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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撲通、撲通。

    心臟在胸膛中劇烈起伏, 幾乎要阻遏呼吸,發出‘鑼鼓喧天’的震鳴。

    老舊住宅樓狹窄的樓道他走過無數次,又在每天睡前在腦中模擬過無數次路線, 幾乎憑借身體的本能邁開步伐。

    肺腑炸開撕裂般的疼痛。

    隨著每一下喘息,喉嚨深處好似已有腥氣傳來。

    穿著陳舊大衣的逃犯好幾次摔倒在地, 不顧蹭破的手重新站起來,跌跌撞撞向著前面跑去。

    身后一道瘦削身影卻緊追不放。

    如同揮之不去的影子。

    真正的追逐同之前演練的截然不同。演練時他一心只有快速到達終點, 什么時候該走另一個彎道,什么姿勢跑得最快。

    但是此時此刻, 一切想法都被拋之腦后。

    驅逐炸彈犯奔跑的原因只剩下一個, 來源于恐懼的本能。

    不顧一切向前方跑去,穿過住宅樓的樓梯, 拽開擋住隱秘通道的隔板, 等他整個人鉆入狹小的地道才猛然喘出幾口氣來。

    但下一秒, 整個密道都震動起來。

    磚石砸在身旁, 無形的利刃刺穿墻面, 然后硬生生將這里掰開一條口子。

    他轉頭,冷汗模糊視線。

    微光從洞口位置透入,黑卷發的少年彎腰, 一雙異色的眼眸看向內里, 直直注視過來。

    修長蒼白的食指豎在唇邊。

    少年凝望這邊,然后緩慢地勾起嘴角。

    眼睛暗得像死鎖獵物的蛇。

    炸彈犯掙扎著向前方逃去!

    不顧是否狼狽不堪, 身后那人簡直如同一道沒法擺脫的鬼魅。

    他氣喘吁吁, 在某個心跳蓋過一切聲響的瞬間, 詭譎而濃郁的黑紅色終于隨著死亡警報的叩響, 悄然出現在面前。

    一對根根翅羽都同刀刃鋒利的擬翼落下,自他面前劈開一道狹長刀口。

    剛從通道那側探身的逃犯就地一滾, 喘著粗氣想朝另一邊跑去。

    轉頭時入眼又是一片猩紅。

    腳步聲由遠及近,馬丁靴厚重的跟落在地上,步步逼近。

    掀起心臟爆裂般的轟鳴。

    有東西被少年隨手甩下,砸落在側臉上,冰涼。

    羞辱感被炸開的恐懼掩蓋。

    炸彈犯如同被一塊滾燙的烙鐵砸中,在地上拼命扭動幾下,才擺脫開軟蛇一樣的襲擊物。

    他喘著粗氣看,才發現是一截紅繩。

    再看手腕,那里已經空無一物,新鮮的淤青劃痕混著汗水和血液往下流淌。

    黑卷發的少年準確無疑地說出他的名字,眼睛瞇起,如同在看一團死物。

    里面壓著深不見底的潭:“……你根本沒有本事做出那種炸彈,也沒本事逃出天羅地網。”

    “你……”話音落下。

    炸彈犯的呼吸忽然卡在喉嚨里,擬翼瞬息之間劃破側臉,然后停留在喉嚨一步之遙的位置。

    “我讓你說話了?”少年輕聲問。

    鞋底踩在嘴上,粗糙的紋路逼出濕漉漉的血水,輕慢地碾過。

    半響,才慢吞吞松開:“抓緊時間。”

    “我、我!”爆炸犯睜大眼睛。

    他沒在對方臉上找到任何一分和被他炸死的警察相像的地方。

    一對巨大的擬翼自身后展開,濃重的黑紅幾乎化作實體。

    目光投射過來,沒有任何溫度。

    恐懼在這一刻擊垮理智,他口不擇言到結巴:“……有人!我、我找過去的時候…有人說可以幫我……策、策劃路線,還有那些……炸彈的材料,都是他們給的!!我……”

    他哆嗦著,見對方目光落在自己側方地面的紅色上,嘴唇一顫:“這是…當時在、在那個房子外面的店,我覺得…是、是好兆頭,就……買了……”

    擬翼尾端不輕不重扇下:“閉嘴。”

    像是只被掐住嘴的鴨子,瞬間沒了聲響。

    炸彈犯閉上滿是紅血絲的眼睛。

    他胸膛劇烈起伏著,此時已經后悔了。

    如果回到十幾天之前,他說什么都不會答應,也不會再出現在少年面前。

    他還記得……放自己離開暗無天日的、像是老鼠洞一樣的藏身處時,那個走在最前方的人輕笑:

    “做什么…很簡單,你最擅長的。”

    “一場精心策劃的爆炸。”被叫做白蘭地的白發男人雙手交疊。

    那個因為造成一起轟動米花市的爆炸案而不得不逃命的犯人依舊不大明白。

    一起爆炸?

    那他為什么要出現在距離爆炸點最近的位置,然后將一個人引到目的地。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白蘭地笑道:“因為他不過是一個剛成年的孩子。”

    “一點,一點。再往他的軀殼里傾倒更多……紅色。”

    身旁,放置的紅酒杯中,紅色酒液的容量早已經超過常規意義上合乎禮數的位置,不斷向上。

    直到沒有一絲空隙。

    過于飽滿的液體在杯口處微微隆起。但白蘭地如同無知無覺般,再次晃動手腕。

    酒液傾倒而下,于是那些液體從酒杯中爭先恐后流出,像是誰濺出的血。

    那人笑,聲音居然帶著幾分溫和:“就能讓他變得更加……瘋狂。你之前不就做得很好?”

    一場蓄謀已久的、和三年前完全一致的爆炸。

    爆炸犯沒有再多問,相反,他對于馬上要重新出現在一個被自己炸死的警察的遺屬面前這件事躍躍欲試。

    帶著難以言喻的狂熱。

    但是現在,之前所有準備好的落井下石的戲碼和對此的期許都變成無法形容的恐懼,沉甸甸地壓在胃里。

    根本不一樣…和他預想之中截然不同!

    他匍匐在地上,就好像一只被逼入包圍圈的老鼠,那家伙不緊不慢地自遠處踏步而來,看似漫不經心,但只有真正身臨其中的人才知道。

    那對、那對詭譎的擬翼,就如同釘死老鼠的捕鼠夾,如同兩雙合并而成的牢籠。

    偏執而壓抑的氣息幾乎鋪天蓋地,同那些黑紅的咒力一般無處不在!

    這還不叫瘋子?!

    那人眼里濃烈到宛有實質的偏執讓逃犯忍不住打起哆嗦,什么東西拍下來,無聲無息的,將他像一只螞蟻般碾在地上。

    另一種戰栗卻從最深處竄起,讓他如墜冰窟。

    白蘭地的話語又出現在耳邊。

    “一點,一點。再往他的軀殼里傾倒更多,就能讓他變得更加……”

    爆炸犯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逼瘋?不,根本不是……

    簡直就像是…想要逼出另一個……什么……怪物。

    他曾經帶著厚重的口罩,沉默寡言地跟在那些人后面,給地底之下的東西喂過食物。

    那些猙獰的觸手,只有佩戴特殊用具才能看見的東西,卻從來沒有帶來過如今天般的惶恐。

    大抵因為面前,黑卷發的少年依舊是人類身軀。

    但是那副漂亮的皮囊之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躁動。

    爆炸犯喉嚨滾動,聲帶顫抖。

    半響說不出一個字。

    他本該、本來應該按照計劃里那樣,將自己的炸彈、已經上了摩天輪的人都在毫不知情的少年面前說出。

    像是每個留有后手,等待著對方露出驚慌表情的人。

    但是現在他嘴唇哆嗦著,半個字都沒敢說出來。

    腦內的警報變成實質性的壓力,落在喉嚨處,讓他恐懼于去挑釁、去用話語吸引面前少年的注意力。

    甚至恐懼和他對視。

    過去三年里,他無數次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戲耍了一番警察,通過不斷幻想那些人的痛苦來填補自己。

    此時此刻,那些被自己手動積累起來的自滿蕩然無存。

    他只不過是只茍且偷生的老鼠。

    ——劇烈的聲響從遠處傳來,大地仿如同震。

    松田伊夏轉頭。

    破碎的情緒在眼眸里孕成一簇烈火,好似想要通過整個眼眸,燃燒倒映在其中的無色的世界。

    他對所有巨大的轟鳴、震動、火光都分外敏感。

    并非來自親耳傾聽,這種震動回蕩在每一個午夜夢回的夜晚。

    無數次他從漫長詭譎的長夢中驚醒,蜷縮著如快要溺亡的人般大口呼吸時。

    這轟鳴就響徹在耳邊。來源于他的骨血深處。

    經久不滅。

    但此時此刻的震動,只是暴雨的前兆。

    并非來自于一切會帶來火焰、灰燼、廢墟、傷痛的事務。

    這個季節的暴雨是天空突如其來的咆哮,吼叫時如萬千高樓傾倒而下。

    暴雨接踵而至。

    一顆連著一顆,變成雨幕,砸落在地時洇濕起淺霧。

    那雨給萬事萬物蒙上一層灰白色調,唯有那側猩紅的眼睛依舊明亮而滾燙。

    他忽然明朗。

    關于紅繩,幫助他們犯案的背后,地下飼養的怪物,那些漆黑的粉末。

    所有重大事故和案件帶來的恐懼分門別類,最后都可以歸為一樣:對于死亡的恐懼。

    對于活下去的渴望。

    負面情緒源源不斷地匯聚在一起,變成了地下不知道經過多久的喂食、飼養,幾乎快和米花市融為一體的咒靈。

    他之前一直奇怪,為什么那些黑色粉末不需要任何改動,而那個叫灰原哀的女孩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基于黑色粉末基礎下的改良。

    因為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讓屬于咒靈身上的一部分血肉凝聚而成的粉末更加穩定而已。

    所以他總是能在江戶川柯南和灰原哀身上聞到淺淡的咒氣。

    他們的返老還童并非來源于科學的藥材,而是詛咒。

    只要足夠穩定,只要不斷飼養、讓地下的秘密變得更加龐大、聚集更多的對于死亡的恐懼。

    然后只需要一點點穩定劑,就能————

    永生。

    一口輕微的、略帶血腥氣的吐息從喉嚨中滾出。

    永生,永生。

    因為這個字,這座自己自小生活的城市,淪為了一個巨大的試驗場。

    負面情緒的聚合體在地底沉浮,看不見的詛咒促成越來越多的命案,無數死亡堆砌而成的濃烈的恐懼又被人捕捉,反哺回去。

    所有一切,不過是那些貪婪私欲的……犧牲品。

    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撕扯,有些反胃。

    松田伊夏忍不住勾起嘴角,但弧度被暴雨切分到支離破碎。

    有的時候他覺得奇怪,那些人花了數不盡的代價去追求長生不老,試圖把自己的身體定格在最完美的壯年。

    他卻做夢都想看見松田陣平眼角布滿皺紋的模樣。

    他才不會嫌棄。

    他要用手去一點點撫摸那些皺紋。

    ……

    呼吸化為一顆落下的雨滴。

    腳下動作用力。

    骨頭斷裂的脆響和慘叫一并傳來,又被雷聲掩蓋,但黑卷發的少年并未分去任何一個眼神。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

    這里的位置太過巧妙,同杯戶購物廣場僅僅幾道矮墻之隔。

    這些不過兩人高的墻面擋不住商業中心高聳的購物大樓,巨型LED燈在雨幕中變成斑駁的色塊。

    中心,環繞著彩燈的摩天輪轉動,好似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松田伊夏凝望那處。

    頃刻之后。

    隨著一聲無法透過雨幕傳來的爆炸聲,那座歷史悠久的摩天輪的轉架發出刺耳摩擦聲,幾下晃動過后。

    停在半空。

    72號轎廂晃動兩下,外面新刷的油漆在雨水中帶著舊色。

    如同來自三年前的夜幕。

    第142章

    “……又不見了。”江戶川柯南坐在天臺上頭疼。

    面前空空蕩蕩, 只有米花市凌晨不變的夜景,在遠處搖曳成一團模糊不清的光影。

    男孩沉默,緩緩把頭埋在膝蓋里, 開始抱頭崩潰。

    又跑到哪里去了,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心里突突打鼓, 源于從初中開始就養成的習慣。

    畢竟初次見面和再次見面這最能給人留下印象的兩次,松田伊夏的表現實在一塌糊涂。

    好像沒有一次不亂糟糟又血漬呼啦的。

    就算之后對方依舊很難融入他們當中, 不是晚到就是早退,但每次工藤新一放學時還是會側頭看看對方的座位, 只圖個心安。

    江戶川柯南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到這些。

    天臺上風很涼, 金色頭發的混血男人確認安全后就匆忙走了,男孩一時失去行動目標, 又早早和毛利蘭打過招呼今晚不回家。

    干脆就這樣坐下。

    松田伊夏離開得太過匆忙, 等他從天臺上站起來, 只看見了那家伙轉瞬即逝的側臉。

    眉峰垂下, 神色郁郁, 眼中好似融了一簇火。

    映著眉眼,把原本冷冽的神色都燒得滾燙。

    很久沒有見過對方這種神情,以至于江戶川柯南一時想不起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

    只在天臺上靜坐著。

    比起其他兩個女生很久之后知曉他還有個哥哥時的驚訝, 他其實更早就見過對方和兄長相處的模樣。

    也是夜晚。

    初二, 松田伊夏連請了幾天假,在最角落位置的書桌永遠空空蕩蕩。

    最近流感嚴重, 工藤新一前幾天就感覺他神色懨懨, 不需要推測就知道是中了招。

    他當時只知道對方母親早逝, 父親也在幾年前去世, 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老舊板房里,思來想去怕少年高燒燒暈在房子里沒人發現, 最后還是大晚上套上衣服出了門。

    老街區晚上只有昏黃路燈,工藤新一根本沒來過這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只能憑借微弱的路燈光看門牌。

    一堆沒什么辨識度的姓氏就掛在門口,有幾家根本就沒有這個東西,導致他尋找的過程分外艱難。

    快到樓下,遠處就看見車燈。

    有道身影小心翼翼推開院門口的鐵門,往里面走去。

    工藤新一走近一看門牌:松田。

    當時才初中的偵探瞬間警覺:難道進賊了?有人打探過他們家只有個小孩在所以準備晚上進來偷東西?

    他連忙幾步跟上,過去小心趴在旁邊往里看,只見那道即將強闖民宅的身影在門口佇立片刻,用手機發了幾條消息,然后掏了掏口袋。

    ——拿出一把鑰匙。

    工藤新一的第一次打擊小偷行動差點打擊到業主身上,在門口自閉幾秒,他忽然意識到不對:松田伊夏家里還住著其他人?

    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道身影沒等到回復,于是只能暫時敞開門,又回到車那邊,提著幾個大購物袋往里面走。

    借著昏黃燈光,里面的東西并不難認,一堆五花八門的零食,有幾個信封搭在上面,里面很厚實。

    這道影子就像個午夜到訪的圣誕老人,把東西放下,在路燈下站了會兒,又離開了。

    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那輛車在經過他時停下,車燈照出他身上的校服后才不再停留離開。

    屋子里靜悄悄的,看著像松田伊夏已經睡熟了。

    工藤新一在門口徘徊半天,感覺看樣子是沒事,一抬頭卻發現問題:剛才臥室那扇窗戶是緊閉的,現在卻打開了。

    那家伙根本沒睡!

    他干脆敲響房門,等了好半天才有人打開。

    松田伊夏套著件有些寬大的連帽衫,杵在門里看他。終年蒼白的臉色此時像點燃了一樣,紅暈從臉頰一路燒到耳朵。

    站在門口的工藤新一被一把拽進去,接觸那刻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也太燙了!

    “你這是燒到多少度了?”工藤新一嚇了一跳,下意識躲避后立刻探手去摸對方額頭。

    沒摸到,被躲開了。

    “沒到40。”還能茍。松田伊夏得過且過,不理解對方的著急,回客廳時順便還把放在玄關里的購物袋拎走了。

    工藤新一急得在房間里踱步,他真怕對方再燒下去燒成笨蛋,腦子里一時間想的是本來他國語就一塌糊涂,考得好全靠腦子聰明其他科拉分,燒傻了那還得了!

