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季魚神色一怔,它是什么意思?
在場的人類則呆住了。
他們勉強抬頭,看向半空中的魔龍。
魔龍是傳說中的存在,就連黑暗大陸的惡魔們對它都是諱莫如深,更不用說雅迦大陸的人類。
普通人根本不知道魔龍的存在,只有那些法師們從神殿的一些記載中得知,黑暗大陸曾經有一位暴君,它是一頭邪惡的魔龍。
他們沒想到,有一天惡魔們會以血祭的方式,召喚出一頭魔龍。
以魔龍恐怖的破壞力,他們已經能想像等待雅迦大陸的是什么,這將會是雅迦大陸的浩劫,所有人類的浩劫。
法師們則是痛苦地閉上眼。
此時此刻,對魔龍被召喚出來的恐懼,以及對雅迦大陸的擔憂,讓他們連魔龍口里的“卡厄斯”都忽略了。
直到他們聽到魔龍接下來的話,同樣愣住。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見雷德利公爵等惡魔迎過來,他們懸飛在半空中,來到魔龍面前。
他們狂喜地叫道:“布雷諾陛下,您來了!”
季魚的目光朝那群惡魔看過去,發現居然都是她認識的,雖然不算熟悉,都在雷德利公爵舉辦的宴會上見過。
當時他們討好惡魔親王時的樣子,小心又謹慎,滿臉都是笑容。
然而現在,他們的討好變成魔龍布雷諾。
接著季魚的目光轉到魔龍身上,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然后又加一句,“你說錯了,我不會殺他!”
雖然不知道魔龍是什么意思,但季魚很肯定,自己不會殺江逝秋。
好端端的,她干嘛要殺自己男人?
聞言,江逝秋唇邊露出笑容。
從始至終,他的神色很平靜,沒有看到魔龍被召喚出來而驚訝,也沒有因為魔龍的話臉色大變。
仿佛這一切他早已知曉,又或者是他并未放在心上。
魔龍咧嘴,露出鋒利的獠牙,向世人展示它作為頂級獵食者的猙獰恐怖。
它的聲音轟隆隆地響徹城內外,“人類,你注定是卡厄斯的弱點。”
季魚蹙眉,“什么意思?”
這魔龍沒病吧,怎么一下子又是她會殺死惡魔親王,一下子又是她注定成為惡魔親王的弱點?
這么想著時,她扭頭問江逝秋:“它真的沒病嗎?”
江逝秋沒想到她的反應居然是這樣,差點就崩不住,不禁咳嗽一聲,柔聲說:“應該沒病吧……也有可能是它死過一次,復活時傷到腦子,現在腦子有點問題。”
季魚恍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她聽麗麗絲說過,江逝秋當初真的殺死了魔龍,將它的尸體鎮壓在邁達加山,又因為邁達加山的黑暗力量太過濃郁,讓這頭魔龍有復活的可能。
只是沒想到,魔龍居然真的復活了,還被惡魔召喚到雅迦大陸。
季魚問:“你上次去邁達加山不是為了處理它嗎?怎么還讓它復活?”
她實在不明白,怎么還讓這頭魔龍復活了呢?
親王殿下做事這么不靠譜的嗎?
江逝秋道:“嗯,確實是我的錯,我看它那么努力地想復活,就沒再封印它,由著它復活了,大不了再殺它一次。”
季魚:“……”
周圍的惡魔:“……”
所有人類:“……”
聽聽,這說的是什么話?
那群決定追隨魔龍的惡魔們心臟爆跳,難道親王真的能再殺一次布雷諾陛下?如果是這樣……
以利多公爵為首的惡魔們突然后悔了。
他們一直不滿卡厄斯親王的毫無作為,才會選擇幫助魔龍復活,并將它召喚到雅迦大陸,在偉大的魔王陛下的帶領下,讓惡魔統治雅迦大陸。
這些的前提是,魔龍可以打敗卡厄斯親王,甚至將他殺死。
察覺到這些惡魔的動搖,雷德利公爵趕緊道:“你們擔心什么?布雷諾陛下不是說了嗎,卡厄斯親王有弱點。”
毫無弱點的卡厄斯親王自然沒有惡魔敢挑釁他。
但當可以輕易殺死他時,有什么可懼的?
惡魔們想到剛才魔龍說的話,目光不由落在季魚身上。
按照魔龍的意思,塔桑國的女王就是那個能殺死卡厄斯親王的人類,而且卡厄斯親王愛她,如果她選擇殺死卡厄斯親王時,親王肯定不會反抗。
雖然不相信惡魔和人類之間會有愛情,想到卡厄斯親王對那人類的態度,或許是真愛呢?愛情會讓惡魔軟弱,果然誠不欺他們!
魔龍差點就氣歪了嘴,頓時大怒,一道龍息朝城墻轟過來。
黑色的龍息裹挾著恐怖的能量,摧枯拉朽而來,城墻上的人類甚至感覺到死神的召喚,不禁絕望地閉上眼睛。
就在龍息要吞噬安索城時,城墻上的江逝秋抬手,以他為中心,黑色的屏障出現,擋住龍息,甚至將其反擊。
轟隆隆的爆炸聲響徹長空。
爆炸的威力彌漫,連帶著魔龍都被逼退數百米,更不用說安索城外的惡魔聯軍,那恐怖的力量如洪水般將他們掃飛出去。
一時間人仰馬翻,旗幟倒下,不管是人還是惡魔,都受了重傷。
烏圖爾國的大王子圖庫摔在地上,面如金紙。
為了顯示誠意,他離魔龍比較近,但他沒有惡魔強大的身軀,所以其他的惡魔只是受重傷,他則快要斷氣。
幸好圖庫還有忠心的下屬,趕緊跑過來將他拖到后方,給他灌魔藥,好歹保住他的一條性命。
城墻上的人類因為那道屏障保護,受到的影響并不大,甚至因此解除魔龍帶給他們的壓力。
他們終于得以站起,看到城外炸出一個大坑,以及那些敵軍的下場,頓時沉默了。
原本在得知王夫居然是惡魔時,他們應該是憤怒的。
女王居然與惡魔為伍,女王背棄了人類,她沒有資格當女王,應該被處死……
只是這份憤怒還來不處宣泄,就讓他們經歷了這可怕的一幕,一時間,什么憤怒都沒了,只剩下麻木。
甚至想著,王夫是惡魔就惡魔吧,這個惡魔太強大了,他居然能殺死魔龍,擁有足以和魔王抗衡的力量,要滅個國家輕而易舉……
反正他們也打不過,不如就這樣吧。
只要王夫對人類沒惡意,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們也是支持女王和他在一起的。
人類很有自知之明,慫得很快。
就連那些最厭惡惡魔的法師們也不作聲,默默地往旁挪了挪,然后以一種欣賞的眼光看城外的敵軍,突然覺得這一幕真美好啊。
再看魔龍——哎喲,這頭龍挺威武的,但它打不過王夫啊!
沒什么好擔心的。
**
魔龍在半空中穩住身體,陰沉地盯著城墻上的江逝秋,厲聲道:“卡厄斯,你別得意!”
江逝秋收回手,屏障在頃刻間消失,他好脾氣地說:“我確實應該挺得意的!”他對魔龍沒什么耐心,取出一柄黑色的惡魔權杖指向魔龍,“好了,現在應該將你送下地獄了。”
“等等!”魔龍叫道,使出殺手锏,“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小情人是怎么來的?”
江逝秋握著惡魔權杖的手一頓。
季魚不滿地說:“喂,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是怎么來的?當然是我媽生的!”
眾人:“……”女王陛下,這種時候就別計較這個了。
江逝秋不禁笑出聲,決定對魔龍寬容點,笑道:“好吧,你說吧。”然后又安撫地拍拍季魚,“阿魚,聽它怎么說。”
季魚點頭,只是看魔龍的神色不太好。
經歷剛才的事,她倒是不怕這頭魔龍,反正江逝秋能對付。
魔龍差點又被她氣到。
它兇狠地盯著季魚,這還是第一次,一個弱小如螻蟻的人類居然不將它放在眼里。她會這么大膽,毫無疑問,是因為卡厄斯親王。
魔龍很喜歡享受獵物最后的掙扎,享受折磨敵人的快感。
它沒有在被召喚出來時就動手,而是饒有興趣地透露卡厄斯親王的弱點,就是想看他們反目為仇——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如果正面打,它打不過卡厄斯親王。
所以它選擇試探,并挑釁卡厄斯。
不過被氣了幾次,魔龍現在真是恨不得直接弄死他們。
它硬生生地忍住怒氣,轟隆隆的聲音響徹安索城:“這個人類,是我從異世界召喚而來,她擁有能殺死卡厄斯的力量。”
安索城的人類有些茫然,不太聽得懂魔龍的意思。
什么從異世界召喚而來?
女王陛下不是麗薩公主嗎?
季魚的腦袋有片刻的空白,有些呆,“你……”
這時,就見魔龍的額頭亮起一道血色的紋痕,如同神秘的符紋,充滿邪惡的氣息。
與此同時,季魚額頭也同樣浮現一模一樣的血色痕跡。
江逝秋的目光瞬間就沉下來。
這是魔龍特有的咒印,只要被它打上咒印的生靈,不管是人還是惡魔,都會成為它的傀儡。
當看到魔龍額頭的紋痕時,季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攫住,整個人怔在原地。
她想起來了,出車禍那天,她應該死在車禍里的,就在那時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光,那光組成神秘的符紋,然后將她吞噬進去。
等她醒來時,她就在塔桑國皇城外,被那些尋找麗薩公主的皇家侍衛當成塔桑國的公主帶回皇城。
季魚下意識拽緊腰間放在包里的一面小鏡子。
她終于知道自己在塔莎小鎮里買的那面小鏡子上的花紋為什么熟悉,它和將她帶入這個世界的神秘符紋一模一樣,是屬于魔龍的力量標志。
所以她能用小鏡子輕易傷到惡魔。
季魚渾然不察自己額頭浮現的魔龍咒印,渾渾噩噩地聽著魔龍的話。
“……卡厄斯,當年你殺死我時,我用所有的力量詛咒你,你將愛上一個會殺死你的人類!我將這個人類親自送到你面前,如果你聰明的話,你就應該殺死她,受錐心之痛。沒想到你這么蠢,明知道我的詛咒,居然選擇愛上她……”
魔龍死前的詛咒充滿怨恨,詛咒的力量遠比正常時要更強大。
就算是強大如惡魔親王,也無法逃開它死前的詛咒。
雷德利公爵等惡魔都要高興瘋了。
果然,塔桑國女王就是親王的弱點,她甚至能親手殺死親王。他們滿臉期盼地看著城墻,恨不得季魚馬上動手,殺死惡魔親王。
江逝秋很平靜,問道:“說完了?”
魔龍興奮地看他,覺得卡厄斯的平靜只是偽裝,他現在一定很不高興。
它繼續道:“她是我精心給你準備的禮物,從我被你殺死時,我就開始謀劃殺死你的契機!卡厄斯,這世間沒有任何生靈能打敗偉大的魔龍布雷諾,連你也不能!”
話落,魔龍朝季魚冷酷地下令:“現在,殺了他!”
季魚僵硬地看向江逝秋,一只手緊緊地握住那面小鏡子,嘴巴嚅動著,想要說什么,然而她的手卻緩緩地舉起鏡子,用鏡子尖銳的手柄對上惡魔親王的心臟。
看到這一幕,人類的心都提了起來。
他們在心里瘋狂地吶喊著,千萬不要!
縱使王夫是惡魔,甚至還是一個能屠龍的惡魔,強悍到連魔龍都忌憚他,只能用這種陰謀詭計來算計他……
但毫無疑問,王夫活著,比讓魔龍活著更好。
至少王夫看著挺講道理的。
這些日子,王夫不是看書就是蒔花弄草,或者養貓,給女王陛下做飯……噫,這么一看,王夫簡直就是賢良淑德啊,一點都不像茹毛飲血的惡魔。
更不用說,王夫只想當女王的丈夫,不像魔龍,它可是想帶惡魔統治雅迦大陸,統治人類啊啊啊!
江逝秋仍是平靜地站在那里, 含笑地看著季魚。
季魚握著鏡子的手在發顫, 她終于崩潰地開口:“你閃開啊!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江逝秋不僅沒躲,反而朝她靠近,墨黑的眼睛凝視她,柔聲問:“阿魚想殺我?”
“殺個鬼!”季魚氣急敗壞,手中的小鏡子已經朝他刺過去,“我的身體被控制住了,你快幫我!”
“真的?”這一刻,惡魔露出咄咄逼人的一面,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那你愛我嗎?”
季魚差點忍不住破口大罵:“愛愛愛,你快點啊!”
江逝秋一臉滿足,無視那面已經抵在他心口的小鏡子,又問:“阿魚相信我嗎?”
“信信信!”季魚恨得不行,咬人的心都有了,“你快躲開啊!”
江逝秋終于心滿意足,握住她的手,沒有讓鏡子扎入自己的心口。
他柔情蜜意地說:“阿魚,我還不想死,以后等我想死了,再讓你殺,好不好?”
季魚:“……”
所有人:“……”這個惡魔親王可能也有大病。
魔龍氣得要死,咆哮道:“殺了他!”
季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撲在江逝秋懷里,握住他手中的權杖,就要朝他的心臟捅過去。
江逝秋將人摟在懷里,奪過她手里的權杖,往旁一丟。
沒了權杖,季魚只能在他懷里撲騰著。
看到這一幕,眾人無話可說。
就連那些一心盼著季魚趕緊殺死他的惡魔也被噎住。
為什么會這樣呢?明明魔龍都控制住人類,只要人類出手殺了惡魔親王就行。可偏偏她是人類,手中沒有武器,怎么殺死惡魔親王?
