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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非人類夫君 > 210-220
    第211章

    夜晚的大氏村很安靜,隱約有風聲從山間吹來,人們已經進入夢鄉。

    季魚從屋子里走出來。

    當看到立于巫神樹下的神靈時,她的雙眼微亮,雙手克制地捂住心口,讓心臟別跳得那么快。

    她可不想又發生那種在神靈面前激動到昏厥的窘事,這也太糟糕了,神靈對她的印象一定很差。

    這么看來,她實在不是個合格的通靈者。

    直到心情平復下來,季魚邁開腳步,來到神靈身邊。

    她朝看過來的神靈笑了笑,也不打擾祂,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名忠實的信徒,默默地候在一旁,聆聽神喻。

    突然,神靈轉身,朝著神屋外走去。

    祂的步伐不緊不慢,速度卻極快,眨眼間已經出現在十丈之外。

    只是猶豫片刻,季魚便毫不猶豫地跟上。

    季魚跟著神靈,一路走出神屋。

    走出神屋時,她順手將門前懸掛著的一柄裝飾用的巫山杖拿下來。

    她不知道神靈要帶她去何處,神靈欲讓她看什么,但她相信大氏族祖祖輩輩侍奉的神靈!

    神屋外很安靜。

    平時神屋外有族人守著,不管是白天黑夜,都有族人巡邏。

    然而此時,神屋的門大開,門外卻沒有任何族人,呈現一副門戶大開的場景。

    季魚心里暗嘆,看來神靈是自愿離開神屋。

    想到昨日看到的從河里蔓延的陰影,她心里本能地不安,加快速度。

    一路走來,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那些在夜間巡邏的族人似乎都不見了,從神屋到街道外,安靜無人,只有沿途的巫神燈散發著幽微的光芒,與月光相應和。

    今晚的月光不算明亮,不過仍是能讓人堪堪看清楚周圍的路,再遠一些便看不到,像是被籠在一層霧紗之中。

    夜晚的大氏村宛若與世隔絕,獨立于世界之外。

    季魚遠遠地跟在神靈身后。

    她發現神靈所走的方向是大氏河,這讓她心里莫名不安。

    等她來到大氏河邊,季魚往周圍看了看,并未見到神靈的身影。

    她有些怔然,難道神靈離開了?

    這么一想,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失落。

    季魚在河邊等了好一會兒L,直到一道夜風吹來,帶來絲絲縷縷的寒意,她攏了攏衣服,決定還是回去。

    她怕自己吹風久了,又要病一場。

    正當她準備返回時,突然聽到一道撲通的聲響,似是有什么東西從河中跳出來。

    心頭一緊,瞬間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季魚雙眼緊緊地盯著面前的大氏河,不知何時,月亮被烏云遮蔽,世界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河道兩邊的燈籠很少,只在生長著巫神花樹的地方懸掛著燈籠,很多地方都是漆黑一片,以人的目力,無法看清河里的動靜。

    撲通聲越來越多,就像突然間,有很多東西從河里跳出來,密密麻麻,極為瘆人。

    季魚僵硬地站在那里。

    她雖然看不清楚河里的動靜,卻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一股不祥的氣息,從河中蔓延而出。

    季魚又驚又怒,掐緊了手中的巫山杖。

    大氏村有神靈庇護,何方妖魔鬼怪敢在這里撒野放肆?!

    這一刻,驚怒達到頂鋒,季魚恨不得用巫山杖將河中那些陰邪罪惡之物戳死。

    陰邪的氣息從河中彌漫,朝著兩岸蔓延。

    季魚手持巫山杖,正要憤怒出手時,一道噗的聲音響起,像是氣囊被踩爆的聲響,又像是血肉爆開的動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臊之氣。

    她的神色微滯,雙眼不斷地朝黑暗的河面掃視。

    下一刻,她看到站在河對岸的神靈。

    紅白相間的巫神袍隨風揚起,在黑暗中是如此的神圣,巫神花的氣息隨著夜風拂來,驅除那股令人厭惡的腥臊之氣。

    大氏村再次恢復寧靜,不祥的暗影消失,似是被逼退回河中。

    季魚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河對岸的那道身影。

    直到祂再次消失,她怔怔地低下頭。

    此時,皎潔的月亮從云端探出,月光灑落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月色,大氏村一片安詳-

    翌日,季魚的精神不太好。

    祈福完后,她回房睡了個回籠覺,直到午時被阿婆叫醒去吃午飯。

    “昨晚做什么去了?”阿婆狐疑地打量她,不知她一個年輕姑娘三更半夜不睡覺,能干出點啥。

    季魚打著哈欠說:“跟著神主大人一起去斬妖除魔!”

    阿婆:“……”

    那一刻,阿婆的表情格外的古怪,仿佛在問她,說的是什么鬼話?

    “阿婆你別不信,我真的跟著神主大人去做好事了!奔爵~強調,“我也能保護村子的!”

    作為大氏族的少主,守護村子亦是她的責任。

    阿婆回過神,給她盛碗湯,淡定地道:“你別拖神主大人的后腿都算好了!

    “阿婆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季魚不滿地抱怨,憤憤地喝了大半碗湯,然后瞅著她,“不過阿婆你原來相信我呀?我還以為阿婆你會說我胡說八道呢!

    阿婆這反應不對啊!

    在她的注目下,阿婆仍是很淡定,很有大將風范。

    阿婆催道:“快吃吧,今天不是要為下個月的秋收卜筮嗎?你可別在那些族老面前掉鏈子,屆時大家可要笑你學藝不精!”

    季魚只好閉上嘴。

    **

    轉眼大氏村已入秋。

    秋日的大氏村迎來大豐收,村里開始忙著秋收,豐收的喜悅讓人們臉上的笑容綻放,縱使累也高興。

    “這幾天都是好天氣。”季魚朝前來詢問卜筮結果的族長說,“你們不用擔心會下雨!

    族長很高興,“那就好,神主保佑!”

    跟著族長一起過來的族人們紛紛跟著道:“神主保佑!”

    等族長帶著族人們離開,季魚返回神屋,給神靈上香。

    上完香,她望著神臺上的神靈,突然笑起來,說道:“神主大人,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多虧神主保佑,大家都很高興呢。”

    阿婆過來,見她又和神靈嘮叨,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朝里面叫了一聲,“阿魚,該吃飯了!

    季魚回應一聲,朝神靈道:“神主大人,我要去吃飯啦,明天再來陪您說話!

    朝神靈行完禮,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主殿。

    殿中燈火幽然,神臺邊,穿著巫神袍的身影安靜地立在那里,靜靜地目送她離去-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暗下來。

    阿婆收拾好房間,說道:“阿魚,這幾天村里會比較忙,大家都忙著秋收,您沒事別出去,萬一不小心沖撞到您可不好。”

    季魚點頭,“我知道啦,我不會出去添亂的!

    她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天正是農忙的時候,肯定不會隨便亂跑給族人添麻煩。

    不過偶爾,她也有些遺憾。

    如果她的身體好些,這時候或許就可以和族人一起上山去采摘秋天的野果了,到時候還可以親自摘一些侍奉給神靈呢。

    阿婆又叮囑她幾句,便離開了。

    時間還早,季魚沒什么睡意,披了一件外袍,如同每一個夜晚,坐在廊前觀星。

    她的雙手扶著木制欄桿,安靜地眺望著星空。

    夜漸漸深了。

    一陣風吹來,將趴在欄桿前睡著的人驚醒。

    季魚晃了晃腦袋,發現自己剛才居然睡著了,覺得有些糟,要是被阿婆知道她在外面睡著,肯定又要嘮叨她一番。

    夜風有些大,季魚捂緊身上的外袍,正準備回房休息,突然腳步頓住。

    她又看到巫神樹下的神靈。

    自從上次大半夜她跟著神靈離開神屋后,神靈就一直沒有出現,沒想到現在神靈又出現了。

    這讓季魚很高興,當即也顧不得其他,趕緊走過去。

    來到神靈面前,她朝神靈露出笑容,然后安靜地侍立在那里,像是聆聽神喻。

    神靈看她一眼,然后轉身離開。

    有了上次的經驗,季魚毫不猶豫地跟上,順手將一柄巫山杖拿在手里。

    神靈走得不緊不慢,速度卻很快,朝村尾的方向而去。

    季魚奮力地跟在神靈身后。

    只是她的身體不好,走了一會兒L,心口難受得厲害,眼前一陣發黑。就在她想著要不要坐下來歇一歇時,柔和的風托著她的身體,帶著她朝前而去。

    季魚聞到風中的巫神花的氣息,安然地任由那股風將自己帶走。

    不過須臾,便來到村尾的一處河埠頭。

    季魚站在那里,望著河的對岸,那里有一個偌大的神臺,旁邊種了一株丈許高的巫神樹。

    一陣風吹來,大片大片的巫神花從枝頭飄落。

    季魚不禁握緊手中的巫山杖,臉色凝重。

    巫神樹終年花開不敗,很少會像這樣,突然間大片大片的花落下,每當花落之時,必有災厄,此為神靈的指引。

    風將飄飛的巫神花吹落到河里,不過須臾,河面被火紅色的巫神花鋪滿。

    季魚盯著河面上的巫神花,緩緩地轉頭,看向出現在神邊的神靈。

    “神主……”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么。

    神靈幽幽地凝望著飄落河里的巫神花。

    幽靜的河面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要破水而出,一陣陣水波泛起,又被鋪滿河面的巫神花覆蓋、壓制。

    河面下是看不見的激烈廝殺,河面上是一片火紅的巫神花。

    季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心知神靈在壓制河里的東西。

    她的眸色微黯,心情十分糟糕。

    每當神靈的力量衰退之時,來自黑暗的陰邪穢物便會吞噬神靈的力量。

    正如這千年間,氏族一一消亡,正是因為神靈的力量衰退,氏族沒有了侍奉的神靈的庇護,氏族終于消失。

    大氏村……或許某一天也會走上這條道路。

    正在她黯然神傷時,一道飄渺的聲音響起。

    “大氏通幽河,此為——天意!”

    第212章

    陰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河岸邊的琥珀木發出簌簌的聲響,就像應驗神靈的那句神喻。

    季魚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渾身發冷,蒼白的臉漸漸地染上青白色。

    河的對岸,巫神樹的枝頭上,一朵巫神花從枝頭飄落。

    花瓣飄飄裊裊飛來,橫渡河面,落到她的懷里,瞬間將她體內的陰寒驅除,讓她的臉色恢復正常。

    季魚下意識接住這束花,明確地察覺到身體的變化,知道這是神靈對她的庇護。

    她的眼眶微熱。

    神靈一直都在,一直庇護著祂的信徒!

    她說:“謝謝神主大人!”

    神靈朝她看一眼,然后涉水而去。

    季魚下意識要跟上,爾后才反應過來。

    不對啊,她不會涉水,一旦往前一步,絕對會直接栽入水里,結果不是溺死就是病死。

    岌岌可危的理智制止她作死的行為,只能遺憾地目送神靈離去。

    這時,神靈回首望過來。

    祂站在鋪滿巫神花的河面上,隔著彩色的冕旒,遙遙凝望,似乎在示意,讓她跟上來。

    誰能拒絕一位神靈的邀請呢?

    至少季魚不能!

    季魚深吸口氣,然后一臉堅定地邁開雙腿。

    當她的腳落在河面上時,踏著堆疊在河床上的巫神花,并穩穩地站在那里,河床上的巫神花托著她,并未讓她直接摔入水中。

    季魚頓時明白了,不再害怕,趕緊踩著河面的巫神花,來到神靈身邊。

    巫神花在河面輕晃,黑暗的天幕下,那蔓延而去的巫神花,就像鋪就出一條不知通向何方的路。

    神靈與人族通靈者走在這條巫神花鋪就的路上。

    季魚望著前方黑暗的路,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神靈在身邊,她知道神靈會庇護自己。

    河水悠悠,夜色冥冥。

    不知不覺間,村子已經消失,兩岸是看不透的黑暗。

    這一刻,季魚清晰地感覺到,這里已不是人間,而是一條通往幽冥的路,腳下的河不再是大氏河,而是通往幽冥的幽河。

    在古老的傳說中,幽河的盡頭與天地相接,那里是一個叫暗淵的地方。

    那是天地的極暗之地,稱為無盡暗淵。

    暗淵有無數的怪物,它們會從暗淵爬上來,順著幽河而下,來到人間,禍亂人間……

    季魚面色凝重。

    神靈的力量在衰退,那些曾經畏懼神靈的怪物便會從幽河進入人間,給人間帶來災難、帶來毀滅。

    唯有神靈能驅除這些怪物!

    原來如此!

    季魚不禁閉眼,終于明白禰神祭時,褚大人的所求。

    他們所求,不過是想借用神靈的力量,消彌人間的災難,保住大夏皇朝的統治,讓百姓免受災厄困苦。

    然而神靈已無能為力。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神罰呢?

    當人不再信神、敬神, 神靈終究會消亡, 于是神靈庇護人間的力量消失。

    神靈不再守護人間,便也是一種神罰!

