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墮落
袁晴遙進家門時, 誘人的飯菜香氣撲面而來。
她心如止水地換上拖鞋,走進餐廳,果不其然, 塢南飛點了一桌子外賣正一個人大口朵頤。
“小甜心跑去外面洗澡了?瞧瞧, 水都滴地上了。”他停下筷子, 玩味的眼神在她身上游走,“等會兒我的小甜心還得拖地洗衣服, 真辛苦,不過, 你那水涔涔的樣子看著還真讓人憐愛呢。來吧,分你點飯吃。”
說著,他推了推殘羹剩飯, 招手示意她坐下來用餐。
她嘆氣, 低聲回應:“南飛,你吃吧,我去洗澡。”
他沒再邀請,一邊看球賽,一邊夾一塊那個、嘗一口這個, 心心念念的中國美食啊, 他吃得過癮。
洗完澡,袁晴遙肚子餓得咕咕叫, 來到餐桌前坐下,視線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流轉。
塢南飛這時開始護食了,雙臂圍成圈將吃的護在懷里:“自己點外賣, 我還沒吃夠呢。”
她起身, 去廚房沖了碗泡面先墊吧一下。
剛把泡面和餐具端上桌,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袁晴遙與塢南飛相視一眼,她擱下碗筷,前去開門。
門打開——
三名中年婦女站在門口顏厲色地盯著她。
其中一位戴眼鏡的阿姨朝屋內望了望,語氣嚴肅:“女士,我們是社區的人民調解委員會委員。我們接到投訴,說你家存在家庭矛盾糾紛?方便了解一下嗎?”
袁晴遙抽一口冷氣,支支吾吾道:“啊……我家、我家沒有矛盾和糾紛,阿姨,你們搞錯了。”
委員會的三位阿姨本著“早發現、早報告、早解決”的負責任的態度,堅持進屋檢查。
“喲,歡迎歡迎——”
一聲低沉的男聲從屋內傳來。
只見塢南飛從容不迫,熱情地上門迎接,將阿姨們請進客廳,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招呼她們在沙發上好生落座,問:“姐姐,你們有何貴干啊?”
姐姐……
阿姨們面面相覷。
一位阿姨單刀直入:“小伙子,你再對你對象動手動腳,下次來敲門的就不是我們委員會的,而是警察了。”
塢南飛彎起嘴角笑:“姐姐,你們好像對我有點誤會,我不是家暴男,我只是……有點特殊癖好罷了。”
語間,他亮出鎖骨的淤青和胳膊的抓痕,笑得明朗:“不怕姐姐們取笑,我和我家小甜心都帶了些‘字母屬性’,確實見不得人,但不犯法。這是我們間的甜蜜互動,也算小游戲吧,愛得太熱烈恨不得把對方吞了。”
正派傳統的調解員們目瞪口呆。
現在的年輕人都玩得這么花嗎?
袁晴遙趁熱打鐵,解釋稱:“姐……阿姨,這是我和我男朋友體現喜歡的方式,不是暴力。很抱歉,給你們造成了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讓你們這么晚還跑一趟。”
阿姨們擺擺手,臨走前,尷尬地囑咐:“小伙子、小姑娘,別玩過火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處對象歸處對象,愛歸愛,還是要愛護自己的身體啊!唉,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啊……”
*
送走居委會的人,塢南飛點上一支煙。
煙霧繚繞之中,他倚靠上墻邊柜,細長的眼睛透過縷縷白色望向袁晴遙,哂笑道:“熱心市民林先生啊……”
覺得好笑,他笑出了聲:“看來,下次管教我家小甜心的時候要當心一點了呢。”
關上門,袁晴遙站在塢南飛面前。
他深吸一口,悠悠吐出,煙氣騰云上升,唇畔的弧度看起來越加心存不良。
下一秒,他把抽了兩口的煙遞給她:“光看著多沒意思,來一口?”
沒遲疑,她的手伸向了香煙……
*
第二天一早。
袁晴遙剛到工位,只見付子聰拎著一個保溫袋和幾袋咖啡,敲開了辦公室的門,他揚起手中的袋子,活力四射地打招呼:“大家早上好呀,又見面了!”
唐貝拉招呼營銷組的組員一人拿了一杯咖啡。
袁晴遙不喝咖啡,便笑著道了聲謝,沒去拿。
付子聰一臉意味深長的笑,踱步到她跟前,神神秘秘地把保溫袋放在她的辦公桌上,掀開蓋子:“鏘鏘——”
袁晴遙探頭探腦去看——
袋子里盛有熱乎乎的雞蛋餅、南瓜粥、洗干凈的草莓、一個保溫杯和一盒感冒靈沖劑。
她瞪大眼睛,語調上揚:“子聰,你知道我感冒了?”
付子聰眼睛瞪得更大:“我知道……知道!”
袁晴遙追問:“這不是你給我的?咳咳……”
付子聰裝傻:“就是我給你的呀!”
袁晴遙再問:“這些是你準備的?”
付子聰扣了扣腦門:“現……現在的商家貼心的不得了,可會做生意了!病號大禮包!”
手托下頜望付子聰,袁晴遙一副汗顏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語重心長地念叨:“弟弟啊,向人學習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三棒子打不出一句實話的臭毛病就不要沾染了。”
干笑兩聲,付子聰揪著自己蓬蓬的頭發,心虛地噥噥:“你明明知道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同學是誰還盤問我……”
袁晴遙把早餐和藥品拿出來,捂住嘴巴咳嗽幾下,又喝了口水潤嗓子:“保溫袋需要還給你嗎?還是你的任務還要盯著我把這些吃完喝完?咳咳……”
擺擺手,付子聰連連朝門口后退:“不用,我的任務完成了!我沒說漏嘴,遙遙小姐姐,你要給我作證!好啦好啦,當然我也希望你明白‘雷鋒’同學的好意……下次見!”
付子聰開溜。
“子聰!”袁晴遙叫住了付子聰,一邊從保溫袋里拿出吃的,一邊看著他問,“你老大還好嗎?”
“不好!心里都流血了!”付子聰夸張地回道。
“不是啦,我是問他有沒有生病,他昨天也淋雨了。”
“生、生病了!臥床不起!需要你去探望他!”
“好的,他沒生病,子聰弟弟,你比我還不會撒謊。”
“……”
待付子聰離開,袁晴遙打開了保溫杯。
溫暖香甜的氣味從小孔中頑皮地鉆進她的鼻腔,抿一小口,四分辣,六分甜,味道柔和而不刺激,暖暖的,是紅糖姜茶。
一邊吃著今日的第二頓早餐,一邊完成海外各大平臺的節目推廣宣傳,她身體倍兒棒,才不會淋個雨就打噴嚏,才不會受點涼就生病咳嗽呢!
*
時間飛逝,三天一晃而過。
付子聰每天送來的早餐大禮包吃的喝的都不重樣,里面還多了一盒潤喉糖。
第三天時,袁晴遙收下了保溫袋,板著臉說:“子聰,麻煩你轉告這位好心人不要再送東西給我了,我有男朋友,他這樣我會很困擾。”
話畢,她遞給付子聰一個袋子讓其轉交給某人:“這個也拜托你轉交給他,里面有九個國家二十六座城市的上千張風景照,足夠抵消他這三天的早點了。”
付子聰嘴巴撅上了天,悄聲嘀咕:“遙遙小姐姐,我見過你的男朋友,怎么說呢……男人最了解男人!難怪我母胎單身,哼,你們都愛壞男人……”
同天,第一期節目剪輯完畢,項目負責人審核完第一版后,下達了修改意見。保密起見,綜藝正式上線之前,除了高層領導、導演和部分后期人員在成片播出前可以先睹為快,其他工作人員一般沒有資格提前閱片。
下班時,袁晴遙好奇地詢問唐貝拉觀后感。
唐貝拉身為尊貴的投資方,自然“超前點播”了,她攬著袁晴遙的肩膀,發表看法:“是我想要的效果,溫馨治愈,細水長流,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出了場館,唐貝拉提出開車送袁晴遙。
袁晴遙婉拒了,她一邊步行回家,一邊看手機,忙了一天,終于能抽出時間認認真真地回復何韻來的消息了。
自從去機場接了塢南飛,何韻來這些日子不遺余力地“拯救”袁晴遙——
喊她出來參加說是只有女性的聚餐,實則是男女各半、且以相親為目的的“聯誼”,其中還不乏各方面條件都很優秀的男性;三天兩頭給她轉發“女朋友被反社會人格的男朋友玩弄、毆打、甚至殺害”之類的駭人新聞,就差備注一句“袁晴遙,這就是你日后的下場”;搬出袁斌和魏靜震懾她,發牢騷說“你清醒一點,那種男的連叔叔阿姨的腳指甲縫都入不了,別提入眼了”;還旁敲側擊地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
總而言之,絞盡腦汁。
袁晴遙十分感動,然后拒絕了何韻來。
她完全不需要結識新的男性,塢南飛不會那么殘忍地對待她,他入不入得了爸爸媽媽的眼也根本不重要,她壓根不在乎,她不認為自己的心理病了,她內外都很健康。
路上,她和何韻來通話,上述內容第N次重復了。
好說歹說何韻來就是死活不信,罵她“魔怔了”,又欲說還休:“那個……遙遙,就是你那個吧……我想問你是不是……是不是還……哎呀!我就想問,你是真腦子被門擠了還是還惦記著林柏楠啊?用這種方式報復他?”
她則答道:“我沒有報復林柏楠。我真的和南飛相處得非常愉快,他對我挺不錯的,教會了我不少事,他是個又壞又怪的好人,沒騙你。”
何韻來失語,良久,吼道:“我信你個鬼啊!”
又是一通掰扯不出個所以然的電話,雙方都固執己見。
袁晴遙掛斷電話,怔怔出神,她理解何韻來是在為她著想,她很歉疚,也明白自己當前的處境。
她也不想這樣……
可是……
沒辦法。
調整了一下單肩包的位置,袁晴遙繼續趕路。
除了被林柏楠強制抱上車送回家的那次,這些天,她都步行上下班,走著走著,第六感又發出了警報信號——
有人在跟蹤她。
已經第六次了。
時值九點,已過摩肩接踵的人流高峰期,這條路倒也沒到人煙稀少的地步,行人三三五五。
袁晴遙速率不變,步履從容,形態自若,下一個轉角,她拐進了最近的店鋪,一家五金店,然后,瑟縮在門口,惴惴不安似的抱住雙肩,站在店門口等候那人露面。
片時,那人假裝正常地從她面前經過,但沒有看見她,一雙眼睛骨碌碌地在前方尋覓……
“嗨,老同學!”
“……!”
“跟著我干嘛?萬葉舒。”
“……”
“看我呀!我在這里!”
“……”
這大大方方的打招呼聲惹得萬葉舒一陣心悸,音量不大,恰恰好夠她一人聽到。
萬葉舒佯裝不經意地轉過頭來,掛上友善的微笑,立時,卻笑容一僵,因為她看見嗓音清亮、甚至染著些愉悅之意的袁晴遙,竟是一副唯唯諾諾的肢體動作。
萬葉舒接著演戲,裝作吃驚:“你是……袁……袁晴遙?天,真的是你!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我聽說你去英國念書了,我還以為你會在英國定居……”
袁晴遙瞪著驚恐的大眼睛,捂住嘴巴,小聲截斷道:“我爸媽在國內,我家林柏楠也還在苦苦等我回來呢,他那么那么那么喜歡我,我怎么會留在英國?”
旋即,袁晴遙眼泛淚花,顫顫巍巍地后退,恰到好處的音量從她的指縫中溢出:“你這個倒胃口的牛皮糖怎么還死皮賴臉地黏著我們不放?林柏楠從沒正眼瞧過你一次,他當初注意到你還是因為你招惹了我,你真可憐。”
她以最怯懦的樣子,說著最惱人的話。
“要不是你他就接受我了!”
“是嘛,方舒葉——”
“……你閉嘴!”
“啊,你要干嘛?嗚嗚嗚……”
“你和他沒有復合!”
萬葉舒的嗓門陡然抬高,引得店內店外的人駐足圍觀,店鋪老板出面調節了。
袁晴遙“怯生生”地躲在老板身后,一臉即委屈又驚懼的表情:“我回國就和他同居了,某某小區,我還發了我和他手牽手的官宣照片,你不是看到微博才找到我的嗎?那是我的男朋友,跟你八竿子打不著!你不要再覬覦他了!不要再跟幽靈一樣游蕩在我們身邊打擾我們的生活了!”
火上澆油。
萬葉舒面色忽紅忽白,忽然,她自信地笑:“袁晴遙,你交了新男友,我看見過,一個穿得奇形怪狀的男人,你們走在一起,那人絕不是林柏楠。”
袁晴遙像是被抓住了把柄,看似強裝鎮定:“你、你造謠要講證據的,口說無憑!”
冷笑一聲,萬葉舒打開手機相冊,展示了五張照片:“你和那個男人回家的照片、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買東西的照片,你們面對面說笑的照片……你怎么說?”
箭步上前,袁晴遙奪過萬葉舒的手機,喊:“老板幫我報警!這個女人尾隨我好多天了,這些就是證據!她是個瘋子!我的人生安全受到了威……啊!”
話未說完,袁晴遙的頭發被萬葉舒一把薅住!
萬葉舒伸手去搶手機!
說時遲那時快,袁晴遙把手機扔地上一腳踢遠!
萬葉舒火燎眉毛地去撿,袁晴遙抓住萬葉舒的胳膊阻止,萬葉舒氣急敗壞地撕打袁晴遙!
吃瓜群眾上前制止。
但兩個女生打架,女士不敢拉架,男士不好拉架,直到萬葉舒抄起柜臺上的一把尖銳的鉆子要捅袁晴遙時,一位大哥才將其強行控制住。
第112章 全是瘋子
派出所內。
辦公桌前, 袁晴遙和萬葉舒一左一右低頭坐著。
袁晴遙襯衣領口的兩顆紐扣都被萬葉舒扯掉了,脖子上還有三道紅色的抓痕。她眼眶紅通通的,雙目含淚, 外加她本就純凈無邪的長相, 當真楚楚可憐。
萬葉舒一改方才激憤的情緒狀態, 報了身份信息之后,就安靜溫婉地等待結果。
片警查問:“你們老鄉?以前認識?”
袁晴遙答:“認識, 我和她是中學同學。她上學時就欺負我、加害于我,不止一次。”
偷拍、偷本子、偷面包、教唆流氓非禮她、推花盆砸她……袁晴遙將萬葉舒耍過的手段講述了一遍。
許多事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不計較,到了計較的時候再好好一并算賬,但她沒有添油加醋、沒有夸大事實, 要穩住自己人畜無害的“小白花”人設, 不能讓人起疑她有表演成分在。
控訴完,袁晴遙請求:“但這些我都沒有確鑿的證據。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她能放過我,沒想到……警察同志,這次你一定替我討個公道啊!”
片警安慰袁晴遙稍安勿躁, 往事無從追究, 但這次事件他會調查清楚的。
而后,他仔細查看了路口和五金店內的監控, 判定萬葉舒尋釁滋事,負全責。
畢竟,監控只捕捉到了畫面, 并沒有錄下對話, 再加上在場群眾的指證,任誰分析, 結論都是——
袁晴遙察覺自己被人尾隨了,害怕得躲進了一家五金店,萬葉舒眼見自己行跡暴露,不裝了,攤牌了,面露兇相步步逼近;袁晴遙嚇得連連后退,二人在五金店內為一男子發生口角沖突。
最后,萬葉舒跟蹤袁晴遙的證據露底,狗急跳墻,對手無縛雞之力的袁晴遙大打出手,而袁晴遙被打了不還手也不還口,千真萬確的無辜、善良又柔弱的受害者。
做完筆錄,片警小哥批評教育道:“萬女士,無論是你自己手機里的照片,還是路上的監控攝像都能證實你近些天對袁女士存在尾隨跟蹤行為,還有今天的打架斗毆也是你挑起的。你們之間就算有深仇大恨也絕不能動手!現在是法治社會了,再說,為了個男人值得嗎?真是的……”
“是她挑釁在先。”萬葉舒為自己辯解。
“警察同志,你也看見了,我除了搶她手機保留證據,其他什么都沒做……”紅眼睛的“小白兔”囁喏道。
“你少在這里裝可憐。”
“我裝什么了?你打我打得還不夠解恨嗎?我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了讓你這么憎惡我?我只是在路上走路而已都讓你覺得我在挑釁你。”
萬葉舒十分突兀地將話題一轉:“警察小哥,我想報案,從這個月月初開始就一直有人跟蹤尾隨我,時常出沒在我的家和公司附近,我懷疑就是她……”
“哎?萬葉舒,你這個人怎么還倒打一耙呢?”
“袁晴遙你……”
“行了行了!時間很晚了,早點解決早點回去休息。”片警小哥掐滅了戰火,協調道,“跟蹤,按治安案件處理,情節較輕,處五百元罰款并拘留三天。打架斗毆,造成輕微傷害,處五百元罰款不拘留。雙罪并罰,萬女士處一千元罰款并拘留三天,你們雙方同意的話就簽個字。”
“太便宜她了!”袁晴遙據理力爭,“她剛才還對我拳打腳踢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現在跟個沒事人似的,一會兒恐怖分子,一會兒大家閨秀,你不覺得她很奇怪嗎?這樣的人不應該關起來觀察十天半個月嗎?或者直接送去……”
袁晴遙沒有道破。
片警小哥稍作思量,進入了公安系統,輸入萬葉舒的身份證號查詢信息。
隨著鼠標滾輪的下滑,他的神色復雜。
片時,他目光在袁晴遙和萬葉舒之間反復跳躍,說道:“袁女士,萬女士,情況有點復雜了……”
*
從派出所出來,夏夜被霓虹燈點綴,夜風吹動樹葉交織而成舒怡的白噪,本該令人舒緩愜意……
袁晴遙卻心情沉甸甸的。
萬葉舒被一個面容滄桑的中年婦女接走了,臨走前,她惡狠狠地沖袁晴遙罵:“婊子!”