真該死啊!他們居然低估了人類的孱弱……
而且這種時候,某位親王殿下居然還逼問人類愛不愛他、信不信他……
肯定了,這就是個戀愛腦吧?
魔龍差點被這一幕氣死,它將人類從異世界召喚過來,不是給卡厄斯專門送老婆的,是想要借她的手殺死他的。
發現人類實行太沒用,魔龍氣得直接一口龍息噴過來。
江逝秋揮手豎起一道屏障,手指點向季魚額心處的那道血紅色咒印。
只見黑色的魔力出現,漸漸地腐蝕咒印。
很快,咒印消失,季魚也不再掙扎,軟綿綿地倒在他懷里。
做完這些,江逝秋心滿意足地摟著人親熱。
“阿魚,我剛才聽到啦,你說你愛我,你相信我……阿魚一直不肯相信我,我真的很難過。”
季魚:“……”實在看不出你哪里難過了。
季魚尷尬得要死,往左看,是法萊克等皇家騎士空白麻木的臉;往右看,是滿臉復雜的法師們;往前看,是一群目光呆滯的惡魔;往身后看——毫無意外,是安索城震驚的士兵。
“你夠了!”她深吸口氣,“先解決這個家伙再說。”
季魚對魔龍的印象糟糕透了,特別是剛才體會過被它控制時的身不由己,還被江逝秋當眾逼著承認愛他、相信他……
社死的那一刻,屠龍的心都有了。
當然她屠不了龍,不過不是有江逝秋嗎?
江逝秋現在心情很好,對她可謂是百依百順,溫柔體貼地應一聲。
“我聽阿魚的。”
只見他伸手,地上的權杖重新回到他手里,權杖指向魔龍,一道恐怖的力量從權杖中迸射,朝魔龍而去。
魔龍本能地想逃,然而已經來不及。
它被那道可怕的力量吞噬,龐大的身軀從半空中摔落,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瞪得老大,嘴里發出最后的聲音。
“卡厄斯,我詛咒你……”
它的詛咒沒有完成,便氣絕身亡。
季魚探頭,看到砸在安索城前的那個大坑里的魔龍,發現這個坑剛好能裝下它的尸體,仿佛就是為了埋葬它而出現。
這時,以雷德利公爵為首的惡魔們打了個哆嗦,然后毫不猶豫地跪下,表示臣服。
“親王殿下,請您接受我們的……”
他們的話還沒說完,就瞪大了眼睛,然后七竅流血,直挺挺地倒下。
不僅是這些惡魔貴族,他們帶來的惡魔軍隊成片地倒下,雙眼瞠大,七竅流血,瞬間死亡。
那一刻,現場一片安靜,只余風沙飄散。
恐懼在安靜中彌漫,不管是安索城的人類,還是烏圖爾國的人類,都用畏懼的目光盯著城墻上的惡魔親王。
這是什么力量?
居然能在瞬息間殺死這么多的惡魔,他甚至好像都沒動手吧?
季魚也很好奇,問道:“他們怎么都死了?你做的?”
江逝秋笑著嗯一聲。
“你做了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給他們造夢,讓他們在夢里自絕,夢里死了,他們就死了。”
季魚:“……”
所有人類:“……”好可怕啊,好兇殘啊!
季魚神色木然,曉是早知道他的實力很強,連魔龍都不懼,也沒想到他強得這么變態。
魔龍被他一招殺死就算了,還能在頃刻間殺死千萬惡魔。
這時,遠處響起兩道咴咴的叫聲。
季魚抬頭,看到朝這邊飛來的兩匹夢魘馬,以及夢魘馬身后的一支惡魔組成的隊伍。
在場的人類看到這支隊伍時,已經是波瀾不驚。
千萬個惡魔都能在瞬息間殺死,現在來的不過是幾萬個惡魔,也不算什么……吧?
隨著那些惡魔靠近,季魚認出為首的惡魔是莫桑德和西格妮,是卡厄斯城堡的惡魔。
來的是自己“人”啊,那就沒事了。
惡魔們看到戰場上尸橫遍野,以及坑里的魔龍尸體時,十分淡定。
沒啥,跟著親王殿下,什么大場面沒見過,親王殿下不過是殺了一只魔龍,又殺了千萬個惡魔,真不算什么。
他們紛紛上前行禮:“親王殿下。”
江逝秋道:“這里就交給你們了,這次你們將魔龍的尸體毀掉,免得它再復活。”
“是!”
**
戰爭結束,江逝秋抱著季魚,躍上一匹夢魘馬背,讓它馱著他們朝城外而去。
夢魘馬飛過高山、河流,來到一處開滿鮮山花的山坡前。
夢魘馬停下來后,江逝秋抱著她下馬,讓夢魘馬自己去玩,別來打擾他們。
季魚嗅聞到空氣中的花香,不再是戰場上的血腥味,也不再是撲面而來的風沙,心情不禁好了許多。
她問道:“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江逝秋含笑道:“你前天不是說在城里待太久,有些壓抑,想到外面逛逛嗎?”他拉著她的手走在山坡上,一邊道,“現在安索城的人心情應該很激動,總得給他們一些時間適應。”
適應什么?
適應他們的女王原來是被魔龍召喚的異界之人,王夫居然是惡魔親王嗎?
季魚心里腹誹,但也知道他說得對。
看著漫山遍野的花,吹著自然的清風,她的心情變得十分寧靜,問道:“當初為什么不毀掉魔龍的尸體?”
要是沒有魔龍復活,就不會有這么多事。
不過,如果魔龍不多事,她估計就不會穿越到這個世界,與他相遇……這是一道難解的題。
江逝秋道:“它是魔法生物,黑暗大陸的黑暗力量太濃郁,沒辦法徹底毀掉它的尸體。”
季魚哦一聲,又問:“江逝秋,你到底是什么品種的惡魔?怎么會這么厲害?”
這造夢的力量也太可怕。
不管是人還是惡魔,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江逝秋朝她笑了笑,表情有些無辜,“我沒告訴你嗎?我是魘魔,以夢魘之術殺人。”
季魚反應過來:“怪不得你都不怕夢魘馬的噩夢。”
“那你怕嗎?”他問道。
“嗯……”季魚看他一眼,“其實也沒什么怕的,反正你又不會殺我……是吧?”
“當然,阿魚應該相信我。”
一聽他這語氣,季魚就有些害怕,趕緊說:“我真的相信你,真的!”
她真的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他逼問愛不愛他、相不相信他了,真的——實在讓人社死。
江逝秋哪里看不出她的擔憂,不禁笑了下,沒有告訴她,其實早在她被召喚到這個世界時,他就已經從魔龍的詛咒中感知到她的到來。
后來,他選擇去倫納德公爵舉辦的宴會,也是察覺到她會出現在那里。
他特地去那里等她。
第202章
這是大半年來,季魚最悠閑的時候。
沒有忙不完的政務,不用整天和那些貴族斗智斗勇,也沒有緊迫的戰事……
總之,在離開安索城后,季魚開始玩嗨了。
兩人都不急著回去,他們去附近的山里玩,在山里攆獸追兔,玩累后就偽裝成旅人,去附近的小鎮借宿。
他們所在的地方距離安索城有一段比較遠的距離,戰爭并未波及到這邊。
不過雖然沒有被波及,鎮里的氣氛并不好,小鎮籠罩在惡魔聯軍隨時都會打過來的陰霾中,就連商隊和旅行的人都不敢來這邊,導致小鎮變得十分蕭條。
直到季魚和江逝秋進入小鎮,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了。
“真的?真的結束了?那些可怕的惡魔被殺死了嗎?”
鎮長焦急地詢問,其他的鎮民也是一臉渴望地看著他們,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自從烏圖爾國和惡魔聯軍攻打安索城,小鎮里的法師被調去安索城支援。這段時間,小鎮里沒有法師坐鎮,鎮民甚至連白天時都不怎么敢離開小鎮,生怕遇到惡魔。
如果安索城被攻占,這些小鎮只怕也保不住。
鎮民們擔驚受怕一個多月,每天都在祈禱光明神保佑。
季魚溫聲道:“是真的,那邊的戰爭已經結束,惡魔都死了,你們只要耐心等著,這兩天就會有消息傳來。”
鎮民們雙眼發亮,激動地看著她。
如果真像她說的那樣,只要等上一兩天就有消息過來,那她沒有必要騙他們。
因為季魚兩人帶來的這個消息,鎮民們對他們極為感激,酒館請他們吃飯喝酒,還給他們提供了住宿,都是免費的。
季魚不好占他們便宜,離開時,悄悄留了枚金幣當伙食費和住宿費。
果然,在季魚他們離開小鎮的當天,安索城的消息便傳到鎮里。
戰爭結束了,安索城勝利了,那些可怕的惡魔軍隊都死了!
人們非常高興,載歌載舞。只是很快他們便發現,除了戰爭勝利外,還有更令人驚悚奇怪的消息也同樣傳過來……
**
季魚知道,安索城發生的事很快就會傳遍雅迦大陸。
她沒有阻止的意思,也不想阻止。
甚至巴不得發生在安索城的消息能傳得快一些,好震懾雅迦大陸那些蠢蠢欲動的國家,以及在人類世界作亂的惡魔。
江逝秋將清洗干凈的漿果用一張大葉子包著,放到她面前。
漿果色澤呈黑紅色,一看就知道正是熟透的時候,肯定又甜又多汁,是季魚愛吃的。
塔桑國的氣候很適合漿果生長,只要往山林里跑,都能找到很多好吃的漿果,人們也喜歡用漿果釀酒、做菜或當零食。
季魚吃了一顆漿果,汁水在口腔里爆開,不禁瞇起眼睛。
“嗯,好吃!”說著,她給江逝秋投喂了一顆漿果,見他張嘴吃下,笑盈盈地問,“好吃嗎?”
“還好。” 他淡然地說。
季魚又吃了幾顆漿果,然后托腮看他,突然說:“江逝秋,你好像都不怎么愛吃東西,真的不會餓嗎?”
很久以前,她就注意到,他對進食沒什么需求,似乎吃也行,不吃也行。
當然,因為他不像那些惡魔一般吃人,或者茹毛飲血,所以她以前也沒問他。
江逝秋道:“達到我的級別時,進食的需求很低。”
季魚似懂非懂,想起他殺魔龍時,確實絲毫不費力,一擊便殺。
那一刻,想必所有人類都明白,他允許魔龍復活,不過是懶得理會,甚至想聽聽魔龍怎么說,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單方面結束這場戰爭。
見她盯著自己,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十分可愛。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問道:“阿魚,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以后你要怎么辦呢?”
見他溫溫柔柔地看著自己,季魚不禁有些心塞,說道:“能怎么辦?我的身份也暴露了,我能不能繼續當塔桑國的女王還不一定呢。”
說到這里,她不禁嘆氣。
會答應和江逝秋在外面多玩幾天也是這個原因,魔龍將她是異世界之人的身份暴露出來,既然她不是麗薩公主,那自然是沒資格繼承塔桑國的王位。
如果那些人反對她,要將她趕下臺,她也……
“如果那些貴族要將你趕下臺,阿魚怎么辦?”江逝秋問。
“那就造反,將他們趕下臺!”季魚握緊拳頭,毫不猶豫地說,“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我也要當女王,我都當上女王了,還給他們干活大半年,幫這個國家收拾爛攤子,就沒有退位讓賢的道理!我也不怕他們反對,畢竟我身后還有王夫支持呢,王夫可是能屠龍的惡魔親王,誰敢反對?”
江逝秋不禁悶笑。
既然她連塔桑國的王位都不肯放棄,那肯定不會放棄他這王夫。
這話他愛聽!
江逝秋伸手將人圈到懷里,低頭吻住她的唇,嘗到了漿果甜甜的味道,仿佛甜到心里。
這時,一道嬌滴滴的貓叫聲在林間響起。
季魚從他懷里抬頭,看到不遠處的白貓,雙眼一亮。
白貓盤踞在樹上,朝他們喵喵地叫。
季魚朝它招手,“格魯斯,你怎么來了?”
格魯斯從樹上躍下,邁著輕盈優雅的腳步走來,柔順光滑的白毛在風中搖曳飛舞,向世人詮釋它高貴的血統,以及被人類打理得有多好。
季魚先是將它抱到懷里擼了一把,拿漿果和肉干喂它。
白貓忍耐片刻,終于從她懷里跳出來,叼著放著漿果和肉干的大葉子往旁拖,然后美滋滋地吃起來。
“格魯斯,你的原則呢?”季魚指著它笑,“你怎么來了?”
白貓邊吃邊向她喵喵地叫著,至于原則是什么?在美食面前不丟臉。
很快季魚就知道,原來白貓是安索城的法師特地拜托它來找他們的。
他們希望兩人回去。
季魚沒有說話。
等白貓吃完后,她說道:“確實該回去了,答應給梅麗婭和格魯斯的報酬還沒給呢。”
格魯斯舔了舔自己的毛爪子,朝她喵了一聲,一臉贊成。
它可是干了不少活,總不能兩爪空空回去。
只是這些日子,因為女王不在,安索城的人不好動女王的東西,給女巫和白貓的報酬就這么擱置下來。
既然決定回去,兩人也沒有耽擱。
叫來不知道跑哪里野的夢魘馬,他們騎著夢魘馬回去。
江逝秋的身份已經不是秘密,自然也不用擔心夢魘馬會嚇到人類,或引起人類的懷疑什么的,有夢魘馬當座騎,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享受過現代飛機、高鐵的便利,季魚對這個魔法世界的馬車的速度很絕望。
現在有夢魘馬,她是堅決不肯再騎那些普通的馬。
當然,就算接觸夢魘馬會做噩夢也沒什么,不是有某位親王在嗎,反正他的造夢之術比夢魘馬的噩夢還要厲害。
至少夢魘馬是要在人類或惡魔做夢時才能起作用,江逝秋的造夢可是能青天白日之下憑空入夢。
主打的就是一個瞬殺。
卡厄斯親王讓你馬上死,你就得死,絕對不會給你多余一秒鐘喘氣的時間。
季魚想到這里,問道:“江逝秋,當年你殺死魔龍時,也是用造夢能力嗎?”
