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見燃燒奈落
鬼蜘蛛窺視著夢子。
紅發的少年躺在夢子的身旁, 聽著她用笛子吹的曲子入眠。
火堆劈啪作響,輕微的木柴爆裂聲和風聲、樹葉聲、笛聲混合在一起。
一切如此自然而融洽,仿佛他們天生就是一體的。
那是與在他面前完全不同的姿態。
為何世上會有夢姬這樣的人呢?
為何夢姬會有這樣的一面呢?
他躺在冰冷的洞穴中,借著星光和火光, 短暫地窺視到了被妖怪養育的夢姬和紅童子只屬于彼此的一部分。
尋常之人見到美好的東西, 或許會駐足欣賞, 贊嘆她的美麗。
而鬼蜘蛛只會貪婪地掠奪。
“那家伙知道你的這一面么?”
黑發黑眸的少女坐在草席旁, 輕輕攪動著碗里的藥湯時, 鬼蜘蛛冷不丁問道。
面目全非、全身殘廢的男人露在繃帶外的那只眼睛睜得很大,不懷好意地盯著夢子。
“你敢讓他知道么?”
“……”
夢子攪拌藥湯的手頓了頓, 黑色的眼睛無聲看了過來。
她的視線, 令鬼蜘蛛胸中升起一股讓他渾身發麻的快感。
……就是這樣。
在被折磨的這段時間里,他已經看透夢子了。
想要維持美好的表象,又無法壓抑內心的狂烈……這樣的夢子又扭曲又溫柔。
鬼蜘蛛漸漸從中得到了扭曲的樂趣。
想要懲罰她、報復她,又想要被她玩弄。
除了自己面前,美麗又干凈的夢姬還能在什么地方發泄癲狂呢?
肯定是沒有的吧——
“繼國緣一能夠滿足你么,夢子?”
欲壑難填的野盜,鬼蜘蛛對于欲.望的嗅覺何其敏銳。
貪婪的心要如何得到滿足?
——必定只有不斷地吞吃。
鬼蜘蛛在她的眼中找到了某種和自己相似的東西。
他認為自己窺探到了夢子短暫流露的真實, 只感到五臟六腑都被點燃,焚燒起來。
他想要撕破她的表象。
想要看到夢子失態的樣子, 細細觸摸她藏在身體中陰暗潮濕的部分, 再一一點燃,讓她也和自己一樣焚燒起來。
只是幻想著,就幾乎沉醉無法自拔。
然而,這份醺醺然幾近癡迷的情緒被夢子輕飄飄地敲碎了。
“明天, 你就可以離開了哦。”
“……什么?”
嘶啞的嗓音,甚至還帶著些微迷茫, 鬼蜘蛛充滿懷疑、警惕又困惑地望著她:“你想做什么?”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
穿著巫女服的夢子側了下頭,臉上的神情甚至沒有太多變化,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黑色的眼睛微微彎起。
“……明天我會治好你。然后,悔過自新的你,會去向大名「自首」。”
自首。
憑他所做過的燒殺搶掠之事,或許會得到大卸八塊的處刑。
鬼蜘蛛無法得知夢姬的言靈究竟能做到哪種地步,但她一定會詛咒自己到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他在夢子怪異的目光中低聲笑了起來。
“這就對了,夢子。”
憎恨和綺念在無法動彈的身體中交織,鬼蜘蛛自言自語般說:
“你不能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
“哦……我會期待的。”
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回應著,或許并沒有放在心上。
鬼蜘蛛大概是瘋了。
夢子如此判斷著。
正常人會因為死到臨頭而興奮么?
她看著草席上面目全非的鬼蜘蛛,想不出這種貨色能做到什么地步,干脆不再管他,把藥湯灌進鬼蜘蛛的嘴里。
不算溫暖的手掐住他的下頜,深棕色的藥湯涌入口中,鬼蜘蛛沒有像最初那樣抗拒,反而配合地啜飲著她遞到嘴邊的藥碗。
藥湯灌得太快,有一些汁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打濕了繃帶;又有一些嗆進了氣管,讓鬼蜘蛛狼狽地咳嗽起來。
……真可憐啊。
夢子看著他咳嗽了一會兒,用干凈的手帕輕輕擦掉鬼蜘蛛嘴角的藥汁。
并不是出自于同情或者別的什么。
而是她的本能。
在布料輕微的摩挲聲中,鬼蜘蛛無聲地望著她。
明明造成這一切的就是這個女人,看到自己狼狽無助的樣子,夢子又會伸出援手。
夢子的一切都如此矛盾。
……
說出了‘自首’的詛咒后,夢子又一次在夕陽到來之時離開了。
鬼蜘蛛靜靜躺在不見天日的洞穴中,在蜘蛛和蟲蟻的包圍中,一點點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他并不焦躁,也沒有恐懼,只是耐心無比,像是每一次劫掠時那般蟄伏著。直到森林深處的洞穴變得漆黑一片,只有慘淡的月光從洞口艱難地鉆進來。
鬼蜘蛛唯一一只露在繃帶之外的眼睛,緩緩轉動著,看向草席角落那只長著獠牙的蜘蛛。
“……你們想吃吧……?”
男人低沉嘶啞的嗓音,蠱惑般說著。
蜘蛛不能回答他。只有紅色的眼睛和觸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人類的負面情緒、過于膨脹的骯臟的欲.望,都會變成邪氣,喚醒一些不該存在的危險的東西。
咒靈。
就像是聞到了鮮美的、不斷滴落的餌食一樣,巨大的、蟲群般的妖怪聚集在一起,涌入夢子離開后的洞穴。
蟲群湊到癱瘓的鬼蜘蛛身前,對他張開血口,涎水不停分泌,嗅聞吸食著他的邪念積累的咒力。
到底要多么偏執瘋狂的念頭,才能吸引來這么龐大的咒靈潮呢?
明明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如此多的妖怪,身體甚至無法動彈也無法逃離,鬼蜘蛛卻只是轉動著那只眼珠,以比妖怪更加令人不適的目光打量著周圍。
“……我腐爛的靈魂,你們一定很想要吧?”
如果鬼蜘蛛的嘴部還完好,此刻一定在笑。
“很美味吧?很想吃吧?……可以啊,吃吧——!”
他的眼珠像是變成了一個漩渦,無限的旋轉、擠壓、收束,輪回……變成了詛咒的形狀。
無法終結的貪婪。
“然后讓我得到肉身,讓夢子成為我的東西——”
夢子。
到我身邊來吧。
在我的身上發泄你的癲狂。
而我也同樣。
我也會在你身上發泄癲狂……絕對不會放過你的,會折磨你到死,夢子。
成群的妖怪蜂擁而上,啃噬著鬼蜘蛛殘破的肉.體和靈魂。
夢子留下的幾只最猛勝猛地飛起,卻根本飛不出妖怪的浪潮,被擠壓著一同涌入鬼蜘蛛的肉身。
妖怪擠著妖怪,咒靈啃著咒靈,人類和妖怪混成一團,最后一切都在混亂和癲狂的進食中融合在一起,旋轉、擠壓、收束,纏繞……
……深夜的洞穴,燃燒起黑色的火焰。
在這個無人知曉、暗無天日的地方,由人類的邪念和無數妖怪融合而生的、黑色的火焰里,奈落誕生了。
【奈落】,永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既不是人類,也不是妖怪,而是兩者結合的半妖。
因為鬼蜘蛛被大火焚燒了面部,奈落的面部也只有一片空白。
“……夢子。”
他站在那片被焚燒得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從肉.體中分離出幾只最猛勝。
夢子的毒蟲,如今也成了奈落的一部分,落在他蒼白的手指上。
“去哪里都會抓到你的。”
不祥的半妖踏出陰暗的洞穴,消失在荒野之中。
第二日來到這里的人,只發現一片燒焦的洞窟……連灰都不剩。
…………
……
“……這樣就可以了。”
溫暖的光芒從掌心散去后,夢子輕輕摸了摸女孩的臉頰,“睜開眼睛吧,楓。”
她移開手后,女孩原本黑洞洞的眼眶,竟然長出了新的右眼。
“啊啊、這是……”
“眼睛……長出來了……”
周圍的村民發出一陣驚呼。
就連一向冷靜的桔梗也不由得流露出焦急的姿態:“你感覺怎么樣,小楓?”
楓眨了下眼睛,目光有些遲鈍地從夢子臉上移開,看向桔梗:“姐姐……能看到。”
讓失去的右眼重新長出來……這種事楓從來沒有敢想過。
從右眼被妖怪摧毀的那天起,楓就已經做好即使如此也要守護大家的覺悟了。
她在姐姐難得流露出情緒的懷抱中,忍不住側頭看向不遠處的夢子。
……夢子和緣一離開楓之村后,慢慢地變成了像是傳聞中才會存在的人。
雖然他們最初出現時就是傳聞。
過去的楓總覺得只是大家的臆想,而此刻她用再生的右眼望向靜立夕陽中的少女,在那飄揚的黑發間,看見夢子對她微微勾起嘴角。
她忍不住捂住剛剛被夢子摸過的側臉,那里的臉頰幾乎是瞬間就開始發燙。
黑色和紅色真的很適合夢子。
楓心想。
妖怪的女兒,飼養毒蟲的醫師……大家都渴望著,又不敢接近的人。
她會和緣一永遠流浪下去嗎?還是會留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呢。”
就和第一次一樣,夢子依然是這么回答的。
穿著楓之村的巫女服,夢子看起來卻和姐姐桔梗完全不同,有一種冰冷的艷麗。
她說,輕輕摸了摸楓的右眼。
“而且,‘永遠’是很可怕的詞……這是很重要的事,楓也要記住才行。”
不知為什么。
楓總覺得夢子注視自己眼皮上的那道愈合的傷痕時,有種不同于尋常的溫柔。
有誰也曾經失去過眼睛嗎……?
這樣的疑問沒能問出口。
“那么,楓的眼睛也治好了……我們要走了。”
“接下來要去哪里呢?”桔梗將附加了祝福和靈力的弓箭交給夢子,問。
“嗯……”
站在緣一身旁的夢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本來是要處理鬼蜘蛛的。
不過那個強盜被燒死了……或者逃走了。
算了……剛好有點膩了,去別的地圖吧。
[【桔梗】詢問你的下一個目的地,你:
A.妖國。
B.驅魔師一族。
C.人見城。]
夢子很快做出決定。
“好像……是個叫做‘人見城’的地方吧。”
被夕陽包裹著,她的微笑似乎也染上了艷麗的緋色。
“……有一個我有點興趣的人呢。”
第32章 人見燃燒奈落
[16歲, 你接下了人見城的委托。]
張弓,搭箭。
沉下呼吸,手指捏住箭矢,用力。
眼睛凝視著箭矢的方向。
然后, 在確定目標的那一刻, 將咒力凝結在指尖——
“嘖。”
……雖然理想中是這樣的, 不過妖怪也動得太快了啊。
在天上飛來飛去的, 誰會射得中呢。
怎么想都是把游戲做得這么難的制作組的錯。
面對肆虐著想要沖上來的咒靈, 夢子的表情很鎮定,眼睛一眨不眨, 只有嘴角浮現出黑色的蛇眼咒紋:
“「不許——動——」”
“嗡……”
聽到語言的那一刻, 原本狂亂的妖怪便像是凝固一般,僵直了身體。
盤旋在周圍的毒蟲扎入咒靈的軀殼,讓其更加難以動彈。
“嗖——”
箭矢飛射而出,穿過一動不動的觸肢,命中了對方臃腫的身體,瞬間從箭頭爆發出明亮的白光。
在白色的光芒中,咒靈如溶解的糖塊般消散了。
[你的破魔之箭命中了咒靈, 【弓箭】+1,【咒術】+1]
就是這樣。
雖然是用咒言術命令對方不準動才射中的, 不過這樣也是命中哦。
夢子心滿意足地放下弓箭, 任由最猛勝飛落在自己的肩頭。
白衣緋袴、黑發毒蟲。
她轉身時,武士甚至忍不住磕巴了一句:
“姬、姬君……”
夢子只是暼了他一眼,語調柔和:“叫我夢子就可以了。”
“……夢子大人。”
武士最終用了這樣的措辭,開口時幾乎不太敢直視她的面容, 單膝跪地道:“少城主有事想請您商談。”
“陰刀大人啊……”
人見陰刀,她最近的一位病患。
身體虛弱的人見城少城主, 有著蒼白清俊的外表,如海藻般蜷曲嫵媚的烏發,優美的嗓音,是一位病弱的翩翩貴公子。
……就像她曾經的未婚夫一樣。
‘會不會是無慘的轉世呢?’
