是陳云州主動開了口:“我也出身定北將軍府,可能真與你們母女有些淵源。你們母女如今無處可去,暫時跟我回衙門吧,到時候寫封信,我派人送去給毛通判。若你們想回京,我可安排幾個人護送你們回京。”
陳氏聞言喜極而泣,不住地點頭:“謝謝,謝謝……不知您是定北將軍府哪一支,怎會跟我家二哥長得如此之像。”
陳云州不答反問:“夫人跟宣武將軍是什么關系?”
陳氏擦了擦眼淚:“妾身是宣武將軍的堂妹,我父親是他的親三叔。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妾身排行第七。”
陳云州也不知真假,畢竟他不是原主。而且只怕原主在這里,也弄不清楚,畢竟原主才一歲時,定北大將軍府就樹倒猢猻散了,他也沒見過這些所謂的親戚。
不過世界這么大,都讓他給碰到了,不拉一把說不過去。
陳云州笑了笑:“那巧了,我是宣武將軍的兒子陳云州。這么說起來,婦人還是我的七姑,七姑請受小侄一拜。”
陳云州拱手行了一禮。
那婦人驚呆了,然后是克制不住的喜悅。
她拉著陳云州的手,上下打量,一個勁兒地說:“你是云州?你都長這么大了。這些年你去哪兒了?當年咱們府上出事,到底是什么情況?為何有傳言說大爺爺通敵?”
陳云州不動聲色地掙開了她的手,嘆道:“七姑,這事您都不知道,當時還是個嬰兒的我哪知道啊。我這些年都在南方,這路上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和表妹隨我進城安頓好后,咱們再細說。”
婦人連忙點頭:“是,你說得對,是七姑太急切了。”
陳云州將馬車讓給了她們母女,命人送她們母女去后衙的空院安置,并讓人送去一些換洗的衣物和銀錢。
而他自己則帶著童良柯九步行回城。
童良一開始就看陳氏母女不順眼,這會兒人走了,說話更是毫無顧忌:“大哥,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咱們出個城,辦個事,回來都能遇到你八百年沒見過的親戚?我覺得這母女倆肯定有問題。”
柯九撓了撓頭說:“大人,要不讓小的派人去查查她們的身份吧!”
陳云州側頭看他一眼,余州在橋州的東北方向,中間還隔了個青州,單程都得七八百里,來回一千多里,至少也得要半個月的時間,這母女倆要真有點什么問題,未必能等到半個月后。
“大哥,不是,你別是真信了她們吧!”童良見陳云州不說話,急了。
陳云州客觀地說:“她確實知道陳家蠻多事的,派兩個人去余州悄悄打聽打聽吧。不過咱們還有更近的選擇,柯九,你安排個人去請童將軍過來一趟。”
當年的事,還是只有他們這些老人才清楚。
所以陳云州打算派人去請童敬過來,看看童敬是否認識對方。
童良一聽這話,總算是舒展開了眉頭:“那也行,讓我爹的火眼金睛來照一照她們。”
陳云州被逗笑了,這二愣子,把他爹當猴哥了。
這事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對陳云州沒什么影響。
畢竟他不是原主,而且即便是原主,跟這些所謂的親戚也沒什么情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二十年甚至是此前從未見過,跟陌生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是今天碰到了,又是舉手之勞的小忙,所以順手幫一把。
如果是太麻煩的事,比如這母女倆落入了龔鑫手中,龔鑫讓他讓一城或是投降才肯放人,那陳云州想都不會想直接拒絕。
“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走了。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忙。”陳云州招呼童良。
一行人回到府衙,陳云州將橋州各級官員召集過來議事。
首先,陳云州要了解目前橋州的基本狀況:“丘大人,橋州目前總共有多少人口?耕地面積有多少?”
丘梁站了起來,捧著冊子念道:“回大人,目前登記在冊的總人口有九十七萬,耕地面積還有一千一百三十畝。”
一百萬都不到!陳云州皺眉:“可有兩年前,葛家軍占領橋州之前的數據?”
丘梁點頭說道:“庫房很多資料都被葛家軍毀了。這段時間,我們尋找了一些官府的老人,又通過搜集的資料,粗略估計,兩年前,橋州的人口應該在一百四十萬到一百六十萬之間。至于耕地面積,應該接近兩千萬畝。”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大人,橋州的百姓可能不止九十七萬。亂軍入橋州,各級官府的卷宗都有損失,后來葛家軍讓登記,估計有一批人躲了起來,沒有登記。”
橋州也有山,一部分百姓看戰亂來了,為避災禍,躲進了深山老林。還有一些,住得比較偏僻的,登記時,他們會有意瞞報少報,尤其是家中有青壯年的。
因為征兵服勞役,首要挑選的就是青壯年。
而青壯年往往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家家戶戶都是如此,村里的里正族長都會幫著隱瞞。
陳云州頷首,對這情況也不是太意外:“那就先從統計人口、田產、房屋、鋪子開始,嚴查,若無契書,田產有爭議的,必須調查清楚,一定要嚴厲追究懲治借亂霸占他人田產的行為。”
“此外這幾年天災人禍,橋州的土地空置了許多,等統計完人口后,會根據各縣的情況,會給無地的百姓分田,如果無主之地分完了,官府鼓勵墾荒,開墾出來的土地都是他們的,免除三年田賦,此外,每開墾一畝田種植滿一年,明年官府會給與兩貫錢的獎賞。”
逼只會適得其反。
陳云州要做的就一個辦法,讓那些躲入山里的百姓心甘情愿下山,讓藏起來,不登記的百姓,心甘情愿站出來登記。
丘梁點頭:“是,大人,耕地當中應該有一部分隱瞞未報。”
現在耕地面積萎縮,其實有兩個原因,一是一些劣紳惡霸強占了百姓的田地,在官府登記時隱瞞不報,以逃避田賦,第二是有些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整個村子都空了下來,田地自然就荒蕪了。
陳云州說:“那由橋州官府給各縣下方告示,讓他們張貼通知各村,即告示公布之日起,五天內自動到官府報備登記,只要田產房屋鋪子來歷正常,官府既往不咎,田產仍舊歸其所有,只是從今年起按準確的畝數繳納田賦。如果是侵占他人田產的,只要沒鬧出過人命,自愿歸還的,官府也不予追究。”
“但若是五天后,沒去官府報備登記,一經發現,從嚴處置,前者罰沒瞞報的土地,收歸官府,分給無地的百姓。后者,不但要沒收土地,還會抓進大牢審訊,按律處置。”
“此外,這次統計出來的無主之地,分出去后,百姓只有耕種權,其死后,耕種權可由其子女繼承。沒有子嗣的,收歸官府,再分給其他無地的百姓。也就是說,這些地,百姓沒有出售、出租權。”
這是為了防止土地兼并。
只要這些地能流通,那總有些不良地主、村霸會想方設法侵占他人的土地。
但只要官府卡死這一點,他們有再多的法子也無處可使。
這是陳云州借鑒了現代的土地制度想出來的。現代土地沒法流轉,雖然也有種種問題,比如每家每戶通常只有幾畝田地,沒法實行大規模的機械化耕種,提高農業的效率等等。
但這項制度也保證了幾億農民的土地權益。
農民工在城里買不起房,年紀大了,找不到工作,好歹能回鄉下,有一畝三分地,有個房子住,至少能保證他們基本的生存。
可若是放開土地流轉權,這些土地會很快就流入村長或是村中某些勢力手中,要不了幾年,恐怕很多農民都會失去田地。
也許他們當時會得到一筆錢,可這筆錢也無法讓他們在城里立足,等這筆錢花完了,有些底層農民可能就只能去流浪了。
而且這項土地制度,還能保證官府的田賦收入。
因為這些土地沒法瞞報。但歷朝歷代,不少地方豪紳地主都會想辦法瞞報土地,或者將田賦轉移到平民身上,以此逃稅。
往往王朝末期,這種現象會加劇,導致本就不豐裕的國庫雪上加霜,這也是王朝走向滅亡的原因之一。
統計人口和田地,還需要不少時間。
但陳云州不可能長期呆在橋州,所以丘梁他們得了令之后立即下去辦這事了。
留下陳云州跟童良一起單獨聊天,陳云州問道:“現在橋州有多少駐軍?其中有多少是慶川軍,有多少是橋州本地招募的士兵?”
童良對答如流:“我爹和鄭先生他們,讓我留了五千人維持橋州的秩序。后來,丘大人他們又招募了三百本地人補充到衙門里做衙役。”
陳云州明白了:“所以實際上都是咱們慶川軍吧。阿良,你想不想回慶川?”
“當然想了。”童良想也不想就回答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橋州,沒有戰事,跟丘梁他們也談不到一塊兒去,甚是無聊。
陳云州笑看著他:“那你就得在橋州征兵,然后培養能夠接替你駐守橋州的人。軍官從你手底下的指揮使中選,身份來歷都要經得起查,還要有能力的,你回去好好觀察他們。”
“此外,橋州過去就是青州,青州東北方向是余州。現在龔鑫在江南的戰事不利,如果他戰敗了,很可能南下占領余州、青州,到時候咱們就要跟他們短兵相接了,橋州必須得囤積一部分兵力。”
童良聽了這話直接道:“大哥,不如咱們先拿下青州、余州吧,免得便宜了龔鑫。”
陳云州自然是不贊同:“現在拿下余州,如果龔鑫在江南戰敗,他只能往南退,那我們勢必會開戰。現在慶川軍的兵力有多緊張,你應該清楚。阿良,太快擴張,但治理地方的人才,供應軍隊的物資等等跟不上,會適得其反,葛家軍就是顯著的例子。”
“跑得快不如跑得穩,咱們拿下一個地方,就要堅守住這個地方,改變這個地方,讓當地的百姓擁護我們,讓當地的百姓富裕起來,過更有希望的生活,這樣這塊地方才會成為我們堅實的后盾。”
“而且現在有青州和余州在中間做我們和龔鑫的緩沖也挺好的,雙方短期內不會有矛盾。”
現在慶川地區沒有跟龔鑫的地盤相接,雙方就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
童良有些汗顏:“大哥,我知道了,是我太急了。”
陳云州笑了笑:“無妨。你先征兵吧,咱們不強求,采取自愿原則。你這五千兵力中應該有一部分人原籍是橋州的,讓他們去自己老家附近征兵,這樣效果會好很多。”
他們的現身說法能夠打動不少人。
童良點頭:“大哥,我知道了,我這就去統計營中有那些原籍是橋州的,然后派人跟他們一塊兒出城征兵。”
陳云州點頭,童良一直長在山上,到底還是稚嫩了一些,但他會聽取意見,肯學,假以時日,必定能獨當一面。
童良走后,陳云州又看了半天卷宗,更多地了解橋州目前的狀況。
忙到下午,柯九突然進來稟告:“大人,去白云鎮抓張強三人的劉慶他們回來了。”
應該是沒抓到人,不然柯九應該會說“張強抓回來了”。
這沒出乎陳云州的預料。他說:“讓劉慶進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他。”
柯九點頭出去,不一會兒就將劉慶領了進來。
“小的劉慶見過大人。”劉慶連忙行禮。
陳云州放下手里看到一半的卷宗,抬頭道:“張強跑了?”
劉慶連忙說道:“是的,大人,小的們去晚了一步。聽白云鎮上的人說,他們今早就趕著馬車離開了小鎮,往東邊去了,小的帶人追出去十里,都沒找到他們的蹤跡。”
陳云州點點頭,又問:“客棧那邊怎么說?”
劉慶回答道:“據客棧的掌柜、伙計還有鎮子上的人說,昨天傍晚,張強他們一行人匆匆趕到白云鎮,住在了鎮上唯一的一間客棧。三更時,女眷的客房中傳來了打鬧聲和哭聲,驚動了客棧的人。掌柜的跟伙計提燈去看時,張強推開他直接下了樓,不知去向。”
“他問陳氏,陳氏只是抱著女兒一個勁兒地哭。白云鎮上沒有衙門,這又像是他們自己人發生了矛盾,掌柜的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多管就走了。”
“誰知道第二天天亮,陳氏母女出來后發現馬車和行李都不見了,母女兩人在客棧中抱頭痛哭,后來有人……”
他后面的說辭跟今天陳氏的差不多。
目前看來,陳氏母女倆似乎沒什么大的問題,其他的等童敬來了再說吧,反正也就多養兩張嘴,也不是多大的事。
說曹操,曹操到。
陳云州剛問完劉慶,柯九就來稟告:“大人,七姑奶奶來了。”
陳云州揮手示意劉慶退下,然后揉了揉眉心道:“請她進來吧。”
“是,大人。”柯九退出去,笑盈盈地將陳氏請進了書房。
陳氏換上了一身茜青色的刺繡妝花裙,洗過臉,稍微打扮了一下,看起來有點官夫人的樣子了,只是眼睛還有些紅腫。
她捏著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云州,姑姑沒打擾你辦正事吧?”
“沒有,就是看些書,沒什么事了。”陳云州客套地關心了一句,“七姑請坐,你和表妹可還習慣?”
陳氏微笑著點頭說道:“習慣的,他們對我們母女都很好。真是多虧了遇到你,不然我們母女在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說到這里陳氏的眼睛又不自覺地紅了。
看她要哭的樣子,陳云州不知該怎么安慰,連忙轉移話題:“七姑,你給七姑父的信寫了嗎?寫好了我安排專人送去余州。”
橋州的驛站早就因戰亂沒了。而且現在橋州也不屬于朝廷,跟青州、余州的驛站不是一個系統,沒辦法送信。
現在兩地只能通過過往的商賈幫忙送信,但這得有熟人才行,不然商隊不會輕易幫忙送信的。
陳氏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睛:“我來找你就是因為這個,云州,姑姑不識幾個字,這信還得勞煩你幫我寫。”
這不是什么大事,陳云州一口答應了下來:“好,姑姑你說,我寫。”
陳氏捏著帕子,干癟癟地講了起來:“進入橋州后,忠叔感染了風寒不治身亡,妾身帶著雨沁繼續趕路……”
這沒頭沒尾的,陳云州思索了一下,也沒提他的身份,畢竟他現在在朝廷那里比較敏感,說多了可能連累那位素未謀面的堂姑丈。
所以陳云州干脆以橋州官府的名義給毛通判寫了一封信,就說他們發現有人強搶他的妻女,官府偵破此案,將其妻女收留在了府中,給毛通判送一封信,他可將妻女接回去,也可派人來繼續送他妻女回京。
寫完后,陳云州拿起遞給一臉期盼的陳氏說:“七姑,你看看行不行。”
陳氏連忙擺手:“不用了,七姑不識幾個字,謝謝云州,耽擱了你不少時間。”
陳云州將信交給了柯九,讓他安排人將信送走,然后對陳氏說道:“沒有,我也忙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陳氏稍稍松了口氣,看著陳云州的臉說道,“云州,你跟你父親長得可真像啊。上次見到二哥哥,還是在二十四年前的春節,那一年你祖母身子不好,他回京侍疾,我回娘家,跟你父親見了一面,哪曉得那竟是永別。”
要陳云州是原主,可能還會對這位父親的過去感興趣。
但他不是,他有自己的記憶和情感,對宣武將軍自然也不會有什么為人子的孺慕之情,他只是有些惋惜,陳家一門忠烈,卻不得善終,君王昏庸,小人得志。
所以陳氏說的這些他并不感興趣。
他只能干癟癟地安慰陳氏:“七姑不必掛懷,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陳氏似是有些意外陳云州云淡風輕的反應,怔了片刻后苦笑道:“枉我活了幾十年,竟不如云州你通透。云州,他們都喚你大人,你是這橋州的知府嗎?”
這可問住了陳云州。陳氏的丈夫可是朝廷的六品官員,自己現在是亂臣賊子,彼此的身份實在有些尷尬。
他笑了笑,否認:“不是,橋州現在還沒有正式的知府,我只是過來幫忙的,他們對我比較客氣而已。”
“這樣啊。”陳氏也沒懷疑,竟還贊許地看著陳云州,“你跟你父親一樣能干,二哥從小就最出色,六歲就能打出一整套的陳家拳,大哥都不是他的對手。十歲的時候,三哥四哥五哥一起上,都打不過二哥。二哥要是地下有知,你長大了,還這么優秀,他定然很欣慰。”
陳云州沒問陳家的男丁去向。
因為林欽懷跟他說過,陳云州嫡系的男丁除了他這根獨苗苗,其他都死在了戰場上。
其他的都是關系比較遠的旁系。
既然林欽懷都說關系很遠了,那實在沒關心的必要。
他扯著嘴角笑道:“七姑謬贊了。你跟表妹還缺些什么,盡管跟下人說,若遇到什么他們解決不了的困難,你直接來找我就是。”
陳氏聽出了他這委婉的逐客令,識趣地站了起來:“謝謝云州,我就不打擾你做事了。姑姑今天安頓好,明日跟你表妹親自整一桌咱們陳府年節時最常吃的菜,云州你可一定要過來。”
陳云州連忙說:“七姑,當是小侄給姑姑和表妹接風洗塵才是,哪有讓您這個長輩動手為我做飯的道理!這樣,我明日讓廚房做一桌好菜,我們親戚聚聚。姑姑和表妹有什么想吃的和忌諱,一會兒告訴下人。”
陳氏卻還是要堅持:“無妨的,云州,當年我未能給你父親做一頓飯,我們兄妹就此天人永隔了。明日,你就讓我做吧,一頓飯累不了人的,算是姑姑的一點心意。”
她話說到這份上了,陳云州也不好拒絕:“好,那有勞七姑了。”
陳氏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她離去后,柯九立即走進來,關上了書房,低聲問道:“大人,要不要小的派人明日盯著?”
陳云州抬頭看他。
柯九咳了一聲,老實交代:“童指揮使走的時候,讓小的盯著,別讓您吃七姑奶奶他們遞來的東西。”
“這個童良就愛瞎操心。”陳云州有些無語,想了想說道,“不用,明日我少吃點。”
這些夫人小姐做飯,本來就有仆人在一旁協助,廚房里好些個人,再派人去太明顯了。
至于入口的東西,陳云州自從跟朝廷鬧翻之后,一直很小心,平日在府衙都是自己人不用擔心,但出去應酬跟人吃飯,他會等別人先動筷,然后夾別人動過的盤子。
明天,他也打算這么做,童良的擔心雖然看起來有些多余,但凡事小心總無大錯。
柯九聽了他這么說,只得“哦”了一聲就打算退出去。
陳云州叫住他:“你別跟童良瞎胡鬧,等童叔和去余州查訪的人回來后再說。我們到橋州來是忙正事,你準備一下,后天咱們出一趟門,去橋州下面的幾個縣轉轉。”
這是陳云州先前就計劃好的。
橋州落在葛淮安手里兩年,現在是什么情況,光看下面人送上來的紙面數字是不準確,直觀的。
身為地方父母官,你得親自去看看,見一見,這樣才能知道具體的情況,也清楚百姓的顧慮和訴求,從而在政策方面做出調整。
而且橋州轄下幾個縣的縣令能不能任用也要考察考察。
橋州被葛家軍占領的時間太久了,保不齊養了一些狗腿子,現在見勢不對,又搖身一變成了他們“慶川軍”的人。
柯九一聽要出門,頓時眼睛發亮:“好,小的這就去準備。”
第二天,上午陳云州跟丘梁他們商討了一會兒事情,然后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丘梁和童良都搶著要同行。
陳云州只答應帶丘梁:“讓丘大人陪我一起吧,至于童指揮使,你做好征兵練兵的事就行了。”
童良當然不樂意,但陳云州決定已下,他也沒轍只能答應,但等其他官員走后,他還賴在陳云州跟前:“大哥,你又不帶我,你這次要去多久啊?你只帶柯九他們幾個不安全,我撥一支小隊保護你吧……”
陳云州被他吵得腦袋痛,連忙伸手制止了他:“停,你安排二十個人跟著我吧。我跟丘大人走了,橋州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知道了,大哥,你為啥帶那個丘梁,他都跟你不熟,你帶我多好,咱們兄弟……”童良還有些耿耿于懷。
陳云州無語了:“就是因為不熟我才要帶他,行了,你去忙吧,我也有事。”
童良看了一眼天色,嘿嘿笑道:“大哥是要去吃飯嗎?咱們今天中午一道。”
陳云州一開始沒打算帶他,但想著陳氏比較愛“憶往昔”,自己又沒什么話跟她們母女談,不如帶上童良這個話癆,也省得冷場。
“七姑做飯請我,你要跟著就隨你,但先說好,一會兒說話注意點。”陳云州提醒道。
童良生怕他不帶自己,連忙點頭:“大哥,你放心,我保證,絕不亂說話。”
陳云州這才帶著童良一塊兒去衙門后院。
橋州知府衙門后院很大,有好幾個院子,住著不少官員和家眷,還有些衙役和他們的家人。
陳氏母女的院子就安排在陳云州隔壁,距前衙不是很遠,走路一會兒就到了。
可能是一直等著陳云州,所以院門并沒有關,半敞著,但柯九知道陳云州的性子,連忙上前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院子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而來的還有少女歡快軟糯的聲音:“表哥,您來了,怎么不直接進來的?”
今天的毛雨沁宮緞素雪絹裙,窈窕有致。她看到陳云州,嬌俏動人的臉上立即浮現出點點紅暈,眼底的喜色更是藏都藏不住。
陳云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不大妙的感覺。
第095章
這種預感在進門后, 很快就應驗了。
堂屋內,陳氏正在布置碗筷,見陳云州進來, 連忙收回手, 站直了身,拉開了主位的椅子,笑盈盈地招呼道:“云州, 童小將軍,你們來了, 快請坐。”
陳云州推辭:“七姑坐。哪有長輩沒坐, 晚輩先坐的道理。”
陳氏還想說什么, 但陳云州已經退后一步,拉開了主位右側的位置,示意自己坐這就可。
陳氏不好再推辭,只得坐下:“那七姑今兒個就托大了,云州你也別站著了, 今兒這里都是自己人,沒有外人。”
陳云州含笑點頭,坐在了陳氏旁邊。
一旁的毛雨沁見狀, 連忙拉開了陳云州右側的椅子, 想坐到陳云州身邊。
但有個身影比她快一步。
童良嗖地坐了下來,咧開嘴沖毛雨沁大笑:“謝謝表妹!”
誰是你表妹!毛雨沁捏著帕子, 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眼淚在眼珠里打轉。
陳云州松了口氣, 毛雨沁這表現有點太明顯, 坐在他身邊,他還真不自在。這次童良立了大功, 獎勵一只雞腿。
心里高興,陳云州面上卻做茫然狀:“表妹站著作甚?快坐下吃飯啊!”
因為就四個人,桌旁也只留了四張椅子,如今就剩了陳氏左手側的空位,那是離陳云州最遠的位置。
毛雨沁有些不甘心,她抿了抿唇,用一對濕漉漉的眼睛望著陳云州:“表哥……”
聲音嬌滴滴的,柔得差點能滴出水來。
正在喝茶的陳云州一不小心嗆到了,劇烈咳嗽起來。
童良連忙拍了拍陳云州的背:“大哥,你沒事吧?”
