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裴玄素是穿地道回書房大院的,沈星等人和他見面以及休憩的院子也不是正院和原來各人的住處,而是在國公府西路后排裴玄素安置心腹家眷的一列排院,那邊的向來不引人注目——那邊正好也有個地道暗門。
他和明太子近來的明暗斗爭也包括兩儀宮太初宮和蓮花海底下的皇城地道,大家都在不斷的填封和拆卸先前封堵的位置以待防御和接下來充當一個出其不意的制勝手段。
這方面的事情,裴玄素交給工部和他手底下的能人工匠,讓唐甄和竇世安去具體負責封堵,安排完巡檢他就不管了。當雙方都不約而同想到一塊的時候,這個方法已經廢了。
不過這樣的封堵的情況下,裴玄素倒是通出了幾條己方使用的出宮便道,他直接從飛龍廄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他回了國公府。
他和明太子兩個人,眼下想自己本人單獨脫身遁去是完全沒有問題。
但不管是誰,都不會有這個想法!
雙方都已經繃緊到極致,到了最后你死我活決一死戰的前夕了。
裴玄素披風輕動,“唰”一聲地道門開啟,他回到自己的大書房內,迅步行至大書案后在太師椅上坐下。
他面前大書案上放著幾大疊從前天到今天的重要明暗奏報,硫鐵礦消息——顧敏衡緊急發信,他勉強斟酌又斟酌給明太子回了一封信,但無甚把握,估計信一到就露餡了。目前顧敏衡趕在明太子急查的人抵達之前,已經率人緊急撤離,正在折返東都了。裴玄素下令讓他去增援韓勃等人。
除此之外,還有南都暗地里突生騷動的消息——這則消息一到,非常明確表明,明太子確實已經產生了全線的懷疑。這個該死的賊子,果然足夠敏銳啊!
還有城里城外,包括東西郊駐軍內部的暗流洶涌各種消息。
裴玄素端坐在太師椅上,神色沉肅壓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極端凌厲。
現在東北那名雜役已經正被帶著南下了,崇陽書院的人物證據也快要抵達東都,證據鏈快全了,明太子合法帝位繼承人的身份必失,不超過十天。
目前這樣的情況,兵戎相見一場大戰已經必不可少了!
雙方都心知肚明,并且都在急促的準備當中,朝中有些嗅覺敏銳的官將都隱隱察覺不對。
整個東都,重新陷入一種新的風聲鶴唳當中。
之所以還不動,是因為裴玄素還沒有必勝的把握;而明太子非常敏銳,立即嗅到先前女官封將的真實意圖,正在緊急查穩軍中,攘外避先安內。
裴玄素已經緊急下令,叫停一切策反女官家中勛貴的動靜了。
另外他也在揪太初宮一黨的內奸,崇陽書院人未到,但第一批較重要的官員名單已經飛鴿傳書送抵,裴玄素和吳柏房載舟他們商議后,緊急按著名單,正以各種的方式去處理掉這些人物。
目前雙方都在密鑼緊鼓的急促動作著,一場大戰已經呈現一觸即發的態勢。
張陵鑒倒是不想興起戰事,想用殺傷力更小的方式解決,裴玄素當然也想,但兩手準備他必須有。
對此張陵鑒無話可說,沉默長嘆,最后把心一橫,竭力去協助裴玄素部署,試圖事發后,能把明太子堵在東都城之內。
裴玄素對此只說了一句但愿,愿望誰都有,成功與否誰也不知道,這點他和張陵鑒也是心知肚明。
裴玄素現在在等著雜役和書院的證據鏈抵達。
還有韓勃那邊的消息。
不興起戰事是不可能的。
目前預判,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這場戰事的牽涉的范圍究竟會有多廣?
他掀掉明太子皇位繼承人的身份之后,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殺死對方并將圣山海全線擊潰?
最理想的,當然是直接在東都都摁死他。
但神熙女帝的出事讓明太子察覺直接截斷了他的暗中謀劃,上述一點就變得非常不確定起來了。
裴玄素聯系張陵鑒,已經正在東都十六扇大小城門和城內、皇城全力部署,但最后結果怎么樣,他也說不好。
但如果可以,裴玄素還是要爭取把南都應京控制住,以及不讓明太子離開京畿。
他希望能成功截斷明太子的后路,最晚最晚,必須要在應京城下之前將其殲滅。
——自從在沈星嘴里得悉她前生南方十一門閥的“門閥之亂”之后,裴玄素遣人對南方十一門閥的遠程盯梢和評估就沒停過。后者確實秣馬厲兵多時,兵強馬壯。
所以,絕對絕對不能讓明太子率軍進入應京城或越過南都應京線,順利和十一門閥成功匯合的。
裴玄素沉思片刻,他親自鋪紙提筆,寫信給應京大營都指揮使孫鵬舉和應京府尹安慶臺,語氣肅然誠懇,曉以利弊。
他文采斐然,字字千鈞,入木三分,將利弊和忠義更是陳明得淋漓盡致。
非常之時,孫鵬舉安慶臺兩人如無意外必會顧全大局立即聽令的。
只是時間太倉促,沒有賬冊,饒是兩人是南都最高的軍政首腦人物,一時也非常難以翻轉明太子的多年部署啊。
“把信立即發出去。這本賬冊,送到京郊陳鄉咱們的莊子上,一接到另外半本,立即動身送到應京!”
裴玄素神色嚴峻,他真太忙了,牽掛沈星多天想和她說兩句話都顧不上,但好在看她神態和先前趙青韓勃私下給他傳回來的信,她應是比先前好多了,他心里這才稍有寬慰和欣喜。
只能等她歇過氣了,回頭抽空再說會兒話。
裴玄素一氣呵成兩封信,“啪”一聲把筆扔下,命令孫傳廷立即加急送出去。
馮維和孫傳廷一直在書房內無聲而緊急地幫著忙碌。
孫傳廷匆匆接過賬冊和信,裝封用蠟,拿著直接就跑出去了。
現在裴玄素這邊自上以下都繃得緊緊的,大家都真切沉浸感受到這種如箭上弦千鈞一發的氛圍。
裴玄素目送孫傳廷跑出去的背影,和賈平他們在室外無聲肅然巡守的身影,他深深呼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其實裴玄素心里也隱隱隱憂,這么長時間了,韓勃何舟那邊還沒有消息,不知怎么樣了?
他想要得到這本至關重要的賬冊,同時也很擔心韓勃等人的安危。
尤其韓勃,韓勃是義父臨終最擔憂不舍的,是趙關山留給他的弟弟,他已經把韓勃當和裴明恭差不多地位的親兄弟了。
……
再說韓勃何舟他們那邊。
安排沈星一行攜帶上半部賬冊先送回東都,并簡短說完幾句話之后,韓勃帶著人從山上沖下至離水碼頭。何舟他們已經弄了七八只小貨船和客船并接手掌舵了,韓勃他們立即上了船。
今晚的一切,其實都發生得非常倉促,不管是韓勃他們這邊,還是賓州明太子那邊張蘅信汪道爾那些人。
時至深秋,這邊的碼頭也非常繁忙,因為賓州這邊入冬后河流會封凍非常長的時間,所以都在抓緊運輸和旅途,商船客船入夜后都依然未見停歇的跡象。
韓勃等人匆匆上船,賓州明太子那邊的大船已經全部上完了,正在起錨開船,他們連忙跟上去。
航道還非常繁忙,燈火點點,加上何舟他們弄的船要么就是小客船要么小商船,混在其中也一點都不起眼。
但韓勃何舟楊慎等人商議過后,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他們必須盡快采取行動。
現在硫鐵礦的消息還沒過來,觀對方大船上的情況,顯然對方也挺匆忙的,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了,不然再等下去,機會稍縱即逝的——他們總不能想等著對方靠岸的,從離水碼頭上船的話賓州到京畿一路水路直通,根本不用靠岸。
對方必然日以繼夜加速航行,沖出繡水之后一路都是順流而下,兩三天就該到了。
既然要在船上動手,那己方真的沒什么手段的,大家匆匆商議了一下,最佳的手段就是帶著沈星留下以及船上找到的工具,在對方船底儲物底艙的位置鑿開一個洞,水進去了,人也能進去,趕在對方發現不對之前,伺機行事,見機動手。
真的非常非常危險,因為這樣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并且為了盡量創造偽裝靠近存放賬冊位置的艙房的機會,潛上去的人也不能多。
這是一支敢死隊。
但兩廂權衡,幾乎是楊慎沉吟片刻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所有人略一忖度,馬上就達成了一致意見。
誰去?
很可能有去無回的。
韓勃是肯定去的,他是此刻在場身手最頂尖的高手之一,水性也絕佳,況且他下山之前和沈星說話的當時,就已經有了冒險的心理準備了。
他立即接過楊慎的話頭:“就這么定了,誰和我一起去?”
在場都是核心圈子的人物,何舟、唐盛、楊慎、朱郢、湯吉、左鴻升等十數人,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猶豫的,紛紛道:“我去!”“我去。”“我也去!”
熱血沸騰,悍不畏死,督主帶領他們已經走到今時今日,為最后一哆嗦添磚加瓦,他們就算死在黎明的前夕也毫不后悔也是開心的。
反正他們的家人親眷和在意的人,督主大人肯定不會虧待,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稍稍商量了一下,很快定下了一支十二人的隊伍,并且大家商量之后,迅速出去整隊,做好秘密行動得手或者不得手之后的安排。
收拾起所有的工具,韓勃和何舟楊慎親自背著,帶著人無聲從客船尾端入水,深吸一口氣,帶著一條蘆桿深潛急追。
韓勃背著沈星的工具包袱,沈星現在工具包袱種類之繁多,連他一上身都覺得重,難為她一路東奔西走都自己背著。
但此刻也顧不上想這些了,得益于沈星這些非常精良的工具,無聲上潛到對方的船底之后,他們先在邊緣小心用蘆桿換了一口氣,接著在黑乎乎的船底摸索爬行,找到了他們的目標位置。
普遍的載人船只,底艙布局都大同小異,所以他們沒有找錯位置。
而沈星的工具,真的幫了他們的大忙。這大船的船底是用反覆刷桐油后的柚木做的,非常堅固的,一般哪怕是鋒銳的刀劍都很難去這樣無聲無息鑿取出一個圓形窟窿。
但沈星的工具包袱里,有一個很小巧的合金手鋸。用玄鐵、銀、烏磁鋼等混合打造而成的鑌鐵鋸,專門用來鋸金屬的。韓勃見沈星用過,一翻開包袱就把這鋸子給組裝出來了,一試,果然輕易而舉就在船板上鋸出一條深深的痕。
他現在在水下,摸索著,來來回回小心鋸了大約數百息,一捅,船板就穿了。他等了一陣,無聲把整個圓又走了一圈,用手一拍,新鋸出一尺多直徑的黑乎乎圓形船板就進去了,同時涌入底艙還有爭先恐后的河水。
這是個糧油倉庫,韓勃他們無聲鉆進去里面,還順手搬幾袋子糧食堵上口子,減緩被發現的速度。
他們小心推開門,無聲在底艙走廊行走,很快就發現一小隊巡邏的人。
韓勃等人像個猿猴似的,一人一個,無聲撲出去,捂住這些人的嘴巴,然后把人放倒了。
機會來得是那么又急又快。
這是個六人小隊,韓勃何舟他們換上對方的衣物提上的對方的刀,屏息立即從窄小的木梯上了甲板之后,一轉,就轉出在主艙房的窗下。
這是艘三層的樓船,也挺大的,黑乎乎的,好些巡邏的隊伍,已經匆匆安排好巡邏和守衛的。
但此時此刻,很多是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貫徹執行上峰的命令。
韓勃他們出來的位置非常好,一轉了十來幾步,一抬頭,就望見。第一眼,韓勃就望見幾乎全都打開在通風的艙房的大窗,其中次主艙的窗前,站著四名男子,正在皺眉低聲說著些什么,其中三名聽呼吸就是高手,最左側的那名青年的面龐映入眼簾,和張蘅功非常相似的眉眼。
沒錯,這人是張蘅功的親弟弟張蘅信,兄弟倆都是明太子的心腹。
韓勃在新平縣的時候,和張蘅功短兵相接過,對方主持著靖陵水道拆解的一應事宜,明顯就是明太子手下非常重要的高手人物之一。
短短一剎,韓勃立馬就意識到,賬冊就在這個艙房里面!
當時的位置,他就在這個艙房的窗下不遠,而次主艙在第二層,且對方大開著窗在通風,不可能更加接近了!并且對方幾人都在眉心緊蹙地側頭和同伴討論著主子這個突如其來的命令。
韓勃當機立斷,突然暴起!只見一道藍布身影如同箭矢般激射而出,韓勃采用了自殺式的沖刺,厲叱一聲,閃電般插進窗內進去!
何舟他們也剛剛弄到了一身衣服上來,似乎有一隊人發現不對勁了,正在厲叱著指著他們,問他們為什么不按規矩路線巡邏,何舟他們低著頭,正心急如焚,那邊韓勃突然一聲暴喝!炮彈般躍了上去。
何舟他們立即抬頭,凌厲喝道:“看我們的炸藥——”
何舟拼盡全力大喊暴喝,給韓勃那邊盡可能分散注意力。
整艘大船瞬間大亂!而韓勃不顧一切,已經沖了進去,橫劍大振。他運氣非常之好,一進了艙房,急促晃動的燈火之下,內里一張大方桌上,放置的正式張蘅信他們剛剛才賓州行宮內軒榭暗格取出來的所有東西。
那本非常眼熟的藍封賬本,就放置在桌面之上。
韓勃是拚死沖進去了,他以身作盾,直接撞翻了一個人,一手就抄起了那藍皮賬本。
短促的血戰,倒地那人是不大能打的管事,但其余三人都是高手,韓勃腹部中了一劍,重傷,但他不顧一切,趁勢撞開了對面的船,這邊臨河,他直接“彭”一聲跳進了黑乎乎的湍急的冰冷河水之中!
后面六艘客船商船,已經第一時間沖了上來,張蘅信汪道爾緊隨韓勃沖縱了下水,馮聲帶著一隊人疾沖狂追。暴喝聲,厲喝聲,一大六中七艘大船,瞬間陷入了一場血戰當中。
何舟楊慎渾身浴血,他們暴喝:“快,快去支援韓勃——”
他們看得分明,韓勃跳下水的時候,腹部鮮血噴濺,他重傷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絕對不能讓韓勃的犧牲白費,賬冊無論如何也不能失手。
他們都分別揣著一個特制的羊皮囊,看韓勃當時手持那個羊皮囊裝著東西,顯然賬冊已經到手了。
不怕水,只怕韓勃被追上,東西被奪回去了!
留下來在客船負責支援的唐盛暴喝,他和朱郢一分為二,他帶著人往那個方向拚命行船,船舷“彭”一聲重重撞在岸上,他帶人奔進黑夜,急急追了上去。
不管是哪一方,都很快往韓勃和張蘅信一行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
幢幢的黑夜,呼嘯的冷風。
韓勃上水之后,第一時間先摸索羊皮囊的卡口,幸好的完好的,里面沒濕。
他腹部劇痛,手臂背部大腿多處刀傷劍傷,鮮血嘩嘩往下淌,他竭盡全力,往山林方向狂奔飛掠而去。
他足足被追蹤的半夜。
韓勃第一次勉強找到一絲縫隙,給自己勉力灑了些金創藥和包扎傷口。
前后都是高手,又占先機,他們很快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但張蘅信等人一直窮追不舍,幾次斷斷續續,都最終這些人重新找到血腥味追上來了。
韓勃幾次想把賬冊藏在密林當中。
可對方在窮追,有可能落回對方手上;就算不落回對方手上,這莽莽群山,他一旦死去,藏起的賬冊被己方找到的可能性幾乎于零,這和賬冊被賓州的人銷毀又有什么差別?
韓勃在苦苦支撐,勉強利用復雜的地形和密林在遁逃著,但他的手足越來越冰冷,臉色慘白如紙,他快撐不住了。
好在,后方的援救隊伍終于有遁蹤搶先追上來了。
最后,是沈云卿小隊最先找到了韓勃和張蘅信這邊的人影痕跡的。
沈云卿陳同鑒一直都是外包的情報小隊,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裴玄素這邊人手緊缺,他們立即就主動自薦,一起參與到這次的任務行動當中。
徐景昌請示過韓勃之后,也和二姑二姑夫他們一隊。
由于不算是東西提轄司核心人員,沈云卿陳同鑒并沒有參與都核心議事當中,就負責找船警戒勘察,盡全力,但也安安分分的,聽令行事。
所以事發當時,沈云卿小隊被安排的船只也在最邊緣的位置,而那么恰巧,反而最靠近韓勃跳水的地方。
沈云卿夫妻也相當機敏啊,和徐景昌一見韓勃破窗下水,徐景昌狂吼那是韓勃!沈云卿兩口子也認出來了,幾乎是馬上,當機立斷,立即下令往岸邊瘋狂劃船。
他們小隊是第一隊追上岸的,后來楊慎擅長追蹤,也跟上來了,何舟沿途一路跟著蹤跡,也帶人尾隨。
一路都在打斗和劇烈的廝殺,唯獨沈云卿和楊慎小隊跑得最快,他們脫離了血戰拉扯的范圍,得以最先追蹤上來。
發現賓州那邊一閃而過的黑色身影之后,敵我雙方都在氣喘吁吁,對方也很快發現了他們,徐景昌也是個高手,立即就帶人沖上去了。
但那邊高手多啊,沈云卿急得不行,一邊擔心徐景昌,一邊擔心韓勃。
但幸好,早年她和陳同鑒兩口子出過一趟西南梅花內衛的公差,偶然在西南那邊得到過一種很特殊從蛙類身上提取出來的少民毒藥,非常厲害,尋常解毒丹是沒有用的。
沒錯,明太子那邊經常喜歡用毒和其他陰暗手段,他也慎防別人這么對付他的人,因此底下對解毒丹研究很深的,但凡重要任務,重要的人手有理無理先服一枚解毒丹是基操。
但沈云卿夫妻這個毒液真的厲害,夫妻兩人得到好幾年,一直小心翼翼藏著連蠟封都不揭,陷入囹圄的時候丟了幾瓶,僅存的兩瓶這次任務一直隨身攜帶著。
夫妻倆這次出來,和底下挑出來的其中的徐亨幾個人一直攜帶著一種手臂上的吹箭——這是當初和毒液配套的。
陳同鑒也帶人沖上去了,沈云卿和徐亨徐彤三人急忙往后退,他們蹲下來把棉套套著的瓷瓶給小心揭開蠟封,觀顏色狀態沒什么變化,沈云卿的心定了定,急忙給吹箭都小心翼浸抹上。
他們小心塞好瓷瓶,拿上吹箭,在黑乎乎的山林的奔走走動,找了一陣子,終于找到了前面一直帶人搜尋韓勃的汪道爾了。
沈云卿腰股隱隱作痛,她一路都是徐景昌背著的,這種顛簸和氛圍這么走了大約一里多,舊患就開始痛了。
但誰也顧不上。
離得遠遠,沈云卿三人一瞬不瞬盯著黑黢山林中幾道身影,“撲哧”一吹,這種如山風樹梢搖動般的山民吹箭,最終成功正中目標。
后者大怒,沖上來要那解藥,沈云卿他們斷兵相接根本打不過,立即掉頭就往后,跑了一會兒,后面撲通撲通幾聲,那王道爾和帶著的兩個人已經毒發到底身亡了。
沈云卿他們甚至顧不上看他們究竟死了沒有,急忙掉頭就往后者方才追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們終于找到了韓勃,沈云卿急忙扶住,讓徐亨背上韓勃,四人狂沖急掠了很長的距離,這才停下來。
把韓勃放在地上,后者渾身染血臉唇慘白,沈云卿趕緊拍他的臉:“韓勃!韓勃!!”
韓勃一口氣泄了,眼前發黑,睜開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晃動的黑影,只勉強分辨出是沈云卿的聲音,他勉力從懷里摸出染血的羊皮囊:“……把這個拿回去給我哥,要快!”
“讓他,別擔心,我沒事。……”
一只骨節分明染色的手,韓勃其實也很俊美很高,他是那種桀驁有點不馴的青年的調調,如果不是經歷了這許多的事情,他也是個風靡未婚少女的另一類型美男子。
只可惜沒有如果。
當然,他也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什么不好的。
韓勃撐著一口氣話罷,人直接昏厥過去了,把沈云卿幾人唬了一大跳,沈云卿急忙去試他呼吸,幸好還有。
幾人急忙撕開衣物,又掏出藥物,先給他包扎傷口換衣服。
沈云卿背著羊皮囊,不好看韓勃脫衣包扎,她就急急忙忙往東邊山林方向跑了大約幾里,然后放了信號箭。
這次匆匆下山,她身上僅帶了自家的一枚信號箭,放得不高,能看到的距離也不遠,估計也就徐景昌他們能看見。但何舟楊慎他們那邊戰況復雜,有大批的敵人,她現在攜帶賬冊在身,就算有大部隊的信號箭也不敢放。
她急急忙忙沖回來了,徐亨他們已經給韓勃緊急裹傷完畢了,韓勃情況很糟糕,不至于馬上死,但后續沒有好大夫好藥和靜養的話,他也熬不下去。
現在,他們其實已經在另一邊的山麓出山了,居然翻過了茫茫山脈。
……
再說徐景昌他們兵分兩路,一方引敵,跳入河中逃生,但不管追殺還是被追殺的敵我兩撥人看見信號箭一起,都立即顧不上廝殺,匆匆往那邊沖過去。
不過沈云卿這個信號箭是有特殊意義的,放箭的地方并不是他們約定匯合的位置。
徐景昌帶著兩個人率先趕到,他們傷痕處處鮮血暈染,但好在都是輕傷。緊接著陳同鑒趕到了,同樣頗為狼狽,他自己一個人趕到了。
韓勃已經收拾完畢了,他們一共六個人,也顧不上等了,急忙小心翼翼背著韓勃往山下狂奔而去。
不提徐景昌的焦急,沈云卿對韓勃觀感也很不錯,韓勃和梁徹帶徐景昌都很用心,他還是沈星的義兄的,沈星說韓勃對她很好很照顧的。
陸續有人匯合,徐家和陳同鑒一個小隊回來的近半,有十七個人。
沈云卿咬著牙關跑著,她迅速安排徐彤進城去找大夫,務必找個好的,悄悄連藥箱等物搬來,等韓勃傷勢有起色了再把大夫放回去。
匆匆找了個隱蔽的民居,安置下韓勃,再留下兩人和徐彤一起照顧韓勃。
聯系何舟楊慎他們,劃得手暗號那些,就交給他們看情況去做了。
東都那邊等著賬冊,這樣千鈞一發的局面,差一點時間,可能都差很遠了。
韓勃染血托付言猶在耳,但不用他說,沈云卿也知道。
匆匆下山并就近安排好了韓勃已經是極限,沈云卿深吸一口氣,對陳同鑒和景昌說:“我們快走!盡快把賬冊送回東都!”
徐景昌是重要戰力,不能留下的,他也知道。
徐景昌和陳同鑒立即點頭:“好!”
徐景昌急忙沖進去看了昏迷的韓勃一眼,把了一下他的脈搏,急忙沖回出來。
一行人連一口氣都不歇,立即翻墻,往本地騾馬集市沖了出去。
第142章
如今八月已經步入了下旬,萬物肅殺,西北冷風一陣緊過一陣,恢宏莊嚴的皇城紅墻金瓦飛脊依舊,但氣溫已經降低了很多。
凜風凌冽如刀,正如現今的局勢。
這樣的季節和溫度,對明太子的身體其實是非常不友好的,前日老楊才剛調整了藥方,加進了好幾味升陽固陰的新藥,力圖讓明太子能盡可能是更舒坦如常一些。
這些天,楚淳風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更多時候是徹夜不眠在忙碌的。
他盡可能地多干一些,讓明太子能少做一些。
這短短一個月時間,于他而言,整個人生天翻地覆一般。除了明面上的己方籌謀多年的形勢反覆翻轉,還有就是徐妙儀、明太子。
前者就不說了,楚淳風其實并沒有那么喜好名利和極位,但他生來就是在局中的,他從小就希望能努力多學一些東西,快快長大好為四哥分憂。這么多年下來,這已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況且后來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一個大男人,也是要努力讓妻兒過上好的安穩的好生活,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最期盼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最后會變成這樣,生命中最重要幾個人之最的兩個,竟然同時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徐妙儀還在玉山行宮的別府附近的一個莊子,她心臟不好,無法大幅度挪動,跟著大軍挪移是不可能的,萬壽節事發當日,早已安排好的人護著她娘倆小心轉移到在附近早已準備好的一個莊子里頭住下。
楚淳風很惦記徐妙儀的,因為真的過一天少一天了,在和張陵鑒商定好可以隨物資吊運出城之后,他返回過南郊幾次看妻兒。
但誰料,明太子身體狀態急轉直下。
楚淳風陪伴他實在太少太少了,他一時懊悔到了極致,在路途遙遠事態發展越來越緊繃他只能選擇多顧著一邊的時候,他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向妻子道歉,寫到半途,他哥哥身體的時候,淚灑信箋,斑斑點點。
抱歉他僅能抽出的一點時間也沒有多少了,他哥哥這個狀態,他真的沒法離開。
徐妙儀十分溫柔地安慰了他,讓他不必擔心她,沒關系的,他之前已經陪伴了她很多了,多陪陪他兄長沒關系的。
——很久之前,楚淳風向徐妙儀說過,他有個哥哥在東宮的陣營之內,所以過渡得很順利。
他原來想一點點坦白,把自己因為明太子秘密而不得不隱瞞了這么多年的事情告訴徐妙儀的。
只是后來徐妙儀心脈衰弱急轉直下,狀態變得十分差,打雷都難以承受,再加上墨玉牌的事情期間,他最終沒能說全。
這些就不說了,楚淳風已經是一個八歲孩子的父親,他難過兩難但也知道自己做什么,命運是這樣,他也沒有辦法,他只能竭力跟著向前走著。
所有東西混合糾纏。
被命運肆意壓迫,他也全無辦法。
但楚淳風沒有想到,他接下來要面對的才是一個真正的兩難。
楚淳風在暖閣稍稍合衣小寐,也就個把時辰,他就起來了,照理應該很困很累,但現今精神高度緊繃和心中存著事的人,精神卻一醒就清醒,他俯身在銅盆掬了幾把冷水使勁搓了搓臉,冷水一激,有些發澀的眼皮子和疲憊的身體也立即爽醒過來了。
他匆匆把外袍換了,期間接到一封妻子和兒子合寫的信,報平安一切都好的,他倉促看了,提筆回了一封簡短的,“我一切都好,如此這般,勿念。”
楚淳風匆匆推門出去,便見老太監黃香用茶盤小心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黑褐色藥汁從新辟的小茶房走出來了。
黃香是老人了,是明太子神熙三年闖入懿陽宮割腕自殺保下來那二十多人之一,年紀大些,但絕對可信,他會些藥理,負責給明太子熬藥送藥的。
楚淳風對明太子身邊這些老人也很是溫和親近,喊一聲黃伴,交談兩句,便接過黃香手上的茶盤,自己把藥送到旁邊的升平殿去了。
這座升平殿,身臨其境之后,他其實也隱隱約約有一點模糊陳舊記憶,但都是非常不好的記憶。
那個居高臨下冷酷無情的強大的明黃龍袍老人終究是死了。
但愿他四哥能最終得償所愿。
明太子壽元不永,楚淳風寧愿減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種強烈的希冀,盼四哥達成所愿,絕不要死不瞑目。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一直祈禱著千萬別出現的情況,今天卻非常突兀地出現了。
升平殿面南正中,從暖閣過去要拐一個小彎,楚淳風在昨夜明太子服藥昏睡過去之后他又忙碌了許久,下半夜才睡了一小會的。
但他沒料到,轉過暖閣一看,卻發現明太子已經醒了,升平殿燈火通明,高子文薛如庚秦岑等人先后快步趕至進了升平殿。
楚淳風當即心下一凜。
他手上的藥還滾燙著,明太子本不應該在這個時辰醒的,現在所有人能不打攪明太子夜間休息,就盡可能不打攪。
這是有加急的重大訊報了!
楚淳風立即想到昨日賓州的急報。
他心下大急,急忙舉著托盤三步并作兩步往升平殿正門飛奔,差點和迎面而來喊他的鄭安撞了一個正著。
兩人也顧不上廢話了,楚淳風勉力穩住藥碗,鄭安一把拽住他袖子:“快!殿下,出大事了——”
鄭安心急如焚,楚淳風也顧不上問,前后七八人一下剎住,楚淳風和鄭安立即掉頭,擎住藥碗往升平殿正門急沖。
然而,剛剛沖進偌大的外殿,內殿影影綽綽正在說話,楚淳風卻非常耳尖,捕捉到半句非常關鍵的說話,“……翻過秦嶺,在西麓的養馬鎮一帶山中丟的,人不見了,現在賬冊正在沈云卿陳同鑒徐景昌一隊人的手中!估計已經在送返東都的路上了,主子!……”
猝不及防,楚淳風心一震,沈云卿?二娘?景昌?!
……
這真的是一個不幸又幸運的消息。
其實如今的局面對于圣山海一方陣營而言,是相當糟糕的。
先前的利用寇承嗣弒殺神熙女帝行宮,楚淳風高子文等人其實已經得手了,那懸掛香囊的太監待的事件也足夠久了,奈何有時候運氣真的差了一點,秋高氣爽風大,那半扇敞開通風窗戶把味道散了一部分,而老劉醫術也確實高超,搶救及時。
俱后續懿陽宮前群臣中傳回的消息判斷,神熙女帝是出大事了,但估摸著可能還能撐上個個把月。
這就非常之飲恨痛惜了。
而隨著懿陽宮驟變,硫鐵礦的回信折返,明太子幾乎第一眼,就判斷那張回信是假的!
硫鐵礦出事了!
這個事情一暴露,幾乎是多米洛骨牌一樣,裴玄素暗中做的很多東西都一扯一長串似的浮出了水面,觸目驚心!
昭獻太子留給明太子的,崇陽等三書院的人脈已經曝光了。
這里頭甚至很多人還不知道自己身處明太子的網絡是中,同年老師連成了一張大網,但現在突然被裴玄素掀翻,很多人驚覺,和至交好友篤信老師等等都慌忙割袍斷義了。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摻和進去頂層的傾軋交鋒的,實在沒辦法那才另說。
裴玄素正在緊急清理明太子放在太初宮之內的官將眼線,這些過去或被動或主動,遠遠不斷給明太子送來太初宮一黨的內部消息,也被明太子用處遠程操控很多事態以及神熙女帝的劇烈斗爭的最重要人脈,幾乎被連根拔起的大半。
很多人都主動請辭或找上的吳柏房載舟等人大表忠心,這些都是在不知情情況下夾裹進去了。
這些就不詳細說了,反正裴玄素雷厲風行,正在迅速肅清內部。
等到他肅清之時,恐怕就是少帝之死搶奪太.祖遺旨的證據鏈昭告天下之際了。
另外還有女官,裴玄素利用女官的一箭雙雕,掩藏在先前的眼花繚亂的分化之下,現在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明太子幾乎可以放棄正常繼位了。
因為神熙女帝短時間還死不了,而明太子對當年底下丟失的那三個人一直耿耿于懷,他福至心靈,馬上讓人去當年掩埋少帝尸身的偏僻地方,已經挖不到尸骨了。
還有南都計劃!
裴玄素既然去碰硫鐵礦以及賓州,那就證明他必定已經知曉了南都的很多內情。
明太子驚怒交加,日前甚至吐了血,但幸好老楊大夫說那是淤血,吐出來反而是好的,但接下來絕對不能再這樣動怒了。
現在的情況非常糟糕,正常繼位已經不可能了。
而明太子和楚淳風等人還被困在東都之內,當初非要進來的,現在倒成了一處困鎖。
明太子甚至根據張陵鑒的一絲微妙動靜,他倏地嗅到,張陵鑒這個狗東西很可能已經倒向裴玄素了。
這真的太令人糟心了。
現在,明太子需要的做的事情非常之多,首先女官家人引發的種種隱患,明太子絕對不能內訌處理任何人,但他必須甄別和穩住大軍內部,一旦他成功出城,率大軍急撤離開京畿之際,再處理這些懷疑對象。
——沒錯,此一時彼一時,明太子百般思忖之后,他不得不恨極承認,這一著裴玄素占據了上風,他不得不放棄正常繼位。
明太子毫不遲疑決定,退往南都,聯合十一門閥,占據半壁江山,發檄文,稱帝。
他現在還有希望,和十一門閥聯合之后,掉頭迎敵,擊潰裴玄素,將其殺死,重新成為天下共主。
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懷當年手下不慎丟失的那三個聾啞人,他殺少帝奪太.祖遺旨,既然都已經做到了南都應京的后手,他怎么可能不多做一些東西,以防自己在大義上徹底落入下風呢?