    時隔千年,神罰終究降臨。

    **

    突然,神靈停下。

    季魚抬頭望祂,順著神靈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一條懸掛于黑暗天際的河流,它倒懸于天際,巫神花在那倒懸的水中飄蕩。

    這里是……

    “幽河的源頭!鄙耢`開口。

    祂的聲音飄渺,似是從遙遠的時空傳來,響在腦海中,令人不由自主聆聽。

    就在這時,季魚看到一只怪物從倒懸的河中出現。

    它長得非常古怪,有人類的四肢,身上覆蓋著疙瘩一樣的黑色鱗片,有三條開岔的尾巴,四肢只有四趾,有彎曲而鋒利的爪子。

    它有著人類一樣的五官,卻是青面獠牙,猙獰而丑陋,散發邪惡的氣息。

    看到出現在幽河中的一人一神,怪物臉上露出輕蔑又貪婪的嬉笑。

    “原來是你,你仍在執迷不悟嗎?為何不歸來?你的歸宿應該是暗淵,而非人間,那片人間有什么好的?為何你都被拋棄了,仍不愿歸來,神性對你的影響就這么大嗎……”

    怪物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凌空而起的巫神花絞碎。

    那柔軟的、火紅的巫神花,在這一刻化作可怕的利器,輕而易舉地將怪物的身軀絞碎。

    怪物的腦袋從倒懸的河水砸落下來,砸到他們腳下。

    此時怪物并未死亡。

    怪物瞪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神靈早已消亡,你還在強求什么……”

    嘭的一聲,怪物的腦袋爆炸,化作漫天的血霧,灑在河面的巫神花上。

    火焰般的巫神花汲取怪物陰邪的血霧,它的色澤越發的妖異糜艷,散發不祥的氣息,不再神圣。

    風從黑暗的河岸吹來,有巫神花飛起,朝著河岸兩邊飛去。

    染血的巫神花落在河岸,落地生根,以另一種姿態生長,變成岸邊帶著火焰般的幽河花,宛若地獄火焰的色澤。

    季魚看呆了。

    隱約中,她知道自己成為一名見證者,成為見證歷史的人。

    在她的顫抖中,神靈回首,遙遙地朝她凝望而來。

    **

    季魚病倒了。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讓阿婆和阿黍他們操碎了心,正忙著秋收的族長也抽空過來探望,然后嘆氣。

    族長憂心忡忡地問:“怎么突然病得這般嚴重?可是最近卜筮太累?”

    “應該不是。”

    阿婆搖頭,一雙眼睛暗沉,布滿皺紋的臉格外嚴肅。

    族長對上她的目光,心中微悸,想到什么,張了張嘴,低聲問:“難道是神主大人……”

    阿婆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說。

    族長嘆息,轉移了話題:“今年風調雨順,是個豐收年,等到過年時,讓族人多宰幾頭牲畜,屆時讓大家能過個好年。”

    阿婆臉上露出笑容,“如此甚好!

    送走族長,阿婆回房里去探望生病的少主。

    阿黍守在床前,正在打瞌睡,見阿婆進來,她趕緊抖擻起精神,歡快地說:“今天一整天,少主都沒有再發熱,想必再過幾天就好了!

    她確實很高興,這次少主病得來勢洶洶,她真的很擔心少主熬不過去。

    阿婆看她瘦了一圈的臉蛋,知道她最近沒怎么休息,說道:“你去睡吧,今晚我守著!

    阿黍困得厲害,說道:“阿婆我先去睡了,少主這邊有什么您要叫我呀!

    阿婆嗯了一聲。

    等人離開后,阿婆坐在床前,看著床上蒼白瘦弱的少女。

    半晌,她沉沉地嘆息一聲,將一個墜著云紋銀片的巫神結戴在她手腕上,輕輕地將之放回被褥里。

    天色暗下來時,季魚醒過來。

    看到守在床邊的阿婆,她露出笑容,有些撒嬌地說:“阿婆,我餓了!

    阿婆將在爐子上溫著的粥端過來,等她喝完粥,又喂她喝藥,見她出了一身汗,說道:“現在你還病著,先忍忍,等你好些再沐浴!

    知道她是個愛干凈的,阿婆少不得要叮囑。

    季魚渾身無力,就算覺得身上黏黏的,難受得厲害,也只有忍著。

    大概是白天時睡多了,晚上季魚沒什么睡意,靠坐在床上發呆。

    一陣夜風從半開的窗吹進來,帶來巫神花特有的氣息,淡淡的香,清冽怡人。

    季魚轉頭,看到出現在屋子里的神靈,她驚喜地挺直背脊。

    “神主大人!”

    神靈俯首看她,緩緩地伸手,修長瓷白的手中,有一片火紅色的花瓣,是巫神花。

    季魚盯著這片巫神花瓣,問道:“神主大人,您送我的?”

    神靈微微頷首。

    她開心地接過,虔誠地說:“謝謝神主大人,我很喜歡!”她小心翼翼地將花瓣放入腰間掛著的小荷包里,隨身攜帶著,就算睡覺也沒解下。

    神靈安靜地看著,然后伸出手,手指輕輕地點在她的眉心間。

    這是神靈的祝福。

    季魚垂下的眼睫微顫,心里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臟往上涌,哽在嗓子眼里,讓她無法傾吐。

    神靈離開了。

    她緊緊地握著荷包,空氣中還殘留著巫神花的香氣,臉上漸漸地露出笑容-

    季魚的身體開始好轉,不過幾天就恢復。

    只是這次大病一場,讓她瘦了許多,身體看著越發的單薄,給人一種病態之感。

    前來問卜的族人見狀,總要叮囑她好好休息,別再生病。

    季魚笑著應下。

    是夜,季魚再次跟著神靈離開神屋。

    神靈依然來到大氏河邊,岸邊的一株巫神樹上,火紅色的花瓣落下,漫鋪在河面上,鎮壓從幽河而來的暗影和怪物。

    這是神靈對大氏村的庇護。

    在冬季到來之前,季魚每晚都會跟著神靈離開神屋,安靜地看著巫神花墜落河面,鎮壓幽河的怪物,不讓它們侵擾人間。

    有時候,神靈會帶她進入幽河,來到幽河的源頭。

    人族本不應該窺見這樣的秘密,然而因她是侍奉神靈的通靈者,得以以孱弱的人族之軀,探尋幽河源頭的秘密。

    季魚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偶爾還會主動問神靈問題。

    神靈的脾氣很好,不管她問什么,祂都會回答,有時候如果不能回答的,祂會選擇性沉默。

    季魚很喜歡聆聽神靈的聲音,飄渺清冽,能滌凈心靈,總能讓她心頭的焦慮不知不覺間消失,漸漸變得平靜。

    第213章

    冬天到來時,琥珀樹上的葉子在冬雪中紛揚而落。

    如蝶翼般的落葉墜落在河面,幽靜的河水倒映著琥珀色的枯葉,大氏村似是被它們宣染出一種靜謐之美。

    冬日的大氏村是格外美麗的。

    季魚坐在欄桿前,望著屋外靜靜流淌的大氏河。

    一道噠噠噠的腳步聲響起,阿黍抱著一件貂皮斗篷跑過來,披在她身上,一邊抱怨道:“少主,這里風大,您別坐在這兒吹風,阿婆看到又要罵您了!

    “那你別告訴阿婆!奔爵~朝她笑,“難得今天阿婆出門,就讓我多瞧瞧外面的風景唄。”

    她的身體不好,每到冬天時,周圍的人都怕她生病,巴不得她足不出戶,一直窩在屋子里,躺在床上。

    如今跟隨神靈見識過夜晚的大氏河,知曉幽河的秘密……再也回不到從前,也讓她越發的珍惜眼前的一切。

    她喜歡大氏村的四季之景,每一季都讓她珍惜、喜愛。

    季魚想著,看了眼安然地坐在旁邊的神靈。

    自從神靈帶她去了一趟幽河后,神靈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連白天時都會出現。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么,只是本能地高興,歡喜于神靈的出現。

    阿黍苦著臉,“我可以不告訴阿婆,可要是您病了,不用我告訴,阿婆就知道了!

    “好阿黍!”季魚討好地說,“你就讓我再坐會兒,這邊的風景好,我想多看看!

    阿黍納悶:“哪里好了?不都和平常一樣嗎?”

    “自然是好的,你看琥珀樹開始落葉了,它的落葉依然是琥珀色,沒有枯萎,或許它們的脫離只是一個歸途。等雪停了,枝頭又會冒出新芽,新的葉子與舊的葉子交替,像不像一個輪回?”

    阿黍撓了撓頭,很老實地說:“少主,我聽不懂!

    季魚笑了笑,將雙手攏在斗篷里,對阿黍道:“阿黍,你去煮壺巫神花茶過來!

    阿黍清脆地應一聲,又噠噠噠地走了。

    等阿黍離開,季魚轉頭看向身邊的神靈。

    她的雙眸亮晶晶的,興致勃勃地說:“神主大人,過幾天是長櫻的婚禮,您要去看看嗎?”

    今天阿婆便是被季長櫻家請過去。

    阿婆作為大氏村一名德高望重的長者,村里若是有什么喜事,都會請她過去。特別像婚禮這種,一般女方都會在婚禮的前幾天,特地請阿婆給新娘壓喜被,寫祝詞。

    神靈偏首看她,問道:“你喜歡?”

    季魚點頭,“嗯,挺喜歡的,因為很熱鬧!

    她的眼眸清透,里面盈滿笑意,臉上是對婚禮的期盼和祝福,還有年輕人特有的好奇心。

    神靈雖不通人性,卻也知曉人間的婚禮是怎么回事。

    這時,一片巫神花從屋外飄過來,祂伸手接住,將之遞給她,說道:“去罷。”

    神靈以為她想去,年輕未婚的姑娘家對婚禮好奇是正常的,她也到該成親的年紀,或許也向往婚禮。

    通靈者侍奉神靈,并不禁止婚配。

    歷代那么多通靈者,大多都會選擇結婚,只有少數通靈者將一生侍奉給神靈。

    通靈者的后代大多數都是通靈者,這也是通靈者選擇結婚的原因,像季魚的母親,就是上一任的通靈者。

    季魚見他又送自己巫神花瓣,滿臉歡喜,“謝謝神主大人!

    她雙手接過,將這片巫神花瓣鄭重地放到腰間的荷包里,隨身佩戴,日子久了,身上好像也沾染巫神花的氣息。

    大概神靈出現的地方都有巫神花,代表了神靈,所以大氏村的人極為衷愛巫神花,季魚自然也一樣。

    只是很少有人像季魚這樣,會隨身攜帶巫神花,以免對神靈不敬。

    不過這是神靈送給她的,自是無妨。

    **

    婚禮這日,季魚和神靈都去觀禮。

    季長櫻家的人沒想到少主居然會來,熱情地請她進去,讓她坐在主位。

    季魚哪里好意思坐在那里,雖說按身份,作為大氏族的通靈者,確實比在場的人身份都要高?善查_這些,且不說她的年紀小,又是客人,還有神靈在,她哪里能坐主位?

    季魚推脫后,找了個觀禮的位置坐下。

    眾人不敢靠她太近,于是她身邊的位置空下來,跟著季魚來湊熱鬧的神靈施施然地坐下。

    看到身邊一身莊重肅穆的神靈,季魚不禁捂嘴笑起來。

    神靈偏首看她,似是在詢問她笑什么。

    季魚朝祂所在的方向偏了偏身子,以袖掩唇,小聲地說:“我很高興,能和神主大人一起來觀看婚禮,如果他們知道,神主大人親至,一定會高興到要暈過去!

    甚至連神靈坐過的椅子都要當成傳家寶。

    這么一想,她又不禁笑出聲。

    神靈巋然不動,似乎不懂凡人的想法。

    等婚禮結束,一人一神離開,并未留下來吃喜宴。

    附近的人大多都去吃喜宴,外面沒什么人,只有一些孩子在街上跑來跑去,你追我趕,發出歡快的笑聲。

    天空突然下起雪。

    紛揚的雪花飄落下來,路上的人紛紛趕回家。

    雪輕盈地落在神靈身上,又被風吹散。

    神靈安靜從容地走過,任由風雪拂過衣擺,宛若這天地間的一道清風,一滴雨露,一抔黃土……

    自然而然地融入這天地間。

    一陣風吹來,季魚打了個噴嚏。

    神靈伸手,幾瓣巫神花瓣自祂掌心飛起,繞到她面前,將落到她身上的風雪驅散。

    季魚瞪圓了眼睛,悄悄看身邊的神靈,說道:“神主大人,您不必如此,我吹點風也沒事!

