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如今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局面。
裴玄素對未來何嘗沒有期待?不過跨出宮廊后涼風一吹,他唇畔柔情微笑便頃刻一斂,那線條濃深又精致的眉目重新被一抹沉沉的凌然所覆蓋。
裴玄素帶人沿著偌大安靜的朱紅宮廊快速折返懿陽宮,趕在寇承嗣之前看過神熙女帝,女帝狀態他甚滿意。
跨出懿陽宮的殿門之后,他站在高高的須彌座,吩咐:“把消息放出去,陛下危殆轉安,惜陷入昏迷之中,清醒期不知,可能昏迷時間很長,但性命無虞。另外,讓吳柏張程旻簡從應等人過來覲探陛下,讓張陵鑒也來。”
他不可能讓所有人都來覲探神熙女帝,以確定神熙女帝如今昏迷但穩定的狀態。天子至尊,皇家威儀,僭越大不敬的動作他當然不能做。
但張陵鑒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秦國公張陵鑒張太師這個太.祖皇帝昔年的首席軍師,耆老名宿,大燕朝傳奇人物,地位超然,這位的聲望和立場旁人難以企及,他覲探過后說出的話能服眾。連圣山海那邊的也是。
韓勃應了一聲,親自去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才忖度是先等待約見張陵鑒呢,還是先處理有可能存在的那張傳位密旨呢,梁默笙那邊的消息就來了。
“稟督主,我們這邊和陳同鑒的消息,酉時二刻,梁默笙下值離開了榮興宮的批紅值房,覲探陛下被阻,之后折返他的住處。”
“稟督主,陳同鑒那邊的消息,梁默笙回房之后,換了身普通內宦的衣衫,從他住處的出去了。他似乎走的地道。”
“我們的人跟上去,確實發現疑似梁默笙,他正往漱芳閣的方向去了。”
司禮監擁有批紅權,內閣和政事堂草擬過的奏章上呈帝皇批閱,要先在榮興宮的批紅值房過一趟。這是曾經神熙女帝用來分三省權柄的策略,因涉足政事和手握御馬監,過去梁默笙才能力壓趙關山成為權宦之首。
不過隨著裴玄素的一再躍遷攀登頂峰,早在神熙女帝駐蹕玉山行宮之前,梁默笙就被裴玄素壓下來了,并且差距越來越大。
當然,后者一直都還是神熙女帝的心腹。
裴玄素已經接手了女帝暗衛冊子已經一眾暗衛成員了,他立即就注意到,江元不見了。
那大概是領了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口諭任務了。
這個任務,裴玄素心念一轉,就八九不離十了。
至于和江元一同領了這個任務的,如無意外,就是這個梁默笙了。
裴玄素瞇眼,轉身,“那咱們就去會會他們吧!”
……
內廷與中朝相交的位置,長長的宮巷,時不時出現的一盞大紅宮燈和巡守的禁軍。
梁默笙微微低頭,手里攢著個裝樣子的書箱,快步往前走著,卻在拐往藏書殿的岔道位置,一轉拐進另一條黑乎乎的夾巷,把書箱扔了,快步往漱芳閣行去。
神熙女帝沒有后宮,內廷宮妃殿區本來就安靜,漱芳閣是戲臺子,現在這境況更是黑燈瞎火一片。
不過由于神熙女帝沒有宮妃,這邊毗鄰太監宮人居住的區域人進人出很多,晚膳時分大家行色匆匆,梁默笙混在其中一點都不起眼。
這個中年閹宦,手里攢著一團紙,快到時候,他塞進懷里內袋藏著。
——這是他和明太子那邊的人約定的送密旨路徑和目標地點。明太子那邊讓他拿到密旨后,走地道馬上送到蓮花海,并且把江元一起帶到。
這兩者都沒啥問題,這個江元,是肯定會護送密旨直到成功轉交的。
梁默笙推開漱芳閣半掩的門跑進去,小跑到戲臺東側層層疊疊粱枋的一個黑乎乎角落,仰頭小聲:“江統領,今天是第三天了,我們要過去了嗎?”