沒人搭理毛雨沁,她這番好戲都表演給了瞎子看。
陳氏見狀,給她遞了記眼神,先是關心了陳云州一句,然后說:“雨沁站著干什么,快來娘這邊坐下。”
有了臺階下,毛雨沁這才不大情愿地坐到了陳氏身邊。
一桌子人總算是坐齊了,陳氏又開始憶往昔,她拿起公筷,夾了一塊鴨肉放入陳云州的碗里:“這道太白鴨是你父親以前最喜歡的菜,你祖父則最喜歡這道香鹵豬肘子,一頓能吃一大塊。云州,你嘗嘗。”
“謝謝,七姑,你也吃。”陳云州順手給她也夾了兩筷子。
陳氏看著碗里的肉,似是有些懷念,夾起來嘗了一口:“還是那個味道。哎,要是咱們家能再聚聚多好啊。”
見她動了筷,陳云州也淺淺嘗了一口,出言寬慰道:“咱們姑侄這不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嗎?過去的就過去了,七姑往前看,你還有姑父,還有表妹呢。對了,我應該還有表兄弟吧?”
陳氏點頭:“我跟你姑父育有五個子女,長大了三個。雨沁上面還有個哥哥,比你大一歲,跟你姑父留在余州守城。此外,還有個表弟,今年十三歲,在老家養在他祖母膝下。”
“他日有機會一定要見見表哥表弟。”陳云州笑著說道。
見他只跟陳氏說話,自己完全插不進去,毛雨沁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拎著酒壺道:“表哥,這是梅子酒,很好喝的,你嘗嘗。”
“大哥不能喝酒,一喝就頭暈,我來點吧,謝謝表妹。”童良立即將酒杯遞了過去,沖毛雨沁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陳云州抱歉地看了毛雨沁一眼:“我確實不能喝,表妹想喝酒就讓阿良陪你吧。我跟七姑說會兒話。”
他這時候寧愿應付陳氏,也不想應付這個所謂的表妹。也就見過一面,也不知這表妹哪根筋搭錯了,對著他大獻殷勤。
陳氏見狀笑道:“雨沁,快給你阿良哥倒酒啊。我跟你表哥聊會兒天。”
毛雨沁抿了抿唇,給童良滿上。
她心里有氣,眼看酒杯都滿了,她也沒將酒杯豎起來,而是繼續讓酒水漫過杯子,灑到童良的手上、衣服上。
酒水都滴到桌子上了,她才捂住嘴驚叫出聲:“哎呀,不小心倒多了,弄到阿良哥你的衣服上了,濕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你快去換身干凈的吧。”
她這樣的伎倆怎么瞞得過童良。
不就是想借故支開他,好占他大哥的便宜嗎?他給她來個釜底抽薪。
童良將計就計,故作驚慌的樣子,“哎喲”了一聲,蹭地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弧度過大,手上的酒水潑了出去,好巧不巧地潑了陳云州一身。
毛雨沁看到這一幕,美目圓瞪,怒道:“你……你怎么這樣!”
童良沒管她,趕緊放下酒杯,關切地抓住陳云州:“大哥,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不小心將你的衣服弄濕了,是我太笨手笨腳了。”
陳云州擺擺手:“無妨,小事而已。”
說完,他很有風度地看著陳氏,抱歉道:“七姑,我這衣服弄濕了,得回去換了。今天辛苦你和表妹了,你們慢慢吃,有什么需要盡管跟仆人說。”
陳云州的胸口都被酒水打濕了。雖然他穿的圓領祥紋袍是碧青色的,但濕掉的那一團還是很明顯。而且現在氣溫轉涼,穿著濕衣服容易著涼,所以陳氏也不好挽留。
她站了起來:“我送送你,都怪雨沁這粗心的丫頭。”
“不用了,姑姑你和表妹都還沒吃多少,一會兒飯菜要涼了。”陳云州制止了,又沖毛雨沁點點頭,然后跟童良一起離開了她們暫居的院子。
走出一段距離后,陳云州瞥向旁邊默不作聲的童良:“啞巴了?今天吃飯為什么一直搗亂?”
童良本來以為裝死就能逃過一劫呢,不曾想陳云州還是要跟他算賬。
他想了好幾個理由,還是沒編下去,嘟囔道:“我就是不喜歡她們嘛。”
童良并不是很小氣的人,跟陳氏母女此前也沒有交集,這種情緒就很奇怪。
陳云州耐心問道:“為什么?是因為她們是我的親戚嗎?阿良,感情是相處出來的,你跟我相處的時間更長,我們兄弟情誼更深,你不必擔心她們搶了你在我身邊的位置。對我來說,她們沒法跟你比。”
童良又欣喜又慚愧,靜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承認,是有這個原因。但也不光是這個,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看到她們心里就不舒服。大哥,我不喜歡她們,咱們把她們送走吧。”
這幾年,陳云州身邊又不是沒有其他親近的朋友。比如鄭深、陶建華、文玉龍等等,但童良從未表現出過如此排斥的態度。
童良不是個會無理取鬧的人。他不喜歡陳氏母女,自然有他的理由。
陳云州承認,自己也是個護短的偏心眼。在童良和陳氏母女之前,他當然選擇不讓自己的好弟弟難過。
輕輕拍了拍童良的肩膀,陳云州笑道:“好,大哥答應你。但我明天就要出發去長原縣了,今日還有很多事,等我回我橋州再派人送她們離開好嗎?”
童良想著陳云州明天就走了,也不會跟陳氏母女接觸,多留她們幾日也沒事,便高興地答應了:“好,我都聽大哥的。”
陳云州笑著點頭,叮囑道:“我走了,你好好完成征兵訓練的事,橋州的安危就交給你了。走吧,回去換了衣服,趕緊去干活,不許偷懶。”
“知道了。”童良歡快地回了房。
陳云州換完衣服出來,聽說他已經去大營了。
陳云州沒有急著出門,而是將柯九叫進了屋,低聲吩咐道:“你安排幾個信得過的,盯著陳氏母女。”
柯九震驚地瞪大眼,壓低聲音問:“大人,七姑奶奶她們有問題嗎?”
陳云州其實也沒證據。
但這母女倆出現得太巧了,而且一個十幾歲的漂亮小姑娘,昨日才差點被凌辱,今天就開始向他獻殷勤,她就沒什么心理陰影嗎?
還有陳氏,這兩天總是在跟他憶往昔,與陳家舊人感情甚深,可為何她卻對陳家其他人的去向只字不提?
林欽懷說,陳府當初有些女眷帶著女兒改了嫁,還有些嫁出去的姑娘。這些人都是陳氏的伯娘、嬸娘、嫂子、姐妹。尤其是那些小姐妹,跟她一同長大,感情不比陳滅昌這個老早就從軍的堂兄更好?
此外,陳氏的丈夫,毛通判擔心龔鑫攻打余州,將妻女送走,卻將長子留下與他一起守城。這說明毛通判很可能對朝廷忠心耿耿,不然也不會在明知不敵的情況下,還留長子跟自己一起送死,堅守余州。
陳氏一介婦人,不清楚天下局勢就算了,他一個朝廷命官也不清楚嗎?
在朝廷的眼里,他陳云州可是跟龔鑫、葛鎮江之流沒什么區別,都是亂臣賊子,他的地盤何來安全一說?毛通判就這么放心只派幾個奴仆護送就將妻女往“亂軍”的地盤上送。
不過這些都是猜測。
陳云州對柯九說:“有沒有問題,以后就知道了。你安排人查查張強他們的蹤跡,另外再派一隊人馬去余州,仔細查查毛通判。”
柯九心頭一凜,點頭表示明白,又問:“那……那要告訴童指揮使嗎?”
陳云州輕輕搖頭:“不用。阿良在我的事上比較沖動,這事暫且不要告訴他。我不在府衙,他會整天呆在軍營,不會回來的,跟她們也沒什么接觸。”
“小的明白了。”柯九領了差事出去。
陳云州也去了前衙處理事情。
***
另一邊,后衙,陳氏母女看著只夾了幾口的滿桌子菜,臉色很不好。
毛雨沁哐當一聲將筷子丟在桌子上,撅著嘴,氣沖沖地說:“娘,那個童良好討厭。他姓童,表哥姓陳,跟表哥有哪門子的親戚嘛,他憑什么管表哥的事?我看他今天就是故意的。”
陳氏自然對童良的礙事不滿。但同樣,她也不滿意女兒的表現。
“讓你矜持點,你眼珠子都快沾到你表哥身上去了。你表哥現在位高權重,缺投懷送抱的女人嗎?”
毛雨沁有些不服氣:“那女兒也不缺愛慕者。是娘您說,表哥長得俊,又有本事,而且現在忠伯死了,張強他們又是壞的,女兒若不抓緊表哥,萬一哪天表哥不管咱們了,咱們就要任人欺負,女兒也是為了咱們母女的未來,娘你不幫忙就算了,反倒是怪女兒。”
陳氏拉著她的手:“傻姑娘,娘怎么會不幫你。你自己說說,余州城里那些公子哥,有幾個比得上你表哥?”
毛雨沁想起昨天那么多的將士都聽陳云州的,還有跟她父親一樣年紀的官員,見了陳云州都是畢恭畢敬的,不得不承認陳氏說得是對的。
“表哥長得俊又有威嚴,自是比他們好。”
陳氏拍著她的手:“這就對了。娘看你表哥性子比較內斂穩重,不是那等貪花之輩。他喜歡的應該是秀外慧中的姑娘,你以后切不可這樣咋咋呼呼的。”
毛雨沁虛心請教:“娘,那我要怎么辦嘛。表哥今天看起來都不怎么搭理我。”
陳氏笑了笑:“這再厲害的男人啊,始終都逃不了溫柔鄉。記住了,在這里可不是家里,你千萬別擺大小姐的架子,不管是對下人,還是對那童良,都要溫柔和氣,見了你表哥也是。”
毛雨沁點頭。
陳氏滿意地看著她:“明日起,你早上起來給你表哥煲一鍋滋補湯,臨近中午的時候給他送過去,放下,打個招呼就走,哪怕他留你吃飯也要說娘在家里等著你,回來之后就在家里做針線活,給你表哥做件外袍,這樣也能展示展示你的繡藝。”
“娘打聽過了,你表哥還沒說親。只要你持之以恒,他總會看到你的好。”
毛雨沁聽得兩眼冒星星:“女兒都聽娘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她就去廚房煲雞湯,除了燒火,其他事都親歷親為,還因為不小心被濺起的開水燙了一個泡。
好不容易煲好了湯,毛雨沁嘗了一口,咸淡合適,湯味鮮美。
她高高興興地提著食盒去前衙,卻被衙役們告知,陳云州今天一大早就跟知府丘大人一起出門前去長原縣了,至于什么時候回來,他們也不知道。
毛雨沁乘興而至,敗興而歸,灰溜溜地提著食盒回了小院,看著手背上的水泡,沮喪地說:“娘,表哥出遠門了,歸期不定,我這湯白熬了!”
陳氏也很意外,驚訝地看著她:“你聽誰說的?昨天你表哥也沒說啊。”
毛雨沁撇嘴:“全衙門上下都知道了,就咱們母女不知道。我看表哥也沒將咱們當回事,你還是快寫信給爹爹,讓他接咱們回去吧,我想回家。”
“知道了。”陳氏敷衍地應了一聲。
***
長原縣在橋州東北一側,距橋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
出了橋州,一路的景色就越來越蕭條,走到城外十里遠后,往往要行一兩個時辰才能看到人煙。第二天的情況更糟糕,沿途出現了許多荒地,還有破敗無人居住的房屋,說是十室五空也不為過。
真是不出門,完全不知道鄉下會是這副樣子。
就連丘梁這個橋州本地人都驚呆了,失神地望著不遠處被大雨沖塌了半邊墻的破爛房屋,訥訥地說:“我們確實該出來看看。”
幾十座房屋門前都長滿了雜草,墻壁坍塌,這一個小村子的人都消失了。
這情況雖然蕭條,但論慘烈程度遠不及被大水淹過的定州。
陳云州背著手,站在車旁,平靜地問道:“丘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丘梁知道這是陳云州對他的考驗,思量少許說道:“輕徭薄賦,這兩點大人已經為我們做到了。”
陳云州輕輕搖頭:“還不夠,短期內橋州的人口很難自然增長到兩三年前,即便是鼓勵生育,但孩子要長大成人也得十幾年,現在戰亂,咱們等不了那么長的時間。但沒有人,就沒法恢復生產,讓橋州盡快恢復到兩三年前的樣子。”
丘梁意識到陳云州有話要說,主動問道:“那依大人的意思?”
陳云州看向長原縣的方向說道:“長原縣再過去走個幾十里就到青州了吧。”
丘梁點頭:“沒錯。”
陳云州笑著說:“龔鑫不敵朝廷的大軍,有南下的趨勢,若是他們拿下余州,下一個目標必然是青州。青州還沒經受過戰亂,人口不少,橋州官府可適時地招募一批百姓加入橋州,補充橋州損失的人口。”
丘梁瞬間明白,陳云州為何會特意到長原縣了。
長原縣與青州的平丹縣相臨。雖然朝廷將兩個地區做了劃分,但這種區分并不能實質性地隔開兩地的百姓,尤其是交界處生活的百姓。
生活在這片區域的百姓,對行政上劃分的界限并沒有那么敏感,他們會彼此互相通婚,這就導致這片區域的百姓,親戚朋友繁多。
如果想要從青州招募百姓,這片地區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安土重遷,哪怕官府出很好的政策,百姓也不會輕易搬遷。
一是因為搬家會損失一些財物,比如房子田產,還有些笨重的家具等等,這些都是搬不走的,民間有句話,搬一次家窮三年,就是這個道理。
二是因為對未知地方的恐懼和不信任。他們這些人祖祖輩輩都在一個地方生活習慣了,哪怕給重金讓他們搬遷,他們也會恐懼,害怕,覺得這所謂的政策、獎勵都是騙人的。
可兩縣交界處不一樣,對面縣的親家、親戚朋友家里今年分了多少土地,交了多少田賦,這都是一打聽就知道的,騙不了人。
相對于官府,他們會更信任這些熟人。
而且這個距離很近,搬家除了房子、田產帶不走,只能賣了,其他都能帶走。搬到長原縣,也有親戚朋友在,不怕被人欺負。
丘梁想通一切,連忙道:“大人,下官知道該怎么做了。”
陳云州頷首,沒有多言。
他遲早要回慶川,橋州的地方事務要交給丘梁,若他都說得這么明白了,丘梁還做不好這事,那這知府也只能換個人當了。
抵達長原縣后,陳云州將正事丟給了丘梁和長原縣縣令徐向磊,他則每天都帶著柯九他們出去逛逛。
丘梁和徐向磊商量了五天,修修改改,總算是擬出了一份方案,交給陳云州過目。
陳云州仔細看了一遍。
他們將長原縣目前的閑置房屋、田產統計了一遍,然后采用挨個村子向西遷移的策略。從兩縣交界處開始,鼓勵平丹縣的百姓遷移到長原縣,官府無條件給他們落戶,并根據每家每戶的人數,提供最近六里內的房屋或是田產耕種權,按人頭劃分,一人兩畝。
而這六里內的百姓,家中有多子女,或是赤貧一塊地都沒有的百姓,可往西邊遷移,官府照樣給他們分配房屋或是田產,而且越是遷移得遠的,朝廷的補貼越多,往西六里內每人分配兩畝田地的耕種權,愿往西遷移六到十二里的,每人提供三畝地的耕種權,超過十二里的,提供四畝土地的耕種權。
這樣就相當于只要你肯將家搬到隔壁的隔壁村子,就能獲得兩畝田的耕種權,而且以后可由子女繼承。
這個距離也就相當于普通的婚嫁,甚至很多嫁娶都比這還遠。
哪怕搬了家,以后照樣可以走親戚,通來往,有什么事也可找老家人幫忙。
這對家里兒孫多,又窮得叮當響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個很大的誘惑。一家人換到幾里外生活,就能有幾十畝不用交租子的田地耕種,一年能省下好幾千斤租子,不用再餓肚子了。
陳云州合上本子,笑道:“丘知府、徐縣令,你們這法子不錯,可以試試,若效果顯著,可向其他州府推廣。”
丘梁松了口氣,他生怕自己提供的方案會讓陳云州不滿意。
“是,下官一定竭盡全力辦好此事。”
這件事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好的,而且因為兩人都是第一次處理這事,未免出岔子,他們決定親歷親為。
所以丘梁還得在長原縣呆一段時間。
陳云州看自己離開橋州都十來天了,丘梁還要呆在這,他決定自己先回橋州坐鎮。
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項后,陳云州第二天就帶著柯九他們回了橋州。
十幾天過去,橋州并無明顯的變化。
不過收到消息的童敬已經來了。
陳云州回去后就第一時間見了童敬,詢問了陳氏的事。
童敬前兩天到的,但他并沒有去見陳氏:“少主,我和老林一直追隨老將軍和宣武將軍,在西北打仗,沒有去過京城,根本不認識陳家的女眷,也不知陳家到底有哪些姑奶奶。”
即便去過陳家,他們也不可能了解,畢竟那是女眷,他們是外男,身份有別。
看陳云州沒說話,他道:“少主,我派了人去尋以前陳家的舊仆,看能不能辨認她們的身份。”
都二十幾年了,還找什么找,尤其是這種亂世,太大費周章了。
陳云州笑了笑說:“不必了,童叔,直接將她們送走就是。一會兒我問問,她們想回青州找丈夫、父親,或是想按照原計劃去京城,我都派人護送她們。”
不管她們是真的親戚,還是假親戚,也不管她們是真落難,還是假落難,左右兩名弱女子,陳云州不為難她們,直接將人送走。
如果真是親戚,一切都是他的疑心病,那他也沒傷害到她們,盡了親戚的情分,將她們送去了她們想去的地方。
如果她們的出現別有目的,那將她們送走,也就等于破壞了她們的計劃,自己這邊不會有什么問題。
而且即便是親戚,但從這母女將主意打到他的頭上開始,陳云州也不想跟她們多接觸,免得生出誤會。
童敬聽完他的話,想了想道:“好,你這法子就叫一力降十會,不管對方是什么來頭,這么處理總是沒錯。”
陳云州笑了笑說:“就是勞煩童叔你大老遠跑一趟了。”
童敬擺手,跟陳云州吐槽:“得虧我來了,童良那小子,一口氣征了五萬兵,要不是我來得及時,他就要將這些報名的人全收了。他也不想想,橋州養得起這么多兵嗎?”
他們又不是葛淮安,沒軍餉了就去搶。
陳云州錯愕不已,失笑問道:“怎么這么多人?”
童敬哈哈大笑道:“還不是少主你在橋州的名聲好,一聽說橋州以后劃歸了我們興遠,現在慶川軍征兵,那些小伙子都特別積極。”
原來是幾年前留下的善舉今日開花結果了。陳云州笑了笑問道:“那總共招募了多少人?”
童敬說:“我好說歹說,阿良那小子才終于同意砍掉三萬人。”
兩萬兵力,駐守橋州,差不多。
陳云州點頭:“那就兩萬人吧,讓阿良將他們分散編入現在的慶川軍中,老兵帶新兵。”
“少主放心,我會盯著那小子,不許他胡來的。”童敬拍著胸口保證道。
陳云州輕笑著搖頭:“童叔,阿良在大事上不會胡來的,你要對他多些信心。”
童敬嘀咕:“也就你這么相信他,難怪他最服你。聽說余州可能打起來,現在慶川也沒什么事,我暫時在橋州留一段時間吧。”
陳云州沒反對,要是龔鑫真的打到南邊來,那他們必然要在橋州、懷州增兵,到時候必須得留個老將在這。
跟童敬聊完后,陳云州回了后衙,讓柯九送了一些長平縣的特產給陳氏。
陳氏拿著特產,歡天喜地:“云州,你出去辦正事的,怎么還給咱們送禮物,多麻煩啊。”
陳云州笑著說:“不礙事的,就一點小東西。對了,七姑,現在姑父都還沒回信,只怕余州的情況不樂觀,如果余州失守,下一個就是青州,再下一個就是橋州了。到時候橋州也不安全,你們長期呆在橋州也不妥,不如我安排人護送你們去京城吧。”
陳氏握住特產的手一緊,慌張地問道:“打……余州打起來了嗎?”
陳云州搖頭:“派出去的人打探這事的人還沒有回來,這只是我的猜測。不過現如今,除了京城,恐怕哪里都不安全,七姑還是趁著天氣不太冷先回京吧。”
陳氏不肯:“不行,你姑父、表哥還在余州呢,我實在是不放心不下他們。云州,你說他們爺倆要是有個好歹,我跟你表妹可怎么辦啊……”
說到最后,陳氏捂住鼻子,傷心地哭了起來。
陳云州又拋出另一個方案:“既然七姑如此放不下他們,那我派人送你和表妹回余州看看吧。現在應該還沒打起來,你勸姑父和表哥早做打算,別以卵擊石了。他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你和表妹想想啊,你們還是盡快撤離余州吧。”
陳氏錯愕,抬頭,眼淚掛在眼睫毛上。她眨了眨,訥訥道:“這……你姑父這人執拗得很,做了的決定誰都改不了。他不會允許我們回去的。”
陳云州點頭,附和道:“也是,七姑與表妹都是女子,現在回余州太危險了。這樣,我再派人去余州打聽打聽,若有了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七姑。”
陳氏吸了吸鼻子,淚眼婆娑地說:“那就有勞云州你了。”
“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姑父他們定然沒事的,七姑不必擔心。”陳云州安慰了陳氏兩句。
柯九適時地出現在了門口,說有人找陳云州,陳云州隨即起身道別。
到了前衙,柯九低聲問道:“大人,七姑奶奶他們是北上還是回余州?護送的人已經挑好了。”
“不用了,她們不走了。”陳云州輕輕搖頭。
柯九錯愕:“這……為什么啊?”
“她說放心不下毛通判父子。”陳云州譏誚地說。
柯九聽完撇嘴:“既然放不下,那當時干嘛還要走?要真放不下,那就回去啊,在橋州干著急有什么用。”
陳云州笑看了他一眼:“不錯,七姑倒不如咱們柯九通透。”
柯九總覺得陳云州這話似有深意,但他又想不明白,只能撓了撓頭,權當大人夸他了。
陳云州踏入書房,對柯九說:“吩咐下去,以后七姑奶奶和毛姑娘到前衙來找我,都說我出去了,不在。”
柯九頓時明白,那位七姑奶奶肯定是惹到自家大人了。
陳云州并沒有太將陳氏的事放在心上,她不走也無妨,她到底什么來歷,過幾天便見分曉了。
還沒過幾天,次日,最早派去余州的人回來了,還帶回來了毛通判的信。
現在余州的情況確實比較危險,龔鑫在江南吃了敗仗,帶兵南下,已經逼近余州邊界處了,很快余州估計就會陷入戰亂中。
現在余州城里亂糟糟的,富戶、有錢人不少開始變賣家產,準備跑路。一時間,余州城內房屋、田產、鋪子價格大跌,相對的馬、馬車、糧食等的價格則一直在往上長。
余州知府和通判在征召民兵守城,還出了告示,說官府一定會盡全力守住余州,讓百姓不要恐慌。
余州通判確實姓毛,妻子陳氏,有兒子一女,陳氏和女兒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見了。探子拿了陳氏母女的畫像,找了幾個她們常去布莊、銀樓讓掌柜的和伙計辨認,已確定陳氏母女確實是毛通判的妻女。
這些信息都跟陳氏母女的話對得上。
不過這并沒有打消陳云州的懷疑,因為他拆開了毛通判的信。
毛通判這封信是寫給他的,信中對陳云州表達了深深的感謝,感謝他救了陳氏母女,感謝他收留陳氏母女,然后毛通判話音一轉,說余州如今隨時可能發生戰亂,江南、中南地區都不太平,她們母女上路太危險了,懇請陳云州看在親戚一場的份上,暫時收留陳氏母女。
如果這次他們父子能留得一命,他日必會重謝陳云州。
這話聽起來很誠懇,可不符合毛通判的人設。他一個要死守余州,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大臣,已經知道了陳云州亂臣賊子的身份,也知道陳云州是定北大將軍府的遺孤,不罵他一頓就算了,還這么和氣,合理嗎?