    神靈不語,朝前走去。

    季魚趕緊跟上,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然后抿嘴一笑。

    她知道,神靈如此只是避免她生病,誰讓她的身體確實不好, 吹個風就能病倒。

    不過自從入冬后, 她都沒有生過一場病。

    往年只要天氣轉冷時,便是大病小病不斷,屋里都是湯藥的氣味,苦得瘆人。

    然而今年都下雪了,她仍是好好的,連阿婆都覺得不可思議,認為是不是她的身體有好轉。

    季魚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她的身體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不可能有好轉,沒有生病,全賴神靈的庇護。

    神靈給她的巫神花瓣,能避免風邪入體。

    所以她才會貼身戴著。

    路上,季魚問神靈,“神主大人,今天的婚禮怎么樣?是不是很熱鬧?新娘子真漂亮,新郎是村西那邊的,兩人從小就認識了,曾經在禰神祭的慶典時,為爭一柄巫神杖打過架呢,算是不打不相識……”

    風雪之中,她輕快地說著新郎新娘的故事,神靈安靜地傾聽。

    神靈的話不多,但祂從來不會打斷別人的話語,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傾聽者。

    季魚的膽子在這種無聲的縱容下越來越大,有事沒事就會找神靈說話。

    晚上,神靈離開神屋。

    季魚依然跟在神靈身邊,看著漫天的巫神花飛來,落在冬日幽暗寒冷的河面上,鎮壓從河中出現的暗影和怪物。

    大氏村仍能維持寧靜祥和,多虧神靈每晚的庇護。

    季魚看了會兒,終于忍不住問:“神主大人,如果有一天,幽河的怪物上岸,人間……會如何?”

    神靈回答她:“人間煉獄!

    神靈的聲音像是飄散在風中,又像是狂風暴雨般灌來。

    季魚僵立片刻,然后扯了扯唇角,發現面頰一陣僵冷麻木,像是被凍僵硬了。

    她伸手輕輕地搓了下自己的臉,讓臉色不那么難看。

    直到夜深,神靈返回神屋。

    季魚默默地跟在神靈身后,看著神靈進入主殿,站在那里久久未動,好半晌方才回房歇息。

    翌日,季魚又晚起了。

    祈福完后,她就回房去睡個回籠覺。

    等她醒來時,又遭到阿婆的嘮叨,“你昨晚又去做什么了?就算和神主大人去斬妖除魔,也不至于一宿都沒睡吧?”

    雖然睡了個回籠覺,季魚看著仍是懨懨的,打著哈欠說:“我昨晚思考人間大事去了。”

    阿婆:“……”

    唬弄完阿婆,季魚就跑去主殿那里找神靈。

    果然,她進去時,就見神靈立于神臺旁邊,神臺上的神像則消失了。

    第一次發現神臺上的神像消失時,季魚還嚇了一跳,等她看到神臺旁立著的神靈,總算安心幾分,然后漸漸地便習慣神靈不會永遠端坐在神臺上的事。

    這一幕,就像神靈走下神臺,來到人間。

    季魚不知神靈為何如此,覺得可能是神靈的神力在衰退,為此總是擔心不已,不知道能為神靈做什么。

    “神主大人!奔爵~一臉認真地說,“如果有一天幽河的怪物上岸,請您告訴人間,人們會竭盡最大的努力守護人間!

    “人間不僅是神靈的人間,也是人族的人間!

    神靈的目光似是穿過冕旒,看向面前的人族通靈者。

    許久,祂頷首:“可。”

    季魚抿嘴笑起來。

    **

    冬日走到盡頭時,迎來了人間的新年。

    人族興起后,有了過年的習俗,大氏村自然也不能免俗。

    不過在大氏村,不叫過年,新年叫迎神節。

    一大早,神屋這邊就熱鬧起來。

    迎神節這日,村里的人都可以來神屋拜神。

    季魚從早忙到晚,直到天色暗下來,天空開始下雪時,拜神的村民們總算離開。

    她也累壞了,癱在那里不想動。

    直到眼角瞄見紅白相間的巫神袍角,癱在椅子上的人族通靈者馬上端坐好,一副優雅端莊的模樣,努力地在神靈面前維持通靈者應有的儀態。

    神靈在她身邊坐下來,看向桌上的迎神宴。

    這是村里的人為她準備的迎神宴,就擺放在神屋里,按照規矩,只有她一個人能享用。

    當然,現在多了一位神靈。

    季魚倒了一杯巫神酒推到神靈面前,說道:“神主大人,這是村里人釀的巫神酒,您也嘗嘗!

    神靈沒有拒絕,伸手接過。

    看著巫神帽的冕旒晃動,季魚瞪大眼睛,心里有幾分癢癢的。

    夜幕蔓延,北風呼嘯,隱約能聽到炮竹聲。

    屋檐下的巫神燈一盞盞被點亮,燈光迤邐,在夜色中閃爍。

    或許是在這特殊的節日里,氣氛太好,讓季魚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說:“神主大人,我可以看看您嗎?”

    神靈不語,如端坐神臺上,安靜無聲。

    季魚喝了杯巫神酒,再次壯起膽子。

    “我想看看您!”她有些顫抖地說,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面前的神靈。

    神靈凝視她半晌,微微頷首:“可!”

    瞬間,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揭開巫神帽上的彩色冕旒。

    神靈的面容漸漸地出現在人族通靈者的面前……

    第214章

    垂落在神靈面前的巫神帽的彩色冕旒被一只顫抖的手慢慢地撥開,神靈的面容終于被人族通靈者窺見。

    首先是一雙異色眼瞳,一金一黑。

    金色充滿無欲的神性,黑色充滿不祥的邪惡。

    對上這雙異瞳,季魚顫了下,卻固執地沒有退縮。

    或許早在神靈帶她前往幽河的源頭,讓她得以窺見幽河的秘密時,她就知道神靈不再是高坐神臺上、神圣高潔的神靈。

    神靈走下神臺,進入人間,與人間的凡人生出交集。

    這一刻,她終于清楚地意識到,神靈被污染了。

    這才是神靈走下神臺的原因。

    神靈平靜地看她,問道:“你在悲傷?”

    凡人身上濃重的悲傷襲來,縱使是無欲無求的神靈,似乎為之觸動,垂首詢問。

    季魚勉強地笑了下,輕輕地嗯一聲,微顫的眼瞳聚焦,目光落到神靈的面容。

    這一刻,她清澈的眼瞳倒映著神靈的面容。

    這是一張比想像中要完美的臉龐,瓷白的肌膚,不見血色,不見瑕疵,滿足了凡人對神靈的所有幻想。

    神靈是神圣的、高貴的、完美的。

    神靈的容貌俊美昳麗,五官精致姣好,卻不會讓人第一眼注意到祂的容貌,更多的是注意到那雙異瞳。

    神性與邪惡匯集在神靈的雙眼里。

    無盡的悲傷在心底蔓延,季魚很難過,慢慢地收回手,憑由彩色的冕旒重新墜落,遮住神靈的面容。

    以及那雙金黑異瞳。

    她伸出手,緊緊地揪住神靈的衣擺,痛苦得幾欲窒息。

    或許早該想到了。

    這千年來,無數的神靈湮滅,氏族消亡,沒有神靈能逃得過神滅的天意。

    大氏村的族人仍在固執地侍奉著他們的神靈,祈求神靈別離開,他們愿意生生世世侍奉神靈,祈愿神靈歲歲安康。

    可是神靈早就應該在千年前的那場神戰中消逝。

    神靈默然,垂眸看向那只抓著巫神袍的手,纖細、蒼白,她抓得太緊,骨節泛白,青筋畢露。

    這一刻,人族通靈者的悲傷在神靈心里烙下了一道印記。

    神靈做出了一個不符合身份的舉動。

    祂伸手,輕輕地放在人族通靈者的腦袋上,說道:“不必悲傷,此為天意,亦為神靈的歸途!

    季魚紅著眼睛看祂,固執地問道:“神靈的歸途是幽河的盡頭暗淵嗎?”

    神靈不語。

    半晌,祂悠然地問:“如果是呢?”

    神靈最好的歸宿,便是千年前湮滅于神戰之中。

    只有強行留下來的神靈,最終神性消失,墮落為暗淵里最邪惡的怪物,這是神靈逆天而行的最終歸途。

    季魚怔然,握住神靈袖擺的手卻死死捏緊,像是要握緊什么,或者是挽回什么。

    可是時間總是往前走,歲月流逝, 人間滄海桑田, 從來不能回頭。

    不管是神靈,還是凡人,終究無法抗衡時間的無情流逝。

    “縱使如此,神主大人應該是我們的巫神!奔爵~緩緩地開口,“這一千年來,您庇護大氏族世世代代,不管您最后是否歸于暗淵,我們都不會放棄……”

    神靈的墮落,何嘗又不是為了滯留人間,庇護大氏村,守護這人間?

    因為神靈逆天而行,于是墮落,此乃天罰。

    **

    從這一日開始,季魚面對神靈時,多了幾分隨意。

    她對神靈時仍是恭敬、虔誠的。

    然而她也是放肆的,或許是神靈的縱容,或許是窺見神靈的半墮落的神性,她開始用一種和平正常的心態面對神靈。

    除此之外,季魚花費大量的時間,將大氏族的一些古老宗卷、藏書和札記等都翻閱一遍,甚至不惜去尋村里一些老者詢問千年前的一些神靈往事。

    第一個被詢問的是阿婆。

    阿婆是村里輩份最高的人,也是年紀最大的,她知道的遠比其他人要多。

    當聽她詢問千年前的神靈往事時,阿婆瞥她一眼,“你問這個做什么?”

    季魚笑盈盈的,“我好奇嘛!彼首鞑唤浺獾貑枺鞍⑵,千年前發生什么事?難道其他的氏族沒有挽回他們的神靈嗎?”

    阿婆的目光變得銳利,打量面前的少女。

    季魚被她看得心虛,卻沒有退縮。

    好半晌,阿婆移開目光,淡淡地說道:“千年前的事太遙遠了,我哪里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哦?我也是聽長輩說,當時神靈與來自暗淵的怪物大戰一場,神靈由此消亡,后來世人稱這場大戰為神戰。”

    季魚心頭一緊,暗忖果然如此。

    千年前,氏族林立,氏族侍奉神靈,神靈則庇護人間,每一個氏族都有他們侍奉的神靈。

    正是神靈的庇護,人間方享太平。

    “……那些氏族怎么沒有挽回他們的神靈?只是神靈消亡乃為天意,縱使是神靈,亦無可奈何。”阿婆說到這里,那雙依然清明的眼睛里,終于克制不住露出悲傷之色。

    沒有氏族會面對他們侍奉的神靈消亡時無動于衷。

    季魚失神地看著她,喃喃地問:“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難道真的沒有氏族能挽回他們的神靈嗎?

    “阿魚!”阿婆厲聲道,“你想做什么?”

    她非常清楚這孩子的性子,如果不是發現什么,不會來問她這些事。

    難道她……

    季魚一臉無辜地看她,“阿婆,我沒做什么呀,我就只是好奇!

    她死咬著自己就是好奇,坦然地面對阿婆凌厲的審視,只有縮在袖子里的手心沁出了汗漬,一片濕濡。

    好半晌,阿婆緩和了目光,柔聲道:“少主,這世間種種自有規律,不是人力能改變的,縱使是神也是無能為力,何況是人。”

    阿婆語重心長地叮囑:“你千萬別做什么傻事!

    季魚嘴里應了一聲。

    等阿婆離開,她回了神屋。

    看到立于院子里的巫神花樹下的神靈,她的雙眼一亮,蹬蹬蹬地跑過去,拉住祂的袖子。

    神靈凝望天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然后接了一片從枝頭落下來的巫神花遞給她。

    季魚喜滋滋地接過放到荷包里,笑著說:“謝謝神主大人!

    接著她喋喋不休地和神靈說自己去問阿婆千年前的神靈往事,阿婆還嚴厲地罵她一頓,讓她太委屈了,她現在好傷心。

    神靈默默地聽著,初春料峭的寒氣中,一道輕輕的呵聲響起。

    季魚的聲音截然而止。

    她抬起頭,瞠目結舌地看祂,“神主大人,您剛才笑了?您是在嘲笑我嗎?”

    神靈不語。

    季魚大著膽子,撥開巫神帽上的冕旒,露出神靈的面容,仔細端詳祂的臉。

    神靈的神態清淡、悠逸,平和地看著她。

    沒抓到神靈笑她的證明,她有些悻悻的,委屈地說:“您怎么能笑我呢?我這么做,還不是……”

    她突然閉上嘴。

    季魚反省自己,挽留神靈是她的愿望,她并不想讓神靈知道這事。

    可是神靈無處不在,這些日子她做了什么,只怕神靈一清二楚。

    “不必如此!”神靈開口,飄渺的聲音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溫和,“神靈消亡是天意,不可強求。”

    季魚卻憤怒起來,“如果我想強求呢?!”她哀求地看著祂,“請您告訴我,有什么辦法能讓您留下來?我不想讓您進入暗淵,您是神靈,您不應該是……”

    不應該是暗淵里的怪物!

    神靈的歸途怎么能是暗淵的怪物呢?!這是何等的諷刺?何等的不公?

    神靈做錯了什么?神靈守護人間有錯嗎?

    生而為神,享人間煙火,神靈只是在盡祂的責任,為何卻變成了錯?

    神靈默默地凝視她,金色的眼眸神性依舊,無欲無求;黑色的眼眸戾氣翻滾,還有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神性與邪惡在神靈身上交織。

    “不必如此!”