中年婦女看起來和萬葉舒不太親密,走在老前面,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她時不時怪罪萬葉舒幾句,字里行間透露出忍無可忍卻又無法置之不管的無奈。
萬葉舒她們走遠后,袁晴遙繞到了警局后面的停車位。
塢南飛開著新提的車,懶洋洋地倚在車門上,看她來了,他打個響指:“小甜心,這邊——”
兩人坐進車內。
袁晴遙把今晚的所見所聞通通講給了塢南飛。
塢南飛扣好安全帶,抓著方向盤,興致高昂:“說好了既不憐香惜玉也沒惻隱之心的,按計劃行事。小甜心你真好脾氣,換我早送那瘋婆娘去她該去的地方了。嘛,現在也不晚,走嘍,給我的小甜心報仇去——”
“嗚——”
一腳油門,汽車疾馳而去。
袁晴遙趕忙抓緊安全帶,后背緊緊抵著座椅,雙腳踩穩踩實,長吁一口氣,說道:“既然通過正當手段很難懲罰她,那至少也要給她點顏色瞧瞧。”
*
塢南飛和袁晴遙向萬葉舒的住處開車狂飆。
其實,不光萬葉舒在心存叵測地窺探袁晴遙,袁晴遙這些天也在悄摸摸地打探萬葉舒的動向,居住地址、上班公司、交際圈、出沒場所等等。
讓人憤慨的是,一般公司的人事無法核查求職者的心理健康,J大高學歷光環外加善于偽裝,人模狗樣的萬葉舒在職場上混得有模有樣。
兩人先萬葉舒一步抵達。
這里是城郊的一座公寓,比較偏遠,安保設施級別很低,沒有門衛,進出大門刷門禁卡即可,街上有監控攝像頭,但很輕松便能找到監控盲區。
在此居住的打工人居多,此時夜深,能休息的都上床了,要工作的還在忙活,周圍行人寥寥無幾。
等了一會兒,萬葉舒獨自一人出現。
袁晴遙下車站在路邊,問候道:“又見面了。”
塢南飛下車走向后備箱,眼底那亢奮的火花呲呲直冒,對著萬葉舒咧嘴笑:“恭候大駕。”
一抹恐慌閃過萬葉舒的臉,她站在原地不動,堤防地盯著氣勢洶洶找上門來的兩人,突然,又松松地笑了:“啊,原來是袁晴遙和袁晴遙的男朋友,找我什么事?”
她神色自若,仿佛此前的爭執從未發生過。
塢南飛絀了絀鼻翼,一邊打開汽車后備箱,一邊戲謔:“你TM真病還是裝病啊?”
袁晴遙用詞文明:“送你一份見面……”
“噗啦——”
“啊!!!”
一聲慘叫蓋過了袁晴遙的聲音,“禮”字尚未說出口,萬葉舒就驚懼交加地痛苦倒地——
猝不及防的,萬葉舒從頭到腳被澆成了紅色,被她最恐懼的血覆蓋了全身!
她渾身抽搐,鮮紅粘稠的液體在路燈的照射下閃著詭異的光,臉上的血往兩側鬢角流淌,露出慘白猙獰的臉龐,陣陣尖刺的叫聲劃破夜空……
少頃,萬葉舒昏死過去。
而塢南飛,手里抱著一個大桶子,樂得歡快。
他請萬葉舒“品嘗”了滿滿一桶加了抗凝劑和色素的雞血!
眼前的狀況讓袁晴遙打個激靈,她呆鈍地問:“……計、計劃不是一人一把水槍嗎?你想謀、謀殺她?”
塢南飛把桶子擱地上,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之態:“水槍跟滋尿似的,太小兒科了,哪有請她洗個血漿浴爽快。看,我這份見面禮多有誠意!”
袁晴遙吞了口口水:“……她暈倒了!”
塢南飛聳聳肩膀:“看到了,所以呢?”
袁晴遙舌頭打結:“她她她……有可能被這么狠狠一刺激,精神徹底失常了!”
塢南飛語意輕蔑,還得閑從車里抽幾張紙巾擦手:“喲,那不更好?送她去‘桃花源’療養,少出來禍害人,為民除害了。我從來都動真格,不玩小打小鬧。”
袁晴遙完全傻眼:“……”
看著昏厥的萬葉舒和一地觸目驚心的血污,她手忙腳亂地撥打了急救電話,等待救護車到來的空檔,她又翻找起了之前存過的一通電話。
塢南飛悠閑地問:“又打給誰?”
袁晴遙翻白眼:“清潔公司!你搞這么大動靜,跟大型慘案現場似的!你巴不得警察叔叔送你一副‘銀手鐲’是吧?再說,這不僅嚇到路人還影響市容市貌!再再說,血漬很難洗,你讓環衛工人怎么清洗干凈啊?”
塢南飛手插褲兜,散漫地踢石子玩:“拜托,小甜心,你要不要這么有公德心?反正這兩天下雨,雨水就沖洗干凈了,嘖嘖,管那么多干嘛……”
袁晴遙祈禱自己沒惹出太大的亂子,又問:“你雇傭的那個男人最近還跟蹤糾纏萬葉舒嗎?”
“No,No,No。”塢南飛伸出食指,左右搖擺,以表糾正,“不是那個,是那些,我雇了三個長得歪瓜裂棗的男人,一天不差地徘徊在她的視線角落,讓她能察覺到有好多雙幽幽的視線在暗中窺視她卻轉身后又無處尋覓,甚至,深夜半夢半醒間,她聽到床底下傳來男人粗重的呼吸聲……”
“……呀!”袁晴遙聽怕了。
“慫包。”塢南飛一臉鄙夷,變臉似的,他又極致興奮地說,“反正啊,就驚悚片里的變態跟蹤狂,以眼還眼唄!讓我的小甜心討厭的那個姓萬的,也嘗嘗被不喜歡的人偷偷注視、神出鬼沒又死乞白賴的滋味,哈哈——”
他笑得好開心。
袁晴遙:“……”
果然是個瘋批,總愛自由發揮。
袁晴遙仰天長嘯:“我怎么認識這么多瘋子啊!”
*
把萬葉舒送到醫院,辦理完住院手續,聯系上監護人,已經快凌晨兩點,至于萬葉舒的精神狀態具體如何,則需要等她醒來后進一步評估了。
再見那名中年婦女,她臉上的倦容與厭煩更甚,簽了字,象征性地探視了萬葉舒一眼,便匆匆離開。
回到家,將近三點鐘,陣雨滴滴答答拉起雨幕。
袁晴遙累得手腳發麻,沒精力洗漱了,她去臥室換上睡衣,準備休息卻口渴難耐,只好又回客廳喝了半杯水,順便把襯衣丟進了廚房的垃圾桶。
襯衣在幫忙搬動萬葉舒的時候蹭上了雞血,扣子也掉了兩顆,穿不了了。
跟在客廳抽煙的塢南飛道了聲“我先睡了”,然后,她趿拉著腳步回了臥室,一頭栽倒在軟乎乎的床上,摟住起球的貓咪抱枕,沒幾秒就墜入沉沉的夢鄉。
塢南飛精神百倍,翹著二郎腿“騰云駕霧”,眸子在掃到垃圾桶中的染血襯衫時,如狐貍般狡黠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雨從昨夜一直落到了天明還未停歇。
沒睡飽的袁晴遙感覺自己困到靈魂出竅,哈欠連天:“哈……南飛,我去上班了。”
通宵打游戲的塢南飛反倒精神抖擻,他對著正要出門的袁晴遙興沖沖地問:“睜不開眼的小甜心,要不要我開車送你?我太想炫一炫新車了!”
袁晴遙睡眼惺忪,應道:“好啊,我還能在車上瞇幾分鐘。”
于是乎,兩人來到了地下停車場。
迷迷瞪瞪中,袁晴遙想起來叮囑:“昨天的垃圾沒扔,南飛,你等會兒回家記得扔垃圾,不然會招蟑螂的。”
塢南飛走在袁晴遙前面,賤賤地壞笑:“扔了,扔家門口了,好心鄰居貌似幫咱們把垃圾拎走了。”
袁晴遙吶吶地應了聲:“不會是對門吧?”
塢南飛答非所問:“小甜心,你走太慢了。”
袁晴遙禮節性地趕了兩步,被萬葉舒抓傷的脖子隱隱發癢,她輕輕撫了撫,繼續腳步虛浮地隨在塢南飛身后。
這男人是貨真價實的“夜行動物”,現在還沒到他的休眠時間,他興奮地往自家新車停放的車位邁著大長腿,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了,她跟不上就不跟了,反正時間充裕。
就在那時——
一輛黑色的SUV從岔口急速駛來!
像是蓄謀已久,它沒給人任何預警時間,電光火石之瞬,“砰”地一下,就從側面撞翻了正在走路的塢南飛!
……!
“……!!!”
袁晴遙登時困意全無!
猝然顫栗,她沖了上去:“南飛——”
彼時,一道聲如洪鐘的汽車鳴笛聲經久不息!
那震耳欲聾的聲響像把錘子敲打著袁晴遙的耳膜,巨大的嗡鳴聲在腦中激蕩,她感覺體內的血液都快要凝結了!
她認得——
是林柏楠的奔馳!
林柏楠開車撞了塢南飛!
地上,塢南飛倒地遲遲不起。
車內,林柏楠伏在方向盤上。
第113章 末日一樣
“南飛!你醒醒啊!!!”
“……艸!別扇老子耳光了!”
待眼前的“小星星”散去, 塢南飛撣開袁晴遙的手,捂著腰子從地上爬起來。
他咬著牙關破口大罵:“嘶……啊……夠狠的啊!老子TMD差點英年早逝了!嘶……我要體檢!我要驗傷!我有個三長兩短要這小子償命!嘶……哎呦……”
見塢南飛平安無事,袁晴遙就快從嘴巴里蹦出來的心臟咽進了喉嚨, 但尚且不能回歸原位。
汽車喇叭聲依舊長鳴驚起!
她繞到奔馳車的駕駛位, 拍了兩下車窗, 無人應答。
透過暗色的玻璃,她看見車內的人胸膛抵著方向盤, 一動不動地趴著,她滿臉急色地去拉車門——
門開了。
林柏楠兩只手虛虛地垂下, 不省人事。
她顫抖的手去觸碰他的身體,那滾燙的溫度灼得她眼眶發熱,她小心地扶著他的身子讓他先靠在椅背上, 扭頭求助塢南飛:“他發高燒了!南飛!”
塢南飛歪著脖子瞅一眼:“那又怎樣!”
袁晴遙不禁大吼:“少廢話!快幫忙!”
塢南飛罵罵咧咧幾句, 揚起下巴問:“怎么幫?”
語隙,袁晴遙已然把林柏楠的兩只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做出背人的姿勢,急得都變了音調:“南飛,幫忙托一把!我……背他回家休息!”
塢南飛覺得可笑:“就你?你背得動嗎?”
袁晴遙真想給磨磨嘰嘰的塢南飛一記小粉拳, 可惜手到用時方恨少, 嘴里噴火:“不然你來背啊?就你?快點!啰嗦不活了!我背得動!這次一定背得動!”
咂了咂嘴,塢南飛扶著腰上前搭了把手, 譏誚道:“小甜心,我跟你學壞了,越來越像活菩薩了。”
*
早上十點, 林家內。
主臥里, 面色緋紅的林柏楠不安分地平躺在床上,劇烈的情緒起伏和多日的發燒不適, 讓他昏倒了。
他的鬢角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體溫失衡,忽而像被丟進了冰窟窿,忽而又像被架在了火上烤,還有雨天帶來的神經痛,讓一貫很能忍耐的他快要吃不消。
漸漸的,他難受得無法入睡了,意識慢慢恢復,但身體像被釘在了床上,連有知覺的部分也動彈不得。
額頭有退燒貼,耳邊有輕細的嘩嘩聲,他分辨,是水成股落下的聲響。
繼而,一個冰涼又柔軟的東西貼上他的臉,以溫柔的手法替他擦拭高溫的皮膚……
從面頰到脖頸,從脖頸到胸膛,從胸膛到手臂……
想睜開眼確認是她。
又不想接受不是她。
擰巴了一陣子,他在那人擦拭他的左手的時候,偷偷摸摸把左眼打開一道縫——
視野短暫的模糊后,鎖定、聚焦、清晰,那張深深烙印在他心里的小圓臉,填滿了他的視線,從記憶里、從夢境里,來到了他的身邊。
她正拿著冰毛巾細致地擦他的身體,以利于盡快降溫。
很快,毛巾變得溫熱了,她輕柔地將他的左臂放在他身側,下一步,應該就是再用冷水潤濕毛巾……
他非常及時地閉上了眼。
……裝昏迷。
他憑聽覺判斷,聽動靜,她端著水盆出去了,片刻,又打一盆新的冷水端過來……
而后,她又給他輕擦了兩遍。
完成了物理降溫,他又聽見“嗶”的一聲,猜測是她用自動體溫計給他量體溫,然后,幾下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后,周遭陷入了一片寂靜與無知無覺。
三分鐘……
五分鐘……
十分鐘……
忍了十分鐘再也忍不住了,他徐徐睜眼,想看看她還在不在,在的話又在干嘛……
剛睜開,他便與她目光相撞——
就在他的臉旁邊,她在地板上放了個坐墊,坐在墊子上,雙臂環成圈擱在床上,甜美軟糯的臉枕上手臂,正歪著小腦袋、閃著大眼睛專心地盯著他看!
“……”
“……”
兩人雙雙一愣。
氣氛一時尷尬。
袁晴遙直起身子,板下臉來,不帶溫度地先開口道:“我給你請假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發燒了還開車、還上班,你可真敬業啊……”
“發燒而已……”回過神來,林柏楠憶起自己為什么要開車撞塢南飛,火氣蹭地著了起來,撇開臉,沒好氣地懟,“小題大做,大驚小怪。”
“39.4℃!會狗帶的!”
“39.4℃就狗帶,我早狗帶幾百次了。”
“……那你自生自滅吧!”
話雖這么說,她屁股坐得很沉,沒半點離開的意思,氣咻咻地背過身子不理他。
默了默,他明顯柔和下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他死了嗎?”
“誰?”
“你那個男朋友。”
“當然沒有!他死了你還能在這兒?”
“可惜。”
“……”
“他死了我會去坐牢。他沒死,下次一定撞死他,讓你死心,去找一個有點人樣的男朋友。”
“……”
她轉頭詫異地注視他——
只見,他有氣無力地望天花板,雙眼半合,聲音染著生病未愈的疲倦與微啞,卻異乎尋常的堅定。
他仍在氣頭上,但是,那句話并非他燒糊涂了才說的,他真的這樣打算的。
蕪雜的情緒塞滿了她的胸口,彷如不停往里灌氣的氣球,越來越膨脹,她被撐得生疼。
捂住心口,她再次轉身不看他,半晌,悶悶地說:“一群瘋子……”
他看著她的后腦勺,啞著嗓子問:“他人呢?”
她嘴角往下掛,回答:“沒什么大礙,在家。”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目光落在她印有三道抓痕的脖子上,早上一開門就映入眼簾的那個裝著她染血襯衣的塑料袋,也赫然于他的腦中浮現。
據近期粗略的調查——
塢南飛,28歲,B市人,父親在國內經商,母親定居英國,父母早年離異。他成績奇差,性格乖張,人品打個大大的問號。高中沒畢業就被父親送去美國讀了個野雞大學,回國后混跡于各種紙醉金迷的場所,是私生活混亂的夜店“小王子”,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后來,父親的公司面臨破產,他去英國投奔母親,再后來的事就無從得知了。
林柏楠做夢也想不到,品學兼優、家教良好、規矩本分的袁晴遙會跟這樣的人混跡在一起。
他提醒自己不要插手,但最近,一件接一件挑戰他底線的事,讓他實在無法隔岸觀火了。
當初,他送他愛的女孩去英國是想護她周全;想讓她在更高的平臺去接觸世界各地優秀的人,即使找對象也能找個經濟條件、家庭背景、學歷學識與她門當戶對的優質男生,而絕不是讓她沉淪于塢南飛這種貨色的!
林柏楠生出了后悔與動搖。
抿了抿唇,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話聽上去像在關懷:“袁晴遙,你可真行!又是給他當沙袋,又是讓他在你身上練刀工,你嫌你日子過得太太平了是嗎?”
諷刺一番,他才切入正題:“傷哪了?”
她置氣不理他:“……”
“去醫院了嗎?”
“……”
“嚴不嚴重?”
“……”
“看你流血了,頭暈嗎?”
“……”
“相機為什么還我?”
“……”
“袁晴遙,我問你話呢!”
“……”
“回答我!”他吼得很大聲。
“還能兇我,我看你精神挺好的嘛!”她站起身,沒好臉色的對著他嚷嚷,“才不要你管我!你現在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知道我們彼此不待見,但鑒于我們曾經的交情,我不會見死不救。在你退燒之前,或者在你女朋友回來之前,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不會走。”
說罷,她吃痛似的捂了一下腹部,小心翼翼地直起腰,五官皺巴巴的:“正好你醒來了,我去給你拿退燒藥吃,你早點好起來我才能早點離開,哼。”
“這么急著回去羊入虎口?”
“誰是羊?誰是虎?”
“你說呢?”
“虎就虎,南飛是我的男朋友,你又不是。”撂下一句,袁晴遙朝臥室外緩步走去。
凝視她單薄得令他心疼的背影,郁氣哽在胸腔,卻又在想到他們之間面臨的阻礙時,熄了火,林柏楠木然盯著門口,只感覺自己的情緒被逼進了死角……
俄而,袁晴遙端著水杯、握著一顆藥回到臥室,托著林柏楠的背扶他坐起來,吃藥,喝水,又扶他躺下,他破天荒沒有堅持自己完成這一系列動作。
再給他蓋好被子,她繼續坐在地上,后背倚靠床沿,說讓他有事喊她,然后,背對著他刷手機。
一切像在秉公辦事。
他心里難過得翻江倒海,倍加想念她比日光明媚的笑顏,硬邦邦地說了一句:“臭著張臉,我又沒求你照顧我……笑一下能少半條命嗎?”
她都不轉頭看他,回答:“笑不出來。”
默了默,他又問了一遍:“你哪里受傷了?縫針了嗎?”
她說話夾槍帶棒:“縫了,又留了一個很丑的疤,不過放心,這次不會讓挑剔的林少爺看見。”
他悻悻然,看著她不再出聲。
雖然很想看看她的正臉,側臉也比后腦勺強,但……
也好。
這樣她不會發現他似水的目光膠在她身上,也不會注意到他吐了藏進口腔沒咽下去的那顆退燒藥。
*
中午十二點。
袁晴遙再次給林柏楠測量了體溫,38.9℃,雖然比之前稍稍降了一點,但仍沒退燒,她急得額頭冒汗,四點之前如果還沒恢復到正常溫度,她就要送他去醫院了。
好在,他睡得還算踏實。
中途,她輕手輕腳幫他換了一次睡姿,將兩條腿從平放的姿勢換成了膝蓋向兩側微曲的“”形狀,并在他的足下和膝蓋處各墊了兩個小枕頭,減輕對皮膚的壓迫,避免褥瘡形成。
在B市的醫院共度一晚的那次,亢奮,外加睡了大半個下午,讓她一宿眼睛睜得像貓頭鷹。他想陪她徹夜暢聊,但最終抵擋不住睡意進入了沉眠。
借著走廊的光線,她彎著眉眼用眼睛親吻他。那次,她發現,他每兩個小時準時“醒”一次,其實,不算清醒,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變換一次睡覺的姿勢——
跟正常人一樣側翻上半身,接著,用手拽著褲腿把腿拉到能夠著的高度,手伸進膝蓋窩,屈起一條腿。另一條腿如法炮制,再用手確認一下兩條腿的膝蓋沒有壓在一起,腿也沒有上下交疊,最后,再度安靜入眠。
全套動作他都是閉眼完成的,純熟到已然形成了身體記憶,哪怕大腦在休眠,雙手也能每兩個小時完成一次他自己獨特的“翻身”指令,甚至可以不分晝夜,就如今天,她替他翻身的時候,他無意識地動手配合了她。
只是,那雙腿比在B市時細瘦了些許,皮包骨頭,小腿萎縮得還沒他的胳膊粗。
而后,她又換了一盆涼水給他擦身體。
上半截身子依舊發燙,而大概在肚臍往下五公分的位置,松垮垮的皮膚入手生涼,肌肉也軟塌塌的,喪失了生機。
癱瘓的部位神經受損,局部血循環受阻,肢體發涼,且汗腺的功能障礙,無法調節散熱,很少出汗,所以,那是她第一次得知他的受傷平面具體在哪兒。
放下毛巾,她輕柔地將他被汗水打濕的碎發捋到額角,還是那張清秀漂亮的臉,比七年前添了幾分成熟,病懨懨的樣子還透出些許脆弱和狼狽。
瞇著眼睛盯了他兩分鐘……
啊啊啊!