    他就這么看著對方就著冷水吃了藥——購物袋里的,最近流感實在嚴重,于是原本應該裝滿零食的袋子里多出幾盒特效藥來。

    剛好能用上。

    一直等把能緩解的事情都做完,工藤新一才松了口氣,他坐在沙發上,終于想起來問剛才走的人是誰。

    “我哥。”只幾秒的停頓,沒什么情緒。

    “你不是沒睡,我看他還給你發短信了。”工藤新一從對方手上接過一瓶水,這才發現這里根本沒有飲水機,不如說一樓連生活氣息都沒有,好像沒有人住一樣。

    “為什么不干脆讓他留著,萬一晚上又燒起來……”

    松田伊夏沒回應。

    他慢吞吞把吃的東西一股腦扔進儲物柜里,又把裝著生活費的信封塞進連帽衫口袋,然后打了個哈欠:“明天我也不去學校了。”

    手動下達逐客令。

    得,完全白跑一趟。

    唯一的收獲就是知道對方暫時沒在家里昏迷,又得到了一瓶新開封的礦泉水。

    工藤新一已經習慣了對方這種在日本看來十分缺乏禮節的性格,他擺擺手:“沒事就行,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

    “不用來。”松田伊夏一點沒客氣,“你來我還得招待。”

    在心里默念了三遍這是病人,工藤新一才腳步不變地走到門口。

    到庭院外面,他朝著站在玄關里沒出來的少年揮手。

    室內就亮著一盞燈,照不盡夜晚無邊的暗。

    松田伊夏身上那件衣服有點過于寬大,也是在這時工藤新一才忽然注意到這些細節。

    很寬松、看上去洗過很多次,因為難洗的一些污漬位置略微泛白、款式有些舊了。

    好像是別人的。

    寒風冷厲。少年輕微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合攏身上因為過于寬大根本不能遮風的連帽衫。

    但神色卻在收攏這件衣服時莫名一松。

    從遠處看去,近乎是柔和的。

    工藤新一收回視線,離開了。之后那件連帽衫他再也沒見對方穿過。

    他很難從松田伊夏臉上看見柔和的表情,好像對方說話動作時只有帶著銳利的肆意,垂下眼角后又只剩下揮之不去的陰郁一樣。

    全然沒有中間值。

    一直是這樣,整個人就像是一張老舊報紙上剪下來的黑白貼畫,冷淡而無光。

    想到這里,江戶川柯南忽然想起來,自己上次看見那種鮮亮的神情是什么時候了。

    爆炸案發生的半個月后。

    他終于在老宅前面逮住了半個多月不見身影的少年,對方早出晚歸不知道多久,戴著兜帽,被他拉住時帽子滑落下來,又露出那雙異色的眼睛。

    也燙。

    不是那晚他伸手抓住發高燒的家伙,被體溫燙到的那種感覺。

    是另一種層次上的,他好像整個人被對方的眼睛灼燒了,明明什么都沒有發生,卻泛起輕微的痛意。

    不滅的一簇火亮在少年眼睛里,好似一盞紙做的花燈終于有了燭心。

    這點燙意和亮度讓他不再像是一個黑白的剪影、一個無聲的空殼。

    但是當時工藤新一依舊沒來由的感覺危險。

    好像這把火會無知無覺的燒起來。

    不知疲憊地灼燒松田伊夏的靈魂,直到一切只剩下灰燼。

    江戶川柯南緩慢閉上眼睛。

    因為這個想法,胸膛里騰起另一種難言的感情。

    有噪音從遠方傳來,因為隔得太遙遠,又被稀釋成比蚊蟲聲大不了多少的震動。

    男孩站起來,朝著遠處看去。

    下一秒,他瞳孔輕微地收縮。方才在領域中的遭遇讓他尚且能看見那些世界里無處不在的咒力。

    此時,自米花商業中心的位置,一直綿延到杯戶。

    一道巨大的黑幕正緩緩落下,像是一個碗被倒扣在中間。

    天空一聲雷鳴。

    ——***“要下雨了。”

    夜空烏云密布,潮濕從摩天輪的轎廂外透進來,滿鼻都是雨前苔蘚的濕氣。

    松田陣平微不可聞地蹙眉。

    他習慣這個味道,少年的臥室在二樓走廊盡頭,和洗浴室連著。一年四季都是揮散不去的潮濕氣息。

    浴室也是,嗅著這種水汽,他閉上眼都能想到那滿缸冰冷的水。

    隨著浴缸中空間擠壓,水會從四周滿溢而出,在地上積成水泊,然后緩慢流入排水地漏當中。

    于是黑卷發的男人本能對這種氣息不喜。

    他手指蹭過鼻尖,一句關于天氣的閑話脫口而出,但兩人的目光全都沒有從面前座位下的炸彈上移開。

    很奇怪。

    沒有任何倒計時,除了方才輪播而過的字外,上方的電子顯示屏再也沒有任何提示。

    安室透的目光落在上面,帶著幾分凝重和審視。

    心里像是雨后的苔蘚一樣涌出一陣古怪。

    面前的炸彈像是沉重的錨,把他和旁邊幽靈這兩艘小船全都圈定在同一位置。

    守著一塊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亮起的屏幕。

    松田陣平從口袋里掏出煙,忽然想到什么:“這里我守著。”

    金發男人抬眸看了他一眼,似在思索。

    倒不是擔心對方對這里有什么ptsd,黑卷發同期的表情一如他認識里那樣輕松隨意。

    只是因為對方是“突然出現”,如果在爆炸來臨前的提示到來時消失不見,那相當于直接錯失了線索。

    “把你的通訊器給我。”看出他在想什么,松田陣平直接伸手拿過對方身上隨身攜帶的道具,只搗鼓了幾下就將其連接在手機上,“行了,有作弊的方法還不用,優等生。”

    安室透緊皺的眉因為對方這句沒頭沒尾的調侃放松了些。

    他因為這個計劃不大舒服,大部分來源于明明自己在場,卻又要讓好友回到曾經的境地。

    另一部分因為某種心里莫名其妙的不安。

    呼吸如同被束縛在雨前悶煩潮濕的空氣里,被看不見的東西無形擠壓。

    遠處隱約傳來的騷亂聲和手機那邊風見裕也關于“好像有突發情況”的匯報,讓金發公安不得不在幾秒的思考過后,最終選擇當下最為合適的計劃。

    將通訊器留在這里,還有半圈72號轎廂才會抵達最下方。

    安室透再次確認:“沒事?”

    松田陣平:“你見過幽靈被物理炸彈炸死的?”

    確實,剛才被這么用力揍了十幾拳,對方的手指面連正常碰撞會產生的紅色都沒有。

    金發男人暫時放心。

    他看向窗外,地面越來越近。在距離能夠下去還有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時,松田陣平忽然喊他:“等等。”

    金發男人轉頭。

    “不知道一會兒還有沒有空說這個。”似乎想到什么,黑卷發那人說話前好似先輕輕磨了磨牙:“那小子把煙藏在衣柜下面第三個隔板了,你不是警校第一連這都沒發現?”

    安室透:“……”

    他就說對方當時在浴室那根薄荷煙是哪里掏出來的!

    但是隨后,金發男人臉上表情又一變。

    他忽然想到所謂衣柜下面第三個隔板放的是什么東西了。

    ……是當時松田伊夏逼迫那個藍眼睛咒靈掃蕩完米花市所有的自動情趣用品販賣機后,帶回來的戰利品!

    至于第三個隔板。

    安室透沉默,此時此刻他根本不想想起來里面到底是什么,奈何公安多年培訓出的頭腦運轉起來實在過于靈敏。

    即使再不想面對,腦中也瞬間浮現出里面的模樣。

    那個格子里不是雜七雜八的“戰利品”。

    ……是他親自定制的啊!!!

    就算當時被迫和卡瓦多斯演情人的時候心里驚濤駭浪,每天半夜都夢見沙包大的鐵拳,天天早上想把自己打包送進公安總局。

    但安室透依舊是一個做事就要做到底的人。

    光那些東西太過簡陋,如果真的有朝一日被人闖入公寓,很容易就會看出端倪。

    他干脆又去定制了一套道具。

    從繩索到皮扣,還有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

    走的黑市渠道,對方以為他是什么“行家”,一通賣力推薦下安室透直接all in了一個全家福。

    拿回來誰都沒多看過幾眼,從屬于波本的賬戶上轉走的一大筆數字,最后就在這么一個不見天日的小角落里被安置著。

    松田伊夏是忙著處理其他事情,等終于想起來這些準備發力作死的時候,被按在床上教訓了一頓。

    一頓估計能管兩天,至少現在他想不起來那些個道具,還處在從被教訓了先聽話一段時間到躍躍欲試的過渡階段。

    安室透就更不可能去看了。

    里面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實在讓他感覺手臂沉重——是手銬的重量。

    只是沒想到那小子居然利用自己這種想法,直接把違禁物品藏到了這里!

    想到這他就忍不住手心發癢,恨不得等事情結束以后立刻把人按著狠狠揍一頓屁股,然后再在床邊抱著電腦展示ppt,讓他深入了解抽煙的十大危害。

    千言萬語最后變成一句。

    安室透看著松田陣平手里的香煙:“少在他面前抽煙。”

    上梁不正下梁歪,松田伊夏這樣他難道沒有半點責任?!!

    黑卷發上梁:“……”

    他居然覺得這句話詭異的有道理。松田伊夏第一次學會抽煙時用的香煙本煙就是從自己的辦公桌拿的。

    但是這句話應下就落了下風,于是他瞇起眼睛,臉上揚起一抹冷笑。

    安室透:“……”

    迎著對方的目光,一想到松田陣平親眼看著松田伊夏把東西藏進了都放了什么東西的柜子里,他就感覺眼前一黑。

    如果沒有發展到這種關系,他大可說這只是為了演戲。即使現在這些道具存在的目的也是為了演戲,但是加上他已經和松田伊夏談戀愛這一前提條件。

    辯解這個就只像是在嘴硬。

    不僅如此,還顯得早就別有所圖!

    心虛,他現在就是十分心虛。

    男人低咳一聲,在車廂靠近地面時跳下,逃開大舅哥的凝視。

    一只手佩戴上通訊器,手機源源不斷傳來風見裕也的匯報。

    安室透朝著目的地趕去。

    雷聲轟鳴,好像隨時都要有大雨降下,但是此時他已經沒時間再去找一把傘。

    一封封匯報短信從不同人手里發來,那些經驗豐富的公安此時都有些混亂,有人在電話那邊猶豫半天道:

    “我也沒看出到底怎么回事,好像……出不去了?”

    出不去哪里?對方的話語半點信息量都沒有,安室透眉頭一蹙,正要讓他直接把情況原原本本地描述過來,別想著自己提煉。

    還沒開口,暴雨忽然落下。

    地面的震動也接踵而至。

    爆炸聲,和雷聲截然不同的、沒法輕易穿透暴雨的爆炸聲。

    還沒等他確認來源,耳麥里已經傳來了松田陣平的聲音:“幸好你走的早,摩天輪控制臺被炸毀了。嘖,一模一樣的招數。”

    幾秒后,黑卷發男人的聲音又飄了出來:“倒計時也出來了。”

    語調輕松,好似面前沒有一個正待爆炸的炸彈。

    安室透略微哽住,即使對方現在是幽靈,心臟好像也被扯動了幾下。

    “你小心。”最后只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囑咐。

    “你現在怎么婆婆媽媽的。”松田陣平笑,“幽靈當外援不用走流程,你還是安心吧。”

    金發男人蹙起的眉頭卻依舊沒有放下。

    雨水太過悶熱,潮濕。

    他能從耳麥里聽見對面倒計時滴滴的聲音,大腦又在處理無數傳來的信息時陷入另外一種混亂,他一面井井有條地整理情況,一面又清楚感覺到不對。

    把松田伊夏支走,用和當年一模一樣的爆炸案把他卷進來。

    但是因為有松田陣平這個幽靈外掛,所有陰謀好像又輕松地被直接解決了,就這樣輕松地規避掉死亡風險,拿到線索。

    ……這個陷阱,真的是針對自己?

    他就像一個被難纏的游戲折磨幾小時的玩家,抵達最后關卡準備迎接最難纏的敵人,結果發現里面只有一個小兵,打倒后就拿到了寶箱。

    沒有解決難題的輕松,只有懷疑。

    并非空穴來風。

    “倒計時跳了幾下。嘖,雷聲真大。不知道會不會影響通訊。”為了防止自己中途斷聯,松田陣平干脆開口,隨著倒計時的點數往下數,“20,19,18……”

    安室透閉了閉眼。

    時間流淌。

    忽然,松田陣平略微一頓,提高聲音:“沒線索。顯示屏上什么都沒說,哈,這家伙什么意思,目的只是把人騙上來炸死?”

    連所謂的線索和線索指向的爆炸位置都懶得布置?

    對面卻只有沉默。

    暴雨落在頭頂,金發男人猛然睜大眼睛。

    倒計時滴滴,他心臟迅猛一跳,比之前在摩天輪上的鈍痛還要猛烈灼熱。

    像是被什么錘子之類的東西驟然砸下,然后是幾千幾萬下的捶打,最后變成一灘再也沒法修復的血肉。

    這種疼痛不源于自身。

    而是來源于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人,然后通過他的身體傳遞到自己的靈魂深處。

    下意識,安室透循著本能抬頭。

    離摩天輪最近的低矮天臺,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一道瘦削而熟悉的身影。

    似乎剛剛趕來,衣擺在凌冽寒風中被吹出尖利的一角。

    ……如果他們一開始的目的就不是自己呢?

    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他早就懷疑,但是一直不知道到底會用什么手段的人。

    松田陣平不久之前的話忽然出現在耳邊:

    “那個咒靈變成我的樣子,把伊夏……推下去了。”

    松田陣平,爆炸犯,審判,摩天輪,爆炸。不需要多細致緊密,只需要夠快速,夠……殘忍。

    把所有一切拆開,撕開,攤到對方面前。

    ……就能夠在靈魂深處,造出一場沒有余地的海嘯。

    “松田陣平!”安室透猛然朝著那邊喊道,“你快點離開那里,下來!!別讓他——”

    喊聲混著被雷鳴影響的電波,炸出幾下刺耳的電音。

    親眼看見。

    ——***摩天輪之上,松田陣平冥冥之中忽然轉頭。

    在面前的計時板變成個位數之前。

    隔著化不開的雨幕,隔著寬闊的廣場,他同一雙熟悉的眼睛對上視線。

    猩紅眼眸被雨水分隔的四分五裂,倒映出雨中五彩斑斕的世界。

    馬上就要碎成一地血水。

    耳麥那邊驟然響起安室透的聲音。

    下一秒。

    原本還有十幾秒鐘的計時板瞬間歸零。

    第143章

    “‘帳’……?”

    米花住宅區巷道, 伏黑惠仰頭看向天空。

    濃郁的黑色在天空掩飾下并不明顯,緩慢地自上壓下,知道覆蓋住明亮的燈光, 才顯現出幾分真實的壓迫感。

    “喂,伏黑。”釘崎野薔薇停下動作, 瞇起眼睛,“好像不對勁, 輔助監督有說過這次行動要放‘帳’?”

    她語氣只是懷疑,但手已經握緊了咒具, 警惕著周圍一切動作。

    高專的所有任務, 從來沒有不顧一切落下過這種范圍的保護。

    比起平時任務時用來防止普通人看見的帳,現在出現的東西更像困人用的結界。

    “五條老師的電話打不通。”伏黑惠皺眉按了幾下手機, 電話那邊只有一片忙音。

    他又換了幾個號碼, 撥打出去后都無一例外。

    “都聯系不上, 帳把信號屏蔽了。”他道。

    “……功能還挺先進。”釘崎野薔薇蹙眉吐槽。很快, 她聲音小了下去, “伏黑,看那邊。”

    自帳落下的地方開始,濃郁的詛咒緩慢包裹而來。

    ——***雨幕。

    從天穹落下的水滴將世界都分割成為無數大小不一的色塊, 映著霓虹燈光。

    有那么幾刻, 松田伊夏腦內什么都沒有。

    短暫的空白如雨水轉瞬即逝,隨后, 一滴滴雨開始閃爍起光怪陸離的色彩。

    短短一秒, 他卻如同陷入記憶的長夢。

    “你經常做夢?”聲音開始時還混著嘈雜的雨聲, 之后愈發清晰。

    白發的男人坐在床臺邊問。

    他手里拿著一個不知道寫了什么的本子, 要不是身上穿著黑色的制服,還戴著眼罩, 看上去倒挺像回事。

    躺在床上那人反應了一會兒。

    少年沒回答,只問:“我不知道咒…這里的老師還兼職心理醫生。”

    隨著輕笑,五條悟合上手上的本子,厚重的紙張碰撞發出微不可聞的一聲響。

    “隨便聊聊,硝子沒回來,不隨便說點會顯得我像什么變態老師。”

    松田伊夏瞥了他一眼:“說話更像。”

    他現在半件衣服都沒有,雙手和一對擬翼被金屬扣固定在兩側,起伏的蒼白胸口上就寫著“待宰羔羊”四個大字。

    不管誰站在旁邊,都能融入環境,鍍上一層扭曲變態的殼子,顯得十分血腥暴力未成年不易觀影。

    叫做醫務室,其實也算家入硝子個人研究室的屋子全是白色的裝修,少年被眼前的大燈和旁邊的白毛煩得閉眼。

    煩人的白毛伸手戳了戳他,戳在腰上,然后熟練地往后一躲。

    和下意識襲去的擬翼擦肩而過。

    “哇哦。”五條悟夸張地感嘆了一聲,故意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樣,“幸好一起鎖起來了。”

    眼眸垂下,隔著漆黑的眼罩,他目光落在少年遍布烏黑指印的脖頸,嘴角弧度淺了些。

    輕打響指:“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松田同學,你經常做夢?”