別說什么妻女都在陳云州手里,他有顧忌這類的理由。
他連自己的性命,長子的性命都豁出去了,又怎么會這么在乎妻女的性命?真這么在乎,怎么可能安排那么四個不著調的人護送陳氏母女回京城。
陳云州收了信,塞進抽屜里,理了一下衣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一身黑色,這打扮去“報喪”很合適。
他起身,直奔后衙,敲響了陳氏母女院子的門。
陳氏看到他有些意外:“云州,你怎么來了?一會兒留在七姑這里吃飯吧,七姑正在做飯。”
陳云州一臉沉痛,張了張嘴,又說不出來,一副很難開口的模樣。
陳氏見此有些詫異,笑了笑說:“云州可是有事要跟七姑說?咱們姑侄還有什么不方便開口的?”
陳云州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七姑請節哀,我……我剛收到余州送回來的消息,七天前,龔鑫的亂軍攻打余州,余州知府和通判以及城中大半官員殉城!”
第096章
陳氏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她抬起握住手帕的手捂住鼻子,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閉著眼嚎啕大哭:“這……這個冤家, 我讓他走, 他非不肯,這下好了。他們就這么走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怎么辦啊……”
她哭得非常傷心, 一副肝腸寸斷的樣子。
陳云州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些違和, 但具體又說不上來。
嘆了口氣, 他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 七姑節哀。不知道姑父和表哥有什么心愿,我這就派人去給他們收尸,不過路途遙遠,恐只能帶骨灰回來了……”
“不,不用了。”陳氏的哭聲小了一些。她仰起一張哭得傷心欲絕的臉, 善解人意地說,“云州,七姑如今已是麻煩你良多, 怎好讓你的人繼續為我涉險?現在余州已落入那等十惡不赦的亂軍手中, 你派人過去太危險了,你姑父若地下有知, 定然也是不愿如此牽連你的, 收尸這事就罷了吧。”
這倒是挺為他考慮的。
那昨天他提議送她們去京城或者回余州, 她怎么不這么善解人意?
陳云州抿了抿唇, 欲言又止。
陳氏擦了擦眼淚,抬起頭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說:“云州, 七姑現在心情亂糟糟的,實在是沒……今天七姑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陳云州裝作沒聽出她話里的逐客之意,點頭說:“七姑哪里的話,咱們都是自己人。只是……那龔鑫的人太殘暴了,連死人都不肯放過,他們將姑父和余州一眾官員的尸首掛在城墻上,日日暴曬雨淋……”
哐當一聲,陳氏身形一晃,撞在了門板上。
她手摁在門板上,撐著自己,不讓自己的身體滑落,眼神絕望地看著陳云州,牙關打結:“云州,你……你的人看到你姑父的……尸,尸體了?”
陳云州總算是知道剛才哪里違和了。
他剛說毛家父子遇難時,陳氏對丈夫、兒子的死亡接受得太快了,都沒問他們具體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尸骨在哪兒。
古人重入土為安,陳氏既然這么愛重丈夫兒子,怎么可能連丈夫和兒子的后事都不問一句呢?他說要派人去給毛家父子收尸,她還拒絕呢。
她現在的反應比最初真實多了。
陳云州又嘆了口氣,面色沉痛,看著陳氏似有不忍:“對,至于表哥,聽說衙門里的衙役、下級官員還有親眷的尸體都丟去了亂葬崗,那里尸橫遍野,我們派過去的人太少,又要避免被龔鑫的人發現,所以現在還沒找到表哥……”
“不,不可能,不可能……”陳氏備受打擊,臉色煞白,身形一晃,直直暈倒在了地上。
陳云州有些錯愕,低頭看了陳氏兩息。她臉色慘白,眼淚糊面,雙目緊閉,不似裝暈。
陳云州趕緊朝外面吼道:“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里面在做針線活的毛雨沁聽到吼聲,連忙放下手里的活兒,跑了出去,高興地喊:“表哥,你來……娘,娘,你怎么啦?”
陳云州將陳氏抱了起來,直接往里走,放到她的床榻上。
毛雨沁紅著眼跟了進去,焦急地扣著手指:“表哥,這怎么回事?我娘好好的,怎么會暈倒?”
陳云州目光落到毛雨沁慌亂的小臉上,語氣沉痛:“表妹,你一定要挺住,姑父和表哥出事了,余州城破,他們殉了城!”
毛雨沁頓覺天旋地轉,世界仿佛一瞬間在她面前都失了顏色,直到耳朵邊傳來關切的“表妹”,她才漸漸回神。
陳云州單手握住她的肩,幫她穩住身形,眼帶關切:“表妹,你沒事吧。七姑現在成了這樣,你……你得堅強,不然你要再生了病,七姑怎么辦?”
六神無主的毛雨沁點了點頭,眼神倉皇茫然又無措,像一只風雪天中被澆得渾身濕漉漉,又無處可去的流浪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仰頭望著陳云州:“表哥,你聽誰說的,這……會不會是搞錯了?我爹,我哥,怎么會呢?我,我們走的時候,他們都還好好的……”
她這反應比陳氏初聽噩耗時,真實多了。
陳云州正想開口,背后傳來柯九的聲音:“大人,大夫來了。”
陳云州和毛雨沁連忙側開身,給大夫讓出空間。
大夫坐在床榻邊,給陳氏診了脈,又問了一些患者的情況,最后說道:“這位夫人是急火攻心導致的昏厥,小的給她施兩針,再開一劑疏肝解郁,清熱開竅的藥。患者情緒起伏過大對她的病情不利,你們盡量不要再刺激到她,讓她安生靜養。”
陳云州點頭,又讓柯九派了個人去抓藥、熬藥。
等大夫走后,陳云州對毛雨沁說:“七姑這里,你好生照顧著,有什么需要盡管跟下人說。我還有點事,七姑醒了派人通知我,我再來看七姑。”
毛雨沁低泣著點頭。
陳云州又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無血色的陳氏一眼,帶著柯九出了門。
關上門的那一瞬,毛雨沁聽到陳云州在低聲吩咐柯九:“傳令下去,讓府中的下人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許再七姑奶奶面前提七姑爺和表少爺的事,免得刺激到了七姑奶奶。”
柯九應了一聲。
毛雨沁抹了把眼淚,表哥真好,要是沒有表哥,她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
陳云州剛到前衙沒多久,童敬就找了過來,問道:“少主,余州陷落,余州官府的人都被殺了?”
“童叔消息挺靈通的嘛。”陳云州笑了笑,搖頭道,“沒有。”
童敬納悶了:“那為什么府衙里都在傳這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以為龔鑫真打過來了。”
陳云州把余州今天剛送來的信遞給他,解釋道:“我編的。”
童敬意外極了,看了他一眼,低頭拿起信拆開,仔細閱讀起來,看完后他更糊涂了:“少主,你為何要故意這樣說?”
陳云州笑了笑:“詐陳氏母女。”
童敬聞言倍感興趣,看向陳云州問道:“聽說毛夫人病倒了,你這試探有結果了嗎?”
陳云州將剛才陳氏的反應說了一遍:“……陳氏初聽噩耗時的反應太假了,直到我說有人看到了毛通判的尸體,她才徹底繃不住,直接崩潰。童叔,你覺得她這樣的反應說明了什么?”
童敬思量了一會兒說出自己的判斷:“她初聞噩耗,傷心浮于表面,聽說見到了尸體人才徹底崩潰,說明她對丈夫、兒子極為在意。那她一開始的反應說明,她覺得你那消息是假的,她的丈夫兒子沒有死。”
“可這不對啊,龔鑫大軍南下是事實,她怎么能肯定她的丈夫和兒子沒事?而且后面你說看到尸體,她就信?”
陳云州一瞬間想通了很多事,篤定地說:“因為這就是他們計劃的一環。我一直在想個問題,毛通判既然對朝廷忠心耿耿,又怎么會把妻女往我的地盤上送,就憑那點微薄的血緣關系?別逗了,我都沒見過陳氏母女,能有多深的感情?”
況且,古往今來,為了霸業,別說一個堂姑表妹了,就是娘老子、親兄弟、兒女都能祭天,更何況一個八百年沒見過的親戚。
“如果說他有意投奔我,那也不應該只派妻女來,怎么也該讓他的大兒子一同隨行才合理。如今想來,應該是上次林叔在祿州遇到西北軍,暴露了我們的身份。”
“朝廷的兵力如今被龔鑫和葛家軍拖著,又懼我們的火器,暫時沒法動慶川軍,就只能走這種歪門邪道了。余州陷落,毛家父子失蹤,陳氏母女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這不只能跟著我?我要是把她們帶回慶川,時間一長,無論是美人計還是苦肉計,總會逐漸放下對她們的提防。”
“而我身邊的人,也會因為我的關系,對她們不設防。以后她們無論是悄悄往慶川內部安插人手,還是對慶川的重要人物下毒,又或是套出火器的情況,是不是要容易得多。”
童敬想了想那個場景,確實,既是少主的親戚,又喪夫喪子,多可憐的母女,回了慶川,只怕沒多少人會提防她們。
“這也太陰險了。你這個七姑未免太不顧念親戚情分了,一個長輩對晚輩使出這等下作的手段。”
陳云州上輩子在鄉下扶貧那幾年沒少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姐妹因為一分地,因為老人的贍養,甚至因為無心的一句話反目成仇,連陌生人都不如的。
很多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關系都不如從前,不是他們的配偶有多壞,純粹是因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私心。
相較于兄弟姐妹,配偶子女才是他們更親近的利益共同體。
對陳氏來說,他這個素未謀面的侄子,哪里有她丈夫、兒子的前途重要。為了她的小家,犧牲他這個便宜侄子算得了什么呢?
毛通判和陳氏自然想不出這樣的主意,也不會知道他的身份,這只能是朝廷指使的。
能讓陳氏以身涉險,還搭上自己的女兒,朝廷必然許了毛家重利。
毛通判長子都二十多歲了,他至少也是四十上下的年紀,卻還只是個六品的余州通判,可見才學平庸,家世要么滑落,要么是他在族中沒什么地位。
憑他自己,這輩子肯定到頭來能混個知府都不錯了,回京只怕更是遙遙無期。
而他的長子,比陳云州年齡還大,沒去京城讀書,反倒留在余州父母身邊,估計也不是個讀書的料,說不定秀才都還沒考上,連他爹都不如。
父子倆都前途茫茫,若這時候有人許以重利,他們會怎么做?
而且說不定,毛通判也確實是個忠臣,對大燕王朝,對龍椅上那位忠心耿耿,甘愿犧牲自己的妻女,只求能為朝廷盡忠,為姜家的江山保駕護航。
這樣愚忠的大臣歷史上不少。
童敬聽完這番話,有些擔憂地看著陳云州。好不容易遇到個親戚,結果包藏禍心,這都什么事。
他嘆了口氣說道:“要是少主不方便,就讓我代勞解決她們吧,等你回了慶川,我再動手,會盡量偽裝成意外。”
他怕陳云州下不了手,而且也怕這事傳出去,以后被朝廷做文章,惡意重傷陳云州。他出手,那就少了這些顧慮。
陳云州眼睛瞇起,輕輕搖頭:“不必,這事我做了又如何?童叔,你安排幾十個身手好的前往余州,盯著毛通判父子。我不相信明知余州不敵,他們父子會真的跟余州共存亡。我猜測一旦龔鑫的大軍打到余州,他們很可能喬裝棄城跑路,回京升官發財。不然他犧牲了妻女,什么好處都沒撈到,合理嗎?”
“讓下面的人將這對父子帶回橋州,一家子總要整整齊齊的嘛。”
童敬心頭一寒,知道陳氏一家這次是真的惹毛了陳云州。
陳云州平時好說話,但是那種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的性格,對他好的人,他會加倍奉還,對他有惡意的,他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童敬點頭,拍了拍陳云州的肩,寬慰道:“好。少主,你還有我們大家,這種包藏禍心的親戚,不要也罷。”
陳云州輕笑著說:“童叔,你不必擔心我,你忘了嗎?我失憶了,什么都不記得,有什么可傷心的。”
童敬一想還真是,看來,有時候這失憶了也未必是件壞事。
等童敬離去后,陳云州的神色卻沒那么輕松。
他之所以決定對陳氏一家下狠手,嚴厲報復。除了陳氏的所作所為讓他覺得惡心外,還有另一個目的。
陳家雖然落敗了,但還是有些親眷還活著,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眷。她們也不是人人都如陳氏這樣,嫁了人后只顧著夫家,完全不念及娘家舊情。
還有那些陳家的遠房親戚,都出五服了,只怕以前也沒沾多少定國將軍府的光,現在也沒必要沾上他這門麻煩的親戚。
朝廷今日找了陳氏一家,他日也可能找到其他人,威逼利誘,又或是直接抓過來威脅他,道德綁架他?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會因他而死。
陳氏一家的出現,正好是個解決他身份暴露后,朝廷可能針對利用陳家人、他祖父、父親曾經的同僚舊好這個問題。
陳云州會用雷霆手段,告訴朝廷,找誰來都沒用,他六親不認,便是姑姑姑父表兄妹又如何?他照殺無誤!
犧牲陳氏一家,保其他陳氏族人安穩,就當是陳氏吃陳家的米長大,為家族最后所做的貢獻吧。
“大人,后衙傳來消息,七姑奶奶醒了。”柯九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陳云州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站起身往后衙走去。
陳氏病怏怏地靠坐在床頭,面白如紙,眼睛通紅,眼皮都快被手絹給擦破皮了。
看到陳云州進來,她一下子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樣,直起腰拉住陳云州的胳膊:“云州,你姑父和表哥……他們……”
只開了個頭,她就哭得不能自已。
陳云州寬慰道:“七姑,你別哭了,大夫說你的情緒不能起伏太大,這樣對你的身體不好。你就是為了雨沁表妹,也得打起精神啊。”
毛雨沁眼淚刷刷刷地往下掉,哀求道:“娘,你別哭了,求求你了,女兒只有你了。”
陳氏抱住她,母女倆嚎啕大哭起來。
陳云州站在一旁,只是嘆氣。
許久,陳氏的情緒才稍微平復了一些,她推開毛雨沁,擦了擦眼淚:“云州,七姑失禮,讓你見笑了。”
陳云州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七姑哪里的話,咱們一家人不說這些。七姑放心,我已經安排了人去余州想辦法給姑父和表哥……收尸,讓你們一家團聚。”
聽了這話,陳氏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她死死抓住陳云州的手:“云州,謝謝你,謝謝你,要不是你,七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七姑節哀,先養好身體。雨沁表妹和小表弟還指望你呢,你可不能倒下。”陳云州寬慰道。
陳氏點了點頭,握住手帕捂住鼻子,還是忍不住問道:“云州,你知道你姑父和表哥是怎么出事的嗎?”
陳云州信口拈來,說得跟真的似的。
“龔鑫在江南被朝廷的大軍打得節節敗退,連失兩州,急需兵力和糧草補充,就派了一支先鋒營奇襲余州,打了個措手不及。前一天余州百姓都還在過平靜的生活,第二天,亂軍就圍城了。”
“亂軍對余州發起突襲,余州城駐軍太少,只撐了一天城就破了。入城后,亂軍在城中大肆屠殺、搶劫,逢人就砍,官府和府庫是他們劫掠的重點。姑父他們第一時間就遇了難,聽說當天余州城內血流成河,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尸體。”
聽到如此慘烈,陳氏按住心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旁邊的毛雨沁也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陳云州嘆了口氣:“七姑,咱們還是別說這些了。人死不能復生,你跟表妹要保重身體。”
他的每一句話都在有意無意地提毛家父子的死亡,刺激著陳氏脆弱的神經。
陳氏傷心欲絕:“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爺你要這么對我,你叫我們孤兒寡母以后怎么辦啊……”
陳氏哭了半天,最后哭得累了,不安地睡去,夢中都在抽泣。
陳云州“關心”了幾句,以不打擾陳氏休息為由告辭。
出了她們母女暫居的院子,陳云州對柯九說:“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顧七姑奶奶和毛姑娘。龔鑫的人攻破了余州,咱們橋州也不大太平,這段時間我得去軍營。”
去軍營是事實,但陳云州也是為了擺脫陳氏母女。
現在知道了“噩耗”,陳氏母女肯定是天天都要哭的,而且還會時不時地拉他過去。陳云州陪著她們演這一回就夠了,哪有閑心天天應付她們倆。
不過他這話傳出去,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那就是情勢所迫,不得已,實際上他還是很關心陳氏母女的。
所以陳氏第二天又派人去請陳云州,聽說陳云州因為余州陷落的事,去了軍營后,她也沒懷疑,反而更加相信了陳云州前一天的說辭,以為龔鑫的大軍真的已經打入了余州。
因為大軍突襲,時間太緊,丈夫和兒子沒逃出城,最后落了難。
揉了揉紅腫的眼睛,陳氏抬頭看著因為傷心更顯得楚楚可憐的女兒,低聲說:“如今你爹和大哥出了事,你弟弟又還小,咱們母女無依無靠的,你可一定要抓住你表哥。”
毛雨沁還沉浸在喪父喪兄的痛苦中,沒心情想這些。她看著陳氏說:“娘,表哥不是那種不講親戚情面的人,他不會趕咱們走的,您就別想這些了。”
陳氏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你傻啊。現在他是不會趕咱們走,但等他娶了媳婦以后呢?誰會允許自己丈夫身邊有這么個漂亮的表妹?還是你打算以后給你表哥做小啊?如今你爹和大哥都不在了,咱們家一下子失了依靠,以后你這親事更難了,你不抓住你表哥,以后還不知會嫁給什么樣的人家呢。”
“還有,你爹和你大哥是被那龔賊殺的,這樣的血海深仇,只有你表哥才能替咱們家報。你也看到了,你表哥有這么多的兵馬,不輸那龔鑫。可咱們若只是一門不遠不近的親戚,人家憑什么替咱家報這血海深仇?”
“你嫁給你表哥就不一樣了,以后你爹就是他岳丈,你哥是他大舅子,咱們家的仇也是他的仇。只要你把他哄高興了,他肯定會幫咱們的。還是你就沒想過替你爹和大哥報仇?虧得他們以前那么疼你!”
毛雨沁被她說得心煩意亂,只能說:“娘,我知道了,我會聽你的。”
“娘的好孩子,娘以后就只能靠你了。”陳氏抱住女兒,“現在咱們家遭逢大難,最是容易引起你表哥憐惜的時候。娘也會想辦法,讓你表哥多來咱們院子,你也得爭氣,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你表哥上次就想送咱們走了。你要是沒入他的眼,他不會一直收留咱們,遲早會趕咱們走的,你也不想咱們一起流落街頭吧。”
毛雨沁被她說得有些恐慌,不住點頭:“娘,你放心,我會好好表現的。”
可惜一連八天,陳氏派去前院找陳云州的人都說陳云州不在,去了軍營,還沒回來。毛雨沁也被她指使著去了前院,還是沒見到陳云州。
連面都見不到,她說的那些法子自然沒用武之地。
一直見不到陳云州,陳氏心里逐漸不安起來。他們這關系薄弱得很,陳云州該不會是不打算管她們了吧?那她們母女如何在這等亂世生存?
還有丈夫的仇,小兒子的前程,這些可都指望他呢。
擦了擦眼淚,陳氏叫來仆人,讓其給陳云州捎信。
***
“她想給毛通判父子立衣冠冢?”陳云州挑了挑眉。
柯九點頭:“七姑奶奶說,安葬了才有人祭奠,才能享香火,不然就是孤魂野鬼,她怕地府都不收他們。”
陳云州揉了揉眉心,覺得有些荒謬,不過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回頭讓他那位好姑父親眼見見自己的葬禮也不錯。
陳云州開口道:“行,你派人回去通知仆從,協助七姑奶奶辦這事。不過記得讓陰陽先生將時間往后推一點點。”
余州那邊還沒回音,毛家父子也不知道出沒出發。
柯九立即按照陳云州的交代辦了這事。
得了準信,陳氏開始著手操辦丈夫和兒子的葬禮。
可能是她們沒什么銀錢,為了給陳云州留個好印象,也可能是在異地他鄉,沒有任何熟人親朋,自然也不會有賓客出席這場葬禮,所以陳氏準備得很簡陋,總共只花了二十多兩銀子。
這其中包括了兩口薄木棺材,香蠟錢紙,孝衣麻繩,還有請陰陽先生的錢等等。
因為沒丈夫和兒子的舊衣,陳氏還拿布親手給他們倆做了一身新衣,放進棺材里。
只是衣冠冢,葬禮又簡單,所以準備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只是陰陽先生卻說最近幾日都沒合適的出殯的日子。
陳氏只能等啊等,又等了三天,陰陽先生終于敲定了日子,十月二十八,明天就是最適合出殯的日子。陳氏如釋重負,連忙派人去通知了陳云州。
殊不知,這個日子就是陳云州親口定的。
去余州的人回來,還真將毛家父子帶了回來。
“大人料事如神,余州知府和毛通判都已經悄悄變賣了細軟,悄悄準備逃走。他們打算從余州往東,抵達汀州,再從汀州坐船北上。十月二十這天,大清早,他們換了不起眼的馬車,只帶了幾個親信就出城了。小的們跟在馬車后面,等到了半路偏僻的地方,現身抓走了毛家父子。”
這個消息無疑證實了陳云州的猜測。
陳云州贊許地說:“做得不錯,辛苦了,去賬房每個領一貫錢的辛苦費。”
那士兵高興不已:“謝大人。”
等他退下后,坐在一旁的童敬譏嘲:“這個姓毛的真是個軟骨頭,出賣婆娘女兒換榮華富貴。你那個七姑更有意思,甘愿用自己和女兒給男人換前程,她就沒想過,以后她男人發達了,便宜的也是別的女人嗎?”
陳云州哭笑不得:“童叔你還挺懂的嘛。可能她想著等她死了,最后也是上毛家的族譜,享毛家后人的香火吧,再說,這不還有她的寶貝兒子也會跟著飛黃騰達嗎?”
童敬很看不起這一家子,撇嘴說道:“對了,毛通判被抓住后,一直吵嚷著想要見你。你要見他一面,收拾他一頓嗎?”