現在的情況是,神熙女帝昏迷,并且很可能持續長時間,頒布密旨不合適,那就該按照神熙女帝的口諭把這道傳位密旨送到明太子的手上。
粱枋上的江元沉默了一會,點點頭:“好。”
梁默笙臉上也長吁短嘆,仿也在為神熙女帝難過,實則心里破口大罵,這個江元簡直就是個頑石一樣的人物,不等梁默笙打開圣旨看看,他就劈手搶了過去,并且一直藏在這個漱芳閣之內,嚴格遵守神熙女帝的口諭。
梁默笙也不知道他把密旨放在哪里了,只能這樣和他默不吭聲過了三天。
江元應下之后,梁默笙暗自唾罵之余,心臟彭彭狂跳,心花怒放,因為他已經第一時間把消息遞給明太子那邊了,他將會成為簇擁新帝登基的傳旨功臣啊,這多大的功勞!
——因為神熙女帝當時以為自己會很快去世了,她的口諭是“朕若駕崩,或不豫昏迷,長達三天以上,你就將這密旨頒下去。尊朕為太上皇,讓皇太子登基。”
雖然梁默笙本人對神熙女帝是否能這么干脆利索釋下權柄存疑,但他還是一五一十把原對話都轉述過去了。
明太子也存疑。
但既然這么說,這道圣旨還真有可能直接解決問題的,非常重要,明太子遣張蘅功馮淵及鄭密等人穿地道來取,就在最近的藏書殿的地道口里面等著。
地道門一開,梁默笙江元攜密旨而入,后者連人帶密旨,將一網擒住。
黑魆魆的夜,宮墻朱紅濃深,江元答應一聲之后,直接從粱枋頂上跳下來,他也一身普通的太監服飾,然后梁默笙就跟著他去先取密旨的。
沿著漆黑的宮巷往前走,時不時遇上一個半舊大宮燈,和行色匆匆的宮人太監擦肩而過,最后江元把梁默笙直接帶到藏書殿去了。
原來江元把密旨就藏在地道口所在的藏書殿第二層,這里黑乎乎的,滿滿都是一層層大書架和書籍,非常好藏東西。
梁默笙心里呸一聲,趕緊跟上去,看著江元從深處一個書架的書籍后面取出用油布包裹的密旨,他急忙說:“好了,咱們下去了。”
江元點點頭。
這里距離地道口,也就一個鋪著紅地毯的連同兩層的木樓梯和兩段很短的路程,加起來也就二三十丈的樣子,不足百步,非常非常近,猶如咫尺。
黑燈瞎火,兩人快步往木樓梯方向行去,地道內張蘅功等人側耳傾聽,隨時等待。
可偏偏就是這個時候!
梁默笙按捺著急切激動和江元步下木樓梯,剛拐過轉角的時候,他身側的江元倏地眉頭一皺,剎住腳步。
梁默笙急忙道:“江統領,你這又是……”干什么了?
梁默笙住嘴了,因為他知道為什么了,月光泠泠,照在藏書殿正門方向的一整排大隔扇的窗紗上,映出來一排站在藏書殿外宮廊上看著殿內的黑影。
最當中的一個,被眾人簇擁,個子非常高,頎長挺拔,沒有戴冠,發簪束發,身上的披風被夜風鼓動無聲獵獵而飛。
梁默笙心頭一跳,他突兀想起,裴玄素披甲也是沒戴冠,僅發簪束發的,而這黑影和裴玄素的身形裝束非常像!
僅僅是一眼。
殿門“咿呀”一聲已經被推開,一眾身手不低的宦衛由趙懷義率領沖去,分開兩列,長刀出鞘;當中,裴玄素帶著韓勃張韶年等人自正門快步而去,冷冷抬頭。
這個梁默笙。
裴玄素和明太子血海深仇,裴玄素是絕不可能順當去三請三讓請明太子登基稱帝的,他必定要折騰么蛾子的。
這就與神熙女帝傳位明太子相悖逆,所以神熙女帝如無意外必然會給明太子留下傳位圣旨的。
裴玄素并不知神熙女帝悔疚下的慈母心有多少,但他絕對不允許出任何不必要的意外!