大壞蛋!
她去到廚房煮了一鍋粥。
盡管很想把“病號餐”制作的豐盛可口,奈何廚藝丟人現眼,于是作罷,乖乖煮了是人就會煮的大米粥。
在英國的七年,她經常自己下廚,但幾乎全是難以下咽的“糊弄學”飯菜,好不好吃不重要,能煮熟就好,餓不死就行。
她也跟著菜譜努力學習做菜了,愣是難吃……想來也合理,她但凡擁有一點點烹飪方面的天賦基因,從前,她也不會三天兩頭跑去林家蹭飯了。
白粥咕嘟咕嘟地在煮鍋里吐泡泡,袁晴遙折回臥室檢查林柏楠的情況,見他沒有異常,還在熟睡之中,她想著等粥煮好了再叫他起床吃午飯,悄悄退出了臥室。
閑來無事,她在屋里轉悠。
客廳的沙發墻上掛著一組向日葵油畫,吉他扔在角落里,保護琴套積了一層灰;餐桌上擱著瓶瓶罐罐的藥,足足九種,比他之前每天服用的種類更多;玄關處掛著那把她送的“晴雨兩用傘”,連標簽都沒摘;一間臥室被改造成了復健空間,里面擺放了行走雙杠、自動腳踏機、助行器、腿部支具等康復器材,嶄新如初,找不到使用痕跡……
種種跡象表明,他過得頹廢單調。
甚至,他的節奏停留在了十八歲的夏季。
思緒萬千,袁晴遙打開瀏覽器查詢那些個藥都是何種功效,還有三個是進口藥。
正當她看得專心之時,驀地,一聲沉悶的聲響從主臥傳來,聽上去似乎是什么重物掉地上了!
她急忙奔去主臥查看——
剛到門口,便目睹了林柏楠趴在地上!
輪椅側翻在一邊,輪子溜溜打轉。
一半的被子在床上,另一半的被子和他的身子纏結在一起,他試圖掙扎,結果愈發被被子裹成了“木乃伊”。
聽見腳步聲,他倏地抬頭探向門口,眉宇間的悵然若失隨著她的身影的出現而遁跡潛形。
換上一副靜若止水的表情,他撐起上半身,用手扒拉,解救圈在被單里的腿腳。
那粗魯又凌亂的動作,暴露了他此時的內心根本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冷靜。
袁晴遙走到林柏楠的身邊蹲下,手剛碰到被子,就被他無情地推開了。
她索性不幫忙了,直愣愣地觀察這個既對她鬧情緒,又跟自己置氣,還裝作很淡定的別扭男人。
“怎么摔下來了?”
“摔就摔了。”
“著急了?醒來發現我不在?”她一語中的。
“少自作多情。”發燒虛脫讓他力氣驟減,可絲毫不妨礙他的嘴比啄木鳥的喙還梆硬。
腰肢發軟,他只得一手扶地保持平衡,一手拉扯被單,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腿腳解放出來。
她把被子抱上床,扶起輪椅,推到不礙事的地方,問道:“需要我幫你嗎?”
不出所料,他悶聲回答:“不需要。”
話畢,他像往常一樣抱好腿,一只手撐地,一只手扶床,奈何體力不支,還沒發力,就一屁股重重落回地板。兩條腿也和主人一起轟然倒地,軟得像面條。
她看不下去了,繞到他身前,雙手插進他的腋下,語氣燃起小火苗:“好吧,姑且相信你不是為了找我才摔地上了。你要拿什么我幫你拿,你想做什么也跟我說,我來幫你!你這么虛弱逞什么能啊?你還在發燒呢!”
“你也知道我還在發燒?”
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噴出,音量不大,染著無法平息的怒火。
小鹿眼不知是因為生病了,還是氣急了,眼瞼紅撲撲的,眸子里翻涌無盡的幽怨和委屈。
他撥開她的手,仰頭瞪視她,從唇齒間擠出兩個字:“騙子。”
她的眼眸不自覺地收縮了一下,用手指指著自己純真地問:“我騙你什么了?”
他憤憤地移開視線,不作答,一邊氣喘吁吁,一邊跟自己的“死人腿”較上了勁。
她逼問:“你給人扣帽子也得講求證據吧?”
他悶不吭聲:“……”
她看著他連坐穩都異常艱難,卻仍舊不服軟讓她幫忙協助他回到床上,在身后攥住雙拳,氣得嘴了回去:“你才是騙子!大大大騙子!感情騙子!”
“你說你在我退燒之前會一直呆在這兒!”終于,林某人被逼到跳墻,抄起床頭柜上的體溫計“滴”了一下,擺給袁晴遙看,“看!38.7℃!騙子!”
“……”
微不可查地吁了口氣,袁晴遙歪著腦袋看生氣到大喊大叫的林柏楠。
簡直不可思議!
一貫冷靜淡漠的他,居然也體驗到了心情坐云霄飛車的滋味!
她站直,俯視他,鏗鏘有力地回復:“我哪兒有騙你?看!我就在這兒啊!”
“在這兒!”他連拍好幾下她剛才坐過的位置,坐墊早已沒有她的體溫,變得冰涼寂寥,他帶著怒氣振振有詞,“在我身邊!在我視線范圍之內!在我能看見你的地方!”
他當真氣得不輕,從沒吼得那么驚天動地過,干啞的喉嚨耐不住摧殘了,咳嗽陣起:“咳咳……咳咳……”
她給他遞上紙巾,他不要。
她說抱他去上床,他不肯。
她提醒他別著涼,他不應。
于是,她不再獻殷勤,與他拉開距離:“行吧,既然我幫不上忙還惹你生氣,那我回去了,南飛還在家等我。但愿你今天這一出他不會遷怒于我……”
話語未盡,他拉住了她。
他沒發聲,緊握她手腕的手代替他作了挽留。
跌了一跤,磕到了椎骨,劇痛尚未緩解,身體孱弱無力,而彼時彼刻,比世界末日還天崩地裂的情緒在他這具軀殼里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他快要……
崩壞了。
林柏楠面色滲白,亂糟糟的衣發顯得他越發不堪一擊。
他頹喪地垂著頭,小心翼翼用拇指指腹輕撫袁晴遙的腕側:“你說,我是你認識的所有男生里最差的一個……”
抬起頭,他聚集一層薄薄水汽的眸子直落她的眼底,輕聲問:“那他呢?”
從小傲嬌的人,用近乎乞求的口吻低語:“塢南飛不行。拜托你清醒一點,他都沒有你曾經最好的朋友的百分之一喜歡你,憑什么……擁有你?”
第114章 天才笨蛋
袁晴遙沒有甩開林柏楠的手, 沒有回握。
她迎上他的目光,鼻腔里旋著顫音:“他不行,那誰可以?”
林柏楠的喉結上上下下滾動, 緘默片刻, 再次低下腦袋:“你回國了, 安定下來了,叔叔阿姨會給你介紹各方面都非常優秀的男生, 性格好,人品好……”
沒等他說完, 她抽出手腕,兀然轉移了話題:“快一點了,你女朋友中午不回家休息嗎?”
他收回只剩空氣的手, 他哪里有什么女朋友, 應付道:“……嗯,她很忙。”
她抿著嘴唇點了點頭,自言自語:“也是,知雁姐姐現在是三甲醫院重點科室的神經科醫生,前途無量, 自然很忙, 像林叔叔一樣。”
“……”林柏楠觸電般仰起頭來。
在他驚異的眸光中,她來到床邊坐下, 挽起衣袖,露出右臂的那塊淤青,顏色淡了許多, 貌似正在逐日恢復。
把濕毛巾蓋在淤痕上面, 她悠悠說:“知雁姐姐留了長發,沒戴眼鏡, 變得好有女人味,好漂亮。乍一看沒認出來,多看了幾眼發覺似曾相識。”
她自信地昂起頭:“還女朋友呢起額峮吧咦肆吧亦流九六仨每.日追更最新完.結文!林柏楠,你休想唬住我,我不相信你身邊會出現除我以外的女人。”
時間差不多了,她掀開毛巾,用力搓洗胳膊……
一下……
兩下……
三下……
淤青斑駁了!
把毛巾放進水盆,袁晴遙望著定定盯著她的手臂看的林柏楠,抬起眉毛說:“紋身貼,仿真傷痕款,國外的萬圣節和派對上非常熱銷,國內沒有嗎?”
“……”
“林柏楠,你變遲鈍了。”
“……”
“你不是很會裝蒜嗎?我也裝給你看。”
“……”
“南飛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我如果真的遇人不淑,受人欺辱,怎么會讓你們看到?”
真相揭露。
袁晴遙不必再裝腔作勢,壓抑已久的愛意和思念如火山爆發。
她還是從前那個只喜歡在林柏楠面前哭鼻子的女孩,一瞬間,眼淚泄了洪。
狠狠給了他一拳,她哇哇大哭:“笨蛋,大笨蛋!你這個人怎么那么難搞定啊!”
“你做壓瘡手術不告而別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就又推開我了!我討厭你!林柏楠,我討厭你!”
“你看我交了個糟糕的對象,為什么只勸我離開他去接觸別人,為什么不來救我?為什么不親自來救我?”
“明明是你傷害了我,為什么躲著不見我?你總是這樣,好討厭啊……”
她滑落在地,泣不成聲。
他們的每次戰役,都以她沉不住氣而告終。
那一拳頭落在了他的胸膛,她沒有心慈手軟,力道很足,疲弱的他被擊倒,向后倒下。
他躺在地板上,盯著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不顯山不露水,瞧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唯有眼眶隱約泛紅,像在消化這場騙局。
顧不上抹眼淚,她騎在他身上,左手撐在他的右臉邊,右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兩樣東西遞到他眼前。
他的瞳孔驟然擴大——
是檀木手鏈和卡地亞手表。
時光在兩樣身上烙下了陳舊的痕跡,盡管袁晴遙這七年悉心保管著,但不可避免的,手鏈和手表已經很舊了。
她的淚珠砸在他的臉上,很不應景地笑了一下:“我沒扔,我哪里舍得扔?為了報復你不告知我實情,還說難聽的話傷我,我做樣子給你看的!聰明的大笨蛋,找了很久吧?”
他眸光膠在手鏈和手表上……
他的寶貝回來了。
吸了吸鼻子,她的聲色重回往昔的溫軟與親昵:“林柏楠,我向你道歉,這些天我說了很多傷害你的話,全部不是真心的,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大費周章,有穿幫的風險,還會害在乎我的人擔心我,但是,我也知道,我過得幸福你只會遠遠地祝福我,我就再也沒可能和你在一起了,只有我活得水深火熱,你才會主動靠近我,不會推開我,不會躲著我。”
愛意盈滿她澄明的眼睛,彷如暖陽,再次降落在他的世界。
可是,他卻下唇顫抖地說:“下去。”
她身子一震,倔強地不肯動,就跨坐在他的腰間,死命地扣住他的肩膀:“我知道萬葉舒的情況了!還要趕我走嗎!”
“袁晴遙。”那雙小鹿眼水霧繚繞,生病帶來的脆弱感在這一刻盡顯,他語調破碎地喃喃,“我不知道,如果再發生那樣的事,我該怎么……保護你。”
意外總發生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間,林柏楠體驗過那種身體和命運都極致失控的感覺。
這些年,他反復回想起那日花盆墜下的場景,幸好他的女孩被幸運女神眷顧,和他玩鬧時向前邁了一小步,就是那一小步,救了她的性命。
而每回想一次,就更無力一分,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即便哪怕他反應過來了,他也沒能力做出反應。
但,袁晴遙不怕。
袁晴遙是小白兔,但她從前不怕,現在更不怕,她這次誓死也要奪回她的梅花鹿。
她伏在他的胸口,柔聲說:“林柏楠,萬葉舒在醫院住院,她近些日子不能對我怎么樣了,之后的事,我們一起想對策,一起解決好不好?我能保護自己,也能消滅敵人了。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你不要再為了我而趕走我了,七年夠久了,我真的不能再和你分開……”
記憶中的干凈皂香縈繞在她的鼻腔,她喜歡他身上低調又悠長的氣味,如他的愛一樣。
抬起頭,她揩他閃著水花的眼角,最后進攻:“林少爺,你明明是王子,干嘛當個騎士?我的小說,我們的故事,你能給我一個Happy Ending嗎?”
終于……
獨屬于她的氣息,攻破了他心里密密層層的墻。
只想……
不顧一切地說喜歡她。
“假的牽手照片、襯衣上沒有氧化發暗的血跡、想起來才裝一下的腹部傷,你并不是沒有破綻……”一滴淚從眼角墜落,林柏楠娓娓開口,“可我還是上鉤了,因為……”
他不再掖藏,坦誠道:“我很害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你真的遇人不淑,萬一你真的心里生病了,萬一你真的過得不好不被疼愛還遭受虐待……袁晴遙,我比你以為的更了解你,也比你知道的更喜歡你,也只喜歡你。”
清清嗓子,他清晰地復述:“袁晴遙,我喜歡你,一直一直都好喜歡你。”
聽到了期盼已久的回答,在一片淚霧中,她帶著笑凝視他蒼白的臉龐。
那雙小鹿眼同樣潮濕,他向下方看她,眼里、心里都被她填得滿滿當當。
她從他的身上起來,扶著他的雙肩拉他坐好,捧上他的臉,一口吧唧了上去。
一吻落在他唇之上。
抿了抿唇,她正回味這世上最柔軟又最深刻的觸碰……
下一秒,唇舌卻被他反復攻陷。
一波接一波的溫濕在她口腔打卷,滑順纏綿,口齒相碰。
他生病時發燙的皮膚暖透了她的身子,將一切燒制高溫,兩人咸咸的淚在喘息交錯間墜落至唇邊,共同飲下。
用嘴巴打完仗后,她輕喘著說:“這回才算我們真正的久別重逢。我不在的這些年,你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沒有好好復健?大壞蛋,我七年都見不到你,你卻偷偷跑來英國看我,是哪一年?”
“好幾年。”
“好幾年?”
“嗯,好幾年。”
“哪幾年?”
“從大四開始的每一年。”指尖微涼,他摩挲她臉上細嫩光滑的肌膚,動作輕如羽毛拂過,怕手上的繭子劃痛她,“對我來說,我們算不上久別,照片也好,當面也罷,我每一年都見過你,在曼城,在倫敦,在……咖啡店。”
護照上的那一枚枚入境戳,是他思念抵達巔峰的證據。
在她驚喜的神情中,他拉她進了他的胸膛。
他恨不得把她融進身體,卻因為體虛沒什么力氣了,臉深埋在她的頸窩,吐出的呼吸時而游離,時而深長,具象了他的心情,復得與患失交替。
“袁晴遙,我好想你。”
“袁晴遙,我喜歡你。”
“袁晴遙,留在我身邊。”
“袁晴遙,我們在一起吧。”
……
這些話帶著濃重的鼻音,晚了七年才說給她聽。
她環住他的腰,淚中帶笑,應道:“好,都好。”
就這樣,兩人坐在地上依偎溫存。
她耳畔持續傳來他清淺的抽泣聲,一向內斂又堅強的男孩,哭得像個水龍頭。
從他的懷中稍稍抽離,她抬起小手給他擦眼淚,忍不住逗他:“哎呦呦,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是個小哭包呢?別哭了,再哭眼睛要腫了。”
“哭腫了就變成你喜歡的單眼皮了。”叨咕一句,他赧然藏起臉來,額頭抵上她的肩膀,不讓她看,抽抽鼻子,像個慪氣討安慰的小男孩。
她憶起自己為了刺激他而講的話,咧嘴笑:“那是騙你的啦!我沒有喜歡的長相,只有喜歡的你。林柏楠,我喜歡你,我最最最喜歡你了!”
“喜歡我久一點。”
“當然啦!會很久很久,一輩子那么久。”
“我……也是。”
“你哭鼻子會不會流鼻涕呀?我的衣服給你擦唄。”
“嘁,我才不會。”
“嘿嘿——”
笑著抓了抓他毛茸茸的腦袋,他的身體還有點燙,她抓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對他咬耳朵:“林柏楠,你燒還沒退,我們回床上休息吧?我幫你。”
他順勢摟住她的脖子,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她身上:“背我。你背得動我,你現在都能背我上樓了。”
她嘴巴張成了圓形:“你沒暈啊?”
卸下所有的負擔和擔驚,疲憊感突然席卷全身,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了。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暈了,但沒完全暈,你背過我,我記得那個感覺。等我康復了,換我背你,雖然晚了點,但許諾你的事,我一定兌現……”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一件事:“袁晴遙,再給我一顆退燒藥,剛才那顆……我吐了。”
“……啊?!”
“誰讓你說要走……”
“你瘋了?不要命了?”
“我不會有事的,我還要和你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聽了這句,袁晴遙對“林病號”數落不起來了,把他背到床上,把兩個枕頭疊起來放在床頭,扶著他靠上枕頭,安頓好他的腿,她沖睡眼惺忪、卻還不忘記戴手鏈和手表的他說:“吃完飯再吃藥吧,我煮了……”
粥!!!
那天中午,林柏楠的午餐是米飯一樣的白粥。
袁晴遙本想著用鍋煮比電飯煲快,好讓他早點吃飯,沒成想弄巧成拙,最終的成品是一鍋黏黏糊糊的白粥,實在不好吃,但他吃了一碗半。
只要和她共餐,他就能比平時多吃半碗飯。
*
整個下午,林柏楠都在睡覺。
服用了退燒藥,他的體溫趨于正常,袁晴遙在他沉睡時,大明大方又難為情地給他進行了一次間歇性導尿,怕他受涼,她只露出了局部,第一次上手,圓滿完成。
在他還沒被逼到說“喜歡她”之前,她就摸了他的褲子襠,他沒用紙尿褲,應該是天熱了,采用更舒適清爽的導尿術了,當時礙于身份不允許,她什么都沒做。
定時排尿對于脊髓損傷患者而言很重要,一方面,不會造成難堪的局面,另一方面,能避免尿潴留、腎積水。好在他體內的水分基本都通過汗液蒸發了,睡了幾小時也沒“畫地圖”。
她倒是無所謂,但他一定不希望自己污穢的樣子被她看見。
真見外!