“他知道是我抓走了他們父子嗎?”陳云州問道。
童敬搖頭:“咱們的人去余州執行軍務,都是喬裝打扮的,也沒向他們透露任何消息。”
聽到這話,陳云州直接拒絕:“不用見他浪費時間了。咱們的人從余州回來之前,龔鑫的人已進入了余州最北邊的錦昌縣,現在應該已經拿下了余州,如果他們繼續南下,下個月中旬應該就會拿下青州,到時候就會跟咱們相接。”
童敬也擔憂這點:“希望龔鑫不要進入青州,咱們雙方中間保留一個緩沖地帶,這樣彼此都放心一些。”
否則大家都得在邊境布置大量的兵力,提防著對方。
陳云州琢磨了一會兒:“童叔說得對,保留一個緩沖地帶對雙方都好。現在龔鑫被朝廷逼得有點急,想必也是不愿再跟咱們鬧翻的,我這就寫封信給他,陳述保留青州的好處,他答應最好。他要是不同意,咱們就從慶川再調些兵力過來吧。”
童良新征的兩萬兵力才培訓一個月,還沒形成有效的戰斗力,上戰場還是差了點。
童敬點頭:“也好,希望龔鑫點頭吧。”
他們慶川的兵力實在是有點緊張。但因為陳云州一直奉行精兵政策,他們又不能像葛鎮江他們那樣,跑到一個地方就抓壯丁,把一群什么都不會的百姓抓起來當炮灰。
陳云州提筆寫好信,交給了童敬。
見童敬要走了,他笑問道:“童叔,明天的葬禮你要參加嗎?”
童敬大笑起來:“當然要去,那可是少主你的姑父和表哥的葬禮。”
得,這也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
***
次日,薄霧朦朧,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支送葬的隊伍從橋州知府衙門駛出。
因為沒有男丁,所以陳氏認了個府上長相清秀的小廝做干兒子。讓對方代替遠在京城的小兒子,幫忙摔盆。
所以穿著麻衣的小廝端著靈位,走在前面,中間是兩口黑乎乎的棺材,陳氏母女披麻戴孝跟在后方。再后面才是陳云州幾人。
陳氏本是想讓陳云州走前面的,但陳云州借口陰陽先生說他跟毛通判八字相克拒絕了她。
一行人并不多,加上抬棺的也就二十多人,抬棺的就占了一大半。
吹吹打打,天亮時,送葬隊伍出了城。
幾個抬棺的漢子感覺棺材越來越沉,額頭上都沁出了汗水。
不是說是衣冠冢嗎?怎么這么沉?
其實剛抬棺的時候,他們就感覺有點沉,但剛開始干活嘛,精神好,也不覺得那么累。這走了幾里路,大家都漸漸累得喘了起來。
抬棺也有很多講究,遇到這種情況,絕不能聲張。
因此大家都默不吭聲,繼續埋頭抬棺。
又走了三里地,終于進入了岔路,再往前兩百米左右,前方出現了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柏木青翠,霧氣漫漫,不時有鳥兒從山中傳出幾道鳴叫聲。
山坡上有兩個新挖出來的坑,坑旁邊還有兩塊墓碑。
抬棺人將棺材抬上山坡,然后根據陰陽先生的指示,將棺材放入新挖的泥土中,再幫忙抄起鐵鍬鏟土掩埋棺木。
陳氏母女跪在墓前,一邊燒紙,一邊哭泣。
陳氏哭得傷心極了:“夫君,成兒,你們竟就這么拋下我們母女走了,你讓我們母女以后怎么辦啊。夫妻二十多年,你身體一直比妾身好,妾身從沒想到你會走在妾身的前面。”
“還有成兒,娘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你,可你卻……你讓為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娘這心都要碎了。為什么死的不是娘,是你啊……”
一時間山上都只有他們母女的哭泣聲。
眼看葬禮都要結束了,還沒好戲看。童敬有些坐不住了,他看向陳云州:“這就完了?你還要繼續容忍她們啊?”
不是一家子都到了,可以整整齊齊了嗎?
陳云州輕輕一笑,低聲說:“童叔,急什么,好戲就要開場了。”
童敬耐著性子看了過去。
只見一個鏟土的抬棺人忽地停了下來,指著剛掩上去的土,驚恐地說:“那……那里面有響聲……棺材里面有響聲!”
這話驚得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后退了好幾步,恐懼地盯著墳墓。
就連陳氏母女也停止了哭泣,害怕地盯著墳墓。
大家這一安靜下來,聲音更明顯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摩擦棺木發出的嚓嚓聲。
陳氏驚得面色大變,結結巴巴地說:“夫君、成兒,你們,你們別來找妾身和雨沁啊,你們,你們要找就去找那龔鑫亂賊,是他害死了你們。妾身,妾身以后會多給你們燒紙的,你們想要什么給妾身托夢,妾身一定都給你們準備好……”
她這話非但沒讓棺木里的動靜停下來,相反,那聲音更響了。而且旁邊那口棺材里也傳來了重物用力敲擊棺木的悶響。
抬棺人不知所措,要不是主家是知府衙門的人,他們早跑了。
“夫人,這……您家里人是不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啊?”
陳氏一聽,連忙對著墳墓許愿:“夫君、成兒,你們放心,妾身一定會幫你們報仇的。還有老幺,他也一定會好好的,一定會成才的,你們就安心去吧……”
這話立馬起了反效果。
那聲響更大了,甚至震得上面新鮮的土壤輕輕抖動。
陳氏嚇得花容失色,抱著女兒大喊:“快,快埋了,快掩土啊,堆高點……”
還是一個抬棺人想起了今天棺材的重量,結結巴巴地說:“這……棺材里會不會有人啊?小人抬的時候,覺得這棺材比較重,不像是空的。”
“對,是比較重。”好幾個抬棺人附和。
陳氏還是搖頭:“肯定是你們弄錯了,里面就兩套新衣服,沒有其他的,快掩埋吧。”
抬棺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陳云州見狀,淡淡地說:“開棺吧!”
這些人得了他的命令,趕緊將剛鏟過去的土刨開,然后弄開棺木上的釘子,打開了棺木,只見棺材中躺著一個手腳捆綁,面色發青,雙目怒瞪,嘴里還塞著一塊布的中年人。
陳氏看清這人的臉,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夫君……鬼啊……”
第097章
抬棺人也被嚇了一大跳。
為首之人壯著膽子稍稍湊近些, 打量著毛通判,見其眼珠子在滾動,頓時松了口氣, 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口大口喘著氣,欣喜地說:“活的,活的, 是個活人,不是詐尸了……”
聽到這話, 另一個膽大些的年輕抬棺人上前, 伸手摸了一下毛通判的臉, 然后快速縮了回來,高興地喊道:“沒錯,是熱的,是個活人。”
這個消息徹底在山坡上炸開了鍋,大家都震驚不已。
嚇得不輕的陳氏聽到這話, 也逐漸冷靜了下來。她緊緊握住女兒的手,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靠上前, 看著毛通判, 心疼地喚道:“夫君,夫君, 真是你……你沒死呀……”
說著一下子撲了過去抱住毛通判。
毛通判冷不防被她重重往棺材板上一撞, 疼得臉都扭曲了, 但他嘴巴還被布巾塞住, 說不了話,只能用頭去撞陳氏。
陳氏被他這一撞, 總算是清醒了過來,稍稍起身,低頭查看毛通判的情況,并取下了他嘴里塞的布巾:“夫君,你沒事吧……”
“成兒,成兒……”毛通判聲音沙啞,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眼珠子一直往旁邊瞟。
陳氏到底跟他做了多年夫妻,很了解他的肢體語言,連忙問道:“成兒在另一口棺材里?快,快挖,別憋壞了我的成兒……”
抬棺人們也想起了另一口棺材,趕緊拿起鐵鍬挖土。
陳氏和毛雨沁小心翼翼地將毛通判從棺中扶了起來。陳氏試過去解繩子,但繩子系得太緊了,她只得作罷。
她們剛將人扶了起來,那邊抬棺人也果然從另一口棺材中找到了毛成。
毛成也是五花大綁,嘴巴上也塞了塊破布。而且他的皮膚更白一些,額頭用力撞擊棺木,導致現在額頭上看起來一片紫紅,很是狼狽。
陳氏看到自己捧在手心長大的兒子今日受了這么大的罪,心疼極了,趕緊撲過去取下了毛成嘴里的破布,心疼地說:“哪個殺千刀的這么害我兒,若讓我知曉,定要扒了他的皮。”
又哭又笑了一陣,陳氏總算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都被捆綁著,連忙對抬棺人:“快,你們找個刀片什么的,快將繩子割斷。”
抬棺人正要找工具動手,卻聽背后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這里沒你們什么事了,退下吧。”
聞聲,幾個抬棺人回頭便看到站在不遠處枯草上一身黑衣,肅穆又充滿著不可名狀威嚴的陳云州,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柯九笑著上前,將一個裝著銅錢的袋子遞給了抬棺人:“這是你們的工錢,天氣涼,收工了就早點回去吧。”
為首的抬棺人掂了掂手里的錢袋子,似乎比當初說的還要多一些。他看了一眼柯九身上的官差服,想到今日這詭異的出殯,猜到這里面可能另有內情,連忙點頭說:“謝官爺!”
說完一揮手,招呼他的人趕緊下了山。
陳氏看著這一幕,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她攥緊了帕子,抬頭沖陳云州一笑:“云州,你……你這是做什么?你姑父表哥還要他們抬下去呢!”
陳云州悠悠嘆了口氣:“七姑,你還不明白嗎?我就是你口中那個殺千刀的啊!”
殺千刀的?陳氏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自己剛才憤怒時罵的話。
想通這事的前因后果,她臉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去,慘白如紙,剛看到丈夫和兒子死而復生的喜悅蕩然無存。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陳云州:“云州,這……這都是你做的?你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要將你姑父和表哥藏進棺材中?你知不知道,剛才咱們差點將他們倆給活埋了。”
面對她一聲聲的質問,陳云州顯得異常冷靜,只是淡然地看著她,目光純粹,不悲不喜,宛如在看一個陌生人。
在這樣冷漠的視線下,陳氏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只有訥訥地吐出一句:“他們怎么說都是你的親人啊!”
親人?可以換榮華富貴,可以隨意利用的親人嗎?
毛通判到底是個官場老油條,看到陳云州和妻子的反應,他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也感覺現在的情形對他們不利。
他咳了一聲,抬頭看著陳云州,目光慈愛:“這就是云州吧,以前你姑姑總是念叨你,沒想到一眨眼,你就長這么大了。”
“她念叨什么了?”陳云州似笑非笑地問道。
這話可一下子難住了毛通判。
因為這是他拉近關系的說辭,實際上陳氏連陳云州的面都沒見過,也早以為當年陳家出事時這個嬰兒就已經死了,要不是這次朝廷派人來找他們,他們完全不知道陳云州竟然還活著,還成了亂軍頭目之一。
陳氏連忙給丈夫找補:“就是說你小時候多可愛。當年七姑嫁了人,知道陳府出事,回去時家里已經人去樓空,也沒找到你,這是七姑心里一輩子的遺憾和心結,好在你平安成人了。”
陳云州是真的佩服這兩口子的臉皮。
他們已經察覺到了不對,為了活命,還在這里扯謊。
但陳云州已經不想在他們身上繼續浪費功夫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大開的棺木旁狼狽的陳家四口,笑盈盈地說:“多謝七姑這么多年的掛念,小侄無以為報,只能讓你們一家子團團圓圓、整整齊齊地赴黃泉了,也算是全了七姑的惦念之情!”
前面還挺正常的,可最后一句話什么意思?
陳氏頓覺渾身發冷,汗毛直豎。她顫顫巍巍地說:“云州,你,你說錯了吧?”
陳云州沒理她,而是直接下令:“將陳氏、毛氏一并捆了,連同毛家父子,一起送去祿州,交給葛家軍!”
葛家軍在南方兇名遠揚,完全不輸龔鑫。他們這樣的朝廷官員和家屬,落入葛家軍的手里,肯定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聽到這話,陳氏的身體頓時跟軟泥一樣往下塌。她仰頭驚恐地看著陳云州,還在垂死掙扎:“你,云州,你開玩笑的對不對,我是你七姑啊,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呢?”
旁邊的毛雨沁也被這一連串的變故給驚得雙目圓瞪,不可思議地看著陳云州:“表哥,為什么?你,你以前對我們那么好的。”
她都糊涂了,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一轉眼的功夫,一切都變了。
陳云州無聲地嘆了口氣,現在看來這幾人中,唯一無辜的恐怕就只有毛雨沁。
但毛雨沁的悲劇不是他造成的,從她的父母將她視為工具開始,她的人生就已經注定是個悲劇了。
“七姑,我說什么你心里很清楚,我不會殺你們,但能不能從韓子坤、葛淮安手里活下來,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那兩人比他殘暴多了,落到他們的手里并不比痛快的一刀更好。
聽到這里,毛通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抬頭恨恨地盯著陳云州:“你都知道了。好,好,不愧是陳家的狼崽子,當年圣上太心軟了,應該對陳家誅九族,將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一網打盡,也不會有今天的禍患!”
陳氏聽到他竟將心里話說出來了,嚇得渾身發顫,拉住他:“你別說了,夫君,你別說了,云州是我侄子,咱們好好求他,他一定……”
毛通判撞開她的胳膊:“婦人之見,說什么你這好侄兒都一樣會弄死我們。當年若非陳家牽連,我又怎會一直不受重用,到現在還只是個六品的地方官?我同期早都入京高深了,都是你們陳家害了我!當年你們害得我不能高升,今日又害我性命!”
陳家可不背這個鍋。陳云州輕蔑地看著他:“自己無能,別扯我們陳家頭上。要真是陳家連累你的,你可以休妻,陳家已經倒了,沒人會攔著你。也別告訴我,你對陳氏有多深的感情,你將她們母女派到我這兒來,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她們都注定回不去了。”
“連妻女都可以利用,姓毛的,你就是個無能、貪婪、自私的懦夫!”
被陳云州說中了自己的不堪,毛通判情緒異常激動,連聲反駁:“我不是,我不是,都是你們陳家連累了我,導致我不受圣上待見,都是你們害了我,是你,是你們陳家欠我的……”
可這樣虛弱無力的反駁,連毛雨沁都看得出來,就更別提其他人了。
毛雨沁腦中一片混亂,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父親,又看看自己的母親:“爹,娘,到底怎么回事?你們,你們告訴我啊……”
童敬曾有個小女兒,可惜小時候生了一場病不治身亡,不然跟毛雨沁差不多大。
看著毛雨沁,他想到自己的閨女,不禁有些心軟,開口說道:“毛丫頭啊,你還沒看明白嗎?你爹你娘為了他自己和你哥的前途,將你們母女送到橋州來潛伏在我家少主身邊,讓你施展美人計迷惑我家少主呢。你就是你爹、你哥往上爬的墊腳石,事發后你們母女肯定沒活路的。”
這直白的話讓毛雨沁倍受打擊,她側頭雙目含淚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氏。
自己的盤算被拆穿,全家都要被送給亂軍,陳氏很恐慌,失了理智,語無倫次:“雨沁,爹娘養你一場,只不過是讓你嫁人而已。只要你能嫁給你表哥,你爹就會被調入京城,升任兵部侍郎,你也會去兵部做官。以后你爹,你哥和弟弟都會有大出息,再也沒人會看不起咱們四房了,以后咱們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毛雨沁甩開她的手,淚如雨下:“我到底還是不是你們的女兒?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們都是騙子!”
毛通判瞥了她一眼,怒斥道:“你身為毛家的女兒,吃毛家的,喝毛家的,沒老子你能天天錦衣玉食長這么大嗎?讓你為家族做點貢獻,這么點小事你都搞砸了,沒用的東西!”
他都還沒怨這娘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讓他們被抓到這兒呢。
毛成雖沒開口怪罪毛雨沁,但盛滿恐懼的眼神里也沒有絲毫的歉意。
陳云州忽然想起大學念書時的一樁往事,班上有個女同學,開朗活潑大方,一看就是在愛的家庭中長大的。可到大四時,這姑娘卻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
后來聽人說她想出國留學,父母卻不同意,原因是家里的錢要給她弟弟買套大房子,以備做婚房。而那時候她弟弟才十二歲,還在念小學。
毛雨沁跟他那個女同學何其相似,但她沒有他那女同學幸運,生活在一個美好的,可以自己改變自己命運的時代。
陳云州忽然開口:“毛雨沁,你愿意跟他們一道去祿州,一起生,一起死嗎?”
毛雨沁驟然聽到這話,抬起霧蒙蒙的眼睛望著陳云州,想從他眼底得到一些暗示或是提醒。
但她失望了,陳云州的眼神照舊平靜淡漠。
陳氏聽聞這話,卻仿佛是看到了一線生機,她一把拽住毛雨沁:“快求求你表哥,我們知錯了,求你表哥饒了我們,別送我們去祿州……”
這話宛如一盆冷水澆在毛雨沁的頭頂。
她登時清醒,對父母再也不敢抱任何的希望。她用力抽出自己的胳膊,撐著地面,退了好幾步,地上的枯草亂石刮破了她的掌心,新挖的泥土將她白色的孝衣染成了泥紅色。
她一輩子都沒這么狼狽過,也一輩子沒有這么清醒過。
她別過臉不去看哭泣的陳氏,憤怒的毛通判,咬了咬唇說:“我不要跟他們一起走!”
陳云州冷漠點頭:“來人,將毛雨沁帶下去,送到橋州城最出名的花樓中,不許任何人給她贖身。”
“不……”毛雨沁沒想到這個選擇也是絕地,她使勁兒搖頭,“不,我不要留下,我去,我去祿州……”
柯九二話不說,撿起剛從毛通判嘴里扯下來的碎布塞進她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尖叫:“要怪就怪你的好爹好娘,是他們將你送過來的。”
他揮揮手,兩個衙役就粗魯地將毛雨沁給拖走了。
陳氏雖偏心眼,但也不是對女兒毫無感情,她連忙撲過去,想要去抓毛雨沁,卻被柯九一腳踢到了一邊。
她摔在棺材板上,抬頭恨恨地看著陳云州:“你好狠!”
陳云州不以為意:“等見過了韓子坤,葛淮安,你才會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狠。送他們上路吧,盡快,就說是我送給韓大帥、葛大帥的禮物。”
柯九帶人將陳氏捆綁著,然后將他們一家三口都拖了下去,山上一下子清凈了下來。
童敬看了眼遠處的青山薄霧,嘆道:“這事一出,應該沒哪個親戚敢再找上門來了。”
“一勞永逸,還不會臟了自己的手,不好嗎?”陳云州反問。
童敬想了想,這人最后也是韓子坤他們折磨死的,確實不關他們的事:“有道理。你真要送毛雨沁去那等煙花之地?”
陳云州搖頭:“送回廬陽,交給付艷她們吧。”
付艷她們這群當初飽受齊家蹂躪的可憐女子,很多還沒嫁人,在廬陽的公田旁邊開墾了一片土地,靠種地為生。毛雨沁送過去跟她們一塊兒勞動是最好的,這些女子的身世可比她凄慘悲涼多了,但付艷她們還是振作起來開始了新生活。
這些人對陳云州一直心懷感激,非常忠心。如果毛雨沁到了那兒不安分,自然也有人收拾她。
這是陳云州給毛雨沁的一個擺脫原生家庭,開始新生活的機會,就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童敬也聽說過付艷這群女子,不由輕笑,他家少主啊,嘴上冷漠,實際上心比誰都柔軟,希望毛雨沁能忘記過去,在新的地方好好開始新的人生吧。
***
十一月初六,龔鑫大軍已全面占領了余州。
這次領軍的是龔鑫旗下的大將雷慶生。這是龔鑫極為看重的大將,不但讓其統領三路軍,還封其為北上侯。
可見,當初雷慶生的三路軍應該是打算北上,直逼京城的。
但五萬西北軍的加入,扭轉了戰局。
幾個月下來,龔鑫失了兩州,防線不得不回縮,為擴大地盤,也為籌措更多的錢糧,所以他派雷慶生突襲余州。
拿下余州后,雷慶生帶著親兵搬入了府衙后院居住,準備稍作休整,再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陳云州的信。
他打開看完后,思量了一會兒,將信放回了信紙,然后自己提筆寫了一封簡短的信,一塊兒塞進去,交給屬下:“派人快馬加鞭送回田州,交給皇上。”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取了余州,再取青州,這兩州雖然都有朝廷的駐軍。可每州都只有兩千多人,對他們來說,簡直跟無主之地沒什么區別。
但現在陳云州寫信跟他們商議,提議保留青州作為雙方的緩沖區,介于慶川強大的實力,他不得不考慮這點,可這事他一個人做不了主,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龔鑫現在面臨朝廷大軍的攻勢,壓力很大,召集大岳的群臣商議了一番就同意了。
他現在也不想跟陳云州之間產生任何的沖突,不然他們將面臨朝廷和慶川軍的兩面夾擊。
接到龔鑫的親筆回信,陳云州安心了,笑著對童敬說:“青州暫時無恙,童叔,我們可以回去了。”
童良一聽就炸毛了:“大哥,你什么意思?又只有你們倆回去嗎?你們要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這兒?”
陳云州揉了一下他的腦袋:“你的兵還沒訓練出來,做人做事豈可半途而廢?好好在橋州練兵,還有派一部分探子到青州和余州邊緣打探消息,龔鑫的話不能全信。如果哪天他被朝廷打得大潰敗,江南的地盤全丟了,只能南下逃生,那時候他可不會管什么協議不協議的。”
童良一聽這話,連忙問道:“大哥,要是他們攻打青州,咱們怎么辦?要袖手旁觀嗎?”
陳云州正打算跟他說這個:“不必,你也帶兵先他們一步,直取青州。如果他們要毀約,那咱們也不必遵守約定。大岳定都田州,如果棄田州南下,說明龔鑫的大軍已被朝廷打得潰不成軍,他們必須得南下劫掠,一個青州恐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遲早也會跟咱們產生利益之爭!”
“既如此,咱們又何必將青州這塊肥肉讓給他,給他再次壯大,興風作浪的機會呢?阿良,記住了,痛打落水狗是行軍打仗的必學之技,除了咱們自己人,其他的,有落井下石,撿便宜的機會,絕不能放過。”
童良兩眼放光:“大哥放心,我明白了。一旦龔鑫的兵馬南逃,進入青州,我一定帶兵打過去,趁機暴打落水狗,而且還會第一時間派兵回慶川求援,大哥,你可要多給我派點兵!”