明太子可不能徹徹底底成為叛軍的,炮制檄文,和先前他備下的反弒少帝矯詔“證據”,混亂時刻,局中人也沒法去裴玄素那邊看清楚所有的證據鏈的。
明太子可以糊弄過去,有他的一套說辭。
這一點也非常關鍵,因為明太子軍中還有蔣無涯率領的半個京營,是他在西郊駐軍之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明太子很了解蔣無涯這類人,他不能讓蔣無涯等將不穩。
但萬幸的是,寇承嗣又做出了一個奇葩事了,神熙女帝駕崩之后,太初宮那邊連繼承人都沒有,眼見裴玄素攝朝掌權說一不二沒有放手的可能,一個閹宦亂國,倒是間接幫明太子穩定了不少京營和軍中。
誰料今天一大清早,一個近乎噩耗般的消息!
賓州行宮張蘅信等人護送的那半部至關重要的賬冊,在明太子明確說了必要時可以銷毀的情況下,在船上,下了水,竟然還能讓韓勃等人給沖上主艙給奪了去!
并于昨天半夜,韓勃被救,賬冊已經落在了沈云卿小隊手上,如無意外,此刻已經加急送往東都了!
南都多重要?
明太子的最后根據地,他和他身后所有人以及整個大軍的退路,二合為一,統御南方十一門閥,而不是成為傀儡,占據半壁江山。
若接下里是持久戰,這將是他的根本,他去世后,他留給楚淳風的根本。
前天明太子盛怒吐血又緊急處理諸多事情之后,當夜發起了低燒,他握住楚淳風的手,喃喃囈語,終于流露出一種傷慟和脆弱,他叮囑楚淳風,若他死后,一切都還沒結束,以后就尊他為帝,廟號成祖即可。
他還叮囑楚淳風,讓后者切切記得,修改武德至神熙年間的史記和起居注等,將一切都明明白白寫清楚。
明太子半昏迷,至死念念不忘,兩代皇帝無慈無義,虧待了他。他是個壞人他知道,但他也要向今人后世朗朗青天暴露一切真相,兩敗俱傷,那些刻薄寡恩也不是什么好貨。
明天子嘴唇泛青,喃喃自嘲:“我養了個好皇帝,你兢兢業業名留青史,我或許倒能得項好評價。”
他叮囑楚淳風:“早點給文殊娶妻,”你一個媳婦,我不怪你,“多生幾個孫子。”一個孩子,終究是太不保險了。
他的半生心血,兄弟二人的事業,絕對不能便宜了別人。
楚淳風淚流凝噎,拚命點頭,只說好。
所以無論如何,明太子至少要率大軍撤出京畿進入南都,與應京大營二合為一。
在他有生之年,甚至還很可能會掉頭擊潰裴玄素,重返東都。
低燒病重難得脆弱叮囑的那些,但但凡有一絲的可能,明太子絕對要達成他的心愿才死的。
半生坎坷,半生的心血鑄就,不能達成,恐怕他死不瞑目。
由此可見,明太子此刻的心緒是如何的凌厲和緊迫的,他恨不得裴玄素就在他面前,他能立時撕碎對方!!
種種不甘和惱恨在胸臆間翻滾,這段時間從上而下明里暗里都在密鑼緊鼓。
也由此可見,南都的至關重要性。
賓州大船那邊的消息一發回來,虞清甚至顧不上明太子還沒清醒,急忙就把他喊醒了。
秦岑薛如庚等人時刻關注著這邊,一得訊動靜也匆匆趕來。
簡直一剎那,烏云罩頂,即將暴雨傾盤。
殿內所有人駭然失色,甚至連經歷過開國大戰的司馬南李如松兩個老功勛都臉色大變,他們太知道南都應京意味著什么了,他們連日穩住軍中,不正是為了血戰不成即撤離東都和京畿南下應京嗎?
這是他們曾經的大本營,他們很清楚應京楊江一線易守難攻,說是半壁江山和反殺裴玄素還真不是虛的。
“殿下!!”
“怎么辦?現在怎么辦?”
“怎么會這樣?!”
明太子此刻還赤腳站在腳踏上,實際方才剛被叫醒一剎,他已經大怒過,張蘅信他們都是廢物!
但此時此刻,人人都焦急駭然,明太子反而冷靜下來了一些,他厲聲:“慌什么?急什么?!”
明太子拿著那張窄窄的密信,蠅頭小楷看得人一陣眼暈,但越是血氣上沖,越是危急的關頭,他的思維卻越敏捷。
一瞥沈云卿陳同鑒徐景昌小隊這幾個字,他心里已經有了主意。
“南都不容有失。”
除此之外,“我們也還需要時間。”
底下已經在緊急準備的,但張陵鑒的暗中倒戈給了他們很大的麻煩。明太子和楚淳風現今被困鎖東都城內,已經在緊急部署毗鄰城門的坊市和他們曾經全掌控的那些城門了。
另外西郊大軍需要時間理清穩住,做好準備,撤離過程中必要大戰絕對不能讓內部隱患拖后腿。
至少還需要三天時間。
可從賓州快馬往東都,五百里路,換馬晝夜不停,不足兩天就到了。
一片壓抑的肅殺氛圍當中,明太子冷冷垂眸,看著信報上“沈云卿陳同鑒徐景昌小隊”幾個字。
他慢慢側過頭來,看向楚淳風。
明太子吐血過后,聲音有種沙啞,此刻聽起來,如砂石磨礪過一半的凌厲而震攝人心魄。
楚淳風本來在外殿聽到沈云卿三個字,他心中就升起了一種無端的不安感覺,他甚至隱隱有種害怕面對的感覺。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終究要來了。
明太子彈了彈手上的紙箋,他雙目隱隱泛著血絲,卻異常的冷靜清醒,啞聲:“這事兒,我們并非無計可施。”
明太子看著楚淳風道:“用徐氏和文殊的名義,傳訊沈云卿,讓她把賬冊交出來。”
一個計劃,三個目的。
第一個目的,當然是把賬冊拿回來,讓這件事情回歸原點,南都危機消失。
孫鵬舉和安慶臺沒有賬冊在手,只有架空的命,倉促之下,兩人干不了什么的。
明太子對南都應京研究多年,使出水磨功夫去使力,他物色作為最后大本營的地方,他有這個把握。
明太子當然不會真動徐妙儀和楚文殊,侄子不用說,徐氏他不喜歡,但有楚淳風在,他也不會真對徐妙儀做什么。
但以殺徐妙儀和楚文殊的名義去要挾沈云卿徐景昌姑侄交出賬冊,卻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明太子問了一句:“你媳婦和徐家知道我和你的真實關系嗎?”
楚淳風愣愣,半晌搖頭:“徐氏不知道,但二娘和景昌,肯定已經知道了。”
明太子冷哼一聲,但知不知道也無妨了,楚淳風今年才二十六歲,年輕的男人,徐妙儀馬上就要死了,誰會相信他愿意守著一個牌位一輩子?只有文殊一個孩子?
估計楚淳風在徐景昌沈云卿他們心里的形象,因為知道真相,已經面目全非了。
因為楚淳風和徐氏的緣故,明太子雖沒動手幫過什么忙,但他冷眼關注徐氏和徐家人的動靜很多年。
他知道,徐家人是非常非常重感情的。
抄家奪爵,種種艱難,相依為命,僅存的家中大小只有五個人,徐妙儀嘔心瀝血為徐家這么多年,沈云卿怎么可能舍她而去?
所以哪怕徐妙儀快死了,沈云卿徐景昌那邊也絕對不可能棄她母子于不顧了!
當然,裴玄素那邊還有沈星,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沈云卿也有可能顧忌沈星,不把賬冊交出去的。
“那她就必定會選擇把賬冊藏在某處,自己帶人去就徐氏母子。”
明太子快速思索:“并州大船徐妙鸞鄧呈諱那些人沒有出現,很可能已經攜帶上本部賬冊回了東都了。此刻徐妙鸞在東都城內。”
明太子判斷非常精準,并且他篤信自己的判斷。
“沈云卿身邊的人不多,要救徐氏母子,肯定不夠。她大概不會讓徐妙鸞同去,但她必得通過徐妙鸞向裴玄素借人。”
“徐景昌輕身功夫最佳,來回最快,況且只有他一直身處東西提轄內知道聯絡渠道,必定會負責送信和叫人。”
明太子冷冷勾唇:“倘若拿回賬冊不成,那就擒住徐妙鸞。用來要挾裴玄素,或者直接殺了裴玄素!”
這是個連環計。
第一個目的不成,緊接著那就第二個。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當年徐景昌在暗閣的時候,龍江之變當日,被高子文假借綏平王名義私下命令,負責去攔截裴文阮在事發之時緊急遣去郊區別院送走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的心腹近衛的那隊暗閣成員,其中就有徐景昌。
黑衣黑布,蒙臉持劍,暗閣成員領命后雖不解,但還是一絲不茍把那一隊奔往遠郊別莊的裴家近衛全部殺死埋尸。后來因為有個宿醉老翁去探望女兒外孫倒睡草叢,無意中看見這一幕,被裴玄素得悉了整個過程。
徐景昌是隊長,正是他負責領著他的小隊執行了這一任務的。
裴玄素查到了暗閣,但由于暗閣已經四崩五裂綏平王府也成了過去式,他沒查到領任務是誰。
是徐景昌呢。
過去,楚淳風對徐妙儀實在太過情深一往了,為了她做了很多第一次,包括第一次違抗明太子的意思,堅持娶了徐妙儀為妻,還差點被牽扯到當時的風波尾巴里去。
明太子惱怒之余,最終妥協,但他不得不做些防范,以防這個徐家尾大不掉,對楚淳風影響太過之大,將來會壞事。
徐景昌負責這件事,是明太子明確指示高子文,特地安排的。
以斬斷徐景昌徐家人必要時兩頭下注的可能性,畢竟神熙女帝眼睛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但沒想到,后來演變成這樣。
倒也算意外之喜了。
明太子一直沒斷過這條線,包括徐景昌倒向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后,他隱而不發,但某些線一直私下慢慢串回來。
只要徐景昌回了東都,明太子必要這件事情暴露!
在這樣的情況下,裴玄素他怎么可能還派人去救徐家人?
白日做夢!
明太子太了解裴玄素了,過去當義兄弟的時候,裴玄素對家人感情多深啊,父親哥哥不用說,種種真摯不經意流露,其實就連他的母親曹夫人,裴玄素也是怨冷驕傲的底下藏著很深的感情的。
沒有愛沒有期待,哪來的恨?
這是生身父母,人世間有多少個人,能跳出這個圈子?
裴玄素是一個感情非常濃烈的人。
明太子太知道這種又愛又恨的感覺了,所以當時他一聽,他就知道裴玄素其實是愛恨著他的母親的。
裴玄素的母親死得這么慘,哥哥裴明恭不但是個癡兒,連子孫根也沒有了。
裴玄素對明太子有多恨,心里那恨意就由此多少?
裴玄素絕對沒法接受了!
裴玄素和徐妙鸞之間必然出現裂痕,大吵特吵,無法彌補。
裴玄素也絕對無法接受遣人去救徐妙儀母子的。
他不活剮了徐景昌就不錯了。
但前面說過了呀,徐家人艱苦凋零,對彼此的之間的感情很深很深的。
沈星會聽沈云卿的話,干待在裴玄素身邊一個安寧,眼看這二姐侄子去救大家可能一去不回嗎?
她心里過得去嗎?
絕對過不去啊。
所以最后的結果,必然是沈星帶著徐景昌和徐芳這些徐家人自己去的!
至于她出去之后,裴玄素會不會按捺不住擔心,又氣又恨也去追她,這個就不好說了。畢竟害母害兄這個坎,不是那么好邁的。
有可能,也有非常的不確定性。
但倘若裴玄素真出的話?
明太子深吸一口氣,殺機畢露。這段時間,他是不想斬首行動,刺殺裴玄素嗎?
當然不是。
裴玄素本人就是一個頂尖高手,一般情況下很難把他一擊擊殺。
裴玄素這人也非常厲害和敏銳,得到神熙女帝的梅花內衛冊子之后,明太子安插在東西提轄司和宦營的暗子幾乎已經被他先后拔除掃干凈了。
裴玄素一直不出東都,明太子想伏殺他的都沒有任何辦法。
但只要拿下了沈星,不管是用來要挾裴玄素,抑或直接伏殺裴玄素,都是非常強而有力的手段。
明太子這輩子并沒有遇上一個像沈星一樣的人,但他想像一下,代入當年他認識的絕美裴玄素的性格和執拗,和后者遭遇的種種變故和艱難。
假如是他,憤懣惱怒一段時間后,他恐怕有很大可能擔心占上風,先把她追上再說。
偌大的內殿,不知哪個罅隙灌進的風,明黃朱紅垂帷在拂動,氣氛依然緊繃,但大家聞言心中都不禁穩下來了。
明太子垂眸看著手中那張紙片,他沙啞道:“即便這兩個目的都落空了,我們也爭取到了時間。”
這就是第三個目的了,爭取時間。
他們需要時間。
不管此事最后結果如何,把徐妙儀母子推出來作幌子,如此來回再三下來,裴玄素就算不中計,他也絕對不可能棄徐妙鸞于不顧的。
把徐妙儀母子拉遠一些。
經歷完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后,時間也就出來了。
風吹明太子寢衣,虞清急忙給他披上厚厚的黑絨斗篷,明太子慢慢在床沿坐下,他招手,讓楚淳風過來。
“我知道你的心,我不會傷害徐家的人,這件事情,你一起去處理好不好?”
看向楚淳風,明太子眼眸中砭骨的冷怒終于少了一些,他語氣緩和了下來。
……
明太子起身之后,守夜的太監宮人匆匆把內殿的燈燭點亮了大半,此時室內其實很明亮,每一個人的神態表情和衣著褶皺都照得是那么清晰的。
明太子慢慢坐下來之后,駭怒消斂了一些,此刻他的頭腦異常的清醒。
他一瞬不瞬看著楚淳風,沖他招手。
楚淳風就站在明太子的身畔,他視線移動,嘴唇動了幾下,眼眶突兀一陣發熱,喉頭竟無端哽咽了起來。
其實楚淳風一直都在擔心,自從徐家人幾乎全部站隊太初宮陣營之后,他黯然,他難過,因為這些人,他卻確實對徐家真心實意,處處關照,他過去甚至把徐景昌當成半個兒子一樣。他當得起徐景昌叫的這身姑父的。
怎么會這么難呢?
命運真的讓人無能為力。
楚淳風獨處的時候,他有曾想過,自己可能在景昌二娘星星他們的心中,已經是一個面目猙獰左欺右瞞丑陋無比的形象了。
但楚淳風真的沒有。
直至這一刻之前,他都衷心希望,四哥好,徐家也會好,妻子能安然閉目無掛礙含笑而終,孩子能茁壯成長,不要太傷心難過。
他希望風浪平息之后,四哥得償所愿,徐家人也都還性命無虞著好好安置。
他們或許不想再見他,但他偷偷關注,也能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妻子念叨念叨,他們的近況,讓妻子能在另一頭開心欣慰。
楚淳風還很年輕,明太子要把他所有的東西都給他,如果順利的話,他可能會是九五之尊。但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他沒有續弦的想法,一生最低谷的時候遇上一個人,就是這一生,他一妻一子,此生足矣。
可惜在今日,卻是不能夠了。
他竭力希冀的私人情感,破開了一個缺口。
楚淳風曾經幻像過的那些景象,將會永遠不復存在。
利用徐家,欺騙妻子,甚至利用她和孩子的名義做誘餌,誘捕徐家人,包括沈星,伏殺裴玄素!
這是背叛。
徐妙儀多么重視娘家人啊,他知道的,重逾生命,而徐家人現在已經全部站隊太初宮了。
沈云卿和景昌正騎著快馬或者驅著快船,斗志昂揚一鼓作氣往東都趕回來了。
楚淳風很想糊涂一點,自欺欺人,但他卻偏偏糊涂不了,他清醒得很,他知道自己一旦答應了一個“好”,就等同于背叛了他和妻子十數年甘苦與共互相偎依的這份深愛。
現在,雙方都因為徐妙儀的身體,默契的隱瞞了她。
如果她知道,她會恨他一輩子的!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明太子剛看向他的時候,楚淳風腦子就嗡了一聲,他也算是個經久諸事的大男人,但這一刻一陣冷一陣熱倏地竄過他的身體。
明太子沖他找到,他怔怔看著四哥,眼前卻模糊起來,他走了兩步,慢慢跪在腳踏上,跪在四哥的身前,仰頭看著他,眼淚倏地落下。
明太子臉色非常差,蒼白中泛著一種晦灰,情緒激動之后,慘白又潮紅,他吐血過后,手心就一直冷冰冰的,從來沒有暖過。
楚淳風痛苦掩面落淚,在這個境況真正來臨,并且要面對的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糟糕的時候,他發現無論預設過多少遍,他都依然難受極了。
嘴巴始終張不開,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選擇,但就是應不下來。
楚淳風喉頭滾動了片刻,他仰頭一把握住明太子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僅有的浮木:“四哥,真的不傷害徐家人嗎?”
實在這個境況,尤其是沈星,到手了之后,他真的很擔心局勢需要情況變化會傷害沈星的。
明太子垂瞼看他,輕聲說:“我可以發誓。若騙了你,教我永墜畜生道。就算為人,永生永世經歷今生這一切,……”
他舉起右手,明太子還真沒想騙楚淳風。
他弟弟,終究和旁人還是不一樣的。
明太子洞悉人心經常直搠別人的要害,他心里其實也很清楚如何戳自己的要害。
這于明太子而言,就是最狠毒的誓言了。
“四哥!!!”
楚淳風聽了開頭,急得厲喝一聲,他一撲捂住明太子的嘴,他怒聲:“我不許你胡說八道這些!!”
兄弟倆一上一下,近距離對視,眼底顏面皆是劇烈起伏的情緒。
楚淳風啞聲:“哪怕你騙了我,我也不愿意你去經受這些。如果真有罪,且加在我身上的就好了。”
他的四哥,這一生經歷的苦難坎坷已經足夠了。
他紅眼,淚珠滾滾而下,哽咽難以言喻。
或許對于很多人而言,明太子是壞人,但他對楚淳風確實極好極好的。
不顧傷勢,費心安排救他的性命,又百般籌謀,給他安排了安定溫穩的成長環境,讓他得以躲避隨時被發現就會死去的陰影,遠離東都,當一個正常的孩子。
如兄如父,如長如母,百般費神,精挑細選良師伴讀,有嚴厲有柔和,慈心撫育多年。
楚淳風還記得,他被救起之后時常生病,又東躲西藏,惶恐不安,那時候他才七歲。
他小時候其實弱懦過,大難不死,他哪怕安穩下來后,都很膽怯,經常落淚。
明太子被幽禁賓州一年后終于打通的和外面的聯系,他被偷偷送到賓州行宮與兄長相見,明太子見他的性子變化十分擰眉,惱怒呵斥:“不許哭!”
那時候,明太子才剛剛遭遇的大變,整個人蕭瑟郁沉了很多,但詢問了解了幾天后,還是打起精神,先和他談心,讓他不再膽怯惶恐,而后慢慢鼓勵他,回憶當初,通過很多的互動活動,增強他的自信心。
另外吩咐底下每一個人,包括虞清他們,人前人后,都不許拿大,必須敬楚淳風如昔。
才有了今日的楚淳風。
這么漫長的時光,個中點點滴滴,明太子雖然大多時候很嚴厲,但他也有柔和的時候,是否是真心,楚淳風能分辨得出來。
明太子再多不好,待他卻是極好極好的。
哪怕當年暴怒不許他娶徐妙儀,最后也妥協了。不喜歡,但也只當看不見這么多年。
明太子很想他多要兩個孩子,但他硬是要守著徐妙儀,明太子再生氣,也默認了。
楚淳風哽咽,淚流滿面,這是他的哥哥啊,是兄是父。
如果說妻子和他的生命一樣重要,那明太子絕對是高于他本人生命的存在。
楚淳風最終還是會做出這個選擇的,因為明太子在他心目中真的很重要,比他自己還要重要。
一時間,眼淚滂沱,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明太子也喉頭滾動,這一霎情緒劇烈起伏,這一生負他的人實在太多的,在忠誠上摻和了其他東西的人也太多,唯獨眼前他的弟弟始終沒有負他,對他的情感從來沒有摻和上一絲其他的東西,赤忱真摯,一腔熾熱。
明太子也有些眼睛發熱,他拉楚淳風,楚淳風不敢讓他使勁,一拉,自己就半站起來了。
明太子把他扣在自己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氣,壓下眼眶熱意,“四哥的就是你的,你還不信四哥嗎?”
楚淳風伏在這個小時候無數次期盼趴的肩膀,但明太子清冷威嚴,他長這么大只有三四次抱過他。
這一刻撲進去,熟悉淡淡青松體味和一股苦澀的藥味,很寬的肩膀如記憶,只是骨頭硌感非常明顯的枯瘦肩膀。
他兩種情緒夾擊,過去與回憶,哽咽又心疼難受得無以復加,眼淚倏地就下來了。
“四哥,四哥!……”
殿內很多人都眼眶發熱,偷偷側頭拭掉濕意,兄弟倆緊緊相擁片刻,沒多久就分開了。
明太子很快斂壓下情緒,他眼眶微微見紅,但神色已經重新恢復了冷厲緊繃,他立即如此這般安排下去、
“馬上就去!要快。”
“是!”
……
要把交賬冊換人的消息送到沈云卿手里,對于明太子而言并不十分難。
他們這邊固然無法確定沈云卿一小隊人隱匿行蹤走到哪里,從哪個方向進京畿。
但沒關系,正如和沈星之間,徐妙儀那邊無論表面上再怎么和沈云卿斷絕關系各自陣營,私下也必會留一個關鍵時刻的聯絡渠道的。
這個聯絡渠道,是沈云卿夫妻失蹤之前的了,但發信出去,那邊百分百有辦法能夠及時把信送到沈云卿的手里。
明太子也是個閑暇部署已備隨時取用的人物,他當初在徐妙儀的得用人手、徐延的副手中的有人,他早就弄清楚這個傳信方法了。
立即就擬好信,給發了出去。
明太子這邊人的有緊急追蹤,但沈云卿出獄后防備著已經調整過,追蹤失敗了,沒能順藤摸瓜找到沈云卿陳同鑒小隊的所在位置。
但這封信,卻是成功送到了沈云卿的手里了。
沈云卿陳同鑒徐景昌和徐亨等一行一共一十四人,忖度過后,沒走水路,而是從泯水過了一段之后,直接偽裝成客商和奔喪的丁憂官員,一路快馬狂奔,跑死了多匹馬,前后七八里路硬生生只花了一天多快兩天的時間就趕到了京畿平原以北的繡水大河北岸。
真的是屁股都磨爛了,沈云卿舊患疼痛不已,但她一聲都不吭,懷里那本賬冊甚至連丈夫和親侄子都沒肯假手于人。
沈云卿確實,如果不是家變,她當時一個如趙青一般的人物。
當時繡水河水滔滔,兩岸秋風蕭煞,渡船的野碼頭薄霧籠罩。
沈云卿翻身下馬,拉著韁繩登上在中排登上小舟,他們的計劃是渡過繡水之后,直接翻山,往東都的東門方向而去。
預計天明前怎么也能和沈星裴玄素見面了。
一隊人無聲渡江的時候,沈云卿等側頭往上游望了眼,那邊還舟楫無數,正是屬于明太子的——西線軍南下的。
她神色冷峻,摸了摸懷里的賬冊,催促傳信快些。
正當一行人期盼著把賬冊以快速度送返東都,讓裴玄素立即處理南都事宜,短了明太子的后路,很可能入冬之前就是大局初定之際。
剛剛上岸不久,正要翻身而上,誰料幾批快馬在夜色郊野上狂奔而來。
“二小姐!二小姐!小公子,不好了,東宮那邊突然通過大小姐和我們留的通信渠道,給我們送了一封信!!”
所有人大驚失色。
沈云卿急忙接過拆信一看,只見其上鐵畫銀鉤,筆鋒凌厲,如此這般,徐妙儀母子已經被轉移到蘭亭州西郊的上義莊,“拿賬冊來換,不然,即刻殺了她們母子!戮尸,梟首,自上而下,包括徐延等一干人等!”
黑乎乎的夜里,所以人都很疲憊,又熱血沸騰汗流浹背,但一看那一封信,全部人面色大變,一剎熱血如墜冰淵,這凜冽的西北風就像鞭子一樣鞭打在他們身上,心駭膽喪。
徐景昌簡直不敢相信,沈云卿看完信眉目一剎變得駭然切齒起來,他卻奪過信箋,反反覆覆看了幾遍。
沈云卿厲喝:“你那大姑父,早就不是以前的大姑父了!!”
她這一刻,真的恨不得將楚淳風千刀萬剮。
徐景昌眼淚倏地就下來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和大姑父感情比其他家人都要深多了。
但這一刻,他狠狠一抹眼睛,急切道:“二姑,那現在怎么辦?!”
第143章
前面是巍巍山嶺,身后是莽莽原野,黑乎乎江風響咆哮掠過如嗚嗚怪吼一般。
沈云卿喘氣聲很重,她一咬牙:“我們怎么也得確認一下真偽再說其他。”
她問送信過來的徐久:“我們的人過去沒有?怎么說?”
先前玉山兵諫之后,他們大致打探了一下安陸王別府的消息,人都及時撤走了。不過徐妙儀的身體,肯定走不遠的,鐵定還在附近一帶。
不過神熙女帝已經重傷昏迷,也顧不上搜刮圣山海那邊的重要人員的家眷,所以照理徐妙儀母子應當一直沒有挪動位置,還在玉嶺別府附近那一片的。
從玉嶺一帶往蘭亭州,只能走玉嶺山脈和伏牛山脈的路,也就是京畿平原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南面的唯一的那個大豁口。
徐妙儀的身體只能坐車,那邊七八條大官道,但有三處必經其一樞紐的,跑去那邊察看打聽,一路追上去,必能勘探到消息。
徐久立即點頭:“我們留下來的全部人手都已經過去打探了,但目前還沒有飛鴿傳書回來。”
時間太短,他是一得這封信大驚失色,自己急忙尋找沈云卿的同時,連忙打發人往南去探聽,但沒這么快。
沈云卿立即就轉頭,吩咐景昌:“景昌你去,你輕身功夫最好,你過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切記不要輕舉妄動!”
其他人,沒有這么速度和身手,翻山過后,找馬也來不及了,并且他們身懷賬冊也不敢引人矚目。
但徐景昌只有一個人,就算加上徐久遣出的人,也是寥寥,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徐景昌急切應了一聲,如一道黑色的流星一般,一提氣急忙往前面的大山飛掠而去,全速狂奔。
……
今夜月朗,其實是個好天氣。
裝載著徐妙儀母子的馬車,正在緩緩往蘭亭州東郊方向而去。
今天白日的時候,楚淳風身邊的親信近衛楚平等人飛馬回來,說是東都有些變動,他們正住著的小莊子有些不是很安全了,主子說要將王妃和世子遷往別處,他和楚允幾個回來協助的,并帶著人護送。
楚平奉上了楚淳風的一封親筆信,拆開一看,筆鋒匆忙,楚淳風細細說了如今的情況,讓娘倆暫時到蘭亭州一個隱蔽莊子安置,事情應該很快有結果了。
徐妙儀看著信沉思了一陣,就立即吩咐底下人手收拾好,當天午后就登上馬車,緩慢而低調地往蘭亭州東郊進發了。
馬車外表普通,如同一般的送鏢馬車,但內里十分舒適,軟墊棉被鋪了一層又一層,但饒是如此,路上還是顛簸的,速度很慢,但徐妙儀還是感覺吃力,一路上休息了多次。
楚文殊摟著母親的手臂,緊張時不時看她,母親的重病垂死讓這個孩子成長了很多,臉上神態早早褪去稚氣,時不時就要娘親是不是不舒服?一見到徐妙儀蹙眉輕掩心臟位置,他就緊張的不得了。
徐妙儀溫柔撫摸她孩子的腦袋,楚文殊心里又軟又難受,他像小時候一樣偎依進母親的懷里。
徐妙儀摟著她的孩子,倚在車廂窗畔,她輕輕撩起車簾,沁冷的夜風呼呼吹進來,掠動她的鬢發。
她顴骨瘦削,來得匆忙,沒有化妝,臉色也不大好看,但她的眼神就像今夜的明星下的涓淙流水一樣,寧靜閃爍,一雙一如往昔又大又漂亮的杏仁眼眸。
徐妙儀仰看漫天的繁星,徐延一如既往擔心她受冷風塵,驅馬上前勸阻,徐妙儀笑了笑,把細絨簾子放低了一些,不過她掩著的心臟位置的手一直都沒有放下,她輕聲說:“延叔,我有些不舒服,讓他們在前面的客棧歇一歇吧。”
徐延立即點點頭,驅馬上去和楚平他們說了。
……
可在車隊外面遠眺,看到的卻是很多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徐景昌一路飛縱急掠,半途到了他們一個據點,那是他以前一個暗閣手下隱退后避居的地方,他故意走這條路的,兩人急忙拉出馬,往京畿南邊遠郊的玉山行宮方向狂奔而去。
最后快到大豁口的時候,就和徐久遣出來的六七個人匯合了,此時天色還不夜,雖然京畿內風聲鶴唳,但什么時候都不缺膽子大的,繼續做生意的人也不缺。玉山行宮噴出的大水已經停了,人來車往絡繹不絕。
徐運等人已經打聽到了線索,一行人飛奔往大豁口三大必經樞紐之一的玉亭道,在茶棚和驛店很快打探到了準確的消息,沿著最西邊那條路狂追而去。
差不多的時候,他們也不敢繼續騎馬,中金買下一個小商人的騾車,驅趕著遠遠尾隨而去、
視角不同,看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黑夜里,漸漸到了人車漸稀的郊野,那一大隊人足足二三百的隨扈變得是那么顯眼。
中間一輛大車在風塵撲撲中喚醒,除去徐延他們這些徐家人的人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安陸王府”的人。
之所以加個引號,是因為徐景昌發現,里頭至少有一半不是姐夫的人。
這些人分布在最外圍,穿戴打扮普普通通樣子,甚至可以放重呼吸和動作,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
但離了徐延他們視線,這些人就恢復如常,舉止驅馬,巡脧顧盼,銳利冰冷鷹隼一般,犀利之際。
一看就是有異常狀態的高手。
驚鴻一瞥,徐景昌甚至看到了常尚峰和張蘅功等人,前者是暗閣掌隊級別的人物,后者在新平縣短兵相接見過,這是明太子身邊信重的一等一高手。
這兩人在隊伍最尾的位置,非常敏銳,環視一圈,往這邊掃視過來。
徐景昌呼吸都為之一屏,他急忙扣下簾子,自己無聲貼在車廂壁內部。
他已經確定了。
徐景昌緊緊捏著雙拳,咬緊牙關,深呼吸戰栗了好一會兒,才湊過去隔著簾子對趕車的徐運說:“好了,我們快回去。”
……
一切都已經勘探清楚了,徐妙儀母子已經快到蘭亭州東郊了,距離那個該死的上義莊也就二三十里地。
并且這個上義莊也不是個什么善地,三面環水,一面狹路,據說是前朝公主亡國時的自焚死地,那一片都是易守難攻的兇險地方。
沈云卿一瘸一拐,但也已經翻過大山,往這邊走了快一半的路程。陳同鑒他們要背她,但被她咬牙甩開了,到后面實在堅持不住了,這才讓陳同鑒他們輪流背她,讓她緩口氣。
呼呼的夜風迎面刮過來,又干又冷,徐景昌他們趕回來,徐景昌激動說著,說著說著,自己忍不住聲淚俱下。
“哭什么?!”
沈云卿厲聲呵斥他,自己卻也不禁眼眶發熱。
她恨得咬牙切齒。
沈云卿這輩子大起大落,從國公千金恣意紅纓到落魄宮奴她都做過,但不管身份高如星月還低至塵埃,她都聽說過無數陳世美的故事。
那些可惡的男人,不管身份高低還是低俗,也不乏真的曾經情深,但必要時或情淡時,總各有各的拋棄糟糠的事實。
種種不得已飲恨割袍,但不管老婆還是孩子,說到底都不過及不上功成名就的自己。
如今圣山海已經到了至關重要決一生死的巔峰之際了。
而她的大姐夫,也成了這么一個陳世美!