    “別叫我的姓。”沒有片刻猶豫,他回道。

    小腿泛著隱疼,源于姍姍來遲的生長痛。

    他在那個死刑室里關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第一個在天臺上發現他的白發男人和高層周旋完,把他從那里帶走時,才終于重新看見日光。

    之后是訓練、檢查。

    陌生的被叫做咒力的東西源源不斷灌進身體,好像先將他的經脈打碎,然后一寸寸重建。

    他像是一顆在貧瘠的土壤里掙扎太久的幼苗,突然被灌入大量的營養劑,于是開始不管不顧地抽條、生長。

    松田伊夏閉了閉眼,在某一次呼吸過后終于松口:“偶爾。”

    他不常做夢。

    只有偶爾。夢里是家人的臉,松田陣平的,或者母親的——他沒見過對方,所有印象來自于作為遺照的老照片,所以夢里的人表情也和照片一樣幽深僵硬。

    每場夢都以倉促醒來告終,他套上外套,又趕赴下一天,偽裝成一個寡言陰郁的邊緣角色,將自己塞進教室一角。

    然后被自從在衛生間見過面后一直拉著自己一起的同學堵在墻角。

    他知道對方姓工藤,但稱呼還沒叫出口,面前難得氣勢洶洶的人就拽下他的校服領口:“不是答應了又遇到這些家伙就給我們說?”

    松田伊夏一時無言。

    他記得當時自己根本沒有回應,所以不知道這個單方面的話到底怎么變成了約束自己的承諾。

    之后是疑惑。

    似乎看出來他的想法,對面的初中生繃著臉,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一面小圓鏡子——可愛的涂鴉裝飾,估計是從青梅那里拿的。

    照向這邊。

    小小一面鏡子只能找出片蒼白的脖頸皮膚。烏青指印落在上面,透出駭人的冷色。

    松田伊夏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是驚醒。

    有段時間他開始整宿不睡,夜晚是哲學家的溫床,但他腦內沒什么存在主義的難題,念頭比現在床臺上方的白熾燈還亮。

    夢里動手的是別人,但真正收緊五指的是他,所以恨意與殺心到底該算作誰的。

    想不通,干脆不再想。

    他閉了閉眼,面前又出現白熾燈,再次回到咒高的醫務室。

    五條悟讓到一邊,在遲遲歸來的校醫家入硝子面前攤開雙手,一副我什么都沒干的模樣。

    校醫瞥了他一眼,覺得對方的保證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功效,但手上檢查的動作沒停。

    “恭喜。”半響,家入硝子摘下口罩,神色淡淡,“現在還是人。”

    松田伊夏這么多年也沒想到會被宣布是人的這天,眉毛一揚,沒什么反應。

    于是家入硝子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沒帶什么明顯情緒地掃過指痕和舊疤:“要給你開安眠藥或者鎮定劑?”

    松田伊夏大概從小就沒長羞恥神經,衣服和裝飾對他來說沒什么區別,這樣躺了半下午也不羞不惱,還能迎著對方眼睛說話,語氣透著輕飄飄的隨意:“不用。”

    被詢問后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也并非其他,只想著沒想到咒高的醫院還挺現代先進,連西藥都有。

    對方點點頭,照例囑咐:“注意控制情緒,如果再這樣變下去就不一定是人了。”

    把兩邊固定用的搭扣解開,她這才說了句“可以走了”就帶著數據回了自己研究用的小房間。

    少年這才從床臺上坐起來。

    五條悟隨手把上衣扔來,他披上,好像又裹上了層嚴嚴實實的皮。

    一件件穿上,隨手束起半長卷發,鼻腔里是每個診所都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轉頭,白發男人抱臂靠在藥品架上,一只手抬起,指尖掛著串鑰匙甩。金屬和掛墜碰撞,發出一連串聲響。

    松田伊夏隨手一摸口袋,自己的鑰匙串果然沒了。

    五條悟絲毫沒有拿了別人東西的自覺,他伸了個懶腰,因為個子高,手臂和腿都顯得分外修長。

    “長高不少。”幾步走來,將手臂搭在少年肩上時,他道,“走。錯過了新生開學團建,只能好心的五條老師帶你去吃飯了。

    真實發生的事情遠比電影小說荒謬,他當了一個多月死刑犯,然后突然又變成高中生,還被看上去比起老師更像壞蛋的白毛拉去過遲來的“升學宴”。

    五條悟在路上買了個蛋糕,原因里夾雜了百分之九十的個人私欲,在得知對方不愛吃甜的以后象征性切了一角遞過去,然后自己連蛋糕托盤一起將剩下的包圓。

    位于商業中心的餐廳裝修雅致,屋內一片昏暗,只有幾盞裝飾功能遠大于照明功能的燈在角落里閃著暖光。

    竭力營造出一種昏昏欲睡的氛圍。

    好像只有和松田陣平吃飯,兩人才會不約而同地走向那家開了幾十年的老店,坐在同一側軟椅上看老舊的彩燈,體溫在相貼處熨開。

    點完菜,黑卷發男人坐回自己那邊,在站起時會用手搭住男孩的肩膀,輕觸即分。

    松田伊夏坐在商場的餐廳,卻好像被分成兩半,一半坐在這里,聽著對面剛認識一個月的白發男人說話。

    桌上擺盤精致的菜騰出熱氣,另一半的他透過熱氣,看見模糊的、熟悉的人影。

    松田伊夏于是低下頭,用手里的叉子戳了一下面前的蛋糕。

    這種裝飾很多的甜品在切下第一刀后就四分五裂,沒有影視劇中完美的切塊,軟塌塌倒在餐盤上。

    用叉子一戳,里面飽滿的草莓醬流出來,混著淺黃的蛋糕胚和慘白的奶油,血肉模糊地攪在一起。

    他好像出生就是顛倒的,于是世界也變得黑白而潦草。松田陣平伸出手牽他,他不敢握,怕把對方也拉進地獄。

    不到兩個月,他拿到特級咒術師的證件,將那張薄薄的卡扔進抽屜。

    身體開始抽條,變得比一直懷疑他是不是營養不良的工藤新一還高。偶爾節假日見上一面,對方驚訝地睜大眼睛,半響問出一句“那個學校到底給你吃什么了”。

    終年孱弱的身體開始覆上薄肌,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真正在操控這具身體,知道原來奔跑、騰空都是這么輕易。

    但他還是做夢,反復做同一個。

    夢見一間仿佛雜志上才會有的房間,里面一切井井有條,柔軟的床鋪、餐桌、廚房、裝著滿滿當當食物的冰箱。

    但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門。

    松田陣平就坐在床鋪上看他。

    潛意識,完全來自于最深層的、最底部的意識,即使外面不過是正常的樓道,天空,他也在冥冥之中認定,只要踏出這扇門就有危險。

    無數個同樣的夢里,他守在房間門口,不敢閉眼,不敢離開,一遍又一遍攔住想要出門的松田陣平。

    卷發男人青黑的眼中映著他被恐懼覆蓋的臉,從瞳孔深處,他看見一扇又一扇即將被打開的門。

    明明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明明已經把所有一切能拿到的塞進這里,他卻好像又變成當年羸弱不堪的小孩,無能為力地看著對方握住門把。

    別出去…別出去……

    阻攔的話,亦或是懇求的話,在夢境中永遠擠壓在喉嚨里。他如同被人藥啞,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也阻攔不住任何一個決定。

    于是松田陣平拉開他的手,聲音依舊同之前的千次萬次一樣平靜:“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不會有事。”

    “……一趟,很快就回來。不會有事。”

    “回來……事……”

    “我出去……”

    無數聲,越來越清晰,蓋過一切他的祈求和阻攔,然后那扇門被緩慢推開。

    他想去追,無論怎么努力卻都邁不開腿,只能轉頭看著對方漸行漸遠。

    背影漸漸和狹窄的走廊融為一體,變成滋滋啦啦的亂碼,變成電話鈴,一條條散去,最后是雨幕。

    徹夜不停的雨。

    松田伊夏被暴雨拉入從未停歇的長夢,又被暴雨驚醒。

    靈魂好似游離過一個輪回,又重新回到軀殼里。

    新翻修的摩天輪掛著七彩霓虹燈停在半空,72號車廂上的數字油漆混著雨水,顯出幾分繡氣,像是被剝下了新貼的皮。

    黑卷發男人青黑色的眼睛里映出窗外的雨,映出少年緊縮的瞳孔。

    松田伊夏在空中停駐,然后猛然朝著前方而去。

    雨幕之中,松田陣平的面容逐漸清晰。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對方最后時刻的模樣,也曾經無數次夢見過變成灰燼的轎廂,但是沒有任何一次同今日一樣清晰。

    原來瞬間炸開的火光會先照亮他的眉眼,給本就深邃的五官籠上一層更為明顯的暮色。

    像是他小時候窩在被子里抬頭看去時,對方被窗前的暖燈照亮時的模樣。

    只不過更加刺眼,更加……短暫。

    雨幕隔絕不開炸彈引爆瞬間撲面而來的熱浪,松田伊夏的身體卻在此時和常理起了反調,睫毛顫動,眼睛卻沒有閉合一下。

    眼球瞬間泛起細密的刺痛。

    隨著帶電流的“滴——”聲,耳麥對面只剩下一片忙音。

    安室透停下腳步。

    那道身影只堪堪停留在摩天輪下方,雨水落下影去身形,好似無聲無息的棺槨。

    抬頭看去。

    高空中星光暗淡,爆炸過后只剩騰升的黑煙,又被暴戾的雨壓啞。

    松田陣平沒有輕松穿過廢墟,也沒有表演幽靈怎么從憑空走到地面。

    在方才爆炸的那一刻。

    他就這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安室透上前幾步攥住少年骨感的手腕。

    對方什么都沒說,輕輕一動,手背抹去臉上的雨水。

    半響,他開口:“有咒靈進來了,把‘帳‘里的人聚集在空曠的地方。”

    略帶沙啞的語氣平緩而正常。

    安室透卻沒由來一驚,不由收緊五指。

    指腹下是少年的脈搏,平穩而有力的跳動著。

    松田伊夏轉頭看他。

    眼睛被雨水洗過,比寶石還亮幾分。冷靜的、平靜的眼眸。

    但安室透看著對方神情無異的臉,只感覺割裂。

    因為他感覺到一陣緩慢的疼痛,從心臟中央開始,如同沒有盡頭的梅雨季,慢慢啃噬全身。

    “我沒事。”松田伊夏卻道。

    他最后看了眼摩天輪,在人造設施背后,巨大的帳已經落下。

    “抓緊時間。”

    他轉身,隨暴雨一同到來的冷冽寒風撩起衣擺。

    那件寬大的薄連帽衫翻飛,里面的作戰服擋不住后腰殷紅的紋路。

    蓮花瓣瓣綻開,帶著詭譎不定的黑紅咒力,緩慢環繞在身側。

    然后是那對刀刃般鋒利的擬翼。

    比平時更加殷紅刺目,像是連續不斷地榨取吸食著這具皮囊之下的血液。

    不到十余秒,曾經只在腰部綻開的咒紋就開始朝著四肢蔓延。

    電話那邊方才持續不斷的匯報聲在黑幕落下那刻就變成一連串雜音。

    但安室透記得他們在哪里,在現代通訊無法做到聯系的情況下,人只能被迫采取最原始的溝通手段。

    他沒再說話。

    只是重新、更加用力地握住松田伊夏的手。

    如同唯一的熱源,將自己在暴雨之中本也所剩無幾的溫度傳遞過去。

    松田伊夏抬眸,看了他一眼。

    異色的眼底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然后松開手,各自趕赴屬于自己的戰場。

    暴雨稍緩。

    白色的烏鴉自頭頂上方盤旋,將下方城市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在混亂過后忽變得井然有序的便衣,驚魂不定朝著空曠地帶聚集的人群,四面八方趕來的咒術師。

    驚雷劃破天空。

    在烏鴉的眼睛之后看著一切人剎那間捂住胸口,心臟炸開一串來自于共感的刺痛。

    “……哈。”白蘭地略微咬著牙,目光卻沒從天空中烏鴉的視野離開。

    笑意因為疼痛帶著沙啞:“……看來是我小看你了。”

    在視野中心的少年站在天臺之上,側頭直直看來。

    如同隔著距離,同他對上視線。

    猩紅擬翼半分沒有偏離,在閃電遮蔽烏鴉視野的瞬間穿透了那只咒力化鳥的心臟。

    白烏鴉發出沙啞的尖叫,眼睛充血,于是它視角里的一切也都帶上紅色。

    自高空而下,雨水打濕了少年黑卷的發絲,順著額頭往下滑落,在紅色的畫面里分不清到底是血還是雨。

    對于他來說,二者也都沒什么差別。

    他沖著瀕死的、即將化成一縷咒力消失無蹤的烏鴉笑開口。

    暴雨掩蓋了身影,那話語卻好似從深處發出,帶著冷厲的刺。

    “是你。”

    篤定般的語氣。

    然后,他扯動嘴角。

    腹部傷口未愈,他身上沾滿血。自己的、炸彈犯的、咒靈的。

    被雨水稀釋,在地上變成淺紅的血泊,他站在血泊里笑,像從地獄走出來的煞鬼。

    一字一頓:“我會找到你。”

    第144章

    “呼, 大手筆。”

    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街邊,伸手勾起眼罩。

    湛藍如珠寶的眼睛里倒映著夜幕下明亮的霓虹燈光,遠處, 黑幕如巨大的碗倒扣在地,遮擋住所有試圖朝內里窺探的視線。

    但是卻隔絕不了咒力的外溢。

    黑紫色的詛咒殘穢不知道從哪里出現, 突如其來般,籠罩了這座平時“干凈”到詭譎的城市。

    和這么多次任務他見慣了的殘穢不同。

    穢物之中氣息雜亂, 隱隱還夾雜著幾抹生氣,混在里面沒有壓下這些殘穢的壓迫感, 反而平添幾抹詭譎。

    好似硬生生從這些痛苦和死氣中逼出幾抹生魂, 掙扎著想要逃出生天。

    五條悟瞇起眼睛。

    莫名,他腦內卻驟然浮現出另一張面孔。

    也是同樣的雨夜。

    鮮少有人擺放的公寓門被人叩響, 他打開, 看見來人是誰后難得有些意外。

    那人踏著滿街雨水而來, 兜帽根本遮擋不住米花這個季節總是充盈的雨水, 身上全是斑駁的水痕。

    被潤濕的黑卷發絲勾在側臉, 雨水順著蒼白的臉頰往下淌。

    五條悟倒是無所謂這些雨水會弄濕公寓的地板,他一句調笑尚未出口,少年卻抬起頭。

    “滴答。”雨水滑落。

    的確是一場險勝。

    黑卷發少年脖頸側方被咒靈的利爪劃破, 光從拿到窄而深的傷口就能窺見當時的驚心動魄。

    恐怕若不是躲閃及時, 破開的就不是側方,而是決定生死的氣管。

    五條悟微不可見的蹙眉。

    那道傷口很深, 從傷口處蜿蜒下去的血跡已經染透大半衣服。

    只是他穿著黑色的兜帽衫, 所以才不慎明顯。

    傷口因為許久沒有處理, 又一直被雨水黏著, 已經有些許泛白。

    “我可不會對別人用反轉術式。”白毛男人攤手,“不負責任務后的搶救活動, 你現在去找硝子還來得及。”

    對方卻并非接話。

    那只扣在門板邊緣的手力道很大,略微顫抖著,指節都泛白。

    好似要把鋼化門戳出窟窿。

    半響,松田伊夏終于抬頭。隨著重力,兜帽同雨水一起滑落。

    五條悟微頓。

    對方實在受了不少傷,頭上估計是纏斗時摔出的破口,被雨水洗過后混著血往下流。

    順著凌厲的眉骨向下,然后流淌進眼睛里。

    乍看下好像一顆要落未落的血淚。

    但白發男人知道不是。

    相處兩個多月,他已經摸清楚了對方的性格。像是沒長淚腺一樣,被自己聯到精疲力竭也只是咬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中很少出現除了生理性淚水外的東西。

    他輕輕喘息,終于開口:“……我又看見他了,五條……”

    第一次,松田伊夏抬頭,第一次吐出那個稱呼:“老師。”

    那雙異色的詭譎眼眸深處幾乎是恍的,好像什么東西崩塌,又有什么東西在重建,但無論怎么樣起伏,最終都會融化在流淌的熔巖般的罪厭中。

    開口那刻,走廊的聲控燈應聲而亮。

    照亮他的眼眸。

    那一刻,他好像真的是一個迷惘的學生,幾近絕望地將那個問題推到自己唯一的老師面前,祈求對方給自己一個答案。

    于是五條悟摘下眼罩。

    明亮的雙眼像是另一盞燈,照下,如同宣判。

    “inatsu。”那張屬于成年男性的臉在褪去所有表情時,因為過于俊逸的眉眼顯得分外銳利,像柄刀,“我的六眼,并不能看見。”

    少年的嘴角僵硬地勾了勾,扯出道難看的弧度,如同在和誰較勁。

    半響,他松開手,整個人泄力般往門板上靠去。血水已經在樓道里積了一灘。

    “嗚哇。”眼罩落下,五條悟又恢復了往日的神情,咋咋呼呼過去,“可別死在我家門口,要不然五條老師可是會被教育界司法審判的!”

    一米九幾的身高讓他順利將人半攬在自己身上,長腿一邁就準備去咒高的醫務室。

    屋外還有雨水,扛著已經抽條的少年也沒法從窗戶來一個帥氣的高空翻出,只能老老實實從樓梯往下走。

    身上的居家服立刻被對方身上的雨水潤濕,五條悟感慨原來這就是當老師的重量,順手換了個姿勢,對方毛茸茸的卷發就頂在了脖子。

    窩到了傷口,原本已經因為凝血而止住的傷口又被擠出一大股血,松田伊夏從自己差點被破開的喉嚨里擠出一聲虛弱的氣音。

    白發男人連忙換姿勢。

    背負著謀殺親學生的罪名,他快步往樓下走,樓道因為腳步聲亮起燈光。

    少年原本撐著的最后一口氣快被他晃沒了,現在是真的生理意義上眩暈。

    五條悟感覺埋在自己脖頸位置的毛茸茸腦袋晃了晃,莫名,他感覺對方似乎在努力往前看,盯著后方空白的樓梯看了很久。

    半響,他忽然道:“……那我算是瘋了?”