童敬彈了一下他的腦門:“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慫包啊,敵人還沒打來呢,你就想著求援了。”
童良捂住腦門,有些委屈:“我這才兩萬多人,龔鑫不是號稱有幾十萬大軍嗎?老爹,你這么心狠,會是想等著我死了,再生一個吧。”
“呸呸呸,臭小子整天胡說八道,再亂說我撕爛你的嘴巴。”童敬生氣地揪住他的耳朵,疼得童良哇哇直叫。
陳云州笑了笑,不摻和這父子倆的事。
他退出廳堂,剛跨出門欄就聽到小助手悅耳的提醒聲:恭喜宿主,擁護值達到了四百萬。
陳云州趕緊打開小系統,發現不知什么緣故,擁護值嗖嗖嗖地長,都是【+1】、【+2】,但架不住數量多。只一眨眼的功夫,擁護值就從四百萬整跳到了四百萬零一千二百,后面的數字還在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飛快地變化。
陳云州震驚了,他從來沒看到過擁護值長這么快的。
他從廳堂走到后衙,才兩百米左右的距離,擁護值就長了兩千多,要照這種速度,今天不得長個幾十上百萬的擁護值啊。
陳云州震驚不已經,連忙問小助手:【今天這擁護值怎么長這么快?】
小助手:【請宿主自行摸索。】
得,這個時積極時冷漠的系統靠不住啊。
陳云州也不管原因了,反正擁護值長了總是好事。他心心念念的蒸汽機總算是可以實現了。
陳云州回到書房,關上門了,兌換了那本《蒸汽機詳解》。
下一瞬,《蒸汽機詳解》憑空出現在他手里,很厚實,從這份量上來看,四百萬擁護值似乎也不虧。
陳云州快速翻開,粗略掃了一下目錄,驚喜地發現,這本書里開頭講解了蒸汽機的運作原理,接下來是詳解圖,具體的制造過程,后面是蒸汽機的一些零部件制造方法。
再后面是關于蒸汽機的運用等等,簡直是個“傻瓜式手把手教你玩轉蒸汽時代”的教材,前面一部分害可以編作物理教材。
陳云州非常滿意,有了這詳解,哪怕現在的科技水平還很落后,也可以一步一步地制造出蒸汽機,進而踏入工業時代,開啟機器生產的序幕。
將這本書收了起來,陳云州看了一眼擁護值,好家伙,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擁護值竟然就漲到了一萬三千多,這也太快了。
不過現在也不是追究擁護值暴漲的時候,陳云州更關心第四層貨架。
第三層貨架都有這么多好東西,按照系統的尿性,第四層的東西肯定會好,會給他們呢?內燃機?電池?發電機?
陳云州一邊暢想,一邊四處尋找,可找了半天,卻始終不見第四層貨架的蹤跡。
陳云州有些狐疑,問小助手:【第三層貨架上的貨物,我已經全部兌換了,第四層貨架怎么沒開啟?】
小助手還是那句話:【請宿主自行探索!】
陳云州……
連系統都是個現實的家伙,以前沒人老老實實肝任務,系統對他多關注啊,打折送東西噓寒問暖一條龍,還時不時地求爹爹告奶奶,求著他兌換。可如今倒好,他一口氣兌換了四百萬擁護值,這系統卻高冷得一批,一個多的字都沒有。
自從別的宿主開始奮起后,這小助手就再也不是他的貼心小可愛了。
陳云州不死心,誘惑道:【小助手,你看我現在擁護值長得多快,很快又能兌換了。你不告訴我,我怎么兌換?那現在攢的這么多擁護值都要砸在我手里了。】
這話一出,小助手終于熱絡了一點點,多解釋了兩句:【宿主還沒達到開啟第四層的條件,具體的條件,請宿主自行探索,我不能說,說了會被銷毀的,宿主,你就別為難我了。】
被銷毀?這么嚴重?
打折贈品小助手都能自己做主,可第四層的開啟,小助手卻連線索都不能透露。
陳云州意識到開啟下一層必然意義非凡,但他暫時沒有任何的頭緒。
想了想,陳云州干脆關上了系統,不再去看這東西了。
系統終究只是外力,他能走到今天,雖然系統在初期幫了一點忙,但最主要的還是靠他自己,靠鄭深、陶建華、童敬……等等,一心一意支持他的官員和無數的百姓。
所以有系統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況且,他已經從系統處換了這么多好處,人要懂得知足,懂得感恩。
陳云州笑著說:【知道了,小助手謝謝你。】
似是被陳云州的笑容所感染,小助手又多說了一句:【宿主,開啟第四層的契機不遠了,我相信你最遲明年一定會開啟的。】
現在都十一月了,再過一個多月就會過年了。
陳云州心中大定,笑道:【謝謝,我很期待第四層。】
小助手說得這么神秘,他是真的很期待第四層有什么驚喜。
但現在陳云州只能壓下心里的好奇,交代了橋州的事務后,陳云州和童敬一起上路回慶川,沿途經過了不少村落小鎮。
陳云州也總算是明白為什么這段時間擁護值會長得那么快了。
這完全是刺激成婚,刺激生育的政策給弄的。
現在慶川地區各州縣都下發了對于年輕男女、寡婦鰥夫再婚、生育子女的鼓勵補貼公告。
古代百姓哪家不結婚,哪家不生孩子?除了那種實在是窮得娶不起媳婦的,但凡有點辦法的都會成親生子,上頭鼓不鼓勵都一樣。
所以朝廷這個補貼對他們來說跟白送錢也沒啥區別。
這一路上回去,陳云州他們遇到了二十多家迎親的隊伍。
陳云州真是哭笑不得,果然啊,吹得天花亂墜都不如實實在在的好處,拒絕畫餅,支持發錢。
而且這效果持久力相當驚人。
等陳云州回到慶川時,他已經積攢了一百二十二萬的擁護值。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以每天十數萬的規模增長。
陳云州估摸著年前他又能攢個好幾百萬擁護值。
第三層貨架都那么貴了,到第四層貨架,應該會有更昂貴的東西,所以擁護值也不算多。
回到慶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本《蒸汽機詳解》拆分成好幾分,讓書吏重復抄寫了二十分手稿。
然后陳云州將喬昆叫了過來,把《蒸汽機詳解》遞給他:“這是我一個海外的朋友坐船,在西方見到的一種機器,他編了一本書送給我,你看看。”
喬昆拿著書翻開仔細閱讀,但開頭他就看了好幾遍才勉強看懂,但還是有些不理解:“大人,這……所謂的蒸汽跟咱們煮飯時的蒸汽是一樣的吧,這都能讓機器自己動嗎?”
陳云州笑著說:“當然可以。這樣,我這里有二十篇開頭,你發下去,看看咱們工坊中,有哪些人理解能力比較強,動手能力也較強的,從中挑一部分出來,先打造蒸汽機的零件。”
蒸汽機主要由汽缸、底座、活塞、曲柄連桿機構等部分組成。
這些都要現做,而且工坊的工人們都沒經驗,幸虧書上還有相應的圖片,不然哪怕知道名字,他們也未必造得出來。
喬昆接下來了這個任務,組織了一批頭腦靈活,手也巧的工匠專門來做這個。
花了整整二十來天,他們總算制造出了一臺粗糙的蒸汽機,這是一座人高的長形鐵疙瘩,非常笨重,有爐子,有水箱,有煙囪等物。水燒開變成蒸汽后進入活塞,活塞向前運動時,曲軸就會轉動,再用曲軸驅動其他的機械和設備。
為了讓大家能夠更直觀地感受到蒸汽機的作用,喬昆讓人在活塞桿處連接了一個飛輪。
隨著溫度升高,不一會兒,飛輪就自己轉了起來,只要火不停,水箱里有水它就會一直轉動。
哪怕先前已經實驗過了,再次看到這一幕,喬昆還是驚嘆不已:“大人,這實在是太神奇了。現在我們的人已經在想辦法將這用在紡織機、冶煉鋼鐵等上面,不過目前還沒弄出成效。”
他們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根據書上的內容復刻出蒸汽機,陳云州已經很滿意了。
他微笑道:“不著急,慢慢來,凡是參與這次研發制造的工匠和管理人員,都獎勵一個月的薪俸。若制造出了實用的蒸汽機器,所有相關人員再獎勵一個月的薪俸,主要制造者升為管事,專門負責相關機器的生產維修。”
喬昆等人頓時歡呼不已,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年前做出點成績。
***
相較于慶川的平靜安寧,祿州、田州等地都還陷在戰火之中。
賈長明和甄衛在賀州平州陸續征召了六萬人,編入西北軍和禁軍中,讓他們的兵力一下子突破了十萬。
在兵力方面,賈長明和甄衛已經完勝韓子坤了。
但韓子坤守城,龜縮不出,雙方一直從夏天打到了冬天,半年多下來,韓子坤他們有些熬不住了。城中的將士都身心俱疲,而且城里能吃都已經吃了,他們快斷糧了。
這時候陳云州把毛家三口送過去,他連折磨的心思都沒有,畢竟要留著這一家三口慢慢玩,也要給他們吃的。
韓子坤可不愿意。
他直接將三人戴上身份牌子,掛在城墻上,若是甄衛愿意拿十石糧食,他就放了這三人。如果甄衛不愿,那就算了。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陳氏三人欣喜若狂。
十石糧食也是一千斤出頭,依毛通判的身份,換這點糧食那還不是小事一樁。可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禁軍一口回絕了。
他們三口被掛在高高的城墻上,吹著冷風,天寒地凍的,又冷又餓又渴,當天晚上陳氏就發起了高燒,接下來是她的兒子,最后是毛通判。
三人第二天就只剩一口氣了。
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他們苦苦哀求守城士兵給他們點吃的或是水。
可這些長期受困于戰亂,饑寒交加的士兵心理早就扭曲了。見無人來贖他們,直接就將三人解了下來,丟進水里洗刷了一遍,然后扔進了大鍋里。
一家三口拼命掙扎呼救,但下面的火卻越燒越旺,旁邊那些士兵的臉化為了一張張惡魔的嘴臉。
直到此時此刻,陳氏一家三口終于后悔了,但為時已晚。
韓子坤聽說了這事,眉毛都沒眨一下。
前段時間,城里就快斷糧了,士兵們吃不飽,自然會到處找吃的,糧食吃光了,城里又沒其他吃的,所以他對這種事干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眼看就要過年,天氣越發的寒冷,他們的將士已只剩下不到兩萬人,再這么下去,哪怕是下面的士兵吃人,他們也扛不住了。
所以,韓子坤終于做了一個決定,帶兵突圍,退回吳州。
第098章
十一月二十四, 冬至,祿州城這幾日的天氣越發的糟糕,從早到晚都陰沉沉的, 不見一絲陽光。
祿州地處南北交匯處, 夏天炎熱,冬季寒冷。
因北邊無崇山峻嶺阻攔,北風直接呼嘯而下, 夾帶著冰冷的雨水,撒在祿州這片土地上, 凍得人瑟瑟發抖。
西北軍軍營中, 士兵們縮在營帳中, 看著外面的蒙蒙細雨和濕漉漉的地面,只覺營帳、床鋪都充滿了濕氣。這濕氣如蛆附骨,哪怕是在營帳內點一堆火,也沒法驅散。
這讓習慣了西北干冷氣候的士兵們極其不適應。
到南方大半年,他們中不少人身上開始長疹子、疙瘩, 奇癢難耐。
士兵們的日子不好過,賈長明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外面下個不停的雨就煩躁:“大冬天的下雨,好幾天了, 這破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時候?”
他寧可下雪都不希望下雨。下雨更為潮濕, 外面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大軍只能窩在狹窄的營帳中發霉。
想到西北軍的另外一支跟楚家軍匯合, 已經奪回了兩州, 他卻還遲遲拿不下祿州, 賈長明就煩躁。明明九月末, 祿州城中就開始缺糧了,但韓子坤、葛淮安硬是又挺了兩個月。
敵人的頑強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這么下去,他擔憂過年恐怕都拿不下祿州,到時候哪怕是戈簫極力幫他說話,皇帝恐怕也不會留他了。
就在賈長明焦躁不已時,忽然一名營指揮使急匆匆地進來:“將軍,斥候在東南邊發現了葛家軍的蹤跡!”
賈長明眉心一皺,急速下令:“全軍戒備,提防敵人偷襲!”
這種天氣對他們西北軍來說糟糕透頂了,但對葛家軍的影響要小得多。
但等了一會兒,賈長明沒等來葛家軍的偷襲,卻等來了另一個讓他吃驚的消息:“他們遠遠繞過我們的大營,繼續南下了?多少人?”
最先發現的那名營指揮使說道:“回將軍,隊伍很長,估計有上萬人。”
“這么多?”賈長明背著手在營帳中踱了幾步,回過頭對營指揮使說,“你安排斥候去祿州城看看。”
打了這么久,敵人還剩多少兵力,賈長明也有個粗略的估計。一下子走這么多人,只怕祿州城沒多少守兵了。
韓子坤這是要做什么?莫非終于打算放棄祿州了?
半個多時辰后,賈長明的這個猜測應驗了,斥候發現,祿州城內已經人去樓空,成了一座空城。
雖然沒能徹底消滅韓子坤部,但賈長明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大大地松了口氣。總算是結束,這一仗拖得實在是太久了,久到他都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賈長明大喜,一改先前的郁悶,大手一揮,下令:“傳令下去,先鋒營先進駐祿州,清掃葛家軍余孽,其余將士準備拔營,今日我們就可進祿州,住進房子里,再也不睡在野外了。”
這消息一出,營地上下一片歡呼。
住進房子里,應該不會像在野外這么陰冷了吧。
但等到下午,他們冒著綿綿細雨,帶著輜重補給進城后才發現,事情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樂觀。
整個祿州城幾乎成了一片廢土,街上不少房屋被拆了,房梁、木頭、家具都被當成了柴火燒,像是一塊塊傷疤披在祿州城上。
而大街上到處都是干涸的血跡,成堆的雜物,坍塌的墻壁,甚至時不時地還能看到一根根白森森的人骨。
偌大的祿州城內一片死寂,仿若一座死城。
別說住進溫暖、干凈、明亮的大房子里,享受熱騰騰的食物了,他們還得清理祿州,尋找出城中的幸存者,而在這之前,城里現存的房屋也容不下他們這么多人,他們只能繼續在潮濕冷冰的空地上搭帳篷。
賈長明看到這一切,臉都黑了,暗罵了一聲:“娘的,這些亂軍跟那些飲血茹毛的高昌人沒什么兩樣。”
拿下祿州的喜悅蕩然無存。
畢竟,賈長明需要的不止是一座戰略要地,還是一座能給他提供物資、補充兵力和雜役的城市,但看著殘破不堪的祿州,賈長明這算盤顯然是落空了。
***
跟西北軍交手幾個月,韓子坤和葛淮安已經摸索出來,西北軍不擅于在雨天出戰,哪怕只是很小的雨,下半天也就頂多把地面潤濕的那種。
所以有了撤離的念頭后,他就一直在等著下雨這個契機。
一旦下雨,西北軍基本上都會龜縮在營帳中,這正是他們撤離的好時機。
果然,他們從出城到南下,一路上都沒遭受到西北軍的圍堵和追擊。
這次撤離異常的順利,五日后,韓子坤和葛淮安帶著僅剩的一萬多大軍順利抵達吳州。
葛鎮江接到消息,連忙讓人打開城門,迎接大軍入城。
他也親自騎馬出城迎接,兄弟三人在大街上碰頭。
葛鎮江看著疲憊的韓子坤和葛淮安,一臉痛心:“二位弟弟瘦了,是為兄無能,沒法營救你們,解了祿州之困。”
“大哥,別這么說,你已經盡力了。”葛淮安看著葛鎮江,眼睛有些發紅,“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大哥了。”
韓子坤也沙啞地喊了一聲:“大哥!”
葛鎮江一手一個,拍著二人的肩:“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只要我們兄弟在,以后必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二位弟弟辛苦了,走,回府大哥給你們接風洗塵。”
三人一道回了府,簡單洗漱換了新衣后,葛鎮江命人準備了一桌酒席,招待二人。
“子坤、淮安,祿州的情況我已了解,這段時間你們受苦了,來,今日咱們兄弟不醉不歸!”葛鎮江熱情地招呼兩人。
葛淮安和韓子坤都沒客氣,兩人落座,簡單的寒暄后,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他們太久沒吃過這樣豐盛正常的飯菜了。
兩人埋頭吃了快一刻鐘,桌上的飯菜都被他們吃了一大半,他們才放下了筷子。
葛淮安摸了摸肚子:“讓大哥笑話了,我們已經兩個多月沒吃這么舒坦過了。”
葛鎮江擺手:“自家兄弟說這等見外的話作甚?來來來,今天大家敞開肚子吃。”
葛淮安和韓子坤都放下了筷子:“大哥,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對了,聽說龔鑫失了兩州,可是真的?”
提起這事,葛鎮江就苦笑:“是真的,現在朝廷的大軍已經攻打到了大岳的都城,龔鑫已經在開始尋找退路,命人占據了余州。他的命可真好,背后還有地方可退。”
不像他們葛家軍,現在就被困于吳州,強敵環伺,退無可退。
韓子坤面色陰沉:“都是我的錯,早知祿州守不住,當先放棄的,這樣也不用將橋州便宜給慶川了。”
葛鎮江心里也有點后悔,他是真沒想到朝廷軍這次會如此勇猛。他們跟朝廷的大軍又不是沒打過仗,但這次投入十數萬兵力,最后只回來兩萬人,損失實在太大了。
但這事也怪不得韓子坤。
葛鎮江輕輕搖頭說:“子坤不必自責,若非你們守住祿州達半年之久,只怕朝廷的大軍已兵臨吳州城下了。”
話是這樣說,但朝廷大軍遲早會南下,吳州如今沒有任何縱深防護,處境相當危險。
而且若是田州失守,那楚家軍從東而來,不用賈長明的大軍南下,他們恐怕也守不住吳州。
三人都知道現在的形勢不樂觀,也沒了喝酒的心思。
葛淮安放下筷子:“大哥,如今咱們可有對策?”
葛鎮江嘆了口氣:“你們回來之前,我已與軍師商量過這事。如今我們恐只能跟龔鑫共進退了,我們中任何一方的城市失守,都會給對方造成極大的壓力。”
韓子坤蹙眉:“可龔鑫也派不出額外的兵力幫咱們守吳州吧?這樣的聯合有什么意義?”
葛淮安也說:“是啊,大哥,龔鑫現在自己守田州都很困難,都在往南尋出路,不可能幫咱們的!難道咱們要派兵去幫他?那等賈長明南下,我們吳州怎么辦?”
先后派了兩批兵力援助祿州后,吳州只剩四萬葛家軍。人數實在是太少了,所以葛鎮江后來又征兵三萬,加上祿州逃回來一萬多人,加起來快九萬大軍。
聽起來不少,但當初祿州可是有十來萬大軍的,照樣被一輪一輪的戰事消磨得只剩了這么點人。在持久戰中,這點人數根本不夠看,尤其是新招募的三萬人,很多連拿刀的姿勢都不對,上了戰場也只能是炮灰。
韓子坤瞇了瞇眼說:“龔鑫都自身難保了,與其投靠他,咱們不如投靠慶川。只要陳云州能支援咱們一批火器,咱們兄弟守住吳州應該不太難。”
“投靠慶川?”葛鎮江都被他這個主意給驚住了,他們跟慶川的仇恨可不小。興遠州、橋州、懷州,都是慶川從他們手里奪去的。
葛淮安也不可思議地看著韓子坤:“你瘋了,你忘記他們是怎么坑咱們的了?”
韓子坤捏著下巴,眼神邪氣:“大哥,你們聽我說完。此一時彼一時,咱們可以假意投效他們,慶川軍人數不多,即便是要接收咱們吳州,頂多也就派個一兩萬人來,這點人跟咱們塞牙縫都還不夠。”
“這點人,若他們老老實實幫咱們打仗守城也就罷了。若他們要指手畫腳,取代大哥,那咱們殺了這些人就是。慶川軍裝備精良,而且肯定還會帶一些火器過來,他們的這些東西就全是咱們的了。”
“咱們現在可不只是缺人,還缺武器裝備和糧草。”
葛淮安被他說得有些心動,但還是有點顧慮:“可,可是慶川那邊肯定不會罷休。他們要是派人來攻打咱們吳州怎么辦?”
韓子坤很光棍地說:“怕什么?賈長明也要來攻打咱們吳州的,再把慶川軍引進來,攪渾這趟水也未必是壞事,反正情況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大不了,咱們就帶著兵器物資投效龔鑫嘛。”
葛淮安重重點頭,看向葛鎮江:“大哥,我看這事行。慶川坑咱們這么多回,如果不是他們搶了咱們的三個州,咱們何至于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要是沒丟掉那三個州,他們也有廣大的后方,有很深的戰略緩沖地帶,不至于現在這樣束手束腳的。
兩人都說得挺有道理的,葛鎮江到底要沉穩一些,他思量了一會兒說:“這事我問問軍師。”
“大哥,問什么軍師啊,咱們多帶點東西,投奔龔鑫,那龔鑫也會器重咱們一些,不然咱們去了,恐怕他也不會分多少物資給咱們,咱們到底不是他的嫡系。”葛淮安嘟囔道。
葛鎮江想想也有道理,他自己都是這樣,嫡系和后面投奔的,他心里都是區別對待的。
“好,就依你們,萬一慶川軍過來,先跟西北軍打起來,兩敗俱傷,咱們就賺了。”
見葛鎮江終于下定了決心,葛淮安和韓子坤都很高興。
韓子坤還樂呵呵地說:“余州通判一家好像得罪了陳云州,被他送到祿州,交給了我們。大哥一會兒寫信的時候可以告訴他,我們的士兵將這三人煮了吃了,三人臨死時,在大鍋里嚇得渾身發顫,磕頭求饒,一個勁兒地說自己錯了。”
葛淮安哈哈哈大笑:“這個寫進去,陳云州肯定很高興,咱們可是幫他出了一口惡氣。”
站在門口的袁樺聽到這話,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高興?陳云州恐怕會恨不得扒了韓子坤的皮。
本來他還有些擔心陳云州會上他們的當,畢竟現在陳云州也不希望朝廷的大軍攻破吳州。但現在看來,他完全是多慮了。
這些家伙以為陳云州跟他們一樣,已經沒了人性呢!
***
果不其然,陳云州看完信,頓覺反胃,差點將早上吃的肉包給吐出來。
他早知道葛淮安、韓子坤不是什么好鳥,但沒想到他們這么變態,手底下的士兵吃人,他們不但不以恥,反以為榮,還拿到他這兒來邀功。
至于陳氏一家三口的命運,陳云州一點都不愧疚。
是他們先算計他的,贏了通天的榮華富貴,輸了那就要接受全家掉腦袋的命運。況且,韓子坤的人也不是沒給他們機會,只要朝廷愿意出十石糧食,還不到毛通判半年的俸祿,就可放了他們全家。
是他們心心念念,一直效忠的朝廷放棄了他們,不然他們還是有機會回京城的。
因為這封信太過惡心,陳云州直接放了三天,等鄭深提起江南局勢的時候,陳云州將這封信丟給了他。
鄭深看完后直接開罵:“混賬,他們還是人嗎?這種東西,投靠我們慶川軍也絕不能收。”
陶建華第一次看到鄭深罵人,很是稀奇,連忙將腦袋湊了過去,然后他也忍不住開始罵娘了:“靠,這是人干的嗎?他們還把這事說到咱們面前,知不知禮義廉恥?簡直是畜生不如!”
他也贊同鄭深:“咱們絕不能答應收編他們。這葛淮安、韓子坤連同他們手底下的人都不是東西,收到咱們手底下會敗壞我們慶川軍的好名聲。”
他們慶川軍為了經營一個好名聲容易嗎?
哪怕葛鎮江說他還有十萬大軍,一個州,陶建華也不想要。只要一想到要跟食人肉的孽畜一起共事,他就渾身不自在,不提刀砍了這些敗類都是他脾氣好。
陳云州安撫二人:“陶大人,鄭叔,你們說得是,雖然白白送一個州,還有十萬大軍挺誘人的,但韓子坤之流收了我不消化。讓葛鎮江殺了這些畜生不如的東西,他肯定也不會答應,他們跟咱們終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不錯,道不同不相為謀。”陶建華贊許。
陳云州點頭:“咱們在這事上已經達成了共識。那咱們討論討論葛家軍要火器這事。”
“大人準備答應他們?”陶建華意識到了什么,他有些疑惑,“這是為何?”