夢子曾經這么猜測過……因此來到了這里。
“夢子大人?”
武士抬起頭,去觀察巫女的神色時,只看到黑發的少女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弓箭,黑色的眼睛被睫毛半遮住,讓人更加難以猜測她的心情。
“嗯……我知道了。”
夢子說,聲音輕得像是云霧。
“我們走吧。”
*
人見陰刀的身體從出生起便很虛弱。
會邀請充滿爭議的黑巫女來到人見城,也不過是想要借助夢姬的醫術和反轉術式,治愈人見陰刀的身體。
傳聞中,被鬼養育成人的夢姬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也會用毒和可怕的咒言術。
人們一面渴望敬畏她,一面又充滿恐懼和忌憚,以至于有人偷偷將夢子當成黑巫女,叫她“蟲姬”。
不過緣一并不這么認為。
“如果夢子是蟲的話,一定是蝴蝶。”
少年說這句話時,面上的神色淡淡,卻是發自內心的。
人見陰刀和緣一不同。
進入人見城時,夢子在層層屏風后見到了人見陰刀。
依靠燭火照明的昏暗房間里,黑發的青年坐在屏風后,穿著藍紫紋樣的白底肩衣,舉止文雅、面容俊麗。
……一切都和那時候一樣。
彌漫在房屋中的淡淡藥味,還有那蒼白的臉色、蜷曲的黑發……
孱弱的少城主躺在被子上,略顯憂郁的眉眼帶著淡淡的癡迷,凝視著坐在身旁的夢子。
“……夢姬大人。”
人見陰刀說:
“如果您是蟲的話……可以讓我的身體,成為夢姬的養分嗎?”
這種時候,他又和未婚夫不太像了。
夢子意識到,人見陰刀并不是鬼舞辻無慘的轉世。
如果是無慘的話,一定會想要夢子長在自己的身體里,貪婪地箍住不放。
而人見陰刀……是一位仁厚的主君。
她凝視著人見城少城主蒼白昳麗的面頰,露出溫和的微笑。
“不可以哦。”
夢子說。
“陰刀大人……生命是很寶貴的。”
“請更加珍惜自己。”
……
夢子覺得緣一說得并不完全對。
如果她是蟲的話,或許不是蝴蝶,而是有毒的飛蛾吧。
從他人的花蕊和枝干中汲取養分,長出捆縛自己的繭,再一點點掙開飛走。
聳拉著、慵懶地緩慢晃動著觸角,喜歡黑暗和香氣,利用嗅覺來尋找食物*。本能般藏在身體中的趨光性,在看到火焰時便想要撲上去……即使會燒死自己也完全不會在意。
只是夢子知道要怎么藏起自己。
用美麗的翅膀藏起臃腫的身軀,在艷麗的花叢里飄蕩……只要這樣,那些陰暗潮濕的東西好像就不再存在、不會被人發現。最后到底是迷失在了風暴里、被打碎在地上;在蛛網中被蜘蛛吃掉;還是飛向了火中;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說出“不可以”時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情,連夢子自己或許也不是很清楚。
看到人見陰刀的時候,還有發現陰刀并不是無慘轉世的時候,淡淡的恍然中,也許也夾雜著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離開人見城走向荒野之時,徐徐的風將夢子的長發吹起。
她回過頭,看到人見城的高處,似乎有誰正注視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人見陰刀或許也是飛蛾。
……
下雨了。
“……人類的心真脆弱啊。”
在路邊廢棄的城里躲雨時,夢子呢喃著。
她蜷縮在緣一的懷抱里,半夢半醒似的,捉著他垂下的一縷紅色發絲。
“如果我答應了人見陰刀……緣一要怎么辦呢?”
緣一愣了一下,似乎因為這個問題而遲疑了一瞬。
他認真地思考之后,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不會的。”
緣一用雙臂環繞著夢子,聲音比往常要輕。
“就算變成妖怪,夢子也不會用人類做養分。”
“是嗎。”她輕輕扯了下緣一的發絲,“我說不定是很糟糕的人哦……緣一不害怕嗎?”
“嗯。沒關系的。”
溫和的嗓音似乎湊近了一點。
夢子若有所感地抬起頭,被緣一輕輕地親了一下。
那雙干凈的赭色眼睛,在很近的距離下凝視著她,貼在臉頰上的手很溫暖。
“夢子不會墮落……是很堅強的人。”
他觸碰夢子的臉頰時,手指很輕,好像她是什么容易碎裂的、清晨的露珠。
赭色的眼睛很柔和,就像天邊剛剛升起的朝日。
“……沒有人可以逼迫你,夢子。”
……緣一是個善良的人。
在戰國這樣的亂世之中,他明白生命的脆弱,但是……
“夢子的心也很寶貴。”
紅發的少年輕聲說:
“縱容傷害你的人……就是在傷害夢子。”
夢子覺得緣一總是會說出讓人吃驚的話。
可是,他卻不是無法理解人世才會說出這些……夢子想,也許緣一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從緣一的身上,夢子感覺自己似乎也汲取到了新的東西……讓她產生了輕微的變化。
就像五條老師一樣。
他們對她抱有溫暖的期待。
“……我知道了。”
她將額頭貼上緣一的額頭,眼睛里閃爍著淡淡的笑意。
“緣一真是溫柔呢。”
“是嗎?”
少年自己反而像是不太理解,流露出一絲困惑,又在額頭相貼的親密中,眉眼柔和起來。
在夢子的發絲輕輕蹭著他額角的斑紋時,緣一睫毛微微扇動,小心地用手指摸了摸夢子的發梢。
雨聲。
風吹著,雨水也被刮入這座荒廢的城池,將一切都淋濕,水流匯聚成小小的溪流,慢慢滲入泥土。
在緣一溫暖的懷抱里,夢子慢慢陷入睡夢。
即使是在黑暗的夢里,也能感覺到那種溫暖,好像回到了不會灼傷她的火焰之中。
在屋檐下避雨的昆蟲,發出低低的鳴叫,震動著抖落了翅膀上的雨水。
變成荒城的城池……平民和城主的性命,不知是喪于妖怪還是強盜之手。
在戰亂的年代,這樣的事到處都在發生。
夢子擦拭干凈被廢棄的笛子,在雨停之時,立在廢棄的城外,再吹了一次笛。
笛聲在青草的味道和微風中傳到遠處,她知道緣一也會看向自己。
隔著樹葉,陽光和塵埃,他凝視著夢子。
不需要語言。
今天死去的人,會去往什么地方呢。
地面漸漸升起白色的光點。
在超乎世間技藝的笛聲中,死人的怨念和恐懼被一點點撫平,從遍布雜草和戰火痕跡的城中,一點點升向放晴的天空。
風將她的笛聲吹得很遠。
一道圓球般的黑色漩渦驟然劃過天際,最終落在森林的邊緣。
“嗡嗡……嗡嗡……”
伴隨著詭異的蜂蟲嗡鳴,披著雪白狒狒皮的身影穿過巨樹,走到長滿雜草的城池門前,只看到一枝被插在泥土中的梅枝。
戰火焚燒過后的土地上,依稀殘留著血與火的痕跡,不符合季節的梅花卻如此艷麗地盛開著。
原本沉睡在這片土地上的怨靈,此刻都已經消散,空氣干凈得讓人有些不適。
微風拂過他的面頰,將狒狒皮的下擺吹起一些,又無力地落下,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片刻后,他再次邁開腳步,向著城外走去。
只留下一株被瘴氣侵蝕、腐壞后粉碎的梅花,散發出枯萎的氣味。
第33章 人見燃燒奈落
風吹過人見城, 將枝頭的雨珠吹落。
“少城主大人。”
下屬跪坐在屏風前,低頭說道:
“夢子大人最近去了廢棄的城池,凈化了那里的妖怪。”
“嗯……我知道了。”
靜靜地坐在屏風后的青年低聲道。
下屬退下后,房間里只剩下淡淡的藥味, 還有椿花香氣的熏香。
兩種味道融合在一起, 有一種令人發暈、像是在做夢般輕飄飄的感覺。
人見陰刀取出一只箭矢, 細細摩挲那支夢子射殺妖怪后, 微微磨損的箭頭。
夢子。
被稱為蟲姬的黑巫女……
人見陰刀曾經并不理解那些將傳聞中的巫女夢姬視為山神的村人。
作為人見城的少城主, 在父親愈發昏聵的近年里,即使體弱, 陰刀也已經承擔起人見城的責任, 見過許多驅魔師之村的優秀驅魔師。
與鬼怪打交道的驅魔師或術師們,身上總是有著與尋常人不同的氣質。
但夢子與他們都不同。
只要是見過她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那樣的身姿。
她的神情、談吐,舉止……那是只有無可想象的金錢、權勢……只有名門貴族才能養育出的、欲.望被無盡滿足后的姬君。
然而夢姬是被拋棄于荒野,在妖怪的撫育下長大的少女。
黑色的眼睛里,凝視的是自己,又不只是人見陰刀這個人……像是自虛無中投來的,如在夢中的視線。
蟲姬。
他聽說過, 世界上有一種名為死魂蟲的妖怪,可以帶走人的死魂。
……如果夢子是蟲的話。
如果能讓她從自己的身軀中振出美麗的翅膀……帶走自己的死魂的話……
……會是多么迷人的景象呢。
面對自己成為她養分的祈求, 夢子卻拒絕了。
人見陰刀并不是不明白——
遺憾和語言會變成詛咒。答應讓自己成為她的養分, 或者最后一次見面時的話語,都會變成捆縛另一個人的東西。
夢姬。
夢姬的溫柔,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呢。
她的不告而別也是一種同情。
對于自己的、被危險的深淵所引誘的人的同情。
凝視著她,就像是在黑暗中凝視一顆飄起的火星。
柴堆燃盡之后, 黑暗中剩余的那捧溫暖的灰燼。
越是意識到她的那一絲淡淡的、帶著即將熄滅的溫暖的憐憫,渴望便越發焦灼著得不到的內心。
人見陰刀是一位仁厚的主君。
直到最后, 他也沒有采取失禮的行動,只是克制地目送夢子離去……然而內心深深壓抑的欲.望,卻還是喚來了不祥的東西。
“很想要吧……?”
低沉的低語,在耳邊如夢似幻地響起。
在睡夢中,在休憩時,獨自一人的房間里,就會響起那好像在召喚般誘惑的聲音。
“你很想要夢子吧?就這樣看著她離開,不覺得不滿足嗎?心里的空洞要怎么填滿呢……?”
“只是被治好了身體,你就可以滿足了嗎……”
“她和別的男人一起離開了……你能夠接受嗎?”