江逝秋嗯了一聲,“那時候我年紀小,力量不穩定,只能用造夢術殺它,留下它的尸體鎮壓在邁達加山。等我年紀漸長,力量越來越強時,懶得去挖尸,就由著它借由黑暗力量滋養尸體復活。”
這是能懶的事嗎?
季魚有些無語,爾后想到這位親王殿下連黑暗大陸都懶得管,又能理解。
按理說,他殺死魔龍這位黑暗大陸的君主,按照黑暗大陸的法則,他便是下一任魔王,但他連魔王之位都沒要,只要了個親王之位,便知這位惡魔的德行。
“阿魚別生氣。”他低頭吻了吻她的臉,聲音里含笑,“這次它自己跑到雅迦大陸,雅迦大陸沒有黑暗力量滋養它的尸體,它不會再復活。”
季魚道:“那是當然,你不是讓莫桑德他們將魔龍的尸體毀掉嗎?”
魔龍這次是死得徹徹底底,連骨架都沒留下,想當亡靈骷髏都沒可能了。
**
半天后,他們回到安索城。
兩人離開了幾天,安索城沒什么變化,城門前的那片飽受戰爭摧殘的空地上,那個大坑還在,只是沒有魔龍的尸體,也沒有惡魔的尸體。
安索城的城門大開,一群人類正在干活,挖土填上那個大坑,以免影響人類的進出。
當兩人乘坐夢魘馬靠近時,那些正在干活的人類先是慌了下,爾后想到什么,紛紛叫起來,然后跪在地上。
城墻上巡邏的士兵也在叫。
一會兒后,就見一群人從城里沖出來,有人類法師,還有皇家騎士。
在夢魘馬降落到城門前時,他們激動地看著兩人,紛紛叫道:“女王陛下,王夫殿下,你們回來了!”
季魚覺得他們好像哪里不對,試探性地問:“你們是在等我們回來?”
“是啊是啊!”
“陛下,你們總算回來了!”
“我們等你好久了!”
“……”
一群人激動地說著,看她的眼神如狼似虎的。
季魚莫名地有些緊張,說道:“你們應該已經清楚我的來歷……”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名法師凄厲地叫起來,“陛下!”他激動地揮舞著魔法杖,擲地有聲地說,“您別走啊,您永遠都是塔桑國的女王!”
這話似乎打開了什么開關,眾人激動地請求她別離開。
“縱使您不是塔桑國的女王,我們也認您為王!”
“陛下,您怎么能狠心離開?”
“是啊,更何況陛下您就是麗薩公主,是我們的女王陛下!”
第203章
聽到最后一句話時,所有人都愣了下,然后看向說話的法萊克。
“法萊克騎士,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一名法師急忙問。
什么叫“您就是麗薩公主”?魔龍不是已經說了嗎,女王陛下是它召喚來的異世界的人,雖然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女王和麗薩公主長得一模一樣,按魔龍的意思,她確實不是麗薩公主。
被眾人注視著的法萊克很淡定,他朝季魚和江逝秋行了一個騎士禮,恭敬地說:“陛下,當初您從黑暗大陸回來時,梅麗婭女巫為您占卜過,確認了您的身份,您確實是麗薩公主,是魔龍將您送去異世界,然后又將您召喚回來。”
“梅麗婭女巫說,您身上有空間魔法的痕跡。”
季魚呆住,有些迷糊。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學習魔法的天賦,對魔法沒什么研究,哪里懂什么空間魔法。
她的記憶很清楚,她就是在現代社會長大的現代人。
季魚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下意識轉頭看向江逝秋,就見他朝她微笑。
突然間,所有的猶豫猜測都消失,她的心隨之穩定下來。
“真的?”季魚向法萊克確定這事。
雖然她不是麗薩公主也沒什么,但如果是的話,自然少了許多麻煩。
她要當眾確定這事。
“自然是真的!”法萊克認真地說,“按照梅麗婭女巫的占卜,您是塔桑國和雅迦大陸的希望。”
這話讓在場的人激動不已。
女巫雖然特立獨行,但不可否認,每一個女巫都擁有強大的力量,如果有一天,惡魔真的入侵人類世界,唯一能阻止的只有女巫。
人們在厭惡、防備女巫的同時,不敢與女巫為敵,甚至對女巫的占卜深信不疑。
這次的安索城之戰,也確實應驗女巫的占卜。
如果沒有女王帶著王夫趕過來支援,就沒有王夫出手殺死魔龍和惡魔大軍,那么安索城一旦失陷,塔桑國邊境失守,惡魔聯軍將長趨而入,塔桑國覆滅是遲早的事。
只要惡魔聯軍攻破塔桑國,烏圖爾國實力大增,其他的人類國家根本不堪一擊,雅迦大陸遲早成為惡魔的樂園。
因為女王的出現,王夫為了女王,選擇殺死魔龍和惡魔大軍,保住了安索城。
更不用說,有王夫支持的女王,誰敢反對她。
屆時別說一個塔桑國,就算女王想要統治雅迦大陸,也沒人敢反對吧?估計連惡魔都不敢在雅迦大陸隨便放肆。
這么一想,在場的人越發的激動,熱切地看著季魚。
其實就算女王不是麗薩公主,他們也沒想過要讓女王下臺。
經歷安索城一戰,女王在塔桑國的威信達到頂峰,無人敢反對她的統治,他們也沒想過要反對她,恨不得女王在王位上長長久久地待著,有她和王夫在,誰敢欺負塔桑國?
季魚看著這群人激動的模樣,突然有些懷疑。
當日梅麗婭那話, 怎么看都挺像忽悠人的, 不會是特地忽悠她留下來干活的吧?
塔桑國的皇室成員都死了,如果沒有她,貴族們肯定會為了王位大打出手,屆時不用外人打過來,塔桑國自己就會亂起來。
現在有她上位,又有惡魔親王作她的后盾,誰敢對她有意見?塔桑國這不是馬上就穩定下來,甚至連惡魔軍隊都折在這里。
多好的工具人啊!
季魚這么一想,便覺得有些不好了。
等私底下只有兩人時,她對江逝秋說:“我懷疑梅麗婭其實只是想讓我當這女王,好為這個世界的人類干活。”
說到底,女巫也是人類,她們可不愿意惡魔在雅迦大陸鬧事,打擾到她們的悠閑,那只能將惡魔徹底地摁住。
有什么比惡魔親王更能摁住那些搞事的惡魔?
知道惡魔親王就在雅迦大陸,只怕那些惡魔恨不得逃回黑暗大陸,哪里還敢作惡。
江逝秋失笑,摸了摸她的腦袋,點頭道:“女巫確實是一群聰明人。”
季魚扁嘴,突然雄心萬壯:“我決定了,我要統一大陸!烏圖爾國不就是想統一大陸嘛?我可以幫他們完成這項使命,作為報酬,他們就將烏圖爾國送給我吧。”
烏圖爾國戰敗,現在國內已經大亂,想要接手它輕而易舉。
“好!”
江逝秋自然是支持她的,只要她開心就行。
**
回到安索城后,季魚這位女王又投入忙碌之中。
雖然戰爭已經結束,然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例如那些烏圖爾國的俘虜如何處理,例如安索城的重建,例如戰后對功臣的獎賞,以及給卡厄斯城堡的那支惡魔軍隊安排一些剿滅在人類世界作亂的惡魔的任務……
季魚忙得飛起,因為沒有經驗,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幸好有江逝秋在旁指點她,還有她這半年來收服的一些心腹臣屬和女官幫她,再加上她現在的威信,敢反對她的人沒幾個,讓她發布的很多命令及政策都能得以很好地執行。
可以說,現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這日,女官艾薇拉過來,向她稟報:“陛下,烏圖爾國的大王子快要死了。”
季魚下意識地說:“什么?他居然還沒死?”見周圍的人看過來,她趕緊改口,“再給他灌支魔藥,讓他留口氣,這幾日你們收集他的罪行,再將他送上斷頭臺,以祭犧牲的英魂!”
眾人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變得肅穆。
他們深深地行禮:“陛下英明!”
烏圖爾國的罪行累累,與惡魔勾結,發動戰爭,每一項都是大罪,送上斷頭臺都不過分。
得知烏圖爾國的大王子要被送上斷頭臺的消息時,附近很多人都趕到安索城觀看行刑,就連與塔桑國相鄰的鄰國的代表也特地趕過來。
季魚讓人緊趕慢趕,在城門前的空地上建了一個行刑臺,以便人們觀刑。
當日, 來觀看行刑的人很多, 幾乎將城門前的空地都占滿了-
季魚沒去觀刑,她正忙和臣屬們商量吞并烏圖爾國的計劃。
烏圖爾國的大王子真的很貼心,在發動政變時,不僅弄死了國王,還弄死了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只留下幾個沒有威脅的年幼的皇室旁支,省了他們還要費心思去瓦解烏圖爾國的皇室。
如此忙碌一個多月,總算將安索城這邊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季魚和江逝秋這位王夫準備返回皇城。
離開這日,幾乎整個安索城的民眾都來送行。
這個世界的情況和中世紀的歐洲很像,能識字的都是貴族,以及那些教堂的人員,普通人沒有機會接觸知識,識字的并不多。
是以他們的思想愚味且純樸。
他們知道女王陛下救了安索城,救了他們,他們只認女王陛下。
至于王夫是惡魔這事……這也沒什么,王夫這么厲害,卻愿意為了女王留在雅迦大陸,甚至為女王殺死魔龍和惡魔大軍,證明王夫雖是惡魔,心里是向往光明的。
哦,那就沒事了。
百姓們很好忽悠,只要稍稍引導輿論,就能達到上位者想要的目的。
這事甚至不用季魚去安排,就有人特地去引導那些百姓。
這也能理解,在見識過某位惡魔親王瞬息間殺死千萬惡魔的恐怖力量后,沒人敢招惹他,與他為敵,他們甚至祈禱,王夫一直都是這么戀愛腦才好。
這時候,是惡魔還是人類,已經沒有意義。
**
女王的車駕回到皇城時,一群貴族熱情地歡迎女王陛下和王夫歸來。
不過一個月,安索城的事已經傳遍雅迦大陸,皇城這邊的貴族們自然也聽說了。
他們的反應和其他人一樣,先是倒抽口氣,然后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季魚和江逝秋從馬車下來,便見到這群畢恭畢敬的貴族,哪里還有曾經的傲慢,甚至生怕哪里表現不對,就被王夫一個造夢術弄死。
季魚也沒為難他們,說了幾句話,就讓他們散了。
回到皇宮的翌日,季魚讓人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宴會。
收到請帖的人都不敢耽擱,進宮參加宴會。
在宴會上,季魚和江逝秋兩人相攜出現,先是鄭重地向他們介紹江逝秋的身份,這次不是來自東方的貴族,而是來自黑暗大陸的惡魔親王。
貴族們戰戰兢兢地向王夫行禮,特別是看到王夫優雅地坐在那里,朝他們微笑時,總覺得下一刻他們就要死在夢里。
噫!王夫的造夢術真是太可怕了!
只要他想,能在瞬息間奪人性命,讓人防不勝防。
那些曾經不滿江逝秋這位王夫的貴族現在后悔得不行,恨不得自打幾巴掌,他們當初為什么要這么賤反對王夫呢?
也多虧女王當時堅定地站在王夫那兒,救了他們狗命。
還有那些想給女王塞男人的人也想自打幾巴掌。
他們到底是有多傻缺啊, 居然想讓自己兒子和一位惡魔親王搶女人, 王夫沒有直接弄死他們,也多虧女王拒絕得堅定。
感謝女王救了他們狗命!
一時間,季魚收獲不少感激。
季魚開始有些莫名,等明白他們的想法后,不禁啼笑皆非。
她和江逝秋悄悄咬耳朵:“以后誰再敢反對我,陽奉陰違的,我就放王夫!”
她有統一雅迦大陸的野心,有很多想推廣的政策,想要改革,想要讓所有人都能吃飽飯,想要所有人都能識字,想要讓人類不再懼怕惡魔的傷害,想要將黑暗大陸的那些人類奴隸救回來……
她要做的事很多,也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會引來強烈的反對。
自古以來,改革者都不會有好下場,季魚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江逝秋覺得這話聽得不對勁,捏了捏她的手,“你當我是狗嗎?”
“不是!”季魚一本正經,“我當你是縱火隊,不聽話的就都放把火燒了。”
江逝秋勉強地信了她的鬼話,看了一眼那些害怕的貴族,心里也很滿意,終于不用擔心有人敢給他的阿魚塞男人。
宴會結束后,季魚因為喝了不少酒,和江逝秋去花園散步,順便醒醒酒。
季魚說:“接下來又有得要忙了!我決定啦,江逝秋,我要御駕親征。”
江逝秋失笑,說道:“行,我將莫桑德、西格妮叫過來,讓他們為女王開路,你指哪,就讓他們打哪!”
“好啊!”