陳云州指了指北方:“如果吳州陷落,龔鑫將腹背受敵,田州很難守住,他勢必會繼續南下,跟咱們產生沖突。而朝廷那邊,收拾了葛鎮江,龔鑫也落敗,下一個對象就是我們。現在我們需要他們在前面替我們頂一頂,所以我準備給他們一批火、藥,當然不是白給的,讓他們拿銀子、金子過來買吧。”
正好他們慶川現在發展還比較缺銀子,有人愿意送錢又幫他們爭取發展的時間,何樂而不為?
陶建華和鄭深對視一眼:“大人,這……咱們將火、藥給他們會不會被他們破解配方,然后大批量制造用來對付咱們?”
陳云州知道自己這是經過改良后的黑火、藥,相當于火、藥的加強版,比起普通的火、藥威力要大得多,更何況,他們現在已經開始研制火、炮、火、槍了,明年慶川的火、器應該會更豐富,遠不是他們這些后起之秀能追得上的。
“不必擔心,光憑咱們的火、藥想要還原配方很難。而且他們現在應該也已經猜到了咱們這火器的大致原材料,應該在做各種嘗試了,趁著他們的土火、藥還沒弄出來,先發一筆吧。”
聽陳云州這么說,陶建華也不再反對:“那就按大人說的吧,咱們這就給葛鎮江回信?”
陳云州笑了笑:“寫兩封信吧,龔鑫也很需要,況且有競爭東西才能賣得起價。”
不然葛鎮江還以為自己指望著他抵擋住朝廷的大軍,只能賣給他呢。
鄭深一看陳云州的笑容就知道他在憋著壞,笑著點頭:“大人說得是,凡事都要有競爭。”
于是鄭深代陳云州回信給葛鎮江,投效就免了,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一方諸侯,慶川軍一向與鄰為善,怎么能趁火打劫呢?
葛家軍想要火、藥也可以,正好慶川這邊還有兩千斤的庫存,可以賣給他們。但朝廷和龔鑫那邊也都有購買火、藥的意向,所以能出售的有限,請葛鎮江諒解。
至于具體賣多少給葛家軍,價格多少,信里他一句都沒提。
而龔鑫那邊,也是差不多的說辭。
葛鎮江收到這封出乎意料的信,趕緊將手底下的將領和軍師召集過來商議。
“信大家已經看完了,慶川那邊只愿賣火、藥,不愿派兵過來,大家有什么想法?”
韓子坤臉色陰沉,將信重重摔在桌子上:“什么朝廷和龔鑫也有意向,我就不信他們會將火、藥賣給朝廷,這陳云州不過是想坐地起價罷了!”
確實是這樣,但現在是他們求著慶川,又不是慶川非要將火、藥賣給他們。
袁樺提議:“要不咱們跟龔鑫商量商量,大家都出一樣的價格,平分這兩千斤火、藥,這樣價格應該不會太離譜。不管怎么說,有了火、藥,朝廷大軍多少會顧忌一些。”
葛鎮江也是贊同購買的,但這量太少了。葛淮安第一次攻打慶川時,慶川城用的恐怕就不止這點火、藥,而且半年前西北軍先攻打仁州,當時聽說他們還用一種叫火、炮的兵器,射程遠,殺傷力大,比火、藥更好用。
但這次慶川方面的回信中,完全沒提這東西。
他皺眉思考了一會兒,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后落到了葛家軍右路軍參將侯毅身上:“這事就交給侯毅吧,你去一趟慶川。”
至于為何沒派葛淮安和韓子坤,這兩人都在慶川吃過敗仗,心里有怨氣。這次他們是去求人辦事的,自然要派個性子穩重脾氣稍微好一些的。
侯毅驚訝了一瞬,還是恭敬地接下了這個任務:“是,大將軍,那帶多少東西去換火、藥?”
葛鎮江想了想說:“你帶兩千兩金子去,盡可能的多換火、藥,最好能換幾門那個火、炮回來,賈長明很怵這玩意兒。準備好,盡早出發吧。”
“屬下遵命。”侯毅點頭。
***
田州,焦頭爛額的龔鑫也接到了這個信。
他可沒葛鎮江這么糾結,當即就找來他的岳父兼謀臣,也是大岳丞相的施斌:“岳父,你看,慶川那邊應該是看咱們快頂不住了,愿意賣火、藥給咱們,兩千斤我要全部拿下,此事事關重大,若能跟慶川交好,咱們將可取得源源不斷的火、藥,因此我想派岳父親自去一趟慶川,岳父意下如何?”
施斌看完了信,拱手說:“皇上英明,臣愿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好,好,岳父,你說咱們帶五千兩金子如何?”龔鑫財大氣粗,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只要能守住田州,他還會缺這五千兩金子嗎?相反,田州一旦失守,其余三州也危險了,他只能跟葛鎮江一樣,變成喪家之犬,狼狽逃竄。
施斌也贊成:“可以,到時候微臣會跟慶川方面好好談,爭取多買一些火、藥。”
翁婿二人達成一致,第二天,施斌就啟程了。
不光如此,龔鑫為了提振士氣,買火、藥這事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他就示意下面的人將這事宣揚了出去,尤其是軍中,沒幾天,幾乎所有的將士都知道他們大岳要向慶川買一種很厲害的火、器,聽說就是因為有這火、器,慶川當初幾千人就守住了城。
這事很快也傳入了敵軍耳朵里。
楚弢聽說這事,不禁皺起了眉頭,眼看就要拿下田州了竟然出了這等變故,如果戰事再次陷入膠著,那麻煩就大了。
想到這里,楚弢連忙派出了三撥人馬。第一波是去慶川,表示他們也愿高價購買火器,不管是真買還是假買,先將態度表現出來。
另一波派去祿州,詢問賈長明火器的底細,因為朝廷軍中就只有賈長明的兵馬跟慶川軍正面交過手。
最后一波,楚弢則派回了京城,向兵部說明這事,希望朝廷能想想辦法,實在不行撥個幾萬兩銀子的預算,別讓火器落入亂軍手中。
因為祿州比較近,幾天就回了信。
楚弢看完后,眉毛直接擠成了毛毛蟲,這火器如此之厲害,真讓龔鑫得了那他們攻城得遇到大麻煩。
朝廷那幫子大臣怎么搞的?這陳云州又沒直接吵嚷著要造反,為何要跟他鬧翻?
心里抱怨了幾句,楚弢不敢耽擱,又寫了一封信陳述火器的厲害,田州戰事進入關鍵階段,成敗在此一舉等等加急送去京城,希望朝廷能想想辦法,別讓慶川出來壞事。
***
戈簫收到這些信,咳了好一會兒,臉色發青。
他要是將這個交給皇帝,只怕又要挨一頓削。
放下信,他叫來管家:“上次讓你安排去慶川的人呢?還弄不到火、藥的具體配方嗎?”
工部的人也在嘗試造火、藥,可不知為何,爆、炸的威力不強,遠遠達不到傳說中慶川軍的效果,嚇人還可以,但想要丟下去就炸死一大片,那根本不可能,頂多將人炸、傷。
管家低垂著頭,小聲說:“回大人,失敗了,陳云州識破了毛家的計謀,將毛通判兩口子連同他們的長子一起送給了韓子坤,韓子坤手底下的人將……他們煮了,分,分食了……”
嘔!
戈簫心底泛起一股惡心,按住胸口,吐了起來。
管家連忙拿過痰盂舉到他面前,低聲解釋:“這幾天大人身體不適,小的怕大人聽了上火,就想過幾日再告訴大人的。”
戈簫吐了好一會兒,將上一頓吃的東西幾乎全給吐出來后,才擺了擺手,示意管家將這堆污穢端出去。
管家命人端了出去,他自己則洗了手,換了件外衣才回來重新伺候戈簫。
“韓子坤,真不是個東西!”
管家一邊附和,一邊送去一杯溫水:“可不是,這些亂軍比豺狼都兇狠。”
戈簫端著水淺抿了一口,擺擺手不想再提韓子坤這個惡心的玩意兒:“美人計、親情牌在陳云州那都行不通。這人真是個冷血無情的,連自己的親堂姑都能送進火坑中,再找陳家其他人恐怕也行不通。”
管家也贊同:“陳家嫡系當初都死光了,就剩他這根獨苗苗,余下的基本上都是女眷和出了五服的遠親。陳云州從小就被西北軍的余孽帶走,沒跟這些人接觸過,而且有了陳氏這個前車之鑒,陳云州有了警惕,肯定更不會賣他們情面。”
戈簫換位思考了一下,換自己恐怕也是這樣。
他徹底熄了再找其余陳家舊人打開陳云州的口子這個幻想。
不在陳家舊人身上浪費時間,如今就只剩兩條路,要么打,要么和談。
打,朝廷目前抽不出太多的兵力,和談,現在陳云州已經是一方霸主了,難道要承認對方跟朝廷平起平坐?皇帝肯定不樂意。
那只剩一個哄騙陳云州的法子了。
他說:“派個人去兵部請胡潛,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管家連忙派人去兵部將兵部左侍郎胡潛請了過來。
胡潛進門先關心戈簫的身體狀況:“戈大人,你身體可好些了?”
“老樣子,時好時不好的。”戈簫懨懨的,將信推到他面前,“皇上身子骨也不好,已半個月未上朝了,咱們還是不要拿這事去煩他了,讓他安心養病吧。胡大人,你看看這封江南來的急報。”
胡潛看完信靜默不語。這雖然不算是欺君之罪,但要是江南戰事不利,到時候扯出來,算誰的?
他已經給戈簫背了不少鍋了。
他不說,不代表他不清楚,只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戈簫能言會道,腦子里主意又多,深得皇上寵信,他說不過戈簫,只能被動一次次替對方背黑鍋。
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呢!
戈簫見胡潛不吭聲,嘆了口氣:“胡大人,我這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皇上。楚將軍他們好不容易在江南的戰事上取得了巨大的進展,眼看勝利在望,若因這事出了岔子,你我可都是這天下的罪人,我實在不希望有一天你我被釘在史書的恥辱架上,被后人鞭撻咒罵啊。”
這頂帽子扣得太大了,胡潛有些抗不住,終是開了口:“戈大人,您到底想說什么?請直言吧。”
戈簫笑了:“我就知道,胡大人你對朝廷最是忠心不過,這件事交給別人我都不放心,只能交給你。胡潛,唯今只有一個辦法,你快馬加鞭前往慶川,購買下所有的火、藥,如此一來,龔鑫、葛鎮江就拿不到火藥了。”
胡潛聽聞這個主意震驚了,他蹙眉問道:“戈大人,這事戶部能答應嗎?有龔鑫和葛鎮江這兩個競爭者,咱們要想買下所有的火、藥,這個價格可不低!”
這么大的事,除非皇上下旨,不然戶部肯定不會掏這筆錢的。
戈簫咳了兩聲,哂笑道:“富國祥那個死摳門,他怎么可能答應出銀子。這事要鬧到皇上面前,鐵定還要商議好幾天,咱們浪費得起,楚家軍等不起,萬一被龔鑫他們搶了先,一切都晚了。”
“至于銀子嘛,先拖一拖,你跟陳云州談好價格,再寫信回京城,我來想辦法。”
胡潛根本不信這話:“戈大人是想讓下官騙陳云州,拖延時間吧。”
戈簫見被他識破,大大方方承認:“沒錯,我會讓兵部下令,讓楚弢他們抓緊時間拿下田州,你只需要在慶川拖延一陣即可。”
胡潛臉色青白交加,終還是沒忍住,質問道:“戈大人,那您就沒想過下官的處境嗎?”
遲遲不拿錢,等田州陷落,陳云州肯定饒不了他。
戈簫拍了拍他的肩寬慰道:“你放心,我會安排人幫你成功撤離的。若不是為了取信于陳云州,我也不會安排你去,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為了皇上,為了朝廷,一切都是值得的。”
胡潛心情很差,但戈簫官比他大,比他受寵,這事怕是鬧到皇帝跟前,他也得去。
他只能接受:“我明白了,什么時候啟程?”
戈簫笑道:“我果然沒看錯胡大人。我這身子骨不好,撐不了幾年了,兵部以后還是胡大人說了算,好好干,明天就啟程吧,在驛站直接換馬,最好在十天內趕到慶川。”
兩千多里,讓他在十天內趕到,直接將他當馬在溜吧。
胡潛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尚書府。
***
臘月十四,年關將至,慶川城的街上很是熱鬧,各種賣年貨的攤位特別熱鬧。
不過客棧的生意卻有些蕭條,因為過來商旅很多都回家過年了。
但距府衙最近的迎客來最近卻生意很好,連番住進來了三波客人,而且都有長住的意思,這可喜壞了老板。
客棧中的侯毅、施斌等人焦灼不已。
他們抵達慶川城的第一天就送上了拜帖,表明了來意,但慶川方面硬是紋絲不動,總以他家大人公務繁忙,過兩日得了空會請他們過府一敘為由給拒絕了。
侯毅和施斌都知道慶川官府是故意的,晾晾他們,讓他們急一急,然后再談價碼。
兩人私底下干脆也一合計,到時候大家都報統一的價格,二兩銀子一斤的火藥,如果慶川方面不滿意,大家再加,最多不超過五兩銀子一斤。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光他們倆談好沒什么用啊,因為楚弢也派人來了。
兩人是又驚又怒,陳云州來真的啊,竟還真打算把火、藥賣給朝廷。那他們買了火、藥還有什么優勢?
想到這里,兩人都很生氣,可在別人的地盤上又不好發作。思來想去,兩人決定上門堵陳云州,盡早辦好這事。
可還沒等他們出發,戶部左侍郎,朝廷正三品大員竟然親自來了。
原本胸有成竹的兩人都慌了,趕緊寫信回去,讓自家皇上/大將軍趕緊再準備一些銀錢。
于是在陳云州還不知道的時候,他們自動完成了“砍價——漲價”這道流程。
第099章
“兵部左侍郎胡潛?”陳云州看著名帖, 眼神有些古怪。
朝廷莫不是得了失心瘋,竟然派三品大員到慶川買火器,這不意味著朝廷變相向他妥協, 以皇帝唯我獨尊的性子, 應該不至于啊。
將帖子翻來覆去看了兩遍,陳云州還是覺得奇怪。
柯九見他糾結,索性建議:“大人不想見不見就是。”
陳云州笑了笑, 沒搭這話,而是問道:“施斌、侯毅他們什么反應?”
柯九笑呵呵地說:“他們又遞帖子來了, 說是價格好商量。他們已經連續六天派人上門詢問大人什么時候有時間了, 大人要見他們嗎?”
陳云州思忖少許, 道:“不,派人去請胡侍郎吧。”
啊?柯九嘴巴大張,弄不明白,陳云州為何要讓胡潛插隊。
陳云州瞅他一眼:“愣著干嘛,派人回信啊。”
“哦, 是。”柯九點點頭,連忙跑了出去。
***
胡潛接到消息也是一頭霧水。因為他來慶川后,見了楚弢派來的人, 知道陳云州有多難見, 還以為自己也要坐一陣冷板凳呢,不料第一次遞名帖拜訪對方就答應了。
莫非陳云州還不想跟朝廷反目?
這念頭一出, 胡潛就自己給否決了。
要是陳云州真怕了朝廷, 當時也不可能跟西北軍交戰了。
那為何要給他優待權?
抱著疑惑的情緒, 胡潛換了一身隆重的袍服, 打扮一新,前去知府衙門赴約。
陳云州在廳堂接待了他:“原來是胡大人, 久仰久仰,快快請坐!”
胡潛看著陳云州年輕得過分的臉,有些意外,但想到這個年輕人不動聲色地成為了南方一雄,連葛鎮江、龔鑫這些老狐貍都要看其臉色,便收起了以貌取人這種不良習慣,客氣回禮道:“不請自來,叨擾了,請陳大人見諒。”
“哪里的話,胡大人能來,我們慶川蓬蓽生輝。”陳云州熱情地說道,又命人上了茶和點心,“這是我們慶川本地的一種綠茶,提神清腦,下火去燥,就是有些苦,不知胡大人喜不喜歡。”
胡潛抿了一口,確實苦,但他來不是喝茶的,自然笑道:“挺好的,慶川真是人杰地靈,有這等好茶,還有大人如此鐘靈毓秀之人,胡某真是此行不虛啊。”
陳云州也跟他客套:“胡大人過譽了,大人若是喜歡,回頭農家炒茶,我可派人帶大人去觀賞,很有意思。”
胡潛看陳云州將話題越扯越遠,就個茶葉都要扯個沒完沒了,趕緊說道:“謝陳大人款待,不過胡某此次來,有要事要跟大人商議,觀茶之事改日再提吧。”
這么快就沉不住氣了。
陳云州放下青瓷茶杯,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笑容:“哦,原來胡大人是因公干而來,不知道是何等大事,勞煩胡大人不遠千里,親自跑這一趟。”
胡潛嘆了口氣:“陳大人,高昌人狼子野心,占了咱們西北三州,拿了朝廷的銀子,竟毀約,又有進犯中原的跡象。朝廷有意打退高昌人,收復失地,因此特派胡某前來慶川,向陳大人求取一物。”
陳云州已經猜到了他的目的,但還是故作無知,疑惑地問道:“哦,不知胡大人想要何物?若能擊退高昌人,打退異族,收復失地,陳某愿效犬馬之勞。”
胡潛順勢就開口道:“聽聞慶川有火器,朝廷想從陳大人這購一批,用于跟高昌人作戰,還請陳大人通融通融。”
陳云州聞言就笑了:“原來是火、藥啊,這個沒問題。不知胡大人想要多少?”
“慶川有多少?”胡潛試探地詢問道。
陳云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而不語。
見沒打探到消息,胡潛咳了一聲,直接說道:“慶川有多少,朝廷要多少,價格方面好談。”
真是財大氣粗。
也是,給高昌人這種侵略者都一百萬兩呢,花點錢買火藥怎么了?
但胡潛說什么買火藥是為了對付高昌人,陳云州是一個字都不信。朝廷早不打高昌人,晚不打高昌人,葛鎮江、龔鑫派人來慶川求購火藥,他們就要對付高昌人了,早干什么去了?
不過有些事不必戳破。
陳云州故作震驚地望著胡潛:“這……胡大人,你這還真是難住了我,這樣,我派人去統計庫存,等明日統計出了確切數字,咱們再談具體的價格,你看如何?”
胡潛的目的就是拖延時間,陳云州這提議正中下懷,他欣然同意。
正事談完,兩人又閑扯了一陣,最后胡潛才走。
他一出門,內間的房門就被推開,鄭深從里面出來,盯著他的背影說:“這事有些古怪。若是朝廷的意思,要么有圣旨,要么有兵部的文書才對,現在這事倒像是他的個人所為。這樣,他恐怕是信口開河,吃不下咱們所有的火藥!”
陳云州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他肯定吃不下。”
火、藥只要有了配方,并不是多么難制的東西,大明王恭廠一年的產量就有幾千噸。慶川雖然目前還沒這么多,但幾年下來,庫房里也積攢了兩三萬斤火藥。
之所以對外放出只有兩千斤,那不是為了抬價嗎?
物以稀為貴,什么玩意兒多了都不值錢。
鄭深明白了:“大人是想給施斌和侯毅壓力。”
本來葛家軍、大岳軍在戰場上就已經顯出了頹勢,若是再讓朝廷得了火、藥,那他們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所以施斌和侯毅一旦知道陳云州跟胡潛“相談甚歡”后,肯定會更著急。
他們一著急,談判的時候就能做出更大的讓步了。
陳云州笑著承認:“若我所料不錯,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登門拜訪了。”
這話果然說準了。
不到半個時辰,看門的衙役就來稟告:“大人,施丞相、侯將軍在門外求見。他們說可以等到大人忙完,無論多久都等。”
陳云州看向鄭深笑道:“看,誠意不就來了嗎?”
開了個玩笑,陳云州這次沒再晾著他們,笑道:“去將人請進來吧。”
施斌和侯毅本以為今天又會吃閉門羹的,哪知陳云州竟然痛痛快快地見了他們。
兩人進門,沖陳云州見了禮,便說明了來意:“陳大人,我們是為購買火、藥而來,價格方面好談,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陳云州沒有為難他們,直接開了價碼:“一兩金子一斤火、藥,先期可各給兩位一千斤,如果你們后續還需要,我們慶川這邊可以增加產能,盡量滿足大家的需要。”
施斌和侯毅狂喜。
他們兩人本來以為陳云州還會繼續拿喬,畢竟朝廷現在是真的派了大員過來,誰料他這么干脆。
雖然這個價格比他們心理預期貴了一倍,但這時候也顧不得貴不貴的問題了,先買到再說。
施斌手里可是帶了五千兩金子,說話腰桿子也要直很多:“謝陳大人。陳大人真是快人快語,這一千斤咱們要了,若是大人手里還有多余的,我們大岳也要,都按這個價格。”
侯毅本來還想要不要砍砍價的,聽到施斌這么痛快,也不敢耽擱,趕緊說道:“陳大人,我們也要了,這個價格很合理,謝陳大人。”
鄭深在一旁看得嘆為觀止。他雖然不知道火藥的具體配方,但作為慶川的內務大總管,火藥工坊那邊用了多少東西,他大致還是有數的。
一斤火、藥的成本,也就一兩銀子上下。一兩金子得換十數兩銀子,這等于是十幾倍的利潤。難怪他家大人做買賣總是賺錢呢。
陳云州擺了擺手:“不必謝我,我還有個條件。”
兩人詫異地望著他:“不知大人有何條件?”
陳云州笑道:“這事暗中進行,不要驚動胡侍郎和楚弢的人,也不要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具體交易細節。我想,你們也希望火、藥能在戰場中發揮出其不意的效果吧。”
兩人瞬間懂了,陳云州這是幫他們瞞著朝廷呢。這可是好事,尤其是對田州而言。
施斌頓時樂開了花,笑道:“這是當然,還是陳大人想得周到,我沒有意見,一切都按大人說的辦。”
吳州那邊現在雖然沒特別緊迫的戰事,可唇亡齒寒,田州陷落,吳州也沒什么好果子吃。而且火藥作為一種震懾,對方不知道具體的數量對吳州也有益。
侯毅也跟著表態:“我這邊也沒意見,都聽陳大人的。不過聽說慶川還有殺傷力更強的火炮,不知陳大人能否割舍一二。”
施斌也看向陳云州:“是啊,陳大人,田州戰事告急,急需殺傷力較強的火器,不知大人能否提供一些。他日我家大人必有重謝。”
陳云州當然不會答應。賣軍火,那也要賣自己即將淘汰的,哪有拿先進的去賣的道理,這不是給自己制造麻煩嗎?