也是,男人只要把心一狠,有錢有權,將來要多少嬌妻幼子沒有呢?
也就爽一發的事情罷了。
沈云卿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恨極了,狠狠踹著栓馬樁,怒罵楚淳風:“你這個狗東西!去死——”
陳同鑒和徐亨等人慌忙攔住她,沈云卿舊患很嚴重,絕對不能雪上加霜。
但其實沈云卿也就稍稍宣泄一些情緒罷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要怎能辦?
那本賬冊沉甸甸墜在沈云卿的懷里。
“主子/二姑/云卿,那現在我們怎么辦?”
這里已經是京郊邊緣了,縣城鎮甸都很繁華,雖有東都內外緊繃和大軍,但對這邊緣影響不大,夜市仍在持續,他們此刻正站在黃土巷子之內,遠處人生燈火隱隱,這邊只有星月,無聲的黑暗蔓延籠罩住了一切人和物。
沈云卿靜靜立在兩巷相夾的位置,身邊雜草蔓生已經枯榮,凌亂在深秋的夜風中刷刷搖動,秋蟲已經察覺到生命的盡頭,半死不活嘶啞地叫喊著。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懷里裝著賬冊的羊皮囊,是的,沈云卿知道,把賬冊送過去之后,大姐外甥大幾率會沒事的。
畢竟那是老婆獨子。
甚至大姐此刻很可能不知情,因為她的心臟承受不住。只需要過后把沈云卿幾個滅口了,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了。
甚至滅不了口也無所謂,過后找個什么借口圓一下就行,畢竟孩子在那邊,怎么養怎么說人家才有主動權。
而沈云卿他們就算氣憤,但為了孩子的前途,很可能也就會閉嘴了。
畢竟,倘若將來……父子反目生了嫌隙對楚文殊有百害而無一利。
但沈云卿掏出那個染了淡淡鮮血和水跡的羊皮囊,小心打開,把賬冊取出來。
在月光下,她小心翼翼飛快翻動這本賬冊,上面的半截人名和事跡把柄在手上翻飛。
沈云卿“啪”一聲把賬冊闔上,重新裝進羊皮囊內,她斬釘截鐵:“我們不能這樣做!”
這是無數人前仆后繼,韓勃拚命才得來了。
他們怎么能背叛大家,來私下換取自己的家人平安?
這樣做?他們成了什么人了?
況且最重要的,還有沈星,沈星在裴玄素那邊,又該如何自處呢?
人不能光想著自私茍活,不然徐家人活著又有何意義?甚至早在景昌決定退出的時候,就可以舍下她和岳肇等舊部遠走高飛了。
徐妙儀當初沒選擇這么做,徐景昌也沒有,就是這個原因。
沈云卿也是如此!
沈云卿和徐妙儀年紀相近,她小時候甚至以保護這個蒼白病弱但感情極好的姐姐為己任。但家變之后,蒼白羸弱的姐姐卻以自己孱弱的身體,為徐家全力斡旋,竭力為他們撐起一片天。
記憶中那個瘦弱溫柔的大女孩,兩人一起睡覺,一起玩鬧,徐妙儀不能出去,她每天出門后總會興沖沖跑去大姐屋里,仔細講述今天玩了什么,如何如何細節,徐妙儀聽得津津有味。她玩了,就等于她也玩了。
孩提時期的姐妹真情,長大好遭逢家變互相偎依,大姐甚至掙命似地生下一個孩子,最開始的初衷不過是擔心自己死去之后會淡,要加深安陸王府和娘家的聯系罷了。
沈云卿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置信,那個羸弱瘦削的少女,被御醫都斷定了活不過十六歲絕對不能生育的她,竟然掙扎生下了一個孩子,并且奇跡般活下來了。
可見她的信念究竟有多么強大,對家人是如何的牽掛和不放心。
今日今日,思及這些,沈云卿依舊都想要流淚滿面。
她真的很想很想救回徐妙儀母子,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能夠這么做的。
夜風呼呼,沈云卿眼眶發熱視野倏地模糊,她抬頭仰視夜空一陣,很快就壓下來了。
沈云卿神態堅定,語氣鏗鏘有力,拿定主意之后,立即就安排起來了:“賬冊不能給,我們找個遠些的地方,把這個羊皮囊放置起來,再傳口訊讓妹夫遣人來取。”
“景昌,你和這位兄弟再辛苦一趟,我寫兩封信,你馬上送回東都,找星星,找妹夫派人來救大姐和外甥?”
據景昌說的,明太子身邊的高手去了很多,偏偏沈云卿和陳同鑒手下現在也沒多少人。就算有,高手也寥寥,這武力值和完全不夠用的!
兩人被囚禁多年,仍然留下奔走設法襄救的只剩下最鐵桿的心腹親信,不多,并且基本都帶著出了這次人任務,并且大半都顧不上留在賓州的秦嶺群山了,還沒回來。
十四個人,加上徐久七個,也就二十來個。
徐景昌暗閣是小隊長,但他出來之后,由于他又加入裴玄素身邊的東西提轄司,跟在梁徹韓勃兩個核心人員身邊,出于信任和其他問題,他就先問了手下的人愿意繼續去嗎?
有愿意的,也有真心疲憊,畢竟被培養為殺手般的人物這么多年,難得有個能真正脫身的機會。徐景昌小隊過半就此歸隱或回鄉彌補遺憾的,剩下六個人還跟著他,不過安排在外圍,有需要才一起去,這次也大半都留在賓州秦嶺了。
這人手不足遠以救徐妙儀母子的,高手也非常缺乏,毅然決定拒絕交出賬冊之后,沈云卿要做是馬上向裴玄素求援,請求他趕緊派人幫助他們援救徐妙儀母子。
——沈云卿通過沈星,知道神熙女帝把帝皇暗衛也給裴玄素。所以裴玄素哪怕出去了韓勃何舟唐盛等人,他手下應也能騰出足夠的好手參與這次營救的。
思及徐妙儀身體,沈云卿心里簡直沉甸甸的,這么大動靜,也不知道大姐能不能扛過這一關?但再如何還有外甥在。沈云卿焦慮,但思路非常清晰,她先馬上安排人去急忙尋找紙筆墨硯,緊接著低聲如此這般叮囑徐景昌一番。
“稍候分頭行事,我帶人先去放好賬冊。唔,要放遠一些,就放在……咱們方才登船過來時候不是在北岸途徑一個同福客棧?我們稍后就掉頭折返回去,我開個地字號的房間,姓單,我把賬冊用柜子壓著或者放在衣櫥背面。”
至于為什么不讓景昌兩人一起把賬冊帶回去直接給裴玄素呢?沈云卿想得多一些,她擔心這就是明太子的計策,畢竟現在進城限制很多,很容易被盯梢,萬一真不幸被堵住了怎么辦?
于是沈云卿決定另外找地方存放賬冊,這時候紙筆墨硯已經找來了,并飛速研了墨,沈云卿把一疊紙張鋪在地上,提筆飛快書寫,第一封信的第一行,她先寫了賬冊的位置,這是韓勃等人用生命換來的東西,絕對不能有失去。屆時讓裴玄素再另外遣人去同福客棧取。
“你姐夫留在客棧,若發現什么不對,會立即帶著賬冊離開的。”這是擔心假設明太子堵人為真,這封信會落在敵方的手里。
陳同鑒聞言急了:“不行卿兒,我要和你一起去!”
沈云卿瞪了他一眼,罵道:“少廢話!你把賬冊交接出去,過來不也來得及嗎?”
沈云卿一封信寫得飛快,接著交代了前因后果和請求,然后讓徐亨晾晾馬上裝封,她叮囑徐景昌:“這封信你給你小姑父,就不讓你小姑姑沾手了,暫時別告訴她知道嗎?”
沈云卿不想小妹再冒險了,這次過去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很危險是肯定的。能穩妥保住一個是一個。
徐家走到今時今日,一家幾口真的太不容易了。
小妹馬上要苦盡甘來了。
沈云卿作為一個姐姐,沒什么盼的,唯一的私心就希望她以后都能好好的,過些安然順遂的日子。
想必徐妙儀也是這么盼的。
這些事情,就讓她這個做姐姐的來扛好了。
還有景昌,景昌是家里的男子漢,人在了,當然也該抗一抗了。
沈云卿說:“你就和你小姑姑說,很多人都陷在賓州群山那邊,韓勃也重傷了,急需援救。”
這里有個現成的大批調集人手的借口了。
另外,沈云卿想了一下,又寫了第二封信,這一封信是寫給沈星的,把徐妙儀和上義莊的事說了,但諄諄勸阻,語重心長,并說還有沈爹在,四叔年紀也漸大了,絕不能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還送那么多,怎么也得留個女兒盡孝,讓沈星不要去。
沈云卿親自把第二封信裝封了,遞給徐景昌:“這封信你貼身藏著,要是露餡了,你就把這封信給你小姑姑。”
“還有,和你小姑父說,別讓你小姑姑去。就說是我們商量好的。”
徐景昌連連點頭應了,急忙把兩封信一里一外謹慎收藏了,也顧不上歇息,匆匆就帶著他曾經在暗閣的親信李懷,兩人沖出暗巷,跨上快馬往東都南門疾馳而去。
走到半途的時候,直接棄馬,提氣縱掠飛躍,以最快速度趕赴東都城。
這么來回奔波,天色已經大亮了,現在東都城限制進出厲害,但好在徐景昌有東西提轄司和身份牌和聯絡暗號、聯絡點也知道,很快就順利進城了。
沈云卿目送徐景昌兩人離去,夏柳般高瘦身影在夜色中轉過黃土墻,就消失不見了。
她深吸一口氣,掉頭對陳同鑒徐亨他們說:“我們也趕緊走吧。”
黑夜里,一行人迅速離去,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沈云卿對明太子的防范不是無的放矢,徐景昌兩人進城也萬分的小心翼翼。
但這一回,他們卻是猜錯了,明太子確實有計中計,但這個計,卻不是城頭堵人。
沈云卿這邊若拒絕交出賬冊,那對方會防范,那幾乎是肯定的。
所以不會堵到東西的。
明太子的連環計,想伺機算計的,其實另有其他。
……
裴玄素忙忙碌碌,明里暗里軍中一把抓,皇宮府里來回跑,他終于騰出了一點空來看看沈星了。
沈星和鄧呈諱他們焦急等了兩天,期間終于等到了韓勃重傷但性命無虞,賬冊已經被沈云卿小隊拿到,并緊急送往東都的消息。
他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又擔心韓勃傷勢,但性命無虞就好,慢慢養總能養回來了。
沈星想給韓勃寫信,但想想也就罷了,她不想浪費傳信資源,現在信鴿很緊張。
這會兒終于能睡得著了,裴玄素讓人給她傳口信,讓她快快休息;沈星皺皺鼻子,也叮囑馮維一句,讓他幫她傳話給他,讓他別損耗太過了。
沒辦法,他真的太忙了,這個關頭,她也不說多睡多休息廢話了,但惦記他是肯定的。
裴玄素也惦記她,忙忙碌碌,終于有點睡眠時間,因為沈星在府里,他把并非得在皇宮處理的東西都挪回府邸了,就是想著盡可能把睡覺的時間湊在府里,可以去找她。
沈星也沒回主院,因為明太子的放暗線能力太讓人忌諱了,而正院主院這些地方目標太大,她和徐芳鄧呈諱他們就干脆一直在邊緣排房那邊休息活動。
累得不行,等到韓勃和賬冊的消息后,栽倒在床上整整睡了大半天才睡眼惺忪爬起來。
然后裴玄素又來了。
他摟著她的腰,湊在窗前光亮處用手指刮刮她眼下的青眼圈,二話不說,摟著她一起又睡了一覺。
兩人直接合衣睡的,把斗篷和外袍一解,直接摟著在床上就睡了一個早上。
醒來的時候,沈星臉色還有些長途奔波的疲色,但雙眼亮晶晶的,側臉睡出一片紅紅的睡印子,看得裴玄素心里真愛極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纏綿的親吻。
裴玄素休息的時間少,這會才睡了一個多時辰,他都是見縫插針,能瞇會就瞇會的,這會兒靡麗俊美的面龐還殘存些倦怠的睡意,但使勁搓了搓臉仰躺一會,卻得爬起來了。
不過他難得是笑著的,趴在沈星的肩頭上,看著她忙忙碌碌幫他系腰帶束頭發,那雙微泛血絲的漂亮丹鳳目彎彎的沒斂下過。
他在她小蜜蜂般忙碌的時候,趴在她的肩膀上,不斷輕輕啄吻她的耳根和臉頰,弄得沈星耳根臉頰紅暈一片,她忍不住笑起來了。
裴玄素也笑。
等她弄好之后,給他披上絨里大斗篷的披風的麒麟金扣,裴玄素依依不舍摟著,真不想放手啊。
兩人親密相擁,她臉貼著他的胸膛,享受這難得一點溫存時光。
裴玄素輕聲給她說了一下外面的事情,輕輕晃動,摟著個寶貝似的,這確實也是他一生的寶貝啊,他說:“目前,咱們的勝算大約五五之數,但等賬冊到手之后,馬上送往南都,就會大一些。大約一成到一成多點吧,……”
他估摸著說,明太子始終是個龐然大物啊,這么多開國勛貴和武將堅定不移站在他身后,還有南方十一門閥的存在,并不容小覬的。
但裴玄素這人,多少風高浪急的危機下他都未曾畏懼過,更何況到了還稍稍壓過明太子一頭的今時今日?
哪怕他這邊因為寇氏和寇承嗣也存在的不少問題,但明太子不也是。
裴玄素思及即將到來的大戰和復仇,他甚至有種血脈賁張的沸騰感。
但在外再如何的堅韌和凌厲,再這間不大但充滿繾綣的室內,他的那些剛強都不禁卸下來,內心另一種柔情在輕輕流淌。
他輕輕撫摸著沈星的背,有低頭用下顎貼著她的額頭,他忍不住用力閉上眼睛,她溫熱的體溫透過皮膚,像能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似的。
裴玄素已經為沈星打算安排好了,哪怕沈星已經說和很多次要和他生死與共,但事到臨頭,他還是做了和沈星前生那個人一模一樣的事情。
他到了今時今日,真正身臨其境,他才真正有些理解那種心理,在這個環境真的很容易就做出那樣的決定。
因為,他和“他”都深深愛著她啊。
裴玄素低聲說:“如果,……”
可他才剛剛起了個頭,就被沈星堵住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是秒懂啊。
但沈星非常堅定地截住他的話頭,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和前生不一樣,甚至和這輩子的從前都不一樣的,沈星堅定多了,她立即抬頭,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說:“不管是生死死,我們都要在一起的。”
外面馮維他們守著呢,沈星聲音不高,但眼神和她的聲音一樣,堅定無比。
她頓了頓,小聲說:“不是做女將么?我想試試。假如這次……好了以后,你教教我唄。要是我做得不好,你要給我兜著!”
她說到最后,不禁露出幾分俏皮,露齒輕輕笑了起來。
這一次再討論這個話題,沈星明顯開心了很多,并且還是她主動提的。
這次回來后,沈星心緒感覺開朗了很多,也堅定了很多。她真的有一種好像一步跨出了前生、進入了新的階段的感覺。
她沒有忘記前生的一切和前任的那個“他”,但她真的好想可以把它們放在一個名為“追憶”的地方了。前事不忘,但已過去,她從心到身,都開始了新的人生。
沈星眼睫動了動,她小聲的,慢慢的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了裴玄素。她有種感覺,裴玄素聽了會很開心的。
秋陽自質地普通的窗紗透進來,外面有野菊花的清香,少女嬌小玲瓏,有些靦腆,也有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她站在他懷里,細細講述著她心里的感受。
果然。
裴玄素聽得入神,其實他還有點受那個前世夢影響的,不過漸漸少了,老劉說他快痊愈了。
他很高興,又忍不住生出希冀,是對她的。
今天他真的聽到了。
這段時間,緊繃、疲乏,千鈞一發,暗流洶涌,一場決一生死的大戰即將發生,裴玄素精神高度緊張,連這會兒睡覺的事件都是擠出來的,但他這一刻真的開心極了,喜悅由心而生,汩汩涌出,充斥滿滿整個人,他忍不住翹唇,哈哈笑了起來了。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這一刻,真有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甜蜜感覺。
……
但偏偏,這種甜蜜開心持續了沒多久,就被中斷了。
裴玄素還有事情要安排,韓勃那邊賬冊終于到手之后,他確實輕松多了,但不代表不忙,有些東西還需要視情況變化而調整的。
他心情很好,依依不舍和沈星親吻了一會兒,最后轉身開門,帶著馮維賈平他們出了后門沿著甬道走到盡頭,往地道門方向去了。
沈星目送他,心里舍不得,一路送到后門,探頭探腦。
她還沒把腦袋收回來,身后卻傳來急促的奔跑的腳步聲,是徐芳!
徐景昌和李懷匆匆趕到了。
徐景昌風塵仆仆,一臉焦急,沈星急忙跑回前院,姑侄兩人一見面,徐景昌急忙抓住沈星的手:“小姑姑,小姑父呢?!賓州那邊情況不好,還有二姑二姑夫也受傷了,我們路上遇上明太子的人。賬冊沒事。只是得趕緊請小姑父遣人增援了!”
這是沈云卿和徐景昌匆匆商議的說辭,路上徐景昌和李懷商議又完善了一下。
他本來下一句緊接著就急著要說——小姑姑,我得馬上見小姑父。
然后沈星就該帶他去見裴玄素,最好有不方便的地方,派人帶他去最好的。
但誰料,裴玄素前腳才剛走不久。
沈星大驚失色:“什么?你小姑父剛走!”
她急忙喊鄧呈諱,去追裴玄素。
鄧呈諱急忙應了一聲,匆匆掉頭往后門沖了出去了。
徐景昌心里一頓,轉念一想,只得等會兒也是當眾這么個說辭,但信遞給裴玄素,相信裴玄素能秒懂的,找借口把小姑姑使開了。
姑侄兩人各想各的,但同樣焦急。
不料這個時候,沈星已經醒了活動的消息,因為小院的騷動很快被附近都知道了。
這邊安置的都是裴玄素心腹親信們的家人,或者一些傷殘的、遺孤之類的,都是裴玄素長期護攏在羽翼之下的一大群人老少中青的人。
所以安置在這個不起眼,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日常也有仆役照顧的地方。
裴玄素過來大家都不知道,但沈星和鄧呈諱他們一大群人進來并住了這么久,肯定很多人知道的。
有人已經翹首以盼,等了夫人休憩起來后很久了。
說話間就蹬蹬蹬一群十幾個小子沖了過來,“夫人!”“夫人!”
七嘴八舌,有人罵道:“小聲點兒,沒規矩!”然后這男孩禮貌問門外當值的張合幾個:“張大哥,咱們能見夫人嗎?”
這男孩還是張合認識的,月亮洞沒有門,張合面露難色,回頭望過來,一群男孩女孩也跟著望過來。
沈星知道這群孩子的,雖然心里焦灼,但這些孩子沒事情肯定不會來尋她,她擔心是仆役陽奉陰違虧待,便強撐起笑臉,揚聲:“讓他們進來吧。”
一群人呼啦啦走進來,規規矩矩給沈星問安,等沈星溫聲叫起問什么事之后,那個為首的十四五歲的大男孩做代表:“夫人,我們長大了。我們是來問問,咱們可以當差了嗎?”
他們也是聽府里的人說,外面的情況非常緊張,有個家人當差還知道,主子現在很缺人手。
他們這群人小子和女孩用心讀書和習武,已經準備多時,他們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可以干活了,于是就惦記著毛遂自薦,想為主子分憂。
沈星笑笑,正要說話,可大男孩說話的時候,他身后站著一個很瘦的男孩子,突然卻“咦”了一聲。
大家望著沈星的時候,難免就把她身邊的人都一起收在視野里,徐景昌身材高瘦又年輕,相貌英俊,一看就特有高手范兒,很吸睛的,但視線這么一動,很容易就將他左手手背上沿一個月牙樣的疤痕收于眼底。
——徐景昌回到沈星的身邊之后,開始很活躍很開心,但中后期漸漸沉靜下來了。沈星以為是當差忙碌的緣故。但其實不是。
此刻,徐景昌身穿緊身便裝,便裝和他平時穿戴的官員武將提轄司的日常武士服不一樣,沒有了遮擋半個手背的箭袖擋布。
徐景昌心里一直沉墜墜壓著一件事,但他誰也不敢告訴,他一直偷偷用脂粉小心涂抹手背上的月牙疤痕。
但一路快馬疾奔回東都,南北奔波,又馬不停蹄返回東都城內求救,汗流浹背無數次,手背那點脂粉早就糊完沖掉了。
他甚至這會兒焦灼之下,都全然顧不上想起來了。
但他顧不上想起來,有人能想起來,并且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這群半大小伙子,其中有好些都是當年龍江府出事的時候,裴文阮那邊的人。他們或父兄叔父或其他親人,在裴文阮身邊當差,并且是鐵桿心腹那種,甚至有兩代人都為裴家父子效命的親信家庭來著。
裴玄素熬出頭后,等他從龍江掙扎出來進了西提轄司后,派人去多方尋找,把他們都找了回來,并且后來權位穩定后,將他們安置在府里養育撫恤。
其中甚至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的父兄當年正是奉了裴文阮之命,負責前往龍江府城遠郊的別院去接了曹夫人裴明恭母子后并帶著娘倆離開去和裴玄素匯合的。
可惜他們沒能抵達南郊別院。
有些事情,可能別人聽過就過去了,細節記不住的。
但對于這幾個半大的孩子而言,當年他們聽過的細節,甚至跟著楊慎等人攜那個老翁一起去迎回尸骨安葬過程中,不管是大的小的,種種具體和細節,包括那個老翁說的,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永生不忘。
他們問了,楊慎也沒有隱瞞,認認真真給他們說了。
站在做代表的大男孩旁邊那個眼神有點陰郁的很瘦的十三四歲男孩子,他一見到徐景昌手背那個那邊,眼神和臉色霎時就變了。
他立即推了推身后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三人對視一眼。
一道異常尖銳得近乎慘厲的聲音:“就是他!他手背有那個疤!他是暗閣的!那天帶著人截停我爹爹和叔叔他們,不讓他們到南郊別院接曹夫人和大公子,并將他們全部殺死埋尸的那個頭領,就是這個人——”
那個女孩聲音尖銳刺耳,指著徐景昌的,惡狠狠地說!
“壞人!你去死——”
那三個孩子不顧一切沖了上去。
這道聲音是如此地突兀,尖銳地幾乎刺破了長空。
徐景昌猝不及防,神色大變。
沈星愣了一下,她霍地側頭,片刻之后,她看著連連驚惶倒退的景昌,她才意識到著說得究竟是什么?!
而她剛才已經聽見的后門甬道紛雜急促的腳步聲,在尖叫聲出現的時候,倏地一停。
裴玄素折返了。
沈星瞪大眼睛,她甚至來不及給什么反應,下意識側頭。
裴玄素一身天青色盤蟒過肩云錦蟒袍,身披深藍色同面料的繡金面的大披肩,腳踏四爪行龍紋的玄黑長靴,就這么無聲站在了后門通往前院的過道上。
他甚至才剛剛踏進來一步,就僵住了。
裴玄素臉色大變,那一下的神情,波瀾驟興,山雨欲來,駭人到了極點。
那一剎那,沈星頭腦嗡一聲,天旋地轉。
第144章
一切發生得事那么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但徐景昌一瞬表情龜裂流露出的驚慌失措,三個孩子拚命撕打野獸一般啃咬他,他只驚惶連連后退,連格擋還手都沒有。
已經說明了一切。
正午的秋光正熾,沈星立在庭院中央,那一剎四肢百骸戰栗心臟像被人狠狠攢住一般,腦海嗡嗡作響,陽光刺眼得她幾近要暈眩一般。
這件事情,其實前面就說過,沈星并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的。前生那個人突然翻臉,還有影影綽綽的線索,沈星就要猜疑過這件事情。
但彼時景昌早已去世,手下的人也都不在了,她沒法開口問那個人,那人也從未開口說過,答案她是不知道的。
他們之間太多磕絆,她偶爾想起這段過去,也不禁想會不會自己猜錯了?
她只是懷疑過,但從來沒有得到真相結果。
但其實這件事情,貫穿了她和前生那人的小半生,很多很多的情緒和矛盾都因為它加劇了。
但沈星她不知道啊。
這輩子的熱戀,太多事情的忙碌和顛簸起伏,她早已經把當初這點隱憂給忘了。
但誰料就在這個午后,就這么突如其來地被掀開了,并她終于得到了前生沒有得到的答案。
景昌領隊,這意味著什么?
沈星頭腦嗡鳴渾身戰栗,一剎腳底板都猝不及防竄上冰涼之意,她甚至感到害怕和惶恐,就在一盞茶之前的溫存和愛憐在這一刻陡然蕩然無存,整個小院的氛圍變得冰冷可怖起來了。
裴玄素慢慢走出來了,他沿著后門和通往前院的夾道,云錦摩擦,硬底長靴落在半舊但堅硬青石板上,一下接著一下沓沓微響,像踩在人的心臟上一樣。
他的深藍色大披風的身影最終佇立在廊道之下,那一剎駭人的神色和壓抑的氛圍,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馮維震驚沉沉,復雜盯著徐景昌一眼,他和孫傳廷率先走下來,一個去拉開那三個孩子,另一個去哄那群孩子離開。
那三個孩子被馮維拉著哄著,往院門外退出去,有個小男孩還努力伸長脖子急切沖沈星喊:“夫人,那人是壞人!您別相信他。……”
一群半大孩子離開了,尖銳的喊聲的嘶罵紛雜聲漸漸聽不見。
整個小院里外明明有那么多人守著,卻像死了一樣的寂靜。
賈平和房伍對視一眼,想了想,兩人無聲進了房內,搬了一張太師椅放在正房門外的廊下邊緣。
陽光就照在廊頂和庭院里,那個太師椅放在遮陰邊緣,明明是個正常的操作,但此時此刻,一般的熾炙艷陽,一般的陰影籠罩,那張大椅處于陽光和陰影的分界邊緣,但完全覆蓋在內側的陰影當中。
沈星不知為什么,她連手都輕顫了起來。
裴玄素轉身,他陰沉著臉站了片刻,最終在上首正中那張太師椅上落座。
徐景昌渾身戰栗,可什么時候被揭破不好,偏偏在此刻!他幾步沖上去,取出信,跪在地上,拚命地磕頭:“小姑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您殺了我吧,我愿意以死贖罪,但求求您先救救大姑表弟,還有二姑二姑夫他們!”
徐景昌痛哭失聲,頭磕得怦怦直響,又急又重。
裴玄素不派人,沈云卿一行也必定去,但卻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所以這不僅僅是大姑表弟了,還有二姑二姑夫和徐亨他們所有人啊。
他一剎涕淚交流,驚惶失措,徐景昌害怕極了裴玄素不派人去救大姑表弟了。
這件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揭開了,急轉直下,是非常有可能的!
在場的人又是一驚。
孫傳廷上前接過信,想了一下,主動打開,呈上在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神色駭人,瞥了一眼,怒極反笑了。
“徐家人?”
他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都了極點,有一種喋血從牙縫擠出的感覺。
徐景昌苦苦哀求:“求求您,過后要殺要剮,都是合該的,但請一定要先救救我大姑表弟。”
日頭明晃晃的,刺得人眼花,這一切一波接著一波,簡直讓人無從消化,沈星站在庭院的中央的,聞言登時大驚失色,她沖上前奪了信看,剎那連臉色都駭變了。
裴玄素神色凌厲,“嗆”一聲寶劍出鞘,直指徐景昌咽喉,他恨怒到了極點:“竟然還敢求我派人給你們救人?!真的好大的膽子啊!”
他怒極反笑了,這一刻裴玄素神色之駭人,連沈星都幾乎沒有見過。
但她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景昌在她面前被殺死呢?
兩人之間的這場矛盾,爆發得是那么突兀而理所當然,幾乎沒有任何回斡的余地!
沈星一見裴玄素反手的動作,就知道不妙,她不顧一切擋在徐景昌的面前,兩人一個站在臺階上,手持利劍,神色凌厲噬人;另一個張開手臂,挺直身軀,一動不動擋在徐景昌的面前。
火花爆濺般的,沈星對上裴玄素那眼神駭人的斜挑丹鳳目,這一刻他的目光,恨不得將所有他看到的東西都釘死焚毀帶人一般的懣怒。
但沈星手里拿緊緊捏著沈云卿寫的那張求救信紙,她心臟像被人緊緊攢住一般的難受,但她心焦如焚。
這是她僅剩的家人了,她這輩子拼盡全力,好不容易保全下來的家人啊。
沈星擋在徐景昌的面前:“你不能殺他!最起碼不是現在!!”
她不顧一切,聲嘶力竭地厲喝。
悲慟震動,天旋地轉過,但此刻沈星神志卻比任何時候的清醒,炎炎秋陽照在頭上身上背上,秋厚的衣物有種炙烤的感覺,可冷風如鞭,卻鞭鞭抽打在她身上,她整個人又冷又熱。
她緊緊捏著那張在風中索索抖動的信紙,指甲快要掐出了血,她厲聲:“二姐二姐夫甚至景昌如今在聽你的令行事!他們在為你出任務!他們沒有背叛你,他們完全可以交出賬冊換家人,而后遠走高飛,但二姐他們沒有!!”
“二姐沒有忘記韓勃他們的血,沒有忘記自己是誰的人!!”
她舉起信紙在兩人面前:“這次禍事完全安全是因為這次任務引出來的。一碼歸一碼!你不能讓你底下為你賣命的人寒心,你必須管,你必須派人營救我大姐外甥!”
“你必須把陛下的暗衛隊給我們!!”
信箋中,沈云卿直接定名求了神熙女帝的暗衛小隊,不然她怕搞不定。
沈星大聲說著,連聲音都有些劈了,她說著說著,倏地兩行眼淚下來了。
但她一動不動,看著裴玄素的眼睛大聲的地說。
裴玄素簡直怒極反笑了,好啊,真好過硬的道理,連他都一句話沒法反駁!
沈星擋在徐景昌的身前,后者因為親人,只能這么死死跪在原地,沈星一動不動,那巴掌大略有疲憊風霜之色的鵝蛋臉此刻淚痕滿面,但身姿和神色都堅定無比。
很好啊,真的太好了!
裴玄素曾經多少次,盼望沈星能這么堅定起來。
但偏偏,他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這竟然沈星沖著他說出來的!第一次,就是他。他悉心教導循循善誘,教出來的,非常精彩,可竟是用來對付他的!
裴玄素這一刻的怒恨直沖天靈蓋,要掀翻沖出去一般,他半晌連話都說不出來,那把劍指了擋在前面的沈星許久,他渾身戰栗,恨極:“好!好,好啊!好的很啊!我教出來的!!”
行!
很好,說得太對了!
他一句話都沒法反駁。
裴玄素擲下劍,“匡當”一聲利刃重重觸地的尖銳鳴響,還在不斷地嗡鳴。
“去!讓高邵槐帶隊過來,趙懷義陳英順帶人接掌陛下守衛。”
他從牙縫里一字一句擠出這句話,他陡然厲喝:“滾!”
裴玄素拂袖而去。
闊大的深藍云錦絨里披風廊下一掠急促抖動,裴玄素快步往后門方向而去,沓沓的長靴落地急重得讓人膽戰心驚,他冷笑,出城后,就可以讓徐景昌離開對嗎?
母親被輪.暴而死,亂葬崗冷雨下草席裹身死不瞑目的一幕一閃而過,還有已經沒了下/身,連娶個小門小戶女成了正常小家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哥哥裴玄素。
裴玄素一剎暴怒。
簡直白日做夢啊!
裴玄素倏地剎停,眉目冰冷,森然殺意:“給高邵槐等人再下一道命令,任務結束之后,殺了徐景昌!”