    白發男人低頭看去。

    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對方黑卷的發旋,他笑道:“是不是又有什么關系,在這里,厲害的咒術師都是瘋子。”

    呼吸落在脖頸上。

    五條悟覺得自己說出了非常有哲理的話,不愧是優秀教師代表,他等待著自己學生給出“五條老師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的閃亮星星眼。

    對方果然張嘴,然后——

    “唔,嘔……”

    吐了他一肩膀和脖頸血。

    “嗚哇,完全是恩將仇報——!!”

    在原地當老師的家伙只能立刻變身救護車,把人往醫務室運。

    內臟被“三振出局”,大出血,好在家入硝子實力感人,不到十幾分鐘就把人治好丟在了病床上,自己又匆匆走了。

    五條悟抱臂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覺得這真是自己教過最麻煩的學生。

    麻煩得要命啊,還是自己非要撿回來的。

    困意早就被松田伊夏路上的幾口血吐跑了,他這時才有空細想對方口中的“看見”。

    之前幾次“看見”他也戰場,但是在六眼之下,那里除了交纏的濃郁咒力和咒靈外別無所有。

    六眼也會看錯。

    白發男人想,修長的手指敲了敲額角。

    如果有一種詛咒,或者方式,讓只有過于執拗的人才能看見。

    從記憶中抽身,五條悟往前走了幾步。

    雨水從天穹之上落下,又在距離他五厘米的地方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開,在地上變成積水。

    恨是詛咒,愛是詛咒。死亡是詛咒。五條悟伸手接住雨水,隔著眼罩,六眼凝視手心中懸浮的水滴。

    那生存呢。

    他甩掉手心里的雨水,活動了一番手臂,頭也沒有回:“既然來了,干脆就一起上吧。”

    “哎,既然這么快就發現了。”藍發咒靈從建筑物后方探出頭來,布滿縫合線的臉笑容詭異,“我才不要和你打。”

    “嗯?是你啊。”對方的外貌完全合上了曾經松田伊夏給自己說過的那個咒靈,五條悟揚眉,“這種時候你的目標居然不是伊夏,難道因為叛變,你們握手言和了?”

    真人:“……”

    他表情一僵,氣得拔高聲音:“誰要去找那個神經病!”

    五條悟頭頂上冒出一個問號。

    怎么突然就生氣了。

    “哈,看來我的前學生做了不少好事。”他打了個哈欠,眼眸微抬。

    遠處天臺上,還有周圍的巷道中,凝聚出好幾團不同的咒力。

    是來拖延時間,阻止他破開帳的?

    白發男人揚眉,慢吞吞打了個響指:“那我就陪你們好好玩玩好了,畢竟我對自己的學生很放心嘛。”

    ——***“怎么回事,前面走不了了?”

    刺耳的喇叭聲并沒能喚起堵塞的車隊,不少人從車輛上下來,惶惶不安地聚在一起抱怨。

    比起前面直面突然出現的詭異屏障的人,大多數人只知道前方突然堵塞起來。

    在米花市,突然的騷亂和擁堵從來不是一個好兆頭。

    恐懼蔓延上每個人的臉。

    “啊——!”

    前面不知道哪里忽然響起一聲尖叫,如同暗響了某種警示鈴,周圍的人瞬間散開,慌亂地朝著周圍跑去。

    來這里指揮秩序的風見裕也滿頭大汗。

    他常年負責和降谷零秘密聯絡,不適合拋頭露面,只能暫且作為熱心群眾混入其中。

    恰好被爆炸通知派遣到這里的麻生邦同他在短暫的交流過后擔起指揮的指責。

    “前方發生不明爆炸,建筑物有坍塌風險,請大家前往中心廣場避險!”手里捏緊擴音器,中年男人臉上的疤痕和樣貌自帶一種多年鍛煉出的肅穆氣勢,即使穿著便服也讓人升不起懷疑。

    “再重復一遍,請大家前往中心廣場避險!”

    麻生邦在前方帶著人往寬敞的位置趕,他在心里犯嘀咕,如果是恐襲或是其他突發事件,把人都聚集到空曠地帶反而給了對手目標。

    但是從方才的對話看,風見裕也只說上級反復強調將人聚集在中央位置。

    即使疑惑,公安還是執行了這個指令。

    風見裕也跟在后面,他沒有擠入浩蕩的人群,還是在周圍搜尋躲藏在建筑物里的人。

    汗水順著額頭淌下,往上看依舊是夜晚沒有任何星星的天空,但是他卻莫名感覺自己被什么罩在了下面。

    壓得喘不過氣。

    下一秒,耳畔傳來的啼哭聲讓他再無暇思索。

    尋著聲音,男人匆匆打開旁邊咖啡廳的門:“有人?有人在里面——”

    “這!這里……”柜臺后面傳來虛弱的聲音。

    他連忙過去,看清后才松了口氣。

    店員打扮的人和兩個孩子躲在里面,看著三十余歲的店員身上沒什么傷口,只是腳踝腫了一大片,看上去是崴傷了。

    三言兩語解釋緣由,風見裕也背上對方,騰出一只手讓兩個手拉著手的孩子牽住自己,匆忙往外面跑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店員哆嗦著在他背上問,無論是風見裕也本人還是他此時要扮演的路人都說不出緣由,只能搖搖頭。

    周圍寂靜,喧鬧聲從遠方傳來,比起方才到處都是亂哄哄的喊叫聲反而添加了幾抹讓人膽戰心驚的壓抑。

    公安跌跌撞撞往前走,在滿是散亂的物品和碎片的地面上勉強前行,忽然感覺到一股阻力。

    轉頭一看,是其中一個孩子。

    梳著兩個羊角辮的女孩站在原地,手還牢牢握著另一個,此時卻愣愣地仰頭看向天空。

    黑溜溜的眼睛里映出霓虹燈光和一成不變的天色,風見裕也心里卻瞬間縮緊。

    他瞬間抬頭看去,但是那里什么都沒有。

    “出什么事了?”高聲詢問從前方傳來,一個穿著職業服的短發女人幾步過來,確認一番后先一步牽起孩子,“別待在原地,快去廣場避險。”

    見被自己牽住的女孩沒動,她連忙解釋:“我是搜查一科的警察,沒事了,跟著我……”

    “閃開!”

    灰塵乍起!

    佐藤美和子被風見裕也用力一推,下意識將小孩抱在懷里踉蹌著后退幾步,跌坐在地面上。

    隨著反推力,公安也和背著的店員一起跌倒在地,后者立刻因為再度磕碰到的腿發出痛呼。

    但下一秒,她的聲音就卡在了喉嚨里,半響都發不出來。

    前方,幾人剛才站立過的位置,突然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像是被什么東西擊碎。

    “它過來了,姐姐。”方才一直愣愣看著天空的女孩突然開口,“它過來了。”

    稚嫩的童音化在晚風里,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回響。

    佐藤美和子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看去。

    夜空頃刻之間像是被未知的空間扭曲,米花市驟然掀開猙獰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一角。

    一個通體布滿眼睛的黑色不規則狀物漂浮在空中,人類模樣的姿勢發布在軀體四周,卻以動物的方式匍匐前進。

    腦中驟然炸開什么,身體先一步動作,佐藤美和子抱起兩個孩子就地一滾,再次對開對方從身體里飛射來的如同利刃的黑色物體。

    “快跑——!”她喊道,話音未落風見裕也已經背著店員站了起來。

    心跳聲劇烈。

    兩人立刻朝著前方跑去,之后又猛然想到什么,停下腳步。

    再過一條路就是中央廣場!

    佐藤美和子閉了閉眼,喊了一聲,立刻換了個方向。

    她搜尋著能將手里的孩子托付出去,讓她得以引來突然出現的怪物的人選,但是尚未來得及找到,龐然大物就已經逼至身前。

    商圈一代建筑物眾多,等繞過幾輪,幾人已經被團團逼至建筑物的死角。

    兩個小孩被擋在身后,咬著嘴唇壓抑哭聲。

    又一次攻擊襲來,風見裕也閃身躲過,按住女警的手也將她攔在后方。

    在極大的壓迫感之下,幾乎控制不住身體下意識的顫抖。

    尚未等喘勻氣,數十雙擠在軀體上的眼睛朝下投來注視。

    攻擊接踵而至!

    風見裕也擋在其他人面前,下意識閉上眼睛。

    手臂顫抖得厲害,小腿也打顫,但是半點都沒有躲避。

    “哐當——!”

    一聲沉重的震鳴。

    幾秒之后,風見裕也才意識到那不是利刃刺穿自己身體的聲音。

    睜開眼,面前的地面上在方才驟然出現一把從上方投射而來的長刀。

    恰好在半空當中擋住咒靈的襲擊,此刻因為投射用的力道過大,半身都插入了地面當中。

    “閃開——!”

    厲斥聲從頭頂上方傳來,聲音清亮而熟悉。

    佐藤美和子猛然抬頭。

    如同黑紅的流星。

    一道身影自百米高的商業大廈頂端一躍而下,仿若來自天穹。

    那柄插在地面上的長刀驟然消失,變成一股黑紅色的氣息。

    最后重新在少年的手中凝聚。

    異色的眼睛瞇起,閃過轉瞬即逝的流光。

    刀刃自霓虹燈下泛起同眼眸如出一轍的冷色,凌厲地朝著怪物方向刺下!

    瞬間將其斬斷!

    隨著尖利到刺耳的哀嚎聲,緊追不舍的龐大怪物抽搐著倒下,緩慢消逝成一縷縷黑氣。

    少年黑卷發絲被風吹亂,稍長的尾端略微擋住一側眼眸,只余下猩紅的右眸在夜幕下愈發清晰。

    長刀抽出,手腕利落一抖,上面黑紫色的血液瞬間散落一地,只剩下干凈到好似根本沒有使用過的刀刃。

    “從這條路走。”他道。

    “伊……”佐藤美和子向前一步,聲音被風吹散,最后還是沒有說出來。

    松田伊夏只略一停頓,后腰位置頃刻展開鮮紅的擬翼。

    他沒回頭,腳步自下方一點,立刻高高翻上屋頂,循著咒力趕往下一處目的地。

    短發女警在眼底輕閉了一下眼睛,抱緊兩個嚇壞了的孩子,急聲道:“我們快走。”

    風見裕也也背起店員。

    他顫顫抖抖,不是源于沒有散去的恐懼。

    要不是現在設備沒法通訊,自己也沒手去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他簡直想立刻就給降谷零打一個電話。

    降谷先生,降谷先生!!你這個…這個朋友。是朋友,總之姑且算是朋友的人。

    他到底什么人啊?他是魔法少年?!!!

    風見裕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跟著佐藤美和子離開了。

    ——***天臺之上,松田伊夏忽然打了個噴嚏,沒由來感覺一陣惡寒。

    和被人背后算計的感覺不同,這種感覺更像是在咒高時,五條悟背著他和其他人商量搞個針對他的巡獵比賽。

    誰輸了就得穿上女仆裝在學校咖啡廳給其他人做蛋包飯,還要在桌子前面表演想想軟軟讓蛋包飯變好吃魔法。

    松田伊夏憑一己之力躲過數道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最后把熊貓和狗卷棘送去了咖啡廳。

    后者只能對著蛋包飯比著愛心大喊“鮭魚鮭魚”。

    希望那個家伙現在是在好好想解決突發情況的辦法,而不是又在搞這些莫名其妙的計劃。

    他想,身體已經在擬翼的支撐下再次騰空。

    高空之中,帳內的情況收進眼底,無數詛咒殘穢從地表上泛起,然后變成咒靈……

    松田伊夏蹙了蹙眉,覺得這個過程并不會這么快。恐怕是有人早就準備好了咒靈,然后在不同地方放出。

    眼眸瞇起,閃出一道寒光。

    隨著雨幕落在耳畔的聲音像是無序的曲目,總是合著雷聲偶爾在耳畔炸響。

    他沒有理會。

    奔跑、趕路、騰起、落下。

    刺穿咒靈的腰腹。

    他站起來,在咒靈逐漸散去的殘軀面前朝著被咒術師保護起來的中心廣場指去。

    被困的普通人匆忙離開,伴隨雨聲的聲音卻在耳畔響起。

    “哈,不愧是我弟弟。”

    再次借助擬翼騰空。

    眼眸被雨水一遍遍洗過,他站在下一處天臺,擬翼刺穿騰飛的咒靈的胸膛。

    聲音接踵而至。

    “……生日快樂,周末……你有什么安排?”

    松田伊夏閉了一下眼睛,沒有理會。

    再次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捅穿咒靈的身體。

    “生活費匯過去了,不夠再問我要。今年比平時冷,多買幾件厚衣服,小心感冒。”

    攔下朝著驚恐的人群襲去的攻擊,消除通往中央廣場路上的危險。

    “抱歉,今天有些緊急情況,要晚點才能回去,你先自己吃飯吧,不用等我。”

    擬翼穿透墻壁,攔住將要倒塌的小型建筑。伸手將差點被壓在廢墟下的人拉起。

    “沒事,你好好上課就行了,不用擔心生活費。”

    “你一個小孩操什么心,放心好了,你哥我能養得起,別想了。”

    “哥哥?大哥哥?”

    “……大哥哥?”

    松田伊夏猛然回神。

    他再次用力合眸,直到眼睛因為揉進雨水泛起刺痛才重新睜開。

    低頭看去,陌生女孩站在自己面前,擔憂地抬頭:“大哥哥,你沒事吧?”

    略微晃了一下頭,太陽穴閃過轉瞬即逝的刺痛。

    雨聲還在耳畔回響。

    “小玲!你快過來!”不遠處,中年女人焦急地喊道。

    見女孩遲遲不動,她連忙上來將人牽住,匆匆道謝后很快跟著離開的人一同朝著廣場位置跑去。

    松田伊夏收回手。

    方才被支撐住的建筑物終于緩慢倒塌,在地面上掀起塵土。

    他閉眼,再次睜開。

    手打亂耳畔的雨絲,像是想要打亂揮之不去的聲音。

    某一刻,他好像又回到那間高級公寓的樓道里。

    混著滿身雨水和血,抬頭,等待著白發男人的審判落下。

    就像是自己曾經無數次追尋的問題。

    現在不斷在耳畔響起的聲音,到底來源于真實還是臆想。

    雨聲連綿不絕。

    合著從腰部傷口洗刷而下的血跡,在地面上與灰塵融在一起,變成泥濘的一灘。

    松田伊夏頓了頓。

    再次騰起雙翼,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第145章

    “禪院學姐, 接住!”隨著聲音,三節棍模樣的咒具從伏黑惠手中甩出,正朝著前方不遠處高扎馬尾的身影而去。

    禪院真希伸手接住:“哈?說了別喊我的姓。”

    “伏黑好像從來沒有改過吧。”熊貓一抓拽下面前的咒靈, 轉頭小聲道,“比如就從來沒有叫過伊夏的名字。”

    狗卷棘點頭:“鮭魚鮭魚。”

    話落, 他拉下擋住下半張臉的拉鏈,朝著被對方踏下的咒靈喊道:“爆炸吧!”

    天空之中瞬間炸開一團, 他低咳幾聲,灌下口潤喉劑。

    冰涼微甜的液體涌入喉嚨, 尚未等落下, 幾團黑影再次出現在前方。

    禪院真希瞇起雙眼:“又來了。”

    “怎么會這么多……“輕微的嘟囔聲后,熊貓快跑幾步, 再次朝著咒靈發動攻擊。

    三節棍被甩出, 正中咒靈頭顱位置, 在落下后又被扎高馬尾的咒術師接住, 她順著方才那個話題道:“誰知道那家伙為什么不讓人喊他的姓。”

    “叫伊夏不是顯得更親密?”熊貓伸爪擋下一擊, 在躲避的間隙抽空回到。

    “哈,那家伙看上去有半點想拉進距離的意思?”禪院真希再次揮舞咒具的時候手臂都顯得更有力氣,“從入學起就天天看不見人影, 食堂不去聚餐不來, 一天天不知道往哪里跑。”

    熊貓:“真希居然趁著伊夏叛逃了說他壞話……”

    狗卷棘落在地上,聞言也一副“怎能如此”的模樣連連搖頭。

    “誰說他壞話了?!”那邊的同級生拔高聲音, “明明都是事實, 總之就是個完全不合群的家伙。”

    “我懂了, 是在發泄心里的怨氣。”熊貓道。

    “明明是事實。”

    禪院真希握緊手里的武器, 額頭上仿佛冒出一個巨大的“#”。

    虎杖悠仁立刻往后撤退了兩步,如同某種嗅到危險的小動物。

    還不忘招呼自己的同期一起。

    “莫名其妙地躲著我們, 明明是同級生,這家伙干什么都獨來獨往!”

    “哐當——!!!”

    手里揮舞的三節棍正中一個咒靈的臉,將它直接從天空中打了下去,砸在對面的建筑上。

    “莫名其妙地叛逃,現在又莫名其妙給我們線索,還莫名其妙又來幫我們……”

    三節棍再次發出,將兩只咒靈擊飛出去。

    “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給我們說!這家伙!!”