黑發巫女的幻象浮現在眼前,人見陰刀望著幻象,無法移開視線。
“陰刀……”
夢子對他伸出手,張開雙臂,帶著如同水面波紋般朦朧的微笑:
“成為我的一部分吧……”
“……夢姬。”
年輕的少城主似乎已經被蠱惑,下意識起身……然而下一瞬,他藏在衣袖中的手驟然抽出一把長刀,一刀劃破了幻象中的人。
“夢子”的身影驟然裂開,面部被刀割裂的縫隙中鉆出無數黑色的影子,影子變成一只只蜘蛛,發出尖銳的嘯聲,掙扎著不動了。
“出來。”
有著蜷曲黑發、面色蒼白俊麗的青年冷聲道,憂郁的眉眼依然淡淡的,有種被教養著長大的華貴之氣。就連他身上繪有淺紫紋路的寢衣,也顯得格外潔凈優美。
在陰刀話音落下后,一道白色的身影自屏風之后悄然出現。
那是一個披著狒狒皮的古怪人物。
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在無數守衛和下屬的保護下進到這里?
妖怪嗎?
“陰刀大人,初次見面。”
來人面部被白色狒狒皮的頭部和吻部遮蓋,看不到臉,簡直像是在和一只狒狒談話……然而他的站姿、氣質,又有種古怪難言的吸引力。
連聲音都詮釋著陰柔優雅之美,就像是為了誘惑人類而生:
“在下名為奈落。”
“奈落……你想要什么?”陰刀問道。
披著狒狒皮的男人微微低下身,像是做了一個單膝跪地的行禮動作,可他垂下的頭顱并不顯得卑微,反而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我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陰刀大人。”
隔著屏風和狒狒皮,人見陰刀無法看清對方的神色,只感到頭皮和后頸一陣輕微的發麻,讓他握刀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種感覺……
就像在面對夢姬時,所感覺到的那種——無法觸碰也無法捉摸的,黑色漩渦般的既視感。
……夢姬。
他的心跳忽的快了一拍。
……
奈落有著改變自己面貌的能力。
依照鬼蜘蛛留下的審美,人見陰刀有著很不錯的皮囊。
原本他只是打算單純地奪取人見陰刀的外表和身份,偽裝成少城主的模樣混跡在人見城中,以此得到這座城和遮掩蹤跡的身份……這么做,只需要殺死人見陰刀,取而代之就可以了。
就連人見城主也很好處理……他已經做好了計劃。
然而在來到人見城后,奈落的想法改變了——
人見陰刀得到了夢子的特別對待。
為什么?
為什么這種男人可以?
他和鬼蜘蛛有什么不同?
奈落想要……奈落一定要知道這是為什么。
人見陰刀到底有什么特殊之處,才會令夢子動搖?
自誕生起便在胸腔中焚燒的火焰,在目睹夢子坐在人見陰刀身旁、露出的眼神時,頃刻間熊熊燃燒起來。
仿佛一場永不停歇的大火,將奈落的肉.體、內心、欲.望……全部吞食其中,燃燒著混成一團。
夢子。
你愛過這種一無是處的男人,是嗎,夢子?
人見陰刀讓你想起了誰嗎?
這樣幼稚可笑的劣情,會讓你動搖嗎?
……會讓你狂亂嗎?
奈落一定要知道。
為此,必須得到人見陰刀的記憶,知識,肉身……
他需要吞噬人見陰刀。
“我能讓你得到巫女。”白狒狒皮下的妖怪說道,“夢子是屬于咒術世界的人……陰刀大人,看不到咒靈和鬼怪的你,是無法理解術師的世界的。”
奈落向人見陰刀伸出一只手,聲音似是混雜著無數鬼怪的誘惑:
“……讓我奈落來幫助您吧。”
“作為代價,我會取走您人類的肉身……使您了解到咒術的本質。”
…………
……
所謂咒術的本質,就是無法終結的詛咒。
黑色的漩渦永遠在盤旋,沒有盡頭。
正如他奈落。
他的到來正是為了給夢子帶來不幸和災難。
“你經歷了什么……和夢子說了什么……”
人見陰刀的肉.體一點點被吸入奈落的胸膛,他的手指仿佛伸進水潭般陷進人見陰刀的后腦。
“想一想吧……人見陰刀。”
從人類的大腦中,奈落用妖術提取到了他的記憶和感情。
漫長的、難見天日的疾病;衰老后內心漸漸腐壞的父親;死亡的驅魔師,戰火中殘廢的部下,饑餓生病的臣民……
……同情。
弱小的感情,在這具軟弱的身體中催生。
對于時代的困惑,對于戰爭的迷茫,以及想要做些什么卻什么都做不到的、悲哀的同情。
人見城病弱的少城主,在名為夢子的黑巫女身上,看到了某些和自己相似的東西。
黑色的火焰在夢子黑色的眼睛里燃燒著。
就像蝴蝶被蛛絲捆縛著,消耗了所有的力氣,在死亡與掙破之間徘徊的、癲狂的時刻。
……那就是夢子。
【可以讓我的身體,成為夢姬的養分嗎?】
說出這樣的請求時,少女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絲不同于尋常的神情。
像是從一場迷霧般的夢中醒來。夢子凝視著他,有一瞬間……人見陰刀覺得,夢子像是在凝視主動飛入蛛網中的、甘美的餌食。
他以為她會答應的。
但在蛛絲之中的蝴蝶,最終輕輕扇了下翅膀,停止了墜落。
【不可以哦。】
夢子說。
“……”
“…………”
奈落終于將人見陰刀的最后一部分也吸收完畢,卻愈發困惑。
“……無聊。”
鬼蜘蛛的邪念,妖怪的貪婪,人見陰刀的渴望……同時在身體內部躁動著。
即使吸收了人見陰刀的記憶,奈落依然無法揣測夢子的內心。
人見陰刀只是個普通人。
除了陰柔昳麗的長相,可以稱為仁慈的性格,還有一座城池的財產,沒有任何值得留意之處……
還是說,夢子就是這樣膚淺,會被優雅的貴公子迷惑呢?
隨著思考,奈落原本空白的臉上,肌肉一點點涌動著,最后長出了眼睛、鼻子、嘴唇……
黑色的蜷曲長發,蒼白昳麗的面容,清瘦修長的身軀……
奈落變成了人見陰刀的模樣。
就連那些刻在肉.體和記憶之中的,屬于貴族青年的儀態和風度,也被完美地展現在外表上。
雪白的狒狒皮墜落在地。
赤.裸的皮膚披上白色和藍紫色的袗衣……奈落慢條斯理地合上衣襟,遮蓋了背后蜘蛛狀的印記。
蒼白的黑發青年在香爐邊坐下,在椿花和藥湯的氣味中,拾起落在地上的箭矢。
“你迷戀過這樣的男人,是嗎,夢子?”
他蒼白的手指微微收緊,將那支箭矢牢牢地握在手心,即使箭矢的枝干發出將要斷裂的刺耳嘎吱聲也不為所動。
不對……夢子,你完全錯了。
就讓我來教你好了——
“幼稚的情欲有多么脆弱……只有強烈到想要殺死對方的那股扭曲和怒意,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第34章 人見燃燒奈落
人類只要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一定會有弱點。
奈落深知這一點。
看似無法用尋常的手段離間的人,其實存在著致命的縫隙。
風將武士一族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清晨的日光灑落在樹木間,落下細細碎碎的金色光線,將庭院道場中練習劍術的青年鍍上一層柔和的白暈。
繼國巖勝, 繼國家的長子。
之所以是長子, 是因為他有一個名為緣一的雙生弟弟。
在這樣的時代, 雙生子被視為不祥的象征。
如果弟弟不是不祥的……那么不祥的就會變成哥哥。
隱藏在陰影中窺視的半妖垂下頭, 面容被白狒狒皮遮蓋, 最后無聲無息消失在林木間。
……
繼國巖勝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明明只是一如既往在野外扎營而已,卻遭遇了妖怪的襲擊……然后, 他被救了一命。
被自己的弟弟。
作為雙生子出生的自己, 原本有一個弟弟。
那是他打從心底憎惡的夢魘。
可能會奪走自己的一切的緣一,最后選擇了離家出走,卻在去往寺廟的路上消失無蹤,不知道是摔下了懸崖還是被人販子帶走了。
但是,在繼國巖勝繼承了家族,成為當主之后……他又見到了長大的緣一。
緣一和自己的長相很像。
即使十年沒有見面,他依然瞬間認出了緣一的臉。
同樣暗紅色的長發被梳成高馬尾, 額頭上比自己多一塊燙傷般的斑紋,身穿材質簡單粗陋的紅色羽織……
在看到緣一斬下妖怪的手臂、被妖怪的血濺了一臉時, 繼國巖勝都沒有轉動過眼珠, 只是那么怔怔地維持著倒在地上的姿勢,望著緣一,像是被嚇到了。
看到他的緣一,似乎也愣住了。
讓兩個人回過神的, 是一道柔和的聲音:
“「不許動」。”
聽到聲音的瞬間,身體便無法動彈。
沒有等繼國巖勝因這種力量而產生恐懼, 伴隨著劃破視野的殘影,箭矢眨眼間射中陰影中的鬼物,爆發出的白光將妖怪頃刻溶解。
樹林中慢慢走出一個白衣緋袴的巫女。她手里還握著驅魔用的弓箭,黑色的長發在戰斗中幾乎沒有亂過,在混亂的血與尸塊間,立于夜月之下,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戰斗的時候走神可不好哦。”
聲音也像是月光。
“嗯,對不起。”緣一輕聲說,好似看不到他的狼狽,毫無動搖地向同伴介紹還癱在地上、差點被妖怪殺掉的自己:
“夢子,這是我的兄長。”
“……”
巫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刻,繼國巖勝感覺自己的臉頰和大腦“轟”的一聲,五臟六腑再次因羞恥、嫉妒和憎恨而燃燒起來。
為什么。
為什么他的弟弟,為什么緣一可以這么從容?
那么多部下都毫無反抗之力、幾乎將自己殺死的妖怪,緣一只是揮刀就斬斷了它的手臂。
“抱歉……哥哥。”緣一說,好像周圍部下的犧牲都是他的錯,“要是我能早點趕到就好了。”
理所當然般站在尸體之間,為沒能早點救下部下而道歉的緣一;軟弱地倒在地上,連反抗都做不到的自己。
你在道什么歉?
為什么能這么理所當然地背負起責任?
因為你擁有才能嗎?
因為你很強嗎?
“那種事……根本不是你的錯,緣一。”
繼國巖勝放在地上的手指倏地收緊,指甲將泥土都摳進了指縫,縮在衣袖中不讓人看到。
壓抑著嫉妒之心的話語,聽起來竟然像是兄長的寬慰。
[你見到了【繼國緣一】的兄長【繼國巖勝】,你決定:
A.叫他“緣一的哥哥”。
B.叫他的名字。
C.叫他的姓氏。]
咦。
這個選項,好微妙啊……
……緣一珍視的哥哥。
夢子眨了一下眼睛,選擇了B。
穿過草葉時窸窸窣窣的聲音。繼國巖勝抬起頭,對上一雙黑色如濃夜的眼睛。
“你好,巖勝。”
夢子在繼國巖勝的面前蹲下:
“我是夢子。”
她說出這樣的話后,在繼國巖勝凝滯的目光中,緩緩露出一個月光般朦朧的微笑,耳側的日輪花牌微微晃動。
“……讓我來幫助你吧。”
…………
……
得到了夢子的治療后,繼國巖勝加入了他們的旅程。
他似乎將夢子和緣一的流浪視為一種修行,想要達到緣一那樣神乎其技的境界。
“嗯……但是,家里沒關系嗎?”夢子抱著箭筒,等待對方給自己制作箭矢的時候,問道,“你已經是當主了吧?”
繼國巖勝瞥了她一眼,將羽毛安裝在箭尾。
“不要緊。”
青年的語速緩慢,說話時的停頓很長,已經初具威嚴的氣勢。
“我已經告知家里,為我退婚,沒有必須要回去的事。”
“是這樣啊……”
巖勝和緣一雖然是雙胞胎,但是兩個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樣。
和緣一不同,或許是作為長男、成為了繼國當主的原因,繼國巖勝是個非常有武人風范的人。
他大概已經過了許久養尊處優的生活,在剛開始一起行動時,完全無法忍受他們的生活習慣。
“你就讓她睡在這種地方?”