“必須完成。”
“不惜一切代價。”
他冷冷譏誚,他不可能放過徐景昌的,森然話罷,接著快步離去。
院內所有人聽得真切,包括沈星,裴玄素也沒有忌諱讓她聽到。
沈星在他轉身的時候,心里一慟急切,其實她下意識追上來了,她不知道要說什么,但她下意識追上來抓住他的手臂。
但裴玄素沒有回頭看她,他甚至冷冰冰掀唇下了這道命令。
他側頭甩開她的手,冰冷而厭憎的眼神,還有一句話入耳,沈星這一霎心臟擰地地劇痛,她甚至疼得想彎腰,眼淚唰地下來了。
……
裴玄素帶人呼啦啦離開了,只留下一地冰冷狼藉,連太陽光都曬不暖這個冰冷的小院子。
但沈星能怎么辦?她總的先去救了大姐外甥和二姐他們啊,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景昌被裴玄素殺死在她的面前。
她知道裴玄素此刻心中的情緒,她太知道了,她內疚哽咽潰不成軍,景昌是做錯事了。可另一方面,作為景昌家人,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她太知道景昌這些年有多么不容易了。景昌手染鮮血,決然去了暗閣,那個懵懂懷著憧憬的小少年,最開始,一個半大孩子絕對猜不到暗閣那么多血腥和見不得人。
景昌當初是奉命行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殺的是誰,暗閣只是一柄柄人形兵器。
他第一次奮力掙扎,想掙脫這個泥沼,誰料就鑄成了這個大錯。
原來只是奉了綏平王的命令,但誰也不知道后面竟然有明太子的人在伸手搞鬼,私下命令。
沈星真的很難受,她眼睜睜看著裴玄素背影離她遠去,一轉身就消失在半舊的青磚墻后面,再也看不見了,她忍不住捂臉,失聲痛哭。
但沈星聽到身后爬站起蹌踉向她奔來的腳步聲,她竭力忍住情緒,用力抹去眼淚,努力睜大眼睛轉身,對跑過來的徐景昌和徐芳他們說:“我們快去準備吧。”
現在除了神熙女帝的暗衛隊,就是只有他們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沈云卿原本備了兩封信,不讓徐景昌告知沈星的,但現在情況轉變得是那么急亂和倉促。
徐景昌直接說了。
不過就算沈星當時沒在,他恐怕也必須要說的。
因為現在情況和最開始預料的情況差太遠了,光有女帝暗衛小隊還是不夠的,那地方三面臨水一面易守難攻,要大量的人手。
只有沈星能設法。
沈星只是問了兩句,她也知道了,馬上抹去眼淚,裴玄素不可能再增派人手了,好在她還可以向趙青、梁喜何含玉等人借人。后者都是勛貴出身,自己當官開府,手底下人手肯定有的。
還有弓箭、手.弩,甚至炸.藥包這些,沒法從裴玄素手里得到,總要找個來處。
但好在現在的沈星,都可以很快籌集到。
只是這么一動,大姐恐怕承受不住,今夜怕就是大姐的死期了,沈星眼淚嘩嘩往下落。
徐景昌急忙取出第二封信,沈星匆匆看了,可現在情況變化,二姐身邊人這么少,她不去,二姐他們不亞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沈星也沒想過勸二姐景昌他們大姐快沒了,不要管文殊。
大姐為了一家人,殫精竭慮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掙命一樣生下孩子。徐家家變之前,徐妙儀可是并不打算生子的。天知道一個心疾的人要懷孕生子,多么九死一生十月懷胎如同刑期。
外甥前生,其實更多是因為立場的原因,一個日間長大的小皇帝和權傾朝野牢牢鉗制他的九千歲權宦之間,本來就有著尖銳而不可調和的矛盾的。
外甥一開始是很好的。
哪怕是登基后的早期和中期,都是和她很好很好,一度相依為命。
而這輩子變化真的太大了,明太子是個手段狠厲的瘋子,誰也不確保他不會改變觀念對楚文殊和侄子的生母動手,這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罷了,太大可能發生了。
她對徐芳和景昌他們說:“你們隨我回正院拿些東西,準備一下,等高邵槐他們一到,我們馬上就出發。”
她緊緊抿著唇,忍不住往裴玄素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智是很堅定的,但眼淚像自由意識似的,根本控制不住,往下落。
徐景昌想要說話,她搖頭:“你不用說,我知道的。”
知道他的難,只要他的不容易。
奉命行事,身不由已。
當時一家人就等于黑夜里的瞎子,都是茫茫摸索著試圖尋找營救保護全家出苦海的路罷了。
“過后再說,出城再說好吧?”她沙啞著聲音。
徐景昌張了張嘴,他千言萬語,他破壞了小姑姑來之不易的幸福了,他痛恨自己無比后悔,可當時的他根本沒有選擇。
徐景昌一抹眼睛,只能點頭,出去再說,他會自刎謝罪的。
但要先救了大姑表弟他們,再把小姑姑安然送回來之后。
……
裴玄素已經疾步穿過了地道,返回了他的前院大書房。
他越走越快,最后馮維賈平等貼身近衛都不得不小跑起來了。
沓沓急促的腳步聲,在地道內不斷回響,越來越急促,最終到了盡頭,“唰”一聲玄鐵地道門在面前打開。
裴玄素出來之后,除了馮維孫傳廷,賈平房伍等人迅速帶隊推門而出,又無聲掩闔門扇,分來兩邊迅速環繞整個大書房和庭院內外,肅立警戒。
沓沓的腳步聲很快安靜下來,偌大的三進大書房大院重新歸于安靜。
裴玄素的大書房非常大,面闊五間全部打透,足足十數丈的長和七八丈的寬,威嚴整肅,中央又空曠華貴。
此時此刻,他站在大書房的中央,陽光已經微微偏西,從偌大的隔扇窗的窗紗中漏進來,投在厚厚的夔龍云海團花大紅猩猩絨地毯,一塵不染,由內至外都死寂一片,只聽見他沉重如兇獸般的呼吸聲。
裴玄素暴怒恨極之下,第一次狂風掃落葉般踹翻了所有東西!
他恨聲:“為什么?!”
為什么竟是徐景昌!!
他現在都咬牙切齒還恨不得活剮了徐景昌。
但偏偏里頭還夾雜著一個沈星。
他可以反口,做一次不仁主上小人行徑,徐妙儀等人直接去死,他當場殺了徐景昌。
可沈星擋在面前,他根本沒法這么做。
一想剛才沈星堅決的臉和厲聲,他就控制不住暴怒,想要回到那個時刻狠狠掐住她!
高燒中母親的嘶喊和消巍坡她的慘狀,歷歷在目。
他恨不得立刻將徐景昌千刀萬剮!剁成肉泥,用來喂狗,可偏偏沈星夾雜在其中,他真的恨極了!此刻種種情感和殘存的理智的在劇烈翻騰,底下夾雜著被背叛一般的悲傷暴怒。
非暴力不足以發泄。
“啊啊啊啊——”
第145章
沈星帶著人往后巷去,沿著甬道奔到盡頭進了管事的小院子,從抱廈下了地道,穿過長長的地道,回到她和裴玄素起居的后宅正院。
出來之后,陽光是那么的燦爛,燦爛的刺眼,偌大的庭院被裴明恭韓勃等人的院子團團簇擁在中央,依然是那個特殊規劃的超級大院落群。
她甚至還聽見隔壁裴明恭和照顧他的太監侍女奔跑踢球的聲音,嬉笑歡聲,仿佛和風聲鶴唳的外頭是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悄悄上來的,大家安靜無聲,默契沒有打攪到隔壁踢球的人,沈星低聲吩咐兩句留守的人,眾人各自回房匆匆換衣、拿腰牌、補充防身暗器等預備離城一場大戰的物事。
沈星還去了賈平的房間,翻找了一陣,從床頭暗格翻到一個半舊不起眼的小匣子,沉默打開,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圓圓的小東西。
回到前院之后,大家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一個個青壯的男兒,個個緊身勁裝,以備等會兒套上五城兵馬司的布甲,正在神色嚴肅聚在一起低聲討論這個上義莊。
但也沒有太多能討論的,這個上義莊據說是前朝公主國亡自焚之地,地勢特點跟著故事流傳民間,其他也就沒有了,具體的得等到現場勘察了再說。
鄧呈諱和張合幾個正站在廊下,一邊快速整理束袖一邊互相低聲說著什么。沈星一穿出廊道就見到他們了,她站了一會兒,走過去低聲說:“鄧大哥張大哥,還有小金你們,要不,要不你們先回去他那邊?”
另一邊的徐芳他們個個神色緊繃,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他們是徐家人,不離不棄到了今時今日,對徐家忠心耿耿毋庸置疑,哪怕犧牲也在所不惜。
可是鄧呈諱張合他們不一樣,他們不是徐家人,他們本來沒必要做這個犧牲的。
鄧呈諱張合等人幾乎秒懂她的心里想法。
鄧呈諱詫異道:“夫人,您這是什么意思?”這個大男人在陽光下身姿筆挺,神態嚴肅:“咱們跟了您這么長的時間,難道就沒有一點情誼嗎?”
張合也毫不遲疑地道:“不管風里火里,刀山仞海,是不是私人的事兒,咱們既然跟了你,那就是一跟到底了!咱們肯定去。”
“夫人對我們好,我們一直都知道的!”
“對,對對!”
“夫人您這般說,咱們可就不樂意了,要傷心了。……”
沈星心里酸澀,她用力點了點頭,但心里很明白,情誼是有的,但大約占一半吧;另外一半,裴玄素在鄧呈諱他們調過來的第一天就鄭重下了死命令,無論任何情況,以保護沈星為第一要務。
后來陸續增加幾次人,裴玄素都這么不厭其煩,一次次鄭重下過命令。
想起裴玄素,沈星難過極了,心臟像被人擰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痛。
她一路穿地道跑回正院,之前騎馬太多這會胯骨還隱隱不適,眼下的青痕淡淡,是先前奔波累的還徹底緩過來的,神態面龐仍微有風霜疲憊。但先前那些緊張、擔心和欣喜、甜蜜,耳邊廝磨,就好像夢一場。
在下一瞬就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打了個粉身碎骨。
但偏偏事態緊急,她不得不挺直脊梁,和裴玄素對峙,一口氣不歇地往前奔跑安排。
她甚至連停下來傷感一下都擠不出多少時間。
沈星沒有反對,因為她這邊確實缺人,她勉強笑笑,“嗯”了一聲。
她和鄧呈諱張合等人都輕輕擁抱了一下。
陽光的廊下,她站在遮陰里,一身勁裝胡服仍有風塵之色,皮質腰帶一束,身姿堅韌挺拔,看起來很堅強的樣子,但卻給人一種琉璃一半輕易破碎的脆弱。
鄧呈諱下意識張了張手臂,擁抱了這個少女一下,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沉甸甸的,感覺心里很難受。
等沈星轉身之后,他忍不住往裴玄素的外書房張望了一下,想起剛才沈星進了賈平房間翻找,他心里就挺焦急。
沈星和大家擁抱過后,她就說:“我去換身衣服。”
她這身衣服不夠貼身,暫不出門她穿的都是日常的衣物,但等會套布甲不方便的。
沈星這番話合情合理,于是她就轉身去了,沿著回廊一路走到正房的門前,她輕輕把那扇當初裴玄素為了和她睡一間房故意修在稍間小書房的門推開。
徐景昌除了剛才被沈星支去跟著徐芳他們去重新穿戴拿東西之外,一直沉默跟在她的身后。
“咿呀”一聲隔扇門推開的聲音,沈星跨步進去,她轉身摸摸他的臉,她小聲說:“不怕的,咱們肯定能把大姐和文殊都救出來的。”
她說得堅定,徐景昌緊緊攢著她的手,強撐扯了扯唇,也用力點頭。
沈星也沖他笑了笑,就放開手了,讓景昌去徐芳那邊,她把門掩上了。
一道隔扇門,把室內室外分隔開了,景昌站了一陣,就往徐芳他們那邊去了,高瘦的身影走遠,腳步聲也聽不見了。
沈星這才用力閉了下眼睛,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睜開眼睛轉過身來。
偌大的房間,安安靜靜的,主人長久不住,長明燭沒有點上,正午陽光外面很亮,室內微昏無聲,垂帷地毯家具靜靜擺放在原地,好像兩人出門前的那天一樣。
這個房間,刷茬過后,又重新布置過了,除了添了個溫泉浴室,就和從前差不多兩樣,沒有輕紗亂吹的樣子了,紫檀桌椅床具,橘紅淺杏帳帷,看起來溫馨又厚重。
很符合裴玄素的身份地位,又添了許多不經意的年輕人元素。
這個房間里面的布局和很多擺設裝飾,都是裴玄素和沈星一起挑的。
兩人很忙,但有點閑暇,就頭靠著頭在一起,竊竊私語笑聲不斷,布置兩人的愛巢。
雖然當時還不安穩,但兩人在一起就有了家,兩人把當時齊國公府的這個房間當成他們新建的家了。
一點一滴,許許多多,垂帷帳縵的花紋都是兩人一起選的,淺杏和橘紅的顏色是她喜歡的,而石青色的床帳則是兩人商量后裴玄素認為更遮光更適合睡覺休息的。
這些馬蹄足的高幾、紫檀木的玫瑰椅,鑲螺鈿的小圓桌,還有妝臺衣櫥以及小書房里面的一椅一案所有東西都是兩人手牽手進庫房里面挑的。
還有房里大大小小的擺設。
從西側紗窗濾進室內灰紅色地毯的陽光是那么亮,多少溫馨,多少甜蜜,多少回憶,恍若眼前。
灰塵在陽光下揮舞著,活躍暖熱,曾經沈星以為幸福美好未來距離她多么接近啊。
沈星突然哭出了聲,她一直撐著,不敢在景昌面前哭,也不想在徐芳和鄧呈諱他們勉強表露這些情緒,但人后,她終于受不了。
心里翻滾的情緒需要宣泄,她突然蹲下來,抱頭無聲哽咽哭著。
沈星哭了很久,大約有一刻多鐘,她這才狠狠抹了臉上的淚水,站了起來。
這次她步伐快了很多,走到妝臺前,窗臺臨窗非常亮,她這時候才把從賈平房中找到的東西從懷里取出來。
那是兩枚小小的蠟丸,特制的,非常堅固,兩頭用特殊工藝牢牢掛上了一圈很小的褐色堅固麻線。
沈星其實只需要一枚,拿兩枚是為了備用。
她坐下下來,對著妝鏡,張開嘴巴,小心翼翼把那枚帶麻線套子的蠟丸套進左邊的大牙側邊,蠟丸在外側。
她閉上嘴巴,嘗試用舌頭微微一翻,那蠟丸就能翻到她的上下大牙中間的咬合面。
嗯,是這樣弄的沒錯了。
沈星張開嘴巴,重新弄好,這般來回嘗試了幾次,確定沒有問題了,她最好把它弄回最開始的樣子套在牙齒外側,就闔上了嘴巴。
剩下的那枚備用蠟丸用不上,她把它踹懷里。
鏡中人雙目泛紅充血,滿面的淚痕,看起來似乎很冷靜,但眉目神態掩不住那種傷慟。
沈星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她起身快步走到小書房里去,研磨提筆,鋪了一疊信紙。
她給裴玄素寫信。
提起筆桿,未寫淚先流,一想起裴玄素,心口那種酸楚和梗痛難以言喻,難受得像快要死去一樣。她不知道大姐心疾發作是什么感受的,但此刻大約也差不多了。
沈星無聲落淚,盡可能像平常一樣的筆跡,給裴玄素寫了一封信。
她先是急切地道歉,為她先前的對峙。
——她真的不想的,但她沒有任何辦法。
沈星是知道裴玄素母親的死狀和慘況的,她深深明白也理解他的恨意,所以她滿心的愧疚,是她錯了,是她的不對,兩個人之前全是她的不好,她甚至不敢祈求他原諒的字眼。
她只反覆道歉,說起大姐和外甥,小時候大姐的蒼白和呵護,種種的艱難,請原諒她要去救大姐的。
沈星竭力穩住情緒去寫,但寫著寫著,根本控制不在。
寫到最后,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寫了一句,“吾心悅于汝,永遠如昔。盼汝長安,永永遠遠。”
滿腔愛意傾注筆下,這個男人,她真的真的很愛他啊。
只可惜。
沈星心里難受極了,她不是傻子,沈星知道,這次之后,兩人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是的,她確實打算出城之后,就不再讓景昌回來了,不管如何,讓二姐二姐夫直接帶著他走。
她還能怎么辦?
裴玄素的人生不僅僅只有愛情。
而她也是。
沈星緩了一下之后,她心里明白這件事其實就是個膿包,既然存在,它早晚會被挑破的,無法避免。
她恍然景昌的沉寂無聲,不知何時起他很少來尋她,因為來找她很大幾率會見到裴玄素。
景昌在惶恐,日日夜夜不安。
沈星一思及此,又想起裴玄素的立場和情感,她作為一個夾心人般存在,內疚心疼,又愧疚自責鋪天蓋地淹沒她整個人,情感翻攪在一起,她整個人都被撕開成兩半了。
人活著真的太難了。
但不管如何,不理景昌最后能不能成功離去,沈星心里很明白,這件事情發生之后,她和裴玄素之間已經出現了一道如鴻溝般的巨大的溝壑了。
這件事情不管怎么解決,都只能走向兩個極端,兩人再也回不了從前了。
她身上還流著景昌一樣徐家的血脈,正常人會遷怒,可她是裴玄素相愛的人,他此刻大概憋著翻滾的情緒又膈應難受到了極致吧?
沈星搖了搖頭,她掩額閉眼,片刻之后,睜開,把寫好的第三頁信紙晾開,她提筆在下一頁信紙上頓了一下,終究是刷刷地寫起來了。
對不起,你有其他生命之重;我也有。
我絕對不會落入敵手,讓別人用來要挾你和朝廷的。
老劉的蠟丸,我已經帶在身上了。
所以你若收到什么信,切記不要相信,都是假的。
當然,我很可能平安歸來的。
最后一句,“對不起,萬萬珍重”。
相對于前面情感難以自抑,最后一段,簡潔而短暫,把事情寫明白就是了。
沈星到了今時今日,已非吳下阿蒙了。
她心里明白,這有可能是明太子誘她出城的陰謀;甚至當年高子文矯令暗閣,景昌領命,背后也不排除明太子的影子。
這可能不是巧合。
當然,當時肯定不會是針對她和裴玄素。但還有大姐和楚淳風在。
沈星剛才套在牙齒外側的蠟丸是劇毒。
裴玄素必要時也需要死士,這蠟丸是老劉研發的,沈星見賈平他們在老劉的指導下操作過,她記得怎么用。
其中回來正院拿兵刃換衣服什么的都是幌子,沈星最主要回來拿的,是這枚蠟丸。
這一去有可能是永別。
但她能不去嗎?她不能,大姐多年如一日為他們苦苦支撐著,殫精竭慮籌謀,種種溫柔的愛與艱難、痛苦和悲傷。
親情也是人世間無法取代的。
大姐二姐景昌他們給予她十數年如一日的竭盡所能愛和保護,她回饋以同樣深深的愛和不顧一切的奔赴營救。
就算就此死去,沈星也不會后悔。
只是思及裴玄素和先前的希冀以及甜蜜,她心里真的難受極了。
曾經,沈星以為幸福美好就在她的前方,她只要一伸手,再勇敢地堅持一把,她就可以抓住它了。
但其實到頭來,她突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從來沒有靠近她,她的一切憧憬都不過是假的。
沈星想著想著,她心里真的很難過,命運從來沒打算放過她。她多么地努力,跑來跑去,結果發現自己還是在原點。
那一瞬間,沈星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那段她再也不愿意想起的無助惶恐的記憶,心突然縮成一小團,過了這么多年,她依然排斥想起這段過去。
這一刻,沈星真的很崩潰。
她忍不住扔下筆,蜷縮在椅子上,用力抱住了自己。感覺自己還是那個弱小可憐的小女孩,從來未曾改變過。
她真的恨明太子,為什么要操縱別人的人生,把這么多無辜的人拉進泥沼爬也爬不出來。
她也無力于命運,這一瞬,她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沈星抱著自己很久,秋季的正午,她穿得也不薄,但她卻感覺到冷,孤孤單單,一個人的冷意。
她怔怔盯著書桌上的一點,直到聽到院內另一道地道門所在的倒座房出現的動靜,徐芳鄧呈諱等半院子人立即掉頭往那邊擁過去,緊接著從倒座房出來的十幾個身穿禁衛普通甲胄但個個遒勁的中青男子。
高邵槐等女帝的暗衛小隊終于到了。
沈星立即跳起來,她匆匆把晾干的信紙全部裝進信封里,沖進隔間洗了臉,拿著信封直接開門走出去。
院子里有留守的近衛,不過先前人手緊缺的原因,留下來都是年輕的小子。
沈星拿著信,走到一個臉熟的十六七歲小子的面前,把信遞給他,鄭重說:“給裴玄素。”
她聲音還有些沙啞,眼白充血,但神情已經恢復平靜了。
把信交給對方后,她直接帶著人,匆匆帶頭走了。
……
沈星這邊和張陵鑒聯系密切,她帶著人化整為零出城,圣山海那邊并沒有任何人可以察覺。
但沈星聯系張青、梁喜、何含玉及其他關系密切并確認沒有問題的熟悉女官朋友們的時候,后者立即就調撥自己在別莊和府邸的人手借給她了,趙青還搞了炸藥包等軍用的物資,她以前掌著監察司,這些監察司都有私庫據點備有,以備不時之需的。
趙青是神熙女帝外甥女的關系,她開的權限很大,很多東西連嚴婕玉等人都是沒有的。
趙青幾乎把所有需要的□□、炸藥包等有可能用上的東西都給她配齊了。
趙青和梁喜何含玉等人一聽大怒,趙青也面露憤慨,梁喜她們簡直破口大罵,都要和她一起去,但沈星勸住了。
女官們作為裴玄素和投靠勛貴的紐帶,現在很重要的,待在軍中更合適,還是不要出去冒險了。
趙青梁喜她們也知道,最終只得留下來了。
但她們能派遣的可信人手,都全部交給她了。
沈星很動容,有時候她轉念想想,覺得自己這輩子也都值得了,雖命運愚弄她,但新的一輩子回來,她親情愛情友情和心腹的手下全都有了。
也算不枉此生了。
在傍晚的時候,終于等到何含玉的人風塵仆仆趕來,沈云卿去放好了賬冊也折返跟著傳訊匯合了,個中沈云卿發現的異常詢問這些就不細說了,反正很快接受現實,所有人都一條心去救徐妙儀母子了。
最后一波何含玉的人一到,他們立即就動身了。
而這個時候,明太子這邊已經明確得訊,沈星已經順利出城了。
明太子這邊暗中窺視,他非常精準,命人盯著梁喜何含玉等和沈星等交往密切的女官,軍中盯人不易,那就盯著她們的府邸別院。
沈星如果出城籌集人手,她必會也只能找她人脈這邊的人的。
沈星他們非常小心謹慎,防范著呢,但這么多人進出門墻,總會留下一些動靜痕跡的。
兩儀宮,升平殿。
偌大的宮殿內,濃濃的藥味剛剛開窗散去,明太子已經穿上的薄的銀鼠皮毛斗篷,正半躺在窗畔的美人榻上,朱紅檻窗推開小半扇,他冷冷抬目看著暮色殘紅,籠罩小半個皇城以及府邸民居檐瓦。
由于沒有張陵鑒的放水,明太子這邊進出遠沒裴玄素那邊方便,尤其現在,不管張陵鑒和裴玄素都盯得死死的。
但先前明太子這邊和張陵鑒協商后,是有一個進出城墻去往大軍傳令和處理外面事務的明面渠道的,另外還信鴿,人被鉗制窺視難以動彈,但通信渠道卻是通暢無阻的。
徐景昌的順利迅速進出東都城,現在讓明太子更加確定無疑,張陵鑒已經倒戈了。
明太子接過信報一看,眉目淬冰一般的冷。
但這也沒什么好意外的。
明太子驀地坐起身:“很好。”
沈星終于出去了。
他問:“馮淵等人準備好了嗎?”
站在躺椅前肅然而立的人不少,張隆出列,“啪”一聲拱手,肅聲:“華鄉伏牛嶺郊道及馮淵等人業已準備妥當!!”
絕對不會有任何紕漏!
不管是沈星,抑或裴玄素,只要途徑此地,都不可能逼避得過去。
華鄉和伏牛嶺在京畿南的遠郊,荒野的位置。
比較接近玉山行宮那邊,不過這么說不對,正確的說法是竭盡京畿南通往蘭亭州的那個環山平原的大豁口。
這個大豁口,是大批人車南出京畿的必經之道。
而從京畿去往大豁口,也有好些必經之道。
這個華鄉伏牛嶺就是其中一個。
比起過去常年不在京城的裴玄素,還是自小長于宮墻的沈星,或者其他人,沒有人任何人比明太子這邊更熟悉南郊大豁口一帶的地形了。
因為明太子這邊曾經私下摸索和改建玉山行宮和圣山海底下的地道和水道水閘,在這里很長很長的時間,他本人都來過多次。
涉及運輸、觀察、留意望風等等的操作,所以這一帶的地形簡直是滾瓜爛熟。
但這點卻正好是被人所缺少的,因為大豁口地處遠郊,誰沒事兒跑去那邊陌生地方熟悉地形呢?
華鄉伏牛嶺是一個不起眼,地勢特點不為人所知,非常非常利于伏擊的。
從京畿南門附近去往華鄉伏牛嶺,快馬疾奔,大約耗時四個時辰左右。
不管是沈星,還是裴玄素,哪怕后者身手佼佼隨扈者眾多又厲害,也必定會失陷。
前者必被擒住!
而后者,只有人來了,他必定被伏殺!!
思及此,在場者都不禁一陣心潮起伏,現在沈星已經是肯定會往大豁口去了,他們不禁想得到更多,薛如庚說:“殿下,您說裴玄素會追出去嗎?”
在場的張隆秦岑等人立即看過去。
其實在秦岑這樣的武將和開國頂級勛貴二代看來,他其實覺得有點沒把握的,秦岑妻妾不少,他沒法理解這樣的情感。
明太子挑了挑眉,計劃順利,他難得陰黑轉多云,心情好了一些,但這個問題吧?
明太子想了一下,答案是不知道。
明太子這輩子從沒有遇上一個像沈星一樣的人,他也沒經歷過愛情,先前固然根據裴玄素的性格有過一些大致猜想,但不管這個人還是這種感情都距他太過遙遠了,變數太多,不好說。
他先前的猜想,不過是根據一個同樣被黑暗和泥沼層層包裹,永遠不可能見到光明的人。如果遇上了一個這樣掏心掏肺對他的人,會有什么反應,才大致猜度罷了。
但現在另一頭偏偏涉及了裴玄素的母親的慘死了。
誰知道這個人的份量能占多少呢?
明太子皺了皺眉:“有可能去,但至少大半天后吧;但也有可能不去。誰知道呢?”
明太子擰眉話罷,神色一斂,他眉宇中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凌厲,沉聲吩咐:“傳信馮淵等人,人午夜時分就到,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紕漏!”
“必須生擒徐妙鸞!!”
張隆薛如庚等人幾分激動的神色一收,肅容沉聲:“是!”
……
從東都南門的近郊去往華鄉伏牛嶺一帶,要四個時辰左右。
從現在開始不吃不喝,快馬疾馳不停,約莫午夜能到。
深秋的暮色籠罩著,金烏漸沉,有一張暗黑大網無聲張開。
這個時候,裴玄素早就接到沈星那封信了。
裴玄素去了皇宮一趟,處理了好些事情還有調整了神熙女帝懿陽宮的防衛,確定密不透風,他頓了良久,最終那雙腿卻像有自己意識似的,最終又回了齊國公府。
他回到他的大書房內,狂風過境的一切已經整理完畢了,偌大的室內仿佛未曾經過他的泄憤,但裴玄素陰沉沉的臉色和胸臆間頂著的那些恨懣仍在。
他坐在紫檀大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夕陽西下,紅彤彤的半面墻的窗,室內已經挑起了燈火,非常明亮。
他沉著臉靠在椅背上,那封信就放在紫檀大書案,匆匆裝封的信,沒有寫封皮,也沒有蠟封,就這么半開了信封口子,但淺褐色的牛皮紙信封皮上,有兩滴眼淚滴落暈染過又干透了淚痕。
沈星非常克制了,盡量不讓淚水戰在信封和信紙上,但當時情感翻涌眼淚滂沱,少許難以避免,她也沒有時間和情緒再寫一封了。
裴玄素臉色沉沉盯著那封信有一陣,他很想忽略掉它,但他終究突然起身,探手唰一下拿起來,薄唇緊抿把信紙狠狠抽出來展開。
第一眼入目,那些愧疚惶然道歉,反覆地和他說對不起,眼淚滴把一些字的邊緣都沾模糊,真情流露,她有多難受多自責,可以從這些字里行間輕易看出來。
一剎那,抑制不住,裴玄素鼻端和眼眸突兀一陣的潮熱,他的情感上得又急又快,幾乎噴涌而出。
他匆匆看過前面幾頁信,視線在第三頁最后的“吾心悅于汝,永遠如昔。盼汝長安,永永遠遠。”停頓了好半晌。
他喉結急促上下滾動,吸氣半晌,才唰地翻到最后一張信紙。
最后一張信紙,只寫了三分之一的短短一段話。
裴玄素看了臉色陡然一變,他不禁緊緊攢住信紙,低罵了一聲。
裴玄素霍地站起來,狠狠地把信紙摔在桌子。
他單手扣腰,急促在大書案后來走了多個來回。
裴玄素緊緊咬著牙關,薄唇抿得死緊,神色甚至因情緒有些猙獰。
徐景昌的事情還沒結束呢。
這件事情,他是絕對沒法原諒!他是必定要殺了徐景昌為母親兄長復仇的!
而沈星肯定會阻攔,她必然打著讓徐景昌出城離去的主意。
裴玄素愛沈星嗎?當然愛,他很愛很愛她,愛得過去都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給她看般的愛。
但有多愛,他就有多憤恨,看,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啊!沈星無條件站在徐景昌那邊維護保護他!
哪怕徐景昌是害他母親如此的慘死的人直接動手人之一。
這件事情發生之后,裴玄素甚至不能深想,他總是鉆牛角尖般的往那個方向狠狠地想去,他甚至痛恨沈星為什么姓徐?那么美好的一個人,身上為什么會有徐家這種惡心的血脈!
裴玄素恨不得沈星在就他面前,他要惡狠狠地搖晃她,恨聲質問她。
把她偏向徐家的所有東西都掏出來,讓它們都不復存在!
但這是不可能的。
短時間內,裴玄素真的沒法和沈星一如既往了。
另外,徐景昌的事情還沒有處理。
他必須處理。
哪怕兩個人的情感就此鮮血淋漓。
否則他覺得他對不起他黃泉路上的母親。
裴玄素惡狠狠把封皮也摔在大書案上,馮維和孫傳廷送信進來后就一直立在書案前的兩側,他厲聲:“馬上派人去把她追回來!”
“沈云卿徐景昌要去救只管讓他們去,她不許去!”
就算沒有這封信,裴玄素也要立即遣人把沈星截回來了。
裴玄素可不是什么酒囊飯袋,這么湊巧的時候,為什么那些孩子突然就找到沈星這里來討差事?從而和趕赴東都城內急切求援的徐景昌碰了個正著。
裴玄素可從來不相信什么湊巧。
他中午把整個大書房狂風掃落葉般踹了一通之后,稍稍下了憤恨,他立即就下令去查。
果然很快查出來了,那些孩子很積極很關注外面的事情和局勢變化事真的,但前幾天開始,就有個照顧灑掃的仆役慫恿他們,說他們長大了不如去討差事。
這個仆役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沈云卿徐景昌該去冒險救人就去,該去死也去死,可裴玄素不會讓沈星去的。
再如何憤懣傷心,一個大問題還未解決,但他當然要先把她截回來。
算算時間借人召集人到現在時間差不多了,信也看完了,他立即厲聲下令人去。
馮維和孫傳廷對視一眼,馮維有些什么想說,但他張了張嘴,最后重重呼了一口氣,急忙掉頭沖出去了。
就剩孫傳廷在室內。
孫傳廷是馮維三人中年級最大的,都快三十的人了,他年紀比裴玄素都還大些。
孫傳廷一向都比較寡言的,穩重可靠,但又比較安靜的大男人。
孫傳廷有妻有子,他的妻子此刻還在昌州翹首盼著他,月月書信不斷。
對于感情和婚姻,他比沒成親的馮維以及妻子已經改嫁只留下孩子給父母帶著的鄧呈諱要深刻太多了,也有成算太多了。
他無聲深嘆了口氣,最終還是站出來,輕聲對書案后叉腰低頭站著陰沉臉不知想什么的裴玄素說:“夫人不會回來的。”
親姐外甥生死未卜,徐妙儀甚至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幾乎所有親人和親信全部去冒險救人,她怎么可能一個人回來呢?