    “砰——!!!”

    “嗚哇……”看著被擊飛的咒靈,虎杖悠仁心有余悸地捂住額頭,僵硬笑道,“幸好平時沒怎么一起上過體術課。”

    生氣的學姐果然可怕。

    “小心——!”拔高聲音的提醒從后方傳來,粉發男高連忙蹲下,這才躲開從后面襲來的一擊。

    伏黑惠黑著臉從后面躲開咒靈,跳到中間,對于他們邊打架邊聊天的行為不理解不支持不尊重。

    “……先把這里解決掉再說。”唯一靠譜的男高開口道,之后忍不住,“禪院學姐,在這里再說松田學長也聽不見的。”

    禪院真希一聲冷哼尚未從喉嚨里擠出來,伏黑惠就聽見一道聲音自后方幽幽響起:

    “我聽見嘍~”

    海膽頭男高瞳孔猛然緊縮。

    瞬間,身體本能驅動之下,他的手已經在身前擺出召喚式神的手指,一句呵聲壓在喉嚨,差點就急訴而出。

    所有動作停在聽清聲音的那刻。

    尚未來得及轉頭,身后傳來血肉破開的黏膩聲響,隨著玉犬的犬吠聲,幾個砍下的咒靈頭顱被從后隨意扔在側前方。

    “注意身后。”突然出現在眾人身后的少年道。

    說話間,他似乎施施然往前走了半步,手隨意落在伏黑惠側肩上。

    通過咒高校服厚實的布料,傳來一陣冷意。

    伏黑惠:“……別總拿學弟當靠枕。”

    松田伊夏在他身后輕笑了一聲。

    “我的靠枕沒有海膽造型。”

    “海膽頭本頭”眉心狠狠一跳,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余光便已經看見禪院真希利落地解決完幾只接踵而至的咒靈,將手中三節棍一甩,正要朝著這邊過來。

    伏黑惠側頭。

    在看清后者模樣那刻,他之前已經打好草稿的所有詢問都變成一聲疑惑的詢問。

    “你的臉?”他微愣。

    他從來沒有見過對方身上有這種紋路。

    如同蓮花蜿蜒糾纏的枝蔓,從脖頸向上,已經緩慢蔓延至臉側。

    在少年冷白的皮膚上艷得刺眼,像是從皮膚之下的血管中溢出的鮮紅血液。

    ……好像在……蔓延?

    尚未等伏黑惠看得更清楚些,對方就已經一撐他肩膀,利落地借力離開。

    像一陣自耳畔悄然掠過的風。

    估計剛才也只是看見他身后有兩只沒有被發現的咒靈,在自己被攻擊前出手祓除而已。

    “又讓他跑了!”禪院真希分外不爽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側后方,熊貓再次低聲和狗卷棘道:“真希其實是在高興對吧,因為伊夏這樣的話根本就不是徹底叛逃了。”

    后者雙手抱臂,如同一個“禪院真希行為邏輯分析大師”,連連點頭。

    “學長走得好快,和剛見面的時候一樣……伏黑,我們去那邊?”虎杖悠仁朝著這邊揮了揮手,高聲招呼。

    被他喊住姓氏的同伴卻沒有答話。

    一直到他走到對方面前使勁揮手,連著喊了幾聲“莫西莫西”,對方才終于回神。

    “嗯,走吧。”伏黑惠點頭,蹙起的眉頭卻沒有絲毫松開的意思。

    是錯覺?

    剛才松田學長出現在身后的感覺。

    ……突然逼近的、幾乎讓人喘不過來氣的壓勢。在分析之前,身體已經驟然做出反擊的姿態。

    比起咒術師,更像是……咒靈。

    ——***“撲通,撲通。”

    急促的心跳。

    劇烈的運動,亦或是自從摩天輪爆炸后就沒有平靜下來過的思緒。

    一切不斷擠壓著胸腔,不斷擠壓著空氣的生存空間。

    有那么幾瞬,安室透分不清心里那種如漫長雨季的潮濕到底源自于自身還是另一個人。

    他只能暫時緩下思緒,將注意力投擲在眼前的事物上。

    “退后。”金發男人道。

    身后,幾個便衣打扮的公安利落排成橫隊,形成了一道由肉身構成的網。

    沒有憑借任何咒具,松田伊夏平日里就能看見的景象第一次這樣清晰地出現在面前。

    到處都彌漫著黑紫色的氣息,沉甸甸地醞釀著詭譎與不詳。

    真正屬于……他的世界。

    安室透略微閉了一下眼。

    心里那點泛起的思緒尚未清晰,就被另一道急促的聲音打斷。

    遠處,被派去負責南面街道的風見裕也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見群眾都躲在更遠處的位置,周圍只有公安和相熟的警官后,他才在金發男人旁邊小聲道:

    “人都、都安置在…中央廣場了。”

    說完,他來不及喘勻氣,接著道:“……降、降谷先生,那邊不對勁!有、咳咳,有……怪物……?還有你朋友好像是魔、魔……”

    這個詞卡在喉嚨里,半天都說不出口。

    實在沒能從他后半斷斷續續的話語里提取出什么有用信息,確認那邊的安排一切順利后,安室透點了點頭。

    一個應聲尚未到位,他反手將旁邊暈頭轉向的下屬一拽,手中的咒具已經朝著面前突然襲來的咒靈砍去。

    皮肉穿刺聲在此處被無限放大,之后又歸于寧靜。

    風見裕也轉頭看去時,那只差點咬住他肩膀的怪物已經隨著匕首插入逐漸消散,變成一堆黑灰色粉末和黑煙,然后被風吹散。

    男人愣了半響。

    安室透只當他嚇傻了,將那把來自少年的匕首握在手中道:“你去把其他人安置好。”

    “啊?哦哦,好。”風見裕也手忙腳亂地重新站起來,停頓一瞬,問道,“降谷先生,您、您不會辭職吧?”

    金發男人被他問得一懵:“辭職?”

    下屬小聲:“一般動畫里那種魔法少…呃,魔法相關人士,為了方便行動不是都會辭掉現實工作專心拯救世界。”

    沒想到降谷先生殺這些怪物也這么干凈利落!

    他之前還懷疑過為什么會有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一直和降谷先生一起行動,甚至以為是更親密的關系,并且隱隱質疑過自己頂頭上司的人品。

    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這分明是熾熱的戰友情,米花市唯二的魔法少…呃,近戰法師的惺惺相惜而已!!

    風見裕也在這短短的一分鐘內大徹大悟,整個人頭頂上寫著兩個大字:

    通了。

    都通了!!

    他當時居然還買了寫著那種賀卡的花讓降谷先生去掃墓,實在是不應該!

    下次再買花,他一定好好準備,就得在上面寫上一行大字:

    放心,你弟和我絕對是鐵骨錚錚的戰友情。

    感人肺腑,字字真言。

    幾秒后,風見裕也頭頂上的大字被頂頭上司一個眼刀飛掉。

    安室透瞇起眼睛:“少看點動畫,你就是這么當……”

    “對不起!!”此話一出,已經得到“你就是這么當公安的ptsd”的倒霉下屬震聲道歉,連忙按照對方之前的意思去安頓其他民眾。

    獨留金發男人在原地無語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有的時候真想知道對方的腦子里到底裝了什么……

    他勉強收回視線。

    面前方才隨著咒靈消失淡去的詛咒殘穢在幾分鐘內又變得更加濃郁。

    安室透蹙眉。

    縱使他的理論知識不過是來自于松田伊夏偶爾的幾句解釋,在此時此刻也感覺到了不對。

    咒靈能這樣憑空出現?

    簡直像是一場沒有任何盡頭的消耗戰。

    ——***鳥喙微張,發出沙啞而刺耳的鳴叫。

    烏鴉的聲音在任何情況下都算不上好聽。

    又是一處天臺。

    身上的血水被雨沖刷干凈,又染上新的血。

    隨著濕透的衣服往下流,慢吞吞地落在地上,然后被這座城市強大的排水系統帶走,一起涌入地下。

    松田伊夏輕微喘息著。

    濕潤的皮膚被冷風一吹,連最后一絲從內里擠出的溫度都被帶走,只余下駭人的冰冷。

    頭頂上方烏鴉的叫聲讓人心生煩躁,猩紅的擬翼自下而上,貫穿了雪白羽毛下的心臟。

    咒力化物又消散成為沒有實體的咒力,刀刃沒入剎那,他好像聽見有人自幾百米開外的地方同自己低笑。

    松田伊夏感覺他們走進了一個誤區。

    錯把這一次同上一次的襲擊化作等號,把米花市的帳內當做了又一次“百鬼夜行”的現場。

    但是卻截然不同。

    上次由詛咒師發起的百鬼夜行,無論到底有多少咒靈在街道游蕩而過,都會有被祓除干凈的那刻。

    畢竟咒靈的誕生也需要過程。

    但是這里不同。

    松田伊夏凝望著天空中那只逐漸消失的白烏鴉,幾分鐘后,更為濃郁的咒力出現在蒼穹一角,又逐漸化作鳥類的雛形。

    要不是此時此刻情況不允許,他其實想知道白烏鴉對面的那家伙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傾向。

    即使每次捅穿心臟時他都會共感,卻一次又一次讓新的“攝像頭”出現,并且樂此不疲。

    但此時不是思索這些的時候。

    他覺得在賬內不斷涌現的咒靈,似乎并不是之前意義上的“咒靈”。

    更像是一種咒力的化物。所以它們不需要漫長的時間,在被祓除之后又能凝聚成為新的。

    比起咒靈,更像是某種東西的咒術。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快得到解答。

    因為地下的東西。

    松田伊夏閉了閉眼睛,手指下意識在身側緩慢敲擊。

    就如同突然和上方的植物,咒靈被斬除后化成的殘穢滋養米花市地底那個龐然大物,它滋生的咒氣又源源不斷地哺育咒靈。

    無窮無盡的循環。

    垂眸,高樓下方濃郁的黑紫色氣息鋪開,騷亂聲從遠處傳至耳邊時,不過是一聲輕微的嘆息。

    辦法,他需要辦法,想想辦法。

    習慣性掐住手心,疼痛加速腦中思緒運轉。

    ……追蹤。

    地底的東西之前都被如此隱秘的收押,今天卻能起到這么大的作用,一定有人打開了讓它接觸外界的渠道。

    而且不止一處。

    排除所有干擾的選項,就能鎖定位置。

    精準“觀測”到在這個空間當中到底有多少咒靈,并且在瞬間祓除,那些咒靈帶來的干擾才會一同消失。

    但是該怎么……觀測。

    松田伊夏細長的眉輕微一跳,雨聲連綿,變成久遠記憶的序曲。

    “特級?”

    七海建人眉毛微動,轉頭看向旁邊沙發上坐姿十分隨意的五條悟,“你讓我教他?”

    白發男人打了個響指:“沒錯,娜娜明可不能臨陣脫逃哦~”

    金發老師聞言又低頭看了眼面前的學生證。

    上面的少年一頭卷發,抬眸朝著鏡頭看來,眼尾鋒利而飛揚。

    側發挽在耳后,壓縮的照片上那些耳飾全都變成了糊在一起的光點,看不清楚。

    于是七海建人抬頭看。

    這次倒是看清楚了對方耳朵上那一堆雞零狗碎。

    男人嘆了口氣。

    潛意識里覺得面前的這人就和自己旁邊的家伙一樣,難搞。

    但是卻沒有推拒。

    他挺直腰背,標準的日式見面禮,欠身,連詞匯的使用都恰到好處。

    “初次見面,松田同學。”

    少年抱臂站在對面,神色冷淡。

    沒有開口,但是同樣略微欠身,回了這個屬于之后老師的問候禮。

    “我會先跟你去一次任務,熟悉你現在的能力……”安排出口,黑卷發的學生卻只在必要時刻點頭,全程都沒有說過半個字。

    七海建人終于停下,目光落在對方身上:“有什么問題可以現在就說。”

    少年頓了頓,側頭。

    還是沒說話。

    但是五條悟幸災樂禍的笑聲從后方傳來:“他說不了話,舌頭沒好全,等下午找硝子治完就好了,哎,叛逆期小孩是這樣的。”

    舌頭?

    七海建人目光下移,看見對方張嘴用氣音反駁了一句什么,差點和還沒有高中生穩重的班主任在沙發上打起來。

    轉瞬即逝的舌面上是和耳邊如出一轍的亮色。

    男人:“……”很難理解現在小孩的審美。

    不過……

    等黑卷發少年重新站好,七海建人往前兩步,一手按住了還在眉飛色舞嘲笑對方現在是小結巴的五條悟的頭。

    后者瞬間委屈啞聲。

    金發老師推了一下自己的護目鏡,看向對方:“你的問題我現在暫時了解了,松田同學。”

    方才他看見,隨著少年和沒有絲毫師德的五條悟小學生打架時,身上的咒力因為情緒波動瞬間搖曳起來。

    忽明忽暗,像是狂風中極不穩定的篝火。

    七海建人伸手,手掌高度恰好在少年頭頂上方約三十厘米的地方:“讓它穩定在這。”

    黑卷發少年只抬眸看他。

    異色的眼睛里一片雜然,莫名,他覺得自己從里面看出同咒力如出一轍的混亂。

    略微停頓。

    “不是壓抑在這里,只是控制。”

    “它不能根據你的心情改變。”七海建人將手里那張學生證還了回去,上面特級的名字分外扎眼,讓他想起另一個也是因為詛咒成為特級咒術師的學生。

    乙骨憂太。

    五條悟不請自答:“伊夏沒有和他一樣穿白校服,我駁回的,他穿白色不如黑色順眼!“

    七海建人眉頭一跳,又伸手把擾亂課堂秩序的人按了回去。

    “咒力并不只是一個咒術師能力的外放。定位、追蹤、威懾……它的作用并不算少。”

    “所以別讓他控制你,松田同學。把它變成你的武器。”他道,“畢竟,你是特級。”

    少年重新睜開眼睛。

    垂眸,看向自己置于身側的手。

    猩紅咒力環繞其間,將整個人團團包裹。

    穩定地控制在一人半高的位置,如果換做平時恐嚇那些家伙的時候,這些咒力會更加旺盛地升騰起來,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

    但是現在還遠遠不夠。

    鋪滿整個帳,去測量所有在里面的不同的詛咒殘穢來源,去鎖定位置,需要多少咒力。

    他無暇計算。

    但下一秒。

    比方才濃郁蓬勃百倍、千倍的黑紅咒力自他身體內激蕩而開。

    自百米高樓之上,鋪天蓋地,朝著下方一眼望不盡的紫黑殘穢傾壓而下。

    第146章

    ——***“這東西怎么沒完沒了?!”咬牙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 釘崎野薔薇喘著氣喊道。

    她手里緊捏著錘子,一只手上升騰起藍色咒力的釘子扔出去沒過多久,又有下一只咒靈接踵而至。

    汗水順著額頭滴落下去, 心道剛才就不該在說話上浪費任何體力,女高又用力錘出一釘。

    和剛才如出一轍的刺耳尖叫聲傳來, 有一只咒靈在面前化成粉末,她卻沒有絲毫半點輕松感。

    在思緒轉換的下一秒, 果然又有幾道無法忽略的咒氣從身后騰起。

    “當——當——”兩聲輕響,手中的咒具再次飛射出去, 沒等她喘勻一口氣, 身后傳來虎杖悠仁拔高的聲音。

    “小心——”

    粉發男高幾步從不遠處高聳的崩塌物上跳下,蘊含咒力的一圈將不知道從哪里竄來的又一只咒靈打飛出去。

    隨著嘶啞的喊聲, 它的身體在后方碎成幾片。

    “謝了。”釘崎野薔薇舒了一口氣, 抹去額頭上的汗水道, “你那邊解決了?”

    “有其他咒術師過來幫忙。”虎杖悠仁道, 笑著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所以我干脆過來……”

    視線當中,原本神色還透著些許輕松的同伴霎時間身體緊繃,睜大眼睛看向這邊。

    一道黑影驟然從后方籠罩。

    不對!出現的越來越快了……

    提醒聲卡在喉嚨, 短發女高已經舉起手中的咒具, 尚未來得及反應。

    對方已經張開滿口尖牙,朝著下方咬去。

    釘崎野薔薇驟然瞪大雙眼。

    ——***“啊——!!!”

    “往這邊走!”目暮警官低沉的聲音壓過了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小孩的尖叫聲, 此時他已經沒有往日的堅持, 頭頂上的帽子早已經在剛才協助其他人撤離時被吹飛, 露出額頭上方明顯的疤痕。

    如果放在平時, 跟著他的警官難免會開口詢問,但是此時高木涉只來得及護著前方的群眾往前撤退。

    “目、目暮警官。”緊張的范圍之下, 他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些許結巴,似乎是想要詢問接下來的情況。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面前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都沒法給出現在這個場景理智的解決方法。

    四周都縈繞著黑紫色的氣體,好像驟然浮現在眼前。

    位于商業中心邊緣位置有一道隱形的屏障。在事發后他們第一時間趕往那里,同志愿隊伍隔著那層屏障遙遙相望,但是誰都束手無策。

    一道無論用什么辦法都無法打破的屏障。

    “先去中心廣場。”目暮警官沉聲道。

    比起一無所知的高木涉,他隱約從在邊緣和上級的交談中感覺到了什么,只能把疑問和警惕都壓在胸口,暫且聽從上面的安排協助群眾撤離。

    幾人步伐沉重的離開。

    已經上了些年紀的警官斷后,他朝著后面看去,最為濃郁的位置又在釀造新的怪物。

    “往左邊!”前面打頭的警官喊道。

    腿部因為連續不斷的跑動泛起酸痛,目暮十三無暇顧及,揮舞手臂招呼幾人加快步伐,快速朝著前方走去。

    一道黑影驟然從前方竄來!