繼國巖勝看著眼前的空地,難以置信地質問道。
拿著木柴準備生火的緣一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有什么不對嗎?”
“……”長男露出了忍耐的神情。
青年解下自己的外衣,將紫色蛇紋的黑底羽織鋪在地面,面容冷淡地看向夢子,低聲道:“……你睡這里。”
“……”
夢子看了看那件被鋪在泥土和青草上,沾了些許塵土的昂貴外衣。
慢慢地,“哦……”了一聲。
……對不起,緣一。
但是哥哥的衣服,看起來好舒服哦。
第35章 人見燃燒奈落
會做出這樣類似于照顧夢子的行動, 是因為繼國巖勝是受到了良好教養的繼承人。
除了七歲那年緣一展現出高超的劍術天分、因而讓父親調換了他與緣一之間的繼承人身份之時,曾經在狹小房間中度過的短暫的時光……繼國巖勝一直過著被家族精心供養的生活。
一言不發、理所當然地取下錢袋,訂下最舒適的房間、最合口的食物,還有最精細的衣服。
與此相對的, 他那兒時便離開了家里, 不知道究竟去了些什么地方的雙生弟弟, 緣一……無論是住的地方, 穿的衣服甚至吃的食物……都無法入眼。
夢子則不同。
繼國巖勝始終難以理解, 緣一到底是如何遇到了夢子,又如何會與她成為了同伴。
傳聞中的夢姬和紅童子, 是被妖怪養育的孩子……
繼國巖勝沒有辦法相信這樣的傳言。
在荒野之中長大的人, 按照常理,應該連基本的人類語言都喪失了才對。
不說一直令他感到詭異的緣一……
至少,夢子絕不是荒野孤女會有的樣子。
欲.望的盡頭是厭倦……夢子身上,有那種厭倦的味道。
即使是大名的女兒,恐怕也難以形成她那樣欲.望被無限滿足后的、淡淡的倦意,只是一個眼神就能令人陷入恍惚之中。
勝過他所見過的所有貴族的姬君。
“巖勝以為我是公主嗎?”
聽到他的話,夢子露出柔和的笑意:
“……不是的。”
她黑色的眼睛里, 映襯著湖面銀色的月光,像是一汪黑湖, 看久了會有一種溺水般的暈眩感。
“我是妖怪的女兒……無女唯一的孩子。”
繼國巖勝:“唯一?”
他聽說的傳聞可不是這樣的。
夢子只是“嗯”了一聲。
他們和妖怪戰斗了一整天, 黑夜只能在荒野的湖邊匆匆生起火堆。
對于繼國巖勝來說非同尋常的經歷,夢子和緣一卻好像已經習以為常。
緣一去湖的另一面清洗血跡時,夢子就安靜地坐在火邊的樹枝上,輕輕向外呼出一口氣——就清除了所有污穢和覬覦的視線, 甚至繼國巖勝身上細小的傷口也隨之愈合。
周圍設下了結界。
像這樣和夢子獨處,是很少會遇到的情況。
武士微微仰頭, 和樹枝上垂下頭的夢子對上了目光。
“……我和‘媽媽’都知道,她不是緣一真的‘母親’。”
和她遇到無女時不一樣。
無女沒有試圖吸收緣一。
“最初,我以為緣一在‘媽媽’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但很快,我意識到了——”
夢子說:
“緣一和我一樣。”
“……他看到的無女,只有空白的面孔。”
這樣的緣一,還是選擇了成為無女的孩子。
那或許就是同情。
對于亂世戰火中,無數失去孩子的母親的悲念的同情。
繼國巖勝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是的。
他是知道的。
知道——緣一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件事。
從緣一第一次揮刀,便擊敗了自己付出那么多努力都碰不到的父親的部下起……繼國巖勝逐漸明白了——緣一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對緣一來說,世界是透明的。
該向哪里揮刀才能讓人倒下,從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母親左邊的身體承受的病痛,從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自己和父親始終沒有察覺、直到抱住母親的尸體,才意識到的病情……緣一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
所以能夠如此輕易地戰勝別人,所以能夠如此輕易地發現母親的痛苦,所以能夠意識到無女胸中的悲念……
為何。
為何世界上要存在這樣的人?
超乎了世間常理的才能,以至于讓父親和自己,都顯得如此卑劣不堪……
嫉妒。
從十歲那年翻著母親的遺留的日記,恍然大悟,意識到總是奔向母親、緊緊靠著母親身體左側的緣一,并不是為了撒嬌,而是為了攙扶母親那一刻起——
嫉妒。
嫉妒的火焰從未停止。
然后是憎恨。
凡人只能夠仰望的才能,凡人窮其一生也無法觸及的境界,凡人只能夠在失去之后才意識到的痛苦和悲哀,抱著母親的尸首哀嚎哭泣,在母親生前什么也沒有意識到、什么也沒有做到的,無能的父親和無能的自己……
可恨。
緣一,自己的雙生的弟弟,是如此可恨。
明明是有著血緣的雙生子,為何緣一能夠如此理所當然地成長為這樣的模樣?
火焰焚燒著他的心智,繼國巖勝再也無法忍耐,在月夜之中離開了夢子和緣一所在的湖水,腳步踉蹌地跑進樹林。
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漫無目的地奔跑。
風吹過身體,枝葉劃過臉頰,巨大的月亮始終懸在高空、懸在前方,靜靜地注視著他的掙扎。
在月夜一個人走得太遠,是很危險的事。
更何況他心中滿溢著憎恨和憤怒。
被巨大的負面情緒吸引來的咒靈和妖怪,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蜂擁而上,想要壓榨吸吮武士身上涌出的恐懼和痛苦。
繼國巖勝太年輕了。
他的劍技還沒有強到能夠在與妖怪廝殺一日之后,還能殺出咒靈的包圍。
在月光之中,利爪割穿了華貴的羽織、割破皮肉,死死地嵌入骨骼。
濃烈的血味充斥著鼻間時,繼國巖勝聞到了一絲椿花的香氣。
在他有些模糊的視線里,月亮被額頭上滑下的血染成淡淡的紅色,夢子就在這樣紅色的月夜之中,張弓瞄準了他。
箭頭折射著月光。她的眼睛就像濃夜。
……夢子。
“嗖——”
驅魔之箭在空中爆裂出驚人的白光,比月亮更加明亮,世界有一瞬似乎變成了白晝。
“噗呲”。
伴隨著刺痛感,箭矢貫穿了抓住繼國巖勝的咒靈和他的胸膛。
咒靈頃刻灰飛煙滅,繼國巖勝摔倒在自己和不知道誰的血泊里。
被雪白足袋和草鞋包裹的雙腳,踏過地上的血液,夢子來到他的身前。
草鞋很快被血泊浸透了。
繼國巖勝躺在地上,血液從嘴里和傷口不斷涌出,聲音嘶啞:
“你的箭術,糟透了。”
夢子的目光。
就像月亮一樣,捉摸不透。
被疼痛和怒火沖昏的頭腦漸漸清醒,繼國巖勝看到夢子好像笑了一下。
“是啊。就和巖勝的劍技一樣……糟透了。”
純凈的反轉咒力從那雙用了毒的手中落下,鉆入繼國巖勝的身體。
之前還在涓涓流血的傷口,血肉粘連在一起,迅速地愈合了。
就像是回到了羊水中一般黑甜的溫暖,繼國巖勝狼狽地躺在地面,在泥土的腥味、血液的鐵銹味,以及椿花的香氣交雜而成的冰冷的氣味里,一時恍惚地開口:
“……你就沒有不甘心嗎?”
夢子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繼國巖勝說,語速緩慢:
“努力修行的技藝……被我這樣貶低,你就沒有不甘心嗎?”
“啊……沒關系的。”
在月光之中,夢子的身影被籠罩著一層模糊的光暈。
逆著光,他看不太清夢子的神色,只感覺到她用不算溫暖的手擦掉自己臉上的血,聽到她輕柔到不真實的聲音:
“下次瞄準你的時候,我也不會失手……這就是很有用的箭術了。”
大膽的挑釁。
難以理解的家伙。
在如此虛幻的、讓人恍惚的紅色月光下,繼國巖勝好像也忘記了那些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東西,忘記了身上致命的傷口。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的確……很有用。”
第36章 人見燃燒奈落
和繼國兄弟一起的旅行, 對于夢子來說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她還是在尋找怎么也找不到的青色彼岸花。
有的時候,夢子會想自己和無慘是不是被詛咒了……因為曾經差點殺死了為無慘治病的醫師,所以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青色的彼岸花。
就像繼國巖勝無論如何都學不會緣一的日之呼吸一樣。
緣一對于劍法和呼吸法毫無保留,但是繼國巖勝卻無法達到和他相同的境界。
“巖勝, 沒事嗎? ”
夢子故意湊到又一次失敗的青年身旁, “手臂都腫了……要我幫忙恢復嗎?”
和五條老師不同……她的壞心思, 繼國巖勝完全沒有察覺。
“不, 無妨。”
繼國巖勝抬起手微微擋住她, “我們練劍的時候,不要靠太近, 夢子。”
繼國緣一放下刀, 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沒關系,我會保護夢子。不會受傷的。”
繼國巖勝的手頓了頓,但是緣一同樣不會察覺。
夢子看了看繼國巖勝因為忍耐而微微扭曲的面部肌肉,以及緣一真誠的雙眼,感覺到了那種肉眼看不到的、空氣中的牽扯感。
巖勝,真可憐。
……因為尊嚴,沒有辦法發泄的怒意, 只能任其一遍遍絞著自己的肺腑。
不過,他還是很努力。
即使沒有辦法學會日之呼吸, 繼國巖勝也習得了屬于自己的月之呼吸法……某一天的戰斗結束后, 夢子發現他左側的額頭以及右脖頸,長出了和緣一一樣、像是紅色焰火般的斑紋。
“體溫很高……心跳也太快了,你感覺如何?”
繼國巖勝盤腿坐在地上,上身的衣服被拉開, 任由夢子檢查著他的身體。
夢子用手一摸到他的額頭,就知道他的體溫至少達到了39度, 心跳的次數也至少達到了200……簡直像是快要燃燒起來一樣熾熱。
按理來說,這樣的人一定會死。
然而繼國巖勝的神智卻很清醒,握住夢子按在他頸動脈處的手。
“不要緊。”
他的語氣還殘留著一些激烈廝殺后的危險:
“我感覺很好。”
這番話發自內心。
繼國巖勝終于感覺到——自己進入了新的境界。
在體溫變高、呼吸變快,空氣滿盈胸腔的那個時候,腦子就像是突然“啵”的一聲、刺破了隔膜似的,能夠無比清晰地看到妖怪的肉.體構造。
他知道自己看到了緣一眼中的透明的世界。
通透視界。
此前對上鬼怪時無比吃力的揮刀,在身軀發熱之時,變得如呼吸般流暢,輕輕一揮便割斷了妖怪的肢體。
即使還達不到那兩人的程度……但只要繼續磨煉的話,終有一天,自己也可以……
喜悅。
滿溢的喜悅,和淡淡的期待。
在得到了新的力量不久,繼國巖勝決定回一趟家族,與血親做最后的告別……再回到夢子和緣一的修行中。
即使在歸途中遇到了妖怪夜襲,他也不再感到惶恐,自然地拔刀、直面了曾經恐懼的存在。
月亮。
月亮如此明亮。
繼國巖勝面露喜悅的神情。
在清冷而耀眼的月輝之中,他的刀一擊一擊,揮出了無比美妙的招式。
宛若濃夜的幻夢。
美麗的月輝如殘酷的夢境。
高漲的心情,與明亮的月亮相呼應,仿佛有什么要從他的胸腔中破出。
“……繼國巖勝,恭喜你。”
最后一只妖怪并沒有發動攻擊。
在滿地逐漸化為齏粉的妖怪尸塊之間,身披白狒狒皮的身影顯得潔凈到怪誕,從頭部傳來的聲音充滿了難言的吸引力。
“你已經領悟了高超的劍技,擁有了超越繼國緣一的可能性……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潛能。”
立于月夜之下的月之呼吸劍士不為所動,聲音低沉:
“這美好的戰斗和月亮,妖怪也懂得欣賞么。”
堪稱怪異的白色狒狒妖怪回應了他。
“正是如此。我十分中意你那無望的執著,想要向你作出忠告——你額頭和頸側的斑紋,是被繼國緣一傳染的,燃燒壽命換來肉.體極限的詛咒。”
作出了宛如詛咒般預言的妖怪,在繼國巖勝揮刀的下一秒裂成兩半。
白色的狒狒皮散落在地,皮中卻沒有任何實體,仿佛剛才身披狒狒皮與他談話的是一道幻影。
而那不祥的、仿佛誘惑般的優雅嗓音,依然在周圍的空氣中傳開。
“這種斑紋會在你和繼國緣一身邊的人身上共鳴般傳播,覺醒之人都無法活過25歲……
“這是我奈落,對你的提示。”
…………
……
溫暖的春日過去、夏季到來的時候,夢子發現,繼國巖勝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夢子大人,您是夢姬大人吧?”