季魚大笑出聲。
大概是喝了酒,她的雙頰微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燃燒著火焰。
江逝秋只覺得目眩神迷。
他愛極了這模樣的她,想將整個世界都送到她手里。
他在心里嘆息,將人擁在懷里時,低頭吻住她泛著酒氣的唇,然后又笑了。
“阿魚。”他輕聲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季魚點頭,笑瞇瞇地說:“當然啦。”
第204章
大氏村位于巫神山下,青山環繞,碧水相照,縱使是盛夏之時,這里的氣候卻仍是溫煦怡人,四季如春。
這里生活著一群保留著古老習俗的氏族之人。
他們是古老的氏族,存在時間已經不可考,人們對它的印象,便是千年前已存在的某一支氏族,擁有比如今人類建立的皇朝更悠久神秘的歷史。
這日,幾名外地人來到大氏村,為大氏族的禰神祭而來。
禰神祭是大氏村特有的一種古老的祭祀神靈的儀式,禰神祭又分為大禰和小禰。
大禰每三年一次,在夏日到來之時舉辦,為期半個月,需要告知神靈這三年來有多少族人降生,發生的大小災厄有什么,什么時候糧食豐收等,并請求神靈的庇護;
小禰一年一次,每年在盛夏時舉辦,或者在特殊時期也會舉辦,不如大禰隆重,每次為期三天。
這次來的外地人有四名,為首的是一名中年男人,約莫四旬,氣質儒雅隨和。
其余三名都是年輕人,兩男一女。
年輕人對大氏村十分好奇,他們聽說大氏村是受神靈庇護的地方,如今村里仍保留著古老的禰神祭儀式,這次他們來這里,除了來增長見識外,也有代表朝廷向神靈祈求庇護的原因。
接待他們的是大氏村的族長。
穿著巫云袍、手持著巫山杖的族長和中年男人明顯是認識的。
剛見面,族長便笑道:“褚大人,許久不見。”
褚大人朝村長揖了一禮,同樣笑道:“季族長,確實許久不見,上次見面還是十年前。”然后又向他們介紹,“這些都是我的后輩,這次帶他們過來,是想讓他們參加禰神祭,若是將來哪天我不在了,就由他們來禰神。”
三名年輕人聽到褚大人的話,趕緊上前行禮。
年輕人飽讀詩書,從小就聽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不過雖然心里不信鬼神,在這種尚有神靈傳說、祭祀神靈的古老氏族之地,他們仍是要懷有敬畏之心。
否則一旦被大氏村的人發現他們不敬神,會得罪整個大氏族,聽說后果很嚴重。
他們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只是來之前,家中長輩一再交待,來到大氏村后,一切聽從褚大人的命令行事。
長輩們的態度,讓他們慎重幾分。
三名年輕人中,立于中間的是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一身貴氣的男子,他叫周世鄴,大夏皇朝的皇長子。
周世鄴左邊的是長著一張娃娃臉的錦衣公子蕭榮錦,是大夏皇朝的英國公府的世子。
和蕭錦榮的樣貌有幾分相似的嬌俏姑娘則是他的同胞妹妹蕭錦繡。
兄妹倆的母親是大夏皇朝的榮安長公主,她是當今皇帝的嫡親妹妹。
季族長的目光看向他們。
他的容貌并不年輕,眼角已經染上皺紋,留下歲月的痕跡,然而那雙眼睛卻格外湛亮有神,被他注視時,讓人有種宛若即將被看穿的無措感。
縱使是素來穩重的周世鄴,心里也不免泛起些許不適,卻因對方的身份,就算感覺到被冒犯,也只能勉強地忍耐著。
季族長看了一眼他們,然后笑道:“歡迎各位來到大氏村。”
寒暄過后,他帶著四位客人去客院歇息。
大氏村很大,族人眾多,村里的房子依山而建,建得十分密集,一條河從村中橫穿而過,將村子分成東西兩個部份。
客院在村子的東邊。
進村的路在西邊,要去客院則要過河到對岸。
一座石拱橋橫亙在河面上,連接河的兩岸。
河岸邊建了不少河埠頭,能看到穿著大氏族特有的巫云服的人們抱著各種色澤艷麗的禰神器具,一邊說笑一邊等著登船。
這時,前方駛來一條小船。
搖船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姑娘,蘋果臉兒十分可愛,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紅暈,她的穿著打扮比河岸邊的族人們更顯隆重一些,裙擺上繪制的巫云圖紋更多,顯然身份和一般的族人不一樣。
當然,這些都比不上船上一名撐著傘的女子。
她安靜地立于船頭,傘沿微垂,叫人看不清楚容貌。
她身上穿著白色為底的巫云服,襟口、袖擺、裙擺上的巫云圖紋又多又華麗,連身上的首飾都以銀制的巫云樣式為主,無形間向世人昭示她與眾不同的身份。
大氏村位于巫神山下,他們祭祀的神主正是巫神。
也因為如此,大氏村的族人喜歡在衣服上繪制巫云圖紋,這是用一種特殊的染料繪制而成、呈火紅色的祥云樣式的圖紋,神秘又美觀,是以這種衣服又被大氏族的族人們稱為巫云服。
族人的身份不同,在衣服上繪制的巫云圖紋的數量也不同。
普通的族人只能在袖子、衣擺處繪制一到三重的巫云圖紋,身居高位者,則繪制六重到七重巫云圖紋,德高望重者,方才能繪制九重以上的巫云圖紋。
來大氏村之前,周世鄴等人就已經從褚大人那里得知大氏村的一些習俗,也知道巫云服上的巫云圖紋所代表的意義。
因此看到船上撐傘的姑娘衣服上繪制的巫云圖紋時,他們都有些吃驚。
這姑娘身上的巫云圖紋居然比他們身邊的季族長還要多,那巫云圖紋看著已經超過九重了吧?
褚大人循聲望去,也看到船上的姑娘,看到她身上的巫云服時,目光微凝。
這時,便見站在岸邊的大氏村的族人們紛紛朝船上的姑娘打招呼。
“少主,您怎么來了?”
“少主,您的身體怎么樣?”
“少主,您要去哪?”
繪制著巫云的煙青色油紙傘的傘沿微微上揚,露出一張眉眼如畫的臉龐。
第一眼時,讓人注意到她過于精致濃麗的眉目。
直到第二眼,方才注意到那如雪般蒼白絮潔的肌膚,雪色的肌膚,濃黑秀麗的眉眼,過于分明,有一種堆雪砌玉、集韻靈透的韻味,令人印象深刻。
她的身形很纖瘦,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
此時少女唇角邊露出一抹笑容,朝岸邊的人道:“我要去摘巫神花。”
馬上有人道:“少主怎么自己親自去?您應該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可以給您送些過去。”
“對啊,我早上摘了很多巫神花,正好有多余的。”
“沒關系。”少女含笑道,“今天的天氣不錯,我也想出來走走,看看風景。”
“原來如此,那少主要小心些,別又生病了。”
眾人細心地叮囑著,從他們臉上的毫不掩飾的關心,能看出他們是真心敬愛著這位大氏族的少主。
小船正好駛到拱船前,船上的人也看到拱橋邊上的幾位客人。
三名年輕人怔怔地看著船上撐傘的姑娘,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反應。
直到褚大人開口道:“季族長,這位就是你們大氏族的少主罷?”
季族長點頭,“是的,她叫季魚。”然后又朝船上的少女說,“阿魚,這幾位是來禰神的客人。”
船上的季魚收起傘,朝他們施了一禮,“你們好。”
褚大人露出溫厚的笑容,三名年輕人也回過神,有些手忙腳亂地回禮。
直到船離去,他們仍怔怔地看著。
季族長將他們帶去客院,和褚大人說了會兒話后,便離開了。
三名年輕人怔怔地坐在那里,像是丟了魂一般。
“你們怎么了?”褚大人納悶地看他們。
周世鄴回過神,看向褚大人,說道:“褚大人,大氏村的那位少主……看起來身體好像不太好。”
其實他想問的并不是這個,只是不知為何,出口就變成這般。
褚大人點頭,“是啊,聽季族長說,她從小身體就不好,不過她是大氏族中最有天賦的通靈者,能直接溝通神靈,聆聽神喻。”
“真的?”
三名年輕人紛紛瞪大眼睛看他。
他們心里想的是,這世間真有神靈?不是騙人的嗎?要是真有神靈,皇帝早就為神靈建神殿了吧?只是他們的皇帝好像并不信神,對神不怎么敬重。
當然,雖然不敬重,但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派朝中官員過來禰神。
褚大人笑了笑,繼續道:“聽說通靈者能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存在,這是大氏族特有的天賦,是繼承在氏族血脈的力量……也正是如此,大氏族方才會保留有禰神祭的習俗……”
“他們算是這世間最后的一支氏族了罷,等這支氏族徹底消亡,這世間不再有氏族,也沒有神靈。”
氏族與神靈密不可分。
只有氏族方能溝通神靈,是神靈在人間的供奉者。
自從千年前發生那場滅神之戰,神靈消亡,人類始興,人早就不再信神、祭神、迎神。
千載的歲月悠悠過去,神靈早已經消亡于歲月之河。
人類不再祈神、拜神,寄托于神靈的庇護,而是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伴隨著神靈的消亡,曾經供奉神靈的各家氏族也跟著消失。
如今的氏族也只剩下大氏村的這一支。
禇大人想起曾經在大夏朝藏書最豐富的寰宇藏書閣看到的一些關于千年前神靈的記載,雖只剩下只言片語,卻令人本能敬畏。
不管神靈是否真的消亡,至少在大氏村這個地方,要保留對神靈的敬畏。
唯有敬畏神靈者,方能得到神靈的庇護,否則將會迎來災厄。
褚大人擔心年輕人不信神,會做出冒犯之事,叮囑道:“你們要記住,在這里,神靈在心中,不可言,不可言。”
見他的神色變得鄭重,三人不由自主地斂去臉上的神色,默默地點頭。
許是來到大氏村后,這個村子給他們的印象太過古老而厚重,到處都是神靈的痕跡,讓他們這些不信神的人來到此地后,居然莫名地敬畏起來。
簡直有毒。
第205章
小船順水而下,破開泛著粼粼波光的河面。
清風從兩岸拂來,岸邊生長著茂盛的琥珀樹,琥珀色的葉子在風中嘩啦啦地作響,風中飄來琥珀樹的葉子特有的清香。
季魚撐著傘,遮擋住盛夏炎炎的陽光。
她的神色安恬淡然,烏黑的眸子凝望著遠處河面,目光悠遠,風將裙擺吹起,腰間的銀制鈴鐺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搖船的蘋果臉少女看了一眼頭頂燦爛的驕陽,開口道:“少主,我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阿婆要是發現您離開神屋,會生氣的。”
“沒關系。”季魚說道,“我會和阿婆說,是我想親自摘巫神花侍奉給偉大的神主,她不會怪阿黍的。”
阿黍卻仍是愁眉苦臉,“可是阿婆生氣的樣子好可怕,我還是害怕。”
季魚失笑,“那你到時候躲起來,別讓阿婆看到。”
“這怎么行?我不能讓少主您一個人面對呀,少主的身體不好,我要保護少主的。”
阿黍說著,看向船頭的少主,少主身體不好,聽說剛出生時像只小貓兒似的,就連巫醫都說肯定養不活。
就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時,少主還是頑強地活下來了。
雖然一直病懨懨的,可到底活著,人活著就要希望。
阿黍記得阿婆曾經說的,少主的身體不好,是因為少主是這千年以來,大氏族最有天賦的通靈者。
神靈賦予氏族強大的通靈血脈時,會取走對方身上一樣東西。
這是公平交易,也是與靈神溝通的代價。
少主付出了她的健康,得到與神靈溝通的能力。
在她還年幼時,便成為大氏村最受人敬重的通靈者。
可惜她的身體實在不好,從小就養在神屋里,與神靈作伴,希望神靈能庇護她。在十歲之前,她沒有踏出神屋一步,所有人都怕她夭折。
雖然自十歲以后,少主的身體沒有小時候那般病弱,可也不健康。
阿黍每次見少主祈神后蒼白的臉色,都會擔心她哪天就熬不住。
她有些發愁,心里是希望少主能長命百歲的,那么好的少主,是與神靈溝通的使者,萬一少主不在了,不知以后大氏族能不能再幸運地出現通靈者,如果沒有能與神靈溝通的通靈者降生,他們不知道大氏村的命運會如何,是不是也像那些消失的氏族一樣。
“怎么啦,怎么苦著臉?”季魚看搖船的少女苦巴巴的臉,有些好笑。
阿黍欲言又止,最后轉移了話題,“少主,剛才那幾個外地人就是外面的朝廷派過來參加禰神祭的吧?”