除非,您親自去追,倒還有可能。
裴玄素倏地抬頭,那雙凌厲的丹鳳目銳利,他現在的氣勢在心情不虞的時候,連馮維孫傳廷等一起長大走到今日的心腹都不敢捋虎須。
但孫傳廷壯著膽子繼續說:“夫人,夫人也很難的。”他輕嘆了口氣。
而且真不關沈星的事。
只是遷怒……唉在所難免。
而且后續,孫傳廷想想心里就沉甸甸的。
但后續這些都說早了,孫傳廷看著裴玄素長大,他很清楚他的性子,裴玄素這會兒是沒法過自己這一關了,除非他服軟愿意退一步,否則這攤子很難收場。
所以孫傳廷很焦急,他想著先不管如何,趕緊先勸裴玄素馬上出城去追沈星回來。
沈星和裴玄素的經歷,兩人的感情刻骨銘心,不管徐景昌死不死,兩人這輩子都是要糾纏在一起的。
孫傳廷很理解裴玄素的情感,但現在的局勢千鈞一發,有可能會出現的危險,他怕,裴玄素將來會后悔,
有機會追悔還好,孫傳廷就擔心……怕追悔莫及。
悔之晚矣。
孫傳廷旁觀者清,他幾乎百分百肯定,別人去是不可能把沈星追回來的。
要裴玄素現在低這個頭很難,但再難他也要勸。
孫傳廷喃喃:“就算您對夫人有遷怒,也功過相抵了。”
是,這一關情感上是真的很難過去,但沈星對裴玄素,多好哇,一開始那毫無保留的幫助和救贖,幾乎拯救了裴玄素整個生命軌跡。
“至于徐景昌,”因為沈星,孫傳廷終究對其客觀理性一些,“唉,可恨該死,但終究也是個可憐人。”
孫傳廷深呼一口氣,他撩袍單膝下跪,拱手低頭,而后抬起臉:“主子,徐景昌其行可惡,但其情可憫,他是不知情奉命被利用的。要不,您給徐景昌應有的懲處,就不要取他性命罷。”
勸裴玄素去追,也不是這么去了就行的。
這件事情,終歸得有個處置方案才行。
裴玄素就這么去了,難道把沈星綁回來嗎?將來呢?殺了徐景昌后,又或許徐家在營救徐妙儀母子的期間死了人,以后夫妻還做不做?
現在事情是撞在一塊了,想要最好的解決它并且沒有后患,亟待拿出一個真正的方案來了。
這件事其實沒什么法子能解決的,只能徐景昌等人奉命行事,是有人假傳詔令利用了他們,如果不涉及個人情感的話,按律去懲罪的話,他們也罪不至死的。
只能裴玄素去稍退一步,這個死結才有可能全部打開,有一個好的結果。
孫傳廷心里很焦急,但他說得已經夠多了,他不敢看裴玄素臉色,低頭俯首,無聲起身,站到一邊去了。
孫傳廷確實非常了解裴玄素,害母之仇,尤其曹夫人死得是那么地慘,還有那么多他父親的心腹近衛們。
要裴玄素這么快想通去理智懲處,去退一步諒解,幾乎是不可能的是。
他確實是打算,派人硬捉拿沈星回來。
可裴玄素沒有增派人手,沈星可能回來嗎?
她大姐就此去死,倘若其他的親人因這次殞命,她可能這輩子都原諒不了被迫茍且偷生的自己。
唯有裴玄素增派人手,讓營救行動不會失敗,保護她,甚至陪同她一起去。
去追回沈星這件事上才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外面馮維在急促奔跑,急切地安排人,甚至有人匆匆跑回他們輪值住的大房間里,把涂了迷藥的飛針和巾帕都取出來備用。
他們明知道結果可能麻煩,但當務之急必須先把沈星帶回來。
其實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裴玄素對沈星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況且這件事情真的和沈星沒什么關系的。
督主已經下令高邵槐了,徐景昌將會被殺死,也不知道這件事會演變成怎么樣?
但不管如何,裴玄素是絕對不可能放手沈星。
兩人風雨攜手偎依,那么難那么艱辛才走到今時今日,怎么可能放得開手?
不少人心里在咒罵著這該死明太子,還有這個該死的局勢,所有事情都撞在一起了。他們心里很隱憂接下來會發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遺憾事情。
但不管如何,他們能做的是,得趕緊把夫人帶回來。
個個都很焦急,怕沈星出個什么事,到時候連回圜的余地都沒有了。
他們督主到時候又該怎么辦?
該是真正悲慟的一生了。
馮維簡直急瘋了,他給孫傳廷使了個眼色,讓對方在里面勸人,他在外面急忙安排人手,甚至忖度著,下了好幾個僭越的小命令。
大家奔走著,應和聲,腳步聲,紛雜一片。
孫傳廷一語畢,裴玄素頭腦嗡一聲,他不可抑制抬起頭,死死盯著孫傳廷。
孫傳廷不敢抬眼,微微垂首,退到一邊去了。
裴玄素不禁緊攢住拳,外面的動靜他也聽見了,他多聰明的人,幾乎秒懂了馮維等人的情緒。
一想到沈星可能出事,他心臟霎時緊縮成一小團,又梗又痛,整個人一陣不可抑制的戰栗。
和沈星這輩子怨懟不再相合,也不是他能夠承受的。
可是!要他退一步去諒解這件事,諒解徐景昌,他真的做不到啊!
母親垂死的一幕,陰云蓋頂淫雨霏霏的蒼涼,他徒手挖劈了指甲,挖得雙手血淋淋,終于找到了那卷包裹著她的破草席。
濕透了,被拉出來,草席散開,露出披頭散發赤身果體慢慢施虐青紫痕跡的尸身,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灰云盤旋悲雨彌漫的天空,死不瞑目。
他痛苦跪地,悲慟大哭,抱著她離開了尸堆,用手挖,用沈星遞過來的樹杈刨,挖了一個濕透的土坑,把她埋葬。
她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漂亮丹鳳眼,永遠被草席和黃土覆蓋,他再也看不見了。
裴玄素只要一想起那一幕,鋪天蓋地的悲傷難以自抑。
他知道徐景昌是奉命行事,是被矯令利用的,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刻孫傳廷跪地誠懇諫言,字字句句拳拳忠誠和隱藏的急切關懷,他心里也很清楚明白。
他知道孫傳廷這個提議,是最好的辦法,是解開這個死結的唯一辦法。
但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真的沒有辦法張嘴去表達自己諒解徐景昌,更沒有辦法做到去派人營救那該死的徐家人啊!
尤其那還是明太子弟弟的妻子以及后者和徐家女生的孩子。
裴玄素緊緊攢著雙拳,這一刻手背青筋暴突,真的快難受死他了。
裴玄素往后退了一步,他情緒劇烈起伏之下,都沒在意身后的檀木大書架和木桁,生生往那邊一撞,直接把木桁都撞翻在地,重重地磕了他的左邊額頭一下。
可正在這個時候,左額一痛,這位置的底部和后腦像被人重重抓了一把的,一段不屬于他的記憶,突然灌進了他的腦海,一剎充斥滿滿,倏地翻轉了起來。
在裴玄素情緒最劇烈起伏一剎,他突然看遍了“那人”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第146章
這是一個悲傷逆流成河的故事。
那個叫裴玄素的閹人,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沈星前生要答應嫁給姐夫當繼后之前,她曾經遲疑過。
她本來不應該猶豫的,畢竟也不是真當夫妻,姐夫需要一個皇后,他不是強悍的明德帝,他也少了天然的名分,當年朝堂局勢比如今還要復雜太多了,甚至帝黨派內部也有人蠢蠢欲動,形勢壓力大得扛不住,他要保住此生僅一妻和獨子的名分利益,不想妥協,只能堵住這個口子。
而徐家只剩下兩個人,姨甥兩人算得上互相偎依,她占了這個位置,正好名正言順保護和教養外甥。
可她為什么遲疑呢?
她這個事情提出來和考慮的期間,她總是想起那抹艷紅身影,那個她闖進齊國公府苦求他端坐上首俯首看著,她跌撞好不容易把他從靖陵背下了山,那個冷嘲熱諷說她沒用,但腿骨接好了之后,卻把她護在羽翼下的閹人。
雖然兩人后來因為董道登之死鬧掰了,但后來漸漸有些線索出來了,應該不是她,是明德帝算計的,他抿著唇說了句類似道歉的話,她就原諒他了。
兩人當時兩個陣營,就這么不遠不近不咸不淡地相處下來,貌似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但其實,當初被他保護的那段時光,是彌足珍貴的,她剛剛出來,緊張彷徨,是那段時間給她喘了一口氣,勉強適應了之后的環境。
所以,那個人也是特別的。
他嘴巴壞,脾氣也壞,經常陰郁沉沉的,但她卻始終念著他的好。后來到了新一輩子,沈星才想明白,自己那時候偷偷暗戀過他。
可當時的沈星并不那么清楚,長于永巷宮墻,來來去去都是太監嬤嬤,她沒有半個女性長輩引導,也沒和半對正常的男女夫妻或情侶長期相處過。
她懵懵,她似懂非懂。
她本來應該答應姐夫的,可是她卻遲疑了,總是想起那抹艷紅陰郁的身影,他的毒舌嘲諷,他的事后保護,他雖然經常不耐煩,卻教會了她不少東西。
他雖然冷漠凌厲,但卻是背負血海深仇的緣故。
沈星最后給他送了一封信,借口有個東西要還給他,約定在兩人曾經相約見過一次的那個郊野小亭見面。
怕被人知道,那個小亭子很偏僻,在陳鄉驛道的一條黃土小岔道旁邊,供挑夫和農人歇息用的。
她一個人跑到那個小亭子里,連徐芳他們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她一個人在寒冬的大雪后,傻傻等了兩天。
她不知道自己等什么?她等的其實不只一個人,但她當時自己都不明白。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做出這樣的可以說得上不可思議的事情,第一次翹首等待過一個人。
那兩個日夜,寒風雪吹,她又冷又餓,路過的挑夫小攤販在入夜的時候都跑光了,她啃著硬邦邦的冷餅子,夜晚心里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一點都沒想過走,她蜷縮在小亭角落過了一夜,第二天翹首看著東都城的方向。
最終安安靜靜的。
那人沒有來。
她那種期待緊張的心情漸漸沒有了,就像一盆不知名炭火在躁動辟啪過,最終被冷風和雪沫所覆蓋,變成失落無聲的樣子。
第二個夜晚過去了,太陽升起來,她突然很喪,無聲哭了一場,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但她就是流眼淚了。哭完之后,又跑了,跑回去,好像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門心思做最正確的事情。
可裴玄素為什么沒來呢?
因為他終于得到了母親和哥哥當年為什么沒有被接走,父親遣出那隊人無故失蹤的線索。
影影綽綽,竟指向暗閣徐景昌帶的小隊。
那一剎的陰沉暴怒,他直接把那張字條撕成粉碎,親自帶人去查去審訊了。
但幸好,審訊出來,徐景昌的小隊嫌疑去了不少,更有可能是另一個小隊。
他又突然生出一種歡喜。
可緊接著,不等他約她見面,新帝頒下詔書,立后的人選讓他難以置信。
再后來,他發現她和新帝是假夫妻,她還是處子之身,他心里其實很高興。
那是他冷沉陰郁的人生中,難得的一絲喜悅和陽光。
可偏偏,龍江接人失蹤事件的深查突然急轉彎,在他猝不及防之下,查實了竟真是最開始的徐景昌小隊。
他暴怒之下,一個巴掌打碎了兩人再續前緣的可能。
那一天昏暗的林帳邊緣,她捂著臉,驚慌失措,讓他立即就知道,其實她也是有些蛛絲馬跡猜測這件事的。
面對冷若冰霜殺意凌厲的這個男人,她哆嗦著,連問都不敢問出口。
他也沒有說。
自此兩人關系降至冰點,很長很長時間如同陌路。
直到后來,兩人就這么碰上了,她最終還不忍,幫著他一次,有點笨拙又倉促,她還慌忙抹掉尾巴走了,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但裴玄素根本就用不上她忙,她也沒能瞞得住他。
那時候他真的恨極了,本來一片冷戾陰沉的冰封心湖,又因為她這個小動作平地再起波瀾!
偏偏這個人啊,她對旁人也很好。
他恨極了,把所有東西都掀翻了,痛罵她。
可命運最終還將兩人牽扯在一起的。
圣山海行宮大宴的那半個夜晚,他中了藥,而她被下了藥送到他懷里。在那個黑魆魆的夜晚,那個云鬢花顏目露驚惶的美貌少女,他強勢撫遍她的全身,用手破了她的身,耳鬢廝磨和急促呼吸的僵硬咬牙中,壓抑的情感終于轟然大破,奔涌而出,在胸臆間徹徹底底翻攪在一起。
他想,她救過他兩次,他就勉強不把這件事情牽扯到她頭上好了。
其實閹人裴玄素這一生,遇上過兩次可以和她真正攜手交心的機會,一次是他不知情的小亭字條;一次是這一次。
可他控制不住情感,勉強說服了自己,但他那時候那個病況和境況,卻始終沒有辦法徹底揭過這件事。
心里始終有一點硌著,時不時刺一下,恨她身上徐家的血,覺得自己不孝至極。
偏偏越掙扎越沉淪。
她真是個很美好很柔軟的姑娘。
其實前生那個裴玄素的陰晴不定喜怒難測,不僅僅只有生病,心里這個坎一直沒能真正過去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他真的真的很愛她,可他的性子如此執拗陰沉,他一邊抵御著心中芥蒂,一邊強壓著把當年算計徐家的人都根除了,就是不愿意她留有遺憾。
可偏偏兩人已經錯過了真正攜手的機會,立場從小皇帝登基那邊,變得矛盾越來越多越尖銳。
兩人的關系一度要滑向深淵,他在他的病中艱難掙扎著。
裴玄素最后是什么時候徹底原諒了這件事以及除了徐景昌以外的其余徐家人的呢?
是當他攝政掌權,將要把張陵鑒都徹底斗敗,高子文鄭密等人已經被他斬于馬下之際。
他竟然知道了,他的掙扎和大部分的情感艱難,都源自于明德帝這個賤人的刻意安排。
——當年徐景昌小隊接到這個人任務,并非高子文隨意安排的,而是明太子示意讓徐景昌去的。
那個一心想試圖掙扎出暗閣這個泥沼的少年,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慘劇,除非他跟著明太子所有安排順著去走,他一旦有自己的思想和異議,他幾乎可以說兜兜轉轉總會走上死路。
徐景昌如何,裴玄素不管,不管如何,徐景昌就是那個帶隊殺戮的人,他依然對這個人冰冷厭憎不改,哪怕對方早已經是個死人。
死者已矣,生者猶在。
這些年的沉淪溺戀之中,其實他漸漸把心中那個坎過了很多了。
最后給他一記迎頭重擊的是,這件事情,其實明太子刻意安排的——他知悉徐景昌小隊的事。
兩輩子交錯,上輩子的裴玄素更加艱難坎坷,他其實錯過了找那個老翁的時間點。這個人,最終被明太子拿在手里了。明德帝感覺身體每況愈下,他把想到的事情都篦一遍,查漏補缺,于是就把這個老翁篦出來了。
明德帝臨終遺言,吩咐高子文幾個心腹,假若他駕崩后,一旦楚淳風堅持要娶沈星,就把這個線索放出去。
永遠身處黑暗的人,才對別人的陽光最為敏感,兩輩子都是明太子最先嗅到裴玄素的情感趨向。明太子下手快準狠,重重地斬斷了裴玄素和沈星相愛的可能,給楚淳風解決隱患。
雖然,不管兩者和現實都有些區別,但不得不說,這個事情,真的給裴玄素制造了半生的遺憾。
他痛苦,他艱難,他掙扎又相愛沉淪,和沈星漸行漸遠,卻最終發現,這一切都是別人算計的。
他在多年之后的一個雪夜,疾馳而過那個郊野,突然想起了她和他曾經約見的小亭和那個紙條,他突然勒住馬,愣愣看著,憶起當初,他才恍然,當時接到線索消息暴怒之前,他是想去小亭的,想去追她,因為當時他知道新帝不得不妥協立后,他隱有所感,生出一種急切的擔心。
……
在上帝視角,這是一個陰差陽錯緣慳一面的故事。
但在這強灌進來的記憶里,那個人的第一視角的情感了,卻是一個極其悲傷的故事。
他可能此生,都不會遇上一個比曾經的她更真摯的女孩子。
他駐馬愣愣站在雪地,北風吹簌簌的雪沫,他茫然又隱有所覺,心臟像被人死死抓住般難受。
可錯過終究是錯過了。
而他連追悔的機會都沒有。
他那個時候,已經知曉了沈星的童年,那個無助彷徨又可憐柔軟的小女孩,心疼得無以復加。
可他已經徹底錯失貼近她的心,還有治愈她的機會。
她茫然,孤孑,蹁躚而行。
兩人矛盾重重,她豎起了滿身的尖刺。
他第一愛上一個人,在那樣狼狽不堪的絕望谷地,他笨拙的愛,性情大變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中了別人的算計,他處理不好自己的情感,他的病和陰郁。突然之間,雪夜郊野,曾經以為眼睛干涸不會掉下一滴淚的男人,他突然落下了眼淚。
雪夜,無聲,哽咽,兩行熱淚無聲而下。
這個男人,永遠不知道自己錯失了什么。
沈星小拇指有個凍瘡,年年月月發癢生痛,可不知何時何候它消失不見了。
而那個男人,直到死的一個,他都沒能找到機會告訴她。
你當初的猜測是對的。
我介懷了很多年,耿耿于懷,始終跨不過去。
等我終于想通了,原諒了被遷怒的你,原諒了除徐景昌外的其他徐家人。
可是我再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提起這個話題,告訴你。
我以為我還有一輩子,我可以慢慢找。
可不曾想我的生命如此短暫。
直到我死的一刻,我都沒能告訴你。
如果有來生,我盼望我能稍微好一點,至少不要殘缺,只要好那么一點,我就不會病得那么重,我就不會中別人的計,我們可以吵架解決這個問題,我可以追求你,我可以和你相愛,我們可以攜手走過各個難關,我也可以治愈無助可憐的你。
當他不得不將那封絕筆信投入火盆中,看著火焰騰起,慢慢吞噬信封。
當他躺在堅硬城頭的血泊中,胸口硬物鈍痛和不斷失血的冰冷,他費力望了她離去的方向一眼,灰濛濛硝煙滾滾的天,他視野模糊中,最后在天空看到的她年少時那張淺笑嫣然的臉,有些靦腆,但柔美到極致。
那一刻,他心臟炸裂般,疼痛悲傷到極了。
……
短短數十息,灌頂一般,無數記憶畫面在翻飛,最終停頓在那個雪天駐馬的夜晚。
風吹撲簌簌,那個茅草小亭在風中飛起一點點草屑,清冷,寂靜,又清晰。
那種悲慟的情感幾乎一下子搠中了裴玄素的心!
偌大的中路大書房,殘陽如血一般照在西邊墻上的一大排隔扇窗上,外面馮維和賈平他們焦急的奔跑和吩咐聲。
裴玄素捂住被木桁重重砸下的左額角,他恨聲:“明太子!明太子!楚明笙!!”
“你該死——”
他恨極了,暴怒厲聲,那種情感依然緊緊抓住他的心臟,痛得裴玄素想彎腰捂住自己的心臟。
他最終還是這么做了,因為太痛了。
裴玄素此時此刻,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這一次,必定又是那個該死的明太子在算計他的感情。
這樣說來,幾乎百分百可以肯定,明太子必然會有伏擊!
他一下焦急起來了。
那個人已經用生命和悲劇詮釋,經過漫長時光煎熬,他最終會后悔,他最終會不抵自己的感情,也最終會退這一步。
裴玄素閱讀過那人記憶和情感,他甚至有種已經走完了這很多年,最終選擇釋懷的感覺。
只可惜那人已經沒法挽回了,他錯失太多再也無法彌補了。
裴玄素絕不允許自己這樣。
他一下子急切起來了。
心口那道關,因為那人的心路歷程陡然一松,他一下子就邁過去了。他其實是很害怕的,哪怕沒有知道明太子算計之前,他生怕沈星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他這輩子就該完了。
她沒了,他復完仇之后,他再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這個念頭一下子如大浪潮汐,他一下子恐慌了起來。
孫傳廷嚇了一跳,急忙沖上來扶他,裴玄素一撐窗沿站直,他抬頭,和孫傳廷對視了一眼。
這一刻,孫傳廷看到他蹙眉,那雙漂亮凌厲的丹鳳目中仿佛火花爆濺般的梗亮,一種極度急切蘊藏在他的眼睛里。
裴玄素一把推開孫傳廷,離弦地箭般往外沖,繞過偌大的書案,一把推開房門!
“彭”一聲巨響,馮維等人急忙回頭看。
裴玄素站在高高的門檻之后,赭色的隔扇,他天青色蟒袍袍腳在急促拂動。
他喘息非常急,強自冷靜,略略忖度,快速點齊了除必要留駐外的所有人手,掉頭帶著人就往地道沖。
去他娘的徐家人!
他好不容易才和沈星走到今時今日,他絕對不能因為并非她的錯誤而讓兩人后半生磕磕絆絆甚至飲恨終身!
裴玄素一念閃過今生還活著的徐景昌,他咬了咬牙關,最終還是拿定了一個主意。
裴玄素一把將蟒袍外衣扯下,擲下地上,飛快披上另一件外衣就帶人沖出了地道。
滿腔情緒,如同井噴一般。
第147章
今天風很大,傍晚快入夜的時候,烏云滾滾自東而來,要下雨的樣子,偏偏西邊一隅殘陽似暗紅銹鐵,就像快要徹底干涸的血泊色澤一樣。
沈星聚攏了所有人手全部到位,他們立即快速出門往各處存馬的地方而去,飛快牽著韁繩而出,翻身上馬。
沈星沈云卿等也是。
沈云卿心里沉甸甸的,她已經知悉事情始末了,從客店據點半舊的快步而出,她抬頭往了天空看天色一眼,心里不禁狠狠地低咒一聲,這該死的老天!
她方才已經示意徐亨去纏著景昌了,徐亨徐醇正拿著特制的□□在那頭詢問景昌要怎么用。
徐景昌在暗閣多年,多年來為帝王刀俎風里來雨里去生死一線,各種復雜兵刃暗器不過基本功。他一直低著頭沉默跟著沈星,這會被絆住在那邊,打起精神,立即接過□□,給徐亨他們演示低聲解釋起來,旁邊幾個人見狀也圍攏過去。
人不少,但透過罅隙,依然能看見他的動作,那雙本該是國公嫡長公子的一雙手,掌心粗糙手背細碎傷痕,滿滿皆是風霜之色。
沈云卿看著心里難受,但她也也顧不上想這些,她抓緊機會低聲對沈星說:“景昌的事怎么辦?”
沈星早就想好了,她也低聲回道:“趁亂劈暈,讓徐亨和芳叔他們先帶他離開現場。等完事以后,你們就帶他走。”
沈云卿深呼一口氣,急忙問:“那你呢?”
姐妹兩人在這殘陽如血暮色烏云之際的客店門前,也是一臉風塵仆仆,沈云卿也很擔心沈星,嬌小的少女一身緊身胡服看起來十分堅韌,貌似也平靜,但她雙眼盡是血絲,這是劇烈哭泣后沒法用冷水或冰敷掉的東西。
沈星看起來很堅強的樣子,但她這種緊繃的堅強的外表下,總給人一種玻璃一樣一觸被打碎的晶瑩脆弱感覺。
讓沈云卿無計可施之下,真的恨極了這賊老天。
我?
沈星其實也想好了:“我回去。”
胸臆之間有情緒翻涌,沈星竭力忍下,她用能表現出來的最平靜語氣,還勉強笑了一下,看起來有些輕松的樣子,輕聲說:“若是……那我就來找你們。咱們還用黃鄉的小鋪子那個渠道聯系,不過我大約會幾年之后,咱們才好再見面了。”
不然,她擔心裴玄素會循著她,找到景昌。
實在沒辦法,他原諒不了她,他們沒辦法過下去了,沈星只能離開。
等幾年之后,她去找二姐景昌他們,那就是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沈星一剎想到這里,心臟像裂開一樣,難受得她快死了,她緊緊捏著拳,才忍過這一波情緒。
沈云卿一直聽著,她最后點點頭,低聲應了一聲,“好。”
實在是沒辦法了,只能這樣了。
沈云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側頭望了一眼徐景昌,徐景昌已經教好大家了,正脫身快步往這邊走來。
看著他那張年輕郁沉但神似他去世大哥和大伯父的面龐,沈云卿也用力握了一下拳。
她心里已經在模擬現場和思索具體計劃了。徐家不能再減員了,而且景昌是他們徐家唯一的男丁后裔了。她和沈星已經安排了人到時去接沈爹。但沈爹肯定不會再婚。
沈星不知道,沈云卿已經飛鴿傳書陳同鑒,賬冊她肯定會給裴玄素的,但必要時她不得不拿來當個道具,來換景昌。
沒辦法,這人活著真難啊!
一行人的馬匹直接拴在客店的大院子里,紛紛快步過去解下,一翻身就騎了上去。
“走!”
“這一次,大家都要小心。”
沈星扯過韁繩,和沈云卿先后對大家簡短說了兩句,陰云和殘陽下,她挺直脊梁扯著韁坐在馬鞍上,又瞥了一直至少有兩個人在景昌身邊不遠的女帝暗衛高邵槐等青中年,她什么都沒說,余光瞥一眼收回視線,一扯馬韁掉頭率先沖出客店側面:“駕!”
清叱一聲,身后喝馬此起彼伏,馬蹄聲大作,隆隆自側門繞后巷往南邊狂奔而去。
這一路,他們將不吃不喝一路策馬疾馳,沿途會換馬,但人不會歇,爭取在午夜之前抵達蘭亭州的上義莊。
沈星既然藏了蠟丸,那她當然是有考慮過伏擊的相關可能性的,所以分了好幾路人,她反覆叮囑大家一定要小心注意,尤其在走在最前面的人。
忙忙碌碌,很緊張,新的情緒和思維本應覆蓋大半原來的心情,但唯有沈星知道,并沒有。
那種悲傷和難受一直籠在她心里,始終揮之不去。
縱馬疾速飛馳,她抑制不住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上午才和她耳鬢廝磨過甜蜜過的裴玄素,她心像刀割一樣痛得難受。
鋪面的呼呼的塵風已經染上了一種帶著土腥味道的潮意,黃土官道飛沙走石,像咆哮一般的風聲。
她終于忍不住回了一次頭,遠遠的,恢宏巍峨的灰黑色東都城墻一如往昔,還是那么壯闊繁庶。
身側人車馬走絡繹不絕,再緊張的氛圍也少不了繼續生存和覺得不怕的大小商隊和農人挑夫。
這座繁華都城,宏偉如昔,見證了無數人的輝煌,也包括了她的父祖先人。
只是可惜,它的繁華和幸福從來不屬于她。
從她出生以來,她并沒有在這座很多人心醉神往的城池里頭得到多少歡樂。饒是她過去和稚年總是認為自己很幸福,但現在她長大了面對現實,她不得不承認,那些所謂的幸福其實只是自欺欺人,宮里宮外的徐家人沒一個是幸福了。
連人身都不自由,為奴為婢,不過苦中取蜜,又如何稱得上真幸福。
她兩輩子,能稱得上甜蜜開心的真的不多。
大概只有家人得救在望,她和裴玄素這輩子在一起偎依和相戀的那些時光能稱得上甜蜜開心吧。
可惜又要失去了。
這座恢宏的城池啊,她雖出生于此,但這里卻始終撐不了她的家。
沈星心臟一陣梗痛,她抑制不住,眼淚脫眶而出,她急忙甩回頭不讓后面的人發現。
淚珠在夜色中甩出一個弧度,像破碎的琉璃,被狂風催得紛飛四散,摔落在黃土地上。
……
入夜的時候,一陣陣邪風滾滾低刮著,連天空的陰云都吹散了很多。
東都百姓膽子大多都大,畢竟天子腳下見證頂層風云和菜市人頭滾滾的,玉嶺距離太遠,很多人就不很當一回事兒了,也就毗鄰如今東西郊兩座大軍營的百姓能從越來越緊繃的氛圍窺見一二,越發膽戰心驚了起來。
但饒是如此,這一陣陣的飛沙走石的風都讓很多百姓大呼邪乎。風憑時勢,很多人都不禁交口議論,難道這局勢又要大變了。
確實是的。
并且就在這幾天內。
但這個事情不會有人去廣而告之,悶雷滾滾一般的局勢之下,很多東西都已經一觸即發。
而在這個時候,裴玄素也不會去注意那些市井流言、
他已經出了城,連一雙精繡蟒紋的黑色官靴和蟒紋中衣都顧不上換下,頭頂發冠扯下一擲,直接插上一支發簪,就出來了。
風塵滾滾,正如他和沈星走過來的路。
他被風和土鋪面,一把回來馮維急忙呈上來的擋塵巾,這樣古怪的天氣,讓他心里焦急之情井噴一般,一翻身上馬,立即一夾馬腹飆了出去,往沈星方向狂追而去。
他最終在東都往南五十里的萍鄉郊野驛道的古亭邊追上沈星的。
此時已經月上樹梢,風依然沒停,但為了不被人測準路徑,沈星沒有帶人全部走官道,此刻正在沿著官道不遠的郊野率著其中一隊人飛奔。
忽轉過一個大彎,前方溪水跳動,她正要一提馬韁飛躍而過之時,高邵槐鄧呈諱等人耳朵最尖,幾乎是同一時間第一回頭的,鄧呈諱聽到馬蹄聲一剎,心里霎時一陣狂喜。
緊接著是徐景昌、徐芳徐亨等人也聽見了。
跑在最前面的沈星也聽見了。
后方狂暴紛雜的大隊馬蹄往他們這個方向狂奔急追,穿過官道,拐過民房,往這邊的荒草郊野颶風一般的沖掃了過來。
茫茫的原野,黑乎乎的天,沈星一愣,她和二姐沈云卿是并駕其驅的,在東都界內、這樣的情況下、了解他們的行進路徑、這樣的明目張膽,其實聽到馬蹄一剎那,姐妹倆都同時想到了什么。
但根本不敢置信。
沈星甚至不敢第一時間回頭,沈云卿立即就掉頭了,她“啊”了一聲。
其實也就是很短暫的時間,沈星的馬被她一扯韁繩,提起的兩蹄沓沓落回溪邊,她驀地回頭望去。
只見漫漫原野,遠處鄉鎮官道民房的黑影和點點燈光,月夜下,一個男人率著隆隆的馬隊,他的身姿挺拔頎長,馬上矯健而英姿勃發,風和塵土揚起他的衣袂獵獵翻飛。
這個男人,哪怕是黑夜中看不清面龐,僅僅一個輪廓,眾人眾馬,他都永遠是一回首的目光焦點。
那凌駕于所有人的身姿和氣勢。
他率馬隊獵獵踏過滾滾黃塵而來,前方的隊伍不禁全部勒停,徐芳徐景昌鄧呈諱張合等等人,擋在沈星面前的所有人,大家都有意識地,立即一扯馬韁往兩邊分開,把沈星面前露出大片空地來。
月夜下,裴玄素狂追一路,一直快馬沖到沈星馬前的三丈,他一提馬韁,整個隊伍疾馳的膘馬都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兩蹄重重落在原野的地上。
裴玄素騎術了得,是最快抵達,最快控制胯下駿馬的。
淡淡的月光下,沈星風塵仆仆,她頭發又些微散碎,正落在她的側臉邊上,努力挺直脊梁坐在馬背上,但她看著小小的,難掩疲憊風塵。她正愣愣的,一瞬不瞬看著他。
她目中下一瞬涌出淚意,她強忍著,不可置信看著他。
裴玄素喘息很粗,他甚至有些怒發沖冠,一勒停馬,和她相隔數丈對視了一會,他怒聲:“明太子有伏擊!你還去什么?!”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怒喊,只是說到最后一句,那種私人情感中的惱怒和生氣又出來了。
看得沈云卿都不禁驚訝。
裴玄素這人,向來都是高高在上冰冷深沉又漠然的,難以窺視,閹人和他們本來就有一些不一樣的陌生,饒是對方以前客客氣氣,也感覺不到多少親近。
曾經沈云卿偷偷擔心過,這么冷這么狠的男人,怎么談戀愛?她總擔心小妹在這段關系處于被壓制的下風,因為家里委屈求全過,天天吃虧。
陳同鑒說她杞人憂天,再冷的男人也有熱的時候,星星那么柔軟那么好,誰不疼她?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外冷,在家未必冷。讓她千萬別多問。
沈云卿左思右想,只有閉嘴了,但心里還是憂心忡忡的。
這一次,這里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裴玄素激烈的情感流露以及兩人的相處方式。
真的讓沈云卿等人都不禁訝異和驚嘆了。
裴玄素氣得狠狠甩了一下空鞭,惡狠狠地怒聲罵沈星,那個咬牙切齒的樣子,沈星眼淚卻嘩一下下來了。
她翻身下馬,甚至還踩到石頭趔趄了一下,她扔了馬韁,向這個男人狂奔而去!