原本安靜等待包扎的武士,聽到緣一叫她的名字時,臉上浮現出忐忑又急切的神情:
“請您、請您治好我的傷吧……用您的靈力……”
在他有所動作時,緣一就上前一步,擋開了他伸向夢子的手:
“會治好你的。這種傷并不難治,只要好好用藥就足……”
“那不一樣!”
沒有等他說完,對方便抓住了緣一的手:
“你也是武士吧?你應該知道的啊,我們的手的重要性——!用草藥來治療,萬一留下后遺癥該怎么辦?”
他的話很快引起了其他武士的聲音。
“是啊,我們都受重傷了啊,搞不好會死的……”
“夢子大人的靈力可以治療我的吧?只要一下就——”
一個人的話還好,一群人聚在一起,狂熱的情緒就會像瘟疫一樣蔓延。
緣一不喜歡對他人揮刀。
面對黑夜里人群亮得驚人的一雙雙眼睛,紅發的青年手臂的肌肉變得緊繃起來。
然后——
“唰——”
一道月輝般雪亮的刀芒閃過,繼國緣一立刻甩開了武士的手,幾乎是在瞬間,長刀劃過了武士方才手腕停留的位置。
如果不是緣一反應及時,武士的手此刻就被砍斷了。
這突如其來的揮刀,令所有人為之一驚。
后怕的情緒涌上來,武士抬頭怒視揮刀之人:
“你這家伙——”
聲音卻在看到對方眼神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明明是同樣暗紅色的長發、同樣佩戴長刀,甚至面容也如此相似……繼國巖勝的目光卻讓人膽寒。
“不想用藥治療的話,就讓我砍斷這雙手。這樣,夢姬就不得不用反轉術式……讓你長出新的手了。”
就連他緩慢的吐詞也一樣。
身材高挑的青年,自上而下地瞥向受傷的武士。
“不這么認為嗎?”
“…………”
巨大的壓迫感,讓人無法發聲。
武士的額頭滴下一滴冷汗。
在一片寂靜之中,夢子開口了:
“為什么我非要用術式來治療你們不可呢?”
她的聲音十分舒緩,含著單純的疑惑,溫文優雅的外表看起來就像是哪位城主的姬君……然而說出口的話卻像是一滴冰涼的雨滴,驟然落在臉上,讓人從亢奮的熱潮中清醒過來,嗅到一絲風雨欲來的氣味。
“……”武士們一下子愣了,不由得朝她看去。
黑色的眼睛,下瞥的眼神。
少女的臉上沒有什么神情的變化,卻讓他們產生了一種面臨公家貴族時才會有的壓迫感。
“為什么,我非要讓你們好起來不可?”
“受傷和快死的人,在這個時代就和咒靈一樣多……你們的未來如何,會不會死……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嗓音不需要多么響亮。
即使只是輕聲細語也沒有關系。
作為人類生活在鬼的無限城,被稱為鬼喰姬的夢子……總是很清楚她的未婚夫會用什么樣的神態面對十二鬼月。
有一瞬,武士錯覺夢姬的眼睛變成了艶麗的梅紅色。
“居然這樣不知廉恥地對我下指示……”
【為弱小的人考慮還真是累啊。】
如果是五條老師的話,就會這么說吧。
【不過夢子的話……一定做得到。】
【夢子是我的依靠。】
在眾人漸漸僵硬、流露出些許惶恐的神情中,夢子微微垂下睫毛,平靜地說:
“……向我「道歉」啊。”
嗡……
寂靜持續了短暫的數秒,然后“砰”的一聲——
武士的雙腿不受控制地彎曲,跪了下來。
“夢、夢姬……非常、非常抱歉……”
被咒言控制的身體,連喉嚨和膝蓋都不再屬于自己。
他們僵硬地抬起頭,看著夜風將夢子的黑發吹起,紅眼的毒蟲落在她的肩膀上……像是驟然醒來,突然間看清了蝴蝶翅膀上帶毒的鱗粉。
……
[你治療了病人,【醫療】+2]
[獲得了診金,金錢+3]
[你的聲望輕微下降了……有人對你感到恐懼。]
夢子站在泥土都吸飽血液、堆疊著尸塊的戰場邊,在將明未明的晨光中慢慢吹著笛子,并不在意系統的提示。
從現代地圖開始,被npc害怕恐懼這種事,夢子就已經非常習慣了。
繼國巖勝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旁。
“你應該保留一些咒力,夢子。”
青年說道,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你的咒力太少了。大量地使用咒言、浪費咒力,只會讓你陷入危險。”
夢子不太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顧慮。
學會的技能不用的話還有什么意義?
“就算咒力一時用完了……只要休息一會兒就會恢復。”
她困惑地說,“你在擔心什么?”
“……”
繼國巖勝沒有說話。
在月光退去的黎明,他只是靜靜凝視著夢子,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她額頭上長出的、火燒般的斑紋。
“不……沒什么。”
繼國巖勝轉身離去,與一直守在夢子后方的緣一擦身而過。
“你做的太超過了,兄長。”
他那超越常人的弟弟,面色平靜地指出,眼中同樣充滿困惑:“是什么讓你這么焦躁?”
——啊。
繼國巖勝感覺胸腔中那從未停歇的火焰,再一次發出了猛烈的爆裂聲。
“……你什么都不知道,緣一。”
名為奈落的妖怪所說的話,是真的。
用盡所有的手段去了解后,繼國巖勝意識到了。
……夢子的反轉術式,只能愈合肉軀的損傷,無法彌補失去的壽命。
就像撲向火焰的飛蛾般。
在斑紋的燃燒中,自己的時間,夢子的時間……都會迅速地終結。
肉.體一旦死亡便是終結。
他將究其一生也無法觸碰到渴望的境界,短暫的時光注定沒有未來,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而夢子……黑色的巫女,也會像傳聞中的“蟲姬”一般,短暫地振翅飛翔后,便消失在無人的夜晚。
不甘。
何等的不甘,何等的恥辱。
在那火焰的驅使下,繼國巖勝獨自走入月夜中的森林。
他注視著虛無之處,在無可消解的憤懣之中,對著黑暗開口,呼喚了詛咒的名字。
“奈落。”
第37章 人見燃燒奈落
“她只是累了。”
看到夢子倒下、緣一下意識上前時, 繼國巖勝已經輕輕攬住了她。
紅發青年脫下外衣鋪在地面,將黑發的少女置于昂貴而柔軟的紫色蛇紋黑底和服上。
夢子的黑發鋪在地面,潔白的面頰上閉著雙眼,睡顏看起來如此寧靜柔和。
他站起身, 背對著緣一, 望著穿過樹梢的月光, 低聲道:
“和我一起走走吧, 緣一。
“……這樣的夜晚, 很適合散步。”
……
月亮。
月亮如此明亮。
在黑如墨汁的森林之中穿行,手始終微微按在刀鞘之上, 衣擺與發絲穿過枝葉, 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而前進的腳步沒有任何動搖。
一直,一直向前走去。
直到緣一叫住了他:
“兄長。”
熟悉的、只是聽到就想要作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兄長想對我說的話,任何時候都可以告訴我……但我們不能把夢子一個人留在那里。”
幽密的竹林,銀白的月光照耀在竹葉之上,風吹過竹林,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冷意。
然而他的身體卻如此熾熱。
憎恨。
為什么能夠如此自然地說出這種話?
你知道什么?
一切的一切, 在眼前仿佛閃回般劃過。
出生后就注定要被送去寺廟的緣一很可憐。
只能奔向母親的緣一很可憐。
只有自己送的笛子的緣一很可憐。
……會覺得緣一可憐的自己,多么愚蠢。
只要展現出那高超的才能, 屬于自己的東西, 就會變成緣一的東西。
父親關注緣一。
母親愛著緣一。
一日復一日忍受練劍的辛酸,想要得到父親認可、承擔起家族的自己。
沒有發現母親的痛苦,直到抱住她的尸首才意識到失去了什么的自己。
就連離開家之后,也得到了夢子這樣的家人……
明明什么都沒有做, 什么都沒有做到,卻得到了我如此渴望的東西, 毫無自知之明的你……
仿佛要從內部燃燒起來一般,由胸中那股愈發狂烈的火焰,將肉.體、意志、靈魂,全部吞噬其中。
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火焰中焚燒著。
理智,情感,記憶……全部變得模糊。
“……緣一。”
無比壓抑的聲音,是自己發出的嗎?
“為什么……為什么一切都對你都如此理所當然?”
他在月光之中慢慢拔出長刀,雪亮的刀鋒閃爍著月光般殘酷美麗的光芒。
始終背對著緣一的青年轉過身時,繼國巖勝的臉被月光照耀著,讓緣一看清了他臉上的六只眼睛。
清俊的面龐上,額頭和頸側的斑紋仿佛火焰般,紅色的鞏膜,金黃色的虹膜,六只眼睛如同六輪血色的月亮。
……
“繼國緣一實在太粗心了。”
“竟然向滿是邪念惡意的鬼蜘蛛暴露了自己的真名……以至于,讓妖怪發現了繼國家……讓雙生的哥哥被邪念引誘,墮落了。”
“……這么說也不對。對繼國巖勝來說,變成壽命漫長的鬼物……或許才是得到了解放吧?他不必再苦惱……不必嫉妒弟弟的天分了。”
充滿了誘惑的、輕柔的低語,像是深淵中的漩渦,將人的神智不斷吸入其中,暈眩、暈眩,然后在混沌中歸于黑暗。
在竹林的陰影中,奈落虛虛環抱著夢子,在她耳邊低聲說。
“夢子,你看到了吧,這對兄弟。
“一無所知的軟弱的弟弟,嫉妒憎恨弟弟的兄長……這扭曲的關系,你應該覺得很有趣,很中意吧?”
月亮。
冰冷的月光照耀著竹林中的戰斗,墮落的月之呼吸劍士到達了此前未曾抵達的境界,月輝的刀芒將竹林削成混亂的一片。
夢子沒有辦法行動,只能被身披狒狒皮的男人抱著,垂頭注視著戰斗的繼國兄弟。
[你遭到了【繼國巖勝】的背叛。]
[快樂-15]
[你的身體中了【奈落】的瘴氣,無法恢復咒力。]
“繼國巖勝應該提醒過你,要保留咒力才對。”
名為奈落的妖怪說,
“你會淪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都是因為對這些一無是處的男人,輕易地交出了自己的信任……實在是太天真了。”
“看到背叛了自己的男人,滋味如何?”