季魚點頭:“是他們。”
“奇怪,他們不是十年都沒來過了嗎?怎么突然又來了?”阿黍很不解。
大氏村偏安一隅,村里的人自給自足,很少與外界聯系,對外面的世界并不熟悉。
這十年間,大氏村一直沒有來過外人。
阿黍聽族人說,外面的人類建立了一個皇朝, 他們并不信神。
這些不信神的人, 為什么要來他們大氏村禰神呢?真是奇怪。
季魚望著巫神山的方向,沒有作聲。
見狀,阿黍也不再問了。
船行約莫小半時辰,終于來到目的地。
此時她們已經離開村子,河岸兩邊生長著一片花樹,樹上盛開著火紅色的花,這是巫神花。
是神靈賜予人類的花。
枝頭上的巫神花開得煌煌赫赫,一朵朵簇擁在一起,就像一片熱烈燃燒的火焰流云。
巫神花的花瓣層層疊疊,宛若一片片云朵簇擁在一起。
巫云服的云紋便是參照巫神花繪制,每一片巫神花瓣都有不同的形狀,美麗而神秘。
阿黍將船停在岸邊,她們上了岸,進入樹林。
季魚將傘收起,仰頭看向枝頭上火焰般的的巫神花。
巫神樹大多并不高,最高的也只生長到一丈有余,大多數都只有半丈高,花枝茂盛,一年四季花開不敗。
來到巫神花樹林,阿黍就開心地去玩,尋找心儀的巫神花。
在這里,大氏族的族人從來不擔心會有危險,沒有人或生靈敢在巫神花樹林里作惡。
季魚也不管她,悠然地走在樹林里,欣賞沿途所見的巫神花。
大氏族的人尤其熱愛巫神花,每天都會有人來這里采摘巫神花,或是簪花,或是裝點屋子,或是侍奉神靈,或是送人。
他們相信巫神花是神靈在人間的象征,只要有巫神花在的地方,神靈就會保護他們。
看到河邊一棵巫神樹上的花開得尤其好,季魚踮起腳,將之摘下來。
每一朵巫神花都有碗口般大,幾朵簇擁在一起,像是擁住火紅色的云朵,讓人心生歡喜。
巫神花的花香很淡,卻很怡人,有一股清冽的氣息。
季魚抱著剛摘下來的花,正嗅聞著花香,突然抬頭望向對岸。
盛夏的陽光明媚,河的對岸的巫神花同樣開得煌煌赫赫,如一片熱烈燃燒的火焰。
在花樹下,那里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身影,讓人看得不甚真切。
季魚呆呆地看著對岸的那道身影。
她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只能看到祂穿著一襲寬大的巫神袍,頭戴巫神帽,寬大的帽檐垂落的彩色冕旒輕輕晃動。
祂安靜地游離在巫神樹叢中,又似巫神花幻化而成的神靈虛影。
似人,非人。
似神,非神。
季魚像是癡了,呆呆地望著對岸的身影。
世界變得極其安靜,時間靜止,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都在消失,只剩下對岸那道充滿神性又透著說不出詭異的身影。
“少主!”
阿黍的聲音響起,所有的安靜消失,世界又恢復正常,風聲、水聲、花落聲……紛至沓來。
季魚眨了下眼睛,發現河岸對面的花樹中什么都沒有。
似乎只是她的幻覺。
阿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見她抱著一束巫神花站在那里, 問道:“少主,您看什么?”
季魚回過神,說道:“沒什么。”
阿黍也沒在意,高興地說:“少主,我摘好巫神花啦,咱們回去吧。”
兩人重新回到小船上。
阿黍搖著船離開,季魚站在船尾處,打起油紙傘,遮擋盛夏熱烈的驕陽,目光仍是留在那片巫神花樹之中,久久未收回。
**
船停在臨水的一棟精致的房舍前,與河相臨處有一個寬大的露臺,卷起的竹簾輕晃,能看到竹簾后的居室。
季魚下了船,踏著露臺進入居室。
這是她平時活動的地方。
兩人捧著巫神花剛進去,便見到屋子里正在喝茶的老人。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巫神服,裙擺上有九重巫云圖紋,衣著整齊,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刻著巫云圖紋的木簪束起。
季魚和阿黍的腳步微頓。
老人抬頭看她們,削瘦的面容看起來十分嚴肅。
她問道:“你們去哪了?”
季魚走過去,溫聲笑道:“阿婆,我和阿黍去摘巫神花。”
阿婆擰眉,不悅道:“你的身體不好,不應該離開神屋,是不是阿黍的主意?”
阿黍怯生生地看她,想搖頭又不敢。
她心里委屈,明明就是少主自己想去,她勸不住,只能陪少主一起過去。
“是我的主意,阿婆別生氣。”季魚有些撒嬌地說,“神屋的巫神花每天都要換,這事應該由我親力親為的,可惜我的身體不爭氣,只能由族人代勞,這樣總歸不好。今天看天氣不錯,我的身體也沒什么事,就和阿黍去摘巫神花。”
阿婆的臉色稍緩,想說什么,見她朝自己一個勁兒地笑,沒辦法繼續責備。
她擺了擺手,“行了,你們先將巫神花送去神屋吧。”
聽到這話,季魚仍是不慌不忙的,帶著怯生生的阿黍去神屋。
走出居室后,阿黍總算松口氣,扁著嘴說:“少主,下次您別再讓我帶您去了。”她真的很怕面對阿婆,雖然阿婆也沒怎么罰她,可就是怕。
大概是阿婆太有威嚴,連族長都沒她那么威嚴。
季魚莞爾,“好好好,我不讓你帶,我去找別人。”
“少主!”阿黍直跺腳,“我的意思是,您最好不要隨便出去。”
季魚只是笑著,沒有說話。
這里離神屋很近,穿過一條走廊就到了。
神屋前有穿著巫云服的族人守著,見到季魚,紛紛行禮。
阿黍站在門前,沒有跟進去。
一直以來,能進神屋的只有少主和教導照顧少主的阿婆,以及那些每天固定進去打掃的族人。
季魚跨過門檻,穿過一個院子,走進神屋。
神屋很大,里面的光線昏暗,一盞盞繪有巫云圖紋的燭燈日夜不熄。
季魚來到神屋的正殿,看向供奉在神臺上的一尊神像。
神像身著巫神服,頭戴巫神帽,帽上有彩色的冕旒垂落到神靈的胸口,遮擋住神靈的面容,只能隱約感受到冕旒后有一雙充滿神性的眼睛,像是在靜靜地注視著人間。
盯著神像,季魚又想起先前在河對岸看到的那道身影。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神靈,卻又覺得不像是神靈。
從小到大,她見過很多次“祂”,祂出現在很多地方,然而每一次她都只是遠遠地看著,似乎與祂隔著時空,無法靠近,無法窺探對方的來歷。
好半晌,季魚垂眸,將剛才摘的巫神花放到神臺前。
她坐在神臺前的一張描繪著巫云圖紋的坐墊,輕輕地吁了口氣,開始向神靈傾訴。
“偉大的神主,請原諒我的懶惰!最近我生了一場病,他們擔心我,不讓我離開神屋,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去采巫神花侍奉您,請您別生氣,要生氣也別降罪,咱們要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對了,神主,您剛才又去巫神樹那邊玩了嗎?”
坐墊上的少女雙手合十,姿態虔誠,雙眼亮晶晶地看著神臺上的神靈,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
第206章
夜幕降臨時,大氏村各處亮起一盞盞燈,驅除了黑暗。
季魚坐在廊前,雙手攀著木欄桿,安靜地眺望著夜空中的星宿。
一陣夜風吹過,拂起她披散的烏發,絲絲縷縷飛起,她伸手按住鬢角的碎發,不讓它們擋住視線。
阿婆端著藥過來,見她坐在這里吹風,有些無奈。
“少主,這里風大,回房去吧。”
雖然已經是盛夏,然而大氏村的夏天并不炎熱,甚至晚上時,從巫神山上吹來的山風拂去白日時的躁熱,能讓人一夜好眠,不必受酷暑折磨。
季魚歪首朝她笑,說道:“阿婆,我正在看星宿呢,等會兒L就回去。”
阿婆問:“少主看出什么?”
“嗯……不好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東南方向有一顆代表災厄的星子隱約有血光,代表那邊會有災難降臨。”
季魚一邊盯著夜空瞧個不停,一邊回答阿婆。
阿婆將藥碗放到旁邊的藤桌上,然后去房里取了一件披風披在她身上。
她摸了下藥碗,確認藥湯已經不燙口后,遞給季魚,說道:“應該是朝廷管轄下的地方出事,與我們無關。”
大氏村與世隔絕,有神靈庇護,大多時候風調節順,族人安居樂業。
與大氏村無關的事,他們一般都很少理會。
作為這世間最后一支氏族,他們不能越過外面的朝廷去做什么,同時也不能違背氏族定下的族規。
季魚嘴里嘀咕了幾句,乖乖地將藥喝了。
喝完藥后不久,一陣困意襲來。
她打著哈欠,有些不滿地說:“阿婆,你又在藥里加安眠草?”
阿婆道:“這樣能讓你早些睡,省得你三更半夜不睡去打擾神主,神主可不喜歡你大半夜去和祂嘮叨。”
只要想到她曾經三更半夜不睡,跑去主殿那邊打擾神靈,導致第二天爬不起床,差點錯過早上的祈福儀式,阿婆就覺得這孩子挺欠教訓的。
也是神靈的脾氣好,原諒了她。
季魚反駁:“誰說的?說不定神主喜歡我去打擾祂呢?”
阿婆心平氣和地說:“真的嗎?我不信,除非神主給我托夢!”然后將人趕回屋里去休息。
季魚坐在床上,心里嘀咕,神靈才不會為這點小事給人托夢呢。
是吧?
季魚看向窗口的方向,不知何時,窗外的院落里,一道穿著巫神袍的高大身影安靜地立于巫神樹下,正抬頭仰望著星空。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祂轉頭看過來。
巫神帽上的冕旒遮住祂的面容,季魚仍是有種對方正在凝視自己的錯覺,或許不是看她,而是在看著這人間。
明明離得那么近,又像隔著遙遠的時空,遙不可及。
“少主,看什么呢?”阿婆詢問,看了看窗外,“那邊有什么嗎?”
季魚搖頭,她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能看見“祂”。
因為她是通靈者, 她總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存在。
阿婆見她不答, 沒有刨根問底,直接去將窗關了,以免風吹進來。
隨著窗被關上,看不到窗外的神靈時,季魚便打了個哈欠,乖乖地躺在床上睡覺。
等她睡著,阿婆輕手輕腳地離開,將門掩上。
神屋很安靜,只有幽幽的燈光日夜不熄,似是神靈與這人間氏族永在。
**
來到大氏村的翌日,周世鄴等人知會過禇大人后,便去參觀大氏村。
隨著彌神祭即將到來,大氏村十分熱鬧,村里處處都充斥著節日前的氣氛。
這種氣氛和大夏皇朝的節日不同,熱鬧中又添了一種莊重、肅穆,似乎每一個大氏族的人都用心去準備著,虔誠地迎接即將到來的禰神祭。
大氏村很大,在他們看來,這并不像村子,相當于一個位于山腳下的小城池。
河岸兩邊的建筑有序地排列,還有幾條整潔的街道。
這里的房屋建筑以木制為主,屋宇高大莊重,上面還有氏族的標志,充斥著古老、神秘的氣息,讓置身其中的人,仿佛回到千年前,那個神靈俯視人間、氏族林立的時代。
看著熱鬧的村子,三人心里不禁感慨。
這里只是棲息著一支氏族。
如果是千年前氏族最鼎盛的時期,只怕人更多,無法想像那些氏族棲息的村子又是怎樣的盛況。
給他們作向導的是大氏村的一名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名叫季長安。
“我們大氏村以季為主姓,生活在這里的都是季姓族人。”
“今年舉辦的禰神祭是小禰,明年才是大禰,你們來得真不湊巧,要是你們在大禰來,會更加熱鬧,說不定你們還能聆聽到神喻呢。”
三個年輕人聽到這話,面上露出禮貌的笑容。
季長安又道:“還有三天就是禰神祭,真的很令人期待呢,到時候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去迎神。”
周世鄴三人聽后,又問怎么迎神。
幾人一邊聊,一邊走。
他們從客院出發,走過青石板鋪就的道路,道路兩邊種植著巫神樹,枝頭上是熱烈綻放的巫神花,與天空中的朝霞輝映。
高大的屋宇,屋前巫神花,形成一幅極美的意境。
每一戶人家的門扉上都掛著巫神花,或者是路邊的一些特地立的神臺上,整齊地擺放著剛從枝頭摘下來的巫神花,上面還掛著晶瑩的露珠。
時不時能看到一些坐在屋檐前的妙齡少女,她們一邊聊天說笑,十指翻飛,彩色的繩子在她們手中漸漸地編織成一條條漂亮的手環。
“這是巫神結。”季長安說道,“在禰神祭時,我們會戴著巫神結,巫神結可以保佑我們平平安安。”
說著,他抬起自己的手,讓他們看自己手腕上戴著的巫神結。
“這是我阿姐特地給我做的巫神結,她做的巫神結向來好看,就連少主也很喜歡呢。”說到這里,他一臉驕傲。
三人其實并不相信這種,不過這巫神結確實很漂亮。
然后他們被熱情的大氏村的族人一人塞了一條巫神結,幫他們戴上。
蕭錦繡歡喜地看著自己腕間的巫神結,“真好看,我喜歡。”
兩個男人有些無語,覺得這巫神結好看是好看,只是那色澤太過艷麗,像是小姑娘家才會喜歡的飾品,他們這些大男人戴在手腕上怪怪的。
他們又不是大氏村的族人,這東西戴不戴都可以的吧?
“這有什么,入鄉隨俗嘛!”蕭錦繡笑瞇瞇地說,“鄴表哥,大哥,你們可不能將它解下,記住你們的身份。”
周世鄴和蕭錦榮互視一眼,最終沒真的將它們弄下來。
他們這次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也確實有其他目的,還是入鄉隨俗比較好。
經過石拱橋時,季長安又熱情地說:“你們看河邊的樹,這是我們村里才有的琥珀樹,它們的葉子像琥珀一樣,是不是很好看?”
陽光正好,琥珀樹的葉子在陽光下,仿佛琥珀在閃閃發光。
三個年輕人如實點頭,大氏村真是處處風景如畫,待得久了,心中的浮躁仿佛沉淀下來,一顆心變得安寧。
周世鄴望著從琥珀樹葉間篩落的點點陽光,在河面跳動,不禁想起昨日乘船而來的少女,她撐著油紙傘,身穿繁復的巫云服,通透、靈秀,令人見之忘俗。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聽說你們少主身體不好,她會出席禰神祭嗎?”