    “躲開——!!”他喊道,身體瞬間飛撲出去,將前面跟著高木涉埋頭趕路的人都撲倒在地上,疼痛瞬間從肩膀和手臂位置傳來。

    目暮十三喘著粗氣,知道是那個突然出現的東西劃傷了他的手臂,但是又不敢送手后退,只僵硬在原地。

    直到幾個和他一起的警官手忙腳亂地把被他擋在身下的人拉扶出來,他才終于起身轉頭。

    剛才沒能擊中要害的東西口中發出嘶啞的喊叫,在不遠處徘徊片刻。

    對上視線那刻,又猛然朝著這邊撲咬過來。

    一連串的槍響,但顆顆子彈都只是從它的身體里穿透過去,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比方才更多的汗水瞬息潤濕后背衣物,眼前的一切如同突然放慢。

    逼近。

    清晰地看見那東西鋒利的、刀刃般的手掌,擠在一起的眼睛,長滿獠牙的嘴。甚至因為離得過近,能感覺到它襲來時呼嘯的風聲。

    來不及閉眼。

    就在它即將用利爪穿透身體那刻,不知從哪里響起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響。

    似有紅光在眼前閃過。

    一瞬之間,面前的怪物化作幾縷黑紫煙氣。之后連那道不詳的氣息都被打散,消失無蹤。

    幾近灰飛煙滅。

    同一時間。

    緩慢靠近中心廣場的、在高樓上徘徊不下的、突然出現在搜救人員身后的、正與咒術師交戰的……無論位置、無論大小。

    全部如同被貫穿要害,瞬息便消失不見。

    釘崎野薔薇在釘子打空,穿過咒靈消散前的最后一縷詛咒殘穢,嵌入身后的墻壁上。

    虎杖悠仁轉身,只看見空無一物的街道,還有對方幾乎將墻壁打出裂痕的咒具。

    他感覺方才身后有什么東西突然出現,但是消失得太過迅速,甚至等不及反應。

    詢問后卻并未得到答案。

    原本肆虐的詛咒殘穢并沒有隨著時間再次積攢,形成新的。

    有另一種顏色的咒力混在其中,同黑紫色交織開來,然后不動聲色地、強制地將其碾下。

    釘崎野薔薇下意識遵循直覺,抬頭看向天空中某一處。

    她愣了愣,半響才低聲道:“……我去。”

    離得太遠,其實看不太清楚。如果不抬頭,甚至注意不到那里的身影。

    但是只要望過去,就再也無法忽視。

    腦內忽然浮現起那次處理完酒店的咒靈,在傍晚的夜宵店里聊天的場景。

    不像其他兩個人,那天是釘崎野薔薇第一次見到這位比禪院真希她們晚登場太多的學長,而且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所以等點完餐,她就迫不及待開口詢問對方的情況。

    伏黑惠表情立刻變得一言難盡。

    幾輪話說完,大概也搞清楚了對方的性格。和沒有任何師德的五條悟一樣難搞,看上去也并不算好相處。

    ……雖然這句話讓她說有些奇怪,但是對方身上卻帶著一股和釘崎野薔薇入學后看過的格格不入的氣息。

    感覺更成熟,也更讓人捉摸不透。

    總之能挽著助教老師施施然進入情趣酒店這種事情就已經足夠成熟了!

    說到底咒高的其他人即使對比同齡人再成熟,也還沒有擺脫熱血笨蛋的行列,但是對方似乎并不太一樣。她形容不出來,只是有種微妙的距離感。

    就好像已經脫離他們的行列,向著成人片場一路狂奔。

    等伏黑惠被他們兩個都一句西一句問了個七七八八,終于差不多了解完所有情報的女高一口氣喝下大半杯果汁,道:

    “沒想到學校里還有這種家伙,你說他正在休學,不會就是因為太不著調,任務的時候經常跑沒影,所以才被勸退的吧?”

    一句無心的調侃,意料之外,伏黑惠卻放下手中的杯子,給出了認真的回復:“不,相反。”

    少年抬頭,眸色在昏暗的飯店燈光下,透著幾分無法忽視的認真:“唯有這件事情上,他很……靠譜。”

    “靠譜?”回想起當時松田伊夏在酒店外面朝著他們飛吻的模樣,釘崎野薔薇十分懷疑這兩個字的真實性。

    虎杖悠仁也道:“我當時說他一定是個靠譜的學長,伏黑的表情特別難看,這次居然會用這個詞形容松田學長。”

    “唔……或者說。”伏黑惠似乎也感覺不妥,垂眸想了片刻才接著道,“會讓人有種感覺。”

    “什么感覺?”問完,連旁邊一直在大口大口吃自己那份漢堡肉蓋飯的虎杖悠仁都帶著滿嘴醬汁,抬頭看向對方。

    “……大概是安全感吧。”海膽頭加了塊青椒放進嘴里,沒有對上其他兩人灼灼的目光,“那種…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擔心的感覺。”

    寒風自身側吹過。

    釘崎野薔薇睜大眼睛,眸子深處微微顫動。

    一公里余外,也有一雙眼眸,用如出一轍的視線注視著上方,天空的位置。

    紫灰色的眼眸像是面澄清的鏡子,倒映著遠處幾乎能用瑰麗形容的景象。

    黑紅色的威壓自上方緩慢垂下,將所有縈繞在周圍的咒力和咒靈包裹得無處遁形。

    猩紅的擬翼自身后延展而來,不再如同一對刀片制作的擬翼,反而如同綢帶。

    伸展,蔓延。

    環繞建筑,包裹城池。

    干凈利落地延展,貫穿獵物的胸口。

    安室透微不可見地后退半步,不知道怎么,反而在此時此刻想到第一次見面時,黑卷發少年蹲在矮墻之上望向自己的模樣。

    嘴角雖然笑容輕松,但眼眸是同現在一樣的冷靜。醞釀著玩味的審視。

    即使在寂靜無人、沒有絲毫燈光的巷道里,那雙眼睛依舊閃爍著無法忽視的光彩。

    恰如此時此刻。

    心跳轟鳴,像是要從胸膛順著喉嚨往外蹦。

    金發男人下意識伸手按住,像是要阻擋自己此時不安分的心臟。

    一股無法抑制的癢意卻順著胸膛向喉嚨蔓延,再往上。

    如眼眸前方綻開的煙花。

    第147章 大結局(上)

    黑紅的咒力只一晃而過。

    在徹底鋪天蓋地壓下那刻, 如同長了眼睛般朝著某些地方翻涌而去。

    伏黑惠原本要攻向咒靈的動作撲空,一時凝滯在半空中,落下時不住滑了一腳。

    他下意識順著熟悉咒力的涌去的方向看去, 隱隱見到盡頭是一團翻涌的實體。

    像是什么黑色黏液凝結而成,從這個位置看不太清楚。

    海膽頭忽然感覺有些奇怪。

    他在這一片和咒靈交戰了許久, 也好幾次從那個方向走過,但是從來沒有注意到那邊的狀況。

    就像是那團黏液是憑空出現的, 又或者是之前到處翻涌的詛咒殘穢遮擋了他的感官,讓他對其視而不見。

    略微瞇起眼睛, 那團東西更加清晰的出現在視野中。

    好像還在涌動, 細看過去才發現是很多不同的光滑肢節擠在一起,所以乍看過去才像是一團漆黑。

    這是……觸手?

    伏黑惠從較高的建筑物上往下看去。

    那里的地方坍塌出一個空洞, 觸手就在下面涌現, 不像是突然出現在米花市中的污穢, 反倒像是在城市出現裂痕后才顯露身形的寄生物。

    他心里突突打鼓, 腦中卻忽然想起曾經被拉去打游戲時, 那個在電視機大屏上以黑灰色為主調的探索游戲。

    三個咒高一年級生隨意坐在一起,空調房沒有夏日的悶熱。

    虎杖悠仁操控的角色成功用絲血打敗最后一關的黑化大主教,隨著游戲結束的片尾曲, 游戲中追查的謎底終于出現在眼前。

    從事始終, 游戲中的角色們都生活在一只巨大的章魚上,在它漆黑的、如同山脈般的身軀上建立城市。

    “……呃。”當時剛打完的伏黑惠這樣評價。他覺得這個游戲的劇情和最后的謎底顯然連接不上, 讓結局顯得有些脫離感。

    再看屏幕, 最后的CG畫面已經出現。

    黑壓壓的城市, 從天上降下的暴雨。無人的街道, 那些用機器壓平的馬路街道中間突然裂開巨大的口,從下方的裂口處睜開一雙大到詭譎的、非人的眼睛。

    這幅場面本能地讓人不適, 畢竟他們經常和長著亂七八糟眼睛的咒靈打招呼,估計也沒人是恐怖傳說愛好者。

    于是伏黑惠移開視線。

    釘崎野薔薇和虎杖悠仁湊在一起激烈地進行最后點評,什么美術畫面很好,劇情安排有問題,難度太大,策劃應該給美術磕一個……

    他伸手去夠旁邊已經扯下拉環的冰可樂,誰知道短發女高突然伸手指向屏幕,手臂在動作間狠狠錘了他的手腕一下。

    沒拿穩的可樂直接打翻在地上,彌出一陣涼意。

    伏黑惠連忙去擦,對方卻并沒有發現自己在討論中誤傷了他人,只指著屏幕道:“而且這個也太嚇人了吧,自己從小住的地方下面居然藏著這么大的怪物,簡直嚇死人了!”

    “說不定也會有咒靈躲在地下吧?”虎杖悠仁一臉天然地撓著側臉。

    “不行,絕對不行,就算有也不能有這么大的!”

    他當時在旁邊無奈地搖頭,心說咒靈又不是游戲里那種可以繁衍的章魚怪物,不停往城市投遞自己的便宜子嗣。

    但是現在,城市的地面卻同樣露出一角。

    里面并非是游戲里那樣直觀而驚人的怪物的眼睛,卻比那更為駭人。

    因為它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從破碎的城市中浮現出千分之一的身體。

    多年和咒靈打交道的經驗讓他下意識確定那就是這里咒靈不斷復蘇的根源。

    伏黑惠召出玉犬,正要朝那邊跑去,一陣自盡頭掀起的狂風卻在此刻劈頭蓋臉刮來,阻擋住接下來的動作。

    利落的紅光閃過,眼前的建筑物如同被什么東西攔腰斬斷,晃動著就要倒塌。

    他連忙改換腳步,查看在即將被掩埋的位置有沒有來不及撤離的人員。

    空無一人。

    半截大廈轟然砸下啊,正落下他原本要前往查看的那處破口位置。

    將其嚴嚴實實地掩埋。

    隨著重物砸下掀起的鋪天蓋地的灰塵遮擋視線,讓伏黑惠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他伸手揮開那些煙霧,幾步走到前面,確定了那處洞窟被嚴嚴實實地埋在了下方。

    與此同時,有幾個不同的地方傳來同樣的響動。

    沉悶、劇烈。如同天空響起的滾滾雷聲。

    伏黑惠警惕地在原地等待片刻,再沒有新的詛咒殘穢從地上翻涌上來,也沒有新的咒靈在空氣當中突然凝聚出現。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來,再次看向方才無數咒術師同時抬頭看向的方向。

    那里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伏黑惠忽然疑惑。

    對方為什么能做到這種程度。因為五條悟的關系,他和松田伊夏的接觸比之其他人更多,也能敏銳地感覺到對方沒怎么隱藏過的態度。

    他大概從始如一地排斥所有人。比起態度,更像是一種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大多數詛咒師都更加親近咒靈而非人類,所以曾經五條悟才如閑聊般問過他一個問題。

    “你覺得他會成為詛咒師?”

    伏黑惠忘記自己當時怎么想的了。只記得在幾秒之后,他給出了幾近篤定的回答。

    不會。

    一個從內心深處本能給出的答案。

    就如同他自己也一直篤信著一個人帶給自己的理念,去不平等的救人。

    所以他也總感覺對方也在沿著什么人的步伐,步步向前。

    當時的想法已經記不太清,但是五條悟的話卻依舊清晰而沉重。

    當時靠在沙發上的白發男人打了個響指,笑道:“那我就給你講一個秘密好了,當然,是得到過他同意以后才講的秘密哦。”

    “等到時候,惠一定要拿起武器,就和其他人一樣。絕對不能有半點手軟……嘛,這可是伊夏自己說的。”

    ……所以他才不明白。

    在掀起的灰塵中,伏黑惠閉了一下眼睛,又很快睜開。

    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讓松田伊夏做到這種程度。

    這樣不惜代價地去拯救,去舍棄。

    “好多灰,阿嚏——!!!”釘崎野薔薇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打亂了他的思緒。

    短發女高咳嗽著走到這邊,顯然也看見了方才破口下的東西,但是和同伴一樣,在過來前這里已經被掩埋住了。

    她表情有些復雜,從所有能說的話題中莫名選擇了一個最莫名其妙的。

    “松田他,他。”釘崎野薔薇指向旁邊被對方用擬翼削去一半的金融大廈,拔高聲音,“這些不會都要他賠吧,完了完了,他要給米花市打一輩子工了,可別到時候拉著我們一起還債啊!”

    伏黑惠:“……”

    他原本心里復雜的情緒一時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目光看向周圍,為了堵住地下的洞窟,對方何止切了一棟金融大廈。

    帳落在米花市的商業中心,幾乎是寸土寸金的地段。

    他在心里沉默地倒吸一口涼氣。

    腦中已經浮現出松田伊夏背著巨額欠條鐵窗淚的場面。

    不,按照對方的性格,應該是……

    開始:我開始打工還債了,一定可以還上!

    后來:我下海了,請大家多多支持.jpg

    想到這里,海膽頭眼前又是物理性的一黑!

    “米花市應該已經習慣這種損失了吧。”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視野中的熊貓摸著下巴,加入了松田伊夏會不會背負巨額債款的討論,“畢竟這里經常有建筑物倒塌。”

    ……也是。畢竟這里隔三差五就有炸彈。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大概都沒有想到,問題居然是通過這種方式解決的。

    釘崎野薔薇被人杰地靈的米花市震撼,整個人如同一道空白剪影,喃喃自語:“……是啊,畢竟是犯罪率全國第一的城市,警察為了保護居民只能犧牲各種建筑的事情肯定有,他應該不至于肩負巨額債款。”

    說著,她像是確定到底有多少建筑物在這次危機中毀于一旦般朝著周圍看去,越看越心驚。

    “米花市的人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熱里……”

    抬頭,天空依舊漆黑一片。

    不知道是因為帳,還是因為城市中不斷朝上升去的那些排放氣體,往上看去時沒有半顆星星,像是朝著這棟燈光徹夜不息的城市上蓋下廣闊的黑布。

    帳的邊緣位置隱約有亮光傳來,像是有人在外面將攻擊對準了無法破開的帳,想要將其擊碎開來。

    周圍的詛咒殘穢被壓制,灰塵也漸漸落下。好似又恢復了前幾天他們調查時的樣子,看不見任何的負面情緒,看不見任何的殘穢,被水洗過一般。

    釘崎野薔薇收回視線,伸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

    聲音有些輕:“明明是這么干凈的一座城市。”

    伏黑惠從高處的一塊塌陷物上跳下來。

    檢查確定塌陷下去的建筑材料已經把洞窟嚴嚴實實擋住,他的表情才好似放松了一些。

    但是很快又重新沉下。

    兩只玉犬感覺到主人的心情,在腳邊徘徊不下,依舊擺出壓低身體,隨時準備進攻的姿態。

    “暫時收工了,接下來只要打破帳就行。”釘崎野薔薇伸了個懶腰,將自己的錘子重新別回腰側的武器袋上。

    “不,還沒有。”伏黑惠卻道。

    如同知道他在想什么,熊貓也站得端正,遠遠看向另一個方向。

    釘崎野薔薇一愣:“……還有什么?”

    她從沉默中嗅到一陣難言的古怪,又感覺面前兩人的面色比剛才更加沉重。

    也更加……肅穆。

    ——***“嘶。”

    從喉嚨里抽出輕微的痛呼。

    黑卷發少年面無表情地收緊手中繃帶。

    腹部傷口被擠壓,破口位置傳來一陣無法忽視的疼痛。從里面擠出的血很快潤濕了新的布料。

    他叼著布料的一端,以極快的速度將其捆綁好,才重新抬頭看向天空位置。

    被剛才的暴雨潤濕后有些沉重的兜帽衫外套被他丟在一邊,松田伊夏只穿著方便行動的無袖黑色內襯,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是殷紅的咒紋。

    明亮而清晰。

    往日在收回擬翼那刻會快速褪去的咒紋在此刻卻沒有任何要消退的意思,在冷白的皮膚上徘徊不下。

    白烏鴉在天空上盤旋。

    一只、兩只……

    在帳內寬闊的天空之上,舉起的羽翼輕盈而迅捷。

    借力騰空,少年如同一道殘影,在重新自后腰處長出的擬翼的佇立下向目標位置攻襲而去!