幾乎是門開一瞬間,趙懷義韓勃孫傳廷等人就動了,一躍而起,直撲江元梁默笙。
江元同時動了,腳尖一點,就要一躍而起!但趙懷義等人早有準備,騰身即拋出一個銀絲漁網,將江元兜頭罩下。
江元作為神熙女帝的暗衛首領,正值巔峰之齡,身手當世佼佼之首列,連裴玄素趙懷義等人都不能輕覬他。
而在這個時候,地道之內的張蘅功馮淵等高手耳朵一動,臉色大變:“不好了!”
百分百是裴玄素來了!
地道張蘅功等人立即把地道門打開,旋風般沖了出去。
梁默笙嚇得魂飛魄散,擋了兩下,滾地葫蘆般抱頭往滾到一邊,被幾個宦衛收到死死壓住,前者驚魂未定破口大罵,但沒有人理他。
裴玄素鳳眼一咪,但對東宮的人出現毫不意外,很久之前,他就察覺自己交給神熙女帝那封的六門閥將領名單似乎有泄露的痕跡。
——神熙女帝移駕玉山行宮,表現再剛強身邊熟知的人也對她身體的真實狀態有所猜測,心思浮動開始騎墻的人不會少。
裴玄素忖度了一圈,他很早很早就開始懷疑梁默笙了。
閹人有像趙關山陳英順韓勃他們這樣的,但也有斷了根之后一心只顧著自己有奶便是娘的,只是梁默笙是神熙女帝的床侍出身,他也是個能耐人,在眼皮子底下瞞過了神熙女帝罷了。
今夜的事實證明,裴玄素判斷一點都沒出錯!
戰斗短促而激烈,這個江元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驚怒交加,一劍挑飛漁網,進入混戰之中。
只是一開始由于人數原因,他被壓于下風,裴玄素親自出手,一劍挑飛他手上那卷油布包裹的密旨!
就在這個時候,地道門“唰”地打開,張蘅功馮淵等旋風般沖出假如搶奪大戰,鄭密等人緊隨其后。
江元一眼就認出鄭密了。
電光石火,猶豫一瞬,裴玄素挑飛他手上密旨一剎那,江元清喝一聲,用盡全力,把手往張蘅功那邊的方向一甩!
密旨拋上半空,油布“撕拉”一聲挑破成了兩片,系繩也斷了,明黃飛龍密旨如一匹長布分開拋起,短暫停留在最高點的那一瞬,江元不顧一起撲上去壓制裴玄素,裴玄素不得不返劍格擋刺向他咽喉的一著!
韓勃張懷義和張蘅功同時一躍而起,直撲密旨而去。
張懷義位置不對,沒抓到。
韓勃和張蘅功一人抓住密旨的一邊,同時使勁,“撕拉”一聲,長卷的明黃圣旨就從中間被撕成了左右的兩半,一人搶過一半。
雙方都非常憤怒,意欲奪回對方那一半,但雙方最后都沒能成功。
激烈的廝殺,叮叮當當,鮮血飛濺,張蘅功等人聽見地道門啟動的聲音,他們心知裴玄素也知道地道的,地道內門不少,一旦被對方困住在這里,就跑不掉了。
陳琦自地道口沖出來,“這閹狗的人從地道過來了,快走!”