“……”
夢子什么都沒有說,甚至發出了一聲已經很熟悉的、散發著黑暗氣息的淡笑。
“……呵呵。”
她知道的。
這個游戲,充滿了那么多黑暗悲慘的劇情,怎么可能讓自己陽光開朗地玩到結局呢。
雖然還不清楚鬼蜘蛛是怎么變成了奈落,但是這樣一來……又變成了夢子最熟悉的路線。
經歷過現代地圖和平安時代,夢子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任何事了。
她的笑聲出乎了奈落的意料。
自俘獲巫女后便不斷高昂、高昂、高昂的情緒,像是突然被潑了盆冷水,奈落驟然安靜下來。
“你在笑什么?”
“你好像很努力……奈落。”
被哺入瘴氣、被陌生的妖怪帶走時始終面不改色的夢子,此時終于側過頭來看向了他,黑色的眼睛就像是黑水積聚的深潭。
“讓我和緣一遇到他的哥哥,讓他的哥哥變成妖怪,讓人和妖怪把我的反轉術式當成四魂之玉一樣追逐……做了這么多,這么努力……”
曾經吃掉了未婚夫的鬼喰姬,在此刻向他展露出了一絲內部的樣子:
“是鬼蜘蛛,想要煽動我露出丑態嗎?”
“……”
奈落一時沒有回答。
只有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緊了一點。
夢子沒有在意他的反應,以一種他難以理解的平靜看向竹林。
“你也很清楚吧,奈落……巖勝這樣,是不夠的。”
沒有怒意,沒有害怕,一點也不像是才被背叛了的人該有的反應。
夢子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竹林中揮出美妙月輝的月之呼吸劍士,目光帶著一絲淡淡的、將息未息的火光。
仿佛要映照她的話語般——
一直只是防守,從來沒有攻擊過的緣一,終于握住了刀柄。
只是一擊。
超越了世間常理的人。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揮出了一刀,耀眼的金紅色的火焰仿佛從他的刀上綻放,日之呼吸的氣息如火神般明亮,將他暗紅色的長發映襯得如此奪目。
繼國巖勝目睹了一切。
他變成妖怪的身體甚至無法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緣一的刀揮下。
為什么?
為什么……即使拋棄了人類的肉身,依然無法達到你的境界?
緣一?
……然而,那一刀沒有斬斷繼國巖勝的脖子,而是揮向了陰影中、束縛著夢子的奈落。
雪白的狒狒皮瞬間被割裂。在如此近的距離下,甚至沒有傷到夢子的半根發絲,奈落來不及防守就變成了兩半。
“怎么……?!”
半妖驚怒地看向持刀而立的繼國緣一,戴著花牌耳飾的青年難得流露出嚴厲的神色,目光緊緊盯著奈落和夢子的方向。
“夢子,等我一下。”緣一說。
……開什么玩笑!
怎能被這種無能的男人奪走——
奈落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繼國緣一再度揮刀的瞬間,他裂開的軀體中釋放出大量黑紫色的瘴氣。
難纏的家伙……繼國巖勝現在還解決不了他。
奈落的肉塊迅速地粘合,將夢子攬入自己的懷抱,抬手激起一陣風暴般的瘴氣漩渦。
接觸到這股劇毒邪氣的草木立刻枯萎,目之所及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即使是繼國緣一,也只來得及切開一部分瘴氣,就被蒙蔽了視野、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
當他勉強恢復了行動力,在枯萎的竹林中,已經找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了。
……
月亮漸漸隱入云層。
黑云般的瘴氣,伴隨著嗡鳴不止的毒蟲,一同落入寂靜的城堡。
煙霧般的瘴氣消散后,紅發的鬼人抬起頭,看到了環抱著夢子的奈落。
褪去了被割壞的白色狒狒皮,青年黑色的蜷曲長發垂落在單薄的肩頭,身著文雅的藍紫紋樣白底肩衣,蒼白的臉上是一雙繪有藍色眼尾的紅色瞳眸……說不出的妖冶艶麗。
“你現在的技藝還不足以戰勝繼國緣一。”
優雅的嗓音,冰冷的眼神,奈落說道:
“繼續磨煉吧,黑死牟……那個男人只是人類,已經不是無法超越的存在了。”
“……啊。”
繼國巖勝……不,黑死牟六只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說話時的語速緩慢,比起奈落甚至更像是非人的存在。
“我舍棄人類的身份,就是為了從時間和肉.體的限制中獲得解放。”
現在的程度,還遠遠不夠。
但,過去打從心底渴望的道路,如今已經變得寬闊了。
黑死牟如此認定。
他會耐心等待月亮的光輝。
黑死牟拿起刀,起身走向房門時,看向奈落懷中沉睡的夢子。
紅色的、宛如火焰的斑紋依然留在少女的額頭,被黑色的發色微微掩蓋。
黑死牟開口問道:
“……她需要什么?”
人類只要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就一定會有弱點。
因人類的欲.望而變成的妖怪,也會困于人類的無窮欲.望,并在無盡的漩渦中,將原本的情感、意志和渴望都扭曲成詛咒般的東西。
對于自己死亡的恐懼,讓繼國巖勝墮落成了名為黑死牟的怪物。
而他自己或許都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又會扭曲成什么呢。
“是呢。你想要讓夢子也可以活下去吧……我可以告訴你。”
奈落讓夢子輕輕躺在潔凈的軟被上,在房間的深處,對長出了六只眼睛的劍士道:
“……你知道的吧,那個寶物……四魂之玉。”
“只要有那個的話,只是‘想要變強’,或者‘想要活下去’這種淺薄的愿望……就能夠輕易地得到實現。*”
“去為自己的欲.望……為了夢子,盡情掠奪吧。”
第38章 人見燃燒奈落
人見城。
醒來的那一刻, 在看到外部的景色時,夢子意識到了這里是哪里。
不過,過去的人見城,現在卻成了妖怪的巢穴……而這一點甚至沒有被其他人發現。
“夢子大人……您愿意回到這里, 真的太好了。”
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侍女將精致華美的外衣為她披上, 溫柔道:
“陰刀大人曾經說過, 無論您去了哪里, 離開了多久……都可以回到人見城。”
“雖然老城主大人不久前被妖怪附身了, 您也生了病……但是現在,陰刀大人已經是城主, 會像過去您守護他一樣, 守護您的。”
夢子靜靜坐在被子上,注視著障子門外被精心養護的庭院。
她勾動手指,袖中的白紙式神微微飛起一瞬,又無力地倒在她手心,掙扎著。
[你的身體中了【奈落】的瘴氣,無法恢復咒力。]
啊……
這熟悉的虛弱感。
真的久違了呢。
人見城……除了住在這里的是人類,有著陽光以外——就像無限城一樣。
人見陰刀不是無慘的轉世。那么, 難道鬼蜘蛛變成的奈落,才是無慘的轉世嗎?
……不, 也不對。
無慘對于夢子以外的人, 沒有多余的興趣。
她的前未婚夫不會像奈落一樣,浪費精力和時間讓緣一和巖勝陷入爭斗。
如果是無慘的話,一定會評價奈落的做法“毫無意義”吧。
而且……奈落竟然會將自己帶到人見城,和普通人住在一起, 還特地找了那種借口……
同時吞噬了強盜鬼蜘蛛和少城主人見陰刀的妖怪。
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有什么打算呢?
夢子不知道奈落的目的,但是她意外的很有耐心。
“睡骨大夫到了。”
“……夢子大人, 在下是睡骨。”
被引入這間房間的青年正姿跪坐,垂下頭輕聲說道:
“請容許我為您治療。”
隔著屏風,睡骨仔細地觀察著少女的神態。
自從醒來后,夢姬便始終緘默不語。
陰刀大人說夢姬在與妖怪的搏斗中感染了瘴氣,因此生病……可是此刻,睡骨看著靜靜坐在屏風后,黑發披散在華美袗衣上的夢子……
她并不在意自己和別人的話語,只是靜靜注視著掌心時而站起、時而飛翔,又時而落下的白色紙人。
在那張略顯蒼白的面容上,在夢子的眼神中,睡骨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淡然而潔凈的氣息。
……夢子大人。
這樣的夢子大人,完全符合了他對于傳聞的期待。
睡骨聽聞過夢姬神乎其技的治愈之力,也知道她本身是極其優秀的醫師。
會使用咒言、飼養毒蟲的夢子,他人口中充滿爭議的黑巫女……在睡骨看來,根本沒有任何可以質疑之處。
能夠讓人的斷肢再生的夢子大人……對于一直在戰火中治病救人的睡骨來說,是宛若奇跡的圣人。
“我一定會竭力治好您,讓您的力量恢復的,夢子大人。”
溫潤的醫師低下頭,以格外虔誠的姿態向她袒露了心意。
這一次,一直無視了外界所有聲音的姬君,終于側過頭,靜靜地看向了他。
“睡骨大夫。”
房間中似乎燃燒著椿花的熏香。
夢子的聲音與那種香氣融合在一起,穿過屏風的縫隙傳來,讓睡骨一時間陷入恍惚,下意識抬起頭,與她對上了視線。
“想要幫助別人,并不是需要低下頭的事。請到里面來吧。”
“……”
屏風后,隱隱綽綽的黑色的眼睛,讓人想起無月的夜晚。
睡骨怔怔看了她片刻,聲音變得很輕:
“……是。……夢子大人。”
*
一開始,夢子開口和睡骨說話,只是想要試探一下奈落的情況。
不過很快,她發現了別的好處:
[你和優秀的醫師一同探討醫道,【醫療】+2]
[你受到了優秀的醫師的啟發,【醫療】+3]
隨著醫療技能等級提高,之前治十個人都不一定+1的技能,在和睡骨交流之后,居然有了相當可觀的增長。
夢子:“……”
她止住了口中想要問的關于人見城和人見陰刀的事,十分認真地看著面前的青年,誠懇道:
“您真是一位優秀的醫師,睡骨大夫。”
“是、是么……”一直有些拘謹的睡骨頗有些受寵若驚:“夢子大人……您才是。您真的,非常、非常地優秀……您是值得敬佩的人。”
這融洽的交流,全部倒映在神無手持的「死鏡」中。
昏暗的房間里,奈落神情淡淡地注視著白發女孩手中的鏡子,看著鏡中黑發的少女露出的微笑,只覺得胸腔中升起難言的躁意。
夢子的反應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本以為在人見城中醒來后,會對任何人都防備無比的夢子……只是在和睡骨說話,談論的也完全都是醫術方面的事。
為什么?
她難道不害怕嗎?
在那樣的情境之下被自己強行帶走,落入妖怪的掌控之中,連引以為傲的反轉術式和咒言也無法使用……難道不該產生恐懼之心嗎?
還是說,這只不過是夢子的偽裝,想要迷惑他呢……
難以理解的女人。
無論用了怎樣的陰謀,面對怎樣的處境,夢子的心都不會受到動搖。
被鬼蜘蛛覬覦也好,直面人類的貪婪也好,遭到信任之人的背叛也好……她總是這么一副干凈又美麗的樣子。
……如此難以忍受。
屬于鬼蜘蛛的邪念,屬于人見陰刀的渴望,還有屬于妖怪的惡意,在奈落的體內狂烈地翻涌起來。
想要撕破她的表象。
夢子的扭曲,夢子的黑暗,拋棄美麗高潔的偽裝,露出那樣可怕的一面……才是你的真實。
“神無。”
奈落開口,只是沒有意義的一聲呼喚,白發女孩手里的「死鏡」就像收到了指令,鏡中景象歸于一片空白。
神無,雖然是一頭白發、全身都是白色的女孩外表,但她的確是妖怪沒有錯。
她是奈落的第一個分.身。
無色無味無妖氣的妖怪,似乎也沒有心,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靜靜聽著奈落的指示。
“你去看著繼國緣一。你沒有妖氣,那個男人也很難發現吧。”
奈落說道:“不要讓那家伙找到人見城來。”
收到了這樣的命令,神無卻好像根本沒有要去面對一刀就險些終結黑死牟的劍士的恐懼,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陰影中。
分.身離開后,房間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一身淺色和服的青年起身,拉開了障子門。
“陰刀大人……?”