    手中猩紅寒光閃過,不過1秒不到的時差,幾只咒力化作的鳥兒盡數被刺穿胸膛,朝著下空跌落而去。

    然后在半空當中化作一縷微不可見的咒力。

    方才的咒力釋放讓松田伊夏對這個空間內所有不同的咒力都極度敏感,他閉上眼睛,面前如同展開只有黑白二色的畫面。

    咒力化物消散后的咒力同時朝著同一個方向涌去,羽毛般輕盈。

    幾息之間,他已經抵達那處的前方。

    眼眸中映出燈光在炸彈爆炸后徹底熄滅的摩天輪,在注視之下,那幾縷微不可見的咒力就這樣進入了地面,消失不見。

    在下面。

    松田伊夏站在天臺上,凝望著那座號稱米花市最高的摩天輪。

    這個視角過去,摩天輪最下方的平地也能一覽無余,是他最熟悉的畫面。

    他曾經在這里看著那棟摩天輪在入夜之后再次亮起燈光,72號轎廂被很快修復,但是沒有人乘坐。

    門被卸下,里面裝滿了各種蒼白色澤的花。

    下面的空地上也滿是花束,偶爾落雨,花瓣被碾在地上。

    隨著犧牲警察的衣冠被埋入墓園,72號轎廂重新安上了門,開始迎接新一批的客人。

    爆炸案在米花太過司空見慣,報紙報道停歇的幾天后,人們依舊匆忙從商業廣場前的空地上路過,再沒有一人停留在原地。

    他時常坐在這里。

    夏天周圍綠化帶里會長出不知名的野花,他覺得比曾經出現在摩天輪下方的那些好看。

    人工培育,摘下后泡水保鮮最后用精致的紙張包裝起來的花束寡淡,散發著一種安寧的氣息,好像被定格在了連根剪下那刻。

    草坪上的卻依舊生機盎然。

    在大家早已將這場爆炸案遺忘在腦后的幾年里,依舊不管不顧地在每年春夏盛開。

    松田伊夏移開目光,將視線落在被磚石和綠化擋得嚴實的地下。

    這個城市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地下通道和空間,密集得就像是被滲透得千瘡百孔的咒界高層。

    如果沒有人壓著,米花市本就和其他城市相比分外突出奇怪的情況一定會引起‘窗’的注意。但是時至今日,這顆埋藏在地下的炸彈才徹底爆炸開來。

    想到這里他又有些惡劣地想這也算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組織滲透政府、商界、咒術高層,自己又被來自不同地區的各種警察滲透,甚至干到了組織二把手的得力干將的程度。算是一報還一報。

    他曾經在拍賣會和四宗別館下方發現的密道不過是其中的一角。

    就如同家中出現幾只蟲子的時候,其實在更為隱秘的、肉眼無法看見的角落里已經有蟲窩“生根發芽”。

    而這里的地下基地,也不過是眾多蟲窩當中的一個。

    杯戶中心廣場之下。

    狹窄的走廊從幾處連接在各個建筑物B1樓層的入口開始,一直延伸到中間如同昆蟲腹部的基地當中。

    中間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腥味和塵土氣息的消毒水味,用金屬鑄就的四壁意外的干凈整潔,如同四面扭曲的鏡子,明晃晃照著過路的人。

    推開門,嶄新的防爆門沉重,但是卻并沒有落鎖。

    一股比剛才更為濃重的消毒水味傳來,像是把人拉進了醫院住院部的病房當中。

    設施和擺件都和曾經見過的兩處基地重合,但是病床已經搬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在這里進行過實驗。

    松田伊夏沒有多看,只是一步步往前走去。

    這里分外寂靜,好似空氣都已經凝滯。

    少年的腳步聲清晰可見,還有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響。

    傷口處的血從已經飽和的包扎布料上滴落出來,向下,落在地面上。

    零散分布的血滴,從入口延伸到這里。

    也許咒術師和普通人的身體構造的確不一樣,或者是咒術補足了普通人身體上的缺陷。

    他感覺自己總是在流血,但是依舊流不盡一般,身體由咒力一遍遍重塑過,支撐著繼續行動。生命力仿佛瘋長的雜草。

    最后一個房間。

    推開門,里面沒有開燈,房間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屏幕,上面的數據和亂碼不斷閃爍變化,幾臺與其型號相配的機箱發出輕微的轟鳴聲,協助它不斷運算著某個數據。

    有人背對著門,坐在屏幕前的一把電腦椅上。

    他轉過身來,出乎意料的年輕。

    金色的眼眸里映出門口黑卷發的少年,對方黑色無袖內襯外皮膚如玉般冷白,整個人身上只有黑紅白三色。

    冷厲得如同一把出鞘刀刃。

    男人瞇起眼睛,同那幾只白烏鴉如出一轍的雪白發絲隨動作垂下,目光卻被一道自頸飾折射出的亮光捕捉。

    他眼中古怪的笑意驟然淡去。

    那是顆紫灰色的寶石,無論是光澤還是切割面乃至大小都足夠讓人贊嘆。

    恰到好處的用絲綢在周圍包裹裝飾,鑲嵌在頸環正中位置,如同一個可愛又醒目的標記。

    在松田伊夏身上染出一抹有別于任何其他的、不屬于自己的色澤。

    白蘭地站起來。

    他的臉黑卷發少年有幾分熟悉,在拍賣會和四宗別館地下因為咒力而保留下的過去的場景中都出現過。

    他穿了一身較為正式的馬甲背心,外面卻并不是西裝外套,而是一件布料厚實講究的白大褂。

    身上的邪氣卻不像是醫生。

    端詳片刻,白發男人忽然開口:“還是紅色的東西更適合你。”

    松田伊夏在身側敲擊的手指微不可聞地一停頓。

    他眼中帶了些逢場作戲般的冷淡笑意:“看來你不準備直接動手。”

    “只是表達一下我個人的看法。”白蘭地輕笑,“你適合和自己眼睛一樣的顏色,鴿血紅的寶石。和之前那種一樣。”

    少年的目光因為其中包含的信息更為陰沉。

    他記得那個被白烏鴉銜至自己窗前的信封,里面裝著一顆漂亮的血紅寶石,一份過早到來的贈禮。

    對方很早就在關注他。從衣著打扮都喜好,從組織和咒術界的聯系來看,通過高層的內應拿到自己的檔案資料都不奇怪。

    想到這里,他不由在心里輕“嘖”了一聲,想著如果結束了還有這么多破事要在咒高那邊處理,他就先把高層一網打盡了。

    反正都叛逃了,收拾咒術師不是詛咒師的日常任務。

    輕嘆了一口氣,他伸手姿勢隨意地按著后頸,略微活動了一下:“直接來吧。”

    雙眼略微瞇起,冷冽的寒光從中滿溢而出。

    身側別著的長刀被利落抽出,自屏幕的幽光中反射出一道寒芒。

    “原本還想恭喜你這么快就找到我了,的確和之前說的一樣。”白蘭地伸出手,咒力在周身輕微凝聚,他道,“看來沒有聊天的時間了。”

    “畢竟剛被人算計了。”松田伊夏勾了勾嘴角,“我現在可是火大得很。”

    話語落下那刻,原地只剩下因為風而騰起的灰塵。

    男人金色的瞳孔驟然緊縮一瞬。

    好快!

    幾乎是頃刻之間,一道凝重的威壓就從側后方的位置壓下!

    黑紅咒力自少年處瞬間滿溢開來,一瞬間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側頭看去,松田伊夏早已借力騰空,以一道勢不可擋的架勢凌空而下。

    手中的刀刃被高高舉起,黑卷發絲飛揚,遮擋住一半的表情。唯有猩紅的那只右眼,閃過詭譎而鋒利的冷芒。

    白蘭地眼中的笑意更甚,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瘋狂。

    像是在看一道遠超過預期的佳肴。

    透著躍躍欲試般的狂熱。他的身影驟然消失在遠處,只余下展翅的白烏鴉,被少年精準地一分為二。

    臉側飛濺上鳥兒迸出的血,松田伊夏的眼眸在微光下愈發冰冷。

    他用手背擦去臉側冰涼的液體,似乎并不訝異:“瞬移?”

    方才少年也幾乎是立刻出現在了目標身后,就如同他在幾秒內出現在帳中四角,將能夠掩埋住洞窟的建筑攔腰斬斷一樣凌厲快速。

    空中只剩下肉眼難以捕捉的殘影。

    但是他依靠的卻只是術式帶來的支撐,還有身體幾年訓練下來極強的爆發力。

    而白蘭地卻是消失在原地,只有術式才能辦到。

    由于某種不成文的說法,說出術式的詳細功能會讓其效果提升很多,所以松田伊夏遇到的詛咒師也好,對戰的咒術師也罷,總是會第一時間透露自己的能力,以求達到最大的效果。

    白蘭地自咒力上的強度表現落后一截,但是卻沒有開口,用暴露自己的術式能力來換取壓制對方的可能。

    “……很快,令人驚訝的程度。”他道。

    那種目光本能讓人不適。

    好像在看什么試驗品,帶著興趣和負面的欣賞。打量著松田伊夏在詛咒催化下形成的狹長擬翼。

    沒有給對方喘息的時間,少年習以為常地屏蔽掉這些不加掩飾的視線,再次襲擊而去。

    同樣的方式,同樣的角度。

    只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他沒有再為了加大力道而舉起手中那柄份量不輕的長刀。

    而是選用了更加干凈利落的姿勢,斬向側頸位置。

    再次化作烏鴉。

    但是刀刃卻傳來穿過比鳥類身體更為沉重的軀體的感覺。

    白蘭地出現在不遠處,他略微側頭,脖頸位置有一道狹長、卻并不算深的刀痕。

    那柄長刀也同樣斬斷了白烏鴉的羽翼。

    白發男人垂在身側的手微不可見地抽動一下,臉上的笑容帶著些許來自于痛意的扭曲。

    很快。無論是速度,還是學習的能力。

    “你和這只鳥共感?”松田伊夏瞇起眼睛,嘴角揚起的弧度更大,更為冷漠。輕微的笑意伴隨一道悠閑的宣布,“那你慘了,親愛的。”

    招式再次襲去!

    不斷的、接連不斷的進攻,一時之間房間內只剩下兵器碰撞的聲音。

    少年學習的速度實在太快,幾乎在每一次攻擊后就能捕捉到那些露出的破綻,然后在下一次發動攻擊的時候針對弱點進行全盤的反擊。

    原本的節奏被徹底打斷,白蘭地臉上面具一樣的笑容終于傳來些許破裂,他伸出手,幾只白烏鴉同時出現,攜帶著凌然的風刃朝著對方襲擊而去。

    松田伊夏并未因為對方的躲閃輕敵。

    對方似乎在拖延時間,剛開始只有躲避,現在被逼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才終于將避讓轉變成為反擊。

    凌厲的風刃瞬間從幾個不同的地方傾灑而下。

    烏鴉徹底掩藏在房間內濃重的咒力當中,隱藏身形。

    一道風刃劃破擬翼上方刀片般的羽毛,在敏感的根部留下一道傷口。不到幾秒在黑紅咒力的纏繞之下又全部愈合。

    白蘭地笑起來,發出帶著氣音的、沙啞的大笑,徹底撕去那副披上的屬于研究者溫文爾雅的假面。

    方才被少年傷到的側臉往下淌去猩紅的血,染上幾分神經質的腥氣,他一字一句道:“孩子,咒術師可不會感覺到疼。”

    又是一擊。

    對方好似自動屏蔽了他的話語,聲音差點被接連不斷的打斗聲掩蓋,他動作不停,卻知道自己的說話聲可以穿透那些混亂嘈雜的聲響,傳到少年耳邊。

    “術式對于咒術師來說不過是一把武器,沒人會因為武器破碎感到疼痛。”白蘭地看向對方。

    那對猩紅的擬翼,算是術式化物的東西,在風刃凌厲的攻勢下出現密密麻麻的傷口,又很快愈合。

    他眼中閃過不知名的情緒:“但是你會。嘶……”

    不再掩飾喉嚨中因為疼痛而出現的沙啞的痛呼,視線中,一只咒力化成的白烏鴉被對方殺死。

    “看,我也會。”又一次差點被擊中,在瞬移前,他輕嘆道,“因為我們兩個才是一類,孩子。是咒靈的同類。”

    少年冷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別拖延時間。”

    又一擊,肩膀上落下狹長的血痕。

    “你之前的陷阱,就是為了讓自己能更合理地對我說出這句話?”松田伊夏嘴角泛起冷漠的笑意,目光卻落向屋內的其他位置。

    咒靈。

    身上的咒紋隱約泛起燙意,如同揮之不去的詛咒。

    他之前以為陷阱是針對安室透的,為了能夠抓住對方,才估計將自己封鎖起來。之后才確定,所有一切都是朝著自己來的。

    步步緊逼,用那些幻覺、那個場景,還有不得不釋放全身咒力的情況。讓他要一點點朝著深淵落去。

    目光捕捉到房間內唯一亮光的來源,那個運算著大屏。

    在之后的攻擊中次次朝著那個方向移去,又一次逼退對方擋路的招數,他朝著工作著的數據庫揮刀而去。

    “你不會想錯過里面的東西。”伴隨著輕微的咳嗽聲,白蘭地的聲音穿過大半房間而來。

    比起端坐在這里等待他找上門時的模樣,他現在顯然要狼狽許多。但是眼眸里卻浸出熾熱的狂熱。

    刀尖停在馬上要接觸到顯示屏那刻。

    松田伊夏轉頭,目光落在對方半身是血的身上,在那雙瘋狂的金色眼睛中略過:“里面是什么?”

    對方卻并不賣關子:“一份你看過的數據。”

    數據?

    ……那個U盤!

    松田伊夏的瞳孔驟然緊縮一瞬。想起很久之前曾在安室透手中搶走的東西。

    一份龐大的資料,他在數據庫里找到過一份刺目的記錄。

    如同回應,面前不斷加載、計算的屏幕終于停歇下來。

    無數密密麻麻的字在屏幕上出現,和當時他在網吧狹小的卡座中看過的如出一轍。

    看不懂的各項數字指標,帶著很多小數點的數字利落地分布在屏幕上。

    下面有一行字:米花町杯戶購物廣場。

    如同幾個月前一般醒目。

    冰冷的手掌忽然落在側肩。

    松田伊夏瞬間抽身轉頭,那對擬翼攻去,被對方用咒力暫時擋住。

    “別緊張,剛才也熱過身了。”白蘭地眼眸中閃爍著不知名的情緒,從下往上看去,顯得分外詭譎陰沉,“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意料之中,得到了沉默的回復。

    半響,黑卷發少年側過頭去。

    原本要用盡力氣壓制住的馬上要穿透他胸膛的擬翼慢慢卸下力道,但是眼中警惕卻沒有消去半分。

    “我和你不是一類人。至少我沒有在地下飼養寵物的愛好。”松田伊夏嘲諷道,“會讓人懷疑我的審美有問題。”

    “看來你的審美一直被人稱贊。如果不是在當下這個場合,我也會贊美你漂亮的耳飾。”白蘭地彎起眼睛,瞬息之間找回了剛才打架時遺漏的體面,又裝模作樣裹上一層皮囊,“不過,那可不是寵物。”

    黑卷發少年雙手抱臂,半靠在屏幕前的桌柜上抬眸看他。

    他背后巨大的屏幕閃爍著熒光,勾勒出他高挑而略顯消瘦的輪廓。

    面容陷入陰影之中,唯有眼眸安靜,流淌著不知道哪里的光。

    白蘭地笑,像是一個演講家。

    語氣帶著古怪的,講到自己鐘愛的課題時的高昂:“只需要一點點的努力,它就能變成一種養料。你一定會對此感興趣。”

    養料。

    松田伊夏扯了扯嘴角。把地下那個龐然大物的肢體切下,移植在人類身上,使其變成正常人都能看見,都能觸碰的咒胎。

    然后再凝結成為保留活性的粉末,夾雜進控制詛咒蔓延的藥物里。

    一點點努力中的“一點點”水分含量實在有點大。

    “你信神?”白蘭地忽然問道。

    他步步靠近,似乎已經忘記了在這樣的距離下,少年尖利的擬翼完全可以刺穿他的胸膛,讓他變成只會出氣不會進氣的瀕死者。

    “……神?”松田伊夏的語氣有些古怪,他目光落在對方臉上。

    神。

    他從前從來不信神佛。

    為了那根紅繩的來處,他去過成百上千的寺廟,一個個對比那里販賣的祈福紅繩同記憶里是否一樣,然后踩著鐘聲、面對著那些參拜者的目光離開。

    殿外是滿溢的檀香,無數信徒或游客在廟前的樹下祈禱。

    松田伊夏不信神佛,不信注定。他的術式中本身就帶著一個‘佛’字,卻沒有半點神佛慈悲,只剩奪人性命的鬼。

    但是滿臉白須的僧人卻在面前講經,講六道輪回,他想無論是佛法道還是耶穌基督都一個樣子,無非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人此后無苦無痛無災。

    他想起松田陣平,于是也開始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神明。

    沉默之中,對方并未得到答案。

    他似乎也并不在意,目光落下,看著面前面容尚未褪去稚嫩的少年,如同在看一只迷途的羔羊。

    “是誰創造了伊甸園……神?”白烏鴉飛出,落在他的肩膀上。

    那雙屬于鳥的眼睛看來,如同有千萬眼眸同時落于他身。

    “不,不。伊甸園并非只能由人類創造。”白蘭地笑起來。面容在輕微的、詠嘆般的腔調之下,透著蒙塵的十字架般的古怪,“它的誕生只需要一點點養料,用人的欲望來滋生的養料。”

    腳步終于停下。

    男人站在他面前。

    離得很近,幾乎沒有任何可供移動的空間。但是卻沒有人在此時此刻在意社交距離。

    白蘭地的聲音很低,落下去,在耳畔炸開毛骨悚然的寒意:“在這里,就可以青春永駐,可以長生不老。可以……”

    金色的眼眸對上那雙看不清情緒的眼睛,像是攀附在禁果上的毒蛇在吐息。

    “死而復生。”

    禁果、眼睛、眼睛。人的眼睛,烏鴉的眼睛,蛇的眼睛。同時看向他:“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伊甸園。”

    松田伊夏閉上眼睛。

    用力的。直到感覺眼皮之下有些許的脹痛,才重新睜開。

    第148章 大結局(中)

    睜眼, 面前依舊是對方的眼睛。

    淺淡的金色。

    “我倒是喜歡一句話。人都背負著原罪來到這個世界上。那些惡意、咒靈存在的意愿,就是為了建造歸宿,真正的伊甸園。”他的手重新落在側肩上, 這一次卻沒被對方躲去。

    手心半貼著側臉,指腹溫和而仔細地蹭去那些飛濺上去的血漬, 像是完全忘記里面半數屬于自己。

    “人的原罪和惡意,你比我清楚太多, 對?說到底,地底深處的咒靈不過是他們結下的‘菓’。”

    松田伊夏很輕地松下一口氣來。

    他眼眸微瞇, 目光冰冷地掃過對方的臉頰:“看來你了解得很詳細。”

    他別過頭, 蹙眉躲開對方落在臉側的手。

    黑卷發垂下,擋住大半神情, 露出下頜連著脖頸位置的流暢曲線, 透著鋒利的冷白。

    聲音依舊冷硬, 但比起之前的, 帶著幾分隱約的動搖:“你找人合作的習慣是先給對方使絆子?”