聞言,蕭錦榮兄妹倆不禁朝他看過去。
季長安道:“當然會啦!不過少主不像大禰那樣還會去神殿主持祭祀,與神靈溝通。”
然后又和他們說了下小禰的儀式流程。
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正好這時,季長安有事離開,讓他們自己隨便逛,叮囑他們如果迷路,只要找個族人問路就行,等他忙完再來找他們。
對此三人也不介意。
雖然周世鄴是大夏皇朝的皇子,身份尊貴,但在他來到大氏村時,便舍棄了大夏朝皇子的身份,與蕭錦榮兄妹倆一樣,只是禇大人的晚輩。
在這里,大夏皇朝皇子的身份并不能給他太多殊榮,反而會束手束腳。
“鄴表哥,你是不是想見那位少主?”蕭錦繡問道。
蕭錦榮說:“錦繡,你別胡說。”
“我哪里胡說了!我就不信你不想見?”蕭錦繡朝他翻個白眼,“其實我也挺想見見她的,不知為什么,昨天見她時,就忍不住想看她,她身上好像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
聽她這么說,蕭錦榮有些訕訕。
他摸了摸鼻子,明白妹妹的意思,那位大氏族的少主確實讓人很有探究的欲望,再加上禇大人說她是通靈者……更增加她身上的神秘感,讓他們越發好奇。
這位少主確實很特殊啊。
周世鄴神色沉穩,他確實很想再見見那位少主。
通靈者啊……難道真的能與神靈溝通嗎?
如果真的能,是不是代表世間還有神靈存在?
第207章
禰神祭的前一天,阿黍特地拿了幾個巫神結過來。
“這是長櫻姐給您做的,她做的巫神結最好看,今年她特地多做幾個,說讓您可以多挑呢。”阿黍笑瞇瞇地說,“或者您都戴上也行。”
季長櫻就是季長安的姐姐,她做的巫神結很受歡迎。
季魚看了看,笑道:“確實好看,那我就挑兩個吧,一邊手戴一個。”
說著,她將右手的手腕上一個顏色已經黯淡的巫神結取下來。
大氏村的人喜歡將巫神結當成佩飾,一年四季都會戴在身上,每年的禰神祭前,便換上新的巫神結。
吃過晚飯后,季魚去正殿那邊祈福。
祈福完,她坐在神臺前的墊子上,和神靈絮叨。
“神主大人,明天是禰神祭,雖然只是小禰,我們仍是誠心迎您降臨人間,希望您保佑我們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神臺上的神靈肅穆、莊嚴。
神靈無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的話。
人類開心不開心,都是按自己的需求而定,這點神靈也沒辦法保證所有人都能開開心心的吧?
季魚雙手合十,虔誠地說:“當然,神主大人也要開開心心的,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說,我一定會讓族人努力讓您也開心。”
“對了,這次禰神祭還來了幾個外地人,他們應該是有所求,也不知道是求什么而來。如果他們所求之事太過,您不必去聆聽他們的祈求……神主大人要開開心心的才好。”
一通愉快的輸出,也不管神靈有沒有聽,季魚終于滿意地起身。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知道該回去休息,以免明天早上起不來。
她整理了下神臺上的祭品和巫神花,說道:“神主大人,我要回去休息啦,您也早點休息。”
走出主殿時,季魚沒有急著回房,而是倚著欄桿眺望星辰閃爍的夜空。
那顆災星的血光更亮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災難。
正想著,便見不遠處的巫神樹下一道神秘、虛幻的身影。
季魚呆在那里。
夜風微涼,吹起她的衣擺,鬢角邊的碎發掠過眼簾,遮擋了她的視線。
季魚手忙腳亂地將碎發壓下,生怕一個錯眼,神靈消失不見。
這次,神靈并沒有消失太快。
神靈沐浴著星辰而來,在星輝下俯視人間。
季魚大著膽子過去。
她來到巫神樹前,距離神靈只有幾步之遙,神靈微微偏首,隔著彩色的冕旒看向她。
季魚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得很快,世界似乎靜止,她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又急又快,鼓動著耳蝸。
太過激烈的情緒,讓她的心臟終于無法負荷,胸腔開始絞痛起來。
她想要張口,卻因為胸腔的痛感太甚,眼前一陣發黑,最后直接昏厥過去-
“少主,醒醒,時間到了。”
阿婆的聲音響起,將季魚從沉睡中叫醒。
睡眼朦朧地爬起身,季魚披散著頭發坐在床上,手不覺撫上仍殘留著絲絲酸疼感的心口。
阿婆看她捂著心口,擔憂地問:“少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季魚嘴巴動了動,最后只道了一句“沒事”。
她總不能說,昨晚第一次離神靈太近,因為太興奮,心臟跳得太快,以至于她這孱弱的身體負荷不住,直接暈過去了吧?
這么一想,她問道:“阿婆,昨晚是你將我送回房的嗎?”
“什么?”阿婆先是一愣,然后生氣道,“你昨晚又不好好休息?去哪了?”
季魚忙道:“我就在院子里觀星,沒去哪里。”她拉著阿婆的手一個勁兒地朝她笑,讓阿婆別生氣。
阿婆嘆氣,輕輕地給她拍了拍背。
她柔聲說:“少主長大啦,有自己的小秘密,我也不問你什么,只是少主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所有族人都盼著您能長命百歲呢。”
通靈者能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阿婆作為長者,擔負著教養、照顧通靈者的任務,很多時候她都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有些事情,是不必尋根究底的。
季魚朝她笑了笑,“阿婆,我知道,我會努力的。”
阿婆拍了拍她的手,見她的臉色好了許多,便去捧來衣服伺候她更衣。
將自己打理好,季魚去主殿祈福。
主殿很安靜,燃燒了整晚的燈火幽幽地亮著。
季魚注視著神臺上的神像,不禁又想起昨晚的神靈,這是她第一次離祂那么近呢……
天色微微亮時,外面響起歌聲,用古老的語言唱著迎神之歌。
人們開始迎神了。
**
褚大人帶著三個年輕人,站在一處開闊的地方,觀看大氏村的迎神儀式。
他指著路的盡頭,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屋宇,是大氏村中最高、最巍峨的建筑,告訴他們:“那里是神屋,供奉著神像,他們要去神屋將神靈迎出來。”
周世鄴有些不解,“褚大人,為何這里不建神殿?”
神屋雖然巍峨,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神殿,神靈不住神殿的嗎?
蕭錦榮兄妹倆也點頭,他們聽說那位少主也住在神屋,這算不算與神靈同一個屋檐下?哪有人和神靈住在一起的,是對神靈的不敬吧?
褚大人笑道:“神殿在巫神山上呢,大氏村侍奉的神靈是巫神,上面有巫神殿,只有在大禰時神殿才會開啟,其他時候不得入神殿打擾。”然后又解釋道,“神靈俯視人間,祂們來到人間,所以氏族會在他們居住的地方建神屋迎神,只有通靈者方能入住神屋,代表他們得到神靈的認可,神靈允許他們追隨、侍奉。”
正說著,就見神屋那邊有了動靜。
很快便見一支迎神的隊伍出來。
走在前頭的是穿著巫云服、手持用琥珀樹制成的樂器的人們,他們奏著古老的迎神曲。
接著是抬著色澤艷麗的神臺的人們,隱約可見神臺上端坐著的神靈。
神臺左右和后方還有邊舞邊跳的神侍們,有節奏地跳著迎神舞。
最后是一群手持巫山杖,嘴里唱著迎神歌的人,這些都是大氏村里得高望重的長輩,他們虔誠而肅穆,跟在神臺后。
樂器聲、歌聲交匯,匯成一支古老而神秘的迎神樂曲,在天地間飄蕩。
古老神秘的迎神儀式將周世鄴三人震住。
他們望著浩浩蕩蕩又莊重肅穆的迎神隊伍,久久不能回神。
好半晌,蕭錦繡問道:“禇大人,他們唱的是什么?我聽不懂,不過很有……力量感。”
那是一種很神秘的語言,雖然聽不懂,卻令人十分震撼。
周世鄴和蕭錦榮默默地點頭。
“是迎神曲。” 禇大人道,“這是氏族的語言,聽說是最古老的一種語言。”
氏族的語言……怪不得他們聽不懂。
只有氏族的語言唱出來的迎神曲,才能讓神靈俯首。
周圍還有很多人,他們在神靈經過時,虔誠地跪下,以迎神靈。
直到迎神隊伍浩浩蕩蕩地離去,人們起身后,臉上露出燦爛喜悅的笑容。
眾人虔誠地迎完神后,開始舉辦慶典,慶典十分熱鬧,還有迎神宴,花香、酒香以及食物的香味在空中彌漫。
四人也被熱情的村民們拉過去一起吃迎神宴。
禰神祭的這三天,大氏村的燈火徹夜不息,宛若一座不夜城。
夜晚的大氏村的熱鬧并不比白天少,慶典仍在繼續,有不少年輕的男女們一起圍著篝火跳舞、唱歌,在河中放河燈,或者乘船去參加夜宴……
褚大人對三個年輕人說:“難得來,你們都去玩罷。”
三個年輕人被村里的慶典吸引,有些心動,不過他們仍記得自己的任務。
周世鄴問道:“褚大人,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找季族長?”
褚大人朝他們搖頭,笑道:“這些不需要你們操心,我一個人去就行。”
目送褚大人離開,蕭錦榮不禁嘆氣,望著夜幕下燈火輝煌的大氏村,他輕聲說:“我突然希望,這世間真的有神靈。”
“是啊。”蕭錦繡點頭,“如果有神靈,我想向神靈祈求,讓神靈保佑大夏的百姓不再受苦難。”
周世鄴沒說話,他的目光沉沉地望著這座籠罩在夜幕中的村子。
這時,蕭錦繡突然道:“咦,你們看,那不是大氏村的少主嗎?”
周世鄴心中微跳,猛地轉頭,便看到前方提著一盞迎神燈走來的少女,她身上依然穿著那襲繁重的巫云服,每走一步,腰間的云紋鈴鐺晃動,鈴聲仿佛響在耳邊,清靈悅耳。
蕭錦繡高興地拉著兩位兄長就過去。
“季少主!”
季魚抬眸,看到這三人,露出禮貌性的笑容:“諸位,夜安。”
“夜安夜安!”蕭錦繡笑瞇瞇地和她攀談,“季少主,您是來參加慶典的嗎?哎,你手里的這盞迎神燈好漂亮呀。”一看就和其他的不一樣。
季魚溫聲道:“嗯,我出來看看,這是神屋的迎神燈,送你吧。”
能供奉到神屋的東西,沒有不好的。
蕭錦繡捧著精致的迎神燈,雖然很喜歡,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這、這不太好吧?”
“沒事,神屋里還有很多。”季魚笑道,“你們是客人,我應該好好招待你們的。”然后轉頭吩咐阿黍,讓她再去取幾盞迎神燈過來。
得知她來參加晚上的慶典,蕭錦繡便提議一起,季魚沒有拒絕。
蕭錦繡仗著自己年紀小,而且還是個姑娘家,纏著季魚說話。
她對這位大氏族的少主確實很好奇,而且聽她說話時,那清靈悅耳的聲音如同這大氏村,仿佛能洗滌心靈,令人不覺傾聽、駐足。
只是三人低估大氏族少主的在村子里的威信,眾人發現少主也來參加慶典時,紛紛擠過來和她說話。
三人很快就被擠出去。
第208章
褚大人剛踏入靜室,便見季族長坐在那里,似乎等候已久。
“褚大人,你來了。”季族長朝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
燈光下,只見茶湯澄明,色澤十分好看。
褚大人捧起茶盞喝了一口,臉上露出笑意,說道:“這是巫神花泡出來的茶吧?很久沒有喝到了。”
自從十年前,他奉朝廷的命令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喝過一盞巫神花所泡的茶,便驚為天人。
可惜離開大氏村后,就再也嘗不到這樣的好茶。
巫神花是一種火焰般的色澤,然而神奇的是,當它們制成茶后,泡出來的茶水色澤澄明,清冽透徹。
如果不是喝過的人,很難猜到。
巫神花所泡的茶甘甜清冽,回味無窮,難以用語言描述。
一盞茶下腹,褚大人只覺得神清氣爽,似乎連身體的沉疴都消失不見。
他回味了下,開門見山地說:“季族長,禰神祭后我們就要離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這次請你一定要幫我們。”
季族長微微皺眉,嘆道:“褚大人,如果你們是抱著敬畏之心而來,我們自然歡迎你們。”頓了下,他又道,“我可以幫你這次,但你們能不得得到神主的認可,恕我無法保證。”
聞言,褚大人眸色微沉。
很快他便收拾好心情,微微點頭,“你說得對,如果真的不行……我們不會強求,或許這便是大夏皇朝的命運。”
褚大人沒有在季族長這里多待,很快便告辭離開。
回到客院,發現三個年輕人居然回來了,他有些詫異,“你們沒去參加慶典?”