    神靈的聲音飄飄渺渺地消散在風中-

    是夜,季魚伏案忙碌。

    燈光從窗口傾泄,緊閉的窗倒映出一道伏案的纖細身影,偶爾會忍不住用手抵住唇,發出幾道悶悶的咳嗽聲。

    屋外只有一樹巫神花幽幽地開著,仿佛隔著窗口凝視著屋里的人類。

    不久后,窗邊的身影漸漸地伏在案上。

    在白天時奔波了大半天,晚上又繼續查看各種古老宗卷時,季魚終于撐不住趴在案上睡著。

    或許人是貪心的,明知道天意不可違,卻仍是想要努力地尋求一條出路。

    季魚也是貪心的。

    自從知道神靈的神性與邪惡共存,她便明白神靈帶她前往幽河源頭的目的。

    從越來越多的古卷,以及氏族留下的古老札記里,她發現了另一個真相。

    如果沒有意外,她將會是大氏族最后一位通靈者。

    亦是氏族最后的通靈者。

    如果有一天,神靈的神性徹底消亡,終將墮落成暗淵中的邪惡怪物,便由她來將之驅逐,避免人間陷入煉獄。

    這是神靈對人間最后的庇護。

    亦是神靈最后留給人間的慈悲。

    看到這里,季魚心里生出了莫大的悲傷。

    作為一名通靈者,她從小就侍奉神靈,無法眼睜睜看著神靈最后神墮,成為暗淵里的怪物。

    她想要挽救祂,想要讓神靈永遠高高在上-

    一陣夜風吹來,帶來巫神花特有的花香。

    神靈安靜地坐在一旁,凝望著人族通靈者的睡顏,金色的眼眸淡漠如初,黑色的眼眸如惡鬼般緊緊凝視著她。

    突然,睡夢中的人類似乎覺得這姿勢不舒服,她下意識想翻身,身體往旁滑去。

    神靈伸出手,少女的身體滑入懷里,在熟悉的巫神花的香息中,安然睡去。

    神靈垂眸,望著懷里的少女。

    黑色的眼一寸寸地滑過人族通靈者的面容,漸漸地滋生出邪惡濃稠的貪婪。

    第215章

    大氏村所能保留下來的關于神靈的古老宗卷和札記還是太少了,季魚花了一個月看完神屋旁的藏書樓里的古卷,仍是沒能尋找到可以留下神靈的法子。

    挫敗的同時,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其他的氏族舊地有沒有殘留的古卷?

    這千年間,諸多氏族一一消亡,不是人死物消,便是因為各種原因迫使氏族之人離開氏族之地,成為異地他鄉之客,與當地人混居、結合,漸漸地消除了他們身上屬于氏族的烙印,徹底變成當地人。

    唯有屬于氏族的舊址留下,在歲月的侵蝕中破敗。

    季魚知道,如果無法挽留神靈,或許有一天,大氏村也會步上這樣的后塵。

    所以她不甘心。

    不甘心虔誠侍奉的神靈終將墮落于暗淵,不甘心族人將來會面臨災厄而死,不甘心族人被迫背井離鄉,顛沛流離……

    季魚甚至生出去其他氏族的舊地尋找破解之法的念頭。

    氏族的舊地仍在,雖過了千年,想必仍是有一些資料遺留下來,例如當年發生的滅神之戰,例如氏族曾經挽留他們神靈的一些法子,總歸會有一些線索留下來,可以供她參考、嘗試……

    只是當她將想要去其他氏族舊地這事和阿婆說時,阿婆的神色非常嚴厲。

    “不可以!”阿婆厲聲說,“您不能離開大氏村!絕對不行!”

    季魚疑惑地看她,“阿婆,您是擔心我的身體嗎?我知道,我的身體確實不好,不過我們可以走慢點……”

    阿婆不禁閉了閉眼睛,然后冷靜下來,問道:“您為何要去其他氏族的舊地?”

    季魚閉嘴不言。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有違天意,絕對不能透露出去,縱使是教養她長大的阿婆,亦不能和她說。

    只是季魚低估了阿婆的敏銳,或者說,阿婆所知道的事比她想像中要多,也了解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

    阿婆問:“您是為了神靈?”

    季魚咬牙不語。

    阿婆了然,繼續道:“您見過神靈了吧?”

    見季魚面上的神色微動,阿婆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面上露出苦笑。

    或許她早就有所猜測,只是季魚不說,自己便當作不知道,以此來自欺欺人。

    半晌,阿婆問:“您是什么時候見到神靈的?”

    季魚琢磨不透阿婆的意思,小心地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偶爾能見到神靈,直到去年……”

    以前神靈出現時,她都是遠遠地看著,她知道那是神靈,不敢貿然靠近,以免褻瀆神靈。

    直到去年,大氏河發生變化,她終于和神靈產生交集。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未嘗不是一種天意。

    阿婆銳利的目光緊盯著她,她實在太了解這個孩子,縱使這孩子什么都不說,她也能猜測些許。

    阿婆臉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這讓季魚有些不解,“阿婆……”

    阿婆嘆息一聲,說道:“少主,您不能離開大氏村,并非您的身體原因!

    “那是什么?”季魚追問。

    阿婆道:“少主,您別問了,知道太多對您沒好處!”

    “可阿婆不說,我又怎么知道對我沒好處呢?”季魚固執地問,想要一個答案,唯有知道答案,她才能將之解決,方才能前往其他氏族的舊地。

    說到底,她的目的就是想去氏族的舊地。

    阿婆最終沒有告訴她原因,只是嚴厲地禁止她離村。

    對此,季魚無可奈何。

    她雖是大氏族的少主,被族人敬重,可如果她想要離村,族人絕對不會輕易答應。除了她的身體不宜外出的原因,也因大氏族世代居于此,很少外出,如非必要,族人絕對不會離開村子。

    這是族中的規矩。

    所以如果她想離開,除非有阿婆幫忙。

    阿婆在大氏村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如果有她出面說項,族人絕對不會攔著。

    可惜,阿婆第一個不答應。

    季魚有些懨懨的,回到神屋后,和神靈說了這事。

    她趴在桌上,苦著臉說:“阿婆為什么不告訴我原因呢?有什么好瞞著的?難道只是不想我出去?為什么要阻止我?”

    人族通靈者滿腦子都是疑惑,最后選擇求助神靈,“神主大人,您知道嗎?”

    神靈泰然地坐在她對面,手里捧著一杯巫神花沏成的茶。

    茶香裊裊,屬于巫神花特有的清冽的怡人氣息在室內彌漫,令人心曠神怡,神情舒展。

    季魚朝祂湊近一些,扯著祂的袖子,“神主大人,您能告訴我嗎?”

    “不能。”神靈說。

    “為什么?”季魚有些不滿,居然連神靈也不告訴她,實在是過分。

    大概是心情實在不好,季魚惡向膽邊生,撲過去揭開巫神帽的冕旒,當對上神靈一金一黑的異瞳時,她的動作僵住。

    金色的眼眸淡漠無欲,黑色的眼眸邪惡貪婪。

    這一金一黑如若兩極,對上金色眼眸時,她想要虔誠地伏拜,面對黑色的眼眸時,她驚懼不已。

    季魚怔怔地與這雙眸子對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行為是瀆神。

    神靈不可直視,不可碰觸,不可冒犯……

    可她不僅直神視靈,甚至碰觸了神靈,冒犯了神靈……

    她有罪!

    季魚僵在那里,好半晌慢吞吞地放下冕旒,小聲地說:“神主大人,我有罪!

    神靈放下茶盞,伸手輕點她的額頭,說道:“神寬恕于你。”

    她像是傻了一般,傻乎乎地看著神靈,然后摸了摸自己額頭,上面好像還殘留著神靈的氣息,然后傻乎乎地笑了。

    **

    雖然阿婆嚴厲地制止季魚想外出的行為,但她并未放棄,只是將這想法暫時按捺下來。

    轉眼春天過去,夏日即將到來。

    今年和往年不一樣, 今年將要舉辦三年一次的禰神祭, 稱為大禰。

    三年一次的大禰舉辦之日在夏日到來之時,為期一個月。

    于是在暮春時節,大氏村熱鬧起來,人們為了即將到來的大禰作準備,村里一片喜氣洋洋。

    在禰神祭即將來到時,大氏村又迎來幾位客人。

    這次來的客人仍是去年來的那幾位,只是褚大人不在,來的是周世鄴三個年輕人,他們看起來十分憔悴。

    三人進村時,不少村人都好奇地打量他們,還有一些記得他們的村人和他們打招呼。

    族長親自迎出來,看到今年來的三個年輕人,有些驚訝,問道:“褚大人今年不來了嗎?”

    話落,就見三人面露悲痛之色。

    周世鄴沙啞地說:“去年我們回去的路上,我們遇到……后來褚大人傷勢過重不幸逝世!

    季族長怔在原地。

    雖然大氏村與世隔絕,甚少與外界往來,然而并不代表大氏村會拒絕外人的友誼。褚大人年輕時便隨長輩來大氏村,季族長與他也算是有些交情。

    乍然聽到友人的死亡,而且對方只是四十的年紀就去世,難免令人悲傷-

    聽說朝廷那邊又派人來了,季魚有些好奇,便問阿黍。

    “今年只來三個人,就是去年來的那三個年輕的,那位年長的褚大人沒來呢!卑⑹蛘f道,“我聽人說,好像是去年他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什么東西,褚大人便去世了!

    阿黍說完,見少主略有些失神,便喚了一聲:“少主?”

    季魚回過神,想了想,朝阿黍道:“阿黍,我想見他們,你讓他們明天過來!

    阿黍聽話地應一聲,少主只是想見人,又不是出去,這倒是沒什么。

    翌日,季魚在臨河的居室接見三人。

    這次只是私人見面,所以沒有族長陪同,阿婆也沒在旁邊,只有阿黍留下來,給客人沏茶。

    三位客人端坐在那里,面對裊裊茶香,神色黯然。

    去年他們也曾來過這里,那時候褚大人還在。

    今年再坐在此地時,已經是物是人非。

    褚大人的死亡對三個年輕人的打擊非常大,也讓他們意識到,這個世界和平的表象下隱藏的恐怖危機和死亡。

    季魚打量三人,如何沒發現三人的精神狀態不好。

    她開口道:“能和我說說,褚大人是怎么死的嗎?”

    周世鄴一雙鷹目猛地看著她,隔著茶水騰升的白霧,雙瞳緊盯著對面端莊優雅的大氏族通靈者。

    他沙啞地開口:“褚大人死在一種可怕的鬼怪的襲擊中,那種鬼怪,聽說是來自幽河……”

    他身邊的蕭錦榮兄妹倆臉色煞白,身體微顫,似是不敢回憶那一幕。

    去年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前,他們并不相信這世間有神靈,覺得神靈不過是一些百姓活得太苦的精神寄托。

    他們來到大氏村參加了禰神祭,仍是對神靈的存在似信非信。

    因為朝廷需要他們來大氏村請神,所以他們抱著懷疑的態度過來。

    直到他們回去的路上,遇到像鬼怪一樣的怪物,褚大人更是為了保護他們死在鬼怪的吞食之中。

    要不是他們手腕上戴著的巫神結庇護了他們,只怕他們當時也會死在那里。

    這是第一次,他們相信這世間有神靈的存在。

    季魚僵坐在那里,微微閉目。

    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神靈的神力確實在衰退,已經壓制不住幽河的怪物,甚至有些怪物潛逃到人間。

    “季少主,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幽河在哪里?”周世鄴沙啞地問,“能不能讓人去殺了那些鬼怪?”

    蕭錦榮兄妹倆也哀求地盯著季魚。

    他們能想像,如果讓幽河的鬼怪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人間,人間將會是怎番的景象。

    季魚平靜地道:“幽河通幽冥,與天地盡頭相連!

    三人的臉色越發的慘白,像是被嚇到,又像是想到了某種可怕的事。

    “原來,這世間真有幽冥啊……”蕭錦繡喃喃地說。

    第216章

    周世鄴今日決定來見季魚,其實也是想請求她幫忙。

    “季少主!彼荒樥\懇地說,“聽說通靈者能通鬼神,您是大氏族的通靈者,也是這千年來天賦最強的通靈者,您能不能救救我們,救救人間的黎民百姓?”

    蕭錦榮兄妹倆也是一臉熱切地看她。

    這次他們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是懷抱著虔誠的心態來的。

    他們親眼目睹這世間的鬼神之事,自然不會再像去年那般天真、輕佻,迫切地希望大氏村能幫助他們。

    這是世間唯一存留的一支氏族,當人間大劫即將到來時,他們只能求助大氏族。

    然而,季魚只是緩緩地搖頭,殘忍地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季少主!”

    三人都是一臉急切,若是沒有親眼見到那些鬼怪,親身體驗過它們的恐怖,他們不會這么焦慮,他們已經毫無辦法。

    “季少主,去年的一年,死于被鬼怪殺戮的百姓無數,每當黑夜降臨,百姓就算躲在家中,仍會遭到殘忍屠殺。百姓何辜?生靈何辜?卻要遭受這般的災厄……他們原本可以好好地活著的……這幾年死的人太多了,天災、鬼禍紛至沓來,人間即將成為煉獄……”

    說到最后,周世鄴哽咽出聲,蕭錦繡更是掩面輕泣。

    季魚面有動容之色,開口道:“不是我不愿意幫你們,而是我的能力有限,通靈者雖能通鬼神,卻也只是如此……”

    她能做什么呢?她連神靈都無法挽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神靈的神性消失。

    通靈者什么都做不了,最多只能救一村一城,卻救不了這天下凡間。

    三人自然失望不已。

    周世鄴還想說什么,最終克制住了。

    他深吸口氣,說道:“抱歉,是我們強求了,請季少主別放在心上!钡狼竿,他又說,“我們這次來,仍是希望能請求神靈的幫助,等禰神祭時,還請季少主再幫我們一次,為我們卜筮問神!