小時候,就算他不良于行,就算他偶爾濕了褲子,他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完全不在意;如今更沒什么好說的,他就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
完事,袁晴遙躺在林柏楠的身側,攬著他的腦袋。
無意識中,他蹭她的胸膛,頭發亂蓬蓬的,纖長的睫毛隨呼吸微微振動,眼皮上殘留了一圈淡紅色,那模樣好生可愛。
他這七年來看她的照片也好,跑來英國遠遠地看她的人也罷,她的模樣在他的腦海中年年更新,可她不然,她真的七個年頭沒見過他的真人了。
思念成疾之時,她只能蔫頭耷腦地捧著與他為數不多的合照,如翻一本愛不釋手的書那般,用食指撫觸,用眼睛撫摸,用大腦銘刻。
終于有機會好好看他了,她便樂此不疲地凝視他,每兩小時給他翻一次身。
時間在溫馨蜜意中流逝……
夕陽西下,落日余暉打在玻璃上,透過半掩的米白色窗簾折射到屋內,鋪灑在床上,金鐲般的光圈將這對相互依偎的人兒籠罩,暖得醉人心。
六月二十號,夏至將至,白晝最長。
一切都很好,剛剛好。
看著看著,袁晴遙的肚子發出了響亮的“呼救聲”:“咕咕——”
從昨晚起她就沒吃什么東西了,混亂一團,讓她忘了饑餓;午餐也隨便拿粥對付了一下,太高興了,高興到飽了。
雖然早過了長身體的年紀,但她仍是個“大胃王”,食量和學生時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餓到前胸貼后背了。
點好外賣,辣的、清淡的都有,她繼續流連他的眉眼鼻唇,嘟起嘴巴,在他的額頭上悄悄印下她的芳唇。
倏然,輕笑聲從袁晴遙懷中冒出:“又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親我。”
夾著笑意的聲音緊隨其后,林柏楠悠然抬起臉龐,小鹿眼星光湛湛:“多虧某人打雷了,我才能醒得及時。”
他的體力和精氣都恢復了許多。
她小臉一紅,羞答答地叫嚷:“啊!又被你逮了個正著!”
翹起嘴角,他忽地用手掌壓住她的后腦勺,唇瓣迅速迎上去,親完后,放開了她:“偷襲。”
舔了舔嘴,她憋笑,看著他略顯小得意的模樣,她哼了一聲,耍壞吊他的胃口:“哼!我可是在你熟睡的時候,還做了件更親密的事情呢!”
他愣了一秒,掀開被子往下面看:“……”
她從床上爬下去,穿好拖鞋,一邊把他的輪椅推到床邊,一邊笑嘻嘻:“發育得不賴嘛,真神奇!”
他蓋上被子,鬼使神差地問:“你怎么知道發育得不賴?你還看過別人的?”
輪到她害臊了,紅著臉大叫:“……怎、怎可能!我、我就說說而已!流氓!臭流氓!”
被扒了褲子,還無端挨罵,他著實無語,卻又覺得她的紅蘋果臉可愛至極,眨眨眼,什么也沒說。
她可以對他做任何事情,只有她有這個特權,誰讓他真的真的好喜歡她呢。
*
晚餐時,林知雁下班后來到了林柏楠的家,看見給她開門的人是袁晴遙,還笑盈盈地喊她“知雁姐姐”!
一番嗯嗯啊啊,林知雁琢磨出了情況,捂著胸口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天!太好了,我終于能回自己家了!”
林知雁也住這所小區,租的房子,開車上下班,通勤時間來回總計四十分鐘,不算遠。
三人一同共進晚餐。
餐桌上擺了九個外賣盒,有養胃的蔬菜粥和雜糧點心,有口感熱辣的川湘菜。
袁晴遙揭開塑料蓋,征求道:“要不要叫南飛一起過來吃飯?他應該剛睡醒。”
“不——”林知雁拖長尾音,神色微妙,她打開一個盒子,油點子濺得到處都是,干笑兩聲,“不要了吧!你們倆才和好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就不喊外人過來打攪了。我吃完飯馬上溜,馬上溜!哈哈……”
林柏楠單手支在桌子上托著下頜,端詳著林知雁的眼神有些耐人尋味,不過,事不關己,他沒深究,而是問起了袁晴遙:“你和塢南飛究竟什么關系?”
“我和南飛他呀——”袁晴遙抽幾張餐巾紙擦桌子,稍作思考,總結道,“爸爸朋友阿姨的兒子、有著純正的革命友誼的朋友、患者和康復師、師傅和徒弟……總之挺復雜的。正好一邊吃我一邊給你們講講唄?”
第115章 真相
時間回溯到袁晴遙借宿杜阿姨家的那晚。
塢南飛的話尾音還沒消弭, 袁晴遙屈膝、抬腿、攻擊,生猛地賞了他一記“斷子絕孫踢”!
“啊!”
他一聲慘叫,重重倒地。
她沖下樓梯, 去一樓的廚房抄起一把菜刀, 舉著菜刀, 以后退的姿勢往大門口移動。
被冒犯了,她惱怒地瞪著二樓倒地不起的他, 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別小瞧我,我力氣很大的, 你再動歪心思,必要時候我會沒收你的‘作案工具’!”
路過客廳,她順道拿上了自己擱在沙發上的書包, 時刻警惕風吹草動, 保險起見,要盡快離開這里。
然而,看著看著,眼前的畫面她看不懂了——
塢南飛側躺著,牙關緊咬, 不斷口申吟, 雙腿竟像痙攣那般簌簌地抖了起來,完全不受控!
顯而易見, 他痛得快沒命了,但他雙手捂住的地方不是他家的小兄弟,而是后背。
更準確點……
是脊椎。
這莫名相熟的場景……
“你……傷到脊椎了?”袁晴遙問道。
“靠!我剛有個人樣了, 嘶……啊……托你的福, 又要回到半身不遂的日子了!”塢南飛怒吼。
“雅你的思,都這樣了還管不住你的小麻雀, 活該!”
“就算老子這樣了也能縱橫情場!告訴你,老子玩過的女人比你認識的男人都多!”
“哦,真厲害啊,要我給你鼓個掌嗎?”袁晴遙手握菜刀,面無表情地一只手拍了拍拿刀那只手的手腕內側,反諷后,她無比鄭重地問道,“什么病?脊髓損傷?為什么你能恢復、能站得起來還能走路?你是不完全性的?”
“喲——”他發出輕佻的聲音,沒當即作答。
方才摔倒背部受到了撞擊,他一時間雙腿麻痹,艱難地挪到了樓梯護欄那塊兒,雙手抓著欄桿,坐了起來,狐貍一般的目光穿過欄桿間隙射到袁晴遙的臉上。
一望而知,她對得知他是如何康復的萬般心切。
他拖延不說,問起了有的沒的:“小甜心,懂得不少啊?怎么,你認識我這種情況的人?男的女的?親人朋友?”
她舉著刀的手垂下:“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要你管……”
讀出了她神情中的悲傷,閱女無數的他調戲她:“失戀了?被甩了?被拋棄了?他不要你了?”
“……才、才沒有!”
“哈哈,連個殘廢都拿捏不了,你真是……”他故意停頓引她看上來,心中已然確信,然后,伸出大拇指,下一秒,指間向下狠狠一壓,“遜斃了——”
他繼續譏笑:“也對,再癱再廢再屎尿橫流也是男人,就你那躺在床上關了燈分不清正反面的小身板,誰能對你有興趣?”
無論是肢體動作,抑或是言語表情,塢南飛表現得都充滿了譏諷與嘲笑。
袁晴遙氣到天靈蓋都快被怒火掀起來了!
她沖上樓,用刀背給了他的脖子一擊,扯著嗓子爭辯:“他才不是殘廢!他一直都干干凈凈的才不臟!你自己也生過病居然還瞧不起有同樣遭遇的人!垃圾!臭蟲!你……你……”
從小老實巴交、言談有禮,需要罵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會講臟話……
但這口惡氣不得不出!
她薅住他的頭發,趁他病、要他命,和他撕打起來!
其實,讓袁晴遙真正暴跳如雷的并不是她自己遭受了辱罵,她很愛自己,所以不在乎別人怎么評價她,可是,她無法接受她心愛的男孩子被這種渣渣侮辱!
小學,她為他跟“小霸王”打架,二十好幾了,又為了他跟第一次見面的壞男人干仗!
塢南飛則捂著脖子咳嗽不止,下半身被暫時“封印”,他無力還手。
詭異的是,似乎有意為之,他也全然沒有還手的意思,任由自己被袁晴遙按著打。
直到杜秋萍外出歸來,這場一邊倒的戰爭才得以停息。
幾句話講清了來龍去脈,袁晴遙對塢南飛沒有歉意,倒是覺得非常對不起杜阿姨。
跟杜阿姨說了聲“抱歉”,把菜刀物歸原位,她回了臥室,“咔噠”,鎖上了門。
霎時,屋外的塢南飛又一輪臭嘴:“鎖什么門?真以為我想跟你睡啊?就你那未成年模樣,說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塢少有什么變態性癖……”
“Shut!!!up!!!”
“Dirty!!!Man!!!”
袁晴遙用能掀翻屋頂的音量狂叫。
她還聽見杜秋萍失望又悵然地說:“南飛,你怎么變得……唉,夠了,夠了,別再說了,我扶你回房間休息吧。遙遙,今天的不愉快阿姨替南飛給你道歉。”
片時,屋外靜謐一片。
袁晴遙裹著被子在床上撒潑打滾,渾身的血液一股腦往腦子里涌,氣到恨不得宇宙大爆炸!
“咚——”
像西瓜撞裂了一般的沉悶一聲!
是她滾著滾著,腦袋狠狠地撞上了床旁邊的墻壁!
霎時,痛得她眼冒金星,待痛感慢慢降低后,她突覺手指也好痛,抬手一看,右手食指和中指“戰損”了。
把塢南飛揍了一頓,她也受傷了。
她瀕臨奔潰,一動腦袋,頭發絲竟夾進了壁紙稍稍裂開的一道縫隙里,痛失一小撮頭發!
“……啊啊啊!!!”
塢南飛欺負她,“飛賊”欺負她,小海欺負她,萬葉舒欺負她,連林柏楠也欺負她!
連全世界她最最最喜歡的林柏楠也說錐心的話來欺負她!
現在,連墻壁和壁紙也欺負她!
她要發泄!
她要回擊!
她要報仇!
“小白兔”被氣出了“狂犬病”!
故此,袁晴遙撥通了林柏楠的電話,哭著將這些天遭遇的屈辱通通泄憤到他的身上。
她知道這樣做有些蠻不講理,但最愛的人給的傷害才最深。
她向來不記仇,恩怨點到為止,不必緊咬不放。但那天,他在海邊說的字字句句在她心底刻下了血印,哪怕明知是假,她也真的心傷了。
*
第二天,杜秋萍給袁晴遙表達了濃濃的歉意,從她口中,袁晴遙簡單獲知了塢南飛的身世經歷。
餐桌前,杜秋萍抿一口紅茶,神色哀婉:“南飛九歲那年,我就和他爸爸斷得一干二凈了,后來,我一聲不吭跑來了英國并且再也沒有回過國內,這么多年來,我沒管過他,連問候都很少,我是個失職的母親。要不是他爸爸的公司破產,他過得很不好,又害了病,身邊也沒個信得過的人,我想,他也不會不計前嫌地跑來找我……”
吧啦吧啦……
聽了聽,袁晴遙理解塢南飛那扭曲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了。
簡而言之:童年缺愛、身心受創,外加他還沒從“半殘疾”的深淵中爬出來,于是,他將自己偽裝成一個玩世不恭、油腔滑調、仿佛沒有真心的人。
末了,袁晴遙不禁好奇:“杜阿姨,南飛他生了什么病?和脊髓方面有關的疾病嗎?”
杜秋萍點點頭,解答:“嗯,脊髓炎,目前還處于康復期,必須不間斷地做理療才行,但是擱置了許久了,他爸自顧不暇,哪有心思管他,墻倒眾人推,之前相識的醫生也對他棄之不顧了。國外的話,他不愿意去醫院,我就買了幾樣基礎器械放家里給他用,康復治療師還沒找到合適的,之前委托過的三位也全被他的臭脾氣攆跑了,唉……”
捏了捏眉心,杜秋萍笑容苦澀:“這次又發了招聘廣告出去,薪資提到了一個月4000英鎊,在曼城算是高薪職業了,但愿能用錢留住人吧……”
……!!!
袁晴遙兩眼放光,她捧著面前的紅茶吹了吹,安定心緒,好讓自己看起來穩重可靠,而后,開口:“杜阿姨,我認識一位可以勝任的康復師。”
杜秋萍喜出望外:“介紹給阿姨吧!”
袁晴遙微笑,拿出專業又誠懇的態度推銷自己:“杜阿姨,就是我。我懂復健和護理方面的知識,運動療法、作業療法、心理護理我都學過,我有信心給他設計出針對性的治療方案,幫助他最大程度恢復健康。不瞞你說,杜阿姨,我比起專業康復醫師是小巫見大巫,我沒有資格證書,也沒有豐富的從業經驗,但是,我也有我的優點。我脾氣好……”
昨晚的怒吼猶在耳邊,她給自己打圓場:“絕大多數情況下我的脾氣很溫和。我有愛心、有耐心、有同理心、有包容心,最重要的是,有個男孩評價我的特長之一是我很會充電,他是一位脊髓損傷患者,情況比南飛嚴重。這么說有自夸自賣嫌疑,但他在我身邊確實很積極快樂,或許我可以把這份能量傳遞給南飛,讓他盡快走出逆境。”
杜秋萍略顯驚訝,但回答地超級爽快:“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有何不可?薪資方面你有什么要求?”
袁晴遙不貪心,報了個遠低于4000鎊的數字,這些錢足夠覆蓋她每月的花銷,還能存下一小筆。
商榷完畢,袁晴遙開心得合不攏嘴。一來,她給父母減輕了經濟負擔;二來,她也能賺錢了,雖然比林柏楠晚了好多年,但至少她在向優秀的他看齊。
她從來都是那個陽光向上的女孩。
酗酒酗了一個星期她幡然醒悟,如此這樣,一天到頭腦子混混沌沌的,簡直虛度光陰。
她還要拿一等學士學位,還要讀數一數二的大學的研究生,還要做家人的驕傲。再說,他26歲就是博士了,她不能落下他太多。
所以,“酒鬼”什么的都是騙人的,她只有逢年過節聚餐時才淺酌兩杯。
她重振旗鼓。
自那后,她拾起了他們的故事,續寫之后潤物細無聲般的滴滴點點,用文字將過去重現。
當重新光顧了一遍“記憶倉庫”,她愈是確定得不能再確定了——
他喜歡她喜歡得要命。
不然他也不會寧愿采取“傷她傷己”的方式,也要送她去相對安全的國外。
關于出國一事,袁晴遙不是沒察覺出蹊蹺:高考錄取結果下發的那一天,她剛說完“我想出國”,沒一會兒,魏靜準備齊全的留學清單就遞到她的手邊……
哪有那么巧?
父母和林柏楠就像串通好了要讓她遠離S市,遠離J大,或者再直接一點,要讓她遠離萬葉舒。
當時,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沒有情報網,沒有萬事通,沒有人脈,無從得知萬葉舒到底是個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但她直覺狀況棘手,父母和林柏楠都是最愛她的人,他們這樣保護她,她不是任性的時候。
反正林柏楠也沒有挽留她,她便背上行囊,遠赴英國了。
在具備解決問題、或者解決制造問題的人的能力與資源之前,顧好自己的安危才是對所有人負責的選擇。
她堅信她和林柏楠最終會在一起。
生氣歸生氣,傷心歸傷心,但不耽誤她很愛他,也知道他們是相愛的。逃避不是她的作風,待時機成熟,她會回來找他。
后來,“馴服”塢南飛比想象中更具難度,但她成功了。每周四次坐公交車來杜阿姨家給塢南飛做復健,有時塢南飛心情好了,會開車來學校接她。
期間,她沒少遭奚落和羞辱,但掙錢嘛,這點困難她還是可以克服的;她也真心希望塢南飛回到健康的狀態,能行走奔跑,畢竟并不是每個脊髓神經受傷的患者都擁有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同時,她打了小算盤,拿塢南飛給自己漲漲經驗,回國了她就能直接上崗林柏楠的專業康復師。
杜秋萍曾開玩笑撮合他們:“南飛,遙遙,我看你們相處得不錯,要不要交往看看?”
兩人互看一眼,同時搖頭說不。
像袁晴遙這種一眼望到內的“小白兔”,對于享受刺激與被異性環繞的塢南飛來說,實在太過無趣,他根本對她提不起興趣;而塢南飛危險系數拉滿又喜怒無常,踩了袁晴遙的許多條紅線,他哪怕富可敵國她也看不上他。
更何況她早就心有所屬。
但這不妨礙這兩個迥異的人,漸漸成為了朋友,做康復訓練時常常閑聊。
每當她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以及,她幸福美滿的家庭時,他則點上一支煙,邊抽邊聽,眼底流露出晦暗的哀傷與星星點點的羨慕。
當然,她也聽了不少他的往事。
她還講了她和林柏楠的曾經,惆悵得直嘆氣:“他為了不見我暑假都不回家!他從很久之前就這樣,瞞我、躲我、不理我。他不打招呼就消失了半年之久,這件事我還沒舍得教訓他呢,他居然變本加厲!”
“這不簡單?”塢南飛食指敲煙灰,狡黠地問,“想和你的竹馬真正意義上在一起嗎?”
“當然了!”袁晴遙扇去鼻子前的煙味,有些挫敗,“可是,我主動求和豈不太沒面子了?我也不清楚萬葉舒現在什么情況,危機沒解除的話,他不會接受我……”
“小甜心,你不太上道哦。”塢南飛一側的嘴角飛揚,出口的話籠罩著一圈白煙,“干嘛你低頭?讓他來找你……不,讓他不能來找你卻不得不來找你,想想看,多好玩?”
“怎么做?”她大惑不解。
“按我說的做。”他笑得像個反派,“讓他看到你因為被他傷害了而陷入墮落,讓他以為你遇上了壞男人被害得慘兮兮,讓他于心不忍,讓他悔不當初,讓他擔心到抓狂,讓他深信你如臨深淵卻還不自知,讓他來……”
他抬眉彈舌,接上了話:“救你。”
她一臉不信:“行不通,他很機敏,不會上套的!再說,這要周圍的朋友配合演戲才行吧?萬一我家大美女穿幫了,導致演個四不像,或者她直接給他通風報信,這樣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那不前功盡棄了?”
“你太純情了。”他翹起二郎腿壓身靠近,沙啞的聲音灌耳,“讓所有人都是我和你Play的一環,效果才好,做戲自然要做得逼真,這樣……多刺激?”
看得出來,他的腎上腺素開始蓬勃分泌了,壞笑著說:“不妨我們來做個實驗,看看我的法子能否奏效?愛情是最能讓人智商歸零的玩意兒,況且救心愛之人本就是人的天性與本能,男人更是這樣。來吧——”
他伸出拳頭與她擊拳:“咱們緣分不淺,哥哥我呀,就幫你們破鏡重圓。那個姓萬的女人我來搞定,我可沒有道德包袱,俗話說得好,惡人自有惡人磨。”
她將信將疑:“可是……這樣你要扮壞人了,會被我的朋友們誤會,甚至討厭,沒關系嗎?”