他搖頭道:“田州的情況,我也有所耳聞,只是火炮我們慶川也不多,而且非常笨重,運送困難,實在沒辦法,等工匠們改良后有合適的大家再交易吧。”
施斌和侯毅對視一眼,有些失望,但又莫可奈何,只能說道:“好,陳大人,如果您打算出售火炮,一定要通知我們,價錢好商量。”
很有韭菜的自覺嘛。
陳云州就喜歡這種痛快的買家:“行,以后有出售的一定優先考慮二位。今日咱們的交易達成侯,還請兩位在慶川多留一段時日,免得提早泄露了消息。此外,再過一段時間,慶川還會制成一批火藥。”
十幾倍的利潤,不賣白不賣啊,陳云州準備再回一波血。
侯毅和施斌聞言大喜,連忙點頭:“多謝陳大人,我們一定會信守此事。這段時間我們還住在迎客來,陳大人若有事派人叫一聲咱們就到。”
兩人將姿態擺得很低。
陳云笑著點頭答應。
為了騙過朝廷的人,他們沒在衙門呆多久就一道板著臉,氣沖沖地出了府衙。
這事沒一會兒就傳入了胡潛的耳朵里,胡潛稍稍松了口氣。
***
交易的事陳云州全權交給了鄭深。
鄭深安排人去城外交易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后,火藥就悄悄運去了江南。
鄭深將金子帶了回來:“大人,兩千兩金子都帶了回來,已經入了你的私庫。”
陳云州很滿意:“這么快,胡潛他們那邊不知道吧?”
鄭深點頭:“不知道。大人為何一定要瞞著胡潛和朝廷?現在火藥已經賣出去了,他們知道也沒法。”
陳云州輕笑道:“胡潛騙咱們說買火藥是為了對付高昌人,但咱們都心知肚明,肯定是用到江南戰場上。若是知道咱們已經賣給了龔鑫,他未必肯再買啊!”
鄭深……
敢情大人你是想一魚三吃,哪個都不放過。
“那我派人將火藥的庫存和價格報給胡潛?”
陳云州點頭:“就說還有三千斤吧。”
“三千斤?”胡潛打聽到慶川原本對外說要出售兩千斤,如今又多了一千斤,他們到底有多少庫存。
柯九一板一眼地撒謊:“對,我家大人聽說高昌人是全天下百姓的公敵,打高昌人,人人責無旁貸。所以我家大人愿意拿出所有的庫存,優先供給胡大人,至于價格方面,一兩金子一斤火藥!”
這話說得胡潛都有些慚愧了。
他摸了摸下巴,點頭道:“好,這個價格很公道。不過我離京匆忙,未曾帶足夠的現銀,勞煩你轉告陳大人,如果還有多余的火藥,都給我留著,我這就寫信回朝廷,派人送錢過來。”
柯九回到府衙,將這話如實轉告給了陳云州。
陳云州聽完后挑了挑眉:“他沒砍價?”
柯九搖頭:“沒有,胡大人對價格沒有任何異議。”
陳云州聽完后,越發覺得古怪。一兩金子一斤,真的不便宜,胡潛答應得未免也太痛快了。但你說他闊綽吧,他又沒錢。
而且要是誠心想買一樣稀罕的東西,不帶錢的嗎?京城到慶川可是有兩千多里,這么遠,他辛辛苦苦過來,不做好完全的準備嗎?
這不合理。
陳云州瞇了瞇眼,胡潛一沒跟他們簽契書,二沒付定金,這種口頭上的承諾沒有任何的作用。
自己要真老老實實遵守約定,等施斌和侯毅走后,沒了其他買家,胡潛要是不買了,自己豈不是成了冤大頭?
別說,越想還越有可能。
只要施斌買不到火藥,朝廷有沒有也沒太大的關系,因為朝廷軍在江南本就處于優勢。
陳云州隱約猜到了胡潛打的算盤。
他嘖嘖了兩聲,好歹一個三品大員,跑來干這么沒品的事,也未免太跌份了。
胡潛給他來這招,他不回敬一二可說不過去。
陳云州低聲對柯九吩咐了幾句。
當天下午,施斌和侯毅就聽說慶川方面打算加班加點,再做一批火藥賣給朝廷。
一聽這事,施斌和侯毅都坐不住了。要是朝廷買了更多的火藥,那他們在江南戰場上還有什么優勢啊?不行,必須截胡。
兩人連忙登門拜訪。
陳云州稍微晾了他們一刻鐘,才叫人將他們請進來。
一進門,兩人就拱手爭先恐后地表態。
施斌說:“陳大人,聽說慶川還要趕制一批火藥,咱們都是老熟人了,你可要先緊著我們。我這里有四千兩金子,如果不夠,我這就寫信,讓我家陛下再派人送一筆錢過來。只要大人賣火器,咱們全包了。”
侯毅也不甘落后:“陳大人,我這也還有一千兩金子,可再購一千斤火藥。如果還有多余的,我也可給大將軍寫封信,大人要賣火器可不能忘了我們葛家軍。”
看看,這才是合格的韭菜,不,買家嘛!
像胡潛這種嘴上說得好聽,卻一個子都不掏的家伙連剩菜剩湯都撈不著。
陳云州一臉恍然,笑道:“兩位應該是聽說了胡侍郎來買火藥的事了吧。他說朝廷打算攻打高昌人,我想著高昌人是咱們全天下共同的敵人,就打算將庫房中留作自用的火藥給他,然后再生產一部分。如今兩位既如此有誠意,我當然是要先緊著二位。”
施斌和侯毅當然不會相信這種話。
看來慶川的火藥儲備不少,恐不止七千斤,但現在他們沒法全部吃下。
兩人一合計,給陳云州報了個總量:“陳大人,我們再要八千斤火藥,先給五千兩金子的定金,差的那三千金很快就會送過來。但我們有個要求,請陳大人不要將火藥出售給朝廷。”
加上前面買的兩千斤,這算下來總共就是一萬金,換成銀子十幾萬兩了。
大主顧的意見總是要考慮考慮的。
相較之下,像胡潛這種空口白牙的還是靠邊站吧。
陳云州微笑著說:“施丞相,我知道你顧慮什么,我可以答應你們,半年內不會賣任何火藥給朝廷。其實我現在也可答應你們,但轉手又將火藥賣給朝廷的,但我不愿破壞我們三分的友誼和交情,也不愿做個失信之人。若你二位不愿意,那今日之事就作罷吧。”
那可不行,田州岌岌可危了,他們等不了。
半年就半年,半年足以讓他們打退朝廷大軍,搶回鹽州等地。
施斌一口答應下來:“可以,陳大人,還是按照昨日的交易方式嗎?”
陳云州笑著點頭:“對,具體的你們跟鄭先生協商。至于要不要保密,隨你們自己,我們慶川方面可以配合買家。”
施斌猶豫片刻道:“保密吧。”
能瞞一天是一天,楚家軍晚點知道,他們就多一些優勢。
兩人照舊愁眉苦臉地走出府衙。
可這次他們呆得有點久,快半個時辰了。
胡潛皺眉,擔心出現變故,決定試探試探陳云州。
他派人給陳云州送了名帖,想去拜訪陳云州。
但這次他吃了閉門羹,慶川府衙的回復是臨近年關,陳大人事務繁忙,最近沒空。
一天如此,兩天如此,三天也這樣,胡潛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出了紕漏,陳云州是故意不見他的。但他不知道陳云州猜到了多少。
現在才過去幾天,還不足以讓楚弢大軍攻下田州。
所以他決定一定得再見陳云州一面。
陳云州自打猜到胡潛是個空殼子后就讓下面的人不要通稟了,只要是朝廷那邊的人求見或是送帖子,都一律婉拒了。
這胡潛表面看著位高權重,可來出公干買東西,卻連幾萬兩銀子都沒揣,也不過是面上風光,在朝廷早就是棄子了。
這種人做不了主,也榨不出油水,陳云州時間金貴,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
底下的人也很好地奉行了這點。
但架不住胡潛耐性好啊,從早上到了府衙就一直等著,等了三個時辰,除了喝水上茅房,硬是不肯走。
眼看都下午了,他還賴在衙門,柯九也很頭痛,只得向陳云州稟告了這事:“大人,他賴在衙門不走,一會兒您回去肯定要碰上他。要不小的安排人將他丟出去?”
陳云州沒想到胡潛這么有毅力,笑了笑:“不用,待會兒回去就順便見一下,也好讓他死了心。”
半個時辰后,陳云州回到府衙,直接去了待客的偏廳,笑道:“聽說胡大人等了我快一天,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胡潛連忙站了起來,笑道:“沒有,胡某回客棧也沒事。”
陳云州沒坐,站在門口說:“胡大人的來意我已經明了。那我也跟胡大人透個底,也省得浪費大家彼此的時間了,我們慶川的火藥已經賣完了,短期內都不會有庫存,這馬上就要過年了,胡大人請回吧。”
胡潛怔怔地站在那。
他從這幾天慶川府衙對他冷淡的態度就猜到了一些,如今在陳云州這里徹底得到了證實。
“為什么?”眼看陳云州要走,他忍不住問道。
陳云州回頭笑看著他:“胡大人,他們出的價碼更高。我又不是專門做善事的,當然是誰給的錢多就賣誰了,你也不用拿高昌人說事,現在西北軍只有四萬人駐扎在前線,這點人拿什么反攻收復失地?”
胡潛訥訥,許久才沙啞說道:“可他們是亂軍,燒殺搶列無惡不作。我本以為陳大人與他們不同,沒想到,陳大人為了區區幾萬兩銀子竟然……”
陳云州快速打斷了他:“胡侍郎,我想你搞錯了兩件事。第一,在朝廷眼中,我陳云州也是亂臣賊子,朝廷恨不得誅之而后快。第二,在我眼里,朝廷與龔鑫、葛鎮江之流無甚區別。”
“這怎么能一樣。”胡潛急急忙忙反駁,“朝廷才是正統,他們一群亂民,造反滋事,走一地搶一地,惡貫滿盈。陳大人,你幫他們就是助紂為虐!”
陳云州被這話逗笑了:“如果是亂軍是明搶,那朝廷算什么?今年夏天,朝廷又增加了一成的田賦,現在田賦已高達五成,胡大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胡潛辯解:“陳大人,這是因為朝廷多線作戰,軍費開銷巨大,國庫入不敷出,不得已,朝廷才加征田賦的。等平亂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陳云州譏誚地看著他:“胡大人,你可能不明白五成的田賦對廣大的百姓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很多人熬不過這個冬天,還談什么以后?胡大人不必急著跟我爭辯,明日你自己去鄉下走一遭,過一過老百姓的日子,再來說你的這些高談闊論吧!”
“你若是對大燕王朝忠心耿耿,仇視我這個亂臣賊子,我無話可說。但你要是替天下百姓來指責我,憑什么?慶川百姓比你有發言權。”
“還有你嘴里的葛鎮江、龔鑫之流,他們也不是生來就是亂軍,天生就反骨的,到底是誰讓他們成為亂軍,成為惡魔的?不是別人,正是你所效忠的這個朝廷!”
胡潛被陳云州說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想反駁,可張了張嘴,腦海中卻劃過戈簫那張陰險的臉,然后是一毛不拔沒錢就提議加田賦的富國祥,還有結黨營私的虞文淵……
陳云州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直接離開。
胡潛一個人在空寂的偏廳站了許久,直到天色暗了下來,久久等不到他的小廝阿牛找過來。
“大人,您這是怎么啦?”
胡潛抬起猩紅的眼睛,定定的看著他:“阿牛,我錯了嗎?”
“怎么會呢?大人仁慈厚道,是再好不過的主子。”阿牛上前扶著他,“大人,你手好冷,咱們快客棧吧。”
胡潛失魂落魄地跟他回了客棧,簡單吃了點東西,坐到床上后,胡潛問:“阿牛,你見過城外百姓的生活嗎?”
阿牛不知道他為何會這么問,身份一個仆人,他自然是經常跟所謂的下等人打交道,也見過底層百姓的生活。他無比慶幸,自己家能攤上這么個寬厚仁慈的主家。
“大人,天氣冷,您嗓子有點啞,還是早些休息吧。”阿牛寬慰道。
胡潛沒說什么,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辰時,天剛亮,陳云州剛洗漱完正在吃早飯就見柯九一臉怪異地跑了進來:“大人,那個……那個胡大人又來了。”
陳云州皺眉:“他怎么還不死心,都跟他說已經賣給別人了。”
柯九搖頭:“不是這個,他說他想去鄉下生活幾天,想讓大人給他安排一下。”
陳云州一口粥差點噴出來。
“你說什么?”
柯九重復了一遍:“他想去鄉下種幾天地。”
“真是個倔強的老頭子。”陳云州無語了。
鄭深聽到這話,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大人,你跟這位胡大人說了什么?”
陳云州把昨天下午的事簡單說了一遍:“我就是見不得他那副愚忠的樣子,說了他幾句,哪曉得他還真要去種地。你看看他那單薄的身子,這大冬天的,去鄉下吃得消嗎?別死在鄉下,最后賴我頭上了。”
“胡侍郎雖然年紀稍微大了點,但身子骨還挺硬朗的。”鄭深笑瞇瞇地說,“而且就這幾日所見,這位胡大人跟朝中那些官員做派不一樣,若能將他拉攏過來,為我們所用也不錯。大人,咱們慶川現在缺這種經驗老道的人才。”
陳云州一想還真有這個可能:“胡潛被派來辦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說明他位雖高,但并不是特別受龍椅上那位的待見。只是他家里人都在京城吧?”
鄭深笑道:“這個不是難事,胡潛籍貫在沖州以北的榆州。距離咱們慶川不是特別遠,咱們可將其家里人接到慶川地界上生活,至于他在京城的妻兒,咱也可安排人悄悄喬裝接走。”
陳云州有點意外:“鄭叔,你還挺了解他的嘛。那先讓他去鄉下生活幾天,看他有沒有這個意思吧,有再說,沒有就算了。”
強扭的瓜不甜,這種事勉強不得。
鄭深答應:“好,那他去鄉下的事就交給我來安排吧。”
***
天氣霧蒙蒙的,雖然沒有風,但仍舊有些冷。
安靜的府衙門口站著一道黑色的身影,他背著手,背脊挺得很直,讓他消瘦的背影看起來都高大了幾分。
不一會兒,他的眉毛上凝聚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
阿牛哈了口氣,低聲說道:“大人,這慶川的早晨也挺冷的,咱們先回客棧,派個人到衙門這兒來等消息吧。”
“不用。”胡潛一口拒絕。
阿牛有些無奈,也不知自家大人昨天受了什么刺激,今天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焦灼地望了一眼幽深肅穆的府衙,生怕他們會像昨天那樣一晾就是半天。
好在不一會兒,一個便裝打扮,看起來很機靈的小伙子就跑了出來,笑瞇瞇地對胡潛說:“胡老伯是吧,聽說你無家可歸,我老家是慶川城北邊劉家坡的,要是老伯不嫌棄,那就去我家暫居幾日?”
阿牛正想說你認錯人了,胡潛卻點頭說:“是,勞煩小哥了。”
那小伙子聽他接了話,立即拿出一個包袱遞給他:“老伯,你這身衣服太好了,可不像是無家可歸的,換上我的吧。這里面有兩套衣服,可供你換洗。”
胡潛打開,里面是兩套洗得泛白起邊還打了不少補丁的粗布衣服,一套白色的,一套藍色的,但白色的發黃了,藍色的已經快褪成了白的,比阿牛身上穿的都不如。
阿牛連忙阻止:“這怎么行?大人,這衣服您不能穿。”
胡潛卻拿著衣服徑自進了府衙,借了個空房間換了身衣服。
等出來時,他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落魄中年人,丟到大街上都找不到的那種。
而小伙子也趕了一輛破舊的牛車候在衙門口,見他出來,笑道:“胡老伯,上車吧。”
阿牛也想上車。
小伙子卻說:“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身邊可沒仆人。”
胡潛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將換下來的衣服塞給阿牛:“你回客棧等我,過幾日我就回來。”
“可是,大人,您一個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安全。”
胡潛搖頭說道:“不用擔心,若陳大人想要我的命,我早死了,他不會讓我出事的,你回客棧安靜等著。”
阿牛只得退到了一邊。
慢悠悠冷颼颼的牛車穿過寬闊的街道出了城,又走了快一個時辰,總算到達了劉家坡。
劉家坡是個規模不小的村子,有兩百多戶人家,其中大部分都是姓劉的。小伙將牛車趕到了自己家。
他家是一座茅草房,正房三間,偏房四間,包括了灶房和豬圈,就這么大的房子,住了十一口人,包括他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
小伙下了車,帶著胡潛進門,然后喊道:“爹,我在路上遇到個老伯,不小心趕車撞到了他,將他的腿撞青了,他正好沒處可去,讓他暫時在咱們家歇幾天啊,您和娘幫我照顧一二,主家還有事,我得走了。”
說完他揮了揮手就跑了。
留下胡潛尷尬地站著院子中,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還是劉老漢放下了手里的篾條,起身道:“不好意思,我家那小子太冒失了,不知客人怎么稱呼?”
“胡潛。”胡潛打量著院子,坑坑洼洼的,就連房里、屋檐下的泥土都是起伏不平的,這個家一看起來就很窮。
在吃晚飯的時候,他的這種猜測應驗了。
劉家晚飯是雜豆飯,沒有一粒米,都是各種豆子煮熟了混在一起,黑乎乎的,每人只有一碗,菜是地里的白菜蘿卜,水煮后加了一點點鹽,沒有一點油水,全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最后三個孩子還抱著碗底舔。
胡潛有些不習慣,還是硬著皮頭吃了下去。
第二天他就借口腿已經好得差不多,跟著劉老漢去集市上賣簸箕背簍。劉老漢有一手好的篾工,編的簸箕背簍細密結實,但一個也只能賣個三五文錢。
兩人在集市上站了半天,也就賣出去三個。
等到中午兩人餓著肚子回家,劉老漢感嘆:“哎,冬天了,閑的人多,能自己編的,哪怕丑一些都不會花錢買。等到夏秋這東西比較好賣一些。”
兩人一路走回家,沿途看到不少百姓在濕漉漉的地里勞作。南方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南方冬天地里也是綠油油的一片,有些人在除草,有些人在施肥,還有些人在割豬草,就沒閑著的。
劉老漢看到豬愛吃的草也會拔了放進背簍里,還笑著跟胡潛說:“官府教咱們養豬,如今家家戶戶都養了一兩頭,過年殺了,煙熏一些,放到明年七八月,農忙的時候都還能吃,也可以補補油水。”
“這幾年的日子真好啊,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胡潛想到昨晚小孩子們舔碗的熟練動作,有些不是滋味:“這日子還好嗎?那以前是什么樣的?”
劉老漢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以前冬天只能吃蘿卜、白菜煮水了,幾天才能吃一頓干的。沒法子,家里孩子多,只有三畝地,其余二十多畝都是租種別人的,一畝地三四成的租子,再來三四成的賦稅,還要留種,你說還能剩多少?忙下來啊,也就過年那兩天能吃兩頓白米飯,要是遇到年景不好,只能賣兒賣女,我那小兒子就是被賣進城的,幸虧他遇到了個不錯的東家。”
“現在好了,官府的賦稅降到了兩成。租子,官府要求不得高于三成,一年干下來,還能落得一半。昨天沒來得及,今天我那老婆子帶著媳婦去舂米了,晚上咱們吃頓好點的。”
晚上,胡潛吃到了大米飯,但飯里明顯還有些谷糠,吃進嗓子里會不舒服,口感也不好,可劉家上下包括三歲的孩子都吃得滿口噴香。
胡潛心里很不是滋味。
隨后幾天,他跟著劉老漢一家下地干活,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民生多艱。
但無論是在村子里,還是集鎮上他遇到的百姓,卻都對現在的生活贊不絕口,異常滿足。
胡潛也不好叫苦,只能咬咬牙繼續吃糠咽菜,跟著劉老漢出去干活,沒幾天他的身體就吃不消,直接暈倒在了田里。
第100章
陳云州掀起簾子, 只見胡潛安靜地躺在床上,面容消瘦,眼窩都稍稍陷下去了一些。
旁邊的小劉心底打鼓, 手緊緊攥著衣擺, 小聲說:“陳大人,小的都是按鄭先生的吩咐,絕沒有虐待胡大人……”
陳云州相信他還沒那個膽子, 抬手制止了他,問道:“大夫怎么說?”
小劉連忙道:“胡大人是累著了, 而且吃得少, 導致突然暈厥, 讓他好好休息幾天,多吃點就沒事了。”
陳云州明白了,這是餓的,很可能胡潛有低血糖,不耐餓。
這個老頭子可真倔啊, 餓不餓他自個兒不清楚嗎?挺不住就開口,干熬什么?瞧把下面的人嚇得。
陳云州擺手對小劉說:“行了,這里沒你的事了, 下去吧。”
小劉松了口氣, 連忙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胡潛就醒了。
他剛睜開眼時還有些迷茫, 等看清楚坐在床邊的陳云州時, 立馬臉色大變:“我, 這是什么地方?”
陳云州看著他變幻莫定的臉色, 估計他已經想起了暈倒前的事,便緩緩道:“胡大人在田間勞作時突然暈倒, 嚇壞了劉家人,他們立即將你送入城,并通知了官府。這里是慶川府衙的客房。”
胡潛臉青一陣白一陣,有些不敢看陳云州的眼睛。
想他當初信誓旦旦,可這去鄉下才幾天就這么灰溜溜地回來了,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不過胡潛到底不是輸不起的那種人。
沉默少許,他苦笑道:“恭喜陳大人,你贏了。”
陳云州雙臂抱胸,譏誚地問道:“恭喜我治下的百姓還要吃糠咽菜,恭喜慶川百姓忙忙碌碌一年,想吃幾頓白米飯都是奢望?”
聽到這話,胡潛明白陳云州沒有落井下石,趁機奚落他的意思,他心理舒坦了許多,又有些慚愧,自己這把年紀了心胸還不如年輕人。
他咳了一聲,正想再說點什么,卻聽陳云州道:“胡大人好好休息吧,你的隨從來了,我就不打擾胡大人休息了。”
下一刻,阿牛就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跪在床前:“大人,您沒事吧?”
胡潛搖頭:“沒事,你起來說話。”
等阿牛起來,屋里已不見了陳云州的蹤影。
陳云州走到前衙,正巧遇到鄭深從外面回來。
鄭深看他大白天的從后衙過來,連忙問道:“聽說胡潛生病被送回了衙門,現在怎么樣了?”
陳云州輕笑著搖頭說:“就是累的,餓的,這老頭在鄉下沒吃飽,但又倔強不肯開口,在田里干活時突然暈倒了,沒什么大礙,已經醒了。他醒了之后態度大變,我琢磨著鄭叔你先前說的事有戲,不如就由鄭叔去說服他吧。”
鄭深年紀跟胡潛相仿,同一輩人,更有共同話語。而且鄭深這人脾氣好、知識淵博,什么事都能聊上幾句,只要他有心,應該很快就能讓胡潛放下戒心。
誰料鄭深聽了這話后卻直擺手:“不行,這事我不行,這樣,我找陶大人,讓陶大人去辦吧。”
陳云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總覺得有些怪異,明明他自己就能做的事,但他卻不出面,非要繞個圈子,讓陶建華出面。
而且收服胡潛,歸他們所用,明明也是鄭深自己先提出來的。
陳云州仔細一想,還發現了一件很引人深思的事。鄭深明明對胡潛很感興趣,但胡潛來了這么久,他卻沒見過胡潛一次,哪怕是安排胡潛下鄉這種事,他也是讓小劉出面。
一個念頭猛然竄入陳云州的腦海:莫非胡潛認識他?