    終究是不愿意放棄。

    季魚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他們的請求。

    等三人離去,她轉頭看向旁邊沉默不語的阿黍,見她一張蘋果臉煞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有些好笑。

    “怕什么?”她伸手輕點阿黍的額頭。

    做完后,她不禁怔了怔,然后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心里卻想著,一定是最近和神靈沒大沒小多了,居然也學了神靈的一些習慣。

    這樣不好,她要對神靈更虔誠才行。

    阿黍捂著額頭,仍是十分害怕:“少主,您剛才說的那些是真的嗎?真的有鬼怪從幽河來到人間?我們會遇到鬼怪嗎?”

    “不會,有神靈在呢!”季魚寬慰她。

    只要神靈在的一日,大氏村就不會受鬼怪侵擾。

    阿黍雙眼一亮,虔誠地說:“對,有神靈在,神主會庇護我們的!”

    只是很快,她又想到大氏村外的地方,那里沒有神靈庇護, 所以那些普通的百姓不僅要遭遇可怕的天災, 還要受鬼怪侵擾。

    聽剛才那幾人說,這幾年,大夏皇朝的情況不好,北有干旱、南有洪澇,還有糧食欠收的饑餓、以及瘟疫等災難降臨……光只是聽,就知道那些百姓過得有多苦,怨不得時隔十年,朝廷會派人過來請神。

    這一刻,阿黍由衷地感謝神靈對大氏村的庇護。

    **

    季魚回到神屋,看到立于巫神樹下的神靈,便過去和他說了剛才的事。

    “神主大人,外面的情況真的那么糟糕了嗎?”她一臉憂心地說。

    神靈偏首看她,微微頷首,并告訴她,凡間已出現亂相,這亂相很快就會蔓延。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嗎?”季魚咬了咬唇。

    神靈的神性在衰退,無法壓制來自暗淵的怪物從幽河進入人間,人間亂相由此而起。

    她知道,凡人不可能一直寄托于神靈的庇護,她也不愿意神靈為了這人間,最后步入墮落暗淵的歸途。

    隨著對暗淵、對神靈的了解,季魚很清楚地知道,神靈每次壓制暗淵的怪物時,祂的神性都在衰退。

    或者說,不是祂的神性衰退,而是神靈正在被污染,來自暗淵的邪惡污穢的氣息正在一寸寸地侵蝕神靈的神軀,消減祂的神性。

    暗淵在制造一個由神墮惡的怪物。

    然而神靈守護人間是祂的責任,神靈不會因為顧忌自己放任人間不管。

    只要神靈的神性依然在,神靈便會繼續庇護人間。

    神靈說:“不必擔憂,人間總會找到出路。”

    “真的?”她仰首看祂,然后又說,“我不是質疑您,我只是……我只是擔心您,我不想您墮入暗淵。”

    神靈垂眸,久久地凝視她。

    “擔心……吾?”神靈似是不解。

    隔著彩色的冕旒,人族通靈者看不到神靈的面容,以及那雙金黑異瞳。

    是以凡人也看不到,那只黑色的眼眸里的邪惡越發深沉,滋生出恐怖的貪婪。

    季魚抿嘴,煩惱地說:“當然,難道凡人就不能為神靈擔心了嗎?”

    她知道神靈高高在上,神靈無所不能,神靈無欲無求……一個要經歷生老病死的孱弱凡人居然會為神靈擔憂,簡直可笑之極,但她無法不為祂擔心。

    直到現在,她仍是不能接受神靈最后的歸途是暗淵。

    “不必擔憂。”神靈伸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像是給予凡人一個承諾,“神靈的歸途不死不滅,亦是另類的永生!

    季魚張了張嘴,“您……愿意?”

    從高貴神圣的神墮落為暗淵污濁邪惡的怪物……神靈真的愿意嗎?

    凡人都是現實的,他們侍奉高貴的神靈,卻會本能地懼怕污濁邪惡的怪物,縱使那怪物曾經是庇護他們的神靈。

    這樣的落差,神靈真的能接受嗎?

    神靈悠然地道:“無甚愿不愿意,只是一種歸途!

    從千年前的神戰伊始, 神靈就坦然地接受屬于祂的歸途。

    這一刻, 季魚突然明白,自己的想法原來是一種強求。

    她想留下她的神靈,神靈卻已經坦然地接受了屬于神靈的命運。

    縱使是神靈,在天意之下,亦有無能為力之事。

    **

    與神靈這番對話,讓季魚消沉了幾天,直到禰神祭到來,她總算打起精神。

    三年一次的大禰比小禰更隆重,全村都傾巢而出。

    禰神祭的前一天,季魚準備前往神殿。

    眾人將她送到山上的神殿。

    上山也是要看時辰,要在特定的時辰抵達,否則神殿不會出現。

    周世鄴等人目送大氏村的人浩浩蕩蕩地送通靈者上山,轉頭問季長安,“特定的時辰?指的是什么時候?”

    “暮色降臨之時!奔鹃L安笑道,“正是逢魔時刻,神殿現于人間,亦為壓制人間的兇煞邪惡、庇護人間而來。”

    三人恍然,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

    他們遙望巫神山,巫山神上一片青蔥蒼翠,山上霧氣繚繞,確實有神山的神秘巍峨,卻不見神殿。

    蕭錦繡好奇地問:“那平時神殿是看不到的嗎?”

    “是啊!奔鹃L安理所當然地說,“神殿不在人間,唯有每三年一次的大禰時,神殿才會出現!

    這么神奇的?

    蕭錦榮又問:“你們平時難道沒進過山?”他覺得要是自己,肯定要去山里探一探虛實,是不是神殿平時真的不現人間。

    季長安看他一眼,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肯定道:“怎么不進?我們平時沒少進山砍柴、打獵,采摘果子,卻從來不在大禰之外的時間見過神殿。”

    大氏村座落于巫神山下,村民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他們對神山敬仰,也依賴于神山。

    聽到這里,三人不禁互視一眼,終于收斂了心里的不以為然。

    曾經教導他們的先生告訴他們,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們不信神,不問神,對神靈沒有絲毫的敬畏……不僅是他們,大夏皇朝很多讀書人都是這樣的心態。

    或許正是凡人這種態度,所以神靈不再庇護人間。

    **

    暮色降臨之時,山霧繚繞的山間出現一座巍峨、雄奇的神殿。

    這是巫神殿。

    跋涉而來的凡人恭敬地朝神殿跪拜。

    拜神儀式結束后,季魚手持巫山杖,朝族人們道:“你們都回去罷,明日再來迎神。”

    族人們恭敬地應一聲。

    和神屋的規矩一樣,在禰神祭之外,除了通靈者外,其他凡人不能輕易進入神殿。

    目送族人下山后,季魚轉身進入神殿。

    剛入神殿,便見立于神殿中央的神靈,似是在此等她。

    這讓季魚很高興,加快腳步來到神靈面前,因為走得急,不免有些喘,呼吸也不順暢。

    神靈伸手在她額頭輕點,“別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沒急,就是想見您……”她笑瞇瞇地說,“以前神主大人都端坐在神臺上,我進來時,您都不理我,這是第一次,您親自在這里等我呢!

    所以她很高興。

    神靈垂眸看她,聲音飄渺,“高興?”

    “是啊是啊!彼焓掷耢`的袖擺,看巫神袍上的巫云圖紋,只覺得唯有它能配得上神靈的威儀、尊貴和圣潔。

    神靈不僅在這里等她,甚至親自領著季魚慢慢地逛神殿。

    神殿很大,主殿、偏殿和后殿連成一片,季魚以前主持大禰時也在這里待過,然而沒有神靈的引領,她不敢隨便亂走。

    這一次,她看得津津有味,心里的感覺截然不同。

    神靈將她領到一處偏殿歇息。

    季魚聞到空氣中神殿特有的香火和巫神花交織的氣息,胸坎間溢出一種說不出的熱意。

    她伸手拉住神靈的袖子,仰頭看祂,“神主大人,您能脫下巫神帽嗎?”

    這個要求簡直膽大妄為、大逆不道、得寸進尺……

    可她就這么自然而然地提出來了。

    季魚也說不出為什么自己要這么提議,她只是、只是……

    她喃喃地說:“我想看到您的臉,我想……”

    神靈安靜地凝視她,然后伸手,緩緩地取下代表神圣的巫神帽。

    這是神靈第一次在凡人面前,摘下遮擋面容的巫神帽。

    這代表了神靈可以直視。

    沒有巫神帽的遮掩,神靈的面容清晰地出現在凡人面前。

    烏黑的頭發以金冠束起,金色的絳帶從鬢角墜落,流溢著金光,與那只金色的眼眸相輝映,襯得那只黑色如淵的眼睛邪惡無比。

    昳麗俊美的面容,比這世間的所有男子都要出眾,像俊俏的郎君,又是那般的尊貴、雍容,高華無瑕。

    季魚怔怔地看著神靈,這一刻,心臟鼓動如雷鳴。

    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

    神靈默默地凝視她的背影,亦未言語。

    沉默在殿內脈脈地流淌,就像是某種連神靈也無法明說的宿命,在此刻滋生……

    第217章

    每三年一次的禰神祭,是大氏村最隆重、最熱鬧的時候。

    清晨開始,大氏村就熱鬧起來。

    周世鄴等人和大氏村的村民們一起,眺望著迎神的隊伍一路奏著迎神曲上山,他們朝巫神山望去,便看到出現在山間那座巍峨雄偉的神殿。

    正是清晨之時,巫神山上云霧裊裊,宛若仙境。

    青山相照,神殿巍巍。

    云霧中的神殿在凡人眼里,如那仙宮神宇,神秘瑰奇,不似人間之物。

    蕭錦繡杏眼圓瞪,吃驚地說:“神殿真的出現了呀,昨晚還沒見那里有神殿呢!

    蕭錦榮跟著點頭,也是一臉驚奇。

    他們很肯定,昨天巫神山真的沒有神殿,只有一片蔥郁蒼翠之景,山中云霧渺渺,雖似神山,卻也只是一座山。

    哪知早上他們再看,神殿居然就這么出現了,仿佛它一直座落在巫神山上,與巫神山極為相契,似乎它亙古未變地駐守在那里,成為世人景仰的神異之地,不敢輕易靠近。

    季長安哈哈地笑,“這下你們相信了吧?這一個月內,神殿都會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神殿,想去拜神的話也能進神殿,等禰神祭結束后,它就會消失了!

    說到最后,又有些悵然。

    周世鄴突然問:“我們也能進去?”

    “當然。 奔鹃L安道,“只要心中有神,神靈都不會拒絕信徒進入祂的神殿。”

    三人不禁看他。

    季長安的年紀不大,是個皮膚偏黑的少年,想必平時沒少在山林間、田地里奔跑、干活,是一個非常勤快的少年。

    此時他的笑容燦爛,臉上是對神靈的敬仰和信任。

    似乎他相信,不管在何時,只要凡間有難,神靈都會庇護他們。

    三人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千年前的氏族之人,是不是都是如此,有他們信仰的神靈在,永遠不用懼怕那些來自黑暗的危險?

    **

    忙碌了一天,前來拜神的村民一一離開,神殿又恢復安靜。

    雖然是禰神祭,不過天黑時,村民們一般都不會在神殿逗留,除了天黑后下山不方便外,也怕打擾到神靈的清凈。

    天黑后,神殿里只剩下季魚一人。

    季魚手持著巫神燈,走在寬敞的神殿之中,朝著神殿外走去。

    來到神殿門前,便見夜空中明月高懸,月輝灑落人間,漫山遍野籠罩在月華之下,有一種朦朧又輕盈的美。

    朝山下望去,能看到燈火輝煌的村子,隱隱傳來熱鬧的喧嘩聲。

    禰神祭時,村里會舉辦慶典,晚上尤其熱鬧。

    季魚安靜地站在那里,眺望著山下。

    “要去嗎?”