他放下拳,說得模糊又輕巧:“有什么關系?老子本色出演。而且我也想嚯嚯一下你那位姓林的竹馬,無論男女,老子和姓林的有仇。”
“不許亂來!你要是傷到了林柏楠我可饒不了你!”
“哈哈,當然,我和他無冤無仇,我爽一下就行。”
“……真的?”
“真的,我最痛恨欺騙和背叛,我也沒壞到會害你這種小白兔的地步。當然,我承認我有私心。”他開誠布公,說道,“我要你來幫我。等我調理好身體、準備就緒后會回國,我還有些事和人要解決處理。你盡管放心好了,不會讓你做違法犯罪、傷天害理的事,不會讓你清清白白的人生落下污點。小甜心,像你這樣在幸福中長大的人太少了,我希望你保持下去,我們這些不幸的人才能望梅止渴。”
“我考慮看看……”
“哥哥我指點你一二,祝你早日重修舊好。”
他挑眉,再次舉拳誠摯相邀。
斟酌一番,她拳頭碰了上去。
“復仇者聯盟——”
塢南飛和袁晴遙異口同聲:“成立!”
那日,回到學生公寓,袁晴遙站在書桌前,拿起只屬于她的最獨特的無價之寶——
“北回歸線”。
她時不時和它對話,時而驚嘆它的知識庫之龐大,時而被它沒頭腦的回答惹得啼笑皆非。近些年,人工智能欣欣向榮,她相信如果林柏楠再做一個機器人給她,他會做得更好。
至于那道“密語”,她尚未破解。
回憶著和塢南飛的計劃,她指腹摩擦“北回歸線”油白的身體,有感而發:“小北,你知道嗎?我對林柏楠有秘密了。我從前在他面前直來直去、有話說話,等他下次見到我的時候讓他瞧瞧,我也沒那么傻乎乎的。哼!就因為我信任他、尊重他的隱私、不尋根究底,他就可以對我有一堆秘密嗎?大壞蛋!小北,林柏楠有什么秘密都告訴我!”
氣血上涌,她喚醒了“北回歸線”。
它吱吱呀呀地問候:“我——在——我——是——北——回——歸——線——”
她只當宣泄,沒指望從一個智能又不智能的機器人口中掘出些什么,氣沖沖地問:“林柏楠的秘密有哪些?不不不,太籠統了,重來重來……”
她改口,問道:“林柏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它“兩眼”迸發明亮的光,說出了她從未聽過的回答:“會——長——大——的——喜——歡——陪——你——長——大——他——的——喜——歡——和——你——的——喜——歡——不——一——樣——”
不期然而然,她找到了寶箱的鑰匙。
……看吧!
他從小到大都偷偷喜歡她還喜歡得要命!
剎那,心里泛起千滋百味,她那時的反應很像他,把眼淚吞進肚子里,癟癟嘴,一甩頭,假裝沒被打動:“……哼,有什么不一樣的?笨蛋,明明就一樣!”
故此——
接機那天,塢南飛半演,袁晴遙全演,他還夸她挺會裝可憐。到家后,他朝大門丟去杯子制造響動讓林柏楠和林知雁聽見,倆人清掃完玻璃碎片后開始挑選紋身貼;
那個雨天之前袁晴遙都沒回家,住了酒店,這是“情場高手”塢南飛教她的伎倆,當林柏楠從多方得知她受了傷害卻遲遲見不到她的人,他會心焦難耐、心態失衡;
雨中的“爭吵戲碼”自然也是劇本中的一章,一連五天陣雨,塢南飛和袁晴遙都在回家的必經之路蹲守林柏楠。塢南飛吐槽他倆是傻逼蟲合蟆,一下雨就出洞,好在第五天,倆人在落雨之時盼到了開車經過的林柏楠;
小區停電那天,在電梯間等來電時,她閱覽的相冊,是姜珠語共享給她的、J大機械系參加“全國大學生機器人大賽”的照片,林柏楠沒幾張獨照,她在其余照片的邊邊角角找尋他偶然入鏡的身影;
居委會的調解員到來之時,塢南飛心生一計,在鎖骨處貼了淤青紋身,手臂來不及搞了,就自己撓了幾下。應付走大媽們,袁晴遙抓過塢南飛手中的香煙扔地上,碾滅煙頭,氣悶道:“說好了抽煙去陽臺抽!”
以上,是真相。
結識共同認識的朋友、聚餐、住對門,緣分使然也好,外力作用也罷,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大動干戈做這一切,袁晴遙就是想讓林柏楠先表白。
她要聽他說出那句不拐彎抹角、不曲曲繞繞、就是單單純純的“袁晴遙,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
她要……
他最赤衤果的情感。
很幸運,她如愿以償了。
第116章 和戀人做的事
吃完飯, 又聊了一陣子,林知雁回了自己家。
收拾完餐盒,林柏楠和袁晴遙賴在沙發上, 一同重溫她這七年看過的風景古跡——
俯瞰泰晤士河畔的“倫敦眼”、宏偉古老的愛丁堡城堡、刻有徐志摩《再別康橋》詩句的石頭的劍橋大學、周杰倫舉辦婚禮的塞爾比教堂、百聞不如一見的埃菲爾鐵塔、碧藍如洗的尼斯海岸、遍地豪車的摩納哥賭場、富麗堂皇的馬德里王宮、壯麗奇幻的冰島極光、擁有“巧克力博物館”的布魯塞爾、氣勢恢宏的古羅馬斗獸場、世界上最小的國家梵蒂岡……
在英國脫歐之前, “申根簽”辦起來很方便, 出示英國大學的學生卡部分景點甚至不收門票,袁晴遙便拿著許讓的相機, 完成林柏楠的委托,游歷了九個國家二十六座城市。
袁晴遙腦袋枕上林柏楠的肩膀, 筆記本電腦擱在茶幾上,她操控藍牙鼠標,一張張播放并講解, 笑著說:“腳都走痛了, 但離“環游世界”還差得遠呢。”
他側過臉,盯著她小巧的鼻尖:“剩下的世界地圖,我們一起走吧。”
她抬眸回望,滿眼濃情甜蜜,但考慮到實際情況, 補充道:“近一點的國家城市還好, 太遠的我們就不去了,舟車勞頓, 你的身體會難受的,我不想你不舒服。”
“我有經驗,大不了在賓館先躺三天。我體質沒那么差, 休息休息就緩過來了。”怎么看她怎么喜歡, 他雙臂攬住她,臉埋進她絲滑如綢緞般的秀發中, 忽而,他抬起臉龐,“……袁晴遙,你該洗頭了。”
聞言,她露齒一笑,揉了揉他的鼻子。
此話雖然煞風景,但她確實三天沒洗頭發了。按照兩天一洗的頻率,她本來昨天晚上要洗的,可解決完萬葉舒就三更半夜了,回家困到魂魄出竅,倒頭就睡。
她把玩自己的發稍,跟手指玩繞圈圈,沒有“黃色”想法,她就是想起來了便問:“那我回家洗,還是在這兒洗?”
“……”他喉嚨咕嚕,忽然別開臉不看她,“淡然”回應,“回去不麻煩嗎?你要用什么我都有……”
對面而已,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
袁晴遙應道:“那你先去洗香香吧,我洗完地上有水,很滑,你摔倒了我要心疼了。”
林柏楠點頭,雙手撐起身子,往輪椅上面移。
她合上筆記本電腦,順口問了句:“你有護發素嗎?”
他的動作停滯,看著她實話實說:“沒有,我不用。”
她歪歪脖子,一臉心知肚明的表情,又問:“那你有磨砂膏、護發精油、彈力素、身體乳、面膜、爽膚水、精華、眼霜、面霜、護手霜和潤唇膏嗎?”
“……”
這就涉及到天才的“知識盲區”了。
嘴角抽了抽,他郁悶地把自己甩上輪椅,一邊撈起腿穿拖鞋,一邊吐槽:“去拿吧,去拿吧。這一串是什么藥方嗎……”
她笑得討俏,邊伸懶腰邊問:“再問最后一個問題。林柏楠,你身子還虛呢,洗澡需要我搭把手嗎?”
“不需要。”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握住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推著手推圈,輪椅劃得偏離直線。
行駛方向是大門,目的地是對門,染著些許靦腆的聲音從前方不回頭地飄來:“我陪你去拿你用的那些,然后……”
看著他艷紅的耳廓,紅色還逐漸朝面中蔓延,她長大了,能悟透他沒說出口的話了。
于是,她蹭地一下紅透了臉,又羞又踴躍,明知故問:“然后……什么?”
他耳朵紅得像個青春期的小男生:“然后……一起洗。晚上陪我,不許回去。”
*
說洗澡,就是單單純純字面上的“洗澡”,沒有遐想空間,連泡沫都是自己打自己的。
初次“坦誠相見”,他們都分不清嘩嘩啦啦的水聲和砰砰咚咚的失速心跳,哪一個更吵鬧一點?
洗著洗著,面紅耳赤的兩個人變成了背對背的姿勢。
一個坐在洗澡座椅上低著頭,抓頭上堆成山的泡沫,落枕似的目不斜視,另一個盯著墻面數瓷磚的格子,瞎搓身上擠多了的沐浴露,邊搓邊掉,四肢緊得像被凍住了……
僵硬。
尷尬。
儼然一副熟人在公共澡堂撞見了的既視感。
沖水環節,林柏楠和袁晴遙還謙讓了起來。
他盯著地面,向后伸手,把淋浴蓬頭塞給她,聲色氤氳令人迷眩的水汽:“你先沖吧,別著涼了。”
淋浴頭挨上了她的后腰,冰得她閃躲了一下,一不留意看見了他白皙筆挺的后背,有漂亮的肌肉線條,他的背肌和臂肌跟他清秀的長相完全不符……
好誘人。
……啊,羞恥!
她猛地又轉了回去。
她理應不局促的,她都看光光了啊!但實話實說,看局部,和看整體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又盲摸著把淋浴頭推回給他,比風干肉還干巴的笑聲在淋浴間產生混響:“林柏楠,你、你先吧,你剛退燒,別著涼反倒病情加重了。哈——哈——”
“我沒事,你先。”
“不不不,你先你先!”
“女士優先。”
“我頭發長,沖水慢,還是你先吧!”
“……”
默了默,林柏楠提起淋浴蓬頭快速沖了一遍頭發和身體,將其遞給了袁晴遙。
他依舊沒抬頭,匆忙在腰間系上毛巾,洗澡椅不帶手推圈,但是自帶四個小輪子,衛生間是干濕分離的結構,他雙手扒拉著云霧紋玻璃隔斷往外面移動。
她則趕緊閃一邊,讓開了路,雙手交疊付在身前,與瓷磚大眼瞪小眼,面壁思過似的。
從淋浴間出來,他把自己挪到了家用輪椅停放處,在輪椅上鋪一條大號的干浴巾。浴巾吸水,這樣就不會弄濕坐墊,緊接著,他挪了上去……
太緊張了,手一滑險些跌地上!
她聽到聲響擔心地出來查看……
他坐穩后不經意地抬起頭來……
兩人對望一眼,咻地同時錯開視線。
“……”
“……”
空氣靜默了幾秒。
“……走了。”而后,他撂下聽起來很是灑脫的兩個字,將輪椅旋轉一百八十度,卻連背影都是害羞的。
“……哦,好,好的,你慢走。”她客氣得有些滑稽,把淋浴頭掛在支架上,并沒有立即打開水龍頭,而是躡手躡腳地從淋浴間的門框探出頭來。
她影影綽綽的身姿顯影在不透明的玻璃上,水霧繚繞朦朧,跟此時的氣氛一樣。
她看向他的同時,背對著她的他驀然回頭——
兩雙含羞又帶笑的眼睛精準地碰在了一起!
明晃晃的燈光渲染,熱騰騰的水汽籠罩,好似兩對五彩繽紛的彈珠在燦陽下骨碌碌地相對而行,柔柔地給了對方一次撞擊,撞出流光溢彩。
“……”
“……”
雙雙再次發愣,沒想到竟會如此默契。
下一秒,兩人又不約而同笑出了聲。
收起羞澀,林柏楠的語態從容了許多,他率先開口:“笨蛋,你慢慢洗,我去外面等你。”
袁晴遙滿頭滿身的泡泡,說話吐泡泡,語氣歡喜得冒泡泡:“林柏楠,我提議,等會兒我給你吹頭發,你給我吹頭發。都是第一次,我們比一比誰是更厲害的Tony老師!輸的人是學徒,贏的人是發型總監。
“我不是第一次。”
“嗯?”
“我可不是第一次了。”
“你……哦!啊!我就說嘛!”
在她恍然大悟的神情中,他抿唇淺笑,逗弄她的話語中夾著寵溺之意:“雖然有經驗加持,但勝負在誰手中不好說,畢竟,這次的‘顧客’活蹦亂跳的,還勝負欲旺盛,可沒有上次半夢半醒、以為自己在做美夢那么聽話了。”
她嬌羞與氣悶交織,軟音軟語地嗔怪道:“林柏楠大壞蛋,你以前怎么老唬我啊……那我這次也要穿你的衣服,T恤一件,給我備好了!”
他不禁失笑:“褲子不要?”
她的舌頭像被燙到了:“隨隨隨隨……便!”
*
屋外又飄起淅淅瀝瀝的雨,天空褪去灰藍,夜色向相擁的人兒慢慢靠攏,月亮爬上頭頂。
臥室內,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的袁晴遙正在給林柏楠的腿腳做按摩,上衣很長,她當裙子穿。
她白天就發現了,他這些年疏于照顧自己——
雙腿肌肉過度萎縮顯得膝蓋骨大得違和;沒穿五指襪,足下垂加重了,腳趾向腳心蜷縮變形;關節猶如朽木般僵直又孱弱,她都不怎么敢碰,怕使點勁兒就給他拉骨折了。
她心疼地指責他:“你活膩了啊!”
他眸子黏著她嬌俏的臉,乖乖地回了句“我以后會一天不落地鍛煉的”。
將身體搞成這副破樣子不是“苦肉計”,傷害過她的、對她不好的人他都加以報復了,他自小就不缺報復心,自然也不會放過他自己。
說罷,他關心起了他關心的,皺著鼻翼幽幽地問:“塢南飛不會也是這個待遇吧?”
“不是。文博哥怎么輔助你,我就怎么輔助南飛。醫生和患者界限分明,論康復治療,我可是專業的。”她瞇眼笑得甜蜜又心滿意得,哼哼鼻子,“吃醋了?”
“我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的病人,你對待我當然要和對待塢南飛完全不一樣……”特意強調了“完全”二字,他環抱雙臂,別過臉去,“袁晴遙,這種陰雨天對我好一點,我不舒服,你……多抱抱我。”
他決定往后余生有什么就說什么了。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腰、背、脊椎,都不舒服。”
“什么癥狀?痛?麻?酸脹?”她坐到他的身邊,抱住他,梗著脖子像個小護士問東問西。
“什么感覺都有,就是沒有舒服的感覺。”想了想,他覺得這樣形容比較準確。
脊髓損傷,一千個患者,一千個狀況,下雨天會感到不適還是無關痛癢這都因人而異。林柏楠從未提起過此事,也從沒表現得半死不活,所以袁晴遙并不知情。
“一直都這樣嗎?”她問。
“差不多。”他答。
“今天也不舒服嗎?”
“有點。”
“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洗澡時袁晴遙有意無意地瞥見,林柏楠的渾身上下遍布了大小不一的傷疤。有腳上的碰傷、有大腿的刺傷、有壓瘡植皮瓣手術愈后的一圈瘢痕。
以及,他后背匍匐著肉色“蜈蚣”,那是手術刀切開皮肉留下的疤痕和縫合傷口刺出的針眼,具體幾條她不太確定,因為有些部分重疊了。
她的林柏楠,一路以來吃了許多苦。
如此想著,思緒飄回了很久之前的那個雨天:他深夜冒雨跑來街心公園找她不說,還帶她去“有間老店”給她彈琴唱歌,甚至把雨傘多分她一半而淋濕了自己……
啊,袁晴遙!
你真是個遲鈍的蠢蛋!
暗暗罵著自己,她自責得愁眉不展。
“干嘛這個表情?”他稍稍和她拉開距離,捏住她彈潤的臉蛋,往兩邊輕輕地拉。
他不慌不忙地說:“醫學上存在安慰劑,不對癥,不治病,但有效果,能夠起到鎮痛、催眠或緩解癥狀的作用。我的安慰劑不是丸劑、不是針劑、不是片劑,是個活生生的笨蛋。我以前就做過許多次實驗了,結果和今天一樣,結論就是——”
他看進她的眼睛:“你在我身邊我就好多了,不管你信不信,這是事實。所以……”
用兩根食指向兩側挑起她下垂的嘴角,他先松松地撩唇笑,給她打個樣:“袁晴遙,笑一笑,你悶悶不樂的,病號還怎么鼓勵自己快點好起來?”
“噗嗤——”袁晴遙破顏一笑,年歲漸長,但她還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性格,笑吟吟地湊到林柏楠眼前,“好啦,我笑了。你看我笑得好看嗎?”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沒親她:“……牙挺白的。”
兩人一同躺在又彈又軟的大床上,無比自然,毫無芥蒂,好像根本不曾分開。
林柏楠擁袁晴遙入懷,像順小白兔的毛捋順她的頭發,每一根發都由他這個“學徒”吹干。“美發比賽”他輸了,反正也沒想贏,對手是她,他通常沒什么好勝心。
他細嗅她身上清新的味道,甜甜的花果香,很適合她。
袁晴遙則兩條腿扭成“麻花狀”,纏上林柏楠的腿,正值初夏,室內沒開空調,溫度頗高,他的腿和腳卻是冰涼的。她又蹭了蹭他的肌膚,摩擦生熱,想快點暖和他。
他只感受到無名的晃動,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沒多想,便手伸進被子摸下去……
雞蛋般滑滑嫩嫩的觸感,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沒有痛感,但他身心顫栗,隨后,把手拿出被窩,狀似淡定,可又被懷中咯咯笑的她給搞破功了。
“……笑什么?”
“癢癢啊!開心啊!”說著,她曲起腿,抓住他的手覆在她小腿的傷疤處。被花盆碎片割傷后,盡管涂頂級藥膏了,但還是留下了一道痕跡。
她仰頭瞅他,問:“林柏楠,再問你一遍,這次必須說實話。你真的介意嗎?”
“笨蛋,怎么可能……”
“對嘛!你這個謊話連你自己都不信!”
“嘁,這樣靠著我不涼嗎?”
“就是涼才要靠在一起呀。”她的嘴角蕩著沖天秋千,身子往前頂了一下,想要和他像吸盤吸墻上一樣,空不出一個氣孔,“你的暖寶寶上線……”
突然,有樣東西蘇醒了。
然后,她的表情懵掉了。
接著,他的瞳孔地震了。
“天啊!你你你……那里能用?!”
“我不能用你還和我在一起?”
“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因為你那里能用啊!”