候在門口的部下連忙行禮:“您有什么需要的嗎?”
在他們的眼中,因為處理城外遇襲之事而忙碌了一上午的人見陰刀,蒼白的面容上流露出的些許神態,與往常比……多了些難以描述的、壓抑的情緒。
“夢子如今怎么樣了?”
人見陰刀問出話后,又改了口。
“不,不用說了……我自己去看吧。”
……
來到人見城的當天下午,奈落就按捺不住,主動出現在了夢子的面前。
脫掉了銀白色的狒狒皮……他露出的樣子,是人見陰刀的外表。
海藻般的黑色長發,發梢垂在胸前,俊麗的臉明明和人見陰刀相同,卻因為眼角的一抹藍色妖紋而變得格外嫵媚,充滿了難言的冰冷誘惑。
當他用那雙紅色的眼睛凝視著自己時,夢子恍惚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無限城,仍然是鬼喰姬的時候。
……或許也沒有錯。
想要吃掉自己、又無法忍受自己死去的鬼的始祖。
想要看到自己露出丑態,不惜墮落變成妖怪的鬼蜘蛛。
無論是哪一者,夢子都是鬼想要吞吃的對象。
明明無慘和奈落不是同一個人,卻在某種意義上做出了相似的選擇……到底是因為他們性格中相似的殘酷的部分,還是因為夢子本身就是吸引著黑暗之人的那團火焰……已經分不清了。
就像是命運的線頭,不經意間穿過了夢子的指縫,被她抓住攪在一起,混成雜亂的線團。
“沒有耐心是很致命的事。”
仆人們輕輕合上障子門后,僅留下他們兩人的房間里,夢子開口說道,黑色的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以為你多少能夠忍耐幾天……看來你很焦躁,奈落。”
在夢子的目光里,奈落有種她的目光好像鉆進了自己肉軀,細細審視那些骯臟腐臭的肉塊的錯覺。
明明還沒有開口交流,他就在這種目光中喪失了從容,感覺身體微微發燙。
“……我很好奇你的心情,夢子。”
奈落窺視著她的面容,不放過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想要從中找到可以操縱攻擊的裂痕:
“被鬼蜘蛛背叛,被繼國巖勝背叛……你不覺得自己很容易誘惑這種卑劣的家伙嗎?”
然而被他譏諷的夢子,完全沒有露出不快的神色,反而若有所思。
“嗯……好像的確是這樣。
“癲狂的人,本來就會被癲狂吸引。”
夢子說,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甘美的微笑:
“你不是也一樣嗎,奈落?”
“……我……?”
黑發的青年身上驟然涌現出藍紫色的咒力,將他整個人都盈滿,仿佛不受控制的內心正在翻涌。
“你是說我奈落,被你吸引嗎,夢子?”
“……”
夢子沒有回答。
她只是安靜地凝視著奈落,黑色的雙眼中好像燃燒著黑色的、閃耀著光芒的火焰,細細地觀察著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每一個神態。
在那無言的對視之中,奈落感覺到一種自胸膛之中被牽扯的疼痛和燃燒感。
……夢子。
他猛地起身,離開了這里。
第39章 人見燃燒奈落
雷鳴的雨夜。
閃電劃破夜空, 在門外閃爍一瞬紫色的光芒,短暫地照亮了房間中的景象。
人見陰刀模樣的奈落靜靜地坐在這黑暗里,凝視著緊閉的房門。
……夢子。
夢子是個詭異的女人。
她或許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情緒的波動、內心的欲.望……這些細小的東西,或許都被她完全看在眼里。
夢子能夠看穿他的動搖。
奈落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這一點。
在他讓夢子恐懼動搖之前, 夢子先看穿了他。
月亮逐漸被陰云遮蓋, 外面下起了暴雨。
“……你太小看我了, 夢子。”
他自言自語著, 在雷鳴閃電劃過的夜晚, 拿起長刀,站在黑暗的房間中, 褪去了上半身的衣物。
“噗呲——”
刀刺入赤.裸的胸口, 旋轉,剖出了一個白色的肉塊。
空缺的胸口迅速地愈合,再次長出了白色的肉塊,又再次被奈落的長刀毫無猶豫地剖去……
白色的……數不盡的肉塊將屋中完全填滿、涌出門外,又將院落的地面也鋪滿……
直到最后,奈落剖出了一個仍在跳動的東西。
“砰砰、砰砰……”
紅色的肉塊落在白色肉塊中,轱轆轱轆滾了一圈, 像是某種活物般一張一縮。
那是奈落的心臟。
只不過眨眼之間,心臟的細胞迅速地鼓動起來, 扭曲、生長……最后, 變成了一個潔凈的嬰兒。
奈落的第二個分.身,睜開了眼睛。
他有著淺紫色的短發,紫色的眼睛,從睜開眼睛起就已經擁有了自我的意識, 眼珠轉動一圈,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奈落。
奈落低頭看了一眼肉塊中軟弱的嬰兒, 并不在乎心臟化作的嬰兒對自己的打量,只是慢條斯理地擦去長刀上的血液,合上衣襟。
“赤子。”
奈落對自己的第二個分.身吩咐道:
“明天開始,你去找夢子,看一看那個女人真實的想法。”
……去找夢子?
地上淺紫短發的嬰兒明明看起來就像剛剛誕生的純凈的孩子,話語出口時卻說不出的冰冷:
“你讓我用這樣的身體去找夢子嗎?”
赤子心知肚明,自己這脆弱的肉.體,是奈落故意為之……就是為了限制他的行動力。
連自己的心臟都要防備……果然是自己才會做的事。
聽到他的詰問,奈落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因為赤子是自己的心臟就露出任何溫和或信任的神情:
“那是你要解決的問題。做不到的話,我就把你吸收,創造一個新的分.身。”
“……”
赤子紫色的眼睛定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閉上眼睛。
下一刻,在閃電亮起的瞬間,赤子的身體倏忽從中間裂開,分作兩半。
其中一半肉身迅速地成長,肉塊扭動著,長出新的四肢、頭顱、毛發、五官……就像是細胞的分裂一般,赤子分裂出了一個新的奈落分.身。
淺紫色的長發垂落在腦后,新的分.身撐著地面,一點點抬起頭,露出了和赤子一樣紫色的眼睛。
這次的分.身不再是嬰兒,而是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童子模樣。
“白童子。”
赤子說道,向他伸出雙手:“你和我一起行動。”
……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夢子發現,房間里原本一直會安靜等待她的吩咐的仆人們不知何時都消失了。
她從軟被上坐起來,環顧四周,屋中已經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陰影中的不速之客。
將明未明的天空,還沒有陽光落入這間房屋,蠟燭在夢子看過去時,突然燃燒了起來。
“夢子。”
安靜待在陰影中的人終于出聲,一點點走入燭光下,顯現出真實的模樣。
身穿白色水干的男孩單手抱著一個被白色衣物包裹的嬰兒,淺紫色的發絲下,兩雙相似的紫色眼睛一同盯著她,就像是一對好看到詭異的兄弟。
“你的知覺很敏銳呢……不愧是黑巫女。”
抱著嬰兒的男孩說道,干凈俊秀的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淡淡高傲:
“我是白童子,這是赤子。如你所見,是奈落的分.身。”
[【特殊】你看到了【????】【白童子】。]
[【特殊】你看到了【????】【赤子】。]
“哦……”
夢子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雖然還不太清楚這兩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孩是怎么回事……不過白童子和赤子都很好看啊。
總之,先存一下檔吧。
[存檔中……]
[3號位存檔成功。]
在燃起的燭光里,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你好。我是夢子哦。”
“……?”
夢子出乎意料的問候讓白童子愣了一下,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我知道你是誰。”
“嗯,你叫了我的名字嘛。”夢子維持著坐姿,盡量和他們平視:“但是聽到別人的自我介紹,自己也要介紹自己……這是基本的禮貌吧。”
白童子古怪地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再爭辯,而是一個閃身來到夢子身邊。
他將赤子放在她胸口的同時,從背后抱住了她的身體,禁錮著夢子的肩膀和手臂。
“不要動。”
白童子湊在夢子耳邊說道,紫色的眼睛觀察著她的表情:
“你的咒力都沒有恢復吧,什么都做不到的,不要反抗了……我沒有興趣折斷你的手臂。”
“嗯,我也沒有興趣感受被折斷手的感覺呢。”
夢子非常平靜地維持著被抱住的姿勢,好奇地看向趴在自己胸前的赤子:
“你要對我做什么呢,赤子?”
“……”
從來到房間里就一直沉默,只是在白童子和夢子對話時默默觀察的赤子,此刻用那雙紫色的眼睛看著她,終于開口道:
“奈落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夢子。我可以看到你的內心。”
“……赤子只是聽從奈落的命令行動嗎?”
聽到他的話,夢子完全沒有露出害怕的樣子,和赤子知識中的人類完全不同:
她低著頭,黑色的眼睛靜靜注視著赤子,目光里帶著一點讓人讀不懂的火光。
“赤子你自己,不想看嗎?我的心里……讓我煩惱的事,讓我痛苦的事,還有……我的秘密。”
“……”
昏暗的房間里,只有燭火照亮的這個角落,明明是白童子和赤子束縛著夢子……有一瞬間,赤子卻覺得他和白童子反倒像是被某種龐大的東西,輕輕含進了嘴里。
……這就是夢子。
被鬼蜘蛛,人見陰刀,還有妖怪追逐的人。
“你沒有辦法影響我,夢子。”
赤子紫色的眼睛與那雙黑色的漩渦對視,面上依然是略顯陰郁的平靜神色,仿佛沒有受到動搖:
“我能發現人類的陰暗面……我和白童子是奈落扭曲的一面,沒有從他那里繼承多余的感情。”
愛慕,悲傷,痛苦……那種東西他完全感受不到,全部殘留在那些被奈落剖下、堆滿了房屋和庭院的,數不盡的肉塊里。
“原來是這樣啊。”
夢子微微放松了身體,讓他能夠更加自然地靠在自己身上。
她黑色的眼睛彎起,輕聲細語道:
“那、看到的東西……也要告訴我哦。”
……古怪的人類。
不過,夢子不反抗,對于他和白童子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赤子張開小小的、脆弱的雙手,輕輕伏在夢子身上,將耳朵也貼近夢子的心臟。
“……唔。”
被入侵內心的感覺,好奇怪啊。
夢子向后,靠進白童子的懷里,也不在意他這樣瘦小的身體能不能承擔自己的重量,仰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
抓住她的白童子愣了下,又收緊了一點手臂。
[人物名稱:夢子
年齡:18歲
聲望:你被稱為“蟲姬”,被視為黑巫女。]
[狀態:人類
……
快樂:-50(悲傷)(意志加成)
……]
[狀態:悲傷][意志加成]
[狀態:悲傷][意志加成]
“…………”
“……”
赤子在夢子的心中徘徊著。
目之所見的到底是什么樣的景色,連赤子自己也很難說清。
好像是一潭深深的池水,黑色的溫暖的水流將身軀包裹著,一點點沉沒在池底……甘甜的溫暖的水涌進口鼻,沒有任何痛苦,就這樣一點點將人吞入其中。
耳邊一開始只是一片寂靜。
但意識到的時候,就會反應過來,那是過多的、無數的聲音交錯在一起,發出了滿溢飽脹到疼痛的呼喚和哭泣。
【夢子】
【不要哭了】
【夢子】
【夢子】【夢子】【夢子】
【不要怕】
【夢子】【你是誰?】
【…………你在夢子的里面做什么?】
赤子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對上夢子的目光,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冒出了冷汗。
“結束了嗎?”