蕭錦繡是個活潑的姑娘,馬上就說道:“沒去呢,半路上遇到大氏族的少主,原本是想和她聊聊的,哪知道她實在太受歡迎,咱們很快就被人擠開,都沒和她說幾句話。”
難得遇到對方,卻被人擠走了,看著機會這么溜走,還是挺遺憾的,自然也沒什么心情再去玩,便直接回來了。
蕭錦榮感慨道:“那些大氏村的人對那位季少主是打從心里敬愛,這種人心所向還真是挺可怕的。”
大夏皇朝的開國皇帝只怕也沒有這么得人心。
怪不得朝廷一直不敢輕易插手大氏村的事宜,對大氏村頗為客氣。
褚大人笑道:“通靈者能溝通神靈,聆聽神喻,占卜福禍,人們自然敬愛她。”
三人聽后,覺得有道理。
大氏村是有神靈傳說的地方,村里的人都信神、祭神,他們對神靈的敬仰和崇拜不摻雜一絲私心,到底與外面的人是不一樣的。
**
季魚并沒有在人群中待太久。
她總有辦法脫身,只要說一句要回神屋聆聽神喻,族人便會恭敬地散開,不再打擾她。
季魚沒有回神屋,來到生長著一株茂盛的巫神樹的河邊。
村里很多地方都種植著巫神花, 不過并不密集, 人們更喜歡去村外的巫神花樹林里采摘巫神花,就像是一場虔誠的奔赴。
他們堅信,自己親手摘的巫神花獻給神靈,才是最誠心的。
季魚攏了攏裙擺,坐在河邊的石磯上。
阿黍將帶來的食盒打開,里面有幾樣用巫神花做的糕點,還有巫神花釀的酒,以及一壺花茶。
季魚品著茶,欣賞著夜色下河。
這條河叫大氏河,它流經大氏村,以此得名。
“阿黍,你看夜晚的大氏河像不像傳說中的幽河?”季魚突然問道。
夜色冥冥,河水幽幽,正是昏冥未明。
阿黍不禁抖了下,趕緊說:“少主,您別胡說,大氏河哪里像幽河?它不通幽冥的。”
季魚嘻嘻一笑,“你膽子真小,怕什么?”
“少主!”阿黍苦著臉,“我當然怕啊,幽河通向幽冥,與天地盡頭相連,幽冥的盡頭可是有怪物的,聽說怪物能通過幽河來到人間……”
說到最后,她反而怕得不行,伸手拽住季魚的袖擺。
季魚見她嚇得厲害,生怕嚇出個好歹,好聲好氣地安撫:“乖啦,有我在呢。”
將阿黍安撫好,她也不敢再說什么幽河、怪物之類的。
雖然她有時候總覺得夜晚的大氏河確實和傳說中的幽河很像。
看到河面上飄來的河燈時,季魚突然來了興致,也去放了一盞河燈。
她放的河燈是供奉在神屋里的巫神燈。
“阿黍,你看,有巫神燈在,神靈會保佑大氏河,不會讓它變成幽河的。”
阿黍乖巧地點頭,蘋果臉露出笑容,也去放了一盞河燈。
她放的并不是巫神燈,只是一盞很普通的燈。
河面上順水飄的燈都是普通的花燈,當唯一的巫神燈匯入其中,十分醒目,眾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少主放的巫神燈。
夜色下的河流淙淙流淌。
季魚坐在河邊,望著河面上,一盞盞河燈不知被流水帶去何方。
突然,一只修長白晳的手將那盞巫神燈從河中捧起,那一刻,河水安靜無聲,再無流淌之意。
季魚的瞳孔微動,目光落到立于河中央、手捧著巫神燈的神靈。
祂的下半身沐浴在河水之中,長長的袖擺被河水沾濕,卻不見半分的濕潤,仍是干干爽爽。
神靈捧著巫神燈,涉水而來,來到她面前。
季魚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呆呆地望著面前的神靈,祂是如此的英偉、厚重,充滿神性,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
神靈俯首,將一盞燈遞給了祂的信徒。
季魚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神靈遞來的燈,嘴巴微微嚅動,想說什么,神靈已經離去。
一陣夜風吹來,阿黍打了個噴嚏。
她覺得好像有些冷,怕季魚生病,趕緊道:“少主,夜風大了,我們回去吧。”
季魚捧著巫神燈,沒有拒絕,起身和她一起離開,她們背著那條被黑暗籠罩的河,朝神屋而去。
大氏河在夜色下,亙古沉默,唯有淙淙流水繞過這片土地。
它不知源起,亦不知流向何方。
大氏村璀璨的燈火落在河面上,星微的燈火像是將這條河從黑暗拖曳到人間,又像是連接著人間與幽冥的幽河-
走到半路,阿黍終于發現季魚懷里抱著一盞巫神燈。
“少主,這燈哪里來的?”
她有些疑惑,少主不是已經將巫神燈放河里了嗎?怎么她還有一盞巫神燈?
季魚朝她笑了笑,“這是神主送我的。”
阿黍看著糊里糊涂的,并未多想,說道:“真的呀?是神主來了嗎?”
“是啊,神主來了。”
回到神屋,季魚抱著巫神燈來到主殿,鄭重地向神靈表示感謝。
“神主大人,我很喜歡這盞燈,謝謝您的饋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有昨晚無意冒犯神主大人,請神主大人原諒!我知道神主大人一直看著我們,神主大人不是小氣的神靈,您還特地將我送回房,沒讓我睡在院子里生病,神主大人真好……”
季魚一邊說,一邊偷瞄神臺上的神像。
她心里是歡喜的,神靈愿意送她巫神燈,看來神靈應該是不介意她昨晚的冒犯。
和神靈嘮叨完,季魚將那盞巫神燈放到她的房間,擺在房間里的桌上。
阿婆好奇地問:“你怎么將燈帶回來了?”
巫神燈一向供奉在神屋的主殿,季魚很少會帶回來。
季魚滿臉歡喜之色:“它是神主送我的,我要放到房間里供著,這樣算是神主一直陪著我了。”
阿婆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發,“真是傻孩子。”
神靈高不可攀,祂們俯視人間,卻不會事事滿足人們,神靈不會偏愛任何一人,神靈無愛無欲,只有人類才會奢望得到神靈的偏愛。
**
翌日,季魚聽說族長帶著幾位客人過來。
她在平時活動的居室接待他們,阿婆和阿黍跪坐在她身后,滿臉嚴肅地看向客人。
族長坐在一旁,褚大人帶著三名年輕人坐在季魚的對面。
周世鄴三人看到對面一身莊重的巫云服的少女,她優雅地跪坐在那里,繪制著大片紅色巫云圖紋的裙擺層層散開,白與紅相間的色澤,給人一種莊重之感。
三名年輕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明明昨晚剛見過,當時他們覺得大氏族的少主是個親切溫和的姑娘,今日又覺得,不愧是與神靈溝通的通靈者,那雙清亮的黑眸凝望而來時,似是要將人看穿,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褚大人的神色沉穩,他先是朝季魚鄭重地行了一禮,說道:“季少主,我們此次過來,想請神靈為我們指明方向,愿大夏百姓不再受災厄困苦。”
說到這里,他微微閉眼,掩住眼里的痛苦。
周世鄴三人的情緒也有些低落。
季魚眸光微動,說道:“你們要問神?”
“是的!”
她微微一笑,“可以。”
季魚起身,帶著客人朝神屋走去。
其余的人則跟在她身后。
走在最后的是周世鄴等人,他們小心地觀察沿途的環境,不免有些緊張,當來到神屋前,心中的緊張達到頂峰。
族長見他們站在神屋前裹足不前,說道:“褚大人,你們進去罷。”
平常時候,神屋是不允許人輕易進入的,只有禰神祭時是例外。
在禰神祭期間,外來者若是有問神之事,得到通靈者的允許可以進入神屋,向神靈提出訴求、祈愿。
當他們進入神屋時,突然間這世間所有喧囂似乎都消失,只剩下一片寧靜。
眾人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懾。
這時候,沒有人出聲,他們安靜地跟著季魚來到神屋的主殿。
剛進去,便看到端坐于神臺上的神像,雖然只是一座神像,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讓他們不敢直視。
季魚站在神臺前,轉頭看他們,說道:“開始吧。”
第209章
阿婆雙手捧著一個匣子過來,從里面取出一對用琥珀木制成的杯筊。
琥珀木的色澤十分漂亮,在陽光下呈現清透的琥珀色澤,大氏族人很喜歡用琥珀木制做各種器具。
例如用來占卜打卦的杯筊,迎神用的各種樂器,以及巫山杖等。
季魚焚香凈手,雙手接過杯筊。
她穿著一襲繁復的巫云服,以白為底,上面繪制著十二重巫云圖紋,頭發扎成一束,戴著巫云帽,帽沿處有巫云圖紋的銀片墜落,半裹著她的臉,更襯得她的眉目如畫,氣質清透恬然。
當她安靜地站在那里,神秘而莊重。
季魚捧著杯筊,赤足沿著香爐繞上三圈,然后恭敬地跪在神像前。
當她開始擲杯筊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清脆的聲音響起,兩個杯筊落地,為二陽面,乃為笑杯。
周世鄴三人有些迷茫,看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倒是褚大人曾經見識過大氏族的卜筮,面露失望之色。
第一次結果是笑杯,情況不明,可以再繼續打一卦。
季魚面色不變,繼續擲杯筊。
在眾人的注目下,兩個杯筊落地,呈二陰面。
周世鄴只覺得心臟咚的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地捏住,雖然他看不懂這種卜筮之法,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兩片杯筊與先前完全相反的兩面,似乎并不代表是好的。
季魚看向他們,然后搖頭。
這是陰杯,神表示不可,不行,不準。
他們所求、所問之事,神不予回應。
褚大人像是脫力般,挺直的脊背有瞬間的蹋陷,像是一下子被抽掉精神氣。
蕭錦榮兄妹倆不知所措。
周世鄴下頜緊繃,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季魚,眼睛隱隱泛起些許血絲,整個人處于一種極度忍耐的狀態。
他忍不住開口:“季少主……”
季魚平靜地看他,將杯筊收起,然后起身走出去,繪制著十二重巫云圖紋的衣擺從眾人面前掠過。
見她出去,族長趕緊將這群人也帶出神屋。
他們重新回到剛才的居室。
只是此時褚大人等人的狀態都不太好,神色看起來很勉強。
褚大人看向坐在那里的季魚,啞聲道:“季少主,大夏皇朝正值多事之秋,如果得不到神靈的庇護,只怕……那些百姓會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我們無能為力。”
他閉了閉眼,繼續道:“他們說,這是神罰!”
蕭錦榮兄妹倆也不禁紅了眼睛。
季魚跪坐在那里,雙手交疊在膝蓋上。
聞言她笑了下,只是笑容很淡,更像是一種嘲諷:“褚大人,就算是神罰,巫神也管不到外面,神靈并不是什么都會管的。”
這話里的意思很明顯,降下神罰的不是巫神,這事巫神無法管。
季族長不禁嘆氣,不過也沒說什么。
作為氏族之人, 他更明白神罰的可怕, 而這千年間,氏族一一消亡,未嘗沒有神罰的因素。
神靈雖消亡,神罰卻尤在。
當年那場滅神之戰,導致神靈消亡,人族大興。
人族在這片土地建立屬于人族的皇朝,抹去神靈曾經存在的痕跡,人族不再信神、敬神,孰不知,神靈雖已消亡,卻尤有余威。
或許是神罰,或許是人心不足。
誰又說得清呢。
最終,褚大人等人只能失落而返。
**
禰神祭結束后,大氏村恢復往昔的平靜。
季魚則不幸病倒了。
“咳咳咳……”
阿婆端著煎好的藥進來,便聽到屋子里響起一連串的咳嗽聲,咳得撕心裂肺,讓人擔心是不是心肺都要被她咳出來。
她趕緊將藥放到桌上,忙走過去,給趴在床上的人拍撫背,給她順氣。
好半晌,季魚無力地靠坐在枕頭上。
她虛弱地說:“阿婆,我好多了。”
阿婆端來放涼的藥喂她,生氣地道:“明明讓你保重身體,你總是貪玩,是不是又半夜不睡覺,起來吹風?”
最近這孩子喜歡觀星,總趁她不注意偷偷爬起床觀星,夜里的風大,她又不注意身體,說不定生病有這原因。
“沒有的事!”季魚恨不得賭咒發誓,自己沒干這種事。
她真的很愛惜身體的,就算要三更半夜爬起來,她也只會去找神靈嘮叨,哪會跑去觀星。
將藥一口飲盡,她拉著阿婆的手,撒嬌地說:“阿婆,是我這身體不爭氣,讓您擔心了。其實能和神靈溝通已經是我最大的幸運,其他的便別強求了,將來不管如何,都是我的命。”
說著,她朝阿婆笑了笑,笑容豁達。
阿婆卻有些心酸。
她知道歷代的通靈者的身體都會有缺陷,這是與神靈的公平交易,有些通靈者生來目盲,有些則是雙耳失聰,或者體虛、體弱,或是膚發皆白……
天賦越強,通靈者的缺陷越大。
當年季魚出生時,幾乎活不成。
就算好不容易活下來,她的身體一直病懨懨的,大多時候都要躺在床上養病,很少能下床。
不管他們再怎么精心呵護她,也無法阻止她生病。
阿婆輕輕地撫著她的發,眼眶酸澀,最終沒有再說什么。
喝完藥,季魚開始泛困。
她將身體縮在被窩里,盯著頭頂繪著巫云圖紋的床幔。
其實她沒有說謊,她確實覺得用健康來換取與神靈溝通的天賦,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她已別無所求。
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死亡是一種歸途。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并不會遺憾,甚至慶幸來到這世間,讓她能看到神靈,獲得神靈的贈予,是莫大的榮幸。
人生有得便有失。
一陣困意涌來, 她慢慢地閉上眼睛睡去, 唇角邊仍含著笑。
阿婆給她掖了掖被子,看她蒼白的面容,明明帶著病氣,卻仍笑,不禁嘆氣。
有時候,她甚至希望這孩子的天賦別那么強,或許這樣她便不必看到神靈,甚至以后就不會失望。
可惜啊……
**
半夜時,季魚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喉嚨像是被火燒一般難受,干澀腫痛,迫切地想要喝杯冰水緩解。
她的雙眼還未睜開,有些虛弱地叫道:“阿婆……我想喝水……”
屋子里很安靜,好半晌都沒聽到阿婆的聲音。
季魚反應慢了半拍,她慢慢地睜開眼睛,轉頭面向床外的方向。
因為她從小身體不好,就算是夜晚時,她居住的屋子里仍會亮著燈,方便旁人照看她。
幽暗的燈光暈染開來,她看到床邊的一道身影。
紅白相間的巫神服迤邐,紅色的十二寬幅下擺委頓于地,上面繡有十八重巫云圖紋,代表巫神至高無上的身份。
尊貴、厚重、神秘。
寬大的巫神帽彩色冕旒垂落,遮住神靈的面容。
季魚怔怔地看祂,張了張嘴,無力地說:“神主大人,您怎么來了?”