“哦。”
“真的假的?這科學嗎?你真是該保留的一樣沒差啊!”親身親眼見證的“奇跡”,讓袁晴遙覺得她袁某人還是見識短了,她掀開被子,大聲感嘆,“嚯——”
“大驚小怪。”他嘖了一聲,用揶揄掩飾難為情,“人體就是這么神奇又不可思議。干嘛?你要試試?”
愣了一下,她脫口而出:“擇、擇日不如撞日?”
換他呆若木雞了,難得嘴比腦子快:“你會嗎?”
她頭搖如搖撥浪鼓,用手比劃:“不會啊。但是,這種事不是無師自通的嗎?不就這樣……那樣……再這樣這樣……然后那樣那樣……最后這樣那樣……”
圓圓的眼睛里有火苗竄動。
嘰嘰咕咕……
嗚哩哇啦……
果然,夜晚很適合“飆車”。
看來,他依然是她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速度二百邁,她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猶如坐在狂飆的車里還開著窗戶,就要吹傻了。
大概……
林某人才是最純情的那一個。
繪聲繪色地描繪了一遍,此時的袁晴遙,集“奔放”與“忸怩”于一體。
她戳戳林柏楠的臉頰,嬌滴滴地講話:“林柏楠,你的學習能力那么強,雖然有困難,或許還得創新,但我們想想辦法總歸可以體驗的。有很多脊髓損傷患者生孩子的例子,對吧?所以……要不要看個視頻教程?”
“咳咳……”他被口水嗆了一下。
“沒事吧?要不要喝水?”她關切道。
分泌物要是進入氣管可就難受了,她扶他坐起,結果,沒給她緩沖的機會,他兩只手拎起被子猛地裹住了她!
在聲聲溢出蜜意的驚叫中,袁晴遙好似一個紫菜包飯被卷了起來,林柏楠修長有力的雙臂束緊她的腰,旋即,他向后倒去,這力道帶著她一并躺回床墊。
她無法動彈,乖乖束手就擒,上半張臉裸露在外,碎鉆般的眸子眨巴眨巴,定定地與他對視,靜候雨點般的吻落下來,想必是深度生理科普前的預熱。
他深呼吸幾次,終了,卻閉上眼睛搖搖頭,放她解放。
“不行……”
“為什么?”
“今天不行。”
“也對。你發了燒,體力跟不上。”
“……不是!我的意思是,目前還不行。”
林柏楠精確了“目前”這個時間點。
在愛護袁晴遙這一方面,縱使欲望之火已經燒到嗓子眼,他也會盡量冷靜下來,作出對她更有利的選擇。
摟摟抱抱摸摸親親和那個,都屬于親密行為,但是兩碼性質。
她對他來說很寶貴,那個對她來說很寶貴,所以,那個對他來說也很寶貴。既然寶貴,拆開的時候就要格外謹慎,她相信他才把自己交給他,因此,他更要慎重才行。
這點始終如一,林柏楠的愛是隱忍且利她的。
“抱歉,掃了興。”他帶著歉意開口,“結婚之前我不會碰你,你隨便說我老古板,無所謂。”
“那結婚吧。”她緩緩坐起,披著被單,“我們二十五歲了,到了適婚年齡。我畢業了、工作了,你雖然博士在讀但也能結婚,又不影響你拿學位。”
“袁晴遙。”輕喚她的名字,他沒說行還是不行,小鹿眼中滌蕩復雜的光芒,開啟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話題,“你有沒有想過,叔叔阿姨也許……不接受我?”
第117章 第一個清晨
現實的問題擺在林柏楠和袁晴遙面前。
即, 無論其他條件多么優秀,殘疾人在婚戀市場上的競爭力明顯低于健全人,這方面, 男性還要比女性更劣勢一些。
許多殘障人士到了中年討不到健康的媳婦, 或是嫁不到健康的丈夫, 便殘疾人和殘疾人將就著搭伙過日子。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殘酷地詮釋了什么叫作“啥樣的鍋配啥樣的蓋”。
而他林柏楠, 愛慕的女孩又是個挑不出短板的人,把袁晴遙的條件像籌碼一樣擺在桌上——
優秀的人品性格、富足的物質基礎、幸福的原生家庭、留洋的教育背景、高薪的工作、健康的身體、出眾的長相、善于交際、多才多藝……
她看過最美的風景, 吃過最棒的食物,見識豐富,但不驕傲、不嬌縱、不浮躁, 內心從容自洽且堅定平和, 溫柔地對待自己、對待別人、對待整個世界。
換言之,她稱得上“公主”。
非要雞蛋里挑骨頭的話——
她個矮干瘦、飯量巨大、廚藝一言難盡、愛哭鼻子、唱歌數一數二的難聽,還有點遲鈍。
但這些在林柏楠心中扣不了分——
他喜歡她小巧玲瓏的,一抱一個滿懷,坐他腿上沒有把他壓骨折的風險;他偏愛她這個“碗碟清掃機”, 讓他跟著胃口大開;他不用她下廚, 交給他就好;他樂意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常常哭得又慘又可愛, 只有他有這個特權做她的“庇護所”;他享受聽她“曲折離奇”的歌聲,那是她自信自愛的表現,她若是自卑, 也不可能把自己欠缺的大大方方展露給別人;她的鈍感來源于信任與不質疑。
不算缺點, 算“萌點”。
他也有眾多閃光點,但正如蔣玲所言——
倘若不出那場意外, 他和她是門當戶對的。
*
一陣不謀而合的沉默。
林柏楠在等袁晴遙回答,沒再追問。
袁晴遙盯著床單點了點頭:“想過。我媽媽教書幾十年了,少男少女的那點小情愫看得明明白白,雖然我沒明說,但她一定看出來了我對你的喜歡后來不僅僅停留在了友情這一層,而你對我懷著相同的心意。”
抬頭望他,她的神色添上一絲暗淡:“林柏楠,我不清楚我媽媽有沒有跟你說過‘遠離我’之類的話,但是,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不是首選。”
“那會兒,我剛升入曼大的本科,生活穩定了下來,我媽媽就旁敲側擊,讓我多接觸接觸學校里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男生。她說我成年了,長大了,到了能談朋友的年紀,有看對眼的男孩子就試著深入了解一下。”她露出為難,“我了解我媽媽,她說這些話的目的不是讓我早早釣個‘金龜婿’,而是讓我盡快從對你的感情中淡出來。”
“你答應了嗎?”
“口頭答應了,但我沒那么做。”
“那你……怎么想?”
“林柏楠,這七年不是沒有男生追我,其中兩個男生在我看來真的很不錯,人也很好相處。我非常感謝他們喜歡我……”她聳肩攤手,表情充滿了歉意,“可是,你知道當聽到他們的表白時我在想什么?”
他要一秒知曉:“在想什么?”
她苦笑著演繹內心的OS:“對不起啊,你真的很好很棒,但我馬上就要拒絕你了。這些話換作林柏楠來講給我聽該有多好,我肯定開心到原地起飛……”
“我就是這么想的。”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她軟語喃喃,“我心里始終裝著一個人,裝得滿滿登登,隨著年齡增大,這個人的分量也在膨脹,沒空隙讓別人擠進來了。我就是覺得這個人是最好的,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是最好的,誰都比不了。你說你是老古板,巧了,我在愛情方面也是個守舊的老古板,雖然現在的車馬郵件都很快,但我的一生也只夠愛一個人。”
她勾緊小指,眼睛波光粼粼:“林柏楠,你知道這個人是誰,也明白我的態度和決心了吧?”
他繃住不斷攀升的嘴角,點頭。
“我想好一切才回來見你的。其實,對我來說,比起說服父母同意我們在一起,更困難的是怎么搞定你!”她把臉伸到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你呢?換你表態了,如果我爸爸媽媽反對,你就又要拋下我……”
一下……
再一下吧……
還想再來一下……
終于,他沒忍住輕啄她開開合合的小嘴。
“……了嗎?”三吻完畢,她才問完了問題。
“不會,我不會再和你分開。”他的眉眼融著濃情蜜意,音色平緩,聽起來卻格外鄭重,“袁晴遙,我擔心你的安危,不擔心叔叔阿姨的反對。”
林柏楠明了,魏靜和袁斌愛女兒,自然期盼女兒與相愛之人攜手共度余生。而袁晴遙喜歡他,他喜歡袁晴遙,他也有信心是世界上最愛袁晴遙的人。
他有時選擇躲避逃離,但該爭取的時候會極力爭取。
“等我忙完技術峰會,你那邊的工作也清閑些了,我們抽空回一趟X市,去拜訪叔叔阿姨吧?”
“上門提親?”
“嗯。”
“好呀!我爸爸不是阻礙,他很欣賞你,他最看中未來夫婿的品性和責任心,這兩點你都很好很好。我媽媽在鼓動我接觸其他男生的時候他也從不幫腔,他尊重我的意愿,支持我的選擇,一直都是。我媽媽這邊……”她的眼底閃過遲疑,又立時隱去,堅定地說,“她會同意的。”
她急忙澄清:“你千萬不要誤解我媽媽歧視你,沒有這回事!她不輕視任何身體不便的人,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提起你,她還老夸贊你呢!我猜,我媽媽是擔心我的未來有沒有保障,你能不能照顧自己、需不需要我耗心耗力地伺候你?還有,我想,她也顧慮你能不能長長久久、健健康康地陪伴在我的身邊,不要太早留下我一個人……”
想到這里,她也害怕。
袁晴遙最怕林柏楠生病,比見鬼了還怕。
察覺到袁晴遙的低氣壓,林柏楠稍作忖量,拍拍她的發頂,倏地開口叫了聲:“袁半仙。”
遙遠的稱呼帶她的記憶回到了初一那年的那天——
林姥姥在春節前夕離世,她和父母一同參加了葬禮,耳聞了林柏楠被舅舅一家背地里的奚落,為了讓他盡快從悲痛中走出來,她裝模作樣扮演起所謂的“半仙”。
“袁半仙曾給我算了一卦,十八歲金榜題名,二十五歲伊人伴身,三十歲事業有成,今后身體健康,逢兇化吉,家庭美滿,心想事成,還有一個……”他唇角微揚,“漂亮溫柔善良聰明勇敢機智的絕世小可愛一直在我身邊。”
袁晴遙驚嘆:“天!你還記得……”
“雖然‘小可愛’沒有一直在,但江湖傳言屬實,袁大仙果真功力深厚,其余都言中了。”他摸摸她的臉,“所以,借你吉言,我會好好的,不會讓你一個人。”
清朗溫柔的聲線仿若夏夜晚風撩動她的心弦。
她很快釋然:人生總是充滿了可預知、或不可預知的變數,既然無法掌控,那么心無旁騖地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個當下,才是最正確的事。
一個蹦子跳起來抱住林柏楠的脖子,袁晴遙粲然笑道:“我媽媽希望我衣食無憂、幸福快樂、被寵著愛著,林柏楠,你具備這個能力。或許過程波折一丟丟,但最終呢,她會同意并且祝福我們的。而蔣阿姨和林叔叔那邊,我早就打通了,叔叔阿姨一直都對我超級好,他們很喜歡我。”
“這么自信?”
“不是嗎?”
“是。”他垂眸注視她,微微頷首,“我爸媽都很喜歡你。”
體力沒百分百恢復,鬧騰一天,腰腹吃不上力了,他雙手撐在身后,托住她的重量,忽然眉間浮起一抹褶皺:“你那句‘結婚吧’收回。”
“為什么?”
“笨蛋,急什么?”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了白花花的墻面,耳尖又一輪暖紅色回潮,噥噥道,“耐心等一個良辰吉日,讓我來對你說。還有,那些個男的怎么跟你告白的?尤其是你看得順眼的那兩個。一位一位、一個不差、一字不落地告訴我,我聽聽他們有些什么名堂?”
“這我哪里記得住啊!大致……大致就是說我挺好的,注意我蠻久了,想交往,問問看我答不答應。”
“嘁,沒創意,沒新意,沒誠意。”
“但直話直說,淺顯易懂,勇氣可嘉!”
“……”
士別七年,當刮目相看,袁晴遙如今很會暗諷人。
林柏楠眉峰向上抽動,滿臉不服,憋了一會兒,反駁道:“沒有我,能有你如今的節目名嗎?”
這倒是,她無可辯駁。
努了努下巴,她的笑容蕩起了一種小孩子偷糖果的味道,無辜又壞壞的,問:“林柏楠,你為什么喜歡我?”
他的喉珠蛄蛹蛄蛹的,半晌,對著白墻板臉表白:“因為喜歡你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一學就會,學會了,就一輩子都會了,這是我擅長并且喜愛做的事……”
臉頰升溫,他把自己給講難為情了:“袁晴遙,你……你應該也知道自己有多可愛吧?”
袁晴遙的臉繞到林柏楠的眼下,嬉笑:“林柏楠,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呢?”
“……睡覺。很晚了,快點。”林柏楠愣是不看袁晴遙,他翻出閑置已久的足托,減輕足下垂專用的矯正器,不能再“自虐”了,養護好身體才能陪她很久很久。
他用手把兩只腳依次裝進去,關上粘扣,擺好腿腳,平躺,望著天花板拍拍身畔的位置:“躺下,靠近一點。”
那別扭的模樣惹得她開懷大笑,今夜她要歡喜得睡不著了。
貼著他的左臂躺下,她的心臟拉下馬達,咚咚地瘋狂撞擊胸膛,而近側的男人同樣心跳如鼓。
這是他們第一次躺在同一張床上過夜。
袁晴遙在林家睡過一晚,在醫院陪床一晚,高三畢業旅行在酒店的那一晚,林柏楠在十二點前叫醒了她。
在她昏昏大睡之時,他小心地把她搭在他身上的腿拿開,靜悄悄地挪上輪椅,找酒店前臺熱了飯、剝了蝦、洗了手,然后,喊醒她起來吃宵夜。
她睡眼惺忪,眼睛好似用刀拉了一條縫,唔唔道:“哇,看起來好好吃呀……”
“眼睛都沒睜開,能看到什么?”
聽到林柏楠的吐槽,她索性不睜了,給他撒嬌,閉著眼睛張開嘴巴:“啊——”
耳邊傳來他無語又寵溺的一聲“嘁”,接踵而來的是熱騰騰、香噴噴的一勺海鮮砂鍋粥,以及他的聲音:“張嘴。”
就這樣,一勺粥、一只蝦、一塊雞肉、一口蔬菜,袁晴遙閉眼盤腿坐在“貴妃椅”上,沒用手就吃完了一頓夜宵。
期間,她還故意裝作很驚訝:“咦?這蝦怎么一個殼也沒有?”
又一只彈軟的蝦子喂進她的口腔,她聽見她的少年說:“林柏楠給袁晴遙的蝦什么時候是有殼的?”
她吧唧著嘴,笑著回復:“袁晴遙同上。”
十二點半左右,林柏楠送袁晴遙回去了她和何韻來的房間。那時的他們還沒正式交往,再加上兩人年紀尚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共度一夜,傳出去了總歸不得體。
*
窗簾縫隙里流進城市的斑斕霓虹,華燈初上夜未央,雨停了,燈滅了,緣分與愛銜接了。
袁晴遙翻身,輕輕擁住林柏楠的腦袋,他剛洗干凈的頭發毛茸茸的,還有兩撮淘氣的毛毛不知何時翹了起來,呈樹枝狀,尖端打彎,一左一右,就像兩根鹿角。
漂亮、圣潔、忠誠、平靜、帶一點清冷的神秘感,以及那雙空靈的小鹿眼,她的林柏楠和“鹿”有許多共同的特點,既然如此,她祈禱再多兩個寓意,那便是長壽和幸運。
她卷著他的頭發玩,懷里的他動了動,束緊她的腰,說了句有撒嬌之嫌疑的話:“唱首睡前歌吧。”
“你要我哄你入睡?”
“不行嗎?”
“你膽子很大啊!不怕做噩夢嗎?”
“躺在你懷里我能做什么噩夢?”
“那我唱了哦……”袁晴遙格外認真地清嗓子,還小抿一口床頭柜上水杯里的水,潤潤嗓子,仿佛只要準備工作做充分了,她就能唱得好聽,張開嘴巴,她唱,“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哎嘿哎嘿……”
“……”林柏楠從袁晴遙的胸前探出頭來,嘴眼都繃成了直線,略有出神。
實話實說,如果不是她歌詞“唱”得清晰,他差點沒聽出來是哪一首歌。
“好啦好啦,開個玩笑。”袁晴遙把林柏楠的頭按了回去。
就在他以為她要正兒八經唱“搖籃曲”的時候,她冷不丁地用指尖劃拉了一下他的脊椎!
“嘶——”力度不大,但他吃痛抽吸。
“抱歉抱歉!我看你生龍活虎的,還以為你說你下雨天難受是騙我的,騙我多和你膩歪一會兒。”袁晴遙吐吐舌頭,另一只手做樣子,教訓了一下闖禍的那只手,“原來不是,原來是我這個‘安慰劑’效果顯著啊!”
“我不說你就不能和我多膩歪一會兒嗎?”某人申訴。
“我……考慮一下?”她裝作犯難。
“袁晴遙。”
“嗯?不高興啦?”
“我還是個病人。”林委屈說。
“好啦好啦,不鬧了,我們以后天天膩在一起。我要唱了哦,你做個心理準備……”她的小手輕拍他的手臂,吱吱哇哇地唱了起來,“光透進來,把夢刷白,舍不得你會醒過來,不要現在,昨夜走太快。說不上來,隱隱燙在胸口一塊,吻你臉頰,證明此刻真的存在。是你讓我相信愛,對我慷慨,是愛,我們是注定不是意外……我唱得有進步嗎?”
他睡意來襲,含糊地回答:“還是很……撲朔迷離。”
她笑笑,繼續唱,直至同他一起沉入夢鄉。
*
八小時后,陽光替房間開了燈。
鬧鈴聲打斷了夢中的甜蜜溫存,他們的第一個清晨,連每一寸呼吸都是溫柔的。
很想纏綿一番,但上班族爭分奪秒,哪來的時間玩那些?
袁晴遙回到了對門自己的家,快速洗漱化妝穿衣服,她只請了一天假,今天要去上班了。而“技術峰會”后天就正式開幕了,林柏楠比她更忙碌。
塢南飛不在客廳打游戲,他的房間也安安靜靜的,袁晴遙和林柏楠昨晚回去取洗漱用品的時候,他就不在家。這個人一貫摸不清動向,“野生”的。
出門時,袁晴遙才看見塢南飛貼門上的留言:【Cogratulation!我去B市會一會我的“老朋友”。哥哥我許個愿:小甜心,等我回來S市,我們就是對門鄰居了。】
龍飛鳳舞的字跡,比狂草強一點……
Congratulations,少了一個“n”和復數形式“s”……
袁晴遙不止一次好奇,塢南飛美國大學的本科文憑是如何拿到手的?他念的還是需要寫大量essay的經濟學,但是不打緊,這不影響她認為他是個靠譜的“瘋子”。
還是個善良的壞人。
出了家門,并不意外但非常欣喜——
她的正牌男友正在門外等她。
只見林柏楠沖她微微挑起眉梢,腿上擱一個保溫袋,他指了指袋子:“火腿雞蛋生菜三明治、牛奶和橙子,袁晴遙,你這次不能拒絕我了吧?”