——沈星已經看到了,他不僅僅身后大批的人手,甚至后方還有好幾股,為了沒那么引人注目,隱在后方的遠遠未倒伏的枯黃長草和鎮甸的巷口之內。
她一下子眼淚滂沱,裴玄素能追來,其實已經說明了很多東西。
月夜下,坑洼的野地,狂奔勒停馬群的噴氣聲,她不顧一切,沖他飛奔而去。
裴玄素有一瞬眼眶也熱了,他重重喘息著,一翻身也下馬,沖她疾步而去。
兩人都跑起來,重重擁抱在一起!
這一下,情緒翻涌得無以復加。
裴玄素咬著牙關,緊緊抱著沈星,他感受到她的洶涌的淚意,他也閉目強忍了一陣,才勉強壓下了那洶涌的情緒。
片刻,裴玄素才低下頭,他稍稍分開兩人的上半身,她抬起一張滿面動容淚痕卻努力睜大杏眼看著的臉。
月夜下,她的五官面龐是那樣的清晰,那雙充斥了血絲的大眼睛依然可以窺見她先前的哭泣。
裴玄素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冰涼堅硬的大拇指玉扳指以及他滾燙火熱的掌心對比是那樣的強烈。
他沙啞低聲:“我愛你,很愛很愛,比愛我自己還在。”
“我不想悔之晚矣。”
“一輩子太短暫,我發現我一瞬一刻都不想浪費。”
突然浮起這個信念,就這么算算,一輩子哪怕古稀花甲,也不過六七十,他都已經二十多了,盡算也不過相守相戀一萬多個日夜。
而一個月,就占了三十天。
還算成天,竟是那么地少,讓人都不禁生出一種焦急來。
真的太少太少,少得讓他一天都不想浪費。
裴玄素終究是理智和好的情感占據了上風,徐景昌就在他左斜前方,他一眼都不想看這個人,他只看著沈星,啞聲肅容對她說:“我不會遷怒其他徐家人。但我會對他做出應有的懲處,包括身體上面的,我會廢了他,但我不會要他的命。好不好?”
裴玄素咬著牙關說的這番話,說出口的時候,身體都不禁戰栗了片刻。
沈星拚命點頭,她簡直不敢相信,裴玄素會退到這種程度,這么快。
大家都已經紛紛下馬了,裴玄素下馬后沒人還在馬上,徐景昌沉默站在后面,低著頭,他倏地抬起,淚流滿面,不可置信。
渾身戰栗片刻,徐景昌無聲俯身,雙膝著地,沖裴玄素方向無聲磕了個頭,深深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面,停留了很久很久,淚水滴滴答答落在黑夜里枯黃的草泥地上。
沈星眼淚決堤,裴玄素眼睛也濕了,兩人都喉頭一陣發哽,重重地擁抱在一起!
沈星有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她良久,才沙啞:“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裴玄素仰頭,深吸一口氣,眼淚順著鬢邊滑下兩行,他也啞聲應道:“我在,我在,……”
我永遠都在。
他用下顎貼著沈星的發頂,緊緊抱著她。
裴玄素這個方向正對著一彎銀白色的弦月,他看著那抹在積云中倔強露頭的月色,他心里無聲說道,這個女孩,救了他母親的兩個兒子,尤其是母親半生愛逾生命的哥哥裴裴明恭。
給予了他們新生。
其實也真不關她的事,她就是個可憐的女孩子。
真的很難很僥幸,他和哥哥能遇上她,還有沈爹。
裴玄素想,曹夫人在天之靈,看在兩個兒子尤其是裴明恭的份上,肯定不會怪她的。而徐景昌,看在她的恩德上,勉為其難也能揭過去吧?
畢竟,徐景昌聽令被利用的;沒有徐景昌,結果也不會變。
如果不能,那剩下的就都怪他好了。
是他的不好。
是他的不孝。
但他真的不能也無法眼睜睜看著自己重蹈那人的覆轍了。
沈星偎依在他的懷里,緊緊擁抱著他,心里緊緊抓著的那塊心病一去,她哽咽過后,小聲在他懷里抽噎說著:“我以為,你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對我了。”
“我以為……我們有可能再也見不了面了。”
裴玄素擰眉,低喝:“胡說八道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一事,立馬強硬掐住她的下巴讓她張開嘴,把她嘴里那枚蠟丸扣住來,用力扔了!
他緊緊把她摟在懷里,沈星抽噎著,也把摟著他的腰把臉深深埋在他的懷里。
沈星一直□□著,看著很堅強,像個徹底長大的女子。但裴玄素來了,先前一直憋著的那些情緒卻一下子崩瀉出來,她被裴玄素強行扯去牙齒的蠟丸的時候,牙齒很疼,但她卻一下子想起先前一個人戴上這枚蠟丸時候的樣子,她一下就忍不住,甚至整個人都有些戰栗起來。
裴玄素惱怒了繃緊了一陣,卻一下子泄了氣,他緊緊抱著她,心里一頓,不禁猶豫了片刻。
但最終,裴玄素揮了揮手,身后的人潮水邊暫時魚貫褪去,到了十數丈外的地方。
裴玄素拉著沈星快步走到溪邊,方才沈星想縱馬越過的地方。
月色淡淡,深秋水很清,沖沖叮咚。
盯了那一歲一枯榮的溪邊枯黃野草片刻,裴玄素躊躇了兩息,他最終拉著沈星的兩只手,低聲地說:“這件事情會過去的,我會諒解你,就連他……也原諒你了。”
“你很好,你別怕,以后肯定越來越好的,你別再想小時候的事情了好不好?”
裴玄素握住她的雙手,壓低聲音對她說。
思及沈星先前那封信,言淺情深,灑落在信紙上的淚痕很少,但她肯定哭得很多。那些悲傷和絕望,隱晦但在字里行間,甚至還藏著一種崩潰。
裴玄素非常熟悉這種感覺,他家破人亡,父親剝皮楦草,母親慘死亂葬崗,那一段時間,他的心情就是被崩潰和絕望籠罩。
前去無路,皇天后土都是絕望,彷徨無助到了極點。
他曾經孤注一擲,想抱著那幾個牢頭獄百戶一起死去。
沈星已經好了很多了,她和前生已經是兩個摸樣了,看看她這次阻止人手救援當機立斷做得多么好?
裴玄素想她徹底走出來,那個人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他真的極度希冀沈星能擺脫幼年的陰影,她這輩子其實太苦,比自己還要苦多了,她幾乎沒有嘗過什么甜和好的滋味兒。
裴玄素曾經堅決地認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讓沈星知曉自己的那個夢的,但想起昔日父母死絕家破人亡他倉惶兩人攜手的那段悲傷但難能可貴的時光,他又覺得沒什么不可以的。
只要她能更好。
況且,時至今日,裴玄素終于承認,那人有比他強的地方。
那人那樣的病況和境況,“他”都做得比他要好的地方。
經歷了這么多之后,裴玄素雖然有點不是滋味,但他終究是承認,“他”是有資格愛她的。
裴玄素很低聲地,把自己的夢簡單地說了一遍,月夜下,他低聲:“他早就原諒你了,他也沒有再怪其他徐家人了,只是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
“他愛你。”
“他終身所愿,就是希望你能擺脫陰影,得到治愈,不再彷徨,以后好好過自己的新生活。”
“他永遠愛你,但他終究希望,你放下他。”
“他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人一生滿滿的傷痛,當最后的溫柔都給他心愛的人。他此生念念不忘,上窮碧落下黃泉;但他卻最終希望,她能忘記他。
他如此憎恨蒼天不公,但最后他卻后悔了,他忍不住托念神佛,希冀如果有來生,他不要踩那么多坑,能稍微健全一點,不要那么暴戾和陰郁,就不會中別人的計,也不會一錯再錯,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他甚至有能力追求她,治愈她,兩人互相偎依相愛,讓這段愛戀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但最后兩段,裴玄素就不說了,因為涉及了他本人,他至此到終都不認為自己是“他”,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就不說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氣,看著沈星由震驚到不可思議再到眼淚滿滿悲傷的神態。
他用力攢住她的手,在月夜的溪邊,那人雪夜狂奔一輩子沒能追上,異曲同工的月夜,但他追上了!
就讓他完成兩人祈求已久的心愿吧!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松手,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用力親了一下她的唇和她的臉,他強勢說:“我不許你多想他了,要多想我,知道么?”
“但他確實已經原諒你了,在楚文殊第一次涉及大婚人選的那個七夕的夜晚。他就是那天晚上突然想起去查你家和你幼年在宮里的生活的。”
“他那個時候,就原諒你了。”
裴玄素和她的臉近在咫尺,星月的光輝灑在兩人的身上,他用很肯定的語氣說:“你這輩子做得那么好,他如果能知道,肯定會很很高興的。”
“我也是。我恨我自己認識你太晚,但我很慶幸,能和你一起走過成長的每一天。”
她不是前生的她,她也不是小時候的她了,沈星已經成就了一個嶄新的自己。
她真厲害。
她也真的很優秀。
她自己一個人摸索著,就走到今天了。
裴玄素給予他最肯定和鼓勵的語氣眼神,他甚至露出一抹笑,沖她用力點了點頭。
那一剎那,他的眼神和語氣直擊她的心頭。
沈星忍不住掙開他的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腕的皮質束袖,腰帶長靴勁裝胡服,還有不遠處她迅速組織起來的一大群人員好手。
這是以前的她完全不敢想像的。
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真的完全變了,變成了那個曾經她只敢在夢中憧憬一下的形象。
沈星一路蹌踉,往前不斷奔走,總是很害怕很害怕重蹈覆轍。到了今夜,裴玄素這個篤定到極點語氣表情,和她的恍然,突然生出了一種感覺,一直束縛著她的那個繭房轟一聲一聲裂開,非常震撼地,藏在里頭那個彷徨無助的小女孩終于站起來,她成功走出來了。
她終于變成了一個大人。
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大人。
不管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沈星低頭看看自己手,又看看不遠處徐芳他們,抬頭看了看裴玄素,她突然哽咽。
沈星渾身戰栗,她情緒還翻滾著,有難受有痛悲,但徹底卻生出了一種靈魂般震撼,她撲上去,緊緊抱著裴玄素。玄素立即上前一步接住她,緊緊抱住她。
在這種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的擁抱中,沈星失聲痛哭,她也不知是哽咽還是開心,兩者都有,這一瞬情緒翻滾她哽咽得難受極了,眼淚稀里嘩啦,為這兩個深愛她的男人,也是……為了她自己。
她一路走過的人生路,攀山涉水,真的太難太難了。
到了今天,她突然恍然,她終于站起來了。
這一刻情緒翻涌,劇烈幾乎讓人死去活來一般。
第148章
人的情緒猶如湖海,一剎掀起的風暴翻江倒海一般,讓人死去活來難以承受。
但沈星并沒有哭多久,徐妙儀母子還等著他們呢。
月夜下,溪水邊,郊野寂靜風聲和遠處的人聲車聲都仿佛隱去,裴玄素緊緊抱著她仰首咬牙情緒也沸涌登頂了好一會兒,沈星緊緊抱著他的腰,埋首在他懷里眼淚嘩嘩往下淌痛哭失聲。
稍稍哭了一陣之后,沈星感覺裴玄素撫了撫她的后背,輕輕拍了拍她,稍微和她分開了。
沈星也急忙松開手,她伸手胡亂擦眼淚,裴玄素有些薄繭的拇指揩過她的臉,幫她抹干凈。
沈星抬頭望他,裴玄素帶了大批人手來,但這件事情還是有點敏感的,她沒敢主動開口問。
裴玄素掏帕子把她的手也擦干凈了,他頓了頓,雖還是不大喜歡其他徐家人,但既然都帶了人來了,他原來就打算出手的。
裴玄素唯一猶豫的就是,他也意識到明太子那邊在拖延時間了,今天午間底下呈報那雜役發信時已經抵達奉州,預計明天上午就能趕到東都城。
——東北太遠,奉命去東北邊陲鄴安州尋找那名雜役的人倒很快就把雜役找到了,但一路來回路程太遙遠,很多地方也沒有水路,一路緊趕慢趕,返程時路上還出了些狀況,直到如今,終于到了。
萬事俱備,裴玄素占據大義,他才馬上動手了!
但現在去一趟蘭亭州東郊的話,繞繞路救救人,明天上午是無法折返東都城的。
所以裴玄素猶豫的是,他要不要親自和沈星一起去。
但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明知道明太子居心叵測伏擊必有的情況下,他固然有所猜測判斷,但未必猜對,萬一出了什么事,追悔莫及。
至于沈星,沈星才剛剛自賓州折返,雜役的事情和大面上的不少事情她還不知道。裴玄素心知這一次去,將會是見徐妙儀的最后一面了,沈星對她大姐感情很深的,他自己已經是痛失至親飲恨終身,他忖度了一下,到底不想沈星留下終身遺憾。
所以強行帶她回去的話最終也沒有出口。
裴玄素深呼了一口氣,瞇眼想了片刻,偏了偏頭一招手,后面的顧敏衡張韶年等立即牽馬快步飛跑過去,沈星原來帶的沈云卿那邊也是,呼啦啦連忙過來了。
裴玄素也沒看徐家人,只淡淡掃了沈星籌集的那邊的一大批人手,質量也不錯。
加上他帶的人手。
裴玄素抬眸往南邊通往蘭亭州的玉嶺大豁口方向,心念電轉,他沉聲吩咐:“棄車,一切輜重全部背上。繞開玉嶺豁口,從西南的回燕山一帶翻山直抵蘭亭州東郊!”
前面說過了,京畿平原是一個三面環山一面毗鄰繡水大河的天然擁有屏障天險的穩固肥沃之地,歷朝定都的優選。這山脈有其他的天然小豁口和峽谷通道,但全部都已經修筑成了關隘,也算是全部都堵上了。
唯獨只有南方玉嶺山脈的位置,有一個天然大豁口,蘭亭州在外建州,就是為了作為京畿和東都的防御屏障補充點的。
所以沈星他們原來要奔赴蘭亭州,南方的那個大豁口是必經之路。
但裴玄素現在直接釜底抽薪了,在人手得到大量補充已經足夠充裕的情況下,他直接下令棄掉沈星隊伍來原來裝載箭矢、炸藥包等物的所有車輛,利用肩扛手提等隨身攜帶方式,硬生生把所有輜重用另一種方式帶上了。
——上義莊明顯是一場硬仗,沈星準備必須很充分,所以原來是一定要用車的,但現在不用了。
圣山海的所有算計和伏擊都是基于裴玄素的個人情感上的,裴玄素不肯遣人,沈星在如何竭力借調人手,也必然要用車,她就必須要走大豁口。
誰也沒能想到裴玄素竟能這么快就想通,竟這么干凈利索帶出大批的人手來追沈星,路程才剛走了四分一左右,他就追上了沈星了。
所以,裴玄素判斷得一點都沒有失誤,圣山海那邊的伏擊再如何天羅地網危險致命,那也是在大豁口一帶的。
裴玄素現在直接放棄了走這條尋常路了,他這些年內外忙碌,尤其是徹底掌權的近期,京畿內外他做了很多的部署和暗中準備。
京畿平原這三面環山的巍峨山脈,他遣了好些“獵戶”去進駐以及勘探打通一些山間小路的——這原來甚至還包含他暗中安排著的若他出事護送沈星離開的路徑,不過沈星已經明確拒絕了。
現在裴玄素直接啟動其中一條路徑。
雖是繞路翻身,但也盡可能地沒有損耗太多的時間。
裴玄素瞥了南方一眼,冷哼一聲,他沉聲:“避開一切,全速前進,必須爭取明天中午前回來!”
不得不說,裴玄素這人就是個天生的領導者,聲音淡冷語氣沉而穩,迅速就拿定了主意,一下子調整了整個援救行動的大方向。
但所有人心卻一定,齊聲領命,連忙掉頭往最后面的大小馬車飛奔而去。
沈云卿徐芳跑得最快,徐景昌沉默但也是,他們急急忙忙掀起一輛車的車簾,立即往下搬動弩.箭,加固捆扎,急忙往身上和馬鞍后掛。
眾人忙而不亂,很快就整理好了。
裴玄素看沈星上馬了,他收回視線,一扯馬韁翻身而上,他沉聲令:“上馬!出發!以最快速度。”
“是!!”
所有人都紛紛上馬,有人立即掉頭去通知其他隱匿的隊伍,膘馬四蹄翻飛,夜色下硬生生調了方向,望西南狂奔而去!
時已入夜,東都官道繁華,鄰近的鄉鎮都見慣人車和大商隊,因此大批的人馬先后往途徑轉道也就小范圍張望稀奇一下就過去了。
唯獨匿在官道不遠處尾隨沈星一行而來的圣山海探子,看得是觸目驚心,不等遠處雜草灘那邊開始動作,已經有人急促退后,緊急往城內和玉嶺伏擊地那邊發信去了。
再說玉嶺一帶,華鄉伏牛嶺郊道。
遠郊除去官道之外,沒有什么燈光,較之近郊要暗黑幽禁得多。
伏牛嶺不遠的這條郊道,真正的郊道已經被他們利用地形偽裝封堵了,并且開拓了不遠處了一條土道冒充成該郊道。
黑乎乎的夜晚,長草雜木,風大塵多,并沒有任何人發現異常,來往的商旅趕著騾車騎著駑馬就這么自然而然被引到這邊來了,也能走出去,最多有人嘀咕一下這路真顛也就過去了。
不算很多的人來車往,時不時迎頭過來騾車蹄聲和暗黃色的大小燈籠,這條“郊道”已經偽裝成功了。
枯黃但并未敗伏的長長草叢中,足有一百多人的黑衣勁裝的人無聲隱伏在“郊道”要害位置的丘壑底下的,弓.弩、迷煙、火.藥引線都已經在昨夜至今日白天全部埋藏準備到位。
現在萬事俱備,只能沈星率人馬車隊途徑到位了。
計劃截止到現在,都進行的比較順利,馮塬高子文等人心情都不多,天色雖然不怎么到,但前者無聲巡視再三吩咐著,步履緊促而快。
這么多人里面,唯獨楚淳風是強顏歡笑的。
他強撐著自己全力去部署去一起忙碌,但實際心里像塞了塊大石頭似的。選擇做出來了,但不代表情緒就徹底能跟著過去了。
他也一起忙活指揮安排,沒出一點紕漏差錯,但真正親身去經歷這些,心情怎么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月光淡淡銀白皎潔,他靠站在郊道底下丘壑內凹的大石壁上,雙手抱著劍,人是打起精神神色如常的,但短短兩三天時間,他俊朗面龐有種瘦一大圈的感覺。
人世間,事難兩全,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昨夜徐妙儀母子從玉嶺小莊上馬車出發的時候,他親自去送的。人不敢出現,暗地里送,私下千叮嚀萬囑咐底下人千萬要小心緩行,萬萬不要快走,徐妙儀稍有不舒服就要馬上停下來休息,一到了上義莊切記立即讓徐妙儀服用安神昏睡的藥物確保她不會被營救行動受驚云云。
他還特地私下去尋了張蘅功常尚峰等實際負責上義莊那邊的人手,再三拜托。
但不管他暗自做得更多,遠遠看著臉色蒼白泛著青紫色的徐妙儀在兒子的攙扶跟隨下慢慢小心登上馬車的時候,他也心如刀絞一般的難受。
說到整個人像被劈成兩半一樣,除了先前的沈星之外,楚淳風也算一個。
他不吭聲,忙碌指揮領導一如既往,但情緒看起來實在不怎么樣。
高子文鄭密等人心知肚明,但也沒說什么,畢竟這也沒什么什么好說的。
反倒是秦岑這次也跟出來,武將出身,他反倒很能體會到楚淳風這種情感。
秦岑走過來,和楚淳風隨意低聲聊了兩句,兩人并排靠著看了一下月光和夜色,最后秦岑站直,拍了拍楚淳風的肩膀,走開了。
其實與秦岑和司馬南等人而言,他們嘆息之余,倒是覺得挺好的。將來的主子仁厚重情,對底下人來說,是能讓人心里頭安穩的大好事來著。
整個郊道的埋伏圈,氛圍漸漸收緊了,因為他們方才已經接訊,沈星調集人手輜重完成,裝車完畢,已經正在快馬往玉嶺方向疾馳而來。
減去信鴿飛翔時間,預計還有三個多時辰,就要到了。
楚淳風高子文鄭密秦岑等人看過信報之后,立即就分各隊傳信下去了。
楚淳風也用力甩了甩頭,強行收斂心神,明太子固然知曉他情緒起伏,但他要來,明太子也不疑他,將這件事情全權交到他和高子文幾人的手上了。
楚淳風負責整個計劃的。
明太子對別人再怎么不好,待他確實極好,就沖著這份信任和這份情,楚淳風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那他就要盡一切努力做成了這件事再說。
今晚風很大,郊道有種黃塵和草木干枯的味道,夜色里,楚淳風傳令下去之后,他深吸一口氣,站直起身。
然而郊道伏擊圈情緒緊繃一觸即發的一百余人此刻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出現了大變故!
并且不是一個!
從上以下,都已經準備就緒,不管楚淳風心里怎么想的,此刻他收斂心緒,長靴無聲輕踩,他親自把所有人和部署的弓.弩火.藥引線等都親自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一絲的紕漏。
這件事情,對明太子和整個圣山海陣營都極其重要!
第一個目的落空了,他知道。
但接下來還有第二、第三個目的。
不容有失的。
楚淳風在郊道最遠的草叢邊站定,和高子文鄭密秦岑等人肅容商量了幾句,誰知這個時候,撲簌簌的飛鴿振翅,率先帶來一則讓人震驚的消息。
楚淳風一看這只鴿子,當即皺了皺眉,最上等的信鴿存量不多,不少先前都飛往各地,出來之前約定好,非重大變故消息不出的。
他急忙舉手,鴿子嗅到特制香囊味道,盤旋立即飛下落在他的手臂。
楚淳風急忙抽出信筒里面的信紙,展開一看,臉色登時大變:“不好了,裴玄素率大批人手出東都城!追上沈星,他們轉道了,往西南方向去了!”
似乎是不打算走玉嶺大豁口了!
高子文等人臉色也是陡然大變。
然而偏偏這個時候,后方玉嶺大豁口的方向,除了信鴿之外,接連飛馳進了幾匹快馬報訊,竟直接狂奔道假郊道的方向!
——要知道為了不暴露郊道伏擊,正常情況是不可能馳馬往這個方向來了!
這來人竟是張蘅功常尚峰上義莊那邊的負責人遣過來了。
一路飛馬狂沖,都已經顧不上了,一直沖到距離伏擊點大約半里左右才連爬帶滾翻身跳下馬,把馬往草叢一推,狂沖往楚淳風高子文等人所在方位,被緊急帶到了楚淳風高子文等人面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淳風高子文等人臉色沉沉急忙掉頭往這邊快步迎上。
來人是張蘅功的親侄張允,簡直的目眥盡裂:“不好了!上義莊那邊出事了——”
不,應該是說,在他們終于緩慢行車即將抵達上義莊之際,出大事了。
張允恨道:“徐王妃裝心梗痛昏迷!徐家的人在路邊客店水缸下藥!迷倒了咱們大半的人,她帶著徐家人和我們的大戰,最終突破重圍,已經離開!正直沖玉嶺大豁口方向快速返回東都,她還攜了小世子。”
正是因為小世子,張蘅功是最快勉強清醒的,卻因為忌諱小世子的安危,投鼠忌器,最終被徐延重箭貫穿肩膀,讓徐妙儀得以帶人成功沖出包圍圈遁離。
月光下,黑夜里,呼呼的風聲,驛道人車不遠,張允幾乎破音的喘息尖聲。
真的誰也想不到,徐妙儀已經與世隔絕很久了,包括她底下徐延那些人。她快死了大家都知道,誰也沒想到,這個垂死之人和一直安安分分和勢弱被鉗制、事前一無所知的徐延等人,突然弄出這一出。
殺了所有人一個倉促不及,竟連張蘅功等老手在帶足人手的情況下也馬失前蹄。
所有人的人,包括楚淳風在內,真的臉色霎時徹底大變了。
高子文是最快回神的,幾乎張允話音剛落,他神色近乎猙獰一般,一把拽住楚淳風的手臂,厲聲:“九公子!立即下令追捕!必須把王妃和世子一行擒回來——”
楚淳風甚至來不及問一句徐妙儀是騎馬還是坐車,他的心臟像是被攢住一般,計劃至此已經發生了大轉變,不馬上把徐妙儀逮回來什么都來不及了。
楚淳風張了張嘴,他緊緊攢住拳,急促喘氣,“快!馬上整隊!”
現在這個伏擊計劃已經落空,已經沒有意義了,整隊期間,又幾分飛鴿傳書抵達,裴玄素已經率人往西南大山方向去了。
——原來裴玄素既然出來了,那楚淳風以己度人,幾乎百分百判斷前者肯定會去上義莊。他正和高子文等人快速商議要傳信張蘅功等人必須絆住裴玄素,至少要完成第三個目的。
他這邊一旦確定裴玄素沈星真的不走大豁口的話,就會立即整隊往上義莊趕去。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
楚淳風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正事和私人情緒轟隆隆交擊的剎那,整個人有一剎近乎暈眩。
他緊緊握住馬韁,大批藏匿在山邊的膘馬被飛快牽過來,所有人立即翻身而上,沒有看半眼“郊道”上被驚得停住往這邊張望指點的人車。
楚淳風一扯馬韁,把駿馬生生換了個方向,“走!快——”
一行人隆隆馬蹄,往玉嶺大豁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徐妙儀如何在圍追堵截中棄車就馬,強提一口氣率先趕在被前后堵住之前搶先沖過大豁口進入京畿平原,往沈星那邊尋找而去,這些前情后因接下來再提。
單說沈星那邊,他們在搶時間,一路幾乎沒有停過,膘馬速度快得幾乎把整個人都拋起來。
沈星身材嬌小,這么快馬其實她最吃力的,但她全力握著韁繩,盡可能地半伏下身,一點都沒覺得難受。
倒是裴玄素看著她不斷跟著馬背上下拋起的嬌小身軀,雖姿勢標準得很神態也堅韌,但他依然有些擔心,留意路況同時,不斷側頭留心她。
另外還有沈云卿,她從賓州到現在,舊患疼痛得不行,但她的意志力十分堅定,咬著牙關一聲都沒吭,看起來一點異樣都沒有。
全速快馬,疾馳狂奔,沿途還換了一次馬——要不是裴玄素能力過人,這么倉促的情況下,沈星他們原來還沒換馬的。
路上有馬換,速度飆升到了極致。
大約亥時時分,逼近午夜,他們終于抵達的山邊。
正當一大隊人狂奔沖向山邊,正要和早已等待在山腳的“獵戶”自己人匯合,迅速摸黑翻過大山,抵達蘭亭州東郊之際。
一路搜尋追著他們而來、還有東都那邊后發直飛的信鴿的終于追上他們了。
而這個時候,他們地勢高,夜色月光下,遠處隆隆馬蹄聲,一隊大約七八十人的陌生馬隊竟沖著他們這個方向尋找摸索狂奔而來。
裴玄素劍眉一蹙,以及命哨騎去勘探。
然而這個勘探的結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東提轄司掌隊左鴻畢親自帶人去了,竟然把那馬隊一起帶回來了。
后面馬隊馬蹄聲隆隆,在黑夜中的遠郊山邊尤其清晰明顯,而命隊副陳燕親自回來報訊。
陳燕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快馬沖回來一翻身落地,“稟督主!竟是徐王妃!!”
“徐王妃攜世子還是徐家近衛們,正尋我們,哦不,是尋夫人他們來的!!”