    白蘭地因為他的動作笑了笑, 卻沒有再進一步,而是識趣地放下了手:“別這樣說,我們不都在試探彼此的能力?你被通緝的時候殺掉的一半人都是我精心培養的。

    唉, 為了挽回這筆損失, 我可是又投資了幾億美金,也算是扯平了。”

    松田伊夏揚眉, 總算明白自己當時通緝令的價格為什么會到一個離譜的數字。

    原來是有人在后面看樂子。

    “當然, 我也會真摯地向你道歉, 為之前的行為。”當時追加了巨款用來通緝對方的家伙臉上依舊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 “并作為賠禮,為你獻上一份禮物。”

    聲音很輕。

    他看過去, 兩人的目光再也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直直撞在一起:

    “一份名為死而復生的賀禮。”

    “……”心臟在此刻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從古至今,關于長生和復活的傳說似乎數不勝數,又大多以無法逆對自然規律為結局。

    只有真正失去過什么的人才知道,“死而復生”背后的含義。

    觸碰、擁抱,漫長的重逢。

    讓原本早已經離開的人重回人間,抹除遺憾,撫平不甘。

    太多太多來不及的事情在此走向完滿。

    松田伊夏卻沒有說話,他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在昏暗的房間內,朝眼下投去細密的影。像是兩只停歇在此的蝶。

    白蘭地的手落在他身后的桌面上,輕撐著身體,俯身下去。

    蛇吐信般在耳邊道:“在猶豫?這可不像你。”

    耳垂被呼吸掃得發癢,少年嗆道:“…你這么說會讓我認定你是跟蹤狂,并且懷疑組織成員的能力水平。”

    對方因為他的話笑起來,肩膀顫抖:“哈哈哈哈……倒也沒錯,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其實見過你很多面。”

    “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畢竟只有你才能真正做到。一個完全安全的地方,沒人會因為你的特殊給你戴上鐐銬,隨時握緊武器提防你,準備殺死你。”他輕輕打了個響指,“那是你的同伴?你應該看不見外面,不過我可以告訴你。”

    “在你付出這么大代價,幫他們解決那些麻煩以后。”目光意有所指般,落在他臉頰沒有退卻的咒紋上,“他們卻開始尋找你的位置,當然,帶著武器。看,他們也知道你付出了什么,又會因此變成什么,所以才做好了準備。”

    松田伊夏閉了一下眼睛。

    他往后,靠在身后的桌子上,然后卸去了渾身力氣,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白蘭地在他耳邊輕輕嘆氣:“你猶豫了?因為那些隨時準備在你變成咒靈那刻就殺死你的人,那些把你摁在地板上拳打腳踢的人,那些害死唯一親人的人,你要放棄這個機會。”

    “我的確別有所圖,這點我不否認。你的咒力可以滋養菓,幫助我的研究。但與此同時,也能在那里創造真正的伊甸園。他是個警察,對吧?

    即使死而復生,他依舊有無數可能因為救其他人死亡,之前他不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換了?但是你看見那里擺放的花了,幾天后就再也沒有了。孩子,除了你誰還記得他?”

    “……閉嘴。”

    對方的動搖讓白發男人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他如同安撫般開口:“但是沒關系,伊甸園里只會有你們。沒有死亡,永遠安全、平和。沒人能進來用那些他們自私的律法來審判你,也沒有人能讓他分心去拯救。”

    “你早就知道。”松田伊夏并不意外。他表現的太過明顯,如果松田陣平能夠出現的原因本就和組織在米花的實驗有關,那他在一遍遍看自己的錄像時肯定能發現端倪。

    但他依舊開口問道:“……因為你的實驗,他才會…出來。”

    怪不得五條悟根本無法看見。

    松田陣平的確被詛咒了。

    但不是被他,而是被這座城市。

    用整座城市對于死亡的恐懼來滋養的菓,就如同一道冥界與人間的裂口。無數在這里死去的靈魂被裹挾進去其中,只有松田陣平能夠再次出現,因為松田伊夏太過特殊。

    他并非人類,更像是咒靈。在這座用所有情緒來滋養咒靈的城市,當他快要死亡時,身體本能的求生意識由此迸發。

    于是如同地下那名為‘菓’的咒靈一樣,他也短暫地變成了一道橋梁。

    連通死亡與新生,連接過去與現在。

    所以松田陣平在最近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因為菓已經不再深藏于地下,它的詛咒開始往城市之上蔓延。

    松田伊夏明白了對方口中的伊甸園是什么意思。

    他需要自己源源不斷的咒力作為養料,而在菓的內部,松田陣平會一直出現。不會消失,不會死亡,不會離開。甚至,只要它夠強大,他能和對方一起正常地在外面生活。

    就如同死而復生。

    但需要一座城市的動蕩不安,每年一個個猩紅的死亡數字作為養料滋養。

    “說到底,那些人的死活和你無關。”白蘭地垂下眼眸,“你其實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己的立場。不過是因為虛假的延續對方道路這種堅持而已。用這里的現狀來換一個人的復活,很劃算。甚至也不用為自己的能力擔心,無論是人類還是咒靈,我們都是不錯的合作伙伴,你知道的,我們沒有那種虛偽的排斥。”

    “……你要我幫你什么?”黑卷發少年終于開口。

    “不需要什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和菓交個朋友。不過在這之前。”他笑著伸手,“先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片刻之后,那只沾著血的手握上他的。

    “今天時間剛好,我可以帶你參觀。如果你不介意……”白蘭地嘴角的弧度突然僵住。

    視線之中,神色好似已經妥協的少年眼眸之中,忽然綻放開重瓣蓮花。

    沿著瞳仁中心,一圈詭秘而繁瑣的咒紋。

    在象征著危險的警報開始震鳴之前,一陣無法抵抗的頭暈襲來。

    白蘭地睜大眼睛,瞳孔瞬息間緊縮。

    后語沒來得及說出后,取而代之地一口帶著燙意的鮮血。從嘴角一路流至脖頸。

    下意識低頭看去。

    那對擬翼。

    原本黑卷發少年已經收起的擬翼,在方才不到零點幾秒的時間內再次放出。

    更加難以察覺,幾乎和這里彌漫開的詛咒殘穢融為一體。

    他的手被對方緊緊握住,身體隨著那短短一瞬的控制,被鋒利的羽翼從后方破開。

    刀口自腹部延伸到胸前。

    太快、太迅速。松田伊夏甚至來不及避開自己,側腰也被蹭出一道傷口。

    “……哈。”

    身影化作烏鴉再次在原地消散,幾秒后,白蘭地捂住胸口出現在不遠處的墻邊,后背抵著冰冷的墻面。他呼吸急促,從喉嚨里擠出一聲笑來:“即使他們想殺了你?”

    “有件事你搞錯了。”一對擬翼驟然自身后展開,少年舉起手中的長刀,在展開領域之前,終于有閑心回答這個問題,“是我讓他們必要時拿起武器。”

    他臉上浮現出慵懶的笑容,和剛才好似被他戳中所有弱點,逼至絕路的人截然不同:“畢竟我可是學長,他們只能聽我的。”

    話語間,兩人的動作卻未曾停下。

    知道對方根本沒想合作后,白蘭地臉上浮現起一抹被耍過后的狠厲,又很快壓下。

    不再以循循善誘為目的,之前本來至是防御和躲避使用的咒力瞬間迸發出巨大的殺傷力。

    “哈,這樣才對嘛。”拇指指腹蹭去臉頰傷口的血,松田伊夏道,“要不然我還以為你的代號是花錢買來的。”

    快攻不下,如同一條撲殺烏鴉的蛇,他一擊不中后幾乎沒有任何停留,再次閃身攻去。

    “你為什么只找我,就因為我也算是咒靈?”刀刃劃破肩膀,不需要對方回答,少年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他就著這個姿勢,聲音落在對方耳側:“哈,讓我猜猜,你和組織鬧掰了?還是地下那個東西出了問題?”

    “你這么久終于意識到把地下那個東西養大沒什么效果了?從幾十年前就開始的實驗恐怕也沒成果吧。”話音落下,松田伊夏倒是想起來和自己見過面的那兩個成功案例。

    可惜,一個都沒有發生在組織的眼皮子底下,他都不知道該說是工藤新一運氣好,還是組織運氣太差了。

    只要離開他們手上的藥,居然都成功了。

    “因為你看中了我的體質,覺得放我下去喂咒靈就能達成目的。”少年勾起唇角“而且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可不是這個組織的風格,這樣反而有暴露的風險。你等不了那么久的養育,想要拉我下水,讓我來證明你的實驗。”

    “拉下水?不過是等價交換。我倒是真的沒想到……”白蘭地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幽幽轉來,“我自認沒有看錯過人,你居然會這么有所謂的道德,也愿意犧牲一個人,來換取陌生人的安全。”

    “說完了?”松田伊夏對上那雙眼睛,“沒說完也可以閉嘴,我有點煩了。”

    話落,他再次揮刀而上。

    ——***“轟——!!!”

    地表深處傳來巨大的震動,好似有能量在某處不斷爆發,涌動,擊起千萬塵土。

    “在那邊!”原本四處尋找未果的咒術師很快通過濃郁的咒力尋找到來源。

    一波又一波術式爆發帶來的余波,揮出如同海浪般的震蕩,掀起越來越多的飛沙。

    只不過是戰斗的余波而已。

    咒靈已經全部消失,人員不用再集中于中心廣場位置以便咒術師保護,公安便衣開始在指揮下將被困在帳中的人們往遠離源處的位置遷移。

    “……”禪院真希站在距離摩天輪一段路的地方,風吹開她戰斗過后略顯凌亂的劉海,露出神色沉重的眼睛。

    熊貓站在旁邊。

    他原本應該把心里的疑問直接說出,問那個咒力,屬于松田伊夏的咒力是不是味道越來越奇怪了。

    越來越讓人感覺危險,越來越像是……咒靈。

    如果真的問了,恐怕會得到禪院真希拔高的回應,誰讓那家伙不停歇地使用了這么多咒力。

    但是卻沒有人說話。

    “終于要結束了,等他出來我們就可以收工了吧?”釘崎野薔薇的聲音打破寂靜。

    短發女高松了口氣。

    她很有下班收工的自覺,甩了甩落在咒具錘子上的血水,正要將其收回腰側,卻又定格住動作。

    轉頭看去,沒有人附和,也沒有人行動。

    狗卷棘扔掉又一瓶喝空了的止咳糖漿,抬頭看向摩天輪之下聳動的地面。

    玉犬呲牙伏擊,禪院真希緊緊握著手中的咒具。

    釘崎野薔薇臉上尚未浮起的笑容僵住。

    她就像是上課睡到一半,迷糊間醒來發現同學都拿起課本出門的學生。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該做什么,她卻只能睜大眼睛看著眾人,還陷在剛才尚未退卻的困意當中。

    ……他們在…干什么?

    如同所有人都懷揣著共有的、巨大的秘密,只有自己從不知曉。

    短發女高難得有些倉皇的轉頭,看見不遠處的虎杖悠仁表情同她是如出一轍的懵。

    她經歷過很多次戰斗。

    流程無非就是這些,完成,歡呼,然后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飯。但是這一次卻有別于其他任何一次。

    他們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喜悅的神色,不像是在迎接即將得勝歸來的同伴。

    所有人都肅穆地看著前方,像是祈禱,像是哀悼。

    像是已經知道預定之中的結局。

    “你們兩個。”伏黑惠忽然開口,“把武器拿起來。”

    “……還沒結束?”她忍不住開口問。

    但是依舊沒有回應。

    對方板著個經常被她詬病的木板臉,現在卻從中又隱約透出幾分陰色。

    “沒有結束。”少年額發垂下,看不出表情,“……也許只是開始。”

    釘崎野薔薇愣愣地看著他。

    伏黑惠卻再沒有解釋。

    他記得被問及詛咒時松田伊夏的模樣。

    對方好似完全不知道他們口中變成咒靈要怎么對付的人是自己一樣,笑著用筷子戳著碗里半天都沒有吃掉的食物,道:“別搞愛感化世界這么動漫的套路,如果真有這么一天,我更想看見你們舉起武器對準我的樣子。”

    絕不猶豫,也絕不手軟。

    不知道過了多久。

    地底之下的動靜終于歸于平靜。

    像是終章的序曲。

    ——***一切又歸于寂靜。

    空氣中只剩下殘存的血腥氣。

    松田伊夏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緩慢地從胸膛中蘊出,然后悶沉的、混著灰塵的空氣重新涌入氣管。

    原來血也有流盡的那天。

    遠處屏幕的光線都顯得分外刺眼,纖長的睫毛抖動許久,才重新睜開。

    基地空間內狹窄而陰冷,寒氣從地底的土壤之中滲透出來,一點點浸入骨髓。

    血液流逝好似也抽走了身體為數不多的熱度。

    少年難得感到寒冷。

    好像又回到了學校陰冷的衛生間,被人在肚子和腿上留下疼痛的烙印。

    血黏在睫毛上,他有些睜不開眼。

    但是這一次,卻好像有人步履匆匆地走來,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后牽起他的手。

    過于溫暖的手。

    也許是失血過多模糊了他的感知,松田伊夏有些分辨不清,這到底是屬于誰的。

    像是和他同樣年齡的青澀的高中生,只有指節位置有些許因為常年拿筆而磨出的痕跡。又像是咒術師的,明明皮膚還是十幾歲青年的稚嫩,就已經布滿了武器磨痕。

    也像是公安警察,布滿了槍繭和傷痕,在臥底之前大概小心處理了很久,刻意抹除了那些警校訓練時其他位置會出現的繭痕。

    又像是……

    人生中第一個朝他伸出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放在床邊,仍由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孩子小心握住。五指收攏,都只能堪堪握住一個指節。

    這么多手在拉他,怎么會這么多。

    睫毛顫抖的頻率越來越高,隨著一聲輕微的抽氣,松田伊夏睜開眼。

    難纏的家伙。

    他身上遍布著傷口,腰腹那處早前的傷早就不知道裂開多少次,又可憐兮兮地朝著外面擠出血來。

    他幾乎變成一個血人,那些來源于自己,也來源于別人。

    這么多的傷口,蔓延全身的疼痛。少年卻好似無知無覺一般,緩慢地站了起來。

    一步步走向已經無力起身的那人。

    目光落在對方此刻早已沒有之前風度的臉上,松田伊夏嗤笑一聲,擬翼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對方的側臉。

    沒反應,于是“柔和”的問候變成重新碾進胸口傷口的攻擊。

    在對方終于恢復意識那刻,他吹了段婉轉悠揚的口哨:“喂,我可從來沒輸過。”

    居高臨下看去,少年扯出一個笑來。

    明明他也渾身浴血,卻分毫不顯狼狽。眼眸中含著肆意而張揚的光,說話間,猩紅的舌面與上方的亮光一閃而過。似一條埋伏許久一擊必殺的蛇。

    剛才纏斗時掉在一遍的御守被重新撿起,松田伊夏在心里補充。

    也沒打算讓別人押輸。

    轉動著手指間的U盤,他轉身走向身后龐大的數據庫。

    在動身那刻,卻感覺褲腳被人扯動。

    聲音落在耳畔,讓他停下腳步。

    “……松田陣平…你想知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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