    神靈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帶來一種說不出的韻味,乍然入耳時,令人的心臟都會為之悸動。

    季魚轉頭看向身邊的神靈。

    祂穿著那襲代表神圣的巫神袍, 以白為底, 十二紅幅為下擺,飾以巫云圖紋,莊重、華貴,不染纖塵。

    此時祂沒有戴巫神帽,頭發以金冠束起,露出一張瓷白昳麗的面容。

    自從神靈在她面前親自取下巫神帽后,便沒有再戴回去,只要是私底下無人時,祂都是這副模樣。

    神靈并不介意讓她直視自己,寬恕她的冒犯。

    季魚朝祂笑了笑,“不去啦,您不是說,今晚要去幽河嗎?我和您一起去罷。”

    神靈聞言不再說什么,踏著月色而去。

    季魚跟在神靈身后。

    遠處的月華之下,有鋪天蓋地的紅色花瓣飛來,如若一只只翩躚的蝴蝶,美得如夢似幻。

    不管看幾次,季魚都會被這一幕華美、神圣的場景所震撼。

    巫神花是神靈在人間的代表,亦是神靈賜予人間的信物。

    無數的巫神花瓣在他們腳下交織,匯成一條橋,通向天際。

    花瓣橋托著他們,朝著大氏村外而去。

    很快,他們便來到了洶涌的大氏河邊。

    月色下的大氏河不復白日時的寧靜,波濤洶涌,似是有什么東西要破河而出,黑暗的氣息從河中蔓延,朝著村子而去。

    一旦讓它們進入村子,村子將河水泛濫,淹沒整個村莊。

    火紅色的花瓣灑落在大氏河中,密密麻麻,將洶涌的河水鎮壓。

    神靈神色漠然,直到河水恢復平靜,祂踏入河中,朝河的源頭而去。

    季魚手持巫神燈,跟在神靈身邊,凝望河岸兩端。

    月光不知何時隱沒,世界一片黑暗,只有河兩岸熱烈盛開的幽河花,如火焰般燃燒。

    這里是幽河。

    季魚對幽河已經十分熟悉,熟悉到甚至不需要神靈的帶領,她便能尋找到幽河。

    其實她心里明白,神靈想讓她熟悉幽河,甚至將來,若是祂墮落為怪物,便由她親自出手,鎮守幽河,不讓幽河的怪物上岸禍害人間。

    當倒懸在天際的河流出現在眼前,季魚知道幽河的源頭到了。

    她仔細地盯著幽河的源頭,以凡人的肉眼,怎么也看不到源頭的情況,那里連接暗淵,是一個無盡的黑暗深淵,是凡人無法企及的地方。

    她甚至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神靈墮惡,進入暗淵,她要如何再尋找神靈?

    這時,從倒懸的河中鉆出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

    鬼怪見到立于幽河的一人一神,發出一道尖利的怪笑聲,“巫神,你何時歸暗淵?我們都在等你,等你成為暗淵最強大的陰邪罪惡之物,帶領幽冥鬼將統治人間……”

    神靈不語,轉頭看向季魚,問道:“你想殺它嗎?”

    季魚:“……”

    鬼怪卻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嘴里連連怪叫,“巫神,你居然想讓一個凡人殺我?凡人如果能殺得了我們,何須神靈庇護?凡間又何至于會變成煉獄?不管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后,凡人都只是螻蟻!”

    季魚沒有理會叫囂的鬼怪,認真地看著神靈,“為什么?”

    為什么一定要讓她親手去殺它?

    神靈到底想要做什么?

    神靈說:“你是人族最后的通靈者,吾可賜予你力量,允你生生世世,得神靈庇護,守護人間!

    季魚的眼睛一酸,差點就落下淚來。

    “抱歉!”她咬了咬牙,“我更希望神主能保重自己,留在人間。”

    幽河中的鬼怪哈哈大笑,“巫神啊巫神,你居然想將最后的神力賜給一個凡人,你是當神當傻了嗎?居然要為自己親手制造出一個敵人,想讓她來阻攔您將來踏入人間……與其賜給凡人,不如將它散歸天地,如此也好過將來你后悔。”

    神靈淡淡地看它,“不后悔!”

    鬼怪驚了下,沒等它說什么,巫神伸手點向季魚的眉心,金色的神力在黑暗中綻放,照亮了這片黑暗邪惡之地。

    隨著金色的神力進入季魚的身體,神靈眼睛里的金色漸漸地退去。

    “不……”

    巫神燈掉在花瓣鋪就的河面上,季魚伸出手,握住神靈的手,硬生生地將那只手推開,隨著這股慣性,整個人隨之砸入祂懷里。

    如果是平時,她會忙不迭地避開,以免冒犯神靈。

    然而此時她卻顧不了那么多,甚至順勢雙手摟住神靈的腰,將臉埋入祂的懷里,避開那只往她體內輸入神力的手。

    “不要這樣!”她難過地說,“我不要您的神力!您快將它收回去!”

    神靈頓在那里,垂眸看著懷里的人。

    她好像要哭了,聲音里都是傷心的哽咽,“求您了,快將神力收回去,不要給我!沒有神力,您會墮入暗淵的!”

    好半晌,神靈伸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背后,像是將她擁在懷里。

    巫神袍與巫云服在黑暗的幽河中交匯。

    只有幽河中的那只鬼怪傻住了。

    它陰沉不定地看著這一幕。

    先前它還嘲笑神靈居然傻得將神力賜予一個凡人,甚至讓她生生世世得到神靈的庇護,代祂守護人間。

    哪知道,下一刻,這個神靈就當著它的面真的這么做了。

    這凡人到底哪里得到神靈的青睞,讓祂愿意如此犧牲?

    不過是一個人族通靈者……

    突然,鬼怪想到什么,那雙銅鈴般的鬼眼瞪大,它記起神靈說,她是人族最后的通靈者,那豈不是……

    鬼怪尖叫:“人族最后的通靈者?她就是你選定的在人間的伴侶?”

    伴隨著這道叫聲而來的是瞬間爆起的幽河,無數的河水爆開,巫神花瓣沖天而起,絞向鬼怪。

    此時,整個世界地動山搖,像是神怒,只有神靈所在之地不受影響。

    神靈擁著懷里的人,抬眸望向被巫神花瓣絞成血霧的鬼怪。

    鬼怪在臨死前發出嗬嗬的叫聲,它困難地說:“原來如此,你也是不甘心的,神靈有大愛,墮神卻有小愛……”

    嘭的一聲,鬼怪化作一片血霧,飛舞的巫神花都沾上血霧,飄向河的兩岸,落地生根,變成無盡的幽河花。

    岸邊的幽河花又增多了,漸漸地點燃幽河兩岸。

    幽河花,有花無葉,花如地獄之火,正是汲取鬼怪的血肉而生。

    這是一種幽冥地獄之花。

    **

    回到神殿后,季魚變得十分安靜。

    白天阿婆和阿黍過來幫她主持禰神祭,明顯感覺到她的異常。

    等前來拜神的族人離開后,阿婆問道:“阿魚,你怎么啦?”

    此時的阿婆沒叫“少主”,而是以一個關心孩子的長輩身份來問她,關心的是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

    阿婆確實很擔心她,這孩子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不注意,哪天真的會沒了。

    季魚看著阿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

    “阿魚,有什么不能和我說的?難道阿婆還不能信任嗎?”阿婆笑了笑,伸手將她頭上戴著的巫云帽取下,這巫云帽邊沿飾以云紋銀片,好看是好看,卻也著實沉重了些。

    季魚低頭,好半晌終于開口道:“阿婆,神靈與凡人可以婚配嗎?”

    阿婆的動作一頓。

    她盯著面前垂首的少女,面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嘴里卻故作輕松地說:“為何不能?有些氏族還會給他們侍奉的神靈挑選伴侶,這便是神婚!

    “神婚?”季魚不解地看她。

    阿婆笑道:“是啊,以前的氏族還有神婚的習俗呢,只是咱們大氏族一直沒有舉辦過,因為巫神的命定伴侶并未出現,所以咱們也不關注那些!

    季魚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神、神靈還會有命定的伴侶?”

    “傻孩子,都有神婚了,怎么沒有?”阿婆無奈地說,“只要神靈愿意,我們這些侍奉的凡人自然可以為神靈舉辦神婚!

    季魚都有些糊涂,“那到底是神靈先有命定伴侶,還是只因神靈愿意?”

    “沒差別!卑⑵鸥裢獾ǎ懊ò閭H只是一種虛無飄渺的說法,主要還是要看神靈的意愿,若是神靈允許,我們便會為神靈舉辦神婚!

    第218章

    送走阿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

    季魚提著巫神燈,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神殿之中。

    偌大的神殿里,巫神燈如熾,迤邐而去,整座神殿燈火輝煌。她走得漫不經心,渾然不知去何處,腦海里仍回想著阿婆說的話,越想越糾結。

    季魚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間還有神婚。

    如果是以前,她會感慨,不知道哪個凡人幾世修來的福氣,居然能與神靈結親,成為神靈的伴侶。

    然而當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更多的是毫無章法。

    她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或許更多的是逃避,暫時不愿意去面對它。

    其實也沒什么好想的,因為神靈從來不與她提這事,顯然神靈并不在意這事,想必巫神并未想在凡間尋找一個伴侶的意愿吧。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自作多情?

    神靈既然一直都不提,那她便也不用在意,如往常一般虔誠便好。

    巫神花特有的氣息迎面而來,季魚抬頭,便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庭院里的神靈。

    神靈立于一株高大的巫神樹下,安靜地仰望夜空。

    一襲巫神袍莊重圣潔,烏黑的墨發柔順地垂落身后,在風起時,袍擺與黑發絲絲縷縷撩起,似是與這滿庭的巫神花融為一體。

    季魚方才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居然來到神殿的一處庭院。

    院子里種著很多巫神樹,花開得正燦爛,空氣中彌滿巫神花特有的清冽花香,怡人雅治,像是神靈身上的氣息。

    季魚突然有些不自在,仿佛渾身都被神靈的氣息所籠罩一般。

    如果是以往,她不會多想,只怪那晚,在幽河中的擁抱,那只鬼怪的胡說八道,還有阿婆剛才和她說的神婚……

    實在太容易亂人心弦。

    這時,神靈轉頭看過來。

    對上那雙金黑異瞳時,季魚突然心中微悸,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神靈安靜地站著,靜靜地凝視她,那只金色的眸子的色澤,因為神力的流失,從曾經濃郁的鎏金變成現在的淡金色,似是隨時可能會被黑色侵蝕、污染。

    看到這雙眼睛,季魚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濃重的悲傷。

    這股悲傷壓過了其他,讓她無法克制地加快速度,甚至奔跑起來,然后踉蹌地撲進神靈的懷抱里,緊緊地抱住祂。

    她將臉埋在神靈懷里,生怕再看到那雙讓她心痛悲傷的眼睛。

    神靈垂眸靜靜地凝望她,伸手輕輕地擁住她,說道:“別哭。”

    凡人的悲傷太過深刻,輕易讓神靈感知到。

    神靈對此毫無辦法,只能讓她別哭。

    季魚忍住眼淚,嘴里卻倔強地說:“我沒哭,我不會哭……”

    好半晌,直到收拾好情緒,她終于放開神靈,然后抬起頭看祂,只是很快又移開了目光。

    自那晚以后,她不敢直視神靈的這雙眼睛,每次都會讓她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愧疚和悲痛。

    神靈默默看她,然后拉著她的手,穿過庭院。

    季魚一只手持著巫神燈,另一只手乖乖地任神靈牽著。

    此時不管是神靈,還是人族通靈者,似乎都不覺得這一幕有什么問題,自然而然地就這么做了。

    風起時,漫天的花瓣落下,在他們腳下匯成一條花瓣橋,朝著天空蔓延,神靈將凡人擁入懷里,踏著飛舞的花瓣而起。

    花瓣將他們送到神殿上空。

    神靈帶著凡人坐在神殿最高處的屋頂,遙望著巫神山下的大氏村。

    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懸,月華如水,光輝遍人間。

    月下的巫神山如若仙境,山下是一片煙火人間,凡人的煙火最是撫慰人心。

    季魚安靜地看著月色下的人間,一顆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坐在這里,能讓她看到月色下的巫神山,看到禰神祭夜晚的大氏村,看到屬于凡人弱小又璀璨的萬家燈火。

    凡人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弱小卻又頑強。

    她突然說:“如果人間沒有巫神,人間該怎么辦呢?”

    “凡人會尋找到一條出路!鄙耢`的聲音清靈飄渺,“神靈不屬于人間,人間是凡人的人間。”

    千年前的滅神之戰便早已注定神靈的歸宿,注定人間的格局。

    這人間已經不需要神靈,神靈應劫而去,人族終將大興。

    人間是屬于人族的人間。

    季魚咬了咬牙,終于忍不住:“那我呢?人間沒有了巫神,那通靈者又該何去何從?”

    通靈者是為神靈而存在,溝通神靈,聆聽神喻。

    神靈都不在了,通靈者該如何?她的神靈終將不在了啊……

    神靈不語。

    久久等不到神靈的回應,季魚忍不住將臉埋在曲起的膝蓋中,似是拒絕與這世間溝通。

    一只寬大的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腦袋上,就像是小時候,當她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得到長輩們的贊許一般。

    這一晚,神靈什么都沒說,又像什么都說了。

    季魚卻難以接受。

    就連神婚都沒讓她太過在意。

    甚至當時她想著,如果神婚能留下她的神靈,她也是愿意的……

    **

    為期一個月的禰神祭,已經過去大半時間。

    這日,村民們祭拜完神靈后,季魚在神殿接待了三個客人。

    “季少主!敝苁类捁Ь吹卣f,“今日能否請您幫忙卜筮問神?”