“我的男朋友可真能干,出個門的功夫就備好愛心早餐了。”她笑得眼睛如月牙,左手拎起保溫袋,明明沒做過幾次,右手卻熟練地牽起了他的左手,走在他前面大約半米。
他左手手腕上泛舊的手鏈和手表被擦得干干凈凈,五指錯落地嵌入她五指的空隙,與她十指緊握,右手朝后別著輪椅靠背,心甘情愿被她拖著走。
她回頭關心他:“林柏楠,你吃早點了嗎?”
他看向她的眼神含著晨光,點點頭,問:“送你?”
“送我?我們不是都去展覽中心嗎?”
“那也算送你。”
“我這算蹭車吧?順風車。”
“不算,沒有蹭男朋友的車這一說。”
“哈哈,我的男朋友在某些方面很幼稚哎!”
“你睡覺把我當抱枕娃娃抱,還蹭我,你才幼稚。”
“小點聲啦!鄰居會聽到的!”
第118章 同道中人
后面兩天, 林柏楠加回了袁晴遙所有社交賬號的好友。
起初,她裝作鬧脾氣死活不通過,第N次收到申請的時候, 看見他在“添加朋友申請”里備注:【你不想知道我的背景圖是什么意思?昵稱為什么是“。O”嗎?】
幽微一笑, 她沒有點擊“同意添加”, 而是在申請框里和他聊了起來,問:【說唄, 什么意思?】
他字里行間顯出心急:【你同意了我再告訴你。】
她打算再耗一耗他,誰讓他當初刪好友刪得那么毫不留念, 便接著發送:【你不說我就不加,哼!】
他傳來:【你加了我就說。】
她回復:【不說算了,哼!估計沒什么意思, 你這么多年都沒換過昵稱和背景圖, 一看就對這些不上心。】
他的回答很快納入眼底:【背景圖是“光與影”,想做你的光,想做你的影子,想一直光影不離。昵稱是……限制50個字,打字打不下了。】
等了一會兒, 他那邊沒動靜了, 著急的人換成了她。
那時正是十二點午休前,她心想他不會講話講一半就去吃午飯了吧?趕緊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下一秒, 一條消息進來:【嘁。】
對方正在輸入中,片時,再一行文字款款鋪于她的眼前:【說話算話, 勉為其難告訴你吧。“。O”, 小圓圓變成了大圓圓,我要陪小袁袁長成大袁袁。】
……砰砰啪啪!
袁晴遙心花怒放, 然而,沒等她甜蜜的勁頭淡去,那條消息倏地不見了!
林柏楠撤回了消息!
他又發來:【中午一起吃飯?】
她炸毛了:【你干嘛刪了啊!!!】
他耍賴皮:【你不是看見了嗎。】
她急著要求:【我沒看夠啊!我要多看幾遍!】
這么肉麻的話,他可不會再說第二遍,還傻到讓她保留證據,他逗她:【截圖是個好習慣,笨蛋,沒截到就算了。樓下等你,帶你去吃好吃的。】
這兩天,袁晴遙還做了件必須要做的事——
道歉。
她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真誠又羞愧地給全部被她騙了的朋友道歉,要打要罵怎么痛快怎么來,她都受著!
好友們的反應各不相同:姜珠語哭笑不得,付子聰拍手叫好,唐貝拉送上祝福,榮耀啞口無言,何韻來暴跳如雷。
何韻來的“批斗大會”開了整整一晚。
袁晴遙坐在沙發上,眨巴眼睛,雙手蓋雙膝,雙腿并攏,坐姿端正乖巧,虛心接受批評。
何韻來隔著茶幾站在袁晴遙的對面,兩手叉腰,氣勢兩米高,嘴皮子跟吃了炫邁一樣,吧嗒吧嗒沒停過。
天知道何韻來有多擔心袁晴遙!
何韻來這人若是情緒上了頭,則很是毒舌。
認錯認了,挨批挨得差不多了,這么想著,本次事件最大的受害者林某,把自己從輪椅移上沙發,貼著袁晴遙落座,用掌根堵住她的耳朵,對何韻來說:“行了,她知道錯了。”
同一時間,一杯水遞到何韻來的嘴邊,只見榮耀啃著蘋果,抬了抬下巴:“補點水吧,水分都通過口水蒸發了。”
涼爽的液體下肚,心里的火滅了一半,再看看她的CP終于配對成功了,這就叫“守得云開見月明”吧!適用于林柏楠,也適用于嗑CP的她自己……
火氣徹底撲滅,何韻來卻沒來由地鼻子發酸。
在哭之前,她拎著榮耀走出了林柏楠的家,不回頭地說:“哼,不說了!你舍不得遙遙被罵,我也舍不得罵她……可惡!給我聽好了,你們兩個不許再分開了!幸幸福福、高高興興、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聽見了沒?”
這是她由衷的祝愿。
*
6月22日,醫療器械產品創新與國際合作峰會啟幕。
大會匯聚了眾多行業頂尖大咖,探討的話題包括了醫學影像人工智能、康復醫學與現代科技的融合發展、計算機輔助藥物設計的應用等等。
在“康復醫學與現代科技的融合”這一板塊,目前領先于國內市場的“中馳華拓”集團展示了幾款科技含量極高的康復用具,其中便包括林柏楠團隊的“作品”——
新一代AI外骨骼機器人。
產品由公司CTO演示并講解。
與往代相比,這一代具有更高的精度與密度,兼更完善的AI自學習功能,能實時判斷患者的運動意圖,根據地面特征和周邊環境,提供與之匹配的運動助力;綁帶更符合人體工學,舒適不磨損,步態設計更貼近普通人的走路方式;體積小且輕便貼身,適合家用。
產品設計者給它取了個浪漫的名字——
“北緯23°26’”。
正是北回歸線的緯度,夏至日,太陽直射北回歸線,北半球晝比夜長,這個名字寓意著:“科技之光”照耀患者們,為他們帶來光明比黑暗多的生活;鼓勵患者們做“北回歸線”,不要喪失憧憬和信心,每一次科技與醫學的創新和進步,他們都會迎來一次充滿希望的洗禮。
同時,設計者有私心。
袁晴遙曾纏著這個設計者問:“林柏楠,為什么我的機器人叫‘北回歸線’啊?說嘛!說嘛!”
設計者沒答過一次。
他羞于分享自己有些跳脫、又文藝到酸臭的思維:他就是喜歡這條緯線的地理含義,是熱帶和北溫帶的分界線,很多植被、氣候類型在這條北回歸線附近漸變,影響著與其緊密相關的其它自然地理現象……
就好像她影響他的氣候四季。
有她在便是熱帶和溫帶,平和而持久的溫暖,而他愿回以恒溫的愛。
當然,“北回歸線”這個名字的含義,林柏楠最終還是告訴了袁晴遙,不然,也不會寫進他們的故事里。
技術峰會以成果展示為主,比較官方,還邀請了媒體到場,不了解醫療行業的人也能聽懂一二。峰會結束后的“圓桌會談”才是業內人的“切磋”。會談的專業性極強,成員包括工程院院士、醫學院教授等業界翹楚。
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了解目前最先進的醫學成果、最前沿的科學技術,任何一個“突破點”都可能輻射到相關領域的一個巨大的面,從而催生出更先進的醫療器械。
因此,林柏楠和祁峰作為團隊的主要負責人,同時也是公司的中流砥柱,在現場留到了很晚。除了回答關于“北緯23°26’”的專業性問題之外,他們還跟幾位同樣深耕于“外骨骼”領域的前輩們取了取經。
現場,林柏楠還見到了高三那年幫助他攻克了“人機對話”難關的鄧教授。
鄧教授現如今是某國家重點工程學院的院長了,許久未見,但他一眼便認出了林柏楠。會談結束,他和林柏楠寒暄了一陣子,為小輩如今的成就感到高興,還當面感謝了林柏楠這些年寄給他的西湖龍井。
那次去鄧教授的辦公室,林柏楠觀察到其柜子里擺著的茶葉罐都是龍井,給他泡的也是龍井,便知道了鄧教授的喜好。鄧教授算得上他的“恩師”,如果當年沒有“人機對話”的加成,他或許不會在機器人大賽上出彩,或許不會被各大高校看見,或許,也就不會被J大錄取。
因此,單純出于感恩,他一旦淘到上好的龍井茶,便會托林平堯拿給鄧教授。
*
從會場出來,暮色垂垂。
林柏楠劃著輪椅到地下停車場,遠遠的,就看見了正在奔馳旁邊等他的袁晴遙和付子聰。
“林柏楠——”
他的女人朝他笑著揮手,一整日全神貫注產生的緊張與疲憊一掃而光,他唇畔綻開一弧清淺的笑,加速向她靠近,用浸染笑意的聲音問她:“久等了,餓了嗎?”
沒等袁晴遙開口,付子聰截胡道:“啊啊啊!老大!我也等了你好久好久啊!你怎么不問問我!”
林柏楠哄哄小弟:“餓了嗎?”
付子聰一秒展顏:“我和遙遙姐都餓了。老大,上車吧,咱們慶功去!你和遙遙姐恩恩愛愛地坐后排,我來當司機。來來來,上車上車——”
說著,他殷殷打開后排車門,看著林柏楠挪進了車,然后和袁晴遙一起把輪椅拆卸,收進后備箱。
一天都忙著操心峰會事宜,沒顧得上好好進行減壓和拉伸,林柏楠的兩條腿仿佛魚兒蹦上岸,“跳”著“呼救”起來。
袁晴遙給他捏捏揉揉,再捶捶,盡快為他解除痙攣。
待雙腿安生下來,兩人系上安全帶。
林柏楠牽住袁晴遙的手,隔著襯衣讓她的掌心覆在他的腰窩,用極低的音量對她說:“你摸摸,燙的。”
的確是燙燙的。
袁晴遙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她的林柏楠會對她撒嬌了;心酸的是,梅雨季還沒過去,她無能為力,她能做的,唯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做好他的“安慰劑”。
“很難受嗎?”她用唇語問。
“……”他搖搖頭,比出了“一點點”的手勢。
“真的?沒騙我?”
林柏楠瞄一眼正在認真開車的付子聰,再側身靠近袁晴遙,他雙手撐著身體,安全帶被斜斜拉長。
不想被第三個人聽到,他貼著她的臉龐耳語:“不會再騙你了。”
說罷,他坐了回去,用正常的對話音量問:“付子聰,你說的‘慶功’是指?”
“當然是指吃飯啦!”付子聰聽到后應道,“咱們去夜市吃,那邊很多物美價廉的館子,我請客。”
汽車行駛在筆直的道路上,他閑聊起來:“老大,剛才等你的時候,我和遙遙姐聊了你這些年的‘光輝事跡’哦!包括咱們倆怎么認識的……”
*
付子聰和林柏楠相識于2018年,那一年,付子聰讀大二,林柏楠在完成自己后期的學業。
J大給林柏楠發的錄取通知書為“本碩博”八年連讀,即,本科、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放在一起讀,中間不存在間隔。課程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學習專業知識,后期則以科學研究和撰寫博士論文為主。
這種學制的優勢在于時間短,且不需要再參加升學考試。另一個強處則是,能帶八年制的導師都是非常牛掰的大人物,給予學生的平臺、資源、人脈都更高一籌。
但凡事都具有兩面性。
八年制的風險則在于,這種培養模式更嚴格,不允許掛科、有嚴苛的綜合測試、還實行淘汰制。學院對學生的學習成績、科研表現以及思想品德等方面每年一考核,凡學業成績明顯下降或受到紀律處分的學生,將被取消連讀資格。
簡而言之,讀得下來就榮獲一張博士學位證,反之,就兩手空空,有可能花了好多年卻連本科學位都拿不到。
都說“上了大學就輕松了”,但林柏楠的學業壓力不比高中小,不過,他應付得從容不迫。
念書、動腦是他第二擅長的事,第一擅長的事是喜歡袁晴遙。
某天,林柏楠剛從導師吳教授的辦公室里出來,掩上門,把輪椅轉了九十度,一抬頭,一個中等個、頭發毛毛糙糙的男同學正站在門口不遠處瞅他。
同他對視的一瞬間,男同學慌張地移開了視線,又暗戳戳地拿余光瞄他,一只腳格外活躍,向前點一下,向右點一下,一副有話要說卻又止步不前的樣子。
男同學的目標顯然不是吳教授,而是他。
第119章 天選之子
林柏楠搖著輪椅徑直從男同學面前駛過, 學校里盯著他瞧的人多了去了,受傷這么些年,他早習以為常。
沒走多遠, 他身后傳來比門縫還緊的聲音:“那個……林學長。”
聽得出來, 男同學鼓足勇氣才開口的。
林柏楠對于男同學認得自己并不訝異, 他在J大挺出名的,準確來說, 雖然不想受到關注,但不可避免的, 他在每一所就讀的學校都赫赫有名。
他停下,緩緩轉身,淡漠地問:“什么事?”
男同學深吸一口氣, 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林學長, 你好,我是機械工程大二的付子聰,我、我有些問題想向你請教,不是學習方面的問題,是就業方面的。我之前就想找學長聊一聊了, 但是你不住校, 下課時間我怕你無視我,就沒好意思找你。我、我在這兒蹲學長你好幾次了, 終于等到了……”
林柏楠眸光疏淡。
付子聰扣了扣額頭,一臉窘迫:“那個,我知道你不認識我, 我這樣做很唐突。林學長, 就是,我想說……我、我也知道你和我的情況不一樣, 聽說學長家里很有錢,學長畢業后不工作也完全可以,但是,我……我很困擾,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所以我想……所以,問一問……”
越說越語無倫次。
雖然付子聰站著,林柏楠坐著,前者俯視后者,但那時的付子聰腹誹:林學長果真和傳聞中的沒差,模樣好看,氣質清冷,自帶難以靠近的貴氣,猶如一位落難王子,但王子終歸是王子,不是他這種平民能企及的。
尤其是林柏楠還抬手看了一眼手機……
付子聰頓時皮球泄了氣,手摸后腦勺,赧然得快哭了。
他挨著墻壁站立,不敢再與林柏楠有眼神接觸,說道:“對不起學長,耽誤你的時間了……”
“我現在要趕去做匯報。”林柏楠插話進來,臉上仍沒有一絲溫暖的表情,但他禮貌地問付子聰,“今天傍晚六點,有空嗎?你想說的話我猜需要多些時間來說清楚。”
“……!”付子聰大喜過望,開心得險些站不穩,他連連點頭,“有的!有的!”
“食堂門口見。”林柏楠約定道。
*
六點多,食堂內。
林柏楠和付子聰都點了很簡單的一葷兩素一份米飯和一碗免費的湯,筷子碰撞鐵制餐盤發出清脆的聲響,兩人坐對面,在嘈雜的學生食堂中邊吃邊聊。
從付子聰口中,林柏楠獲知了他的窘境——
付子聰高考完沒幾天,就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做了三場大型手術,可終究沒保住右腿,左腿雖保住了,但落下了病根,無法長時間負重,不然會痛、會腫、會驟然失力。
他家屬于普通的工薪家庭,獨生子,父母的收入剛剛足夠供他讀書和基礎的日常開銷,而這一場飛來橫禍,不僅掏空了家里為數不多的積蓄,還欠下了十八萬外債。從親戚朋友那邊籌一點,從金融平臺借一些,為了給他治病。
沒養好傷,大一開學,他和父母都知道讀書對如今的他來說何其重要,怕耽誤課程,父母給他配了一個便宜些的假肢,匆匆送他來J大念書了。
家里欠著一屁股債,親朋催得緊,平臺利滾利,獎學金杯水車薪,他想打打零工幫父母減輕經濟負擔,奈何身體不佳,無法從事對學歷要求不高的體力勞動;靠興趣賺錢也不行,他除了喜歡鼓搗機械產品之外,沒有其他的一技之長;坐辦公室的那種工作又需要提供文憑,可他目前才讀大二,還是個殘疾人,千千萬萬的應屆畢業生都求職難呢,用人單位哪里會考慮他?
林柏楠入校的第三年起,J大工程學院每年都招收一名或兩名身體殘障的學生。付子聰尋到了同院系的三個“同病相憐”的學生問求職情況,一位考研,一位拿到了留校資格,一位家里給解決工作,總之,他們都沒他急迫。
走投無路之下,他才提起膽子找到了林柏楠。
聞言,林柏楠對付子聰的難處沒有顯露出憐憫或不屑,只是淡淡地問詢:“對醫用外骨骼感興趣嗎?”
“回答學長,非常感興趣!”付子聰應道,就這個課題闡述了一些自己的了解和見解。
“專業成績怎么樣?”林柏楠又問。
“兩年來都是前三,每年都拿獎學金。”付子聰語帶自豪。
“吳教授和‘中馳華拓’有合作項目,他引薦我去外骨骼研發小組搞科研,正好我的研究方向也是外骨骼。”思忖片刻,林柏楠抬眸看付子聰,“你現在才大二,還不行,專業能力太淺,等你到了大四,我推薦你進組實習,表現得好的話畢業就能留用,薪資待遇還不錯。”
繼而,林柏楠又問:“英語怎么樣?”
付子聰疑惑話題怎么突然轉換了,但工作有了找落,他興奮地眼睛放光,放下筷子洪亮地回答:“報告學長!自詡還行,四六級一次就過!口語差點,閱讀挺好的。”
林柏楠平淡如水地說:“給你介紹個兼職,有電腦就能做,不用坐班,時間自由,薪資按稿件數算,多勞多得。”
付子聰愣了愣,叫道:“學長……”
林柏楠受不了人感激涕零的表情,錯開視線:“推薦你可以,但你也要拿得出手才行,所以……好好學習,職場對我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可是,咱們這樣的能行嗎?”付子聰垂頭喪氣,傾吐道,“自從我少了條腿,我爸媽對我沒什么期望了,他們甚至覺得對我有期望是對我的傷害,怎么忍心對殘疾的兒子有期望呢?我本來是個自信又要強的人,但世俗觀念告訴我,殘疾了,就變弱勢了,弱勢到連肩負別人期許的能力都沒有了。別人看我一定覺得我活著就行了,談什么理想抱負……”
他埋著腦袋,用筷子戳米飯。
“讓最需要的人去做他們熱愛并且擅長的事,沒理由做不好,不論身體健康與否,這一點都成立。”林柏楠難得講了句鼓舞人心的話,“付子聰,時代不同了,來證明給所有人看,我們并不比任何人差。”
付子聰很受用,呲牙傻樂:“好的學長!林學長,你貌似和傳言中的不太一樣,我以后就跟你混了,我當你的小弟,我叫你‘老大’好不好?老大!”
“不行。”
“行吧?行吧!”