她掙扎著想起,然而身體實在虛軟無力,沒辦法起來拜見神靈。
就在季魚嘆氣時,一只手端著一杯水遞到她面前。
那只手的肌膚是一種瓷白,看不到血色,指甲圓潤,骨節分明,每一塊骨頭似乎都是恰到好處的修長頎秀,有一種優雅無瑕的美感。
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手了。
季魚慢吞吞地撐起身體,背部陷入枕頭中,小心地接過祂遞來的水。
水是冷的,正好解喉嚨的躁熱。
“謝謝神主大人。”她的雙眸直視祂,因為生病,她的臉色很憔悴,然而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歡喜又虔誠地看著面前的神靈。
神靈安靜地坐在那里,一雙眼睛透過冕旒凝視她。
這是季魚第一次真正感覺到來自神靈的“凝視”,雖然她不知道神靈在看什么,總歸是讓人歡喜的。
神靈無愛無欲,祂注視人間,卻從來不會將目光落到人間的任何一人身上。
“神靈大人,您是來看我的嗎?”她開口問道,不等神靈回答,就徑自地說下去,“抱歉,我生病了,這幾天沒辦法給您上香祈福,等我身體好了,我會親自去摘巫神花侍奉您。”
季魚說了很多,其中有試探之意。
原本她以為神靈很快就會離開,卻未想神靈安靜地坐在這里,傾聽她的嘮叨。
就像曾經無數個日子里,神靈端坐在神臺上,沉默地聽著她從小到大的嘮叨一樣。
她從小在神屋長大,神屋不是旁人能輕易進來的,只有阿婆能陪她,阿婆也不會時時刻刻待在神屋。
日子久了,她也會感覺到寂寞。
最后她學會和神靈聊天,向神靈傾訴。
神靈端坐于神臺,不會回應她,她學會自娛自樂,不必神靈回答,只需要神靈當一名傾聽者。
這么多年,她一直保留著這個習慣。
當神靈從神臺走下來,來到人間,她更高興,就算神靈仍是不回答她,也沒有讓她失望。
因為神靈沒有離開呢。
季魚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直到沉沉睡去。
夜風從窗縫吹進來時,神靈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余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的巫神花香-
翌日,季魚醒來時,發現身體好了許多。
阿婆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道:“不燒了,不過還要再喝幾副藥繼續鞏固。”
季魚靠坐在床上,抿著嘴一直笑。
“傻孩子,笑什么?”阿婆奇怪地問。
季魚眼睛轉了轉,問道:“阿婆,昨晚你去哪了?我叫你你都不應。”
阿婆愕然,“我就在外面守著,你有叫我?”
“嗯……當然沒有。”她笑瞇瞇地說,“昨晚我一直睡呢,是在夢里叫你,阿婆在夢里都不理我。”
阿婆聽后,忍不住朝她翻了個白眼。
照顧她喝完藥,阿婆收拾屋子里時,看到巫神燈旁的一個空了的杯子,神色微頓。
她轉頭看向床上依然在笑的孩子,面上的神色變得晦澀。
第210章
等季魚的身體徹底好全時,已經進入夏末。
挑了一個好天氣,季魚親自去村外的巫神花樹林里采摘巫神花侍奉給神靈。
她向來是個守諾的人,更不用說是答應給神靈的侍奉,肯定不會食言。
去采摘巫神花時,季魚遇到季長安等人。
一群年輕人坐在船上,嘴里唱著古老的氏族之歌,面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
日光融融,灑落在他們身上,人們身上的巫云服上的火紅色巫云圖紋像欲要燃起的火焰,與日光相呼應,充滿勃勃生機。
看到對面船上的季魚,他們紛紛打招呼:“少主,您要去摘巫神花嗎?”
季魚朝他們微笑,“是的,你們要去哪?”
“我們要去采鹽。”季長安歡快地說,“現在日頭好,曬鹽比較方便。”
季魚聞言,叮囑道:“你們小心些,天黑前要回來,別在那邊待太久。”
“少主放心,我們知道的。”
年輕人們輕快地笑著,與她道別。
兩條船交錯而過,一條往南,一條往北。
季魚撐著油紙傘遮擋住頭頂熱辣辣的日頭,望著歡歌笑語而去的船,恍惚間似是看到從河里爬出的一道厚重的陰影籠罩在船上,每一個人都像被困在陰影之中,變成了黑白。
“等等!”季魚突然叫了一聲。
交錯而過的船停下來,船上的年輕人們轉頭看過來,詢問道:“少主,有什么事嗎?”
季魚擼下手腕上的兩條巫神結遞過去給他們,說道:“你們將這東西放在船上,以后如果要去采鹽,必須帶上它們。”
季長安探身過來,雙手接住兩條巫神結。
雖然不知道少主是什么意思,眾人都很愿意聽她的話。
“好的,我們會將它放在船上的。”季長安又問道,“少主還有什么吩咐嗎?”
季魚的目光滑過這群年輕人,然后笑了笑,“你們記得,天黑之前,一定要回來,別在外面待著。”
眾人點頭:“好的,少主請放心!”
這次船終于離開。
季魚轉頭,目送船上的年輕人離去。
“少主,怎么啦?”搖船的阿黍不解地問道,“長安他們只是去鹽湖那邊采鹽,您不用擔心啦。”
鹽湖在巫神山外,要繞過巫神山。
乘船順著河流過去的話,不到大天就能到,一天可以來回,一般不會有什么危險,除非遇到從山林里跑出來的野獸。
季魚沉默了下,說道:“沒什么。”
她心里有些不安,敏銳的靈覺讓她察覺會有什么事發生,然而卻又說不出是什么,更無法阻止他們離開。
季魚微微閉目,終于明白阿婆曾說過的話,人類的命運軌跡永遠無法干擾,就算是神靈,也無法讓他們避免命運的安排。
采摘好巫神花后,兩人回到神屋。
季魚將巫神花放到神臺上,仰首望著神臺的神像,說道:“神主大人,采鹽的人今天出發去山外了,他們不會有事吧?”
神靈莊重默然,沒有回應她的問題。
季魚嘆氣,焚香凈手,繞著香爐轉了三圈,然后恭敬地跪在神靈面前,“我想請神主大人保佑他們,保佑大氏村。”
接著她拿起兩枚琥珀色的杯筊。
兩片杯筊被擲出,一陽一陰,是圣杯。
神明表示允許。
季魚臉上露出笑容,說道:“謝謝神主大人!”-
天色暗下來時,季魚聽說采鹽的人回來了。
大家都沒什么事,就是季長安半路上摔了一跤,摔斷了腿,估計要養上幾個月。
翌日季魚帶著阿黍去季長安家看他。
秀美的少女見她親自過來,又是開心又是擔憂,“少主怎么來了?是來看長安的嗎?他沒什么事啦,不必您親自來的。”
“長櫻。”季魚朝她笑了笑,“我進去看他。”
季長櫻領她進門。
屋里的季長安坐在床上,一條傷腿用木棍固定著,用布纏住,擱放在一張藤椅上。
看到季魚,他驚喜地說:“少主您怎么來了?”
“少主來看你。”季長櫻一巴掌朝弟弟的腦袋拍過去,埋怨道,“都怪你,不好好走路,自己摔了沒什么,居然還要勞少主親自過來看你,實在太不應該了!”
這話聽著就蠻不講理。
不過大氏族的人都是如此,知道他們少主身體不好,寧愿自個累著痛著,也不愿意讓少主為他們操心。
正如他們侍奉神靈,卻不會有點什么不如意的事都要去找神靈一樣。
大氏村的人大多懂得適可而止,知足常樂。
季魚坐在季長櫻搬來的凳子上,目光落在季長安身上。
十五六歲的少年精力旺盛,身上有一股勃勃生機。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陰影籠罩住那生機,像是要蠶食他身上的生機,讓少年明亮的雙眼漸漸地蒙上一層陰霾。
季魚心中微緊,問道:“長安,你是怎么摔的?”
季長安撓了撓臉,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好好地走著,那路挺平坦的,應該不會摔的,我覺得當時應該有什么東西絆住我……”
“不可能!”季長櫻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我問過采鹽隊的其他人,沒有東西絆你,那里連塊石頭都沒有,肯定是你自己走路不小心。”
季長安扁嘴,“阿姐,真的有東西絆我,不然我不會摔的!你看我從小到大,走路哪里會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跑能跳的,就算真有人絆我,我也從來不會摔……”
季長櫻神色微僵。
其實昨晚季長安回到家后,他們就問過他,季長安堅信當時有東西絆他。
季長安從小就長得皮實,那是在山野林間長大的鄉下孩子,上山下河,爬樹摸魚,啥都會,皮實得就算摔摔打打都不會受傷,哪會絆一下就摔斷腿……
季長安見阿姐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說過了,趕緊轉移話題,朝季魚道:“少主,等我腿好了,我要給神靈采摘巫神花,讓神靈保佑我,肯定不會有事的。”
季魚臉上的笑容未變,將一個墜著云紋銀片的巫神結遞給他,“這是供奉在神臺上的巫神結,你以后戴著吧。”
普通的巫神結是沒有銀片的,只有神臺上供奉的才會有。
季長櫻姐弟倆又驚又喜。
“謝謝少主!”季長安雙手恭敬地接過,一臉感動地說,“少主,謝謝您為我操心,我以后一定會小心的。”
季魚沒再說什么,叮囑他好好休息,便和阿黍一起離開季長安家。
她沒有回神屋,而是來到大氏河邊,站在一處河埠頭上。
大氏河橫穿整個大氏村,還有幾條支流,水澤豐富,人們出行時大多喜歡乘船從這頭到那頭,能節省很多時間。
夏末的天空澄澈,河水碧波蕩漾,一條條船劃開水面,泛起一層層漣漪。
季魚望著平靜安詳的河面,怔怔地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黍坐在一旁,無聊地扯來一把琥珀葉,一片片撕開,將它們投入河里,看著河水將它們推向遠處。
將手里的琥珀葉都禍禍完后,她扭頭看向季魚,說道:“少主,您不開心嗎?”
季魚像是在發呆,沒有回應她的話。
阿黍又說:“少主,您別想太多啦,季長安應該只是不小心受傷,沒什么事的。”她以為少主是因為季長安受傷不開心。
作為大氏族的少主,亦是通靈者,她肩負著族人的希望,也有守護著族人的責任,每一個族人遭受災難時,都會讓她難受。
季魚回過神,朝她笑了笑,“嗯,我知道,我沒有不開心。”
阿黍到底年紀還小,不太懂少主的意思,哦了一聲。
好半晌,季魚道:“阿黍,回去了。”
“好嘞。”
回到神屋那邊,兩人一起被阿婆叨念。
“阿黍,你怎么能帶少主出去,也不給少主戴頂帽子遮陽!”阿婆罵不懂事的小輩,然后又生氣地對季魚說,“外面太陽那么大,曬得人頭暈,少主您不趕緊回來,不怕中暑嗎?”
說著便提了一壺涼茶過來給兩人解暑。
阿黍確實熱得很,灌了兩大碗涼茶,季魚身體不好,不敢多喝,只喝了小半碗。
一碗涼茶入喉,暑氣仿佛都消除不少。
晚飯時,季魚吃得不多。
阿婆看她心情不好,嘆道:“季長安那孩子怎么樣?”
“看著挺好的。”季魚說道,“如果沒有意外,他的腿養上一兩個月就好了,就是……”
阿婆平靜地說:“你看到什么?”
季魚怔怔地看著阿婆。
阿婆的年紀其實已經很大,很多老一輩的村民們說,他們小時候阿婆就在了,現在他們老了,阿婆還在。
有人說,阿婆是因為放不下|體弱多病的少主季魚,也有人說,阿婆放不下的是大氏村……
阿婆的頭發花白,臉上也布滿皺紋。
但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就像歲月可以改變她的容貌,唯有那雙眼睛永遠不會變。
季魚輕聲說:“阿婆,有不祥的陰影來到大氏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的身體微顫,雙手緊緊地揪住裙擺,將上面的十一重巫云圖紋抓皺。
“神主……為何允許不祥入侵大氏村?是因為我們沒有虔誠地侍奉神主,神主的力量太弱了嗎?阿婆,神主會像那些……一樣消失嗎?”
季魚越說,聲音越顫,充滿無助。
發現采鹽隊籠罩的陰影后,她回想起無數個夜晚,當她眺望著夜色中的大氏河時,總算明白那種異樣感由何而來。
原來早就在很久以前,就曾經有預兆,只是她不敢多想。
阿婆嘆了口氣,伸手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說道:“沒事的,神主還在呢,你要相信神主。”
“真的?”
阿婆淡淡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