明明是被窺視了內心、還被妖怪束縛著的人,她卻像是沒事人似的微笑著,艷麗的黑色發絲垂落在肩頭,脆弱的身軀,卻讓人想到了危險的毒蟲。
赤子沒有回答夢子,只是語氣低沉地叫了白童子一聲:“……白童子,走了。”
白童子這才松開夢子的身體,將赤子單手抱起,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直到走進無人的廊道,白童子才出聲道:
“你看到什么了,赤子?”
白童子沒有忽略赤子方才的反常,甚至有些后悔這次讓赤子看了夢子的內心,明明他也可以讀心……
“夢子有哪里不對嗎?”
讓奈落如此執著的女人,就算是白童子也感到十分在意。他不認為自己繼承了本體多余的情感,只是想要從這種微妙的在意之中,窺探到本體的弱點和內心的裂縫罷了。
白童子知道——赤子也一樣。
他們是奈落的心臟的化身,就和本體一樣擁有著最骯臟和扭曲的一面。
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產生了要獲得最高的主動權、將包括本體在內的任何分.身踩在腳下……得到一切的野心。
第40章 人見燃燒奈落
面對白童子的詢問, 赤子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雖然同樣是奈落的心臟,但赤子比起白童子更加內斂,心思也藏得更深……而不像白童子那樣直白,幾乎將傲慢和野心完全袒露。
“夢子不是普通的女人。”
赤子說,
“她是奈落也覺得棘手的人……身體里面除了夢子自己的想法, 還纏繞著許多怨念和詛咒。”
人類的悲傷, 痛苦, 愛.欲和癲狂, 都會變成負面的能量積聚,形成咒靈之類的不祥之物。
但是夢子身體里的那些聲音, 又好像和這些東西有所不同。
赤子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 暫時不打算深入其中。
他又不是真的任由奈落驅使的工具……本體竟然想要讓他來承擔所有的風險,真是愚蠢。
就連從夢子心中看到的東西,赤子也不打算完全如實告訴奈落。
他自己看到的夢子的內部,當然也只屬于他自己。
白童子皺著眉,莫名感到一絲不快:“怨念和詛咒?除了我們,還有誰對她施加的詛咒?”
“不知道。”赤子面無表情,“夢子和繼國緣一去過很多地方, 或許這數年間,也有人想要她想要得不得了。”
他們談話間, 已經靠近了奈落所在的地方, 白童子忍不住手指用力掐住了赤子的身體,充滿殺意地追問:
“誰?誰想要她?”
他的話語終結于奈落的開口:
“白童子。”
坐在房間深處,似乎已經處理完了那堆積如山的白色肉塊的奈落,此時又恢復了陰柔俊麗的模樣, 只是大量剖出自己的肉身,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脆弱了一些。
“你太多嘴了。”
奈落說道, 帶著藍色妖紋的紅色瞳眸十分冰冷,看白童子閉上嘴后,眼睛又轉向他懷里的赤子:
“赤子,你說的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夢子自己呢,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你可以操控她嗎?”
他說話時語氣不緊不慢,有一種優雅從容的氣質,將人見陰刀那種少城主的高貴氣息完全展露了出來。
但赤子卻能從奈落盯著自己的目光里,察覺到對方隱藏在平靜表象下的波濤。
如果這個時候說自己可以操控夢子……哪怕這對于奈落來說是有利的事,本體恐怕也會立刻對自己生出殺心吧。
哼,奈落……你真是裝腔作勢。
赤子不用思考就知道,奈落是絕對不能容許除自己之外的人去操縱夢子的。
哪怕他是奈落的心臟也不可以。
讓自己去窺視夢子的內心,已經是奈落的極限了。現在這個看似平靜的男人,大概已經對觸碰了夢子內部的他有了殺之而后快的惡意。
即使如此,奈落又無法控制自己,想要得知夢子的內心……為此不惜借用他赤子的力量。
他對于奈落還很有用。
奈落也一樣……對于赤子還很有用。
赤子微微垂下雪白的睫毛,如同沒有察覺本體的惡意一般,平靜道:
“夢子想要四魂之玉,還有青色的彼岸花。”
“四魂之玉?”
奈落的目光微凝,“赤子,你看到的只有這么膚淺的欲望么?”
他與赤子對視一秒,一條觸須從衣袍中伸出,毫無猶豫地刺入了赤子的眼瞳。
奈落并不認為夢子那種無法揣測的女人,會像妖怪和山賊一樣渴望四魂之玉這樣的東西。
他也無法相信自己的心臟,會如此坦誠地告知一切。
“唔——!”
被本體搜查看到的東西,即使是赤子也感到極度不適。
但赤子同樣發現了奈落這一瞬暴露的失態。
赤子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奈落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感到一陣荒謬,嘴角揚起一點陰郁的笑意。
“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嗎?”
一方面認為夢子是虛偽惡劣的女人,想要看到她扭曲的真實面目;想要讓夢子露出潮濕陰暗的樣子;但是當有人說出夢子的欲.望,奈落又不肯相信……
難道奈落不覺得自己很矛盾么?還是說,這就是他沒有從奈落那里繼承的軟弱的感情呢?
對于夢子的執著到底是什么?
赤子感到困惑,但是他沒有揭穿本體,而是忍耐著被搜查記憶的感覺,將某些東西藏在最深處,冷靜道:
“……鬼蜘蛛應該有聽到過吧,夢子和繼國緣一說過,她想要四魂之玉這樣的寶物。”
……鬼蜘蛛。
是的。
奈落當然也能看到鬼蜘蛛的記憶。
在山洞里軟弱地躺在草席上不能動彈,只能依賴夢子的憐憫,卻產生了邪念的強盜……
只是聽到鬼蜘蛛和夢子的名字連在一起,他的體內就好像升起了那種不能撲滅的火焰,鬼蜘蛛的心在叫囂著,對夢子的名字產生了本能般的反應。
鬼蜘蛛窺視著夢子的一切。
在夢子和繼國緣一依偎在火邊時,在夢子為繼國緣一吹笛時……在夢子戴上繼國緣一的耳飾時。
胸膛中的這種焚燒感,難道是人類的嫉妒么?
……無聊。
奈落壓下胸膛中的情緒,收回觸須,維持著難以捉摸的模樣:
“四魂之玉對我們也很有用。白童子,你就去幫助黑死牟好了……從巫女桔梗那里拿到四魂之玉,要用什么樣的手段都無所謂。”
白童子聽到命令,看了一眼懷里的赤子:“赤子呢?”
“赤子就交給神無。”奈落說道,隨手扔了一塊通體澄澈的藍色寶玉給赤子,“這是能夠隱藏妖氣的不妖壁。你和神無一起,想辦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再取得四魂之玉好了。”
……奈落真的很會差使人啊。
不過,四魂之玉也好、夢子也好……奈落感興趣的東西,暫時沒有違背他的目標。
被命令的心臟微微瞇起眼睛,并沒有反駁什么,用脆弱細小的雙手捧起了不妖壁。
……
白童子和赤子離開后,奈落又靜靜坐了一會兒,感覺到后背冒出熟悉的熾熱感。
蜘蛛樣的燙傷痕跡,從他的后背浮現出來。
只要一提到夢子,只要一見到夢子……這燙傷般的印記就會膨脹,無論如何都無法消除。
奈落眼神陰郁地轉動眼珠,看向鏡子里自己的后背。
……鬼蜘蛛。
在他體內叫囂的邪念,奈落只要一想到這是強盜鬼蜘蛛對夢子的欲.望,就感到惡心無比,心中燃起冰冷的怒火。
他是從人類的欲念之中誕生的,邪惡強大的妖怪……這種渺小的人類,怎么能夠動搖自己。
“就憑你這種骯臟下流的強盜,也想要影響我奈落么。”
明明房間里沒有風,燭火卻忽然閃爍了幾下,明明滅滅,在奈落俊美的臉上投下幾點陰影。
“噗呲……”
皮肉割裂的聲音,帶有蜘蛛樣燙傷的皮,被人為割了下來,墜落在地面。
……
[你在【奈落】的城堡中度過了被囚禁的一天,快樂-1]
自從半夜被赤子和白童子窺探了內心后,幾天內夢子都沒有再見到包括奈落在內的妖怪。
雖然暫時恢復不了咒力,但行動并沒有受到限制,夢子非常自然地過起了刷屬性的生活。
吃飯、休息、練箭……就像平安時代最開始時那樣,無聊的項目只要快進就可以了。
[你努力練習弓道,體質+1,【弓箭】+1]
用□□的力量練習箭術,因為體質屬性比較低,很快手臂就會酸痛,不過夢子可以和睡骨大夫一起給自己開一些藥,所以完全沒有問題。
人見城的侍女和仆人都知道夢子的身份,無論夢子想要什么、想去城中的哪里,都不會受到阻攔。
“那邊是做什么的?”
夢子放下弓箭,站在道場中,看向遠處顯得有些荒涼偏僻的院落。
“那里……”
本該對人見城的一切都非常熟悉的侍女臉上閃過了一瞬的茫然,隨后恢復了原本的神態:“夢子大人,您需要水嗎?”
看起來就像是忘記了剛剛被問到的問題一樣。
是妖術嗎?
夢子看了她幾秒,嘴角微微翹起,嗓音溫柔。
“不。不用哦。”
……奈落或許是故意的也說不定。
他或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在潛意識中希望自己發現這個地方……所以他的結界讓其他人都忽視了這里,卻沒有對夢子做出任何暗示和影響。
讓她如此輕易地發現了這里。
用想要散步的借口隨便打發了侍女,夢子獨自走向被人忽視的院子。
“嗡嗡……”
頭顱大小的毒蟲從枝頭飛起,迅速地跟上了夢子,在她身后不遠處亦步亦赴地飛翔著。
最猛勝緊緊跟著她,夢子卻并不在意。
不管是受到奈落的命令監視自己也好,還是像過去那樣等待自己的命令也好……
比起過去和夢子之間的飼養關系,被鬼蜘蛛吸收的最猛勝,已經變成了奈落的一部分,聽從著妖怪的命令和心意行動……就算是被迫成為了別人的東西,就算她說出命令依然會遵循,夢子也不會再要了。
她靜靜看了幾秒籠罩著這個院子的紫色結界。
別人眼里完全看不到的東西,對于現在的夢子來說,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夠分析出這種結界和普通的“帳”有什么區別。
五條老師真的是很好的老師呢……
喜歡。
她愉快地穿過結界,一腳踏了進去。
紫色的結界形同無物,完全沒有阻攔她,就像是穿過一個紫色泡泡一樣輕易地走進了院子。
雙腳觸碰到地面的一瞬間,夢子就察覺到了異樣感。
地面比起普通的泥土,要微妙的更加柔軟一些……怪異的觸感讓她不由得低頭仔細看了看腳下的地面。
用手里的弓箭尾部輕輕戳進泥土,稍微翻了一下后,在褐色的土壤掩埋下……夢子看到了一些白色的東西。
白色的,帶有一定彈性的、純凈的肉塊。
這是什么?
[你發現了【奈落】的【慕情】。]
……慕情?
這種肉塊,是奈落的愛慕么?
她若有所思地將泥土蓋回去,繼續往前走。
整個院落、整片土地下面……都已經被這種白色的肉塊填滿了。
奈落的愛慕……就在這數不盡的白色肉塊中。
夢子踏著這些被妖怪一塊一塊從胸口剖出的肉塊,無聲無息來到緊閉的房門前,一把掀開了遮蔽內部的竹簾。
地上到處都是血跡。
“……”
站在屋中手握長刀、赤著上身的黑發男子回過頭,驚疑地看向了她。
“奈落。”
夢子看著他刀上滿是瘴氣的血液,還有背部慢慢愈合的傷口、落在地面被剖下的帶有蜘蛛燙傷痕跡的血肉……
很輕地開口:
“你很害怕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