徐妙儀竟然來了,帶著楚文殊和徐延等所有她留在安陸王府那邊的徐家近衛,跟著有限的線索匆忙找過來了。
沈星也駐馬,原本也疑惑望那邊望去,離得遠遠,她見到黑魆魆的原野的丘陵見,出來一大隊快馬疾馳的人,其中一個,特別瘦削,鬢發凌亂在風中而飛。
黑乎乎的,其實只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
但沈星第一眼就認出來,她幾乎失聲大喊:“大姐!大姐!竟是大姐——”
聲音高到近乎破音,尖喊和馬蹄,剎那驚飛無數的鳥獸。
但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些了。
這個情況變化,連裴玄素都不禁意外挑了下眉。
第149章
在最開始的時候,恐怕即便是如今身處東都皇城兩儀宮升平殿之內的明太子本人,他做夢也沒想到,他這個計劃的第三個目的——拖延時間,這本猶如吃飯喝水一般幾乎十拿九穩唾手可得的東西,裴玄素其實都感覺恐怕會有些棘手的上義莊一行,最后竟會折在奄奄一息早似案板上的魚肉一般的徐妙儀身上。
因為身體的原因,不管是楚淳風還是沈云卿沈星那邊,雙方投鼠忌器,都默契沒有這些事情設法告知徐妙儀。
沈云卿也就給徐延去了一封信,但徐妙儀的身體狀況其實比想像中還要差太多了,徐延反覆斟酌和尋找機會,最后都因為整張臉都已經泛了青紫色虛弱的徐妙儀咽了下來。
這件事情之前,楚淳風從來沒想過對徐妙儀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呵護著她,只盼著她能再活久一點點,多陪伴他一點點的時候。
既然如此,就讓大小姐安然地去吧。
徐延從魏國公府滿門傾覆,他僥幸先前因為傷病沒有被牽連,拚命拉回剩下的人,輾轉最后去了安陸州去投靠大小姐。
徐延等人對宮墻內毫無辦法,只能先投靠到出嫁的大小姐身邊,再通過大小姐去設法。
他看著這個早早就被御醫斷言活不過十六歲的瘦削女子強撐著整合資源,安排他們千里飛奔去流放地,之后又南北走施展各種能想到的辦法。
徐妙儀甚至強撐著心疾的病弱身體,要和楚淳風生下一個孩子。她唯恐自己去后,夫婿情深但不長久,漸漸不幫助娘家,她在那等艱難的處境下,拚命想生個孩子加深徐家和安陸王府的聯系。
也好讓徐延他們有個安身聚攏的點。
她竟真的掙扎把孩子生下來了,甚至自己竟沒死,之后撐過一年又一年,撐到真的強弩之末撐不下去的今天。
徐延拿著沈云卿穿過來的暗號密信,翻譯出來之后,他簡直震驚得無以復加。
但多次想說但根本沒有所謂合適的機會,徐妙儀明顯承受不住驚訊,最后徐延沉默下來,他最終打消了這個主意了,并且決定,不管如何,守衛徐妙儀到最后。
正好小公子二小姐小小姐他們都出來了,有那裴玄素在,宮里的四公子估計也不會有事的。
徐延心愿已了,他索性一門心思守護著這個孱弱但堅強走過這長長的十數年的女子。
只有親身經歷追隨,才知道大小姐這些年有多么艱難地支撐下來,徐延衷心敬佩,他效忠徐妙儀很多年了,也早把徐妙儀當主子了,那就一直效忠下去罷。
其實在這個計劃開始之前,明太子吩咐完畢諸事之后,他特地留下楚淳風問過,楚淳風雖然難受,但他很肯定說:“她不知道的。”
說的是,他九皇子的事情。
不過,不管徐妙儀知道不知道,明太子都已經吩咐下去了。
這么長時間,心疾已經瀕死,徐妙儀居住的正院早因為她身體的原因成為了一座孤島,旁人不敢把消息送進去,最多楚淳風稍提兩句,但也是一切都安好。
徐延等人也因為徐妙儀的原因,漸漸就成為了專門正院的護衛,外面的事情,隨著徐景昌在西線叛出之后,徐延這邊已經被分離出核心的事情。徐延再接到的消息,也不過是為了粉飾太平和安撫徐妙儀身邊的人以穩定她的病況而已。
徐延早接了沈云卿的信,心里明白,但他拿定主意繼續跟隨徐妙儀之后,也就佯裝不知道,只按照圣山海那邊的安排,漸漸把和西線軍徐家舊部的聯絡事務全部“交出去”了。
到后來,徐延等人已經差不多是專門守衛徐妙儀的存在了。
并且隨著玉嶺行宮大戰,安陸王別府徐妙儀母子被迅速護送轉移到新采買的小莊子上,陌生的地方,更是一下子阻隔了原來的東西。
再后面,楚淳風被迫做出選擇,明太子毫不遲疑下令,徐妙儀母子被護著匆匆“再度轉移”,這次因為時間倉促,連行李都“回頭再帶”。
徐延等人連身上衣物都是匆匆來了小莊子之后,再由莊子管事那邊去一并回去取了。
可以說渾身上下,除了平時慣用的隨身兵刃之外,連一條發帶都不是他們自己的。
同理,徐妙儀也是。
明太子可是見識過墨玉牌的,徐氏這個女人藏東西的本事值得他注意,還專門給張蘅功楚平那邊下令過。
也就徐妙儀這邊做得更委婉一些,但結果都一樣。
不過現在這個局勢,一個情況有變有危險,時間倉促,也沒什么是掩不過去的。
照理,徐妙儀這邊是絕不可能有這樣大量到可以足足藥倒一百多人的迷藥的。
張蘅功他們防范著呢。
而且徐妙儀確實已經一副垂死的樣子,那是怎么偽裝都偽裝不出來的。
但是事實證明,那確實是一個鐘靈毓秀少見聰敏的女子,哪怕她的身體非常孱弱。
沒有人告訴她,大家都小心翼翼對待她,因為真的一個不慎,她會病發倒地而亡。
但其實早在墨玉牌的時候,徐妙儀就察覺了一些異常。
楚淳風奉明太子之命,不得不回家試探徐妙儀,雖然只是恍若平常的幾句,隨后就被窗下的徐勇憶起關竅,立即就獲得線索了。
但徐妙儀其實對墨玉牌非常敏感,她在屏風后含笑看兒子懷義耍寶,外面楚淳風突然發現窗外有人影一閃,匆匆追出去問是徐勇,當即心一跳,也不敢說,只揚聲說外頭有什么什么事,就匆匆走了。
但徐妙儀出來之后,她在楚淳風當時站立的位置站了一下,有留意到包括窗下的幾個位置,她吃力慢慢地在屋里轉了一圈,最后和兒子牽手出門在廊下散了一會步,她當時就留意到西窗下那一片本來因為守衛的人沒在,空了。
她當時就生了一點疑竇,但她沒吭聲,第二天她問了徐延,得知那片昨日那個時候是徐勇帶著人值守的。
過后一段時間。
徐延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段時間驚雷很多,徐妙儀很難受,不得不經常服用重藥量的安神湯藥,讓自己陷入昏睡。
而他那時候經過一段時間的心亂如麻和急切,最后決意繼續守衛徐妙儀,不管生死將來,反而平靜下來了。
徐妙儀服藥多了,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羸弱,嘴唇青紫,仿佛風一吹就倒。
但那個破曉時分,楚淳風出去了,本來應該昏睡的徐妙儀卻坐在隔間恭桶的蓋子上,他突然聽見了秘密聯系的鳥鳴聲,一驚,急忙小心翼翼按照指示,從倒穢物的小門推門閃進去。
那個不大的隔間,因為閃進徐延這樣的一個中年大漢而變得十分逼狹,徐妙儀連燈都沒有點,黑乎乎的,只聽見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外面守夜的侍女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本來徐妙儀重病,值夜的人不能睡。徐妙儀弄的,但貼身侍女以為自己瞌睡過去,是不會敢吭聲的。
那個黑乎乎的黎明前,徐妙儀仰頭,小小聲說:“延叔,是不是出大事了,和咱家有關的,你快告訴我。”
她深吸一口氣,徐妙儀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覺得自己可以承受得住。
徐延遲疑了片刻,最后當機立斷,沈云卿的來信和九皇子告訴了徐妙儀。
那個嘩啦啦的雨夜,看不清徐妙儀的表情,但她呆愣了很久很久。
最后,就是那大量的迷藥的來源。
徐妙儀表面沒有任何異常,她的心緒起伏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發病過兩次,但最后都勉強支持下來了。
她和楚淳風相處和以往都一樣。
但知悉了九皇子之后,有一天她留兒子午睡的時候,找借口把侍女們全部都打發出去了。
徐妙儀藏東西確實非常厲害的,因為她身體不好,動的都是腦子,也天生更加謹慎。
她拿起兒子睡午覺解下的、他一直配在腰側鑲寶石小匕首。
——楚文殊習武好幾年了,一直都很努力,他一心要學好文武本事保護母親的。這柄匕首是他剛剛習武的時候徐妙儀和楚淳風一起送給他的,一開始沒開封,他打好了基礎學會的劍匕基本招式之后,才淺淺開了刃。楚文殊就一直隨身攜帶著。
這年頭,權貴子弟非全文官的,配刀配匕仗劍天涯都是很正常的。
不過這個匕首當年是徐妙儀特地吩咐人打的,她自己的小習慣,匕柄中空,將來想著給兒子放點什么。
除了她也沒什么人知道。
徐妙儀旋開匕柄,從另外藏東西的點取出湊足了兩包藥粉,塞進匕柄,恢復原樣。
明太子會防范她,專門針對她,但卻不會防范楚文殊。哪怕卡楚文殊的行李,也絕對不會和徐妙儀一般的嚴格的。
這個短匕,由于楚文殊一直佩戴著,他也必是什么矯情的王公子弟,穿衣都學著父親一樣自己來的,這柄短匕最終得以順利留了下來了。
徐妙儀身體不好,這些藥物,全都是她用來最后保命之用的,都是最優質藥效最好的。
一包鴆毒,一包含曼陀羅的迷藥。
徐妙儀都給徐延,徐延挑的是他們徐家近衛的老人,不是徐勇這種殘兵村后期進來的,一股腦全部灑進當時臨時停下的那個路邊小店的水缸里了。
徐妙儀心梗痛昏迷時間長,她是真病也真垂死,只要有心以假亂真不難,張蘅功常尚峰幾個十分煩躁,但也不得不先緊著給徐妙儀停留急救,耽誤了大半個白天,這個小店一開始張蘅功選擇的并全程圍攏,中午自然多少都有進食。
外面防范非常足夠的,然終究被內部擊破。
最后,就發展成這樣了。
……
紛雜隆隆的馬蹄,這附近有個峽谷,山風呼呼草木搖曳,非常之大。
那個熟悉的身影騎在馬背上在拱護中飛馬而來,雙方迎面望見一刻,徐妙儀終于大松了一口氣,露出一點笑臉。
而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幾乎箭一樣拍馬飛奔過去。
裴玄素掃了那邊一眼,跳了下眉,他在意沈星安全,也一夾馬腹驅馬跟上去,后面跟著沓沓沖上。
雙方潮水一般,在這個月夜的山邊匯合了。
徐妙儀幾乎被半扶半抱著下了馬了,孩子的哭聲,風聲,她已經站不住了,已經到彌留之際。
徐妙儀本來不適合騎馬,但誰也沒想到她竟硬生生從車上下來,吩咐徐延帶楚文殊,她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馬,就這樣搶著時間,才趕在前堵后截之中,搶先從大豁口沖進了東都。
徐妙儀帶這人一沖出來,徐延就立馬想設法發信,他們得弄清楚發生了事情始末和沈星沈云卿他們只能樣了?
然先前沈云卿命來打探消息的人留下兩個一直在尾隨盯梢著,這時候立即沖上來,然后一聯系,立即狂奔往京畿平原之類和沈星沈云卿他們匯合。
但沈星他們半途突然轉道了,之后又一路轉一路找,身后還不要有尾巴。
這一次姐妹姑侄相見,就是在這樣的荒郊野地,就在徐妙儀生命的最后盡頭。
月色下,徐妙儀面色潮紅,又泛著一種心疾病人垂死之前死灰和青紫色,她連脖子都泛著這種青紫,心口繃住的那一口氣一泄,她感覺自己的心臟怦怦重跳,在胸腔在鼓膜在全身,她自己都清晰感覺到,自己馬上要死了。
但徐妙儀真的很開心,她被扶抱著放倒在地上,身邊的駿馬還在咻咻喘氣,她大汗淋漓,那張泛著駭人灰紫的柔美面龐卻露出一個開心極了笑臉。
其實本來徐妙儀該一上馬沒多久就病發死,但誰也沒想到她竟然憑借一口氣一直撐著找到沈星他們才死。
也正如當初誰也沒想到被無數名醫御醫斷定活不過十六歲就會心衰去世、絕對不適宜產褥的女孩子,心存母家和僅剩的親人,竟挺過生育的險死還生,生生撐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快十年了。
這十年,徐妙儀不能說活得不辛苦,但到了最后這一刻,她看到家人都無恙好好在她面前,她真的很開心很開心,露出了當年未出嫁像少女時期一樣的開心燦爛笑臉。
她的身體終于撐到了盡頭了。
但她笑得連眼淚流下來了,是真喜悅的那種。
一別經年,大家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徐妙儀這副垂死的樣子,幾乎飛奔上來迎面一看,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嘩一下眼淚就下來了,連一向堅強的沈云卿也不例外,姐妹姑侄三人擠在半躺在徐延膝上的徐妙儀面前,哭得不能自己。
徐妙儀卻說:“哭什么呢?不高興么?”
她盼望已久,去世之前,家人全安有了著落,徐家的事有個結果,結果全部都差不多實現了。
她自己也落淚,但都是開心的。
徐妙儀聲音非常虛弱,呼吸紊亂喘息又重又急,但還是費力想坐直,徐延急忙推她,另一側的徐景昌也急忙伸手去扶她。
徐妙儀一個個摸了三人,兩個妹妹,一個侄兒,很遺憾沒見到四叔,但知道四叔安好就行了。
“沒死真好;我們星星長大了很多,……”
月夜下,重逢相聚僅僅短短一陣子,徐妙儀擔心自己不能把話說完,立即就說起正事了,“我說,你們都聽著。”
沈星他們急忙點頭,不敢大姐情緒激動,眼淚模糊,拚命抹去。
“最后能見一面,就很好的了。”
徐妙儀握著他們的手,溫柔微笑,如涓淙流水,恬靜美好而包容無限。
她還是那個安排諸事的大姐姐,強撐著說:“上義莊那邊自不去了,你們稍候趕緊回去。我沒事,徐延他們也出來了。”
徐妙儀費力回頭看徐延一眼,對沈星和沈云卿徐景昌說:“以后延叔就跟著你們了,他們勞苦功高多有不易,要好好對待他們。”
“大小姐!”
“肯定的!”
“大姐你放心,……”
徐妙儀肯定放心,她的妹妹侄兒她知道的。最后,她對沈星他們說:“這個孩子,如果他想回去他爹身邊,你們就替我把他送回去吧。”
帶文殊出來,是她擔心孩子出事,也文殊留著她在突圍的過程死了,明太子又用孩子要挾星星他們。
總得讓沈星他們知道全過程才行。
楚文殊撲在母親身邊,大變他也害怕,但他此刻他更惶恐母親要去世了。
這個九歲的小男孩,已經知道母親快死了。
他哇哇大哭,一直跪在母親的另一側身邊。
徐妙儀和沈星他們把話說完之后,把孩子摟進自己懷里,溫柔給他拭淚,“兒子,別傷心,娘能陪你這么多年,已經很開心了。”
甭管因為什么原因選擇生下的孩子,母體孕育十月懷胎,一早分娩小心翼翼呵護著成長,徐妙儀深愛著自己的孩子。
但突圍出來之后,她余光望得到裴玄素等人的,裴玄素既然能出來陪小妹去營救自己,楚文殊若跟著沈星,徐妙儀相信沈星能護著楚文殊。
只是徐妙儀卻沒有替孩子做決定,她輕聲問小心翼翼趴在她懷里痛苦的兒子:“兒子,你以后要跟著小姨他們,還是爹爹呀?”
楚文殊痛哭失聲,徐妙儀耐心撫著他的背,又問了兩次。
楚文殊也不知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他知道這個事情很重要的,他漸漸勉強止住了哭聲,抬頭望了沈星他們一眼,最后埋首母親的懷里;“爹爹,我要爹爹!”
徐妙儀輕輕點頭:“好,好的。”
徐延小心把楚文殊抱起來,他鄭重道:“大小姐,我們會把他送回去的。”
徐妙儀說話已經有點困難了,她點點頭,但她說:“不用,你抱他到那邊的樹叢,稍等一會就好。”
“……延叔,你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徐延也是淚流滿面,這個中年軍漢狠狠擦一把,帶著幾個人護著楚文殊,往那邊的樹叢去了。
星月下,夜風呼呼的吹著,沈星也急切說:“大姐,我們肯定會把文殊送回去的。”
雖然楚文殊選擇父親的時候,她不禁想起一些前生的東西抿了抿唇,但孩子選擇疼愛他多年的父親而不是沒見過幾面的小姨,并沒什么好詬病的。
他們和明太子是不一樣的。
不管如何,她肯定會把楚文殊送回去的。
徐妙儀聲音的已經很虛弱了,她忍不住身后捂住心臟蹙眉,但她還是盡力溫柔地微笑,伸手摸了摸沈星散碎的鬢發,答應:“好。但應該不用。他,他們一路追著我們,應該快到了。”
沈星聞言一驚,急忙回頭望裴玄素。
裴玄素點了點頭:“我們馬上離開。”
大戰即興,既然上義莊和徐妙儀母子的事情解決,他無心和明太子那邊的人多照面,浪費時間,被對方絆住。
沈星他們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了,她忙對徐妙儀帶來的其他徐家衛說,讓他們趕緊上馬。
徐景昌也急忙要抱起徐妙儀,沈星沈云卿一左一右,沈云卿要跳起身去拉馬,沈星拉著大姐的手要一起將她放置在馬鞍上。
裴玄素側頭吩咐一聲,整個大隊伍立即動起來了。
可徐景昌還沒抱起徐妙儀,徐妙儀卻一拉他和沈星的手,對兩人說:“不用了。”
沈云卿剛沖出一步,也急忙驚愕回頭。
就算徐妙儀馬上要死了,他們也肯定要帶她回去好好安葬的啊!
沈星急了:“大姐!”
別說什么徐妙儀快死了,可只要有一口氣,她就是沒死還活得好好的。
星月淺淡,午夜銀色光輝輕紗般灑下,徐妙儀急喘了兩口氣,她沈云卿徐景昌都費力抬了下頭,最后溫柔沖握住她兩只冰涼的手的沈星說:“我還有話和你姐夫說。”
“他馬上要來了。”
“你,你們把我放在這里就好。切記,此后不管圣山海那邊以我和文殊說,說什么,都不要再管他們。”
青梅竹馬,鴻雁傳信,相戀相愛將近十八年了,這件事發生之后,徐妙儀還有些話和楚淳風說。
沈星沈云卿徐景昌三人都一愣,但徐妙儀沖他們點頭,最后確認,徐妙儀說的是真心話來的。
沈星不免心情復雜,但他們對望片刻,最后還是決定尊重大姐的心愿。
含淚揮別,最后趕在后面的追兵追上之前,沈星跑去和徐延他們說了回歸的據點,跟著裴玄素迅速來離去了。
隆隆的馬蹄,猶如悶雷一般,在山邊一擦而過,掉頭折返來的方向。
……
今夜風很大,吹走了烏云,半壁蒼穹星月璀璨,投落人間皎潔光輝。
星月光輝清冷銀白,亙古未變,迥異的從來都只是仰看星月的人的心情。
徐妙儀已經很多年沒有這般安靜看著星月了。
沈星沈云卿他們跟著裴玄素離開之后,她側頭望了眼那個身披黑披披風一直沒有說話神色也冷淡,卻一直護持在沈星身后的權宦,她最后不禁微笑了下。
雖閹人有不足,但時至今日,她也覺得這份心和情已經很好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年幼的兒子,就只有小妹了。
但現在她的心頭牽掛的一塊放下了好些。
裴玄素率人離去之后,這個曠野寂靜下來了,只有風聲和遠處山里的狼嚎聲音。
徐妙儀靜靜躺在并不平整的碎石雜草地上,她難得有一點安寧時間,她仰頭看著銀河星斗。
直到寂靜被另一個方向的急促滾雷般馬蹄聲打破。
楚淳風疾馳在最前面,他從來沒想過,竟有有一天和妻子斗智斗勇你追我避過。
終于遁著蹤跡一路狂追到這里,離得遠遠,便見月光銀白,有個瘦削淺水紅色的熟悉身影躺在泥地上,那邊凌亂馬蹄,但早已消失無蹤。
當看見這個只能躺在地上的身影的時候,楚淳風心中一慟,他幾乎是不顧一切飛奔驅馬沖過去,翻身跪下,俯身半抱起徐妙儀。
“妙儀!妙儀!娘子——”
楚淳風早已是個獨當一面的大男人,但此刻眼淚滂沱,失聲痛哭,他喊了徐妙儀的名字,僅僅攢著她的手,可在她勉力睜開眼睛和他視線對上一刻,他卻慌亂無措,悲傷又不知該從何辯解起。
他根本沒法辯解。
“妙儀,妙儀我,……”
徐妙儀已到了彌留之際,她開心喜悅的情緒過去之后,看了一會星月,漸漸覺得心臟絞痛快要呼吸不上來了,她感覺自己要撐不住了,可能等不到楚淳風的到來了。
但終究她還是等到了。
徐妙儀勉強睜開眼睛,看了這個愛她半生她也愛了半生的男人,她的夫婿,她輕聲說:“我理解你,也不后悔嫁給你和你相愛生子。”
星月清冷的光輝下,她聲音很輕,呼吸有些紊亂,但神情很平靜,神智也很清醒。
徐妙儀能理解楚淳風。
畢竟她現在已經很清楚現今的局勢了。
徐妙儀的人生不僅僅只有愛情,母家至少占了一半。
想必楚淳風亦然。
人生在世,種種不得已,有時候命運的被迫抉擇很的太難。
徐妙儀也不后悔和他相愛生子,甚至曾經的感激之情也不會因為今日徹底消失。
因為過去的愛和他的種種的好都是真的。
他努力幫助徐家很多年。
不能因為一次,就否定過去的一切。
只不過,今天的這一次選擇既已發生了,那就是已經發生了。
徐妙儀不后悔曾經,她也感激深愛曾經的他,但這并不影響今日的改變。
徐妙儀被楚淳風半抱在懷里,他甚至不敢用力,徐妙儀也沒有掙扎,人死去之后不過一具尸身,她極在意父母祖親的尸骸,但對于自己本人,卻看得很開。
所以方才她微笑婉拒沈星沈云卿他們,并讓他們不用尋找她的尸身,她的心與他們和文殊同在。
徐妙儀臉色潮紅過后,泛著一種死灰色,嘴唇深紫,但星月皎潔為她披上一層銀紗般的色澤,她去世在最美的年華,她也已經無憾:“謝謝你曾經,你愛我我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也沒變,但今日你我夫妻緣盡。”
不再是夫妻了。
理解,知道無奈,但不代表不怨怪。
徐妙儀很慶幸,自己早早察覺異常。
她說:“好好照顧文殊,不要再用他來做誘餌了。”
我已經囑咐過妹妹景昌他們,二妹他們能硬起心腸不管的。
徐妙儀心臟一陣劇烈的絞痛,她似乎聽到楚文殊奔跑和哭喊聲音,但那陣劇痛攀升到頂點之際,她閉上了眼睛,一只放在身側手,無聲滑了下去。
徐妙儀失去了呼吸。
她死了。
楚淳風渾身戰栗,在徐妙儀說出那句“你我夫妻緣盡”,他就抑制不住顫抖了起來。她話罷之后,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頭腦“嗡”一聲,簡直整個人天旋地轉。
“妙儀!妙儀!姐姐——”
他失聲痛哭,甚至喊出了幼年的稱謂,心臟好像炸裂一般。
星河亙古,光輝不變,灑在人間,他整個人就像死去活來一般,抱著徐妙儀的尸體悲聲哭嚎。
許久之后,他意識到她真的不可能再醒過來,她死了!
楚淳風仰頭,哽咽得一句話到說不出來,他真的想不明白,命運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
“啊啊啊啊——”
這是怎么樣的一種捶足頓胸死去活來的痛苦,難以用言語描述的痛徹心扉。
……
在破曉的時候,沈星已經隨裴玄素返回了東都城下了。
她淚水被夜風吹干,激烈的情緒也終究漸漸平復下來了。
大姐應也算死而無憾了。
這也算她一直以來的心愿了。
黎明前,浮起薄霧,東邊的啟明星也出來了。
已經到了這里了,裴玄素也沒有急著第一批就進城。
他下令分批有序安排返回東都城和顧敏衡帶人去接那雜役之后,牽著沈星的手登上這處據點的酒樓最高層。
這處酒樓名為摘星樓,有四層高,登上最頂一層,風很大,呼呼吹著四角翹檐的銅鈴叮叮作響。
沈星拉著裴玄素的手,和他說了一陣子大姐和外甥他們的舊事了,登上閣樓之后,她漸漸便停了下來。
天還未亮,漫天星斗消失很多,又出現了很多,來來去去,總有一些是不變的。
她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今夜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緩了一陣子,才又想起了那個教她前生刻骨銘心的男人。
裴玄素不大喜歡,沈星不說,她竭力不表現出自己相關的情緒,但此刻看著半壁的星云,她心里又酸又澀,她想,他大約變成了一顆星星,在永遠注視她。
她默默告訴天上那個男人,她都知道了,她也變好了,她以后都會好好的。
你別擔心我,好吧?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貼著裴玄素身畔站著,兩人各想心事佇立了良久,風很大,有些冷了,沈星問他:“咱們進城了嗎?”
裴玄素點點頭,牽著她轉身。
風揚起他的玄黑披風,在索索抖翻飛,裴玄素最后回頭瞥一眼,他望的西郊兵營和明太子所在的兩儀宮方向。
思及徐妙儀,他心里輕哼一聲,他依舊對其他徐家人觀感很一般,唯獨今夜徐妙儀做了件還讓他看得上眼的事。
很好。
明太子拖延時間失敗了!
矯詔弒帝謀逆的證據鏈將在今日上午全部抵達。
這一場復仇大戰,馬上要開始了!
裴玄素目光凌厲,且看,鹿死誰手吧!!
第150章
裴玄素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很難用言語形容這一刻他內心的感受,這些年,他甚至不敢多回憶當初家變父母慘死的情景,那種催肝斷腸的痛徹心扉和恨意。
裴玄素實際是個情感炙烈又執拗酷愛鉆牛角尖的人,每每深想,他都恨不得往自己身上狠狠劃上幾刀。那種恨痛,非劇痛和自殘難以宣泄他心中的情感。
這一年年,一月月,再回首說是度日如年也不為過。
晚風呼呼吹著,深秋沁涼,如今已經步入九月初了,裴玄素是九月初二的生辰,已經過了,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誰也顧不上過,連這個話題也沒提起過。
裴玄素拉著沈星在木樓梯從四樓往下走,黑乎乎里走到三樓,透過寬敞的大露臺再度俯瞰到外面一大片的夜色下街道民房,他不禁停住腳步,站在木樓梯上,看了半晌,他低聲說:“小的時候,我爹曾經登州任職,那里有個望海樓,文人墨客很多。我爹帶著我和哥哥登上那個望海樓,望海樓有五層,站在上面海風特別大,一面蔚藍海面,半城山色半城湖。”
“我還作了一幅畫。”
裴玄素天賦過人,八九歲的年紀,琴棋書畫樣樣一學就會觸類旁通,那時候的畫已經開始有了個人風格,不羈而暢然,惹得當時隱居登州的名士唐繼嶒想收他為徒,不過由于裴玄素認為以及已經有老師董道登了,他對老師感情也深,就婉拒了。
“說來,這唐繼嶒還是唐甄的族叔呢。”只是,哼,也不知現在曾經的這些人是怎么看他的呢?
裴玄素在沈星面前,素來都不會遮掩什么的,兩人經今夜一役,有苦有甜又掙扎,感情還要更深刻親密一些,他想說什么,直接就說了。
“那時候,大家都圍攏上來,嘖嘖欣羨無數,也有嘀咕我不識好歹的。唐老倒是遺憾但欣贊。父親很高興,不停捋須,”父親是個美髯公,平時端方穩重鞠躬為民的父母官,難得這么喜形于色,他有個小習慣,特別開心的時候愛捋他的飄逸及胸長須。
思及父親當時情景和這個小習慣,裴玄素心一柔不禁笑了下,但隨即大慟,兩廂情感交雜,他哽咽目泛淚花。
緩了半晌,裴玄素才低聲繼續說下去:“我母親也來了,她不大高興的樣子。但哥哥很開心,圍著桌子跑來跑去,說他弟弟真厲害。”
兩廂對比有些強烈,曹夫人看著跑來跑去的大兒子,她如何能開心得起來?!
偏裴玄素愉悅了一陣,就用余光瞄她,一看見她強顏歡笑實際緊緊抿唇的面龐,他的心情一下子啪嘰掉在低聲。裴玄素那和曹夫人非常想像的薄唇也緊緊抿起來了,但他是個極倔強驕傲的,母親越這樣,他就表現得越高興。當然,最后母親拂袖而去,他實際也并沒有真正為此高興。
過去的點點滴滴,那些不愉快的畫面和心情,如今再去回望,卻是那樣的美好和珍貴。
裴玄素盯著夜色下民房中某處房檐下載風中急劇搖動的幾點燈火,他側頭看沈星,恨極:“我終于要為爹娘復仇了!”
這一刻,所有的哽咽淚目和翻涌的情感,俱化作一腔奔騰井噴的恨意!幾乎沖破胸臆,要將他整個人肺腑四肢百骸都要扭拗翻攪在一起!
誠然,沈星是個絕望光明般的安慰獎,僅有救贖,但倘若讓人事前就去選擇,恐怕沒有一個人會選后面這條路。
破門滅家之仇,父母剝皮楦草和凌辱致死之恨!還有哥哥懵懂但注定含悲的下半|身,一夕之間,血泊猩紅處處。
裴玄素都沒有算上自己那段時間不見天日絕望下的大刑加身了。
他原本該有一個光明的人生,有點磕絆但其實美滿的家庭,驕肆少年到三元及第到帝皇股肱的宰輔之途,鮮花著錦光鮮亮麗的人生征路。
他漸漸變得穩重,溫煦君子的面龐如無意外應會保持一杯。
他這樣的神佛寵兒,如無意外應該俊美一輩子。
波瀾起伏為官做宰光宗耀祖的人生,青史留名也沒什么稀奇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除了沒有真正凈身,裴玄素已經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閹人了。他除非死亡或者大敗不得不隱遁,否則他將一輩子當一個閹人。
哪怕他如今已經登上巔峰,但不代表他走的不是一條和從前截然相反的黑暗異樣的道路。
沿途遍地泥沼和殺機,鮮血淋漓骯臟滿身走出來了。
裴玄素這樣俊美艷麗,可現在不得不平添幾分陰柔妖冶,閹人的身份走到人前,別人偷看他美貌都添了一種忌諱和異樣忌憚。
不再清風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擲果盈車的那種清正光明與他徹底遠去。
他被迫永墜陰暗,背負著血海深仇,裴玄素沒有一刻能夠忘記父母死因和慘狀,還有那個該死的明太子以及夏以崖對他從前或以后對他做過的種種事宜!
思及這兩個人,裴玄素連牙關都咬碎:“我要親手殺了他們!我要這兩個狗雜種生不如死!我要我爹娘親人經歷過的一切都在他們身上一遍遍操演!我要圣山海全線潰敗!盡誅南方十一門閥特別是那個該死的江左夏氏!我要他們血債血償!我將輔助那狗東西的雜種全部剝皮楦草!!”
裴玄素連身軀都在戰栗,他從牙縫里擠出這一段話,到最后幾乎嘶喊出聲!眼神凌厲淬毒,森然極致!
他連摟著沈星的手都在輕顫,胸腹和全身貼近她的位置向過電一般,一種泣血般的感覺油然而生。
沈星在他說回憶的時候,就有些淚目了,此刻喉頭鼻端一陣酸楚,她立即抱著他的腰,用力點點頭:“嗯!”
這一刻她想到自己,想到前世的那人。
沈星上輩子一家人那么慘,她和“他”飲恨終生,何嘗不是因為明太子?還有那個夏以崖大概也少不得余韻波及。
這兩個人啊,愚弄了她的一生,悲愴無比。
即便是今生,如果不是她和裴玄素感情深厚前生因果,恐怕也無法有此刻的相擁和情感完滿了。
沈星想起這些,都不禁緊緊捏拳。
如果要復仇,那算上她的一份。
更重要的,還是那個人。
想起“他”,她心里真的難受極了。這份希冀和渴望添上了雙倍。那個人窮其一生未能如愿的事情,她希望在今生,在裴玄素的手里完成。
黑乎乎的樓梯里,裴玄素咬牙深喘一陣,立即反手箍著她的腰,他低頭,看著她閃動的淚光,幾乎是馬上,就了然了她心中所想。
他下意識抿了抿唇,但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回避也沒有排斥那個人。
他摟著她,頓了一陣,最終輕輕點頭,啞聲:“我會的。”
“我也會為他復仇的。”
為自己和“他”復仇,承繼“他”未竟的仇恨。夢中種種陰暗和歇斯底里,那人何嘗不是因為沒能復仇,才最終走上鞭尸被勤王的道路。
裴玄素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能體會到那人情感的人了。
那種種夢境,如同親歷,不過假如他沒有遇上沈星父女,那和何嘗不是他的人生?
裴玄素終究得承認,他對那人的感情是很特殊的,在終于想沈星坦誠了那個夢之后,他對對方最后的那些排斥都一下子去了,他終于承認,那人應如他的雙生兄弟一般。
裴玄素愿意為父母和“他”一起復仇!兩人都在父母為自己復仇,我中有他,他中也牽扯我,兩人緊密相連相牽,夢中被算計的飲恨和含憾而逝,讓他感同身受一般恨極切齒了起來!
兩種情緒疊加,裴玄素對明太子和夏以崖這兩個人,真的恨意攀升到最頂峰!
沈星有些愣,但裴玄素沖她用力點了點頭,她不敢置信,但他下一瞬俯身重重親吻了一下她的唇。
唇齒撞在一起,力道有些大,兩人都嘗到了一點血腥味兒。
裴玄素喘息著,用大拇指摸索她的唇和今夜紅腫的眼睛片刻,良久,才放手,“我們要進城了。”
沈星終于反應過來了,她一剎有些哽咽,仰頭望著身邊的男人,她的愛人,她不禁緊緊抓住他的手,裴玄素立即反手和她十指緊扣。
沈星眼睛還有方才的淚光,但下意識她露出一點笑,又哭又笑的動容,她的心真被這個男人塞得滿滿的。
沈星說:“我們一起努力!”她充滿了干勁。
“嗯!”
裴玄素側頭看她,黑夜里,沈星那雙盈盈杏目倒映著清晰的兩個他。雖然知道她心里不僅只有他,肯定給那人留下一塊小小的位置,但他釋懷之后,奇異的不再介意了。
人有過去,他也有,沈星在此刻和今生以后都捧著一顆真摯心愛著他,兩份感情并不同時存續,對他的感情也獨屬于他,那人已經過去是前任,那就足夠了!
裴玄素該感激他的。
把她送到他的身邊,今天也挽救了他的感情。
裴玄素俯身,親了她的唇一下,片刻分開,兩人手牽手,快步下木樓梯,往底層馮維等人已經張羅好的調整裝扮房間去了。
之后,一行人迅速進城。
……
京畿西南遠郊,燕回山的北麓山腳。
月光還在幽幽灑下,徐妙儀已經去世了,那銀紗皎潔美麗,可惜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看一眼今夜的星月光輝。
楚淳風緊緊抱著她,他悲慟痛哭,心肝五臟在這一刻哽痛到了極致,整個人天旋地轉,連兒子跑過來撲在他和妻子尸身上他都沒有感覺得到。
后方高子文立即安排人去追閃身沖上山的徐延幾個以及裴玄素一行大部隊。
可惜都沒有結果,徐延幾個早有準備,放出楚文殊之前叮囑他已經退后十幾丈,一人在高處往哨保證楚文殊安全,其余人狂沖進山林,楚文殊哭著跑出去之后,很快無蹤。
而高子文馮淵等帶著人狂追裴玄素一行一陣子,只可惜后者動身更早,早已遠去,沒法追上了。
高子文等人捶足頓胸,飲恨而歸,不得不折返回到楚淳風一家三口這邊。
楚平等近衛已經無聲跪下了,高子文等匆匆放回信鴿處理好其余事情,抿唇站在一邊等了一陣子,高子文和鄭密兩人對視一眼,快步上前。
楚淳風這一刻真的萬念俱灰,哭得聲嘶力竭,被高子文鄭密戀人上前,推搡了一把,半扶半拉,兩人急切的聲音:“九公子!咱們得馬上回去了!”