越想越覺得可能,不然沒法解釋鄭深在這件事上的怪異之處。
想明白這點,陳云州不勉強他了,笑道:“行,那鄭叔你跟陶大人商量著辦。”
見他沒追究的意思,鄭深松了口氣,笑道:“好,那我去找陶大人。”
***
胡潛喝了一碗粥,恢復了些體力,自覺身體沒什么問題了,就趕緊起身非要回客棧。
阿牛勸不住,只好隨他去。
胡潛本想找陳云州道聲謝,但聽說陳云州不在,他也只好琢磨著改日再備一份禮物登門致謝。
出了衙門,胡潛發現街道上特別熱鬧,到處都是賣紅燈籠、春聯、鞭炮的。他恍惚了那么一瞬,悠悠嘆氣:“都快要過年了呀。”
阿牛說:“是啊,大人,今天就臘月二十七了,再過三天就過年了。”
除夕佳節,合家團圓之時,不過他們今年注定要在異鄉過年了。
“這么久了啊。”胡潛自嘲一笑,“耽擱了這么多時間,什么事都沒完成。施斌、侯毅他們都走了吧?”
阿牛點頭:“對,五日前就走了,然后楚將軍的人也走了。大人,咱們過完年也回去吧。”
胡潛輕輕搖頭:“不用等那么久了,回去收拾一下,咱們后天就回京。”
“可后天就是臘月二十九了,臘月三十正月初一,路上不一定有客棧開門。”阿牛擔憂地說。
胡潛輕輕搖頭說:“無妨,隨意找個地方住一晚就是。事情沒辦成,還拖這么久,再耽誤下去,回京皇上怕是要震怒。”
龍顏震怒,誰承受得起。
胡潛離京這么久,戈簫肯定將他的去處告訴了皇帝。辦成了,那是戈簫獻計有功,辦不成,這事怕是要推到他頭上。
江南戰事好不容易取得突破性進展,如今卻功虧一簣,皇帝必然非常生氣。他這次回京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阿牛雖不懂官場上的事,但跟著胡潛久了,也知道沒辦成事是會受苛責懲罰的。
也許朝廷會看在他們連過年都在連夜趕路的份上,說不定會輕罰他家大人。
抱著這樣的念想,他也不再勸胡潛,而是主動說道:“大人剛醒,身子骨還比較弱,回客棧您好好休息,小的去準備路上的東西。”
胡潛點頭:“好。對了,將我攜帶的那方端硯洗干凈,找個好些的匣子裝上,替我送給陳大人,謝謝他的照顧。”
“那是大人您要用的。”阿牛有些不贊同。他們這次來得匆忙,而且行程太趕,除了必須之物,別的都沒有帶,所以硯臺也只有一個,而且這方端硯還是自家大人四十歲大壽時大公子特意找的古董,這么送人了,自家大人用什么。
胡潛擺手:“無妨,回頭再買個新的,你按我說的辦。”
阿牛只得答應。
不過硯臺最終沒送到陳云州手里,陳云州去軍營視察了。
鄭深接到硯臺,聽說胡潛要走了,連忙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了陶建華,兩人關在書房,討論了一個時辰。
然后,陶建華便直奔胡潛所住的客棧。
胡潛正在收拾自己的隨身物品,聽說陶建華來訪,連忙放下了手里的事,讓人請陶建華進來。
“陶大人,我這比較亂,請見諒。”胡潛不好意思地說。
陶建華擺手:“沒事沒事,胡大人這是打算回去了?后天就過年了,怎么不在慶川過完年再走?我們陳大人還打算邀請你去府衙過年呢。”
胡潛笑著說:“陶大人替我謝謝陳大人,不過我這出來也很久了,家里人肯定記掛,該回去了,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這一聽就是客套話,兩地相距兩千里,哪有什么以后。
但他這樣平和的態度已經很不錯了。
陶建華對接下來要辦的事心里把握又大了幾分,但他沒直接開口,而是問道:“胡大人,你來慶川也有一段時日了,覺得咱們慶川怎么樣?”
胡潛想了一下,客觀地說:“挺不錯的,百姓尚算安居樂業。”
至少他一路從北向南,慶川這邊百姓的狀態是最好的,臉上充斥著笑容,積極樂觀。穿著打扮相較于北地的百姓,也要好上不少,至少沒見到衣不蔽體的。
陶建華點頭,又問:“那與京城比如何?”
胡潛看了他一眼:“自是比不得京城繁華。”
京城可是天子腳下,一國之都。
陶建華指著客棧外的街道,笑問:“那京城之小販,比之慶川小販?京城外百姓,比之慶川百姓呢?”
胡潛逐漸意識到陶建華今天來并不是寒暄這么簡單。
他抿了抿唇,問道:“陶大人,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明日要出發,還有許多要收拾的,若無要事,請恕胡某沒空招待。”
話說到這里,陶建華也不賣關子了,挑明道:“我觀胡大人與朝廷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大有不同。良禽擇木而棲,胡大人又何必一定要回京城,浪費一身……”
啪!
胡潛一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冷眉怒視陶建華:“這等大逆不道之言,陶大人慎言,胡某還有事,無暇招待陶大人,請吧!”
對于他這樣強烈的反應,陶建華跟鄭深討論時已經考慮到了。
他淡定地看著胡潛:“對比我所做的事,這兩句話就算大逆不道嗎?我以為胡大人早就知道我們慶川是亂臣賊子了。”
他站了起來,笑看著臉色鐵青啞口無言的胡潛:“胡大人,我等苦讀圣賢書十數載,考取功名是為何?只是為了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嗎?不,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①!”
他指著天空的方向:“昏君佞臣當道,民不聊生,胡大人就甘愿一身所學無所用,為那些佞臣背鍋,胡大人就甘愿終身……”
“夠了,我是大燕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陶大人不必再多言。”胡潛厲聲打斷了他的慷慨陳詞。
陶建華好笑地看著他:“胡大人這話我不敢茍同,食君之祿,食的是哪個君?龍椅上的那位嗎?不是,是這普天之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國庫收入十之七八來自田賦,諸位大人的俸祿皆取自此!”
“如果胡大人非要說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都是他老趙家的,那一百多年前,這天下曾姓李,兩三百年前,這天下曾姓周……王朝如人,皆有壽命,大燕氣數已盡,還望胡大人莫要執迷不悟!”
胡潛不贊同,但一時有找不到話反駁,只能啞聲道:“陶大人好口才,我說不過你,但你我道不同,你無需再多言。”
陶建華失望地看著他:“我本以為胡大人有所不同,如見看來,是我家大人高看胡大人了,如此是非不分,冥頑不靈,愚忠固執,委實值不得我家大人為你如此費心思!”
胡潛深吸一口氣:“陶大人,你不必激我。你有你的選擇,我有我的選擇!”
陶建華聳了聳肩:“罷了,我家大人說過,強扭的瓜不甜,這事勉強不得。也是我家大人惜才,看胡大人有顆愛民之心,有意招攬。我家大人本打算邀請胡大人在慶川過年,然后派人去將大人的親眷悄悄接出京城,但現在看來是我們想岔了。”
嘆了口氣,他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言了,恭祝胡大人一路順風,再會。”
丟下這番話,他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留下胡潛一個人對著收拾到一半的行李,面色陰晴不定。
過了一會兒,阿牛走進書房,看著書房里還保持著收拾到一半的模樣,有些詫異,連忙說道:“大人,您身體不舒服就回房休息吧,這里讓小的來!”
胡潛抬頭認真地看著他:“阿牛,你更愿意生活京城還是慶川?如果你跟我沒關系,就是那街上的一個小攤小販,又或是城外耕作的農夫?”
阿牛撓了撓頭:“大人怎么想起問這個……如果小的只是一介草民,那還是在慶川吧,這街上達官貴人少一些,小的不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人。當然,小的最喜歡的還是跟在大人身邊,小的能追隨大人,乃是小的三生有幸……”
胡潛懂,雖然他這兩年不怎么得圣寵,可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在京中也算是權貴人家。而阿牛作為他的親隨,府里的奴仆、別家的奴仆、街上的商賈、莊子上的人,見了他都會客客氣氣的。
可若是沒他這層關系,只是最普通的庶民,那又不一樣了。
見胡潛面色陰沉,一直沒吭聲,阿牛有些擔憂:“大人,可是小的說錯話了?小人這張嘴笨,您別跟小的一般見識,要是小的說錯了,您說,小的一定改。”
胡潛擺了擺手:“沒事,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阿牛本想說書房還沒收拾的,可看胡潛那疲倦的面容,還是咽下了到嘴邊的話,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并拉上了門。
***
“失敗了?”鄭深看陶建華木著臉回來,立即問道。
陶建華直嘆氣:“這位胡大人倔得很,老鄭啊,恐怕這事還得你出馬,我這嘴巴沒你會說,我按你說的,他聽了還是沒什么反應。”
鄭深仔細問了一番他們二人的對話。
“容我再想想。”
陶建華看他這樣,有些愁:“別想了,一會兒就要天黑了,明天胡潛就回京了,你想再多,咱們都使不上勁兒了。”
鄭深無奈地看著:“陶大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慌什么,我不想好對策,急急忙忙跑過去,反而讓胡潛看低了咱們,不好。”
陶建華搖頭嘟囔:“我說不過你,你歪理一大堆。”
鄭深笑了笑,沒有在意。他仔細想了一會兒,據陶建華所言,胡潛那也并不是毫無希望,也許這事還真得他出馬。
就在鄭深打算自己親自跑一趟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衙役的聲音:“陶大人,鄭先生,胡大人來了,想見陳大人一面。”
鄭深和陶建華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事成了一大半了,不然依陶建華下午那番話,哪怕是為了跟慶川避嫌,胡潛也不會再來他們府衙了。
鄭深笑道:“陶大人,你去接待胡大人,我派人去請大人回來。”
陶建華摸了摸鼻子:“我下午走的時候話說得有點狠,要不還是你去接待胡大人,我派人去請大人回來。”
鄭深才不敢,直接起身從旁邊的側門開溜:“我還有事,勞煩陶大人了。”
陶建華氣得鼻子都歪了,這個鄭深,不厚道的家伙,把最難的差事丟給了他。
但現在府衙內,好像就還有個童敬在,但童敬這樣的大老粗也不適合接待胡潛,只能他自己上了。
陶建華站起來,吐了口氣,刻意翹起唇角,問旁邊的仆從:“我這笑容怎么樣?”
仆從覺得不怎么樣,怪怪的,但他不敢直說,垂下頭道:“回陶大人,挺好的。”
陶建華放心了,保持著這樣的笑容,昂首挺胸出去接待胡潛:“胡大人,什么風把你給吹過來了,快,里面請,我們家陳大人一會兒就回來,還請你稍等片刻。”
這時候看到陶建華,胡潛其實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對方臉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別扭。
好在大家都是縱橫官場的人,最是會粉飾太平和做面子。他回了一禮道:“麻煩陶大人了。”
兩人進了廳堂,陶建華忙讓人上茶,然后跟胡潛聊起了慶川本地茶葉的事,胡潛心里也松了口氣,連忙應和,絕口不提先前之事。
接到消息的陳云州立即回了府衙。
剛進衙門,鄭深就湊上去,悄聲跟陳云州說了大致情況。
陳云州點頭:“鄭叔,你去忙吧,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胡大人這時候來府衙就是一個信號,我會給他臺階下的。”
鄭深聞言放心退下了。
陳云州整了整衣冠,然后大步走進廳堂,笑道:“胡大人,久等了,抱歉。”
胡潛連忙起身,拱手行禮:“是胡某唐突,貿然登門,打擾了陳大人的行程安排。”
“都是自己人,胡大人不必如此見外,請坐。”陳云州笑著坐到上首的位置,態度親近。
胡潛依言坐下,正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時,卻又聽上方的陳云州說:“胡大人,這段時間天氣寒冷,北方可能有大雪,路途遙遠,大人不如留在慶川,若是想尊夫人了,我等可接夫人來與大人一道團聚。”
見陳云州主動提了這事,還一再承諾會將他的家人接到慶川,胡潛松了口氣,不然他還真不知道怎么開口,畢竟先前是他拒絕了陶建華。
他拱手說道:“多謝陳大人的好意,不過不用了。陳大人有所不知,因戰事失利,皇上對我甚是不喜。如今我又辦事不利,只怕江南戰局再度進入膠著。這次回京,我這兵部左侍郎怕是也坐到頭了。”
“胡某無能,食君之祿,既不能為君分憂解勞,就不霸占著這個位置了。胡某打算回鄉頤養天年,也好陪陪家中的老父老母,以盡人子之職。”
陳云州明白了,胡潛打算辭官回鄉。
這倒是個更好的全身而退的法子。
不然他們的人要將胡潛的家人從京城接到慶川多少還是有些風險的,朝廷知道后,肯定會派人追擊。
“也好,胡大人為朝廷殫精竭慮一二十載,也該休息休息了。”陳云州笑著說。
胡潛目光望向北方:“只是如今天下不太平,胡某的家鄉榆粥往北,過了陜州就到井州了,就怕哪一日高昌人繼續南下,榆州危矣。陳大人既有鴻圖之志,還是要早做打算啊!”
陳云州點頭笑道:“多謝胡大人提醒,我會盡快的。”
目的達成,胡潛也沒多留,站起身道:“天色已晚,胡某明日還要回京,就不打擾了,陳大人、陶大人,再會!”
陳云州本想送他。
但卻被胡潛阻止:“陳大人,心意胡某領了,但人多眼雜,您請留步!”
“好,祝大人一路平安。”陳云州停下腳步笑道。
目送胡潛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陳云州和陶建華才轉身回府衙。
陶建華說:“大人打算拿下沖州和榆州嗎?”
這兩個州府在定州、仁州以西,也是偏遠之地。目前歸屬于朝廷,但駐軍并不多。
陳云州之所以一直沒對這兩個州府動手,一是因為慶川發展得太快,地盤不少,不用急著去搶這兩個地方,二來他也是不想太過激怒朝廷。
為啥龔鑫這么遭朝廷恨。
朝廷一直派重兵攻打他?
還不是因為他占的都是江南這等富庶的地方,而且他早早稱帝,挑戰嘉衡帝的權威,朝廷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相較之下,朝廷對他和葛鎮江的打壓力度要輕得多。
但現在胡潛都把條件挑明了,而且他們慶川軍也休整得差不多了,是該將這兩州收入囊中了。
陳云州點點頭說:“過完年,我給林將軍寫封信吧,這事就交給他了。”
這兩個州都只有幾千普通衛兵,要拿下來太容易了,讓在仁州的林欽懷派一部分兵力出去就足夠了。
陶建華也知道朝廷那點常規的衛兵抵不了事,便揭過這茬,提起了過年的事。
***
臘月二十九,胡潛帶著人離開了慶川,趕回京城。
回去沒有來的時候那么趕,但他一路上還是沒怎么休息,從早到晚一直在趕路,若錯過了城鎮,就借宿在村民家或是野外露宿。
十天后,他到達了平州,見到了駐守在平州的禁軍統領甄衛,知道了田州戰事失利的消息。
龔鑫買了大批火、藥回去,然后制了一批木頭做的箱子,一旦遇到大軍攻城,城下大量朝廷大軍集中在一起時,他們就將木頭箱子點燃用繩子放下去。
落地時,箱子剛好燃到里面,引爆火、藥。
此外,他們還在城外埋了一批火、藥,然后將藏在陶瓷管里的引線埋在地下,牽入城中,等朝廷大軍進擊時,再點燃引線,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
這法子雖粗糙,但有效,每次爆、炸都會造成幾十上百人的傷亡,而且還會嚴重地打擊朝廷大軍的士氣。
在損傷幾千人之后,朝廷大軍只得暫時退兵。
甄衛好奇地問:“龔鑫已經用了不少火、藥,胡大人知道他們具體買了多少嗎?”
胡潛苦笑:“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但幾千斤應該是有的。”
“這么多!”甄衛有些詫異,低喃道,“那他們很可能還有庫存,這下麻煩了。”
胡潛搖搖頭嘆息,沒再說話。
第二日,他繼續啟程。
在正月十七這天,胡潛終于回到了京城。
戈簫的消息非常靈通,胡潛剛回去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他就派人來請胡潛了。
胡夫人看著瘦了一大圈的丈夫,很是心疼:“你才剛回來,連口熱飯都沒吃,他就又派人來了。我去打發了他,你洗個澡,吃了飯,好好睡一覺再說。”
胡潛拉住她:“這段時間有勞夫人了。我去吧,他圣寵正隆,不宜得罪。”
胡夫人抱怨:“這一去,又不知道得幾個時辰,你身體吃得消嗎?”
胡潛張臂換上衣服,笑道:“沒事,等這樁事了了,我就陪你回鄉種指甲花,你不是想種大片的指甲花嗎?鄉下地方大,隨便咱們種。”
胡夫人嗔了他一眼,眼中含淚:“都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你還拿出來說。我啊,現在不盼別的,就盼咱們一家平平安安的。”
胡潛握了握她的手:“這些年讓夫人擔心了,放心吧,這種日子很快就要到頭了。”
胡夫人滿是擔憂地將胡潛送出了門。
京城果然如陳云州說的那樣下起了大雪,白瑩瑩的一片,一出門,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飄了下來,仿佛要將這人間的污濁一掃而盡。
胡潛冒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門,坐上馬車。
半個時辰后,車子到了戈簫的府邸。
候在門口的管家將胡潛領去了書房:“這段時間天氣冷,我家大人的病又犯了,身體不大好,不然我家老爺定是要親自登門拜訪胡大人的。”
對于只要有事戈簫就身體不好,胡潛已習以為常了。
可能是因為心里已經有了決斷,這一刻,他心里意外的平靜,再也沒了往日的不忿。
“胡大人,到了,請。”管家推開了書房的門。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胡潛解開大氅,遞給身后的阿牛,踏入書房。
外面是冰天雪地,書房內卻溫暖如春。胡潛掃了一眼,便看到好幾個火盆燒著上等的,沒有一絲煙味的銀霜炭。
“咳咳咳,胡大人辛苦了,快請坐。”戈簫坐在書桌后咳了一聲。
胡潛拱手行禮:“下官見過戈大人。”
戈簫擺手:“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多禮。胡大人,慶川之行失敗一事我已知曉。這事怪不得大人,只怪那亂軍逆賊太過狡猾。”
胡潛知道戈簫的目的,苦笑:“戈大人不必為下官開脫,此事確實是下官辦事不利,下官會去面見皇上,一力承擔此事,絕不會連累他人。”
戈簫有點詫異,但基于往日里胡潛的好用,也沒多的懷疑,反過來安慰胡潛:“胡大人剛回來,辛苦了,見皇上的事就緩一緩,你先在府中休息一段時間吧。等皇上的怒氣消了之后,我一定會助胡大人重新回到兵部。”
胡潛早就知道這口鍋會扣在他身上。
但他沒想到,自己還沒回來,這些人已經決定了他的去留。而皇帝,都沒親自問他一句就定了他的罪,直接擼了他的官職。
太可笑了。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是他的主意,他也沒得到朝廷的任何支持,就帶了幾個人,一個月奔波近五千里,最后竟落得這樣一個結局,實在是太諷刺了。
哪怕已經有了“異心”,胡潛仍覺心涼。
過去二十年,他兢兢業業為朝廷辦事,為皇帝盡忠,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結果呢?
朝廷讓他去買火、藥,可從頭到尾,一兩銀子都沒撥給他,他用什么去買?
現如今出了岔子,倒成了他一個人的錯。他成了江南戰事失利的罪魁禍首。
看胡潛臉色發青不作聲,戈簫知道他不滿,安慰道:“皇上只是一時生你的氣,胡大人不必擔心,過陣子皇上的氣就消了,到時候我會聯合富尚書、虞尚書他們,替胡大人說話,讓胡大人盡早返回兵部。”
怎么,他還想賣自己一個人情?
他莫不是將自己當傻子!
今日之事,要說沒戈簫的推卸責任和推波助瀾,他胡潛兩個字倒過來寫。
胡潛知道,肯定是江南戰事失利,皇帝發怒,戈簫就把自己推出來,說自己采購火、藥不力,讓龔鑫的人搶了先,皇帝更加憤怒,怒火集中對準他一個人,不知是皇帝還是其他人先提起來,他們就罷免了自己的官職。
罷了,這個官他索性也不想當了。
胡潛站了起來:“不用,如果戈尚書想說的就是這個,我沒有怨言,也沒有意見,就不勞戈尚書費心了。我才疏學淺,辦事屢屢出差錯,實不堪大任,如今年紀又大了,還是將這個位置讓給更有能力的人吧。”
戈簫有點詫異,好脾氣的胡潛竟也會發火。
但轉念一想,就是泥人也有幾分脾氣,這次胡潛的罷免確實有些慘。
他笑了笑說:“胡大人不要說氣話,胡大人在我們兵部的功績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咱們兵部可缺不了你。胡大人這一路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向你保證,最遲三個月,我一定會讓你回兵部的。”
胡潛譏笑:“戈大人準備讓我回兵部做什么?從員外郎做起?還是從七品的主事做起?不必了,我胡潛不食嗟來之食!”
說罷,起身連告辭都沒說就直接黑著臉走了。
管家看著胡潛黑沉著臉出門,將木門摔得啪啪作響,連忙側到一邊,等人走后,他進了書房,拉上了門,低聲說道:“大人,您跟胡大人談崩了?”
戈簫不以為意:“一個莽夫而已,好好跟他說,他不聽還發脾氣。不過別說,他還挺好用的,他不干了,我還得重新找人,兵部其他人要不都木得像疙瘩一樣,要不就滑溜得像泥鰍。”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胡潛這樣悶頭做事,還回回背鍋都不撂挑子的。
管家聽出了他的遺憾,連忙笑道:“大人不必擔心,依小的瞧啊,這胡大人也就是在氣頭上,說的氣話,等他冷靜下來,必然會接受大人的好意。畢竟這是官身還是白丁,差別可大了。”
戈簫想想也有道理,大笑道:“你說得是,下次胡潛登門拜訪,晾他一晾。”
就當是給胡潛一個小小的教訓了。
另一邊,胡潛疾步出了尚書府,坐上了馬車。
阿牛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大人,您沒事吧?”
剛才他已經聽尚書府的人說了大人被罷免的事。
他心里很是不忿,可又無能為力,甚至為了不給自家大人惹麻煩,在戈府都不能說一句不滿的話。
胡潛心里其實并沒有太難受,因為這是早就預料到的結果。皇帝撤了他的職也好,不然他還得想辦法辭官。
他剛才在戈簫書房里的表現,有一半都是演給戈簫看的,畢竟誰遇到這種事都不可能無動于衷。
不過戈簫這個始作俑者的惺惺作態實在是惡心到了他。
戈簫是吃定了他,覺得他沒法反擊,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他的欺辱嗎?
但他胡潛偏不如戈簫的意。臨走之前,他也要送戈簫一份大禮。
胡潛面色稍緩,對阿牛說:“無事,讓車夫掉頭,去黃郎中家里。”
黃郎中是兵部的一名五品郎中,跟胡潛是同鄉,兩人關系特別好,還組了一個榆州的小圈子。
既然自己要投明主了,自然要干一票大的,多拉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