    蕭錦榮兄妹倆也是滿臉渴望地看著她。

    “可以!奔爵~平靜地說,將他們帶到神殿的主殿。

    然而卜筮的結果和去年一樣,神靈沒有應允他們的請求。

    三人的臉色都不好。

    如果去年是失望而歸,那么今年就是絕望。

    至少去年他們天真地以為,這世間無鬼神,神靈沒有應允他們的請求也沒什么,人應該靠自己,不必去求神。

    然而這一年,他們經歷太多,看到太多的人間慘狀,死亡和鬼神將他們緊緊地束縛住,令他們再也生不出絲毫的僥幸。

    他們不再天真,更明白請神的意義。

    季魚目光悠然,說道:“你們回罷。”

    “季少主!”蕭錦榮雙眼泛紅,此時他身上再無去年剛到大氏村時的天真貴公子氣,整個人變得沉穩不少。他急切地說,“請您再卜筮一次,大夏百姓真的很需要神靈的庇護,如果連神靈都無法庇護這人間,又有誰能庇護?”

    蕭錦繡聽到同胞兄長的話,不禁掩面輕泣。

    她胡亂地擦了擦眼淚,亦同兄長一起,懇切地向季魚求助。

    他們三人被朝廷派過來,便是為了請神,希望神靈能收回神罰,希望神靈能庇護受難的凡人。

    季魚仍是搖頭。

    “為何不行?”蕭錦榮終于忍不住,倏地站起,拔高了聲音質問,“神靈不應該庇護人間嗎?庇護受罪的凡人嗎?為何神靈不愿意?為何?!”

    神靈何時如此自私?!

    “錦榮!”

    “大哥!”

    周世鄴喝了一聲,蕭錦繡趕緊將兄長拉住,恨不得堵住他的嘴,生怕他得罪神靈和通靈者。

    只是蕭錦榮仍是死死地盯著季魚,要一個答案。

    然而不管他如何質問,季魚都不作聲,只是神色變得十分冷淡,一雙清澈的眸子冷冷地看著人時,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

    三人不由噤聲,特別是蕭錦榮,臉色微微發白。

    周世鄴暗暗心驚,明明前陣子見她時,她看著只是一個病弱的少女,雖是通靈者,只是看著神秘、通透、靈秀,讓人本能地覺得親近外,便無其他。

    如今她身上那股令人驚悸的厚重威儀,令人本能地敬畏。

    怎會如此?

    季魚見三人的反應,略略收斂身上的氣息。

    神靈贈予她的神力終究沒有收回,多少改變她身上的氣息,平時還好,一旦心情不好,控制不住,很容易會讓凡人畏懼。

    她深吸口氣,冷聲道:“你們回去吧!

    經過這個小插曲,三人沒有再說什么。

    蕭錦榮被妹妹拽著,兄妹倆乖乖跟著周世鄴一起離開神殿。

    目送他們離開,季魚回身時,便看到立于神臺旁的神靈。

    祂不知道在這里看了多久。

    季魚神色一頓,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問道:“神主大人,您今晚還要去幽河嗎?”

    神靈微微頷首,將一柄巫山杖遞過去。

    季魚怔了怔,發現這柄巫山杖和其他的不一樣,它并不是用琥珀木制成,通體暗紅,杖身上還刻有一些金色的符紋,有一種神秘莊重的美感。

    “這是巫神木做的?”她吃驚地問。

    神靈道:“日后可用它!

    用它做什么?

    季魚想問,又默默地閉上嘴。

    她接過巫山杖,倏地便感覺到一股力量從巫山杖傳來,在她身體轉了一圈,似是成為她身體里的一部分。

    不對,應該是應和她體內的神力。

    季魚瞬間便明白這柄巫山杖的用途。

    可屠神!可戮鬼!可弒魔!可誅妖!

    她的臉色煞白,下意識就松開手,巫山杖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忍不住后退幾步,滿臉驚惶之色,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東西。

    這時,地上的巫山杖浮起,神靈伸出手握住它,朝她走來,親自將這柄巫山杖放到她手里。

    神靈看著像是嚇壞的凡人,心有觸動,終究不忍,將她擁入懷里。

    祂說:“別怕!”

    季魚的眼淚瞬間就落下來。

    **

    那柄巫山杖最終被季魚塞到神殿的某個角落,仿佛不見為凈。

    神靈看在眼里,沒有說什么。

    稍晚一些,周世鄴去而復返。

    季魚疑惑地看他,看出他應該不是來問神的,將他帶到偏殿。

    在兩人坐下時,季魚感覺到什么,偏首看了一眼,發現神靈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

    神靈很少會在有客人的時候出現,特別是像這般與她坐在一起。

    雖然客人也看不到神靈,但……

    第219章

    季魚給客人倒了一杯巫神花沏的茶,開門見山地問:“不知周皇子有什么事?”

    周世鄴神色冷峻沉凝。

    他捧著茶喝了一口,像是沉淀心情,又像是在斟酌著話語。

    好半晌,他抬頭直視季魚,問道:“季少主,神靈不應我們的請求,是因為神靈……出事了嗎?”

    季魚神色一怔,問道:“你為何如此認為?”

    她審視地看著他,心思電轉,就連大氏村的族人都不會質疑神靈之事,他一個外人為什么會這么說?難道他知道什么?又從哪里得到消息?

    周世鄴作為大夏皇朝的皇子,從小在爾虞我詐中成長,最會察顏觀色,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坦然地道:“我猜的!

    “你猜的?”季魚覺得好笑,“是什么讓周皇子有這樣的猜測?”

    雖然季魚已經在極力克制,然而多少仍是流露出些許不悅。

    周世鄴自是聽出她的咄咄逼人,并不在意,轉而道:“我們大夏皇朝有一個號稱天下藏書最豐富的地方,名為寰宇藏書閣,從大夏皇朝建立前便已存在,這么多年,書閣里收集了不少書籍古卷,其中便有一些氏族留下的古卷和札記……”

    隨著他的話落,季魚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看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專注。

    注意到她臉上的神色的變化,周世鄴心中了然。

    看來這位大氏族的少主對其他氏族的古卷和札記也是十分在意的,如此證明他這一步走對了。

    “……從那些古卷和札記,我了解到不少關于古老氏族的秘密,還有神靈的秘密!敝苁类捑o盯著季魚,聲音低沉,字字清晰,“有一部古卷里記載,神靈應劫而去,人族大興,人族要興起,唯有神靈消亡。”

    季魚靜靜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

    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起來冰冷之極,唯有那雙交握在膝上的手背上畢露的青筋可知,她此時的心情并不平靜。

    “早在千年前,神靈便應劫而去,沒有任何一位神靈可以例外!敝苁类捳f到這里,短促地笑了下,“這一千年,那些氏族一一消失,唯有大氏村依然如故,祭拜神靈,神靈也依然庇護著大氏族……季少主,這么多年下來,想必巫神也撐不了多久罷?”

    大氏村能在千年后依然存在,亦是因為神靈的庇護,神靈用祂的神力在庇護著這個村子。

    “閉嘴!”季魚大喝一聲,太陽穴鼓起。

    周世鄴憐憫地看著她,“定是巫神出了事,甚至對大氏村外已經無能為力,無法庇護人間,方才會……”

    拒絕他們的請求。

    “你閉嘴!”季魚倏地站起,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雙目染上怒火,袖袍無聲地鼓動著。

    就在她忍無可忍時,一只寬厚的大手握住她握成拳頭的手。

    她怔了下,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去看旁邊的神靈,只是隨著神靈的力道,緩緩地坐下來。

    周世鄴一直盯著她,甚至做好了面臨她的怒火的準備。

    他知道作為通靈者,因能與神靈溝通,對神靈的敬仰有多虔誠可怕,容不得旁人對神靈的絲毫不敬,自己剛才的話,太過直白,也透露出幾分不敬神靈,不怪她生氣。

    未想她居然克制住了脾氣,甚至重新坐下來。

    仿佛周圍有一個看不到的存在,將她安撫住了。

    這想法只是在心里一掠而過,周世鄴并未深想,是以也不知道,坐在他對面的還有一位神靈。

    季魚深吸口氣,終于將那股無名火壓下來。

    她也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沒道理,周世鄴說的是事實,只是她更生氣他對神靈的窺探和不敬。

    她深吸口氣,冷冷地問:“周皇子,你想說什么?”

    周世鄴笑了笑,面上全無先前離去時的絕望和失落,甚至眉宇間有幾分疏朗,一掃過去半個月的憂慮。

    “季少主,我對神靈并無惡意! 他誠懇地說,“我查的那些東西,只是想為人間尋找一條出路。我知道,我們這些人,從小就不信神,甚至未曾為神靈侍奉過香火,神靈若不庇護我們也是正常的,人終究要靠的是自己……”

    說到最后,他面露惆悵之色。

    大夏皇朝正是建立在神靈消亡的幾百年后,那時候的人族已經不信神,遇到天災人禍時,更多的是靠自己熬過去。

    周世鄴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如果不是幽河的鬼怪上岸,如果不是這世間突然有妖邪滋生,或許他們永遠都不會向神靈尋求庇護。

    可眼看人間即將沉陷,鬼怪妖邪的可怕,已不是孱弱的凡人能對付。

    他們只能求助于神靈。

    周世鄴低落地說:“我們并不想一直依靠神靈的庇護,只是想向神靈尋求一條出路,能讓凡人渡過這場劫難!

    只要神靈愿意庇護,給凡人一絲喘息的機會,凡人找到對付鬼怪妖邪的辦法,凡人便不會一直依靠神靈。

    他認真地問:“季少主,神靈真的不愿意給凡人指一條出路嗎?”

    季魚僵硬地坐在那里,好半晌,終于閉了閉眼睛,說道:“周皇子,如你所說,神主確實已經無力庇護大氏村外的凡間,神主的神力正在衰退……”

    周世鄴瞳孔微顫,指尖不受控制地抖動了下。

    雖然早有猜測,當聽她親口承認,仍是受到極大的觸動。

    原來連那般強大的神靈,不死不滅的神靈,居然也會出事……神靈的神力衰退,是不是代表遲早有一天,大氏族侍奉的巫神也會如同曾經那些神靈一般,消亡于天地之間?

    “所以,很抱歉!奔爵~麻木地說,“你們的請求,神主亦是無能為力!

    說到這里,她面露痛悔之色。

    直到現在,她依然對神靈將神力賜予她之事不能釋懷,雖然神靈是自愿的,卻仍是覺得是自己強烈的想要留下神靈的意愿,讓神靈做出這樣的選擇。

    周世鄴看不懂她臉上的痛悔, 不知她為何要悔恨。

    他說:“如果有辦法能留下神靈呢?”

    “什么?”季魚猛地看他, 面露錯愕之色,以為自己聽錯了。

    端坐在她身邊的神靈淡淡地看向對面的凡人,一雙眸子是截然不同的神色,金色淡斂無欲,黑色是邪惡妖詭。

    周世鄴說:“自從看過那些氏族留下的古卷,猜測巫神可能出事時,我又找了不少古卷和札記,發現曾經有氏族試圖留下他們侍奉的神靈,不讓神靈消亡。”

    這正是季魚想要的,眼里流露出驚喜之色。

    曾經她想去其他氏族的舊地,便是想搜尋他們留下的古卷,從中尋找出留下神靈的力法。

    果然,肯定有氏族想要留下神靈,并不愿意他們侍奉的神靈消亡。

    “是什么辦法?”季魚催促道,“你快說。”

    周世鄴卻不答反問:“季少主,你可知神婚?”

    神婚?!