“不。”
后期證實,林柏楠抗議無效。
從此,林柏楠多了一個死心塌地的“小弟”。
后來,林柏楠才得知——
那日晚餐,是付子聰入校以來第一次在食堂點那么多菜,他平日里只點一個菜和一份飯,免費的湯不夠再續,這樣吃既能填飽肚子,又能省錢。再大哈哈的人也有自尊心,他不想讓自己瞧起來太寒酸、太可憐。
后來,付子聰才得知——
那日晚餐,是林柏楠第一次吃食堂。食堂人太多、過道太窄、打菜窗口太高、桌椅固定不能挪動,對他來說實在不便,所以,他只在開學時去探查過一次。
約在了食堂長談,一來,林柏楠怕去餐館AA制的話付子聰負擔不起;二來,他出錢請客又怕傷了付子聰的自尊;三來,他也沒熱心腸到請陌生學弟到家里做客的程度。
在吳教授辦公室門口的幾句話間,林柏楠觀察出了付子聰的右腿有毛病。而且,不難發現,付子聰的衣著、面貌、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了拮據……
綜合考量下,吃食堂再合適不過了,學生吃食堂本來就天經地義。
聽到這里,袁晴遙不禁感慨:時光荏苒,歲月有情,她的林柏楠長成一位溫暖而不自知的大人了。
*
汽車在淺夜里穿行。
道路兩邊點起的燈光是繁華城市獨特的“星海”。
雨停了,車窗大開,雨季的夏風卷攜著薄薄的潮氣,撲到臉上又濕又暖,有種被可愛小動物舔了一口的錯覺。
“老大,講真的,看你不近女色,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女的呢,結果,是你有喜歡的女的啊!還是青梅竹馬,真叫人羨慕……”付子聰像個愛和乘客嘮嗑的出租車司機,一路上,嘴巴就沒停下來過,想一出,說一出,“老大和遙遙姐,等我還完債了,我請你們吃大餐!咱們去江邊吃,吃人均兩千、能看見江景的那種餐廳……”
“你的債還的怎么樣了?”林柏楠問。
“還剩五萬多,預估今年年底‘上岸’!”付子聰蓬松的頭發樂得跳起了舞,口吻和心情一樣愉悅,“等你們明年結婚的時候,我就出得起棒棒的賀禮嘍!”
“明年?”袁晴遙好奇發問,看了林柏楠一眼,發現林柏楠同樣一臉搞不清楚“為什么是明年”的表情。
“哎?難道你們今年就要結婚了嗎?”付子聰吃了一驚,隨后,眉毛打了結,“別、別啊!我想闊闊氣氣地隨份子,你們今年內結婚的話就……就……”
話頭一改,付子聰坦然認命,晃著腦袋自說自話:“……也不是不行,那我就明年再‘上岸’。老大,遙遙姐,你們定你們的,千萬別管我哈。”
“當然。”林柏楠“冷酷”地回答。
袁晴遙則說:“子聰,隨禮這種事,心意到了就好啦,你送什么我們都會喜歡、會珍惜的,不要給自己負擔。”
付子聰微笑回答:“換做別的朋友結婚當然是這樣了,但我真的很感激林學長。多虧了學長,我家才能早些還完欠錢,我父母才不用那么操勞,我大三大四才沒有營養不良,我才相信自己也可以是個有用的人,也可以賺錢自食其力,我才能堅持夢想做自己熱愛的事……”
這種自信心的重建過程,健全人無法感同身受,付子聰也不煽情了,哈哈笑道:“反正,我就覺得我老大是個特別好的人,我就想出大手筆!”
所見略同——
袁晴遙也覺得她的林柏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子。
她拇指扣他的手心,在他看過來之時“木馬”一下。
他小鹿眼里寫著“好幼稚”,嘴角卻情不自控地攀了上去,夜色濃郁,他神色中發散出來的愛意也是。
那晚,付子聰掏腰包請林柏楠和袁晴遙吃了晚餐,找了家路邊干凈衛生的小店,不貴,人均六十多,味道可口,物美價廉。袁晴遙聽付子聰講林柏楠的她錯過的那七年,付子聰聽袁晴遙說她和林柏楠的從前。
林柏楠還提起,他初入職場并不如意。
J大的機器人研究中心實驗室一直和企業有合作,校企共建,才能磨出“更快的刀”。
他由吳教授鼎力推薦進入‘中馳華拓’的外骨骼研發小組,但項目的其他成員不相信一個年輕人能擔重任,不相信一個殘疾人能擔重任,不相信一個殘疾的年輕人能擔此重任。
因此,最開始的三個月,他的位置類似于公益性崗位,不要求創造多少價值,只要每天報道打卡、做完一些基礎工作即可,他的存在更像是企業彰顯人文關懷的展示品。另一方面,他成了產品的試用員,每次試驗,一伙人都圍觀他“走路”,結束后,再蜂擁而上問他產品反饋。
隨著共事的時間拉長,同事們才發覺了林柏楠的才能,最關鍵的是,他比其他工程師多兩個優勢——
一是,他非常了解下肢障礙人士的身體情況,提出的方案更切合實際。憑空想象沒用,紙上談兵無效,設計出來的產品要能用且實用,才是硬道理。
二是,他熟習醫理,尤其對神經學方面的知識爛熟于心,“外骨骼”本就是醫學、工程學、物理學等學科結合而成的新產物,他是不折不扣的“復合型”人才。
所以,不得不承認——
他是研發外骨骼完美的“天選之子”。
就這樣,三人邊聊天,邊吃吃喝喝。
不過,袁晴遙沒有敞開肚子吃,等付子聰一身輕松了,她再給新朋友展示自己驚掉人下巴的飯量吧!
回到家,外賣也到家了。
一大兜子燒烤,這自然是林某人點的宵夜了,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袁晴遙有沒有吃飽?
吃完飯,袁晴遙回了自己家,她和林柏楠想法一致,在正式見家長前先不同居。
睡覺前,她收到了塢南飛的消息:【小甜心,瘋婆娘快出院了,你把握時機。】
她回復了一條“嗯,我知道了”,而后,問:【南飛,這次有可能直接送進“桃花源”嗎?】
他拽起英文:【I guess……no way。】
她又關心道:【你那邊還順利嗎?】
他口氣不小:【可不?你哥哥我是誰。】
*
第二天,午休時。
袁晴遙拎著餐盒抵達了萬葉舒住院的那間醫院,乘上電梯,來到了住院部的精神科分區。
登記時,護士看到袁晴遙“與患者的關系”一欄填著“好友”,便讓袁晴遙聯絡一下萬葉舒的監護人。
萬葉舒吵著要出院,可是辦理出院手續需要其家屬或者監護人簽字,給監護人打去電話,那邊的女人硬說讓萬葉舒再住三五天,護士便問問袁晴遙能不能調節一下。
袁晴遙微微頷首,應道:“好,我試著給她小姨打電話。”
“這四天有三個男人來病房騷擾過萬葉舒,鬧得挺大的,最后被保安趕走了……”描述了一番那三個男人的外形特征后,護士向袁晴遙打探,“你認識這三個人嗎?”
“不認識。天啊,怎么會有這樣的事……”袁晴遙一臉錯愕,擰著眉毛,輕輕地搖頭。
把登記表遞還給護士,她嘆氣,看起來十分心疼萬葉舒:“我聽說葉舒住院了就想著趕緊來看看她……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們上次見面,她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發病了?”
護士接過登記表收了起來,心不在焉地回道:“不清楚。醫院又不是警察局,我們只負責治病救人,不負責調查真相。你想知道什么就去問病人吧。”
袁晴遙拿起餐盒袋子,向病房邁步。
她明白,她和林柏楠面前最大的障礙不是她父母的不支持,而是萬葉舒,是行為具有危害性和不可控性的萬葉舒,是哪怕害死了人也能不負法律責任的萬葉舒。
這次,就換她替他解決麻煩。
這次,讓她替他們解決麻煩。
第120章 Trouble
Maker
袁晴遙進了萬葉舒的病房, 兩人間。
萬葉舒平躺在床上,木然地盯著天花板看,她蓬頭垢面的, 頭發好似一把稻草, 面色蠟黃, 黑眼圈堪比熊貓眼,身形比幾日前消瘦了許多……
肉眼可見, 她的狀態很糟糕。
隔壁床躺著一位臉色很臭的大嬸,見袁晴遙進來, 大嬸戴上了耳塞,又刷一下,煩躁地拉上了簾子。
聲響驚擾到了萬葉舒, 她無神的瞳孔胡亂轉動, 在看到袁晴遙的臉時,驟然瞪大了眼睛!
她惡狠狠地盯著袁晴遙一步一步翩翩走來,眼神還透出幾許恐懼之意,質問:“你來……干什么?”
晃了晃餐盒,袁晴遙語調明媚:“我來探病, 順便給你捎來了中飯。來, 起來吃飯吧!”
萬葉舒不為所動,眼神近乎詛咒。
袁晴遙知道萬葉舒不會吃她帶來的飯菜, 這種人沒法子、也沒必要通過善行來感化。
她不急不惱,將餐盒擱在床頭的儲物柜上,脫下單肩包, 先從包里掏出一顆蘋果, 又摸索出一把水果刀,咻地, 她抽掉了刀子的保護殼,亮出銀花花的刀刃!
下一秒,她把刀子懟到萬葉舒的眼前,笑道:“怕你嫌棄,我新買了一把水果刀,非常干凈。”
萬葉舒瞬間面色痛苦,緊閉雙目。
“抱歉抱歉!”袁晴遙仿佛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無辜又無措地道歉,“瞧我這記性,我怎么給忘了呢!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給你削個蘋果吃,補充維生素對你的病情有幫助。葉舒啊,你放心,我轉過來削……”
說著,袁晴遙稍稍側轉身子,左手握蘋果,右手抄水果刀,邊削皮邊用熱絡的口吻講話:“你生病了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好多來看看你,給你送送飯。從我上班的地方過來不算遠,我男朋友開車送我,蠻方便的。對了,我的男朋友你認得,就是我們的高中同學,林柏……”
“……你們在一起了?”
“嗯,是個好消息吧?”
“那個狐貍相的男人呢?”
“我給你介紹過呀,一個朋友,一個認識的哥哥。”
聽言,萬葉舒睜開眼,陰森地瞪視袁晴遙,從牙縫里蹦出:“袁晴遙,你不配。”
袁晴遙沒急著反駁,刀子“一不小心”沒拿穩,在食指指腹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活潑地往外涌。
無聲無息,猝不及防,她蹭地將手指伸到萬葉舒的眼前,揚起一抹甜甜的笑容:“新買的刀子果然鋒利呢。”
“啪嗒——”
一滴血墜在萬葉舒的眼角,朝眼球內部流淌!
萬葉舒好似被點了穴位,嚇得不能動彈分毫!
趁熱打鐵,袁晴遙按壓手指頭,又一滴落在了萬葉舒驚愕到閉不上的眼睛里面,有如滴眼藥水那樣。
“……啊!!!”
萬葉舒肺部只進氣,不出氣,鼻孔擴張!
憋了足足十秒鐘才尖銳地叫出了聲,俄頃,她雙手狂亂地擦拭眼周,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
“葉舒!你怎么了?你沒事吧?冷靜一點!葉舒!啊……你不要抓自己!不要傷害自己!”袁晴遙語氣急切,卻不急不緩地將水果刀收進了單肩包,用劃破的那只手幫萬葉舒擦臉,另一只手在包里翻找……
同時,她分出了些精力留意旁邊——
隔壁床的大嬸居然沒有拉開簾子看戲,而是憤怒地捶著床板!
有些古怪……
但正合她意!
“對不起,阿姨!我馬上……安撫我的朋友!她看到我手劃破了擔心我,所以情緒忽然有點激動!都怪我粗心大意,阿姨,您別生氣啊,別生氣!”這個地方果真不同尋常,袁晴遙沖著阿姨大聲說話,一只手拍拍萬葉舒的肩頭,輕喚“葉舒葉舒”,試圖平復如垂死螞蚱般的萬葉舒。
“……”
“……”
緩了一陣子,隔壁床的阿姨消停了下來。
萬葉舒也好不容易止住顫栗。
一通驚嚇,讓萬葉舒本就虛弱的身心雪上加霜,她大口大口牛喘氣,渾身脫力,害怕睜開眼睛,便牢牢閉著,登時,她聽見袁晴遙驚奇地喊道:“咦?林柏楠?你怎么來了?”
條件反射,萬葉舒打開雙眼——
一張用血涂鴉得亂七八糟的臉,赫然占滿她的整個視線!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
那是她自己的臉!
而袁晴遙,正舉著一枚不大不小的鏡子杵在萬葉舒眼前,她輕悠地開口:“葉舒,你看,你的臉有些‘血色’了。”
此“血色”,乃真“血色”。
鏡中——
萬葉舒面容扭曲,嘴巴愈張愈大,眼珠子向上翻,黑色的瞳孔幾近消失。
她懼怕的鮮血像極了符咒,詭異地鋪滿她的面龐,那是袁晴遙給她“擦臉”時擦出的“杰作”。
“嗬……嗬……”
萬葉舒再次抽動!
袁晴遙利索地抹干凈萬葉舒的臉,藏好鏡子,按下呼叫鈴,托起萬葉舒的后腦勺以防她被口水嗆住,還把兩根手指伸進了她的口腔,避免她咬到舌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此刻發生!
醫用床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動靜,竟惹惱了隔壁床的大嬸,大嬸徹底發狂,一把扯掉了兩床之間的掛簾,一邊怒吼,一邊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
“死女人!吵死了!”
“老娘的頭快爆炸了!!!”
“我要把你送去見閻王!跟你同病房四天,沒一天讓我安安靜靜養病!一天一個男人、一天一個男人、一天一個男人、又一天一個女人!雞籠!雞籠一樣!”
……
阿姨無差別攻擊!
袁晴遙和萬葉舒雙雙中招!
護士推門進來發現場面“血腥”,趕忙呼叫支援!
場面一度混亂!
鬧到最后,萬葉舒魂不守舍,嘴里念經似的重復一句:“袁晴遙是賤人,都是她的錯……”
可怒發沖冠的大嬸給袁晴遙作證:“你給老娘閉嘴!這個小丫頭什么也沒做,就來送了飯,削了個蘋果!沒聊幾句那個瘋女人就發瘋了!真的,我都聽見了!我要求換病房!給我換病房聽見了沒啊!”
袁晴遙則只挑對自己有利的部分陳述,她深知這樣很卑鄙,但先卑鄙的人又不是她。她沒招惹過萬葉舒,卻遭到萬葉舒愈演愈烈的加害,她學習能力也挺強,從萬葉舒身上學來了暗戳戳害人的惡心手段罷了。
終了,事情不了了之。
發生沖突,本就很難分清楚孰是孰非,更別提其中的兩位是確證了精神疾病的患者,她們妄想、夸大、胡言亂語、聽不進話、難以溝通。
萬葉舒患有“精神分裂癥”,袁晴遙已知,大嬸則是“狂躁癥”,袁晴遙后悔沒打聽清楚……
*
停車場內。
林柏楠在車里等袁晴遙,她去了快一個小時了。就在他的“擔憂值”即將拉滿之際,袁晴遙拉開了車門。只見她披頭散發的,頹然倒了進來,一副“戰損”的模樣,他殺人的心都有了:“……萬葉舒打你了?”
“不是的。”
“那怎么回事?”
袁晴遙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林柏楠從他的隨身背包里翻出棉球、碘伏和創口貼。傷口都凝血了,結了一層暗紅色的痂,他悉心地給袁晴遙的手指消毒,再輕輕貼上創口貼。
擠了擠嘴角,他心疼又無語:“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笨蛋。”
確實。
復仇戲碼變成了一出鬧劇。
不過,袁晴遙認為這樣的結局才完美。
她規規矩矩地長大,接受的教育不允許她放肆傷害他人。正如塢南飛所言,他在實施打擊報復時沒有道德負擔,可是她有,她知道自己在做大壞事,道德感會審判她,她的痛快中還糅雜著罪惡感。
所以,挨打的時候她替萬葉舒擋了幾下,不為別的,就圖能多心安理得一點……
她這個徒弟學不到“塢師傅”的精髓,恐怕很難出師了。
讀出了袁晴遙復雜的內心,林柏楠手伸進了他那哆啦A夢口袋般的背包,從里面拿出一條黃燦燦的東西丟給袁晴遙。他提前準備的,想必能派上用場。
袁晴遙定睛一看,是三顆裝的巧克力,僅僅一瞬,她的表情就松動了。
光長年齡,不改口味,她還是那個一看見巧克力、蛋糕等甜食就心情愉悅的女孩。
她歪頭看他:“林柏楠,你還是很了解我。”
“當然。”他打著引擎,右手前推手推桿,左手操控方向盤,從容自若地開車,遞來肯定的眼神,“袁晴遙,你在捍衛本就該屬于你的,所以不要內疚,更不要對萬葉舒有惻隱之心。童年的遭遇值得同情,精神生病了也理當體諒,但這些,都不是她能為所欲為的理由。”
*
時間閃回高三拍畢業照的那日。
魏靜在得知女兒被墜落的花盆砸傷時,大驚失色,匆匆趕來醫院接走了袁晴遙,見袁晴遙的小腿縫了針,不便于下地走路,她便拜托榮耀背袁晴遙回家。
榮耀背著袁晴遙,魏靜和何韻來走在他們后面,一左一右,林柏楠隨在最末端,默默地劃輪椅。
好多年沒萌生過的念頭在少年的心中復蘇——
要是能走路就好了。
袁晴遙就不用別人背,他來背她。
回到家,吃晚餐時,林柏楠沒有一絲胃口,他問蔣玲:“媽,學校有監控嗎?”
蔣玲有點奇怪問這個做什么,但還是照實回答:“學校正門、操場、宿舍樓前和每間教室都按了監控,教室的監控只有考試時才打開……”
給林柏楠的碗里添了一筷子菜,她問:“怎么了?怎么突然好奇起這個了?”
“今天下午,袁晴遙被從教學樓上掉下來的花盆砸傷了,左右小腿都被陶瓷碎片割傷,沒傷到神經,但右側小腿縫了四針。”林柏楠的口氣分外嚴肅,暫默幾秒,他眸光沉沉道,“我懷疑這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的。”
聽言,蔣玲和林平堯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停下筷子,蔣玲面色變得凝重,問:“怎么說?”
而后的十分鐘,林柏楠言簡意賅地羅列了萬葉舒過往對袁晴遙使的絆子,一件不差,也挑明了萬葉舒對自己的心意。
蔣玲和林平堯頭一次聽說這檔子事。
“她怎么是個這樣的孩子啊……”蔣玲手扶額角,面露不可思議之色。
要知道,萬葉舒當了她兩年的英語課代表,算是她接觸較多的學生了,萬葉舒明面上和和氣氣的,看起來溫良文靜,沒成想居然暗地里做了不少壞事。
蔣玲端起水杯,喝一口水,壓一壓膈應的感覺,對林柏楠說:“楠楠,明天媽媽帶你去工大問一問監控的事,看看能不能把那個時間段的錄像調取出來。”
林柏楠點頭同意。
彼時,林平堯沉默得稍顯異樣,嘴里低低地念叨 “萬葉舒”這個名字,一段遠時的記憶由此被挖了出來,他眉間的褶皺又加深了幾分。
“爸,你知道萬葉舒?”林柏楠覺察出異狀。
“嗯,很久之前見過一面。”
“在學校?”
“不是。”
“在哪兒?”
“在醫院的……”林平堯反復回憶當時的場景,不由得心頭沉甸甸的,補充道,“精神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