楚淳風勉強抬起頭,半晌想起其他事情,高子文鄭密等人心急如焚的表情。
他不得不勉力支撐,抱著妻子的尸首站起來,哽咽戰栗著交給心腹近衛楚平,半晌啞聲:“……我將妙儀交給你,去西郊易縣的莊子,安排人更衣停靈,如果……如果我不回來,就安葬在望陽坡。”
喪葬在如今是大事,徐妙儀這樣身體,很久之前,楚淳風強忍著難受在開始準備棺槨墓地等事宜,不但明面有一套,暗地里也有。
夜風如鞭,鞭鞭抽打在楚淳風的身上,他感覺一半靈魂都出竅了,悲慟過度心臟痛麻的感覺,他渾渾噩噩把徐妙儀的尸身交給楚平,看楚平含淚跪地接過,小心放在馬鞍上,牽著馬遠走離去,消失不見。
他天旋地轉,險些栽倒,被一把扶住,勉強站了一會兒,這才俯身抱起兒子,緊緊抱著,跌跌撞撞高子文等人快步往前而去。
……
而在京畿南通往蘭亭州的玉嶺大豁口,有幾輛馬車在今夜低調跟著車流人流進了京畿平原。
這里面有兩撥人,正好落在在玉嶺不遠處的客店里,把今夜前后幾波疾馳的狂沖和追截的馬隊盡收眼底。
雙方意外遇見此事,都不禁十分關注,立即遣心腹悄悄跟上去,留意結果和涉及的人物了。
客房二樓的露臺,也沒點燈,黑夜里紅泥小炭爐發出的一點紅亮的微光,陶壺茶盞,白玉小杯,淡淡青色的茶湯,茶桌邊上兩個人青年男人。
不同是一個身手矯健自如舉止瀟灑,另一個是被近衛從輪椅上小心搬扶下來坐好的,近衛隨即隱身至邊上。
這個露臺,遙遙對著玉嶺行宮的方向,行宮那邊黑乎乎的,被大水沖垮的殘功破梁隱約可以望見。
客店一樓燈火通明,很多膽大的外敵客商和本地的閑漢正在大聲聊著先前動魄驚心的宮變大戰以及如今兩宮陳兵東西郊、東都城門依然未開的現狀。
很多客商邊走邊觀望的,已經打算就在京畿遠郊的幾個縣把貨便宜些銷完就算了。
底下人聲鼎沸,二樓卻非常安靜,茶桌左側那個身手矯健的男人拿起白玉杯盞,微微勾著唇角垂眸瞥了清香撲鼻的茶香半晌,啜了口,持杯抬眸:“寇氏進退維谷,你我兩家是世交姻親,夏某人良言,伯才兄當今早規勸父弟才是!”
大約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現任代掌寇氏家主寇勛智有個大兒子,寇承澤的親兄長,也是寇承嗣的大堂兄寇承浩。
這位小兒患疾,從小左腳有殘不良于行,非常低調,基本不出現東都的官場和世交。但寇承浩十分聰敏,從小遍讀百書,長大后周游親歷,著書立說,自成一家,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是個名士大家。沒有娶親,三年間至少有兩年在外面的。
神熙女帝和寇氏發生大變之時,他正隱居東海平州,聞訊立即就折返了,不過距離太遠,他又有很多不方便,日夜兼程緊趕慢趕,這才剛剛趕回到京畿。
至于他對面的這名青年,是遣了心腹去平州打探他的去向,處理好其他事情后,星夜北上,在昨日與他迎面遇上的。
這一路上,雙方收到的信報都是不停的。
而局勢變化之大,讓人眼花繚亂動魄驚心。
黑暗里,寇承浩連茶都沒有喝,他神色沉沉,沉默了半晌:“我總得先看看。”
從前的門閥世家之間,多有聯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親戚關系,也就想找個借口拉關系的時候,就勉強用來一說。
現在這樣局勢,寇家很難。
但再怎么樣,寇承浩得先看一看,至少得明太子成功從東都城內出來和西郊大軍匯合,才有得說其他吧?
明太子若出不來,一切都是廢話啊。
這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
矯健青年也沒有廢話,他點點頭:“那就靜候彼此佳音。”
寇承浩沒有說話。
矯健青年放下茶杯,直接起身,離開客店。
一樓議論紛紛的人群,還未肯睡去,還在吐沫橫飛討論方才急促經過的幾路馬隊,在猜測著什么。
去探聽消息的心腹還未曾回來。
那矯健青年快步下了樓梯,燈光投在通往后院的庭院里,衣料摩擦的聲音,這青年三十上下年紀,相貌堂堂英俊,一身藍衣,風塵仆仆腳踏黑靴。
燈光投在他的臉上,若裴玄素在此,估計立馬就把這人認出來了。
因為化灰都不會忘記!
這人正是向明太子推薦了他,裴玄素曾經的好友兄長之一的夏以崖!
一出房間,夏以崖唇畔那抹微笑斂下了,唇角繃得緊緊的!現在心焦局勢的絕不僅僅只有明太子那一邊,南方十一門閥蓄勢已久并且已經暴露,明太子若失敗,南方十一門閥將隨后的不久會被連根拔起。
所以,雙方的利益此刻是高度一致的,南方十一門閥也竭盡全力去支持襄助明太子的。
明太子人手也緊缺,但南方十一門閥已經大動起來了,奔赴南都,奔赴京畿。
現在他們還不知道徐妙儀計劃,但明太子要拖延時間他們是知道的。但很明顯,方才第一隊搶先從蘭亭州方向沖進京畿豁口的人馬帶隊的是個明顯有病的青年女子。
夏以崖過去非常關注明太子那邊的人事,他幾乎是馬上想起了安陸王楚淳風那有心疾的王妃徐氏,以及裴玄素的未婚妻徐三小姐。
他們剛上客棧,那邊官道呼嘯而過,他們想遣人去追都來不及。
一行人仔細分辨一下,心中不由生出一種不大妙的感覺。
堂弟夏弘滄急忙低聲問:“大哥,那邊拖延時間不會失敗了吧?那,明太子會順利出來嗎?咱們能順利帶大軍入南都嗎?”
西郊大軍門閥的人不缺,夏以崖一行很清晰外面的局勢,唯獨不清楚的,只有東都之內和兩儀宮。
大家都很擔心。
夏以崖也不能不說不擔憂,但偏偏張陵鑒嚴防死守東都城高池深,他們在坊市的眼哨根本不能得到皇城和兩宮內部的核心消息,再焦急也根本無處使力。
夏以崖剎住腳步,半舊的黃燈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咬著牙關道:“那位不至于這么遜!”
至于南都和夏氏。
夏以崖目光沉沉,“假如,最終無法取貨南都淮州一線,”明太子集團無法取得半壁江山,他咬牙道:“那咱們只能退到安南去了。”
這話一出口,夏弘滄等人個個呼吸都重了幾分。
夏以崖站了片刻,話罷,快步繞往后面的車馬房而去,夏弘滄等繃著一口氣連忙跟上去!
……
裴玄素一行人已經飛快折返東都了,他沒有在齊國公府停留,而是以最快速度通過國公府的地道,折返皇宮。
返回皇宮之后,他直接更換了中軍都督府右都督的帥甲,立即就往福英殿去了。
軍靴沓沓落地,一下接一下非常緊促,裴玄素沿著宮廊轉過正殿殿門之后,殿內長桌兩側赫然站著滿滿當當的戴甲將領及諸衛指揮使。
有的匆匆才剛奉命從城外趕到,還在喘著氣,沒有一個人坐著,大家都在低聲交頭接耳,神色非常緊繃嚴峻,一種隱隱的硝煙味道已經油然而生,大家一聽到殿內的紛雜的腳步聲,立即住嘴,紛紛往殿門望去。
而后,裴玄素出現在正殿殿門之外,他一身赭紅色明光鎧,沒有帶頭盔,背光跨過門檻,快步行至上首坐下。
這個福英殿正殿,很多人還是第一次來,但觀這個宮殿布置已經煥然一新并且使用了一段時間,便知道這是裴玄素用力處理不方便露面事宜的地點。
現在裴玄素直接把他們召到這里來,大家都已經意識到,馬上就要揭牌,戰事就在眼前了!
偌大的大殿,明堂中間擺放著這一張長長的大案,兩邊懸掛兩幅巨大的疆域圖和軍事輿圖,也就是諸將軍方才站立仰看小聲討論商議的位置。
裴玄素一出現,大家紛紛回到長桌兩側自己該坐的位之后,一邊是城內外禁軍指揮使們的,一邊則是京營、西線、五大衛所等共同集結而成的東郊危水大軍大營里面的朝廷重要主將們。
可信的、能來的,已經全部被裴玄素急召而來了。
大家齊聲見禮問安,裴玄素端坐下,一抬手沉聲把所有叫起,并道:“都坐。”
大家神情嚴肅,紛紛入座。
這是一場戰前軍最后的事總動員和軍議。
裴玄素沉聲:“諸位,如無意外,大戰今日將興。”
大家聞言,心頭當場一凜,神態更加緊繃聚精會神聆聽起來了。
在座的,左手邊的殷厚渠、竇世安、陳纖、林麟等十二親軍指揮使就不用多說了,本來就親裴玄素的,也非常熟悉裴玄素,他們不在話下。
單說右邊的城外東郊大軍的諸將軍們,如褚世梁、王夫之、李跋等等人。他們這段時間,自從打通的張陵鑒的缺口之后,都有不斷私下進城給裴玄素回稟軍務,聽從調遣安排和備戰。尤其是近段時間,裴玄素已經明確表示必有大戰,部署連連,他們輪流進出非常頻繁。
他們不管原來是那個小黨派的,或者只忠于神熙女帝的,現今對裴玄素都非常欽佩。這位攝政太師是知軍的,并且十分了得,難怪會被神熙女帝托掌軍政。
本來,大家雖然因處境急切而十分服帖團結,但心里多少有些微妙的,畢竟對方是個閹人。
只是對方縱橫勾連,排兵布陣預演,直切要害,用兵高明精妙,他們事后回去細細推演,最佳方案也不過如此,方才想起一開始不是閹人的時候,少年成名一計智退八千狄騎,并且又聽人說,裴玄素是北軍名將裘萬仁關門弟子。對方倘若不走三元及第的文官路線的話,就該走名震四方的名將路線。
有了這一層淵源,還有實力在前頭。軍中是最講究實力的地方,眾將恍然嗟嘆之余,心悅誠服,加上神熙女帝的圣旨,絕大部分人微妙早去,裴玄素緊急布置之余已經已最快速度初步收復了軍心,如今諸將歸附,以裴玄素為真正的主帥。
諸將一來一回,還有不少的路程,裴玄素也不廢話了。
他直接吩咐懸掛起一副東都的布局輿圖,上面很多紅圈藍圈和箭頭,這副圖竇世安等人非常熟悉,他們跟著裴玄素布置城內的時候看的就是這副圖。
裴玄素氣沉丹田,直接了當:“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最好的是,咱們把明太子及其麾下的四千禁軍堵截在城內,矯詔弒帝的證據已經全部查實齊全,當廷宣判,廢其皇太子之位,將其誅殺!”
不出城,能在東都內解決這場戰事,這是最好的。
但就目前而言,明太子皇太子的尊位還在身上,張陵鑒要服天下之眾,他如今并不能表現偏倚。所以明太子目前城內有四千多禁軍,裴玄素手下也沒比他多多少。
這東都城太大了,常居足足八十萬的百姓,七十二坊市還有銀胭河貫穿而過,支流溝渠也不少,足足八大城門,這么點人,其實挺少的。
所以能不能把明太子成功堵截在城內,五五之數。
能堵住皆大歡喜,但接下來要說的,就是倘若不能堵住的情況下。
“城內戰事一發,本帥即發虎符和調兵圣旨至危水大營,大軍立動!”
該怎么動,先前已經具體部署過,這里就不詳細說了。
裴玄素揮揮手,東都城廓布局圖立即撤下,馮維賈平帶人快速把京畿平原的軍事輿圖打開懸掛起來,其上也是討論多時紅藍箭頭不少的,大家立即抬眼望去,裴玄素也回頭望了一眼:“明太子一旦出城與西郊大軍匯合,必不會戀戰,他們的目標是撤往南都和南方。這個先前已經說過了。”
京畿平原,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可供明太子大軍迅速撤出京畿平原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往南,”南方有大豁口,“要么往北。”
至于北邊,先前西線軍南下乘的大小船只,之后又陸續來了很多,如今全部停泊的京畿平原臨水繡水大河南岸,非常巨多,一眼望不見盡頭幾乎聚集到連同了北岸的好長一大片。
這段航線已經沒有普通船只同行了,所有民船自覺繞路,并且明太子那邊玉嶺沒有得手,他立即就下令一支將部奔赴繡水,去看管這些船只,并且船上還有神武大炮的。
裴玄素不是沒有動過這些船的主意,但那邊嚴防死守,神武大炮直接轟,都未能成功。
明太子一旦成功和西郊大軍匯合,要么往南,要么往北,裴玄素判斷是后者。
裴玄素瞇眼:“易縣至平鄉之間,有馬蹄坑有環水,地形復雜,敵軍行軍必緩。我方可追上圍攏設伏,爭取在這里大戰擊敗敵軍。”
幸運的話,擒龍斬首,一舉殺死明太子以及楚淳風,這兩人一死,西郊大軍即潰。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除了馮維賈平等等拉繩縛圖的聲音和裴玄素的低沉華麗的沉聲,沒有任何人發現一點的聲音,大家聚精會神聽著。
所有將領都鄭重其事,因為到了這時候,兩宮聚集的兵馬的總和已經將近五十萬。全國上下,一共一百多萬的總兵力,三分一的兵馬都聚集在京畿平原了。這樣的量級的大戰,足可稱得上是頂級大戰了。
雙方的兵力其實差不多,并且都京營的兵械和神武大炮加持,強將精兵,儲勢待發,在座誰也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
能不能將西郊大軍留在京畿之內,也只是五五之數。
到時候還得看臨場發揮。
裴玄素側頭問孫傳廷:“南都有消息了嗎?再傳信,讓孫鵬舉和安慶臺拿到賬冊后務必加急動作!”
“是!”
昨夜接到賬冊之后,張韶年帶著人親自護送,已經連夜往南都去了。
裴玄素看回在座的將領們,他緩緩道:“南方十一門閥厲兵秣馬多時,確實兵強馬壯。并且他們植根南方多時,樹茂根深,這段時間我對南方諸州府及衛所多有諭令和安排,結果并不盡人意。”
裴玄素這段時間的諸多部署,包括對各地衛所關愛和邊軍的兵馬盤算以及提前安排,北地和中原還好,一過了葵水淮州一線,各大衛所和州府表面應和實際密報暗流涌動。
他估算過,若讓明太子成功出了京畿抵達南方,他至少添十萬兵將。就這還不包括南都的情況下。
也不包括南方十一門閥的私養兵馬。
所以,南都是絕對不能出問題。
一旦讓明太子成功率軍出了京畿之后,南都將會是緊接下來的重中之中。
當然,南都的重要性,并不能僅僅這么單獨看的。
裴玄素抬頭,示意眾將看左手側稍間墻前巨大架子懸掛的中原及南方軍事輿圖,這也是剛才他來之前眾將聚集面前討論人數最多的軍事輿圖。
這張巨大的牛皮輿圖之上,有多條從京畿平原通往南方應京及平衡周邊一帶的長長箭頭,這都是大軍通往南方的行軍道路,包括水路,藍色箭頭是已經徹底被裴玄素堵死的,紅色的還沒有。
輿圖上,總體來說,藍色的三條,紅色還有五六條。
——明太子部署多年,裴玄素倉促之下,能做到這樣已經是相當了不得。也就是他執掌了名正言順的軍政大權之后,才迅速將那三條剩下的全部填補上的。
但全部堵上,根本不可能,畢竟這一大片平原眾多地域廣闊。
眾將神色嚴峻,有靈敏的,已經明白裴玄素接下來要說的是什么了。
裴玄素沉聲道:“最后說的,這是底線!萬一真讓明太子成功率軍出了京畿,我們絕對絕對不能讓其成功與南方十一門閥及諸衛叛軍匯合,并占據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線!”
最后一句,重重之重。
葵水是大燕朝第四大河,自中部而起,一直奔流出海。葵水正好位于大燕疆土中部腹地偏南一點的橫位。若提筆把大燕疆域圖劃上橫線,粗略均分成十份,它大約在十分之四左右的位置。
北方和中原占六,葵水以南占四。
倘若明太子成功率軍占據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線,并穩住了放于 ,那么就意味著,他成功分裂半壁江山了。
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線,天險堅城,正是當年太祖皇帝占據南方并稱王后一度占據的邊界線,縱深足夠,后方糧草源源不斷,如果真讓明太子成功拿下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線,那可就糟了!到時候就是真正的持久戰。
明太子裂土成功了。
所以,這是這場大戰的底線。
絕對不可以。
在場的都是重要將領,先前明里暗里的訊報,他們不全知道,但作為久經領兵的將領,肯定對戰局走向有所猜測。
與其讓人不確定的揣度和心懷疑慮,裴玄素也不讓他們猜,直接了當把整個大局推演和底線告訴大家,讓大家有個實底子。
大家都聽明白了,臉色沉肅,紛紛點點頭表示明白。
裴玄素最后總結,道:“南方那邊情況復雜,所以我們還最后爭取在京畿之內解決掉這場大戰。”
“好了,都回去,馬上準備。有不明白的細節可以現在就詢問馮維和孫傳廷。”
“是!”
眾將神色一肅,立即站起,匡當嘩嘩的椅子聲,大家沉聲拱手應是。
門閥問題,開國遺留問題,與南方十一門閥相關的,在場的將領幾乎一聽就懂了。
門閥封地自治,而這些門閥世家本來就是傳承千年的大族,根須廣而深,一旦南方被割據成功,葵水以南將很快成為明太子的大本營,再想收回來可就難了。
裴玄素還有一個沒有說明白但大家都懂的,到了這份上,門閥尤其是南方十一門閥,已經只有一條路拚死一搏了。
明太子一旦大敗,朝廷絕對不會放過已經暴露的他們。
他們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所以圣山海麾下的門閥尤其是先前很低調的南方十一門閥絕對會全力以赴的。
南方是十一門閥的大本營,實力也雄厚,在沈星前生都能弄出一個驚駭全國的門閥之亂,若在加上明太子和主場,戰場一旦拉到那邊,麻煩會很多,很棘手。
眾將神色嚴峻,紛紛領命,都圍攏著馮維孫傳廷去詢問信報細節去了。
裴玄素回答了竇世安和褚世梁等人幾個問題,身邊就安靜下來,他端坐在上首,看著馮維孫傳廷那邊嗡嗡說話聲不絕,他神色沉肅靠在椅背上。
實際上,明太子一點都不弱,不計不能調動和還沒有調動的的全國兵馬,他大概和太初宮勢均力敵。
另外,如今除去已經投于裴玄素麾下的西南六門閥意外,大燕這三十二門閥絕大部分都已經全部大動,能動兵的動兵,暫時不能也發動了全部的人脈力量。
其中以南方十一門閥和文仲寅曹任醇等之最。
據裴玄素的消息,夏以崖那個狗雜種,目前已經是南方十一門閥魁首之一了。
明太子忙,裴玄素也忙,夏以崖也一點都沒有閑下來。
他奪得家主之位之后,還真把江左夏氏拉回一流門閥的位置和實力。
裴玄素想起這個人,眼神都如淬冰,果然也是個了不起的啊。
夏以崖動作連連,裴玄素當然知道。
據裴玄素的消息,現在多名南方門閥的家主已經不在封地大本營了,已經暗中離開北上,全力襄助圣山海明太子。
其中就有裴玄素一直都有遣人緊緊盯著的江左夏氏和夏以崖。
——他那么恨著兩個人,裴玄素先前只是騰不出手罷了,但對夏以崖的盯梢從來未曾斷過。
不過南邊地大,又不是他的大本營,也人手所限,裴玄素知道對方出來了,但不知道對方身在何處罷了。
殿內的將領圍攏著馮維和孫傳廷了解暗中情報的細節,后者兩人把能說的都詳細說完,之后眾將陸續來向裴玄素告退,匆匆疾步沖出去回營了。
殿內很快安靜下來,都走了,裴玄素又叫了竇世安殷厚渠等人去了偏殿,詳細討論東都城內的軍事行動細節,之后竇世安等人也匆匆從偏殿離去了。
一直到他們都走光了,沈星這才從后房門出來。
她也是一身金黑色的軟甲,表面看起來和中層禁軍將領相差不大的甲胄,但小號又柔軟堅韌很多,她里面還穿著護身內甲——按裴玄素叮囑的,從現在開始,她內甲就不能立身的,鄧呈諱徐芳等人也絕對不能離開她半步。
方才的場合,不合適沈星在場,她等他們走了才出來。
她進來的時候,朱紅檻窗大開,賈平領命匆匆跑出去了,裴玄素正站在窗畔小書案前垂眸看東都城防圖。
沈星進來,摟著他的手臂和他一起看,裴玄素側頭看了眼沈星,簡短說:“方才和竇世安他們討論,那個狗東西到時候會走哪個門?”
但這個真不好說,東都成太大了,丘陵河流都有,這帶來太多不確定因素。
裴玄素轉身,馮維已經捧了鮮紅的帥氅來,裴玄素瞥了一眼,點了下頭,馮維立馬給他披上了這件猩紅的披風。
沈星偷瞄了他一眼,裴玄素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心一定,急忙問:“方才接訊,顧敏衡的,還有兩個時辰左右,他和那個雜役一行就能抵達皇城了。”
她非常緊張:“什么時候動兵?”
沈星現在已非吳下阿蒙,她心里隱有猜測,話罷急忙看裴玄素。
裴玄素垂眸看著身上鮮紅的披風和金扣,他隨手捋了一把,又發現沈星的黑色半披領子有點沒翻好,他抬手細細給她把領子整理好捋順。
曾經他很排斥紅色,因為那個人酷愛穿紅,對方的標志色。但現在,他終于去了這個心理障礙了。
把這一身猩紅重新披上,他其實挺喜歡紅色的,偷瞄一眼沈星,見她面上并無異色,心里最后那一點介懷也去了。
罷了,罷了!
他的心上人。
還有那個人啊!
對方和星星做過.愛,他也和星星做過.愛,并且今后還會有無數次,他是真正入肉的,他說到底也是贏了對方的。
裴玄素細細替沈星整理好領子,心里百轉千回,但回到沈星說的問題,他卻冷哼一聲,掀了掀嘴皮子,干脆利落告訴沈星答案,“現在。”
沈星不禁呼吸一稟,果然和她猜的一樣,她不禁攢緊了拳。
……
回到的兩儀宮,升平殿。
從昨夜接到急訊起,裴玄素竟然這么快想通率大批人馬出城,明太子簡直不可置信。
他愣了,拿著那紙窄窄的信報:“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可這竟是真的。
不但沈星沒有為難哀求他,裴玄素這很快想通了,兩人真情流露,自己把不好的東西背負起來,把好的都留給對方,最后演變成的就是。
沈星淚灑信箋含上蠟丸,裴玄素月夜狂追,兩人淚灑當場緊緊擁抱。他們對彼此的愛戰勝一切,裴玄素最后甚至親自帶人往蘭亭州東郊而去。
明太子第二目的徹底落空!
明太子如非必要絕對不能熬夜,他勉強服了安神藥睡了下去,在黑暗中奔跑,那個驕肆紅衣的絕美少年越來越遠,后者跑進黑暗,卻牽著一個女子的手,女子拉著少年,最終努力沖出的最黑暗的區域。
明太子不可置信,他厲聲喝喊沖上去,但一雙男女越走越遠,他根本追不上。
他午夜竟醒了,然后就接到裴玄素和沈星親自帶人往西南燕回山方向而去的消息。
明太子不敢相信,來來回回,看了多次,心中驚怒交加夾雜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述。
他是個壞人,拉著裴玄素永墜黑暗,但突然有一種對方得到救贖的感覺,讓黑暗中的他嘴角突然平了,一種巨大驚怒和落差感油然而生,繼而生出巨大的憤慨和怒火!
同時,這個最重要的計劃目的竟然落空,讓明太子神色都變得猙獰了起來!
但誰知,在后半夜,明太子竟然接到一個更糟糕的訊息!
張蘅功等人馬失前蹄,竟然被徐妙儀這一個快死的虛弱女人放倒過半的人手,帶著徐家衛沖出包圍圈,返回京畿平原。
并且,最糟糕事情發生,徐妙儀竟然堅持到找到沈星和裴玄素。
裴玄素已經帶人掉頭折返東都了!
最后一個目的,拖延時間竟然失敗了!
此時晨光微熹,明太子剛剛針灸完畢,楊大夫果然醫術了得,在后者連日的調養之下,明太子感覺身體都有力了一些。
但他剛剛披衣而起,頃刻拿過信報一看,暴怒:“真是豈有此理!!”
整個內殿,頃刻被低氣壓籠罩!
司馬南和曹任醇等人也一直在通宵假寐等消息,聞訊疾沖如電,司馬南聲音如雷鳴一般,接過明太子手上的訊報來來回回看了幾遍,驚怒交加,但急切道:“太子殿下,那咱們現在怎么辦?!”
明太子連眉目都猙獰扭曲了起來了,沒錯,他知道裴玄素正在做什么?對方要廢他的皇太子之位,并且估計證據鏈很快到位了。
明太子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驕傲如他,真要被對方褫革皇太子之位一刻,估計比死更難受。
并且更重要的事!
現在一切計劃都被大亂了,拖延時間失敗,而大面上,明太子是絕對不可能等到裴玄素的證據鏈全部到位去當朝宣布他入罪并奪取皇太子之位的。
只要這么朝會沒有召開,局勢匆急之下,一切都沒落到實地,只是太初宮那邊的自己的說法。
明太子麾下的將官兵士心理上還有退路。
這個非常重要的。
一連串收到急報,明太子刷刷翻看,既然拖延時間已經失敗,哪怕己方還未曾徹底準備到能達到的最周全,明太子也幾乎是毫不遲疑:“馬上替孤更衣!”
“黃達等人馬上開始妝造。”
“傳令下去,馬上突圍出城!”開始下令之后,明太子諸般情緒霎時壓下,神色冰冷凜然,他瞥一眼墻角滴漏:“卯時六刻開始行動!”
明太子語氣森然:“馬上飛鴿傳書西郊大營和繡水南岸!去——”
“是!”
半昏半明,燭火撲簌簌閃動,偌大的殿內氛圍大變,緊繃極致,一觸即發。
司馬南曹任醇等人領命后飛跑出去,后面趕過來的薛如庚等人也是,虞清鄭安一個飛快磨墨鋪紙;一個狂奔往側殿取出預留好最好的一籠信鴿。
明太子已經親自抬筆,飛快手書,并加以馬上動兵的暗號,加上他的印鑒。
連續一式書寫了多封,虞清鄭安飛快卷好塞進信筒蠟封火漆,而后填裝信鴿,沖出回廊,直接就在明太子窗外的面前放飛出去。
這是最好的信鴿,一松手,幾乎離弦的箭在半昏半明的晨光下直沖天際,分開兩邊,一南一北各自疾飛而去。
明太子也馬上在虞清鄭安等人的伺候下,迅速偽裝起來了。
……
裴玄素猜到明太子會馬上動兵出城,但局限于身份和立場,他并不能率先動作。
因為他是攝政大臣,代表大義和朝廷,在明太子皇太子身份還未曾褫廢之前,他不能先對明太子動手的。
他率先動手就是僭越和謀逆,估計明太子做夢都會笑醒。
只能等證據鏈全部抵達后召開朝會,或許明太子率先動手。
張陵鑒今日天為亮就得訊裴玄素折返東都了,他一宿沒睡著,匆匆往皇宮而來了。
此刻,兩人正站在福英殿的須彌座臺基上,天光朦朧,張陵鑒已經知悉了一切詳情和裴玄素的判斷了,面色沉沉。
但不等他說些什么,裴玄素突然說:“我可以提前召開朝會。”
現在還有一個多時辰顧敏衡就會帶著那名雜役到了。
今天是常朝,秋冬常朝卯時六刻才開始點卯。
裴玄素不能率先明顯動兵,但顧敏衡還有一個多時辰就到了,他可以提前召開朝會啊!
至于他為什么突然提前召開朝會,明太子自己想——彼此可以意會,呼之欲出。
他可以逼迫明太子更倉促動手!
把時間更掌握在手里一些。
……
裴玄素立即就吩咐下去,賈平往前朝奔跑過去,一連串的急令,福英殿幾乎馬上奔出空了大半。
張陵鑒也匆匆跑出去了,他這年紀,引得他的長子和近衛急忙追著跟上去。
裴玄素卻并未往召開朝會的太初殿而去,而是立即轉身,往最近的地道入口而去。
他和沈星并肩而行,只是走著走著,等旋開地道的那一剎剎住,他卻突然側頭看她。
裴玄素語氣突然軟和下來了,他瞅著她,小小聲說:“要是,接下來的大戰中,我有什么不得已為之的事情,你可不許生我的氣啊。”
“也不能有了芥蒂。”
他軟語小聲,很朦朧的晨光下,燈籠的光遠遠照在他的臉頰,他甚至有點撒嬌的樣子。
裴玄素現在越來成熟高位,他是個大男人,向來都要呵護寵愛沈星的,他真的很少有這個樣子。
主要裴玄素斷續做那個沈星前生那個夢,不說知道那人一生全部,也知悉了大半。
他知道,后期的勤王大戰過程中,沈星和那人因為三觀和種種血腥手腕,生了很多的嫌隙的。甚至有些事情,直到沈星前段時間釋懷之前,都一直存在她心里。
那人各種血腥,各種階段冷厲的軍令和手段,讓她難以接受,兩人甚至爭執過多次,直到沈星遭遇了外甥背叛,徹底失去了心氣,只覺索然,這才不大留意這些事情。
明太子麾下大軍情況很復雜,汝南伯等女官家人勛貴已經暗中倒向他。
但其實裴玄素這邊的太初宮大軍也是,情況也是非常復雜。
單一個寇氏,麻煩就多多,目前還不能處理。
倘若能將明太子堵死在東都城內固然最好,但假如不能,那么接下來的大戰過程中,他很可能要采取非常手段血腥手腕的。
他生怕和沈星生了嫌隙,這會兒先提前給她打好底。
地道門“唰”一聲打開了,兩人并肩快步走進去,后面的何平和大金飛快提著燈籠跑到前頭。
沈星側頭看他,裴玄素還一直一瞬不瞬有點小心看著她,沈星一下子聽明白了。
嫌隙?
沈星心尖不禁擰了一下,隱隱的澀痛,她一下子想起了前生。
“不會的。”
她認真回答他。
永遠都不會了,她也舍不得。
“有什么我們可以商量討論,甚至吵架的,但我們不要有嫌隙了。”
她已經做錯了一次,錯過了一次,她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沈星心里這么想完,馬上又想起先前發生的和裴玄素談話的、那人希冀的,她馬上就想,這應該不是“做錯”,但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了。
這輩子,她和裴玄素都要好好的。
兩人的感情不會再有芥蒂和嫌隙了。
沈星一下子情緒上涌,眼眶微微發熱,她馬上沖他笑。
裴玄素卻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心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氣,又心疼她,忍不住俯身,在她唇重重親吻一下。
“別難過。有我。”
別傷心,別難過,這輩子有我。
我會愛你一輩子的,和那個人一樣。
你就算對著我的臉偶爾想他一下,我也不會不高興好了,只要你別傷心。
沈星一下子聽懂了。
她一下子有點淚目,但她努力眨眨,不許自己露出一點哭的樣子,怕不吉利呢。
他飛快親了她的唇一下,迅速退去,她閃電往前追了一點,也親了他的唇一下。
兩人就這么一啄就分開了,卻喘息著看著對方,雙眼都很亮。
一切盡在不言中。
兩人看著對方笑,片刻,肩并肩快步往飛龍廄方向而去,以最快速度飛奔急掠。
沓沓的腳步聲,迅速消失在長長的地道。
東西皇宮,明面不動如山,暗地卻頃刻大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