    季魚愕然地看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微妙之感。

    周世鄴見狀,便知道她應該是清楚的,那便容易了。

    他繼續道:“神靈與凡人的結合,稱之為神婚。神靈本應是大愛無私,無欲無求,眾生在神靈面前俱是平等。但若是神靈愿意與凡人結合,定下神婚,凡人可以與神靈共享壽元,凡人的靈魂將生生世世烙下神靈的印記,神靈亦可以因為凡人而得以存留下來……”

    季魚默默地聽著,雙手不知不覺中握緊。

    她沒有看到,在周世鄴說神婚時,身邊的神靈一直默默地凝視她。

    此時她所有的心思都被周世鄴的話吸引,迫切地想得到留下神靈的法子。

    等他說完,季魚冷靜地開口道:“可是,那些氏族的神靈還是消亡了。”

    這證明神婚并未能留下那些神靈。

    周世鄴點頭,“是啊,神婚并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但……它確實能延長神靈滯留人間的時間!彼谷坏卣f,“想必季少主應該也希望巫神滯留人間的時間久一些罷?我知道,你是人族最后的通靈者,當你逝去后,人族不會再有通靈者,如此再無人能溝通鬼神,或許屆時巫神真的徹底消亡……”-

    不得不說,周世鄴這話對季魚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直到他離去,季魚仍是神思不屬地坐在那里。

    外面的天色漸漸地暗下來。

    巫神殿的燈火通明,季魚坐在一盞巫神燈下,久久不語。

    直到一陣夜風吹來,她打了個激靈,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坐得僵硬的身體變得暖和起來。

    季魚回過神,眼角余光瞥見披在身上的衣服上熟悉的圖紋,這是巫神袍,上面還有神靈的氣息。

    她慢慢地轉頭,看向安靜地端坐在身邊的神靈,終于忍不住,撲到祂懷里。

    神靈伸手擁住她,緩緩地俯首,在她額頭輕輕地烙下一吻-

    晧月千里, 神山的草木簌簌而動。

    大氏村外, 巫神花開得煌煌赫赫,花瓣漫天飛舞;幽河岸上,幽河花開不敗,流焰赤心,幽河掀起波瀾。

    察覺到神山的動靜,阿婆和季族長走出屋子,朝著月色下的神山眺望。

    他們臉上露出亦悲亦喜的神色。

    季族長嘴唇微顫,“阿婆,是不是神靈和阿魚……”

    “應該是!卑⑵诺纳裆粗允悄前愠练,唯有眼角浮現的水光證明她的心情并不平靜。

    季族長大悲大喜之下,有些語無倫次:“這么多年,神靈一直沒有動靜,我以為神靈并無意愿,等阿魚去后,神靈也應該消亡……”

    很早以前,他們就知道,巫神遲早有一天會像那些神靈一樣消亡于天地間。

    這是千年前留下的讖言。

    知道讖言的只有寥寥幾人,他們一直守著它,看著時間流逝,感受到神靈的力量漸漸地衰退,卻無能為力。

    讖言上說,千年后,當最后一位通靈者降世,也預示著世間最后一位神靈徹底消亡。

    季魚便是讖言上所說的人族最后一位通靈者。

    他們不想神靈消亡,卻毫無辦法,只能一代又一代絕望地看著這一切。

    直到他們發現,季魚是巫神在人間的命定伴侶時,終于生出些希望。

    可惜,他們無法左右神靈的意愿,若是神靈不愿意,縱使是神靈的命定伴侶,亦不能做什么。

    他們決定什么都不做,順其自然。

    如果神靈愿意,他們便為神靈舉辦神婚,如果神靈不愿意,他們便恭送神靈。

    這二十年間,阿婆和大氏村的族長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細心地教養季魚長大,等待著一個結果。

    沒人能干預神靈與凡人之間的姻緣,他們只能等待。

    如今,他們終于等來一個結果。

    第220章

    大氏村的禰神祭還未結束,便傳出要舉辦神婚的消息。

    蕭錦繡兄妹倆乍然聽到這消息,都傻眼了。

    “神婚?”蕭錦榮吃驚地問,“為什么突然舉辦神婚?這神婚難不成是神靈的婚禮?”他有些糊涂,難道在禰神祭舉辦神婚是這里的傳統嗎?

    季長安笑瞇瞇地點頭,“是啊,這是為神靈舉辦的婚禮!”

    蕭錦繡好奇地問:“神靈和誰的婚禮。俊被槎Y總要有新郎新娘吧?聽說巫神是一位男神,那巫神的新娘是誰?

    季長安道:“是神主大人和少主的婚禮!

    “季少主?!”

    兄妹倆都愣住,似是沒想到,這居然是一場凡人與神靈的婚禮,簡直不可思議。

    “神靈會和凡人結婚嗎?”

    季長安見他們吃驚,反而納悶,“為什么不會?我們少主是通靈者,是最接近神靈的存在,神靈與她相愛結婚,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兄妹倆無言以對。

    話是這么說,可他們還是覺得,這很不正常好不好?

    蕭錦繡兄妹倆許久方才消化這個消息。

    第一次得知神靈居然會和凡人舉辦婚禮,確實挺讓他們驚訝。

    等他們轉頭時看到周世鄴,突然發現他面上十分平靜,似是早就知曉這消息。

    “也不算是知道!敝苁类捖龡l斯理地說,“以前在寰宇藏書閣時,看過一些氏族留下來的古卷,從中得知氏族會為神靈舉辦神婚。”

    他望著巫神山的方向,并未告訴兄妹倆,這場神婚會促成有自己的功勞。

    亦是他來大氏村的目的之一。

    兄妹倆恍然。

    寰宇藏書閣是大夏皇朝藏書最多之地,并非什么人都能輕易進入,沒有一定的權力和身份,根本無法進去。

    當然,周世鄴是皇子,自然能隨意進去,會看到這些也不奇怪-

    這場神婚來得太過突然,蕭錦榮兄妹倆都沒有心理準備。

    聽說十天后就要舉辦婚禮,在他們看來挺急的,當然,也可能是趁著禰神祭時一并舉辦,如此也算是十分有意義。

    對大氏村的人來說,這些壓根兒就不是事。

    他們非常自然地接受這場神婚,甚至興高采烈地準備起來,比起禰神祭還要隆重,全村傾巢而出。

    季魚也從山上的神殿回到神屋。

    原本禰神祭期間,作為通靈者,她要一直待在神殿主持禰神祭。

    然而因為要舉辦神婚,屆時她將從神屋這邊被迎進神殿,成為神靈的新娘。在此之前,準新娘不能住在神殿。

    阿婆叮囑道:“按照神婚的規矩,神婚日期定下后,雙方是不能見面的,您可別去神殿,等個幾天就好!

    季魚乖巧地應下。

    阿婆卻有些懷疑地看她,覺得這孩子不可能這么乖巧。

    晚上,季魚坐在廊下賞月,笑盈盈地看著出現在院子里的神靈。

    她攀著木欄桿, 對神靈說:“阿婆說, 按照神婚的規矩,婚禮前咱們不能相見的!

    神靈:“規矩是神定下的,神靈可以改!

    季魚噗地一聲笑出來,見祂看過來,掩袖而笑,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

    她故意道:“這可是您說的,如果阿婆發現,我只好告訴她,是您要改規矩!

    神靈微微頷首:“可!

    月色如水,院中的巫神花開得正好。

    季魚望著巫神樹下的神靈,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自己的袖子,神靈走過來,隔著欄桿將她擁入懷里。

    她微微垂下眼瞼,有些羞澀,沒有拒絕神靈的擁抱。

    神靈抱著她,來到屋頂處,與她相攜坐在那里,遙望著夜色中的村子。

    這是他們的村子。

    神靈守護它,她在此出生、成長,與神靈相遇。

    一陣夜風吹來,神靈將她納入懷里,為她擋住夜間的風。

    夏日的夜風涼爽,并不冷,然而她的身體不好,縱使是夏天的風,神靈也不愿意吹到她。

    季魚又聞到了巫神特有的香氣。

    神靈的懷抱并不溫暖,泛著淡淡的花香,她抓著腰間的那只手,瓷白的手如同巧奪天工的藝術品,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的瑕疵,令人心折。

    心跳聲大得嚇人,她甚至擔心神靈是不是聽到她過快的心跳聲。

    季魚輕咳一聲,在神靈垂眸看過來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地問:“您為何會決定舉辦神婚?”

    那晚過后,他們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約定。

    可是季魚沒想到,神靈的速度會這么快,直接通知大氏村,要舉辦神婚。

    “你不愿?”神靈問,依然淡斂而從容。

    季魚搖了搖頭,仰首望祂,小聲地說:“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原來神靈對她是懷抱著這樣的感情,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可當那條謹守的界線被打破后,又欣喜于神靈對她特殊的偏愛和情愫。

    她無法欺騙自己,她真的很喜歡。

    神靈擁著她,巫神袍將她纖弱的身子完全裹住,不讓夏風吹拂到她。

    “阿魚很好!”神靈說,“沒有比阿魚更好的姑娘!

    在神靈眼里,眾生平等,每一個生靈都是一樣的。然而這世間總會有一些特殊的存在,令高高在上的神靈俯首,令神靈為之偏愛。

    季魚抿嘴笑起來,大膽地伸手攀住祂的肩膀,與神靈相擁。

    “神主也是最好的,我永遠不后悔!

    想到即將到來的神婚,心里為之喜悅、羞澀,拋開所有的憂慮,只剩下滿心的歡喜。

    神靈道:“江逝秋。”

    “什么?”季魚疑惑地看祂。

    “吾名江逝秋,此乃天地賜予之名,吾從江水中誕生,于將逝去的秋天之時來到巫神山,此名將伴隨吾生生世世!鄙耢`凝視她,“日后與吾定下神誓盟約,你的名字亦伴隨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嗎?

    季魚若有所悟,日后不管她輪回千百遍,她都只有季魚之名。

    她突然笑了,“挺好的,季魚是通靈者,是與神靈相識的人,只要我叫季魚,永遠不會變!

    直到夜色深沉,神靈將懷里睡去的凡人抱回屋里。

    大概是熟悉的巫神花香令她安心,她并未醒來,至始至終都安然地靠在他懷里睡去。

    **

    因為要在禰神祭結束前舉辦神婚,時間并不多,所以村民們每天都十分忙碌。

    季魚安然地待在神屋,等待著婚禮的到來。

    每一天,她的心情都很好,來神屋恭賀她的人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笑臉。

    終于到了婚禮的那一日。

    一大早,神屋里聚集了許多人。

    季魚在阿婆和阿黍的幫助下,穿上一襲嶄新的巫神袍,這是神靈的衣服,今日卻穿在她身上,代表她得到神靈的認可,即將要成為神靈的新娘。

    巫神袍是特制的女款,十分合身。

    阿婆一邊為她整理下擺,一邊道:“看來很合身,幸好早早就做好了,要修改的幾處很快就弄好,沒有耽擱時間。”

    季魚有些迷茫地看著阿婆,“很早就做好了?”

    阿婆嗯一聲,淡定地道:“總要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如果神靈愿意,這套巫神袍新娘服便能派上用場,如果神靈不欲選擇伴侶,那么它永遠不會再見天日。

    季魚想起神靈降下神喻,讓大氏村舉辦婚禮時,阿婆當時和她說過的話。

    阿婆將千年前的讖言告訴她,以及她是神靈的命定伴侶之事。

    “您一直沒和我說。”季魚當時抱怨,“我一直不知道。”

    阿婆從容地道:“如果你知道,你面對神靈時,還能坦然以對嗎?”

    凡人和神靈終歸是不一樣的,如果神靈沒有對某個凡人偏愛,那么何必告訴當事人,讓她對神靈生出愛慕之心,最后患得患失?

    季魚想了想,覺得阿婆說得挺對的。

    有些事,確實是不知道遠比知道要好,原來這就是當初阿婆一直不肯告訴她的事,怪不得也不愿意讓她離開大氏村。

    因為沒必要。

    “這么多年,神主一直沒有降下神喻,我們以為,神主或許并不愿選擇伴侶。”阿婆感慨地說,“既然如此,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區別呢?”

    既然神靈沒有意愿,他們不可能真的去問神靈,要不要老婆吧?

    雖然不知道神靈和這孩子之間發生什么事,讓神靈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結果總歸是好的。

    阿婆心里十分欣慰,看著穿著一襲巫神袍的少女,將那頂巫神帽為她戴上。

    巫神帽上的彩色冕旒并未放下,少女嬌艷美麗的容貌出塵脫俗,是最美麗的新娘。

    “阿魚,以后好好的!卑⑵泡p聲說,“只要你和神靈好好的,我們就滿足了。”

    季魚拉著她蒼老枯瘦的手,“阿婆放心,會的!”

    吉時到,穿著巫神服的季魚從容地走出神屋。

    迎接新娘的隊伍已經等在神屋前。

    當她出現時,人們發出歡呼聲,無數的巫神花瓣飛舞著,從天而降,像是為這場婚禮慶祝。

    季魚伸手撩開巫神帽上的冕旒,看向在場的族人,然后朝他們嫣然一笑,收下他們的祝福。

    人群中的周世鄴三人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穿著巫神袍、頭戴巫神帽的少女,當她掀起冕旒而笑時,這一幕被所有人銘記在心。

    直到迎接新娘的花轎浩浩蕩蕩離去,三人仍是久久回不過神。

    “好漂亮!”蕭錦繡由衷地說,“這就是神靈的新娘嗎?神靈果然很有眼光!”

    蕭錦榮嘴巴動了動,正要開口,就被他的妹妹捂住嘴。

    “大哥,你別說話,你一開口,我就想打人!”蕭錦繡警告道,“今日是神婚,你別說什么掃興的話!”

    蕭錦榮很委屈,“我說什么了?你又知道我要說什么?”

    蕭錦繡哼了一聲,“反正我不管,今天這樣的好日子,大家都應該開開心心的,為他們祝福!”

    “錦繡說得對!”周世鄴點頭,“我們也去參加慶典!

    **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在山間,朝神殿而去。

    這一日,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山間一派祥和,沿途能看到燦爛的山花,各種動物從山中出現,它們或叫或跳,似是觀看這場神婚。

    巫神花瓣漫天飛舞,漫鋪在地上,匯集成一條路,蜿蜒向神殿,帶來一片熱鬧的喧囂。

    花轎在巫神殿前停下。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神殿中走出來,迎向祂的新娘。

    季魚被神靈牽著走進神殿。

    他們來到主殿的神臺前,在這里祭拜天地,告知天地這場神婚,并定下神誓盟約。

    神靈問:“你可愿意與我生生世世不相離?”

    季魚點頭,“原意!”

    隨著這話落下,她的額心亮起一道金色的神紋印記,然后隱沒于她的神魂之間,生生世世,都不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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