張蘅功等人大恨,卻不得不撤走。
不過在劇烈的纏斗當中,雙方也匆匆看到過對方那半張的圣旨的大概內容了。
——神熙女帝大約認為自己馬上就要駕崩,圣旨上寫了“朕若不豫危殆,著皇太子登基,可尊朕為太上皇帝矣。……”
可現在,神熙女帝已經“穩定下來了”,不至于危殆,尊卑孝道之下,裴玄素這邊也能掰扯的。
這才是張蘅功等人決定放棄的原因。
東宮一行人互相掩護,直接丟下梁默笙,匆匆遁入地道之內,持半張圣旨離去了。
藏書殿之內,書柜翻側書籍傾瀉一地,狼藉一片,燈已經點起來了,江元和梁默笙也都已經被制服。
裴玄素瞥了一眼地道口,沒有吩咐韓勃等人再追,大家熱汗騰騰呼吸粗重,趙懷義急忙呈上剛才激戰中韓勃拋給他的半張圣旨,裴玄素淡淡瞥了一眼內容,他拿的是有蓋璽的下半部分,“燒了。”
賈平馬上還劍入鞘,端了個火盆來。
趙懷義便將半張密旨投進火盆里,當眾就給燒了。
裴玄素自火盆收回視線,瞥了江元和梁默笙一眼,后者一個憤怒一個色厲內茬,都被堵了嘴。
裴玄素已經命人把竇世安叫過來了,梁默笙這樣一個私通東宮的蛀蟲,不需要繼續存在了。
不過梁默笙有明面身份,裴玄素剛接手大權不久不欲給人內訐的詬病之處,就讓竇世安過來處理。
至于江元,裴玄素吩咐:“押下去,我稍候親自審。”
他這趟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江元了。
江元被趙懷義和韓勃卸了關節,親自押下了,帶著人呼啦啦去了。
沒多久,竇世安也趕到了
這事兒到了尾聲,地道門打開,方才下地道的宦衛魚貫而出,結果并未出所料,未能堵住張蘅功等人,后者飛速殺出去了,沿著地道很快遁離。
竇世安和羽林衛副指揮使張鱗破口大罵,當場就提著梁默笙去了。
……
兩儀宮,燈火通明。
明太子接過半張圣旨,陰沉著臉,張蘅功等人愧責上稟并跪地請罪,被他揮手叫起了。
明太子已經聽完張蘅功稟的另一半圣旨大概內容了,他臉色沉沉如雨,冷冷道:“果然就算傳位都不讓我痛快。”
他冷嗤一聲。
明太子直接把半張圣旨擲在地上。
這張圣旨只剩下一半,已經沒大用了。
但即便全張圣旨都拿到手,目前也發揮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隨著神熙女帝傷況穩定陷入昏迷的消息傳實,這是對東宮最不利的局面。
神熙女帝占著帝位,明太子手持太.祖遺旨,朝堂皇城和東都城外仍處于兩軍對峙的局面,持續時間越長,東宮位置其實就越尷尬。
只不過,神熙女帝還剛剛昏迷,現在還不適宜有其他明面上的大動作。
國朝情況復雜,天子之位,不是硬摁著就能坐上去了。
他是皇太子,只差最后一步而已,就能順利成章。
明太子垂眸,心念轉了轉,抬起眼睛。
他冷冷道:“把這東西撿起來,收好。”
將來也不知會不會用上,半張,多多少少也可能有用。
虞清急忙跑過來,把半張圣旨撿起,用匣子裝好,收進暗格里。
……
雙方很快就斗起來了。
先是輿論戰。
裴玄素從偏殿出來后就密鑼緊鼓,一直都沒停過,把半張圣旨燒了,梁默笙交給竇世安去處理之后,他立即就往外放了消息。
——少帝是明太子殺死的,太.祖皇帝從未秘諭明太子兵諫弒母,水道水閘和太祖遺旨等一應事物俱是明太子私下殺死少帝后,自少帝手中偷奪而來的。
換而言之,即是明太子弒兄,大逆不道大不孝矯詔謀反弒母了。
明太子麾下勢力組成絕非無懈可擊,而尤其是軍中的絕大部分將領和兵士,他們心中穩定的最大的因素,就是這場兵諫說破大天也不是謀反,他們是奉太.祖圣旨的。
另外,這是動搖明太子的立身根本了。
皇太子,太祖嫡.子,國朝名正言順繼承人,就是明太子此刻最重要的立身根本。
矯詔,弒兄,少帝乃太.祖親傳扶持上位的,悖逆了父皇;加上大逆不道謀反、弒母。如果這些罪名全部砸實,明太子將立即成為罪人,皇太子之位立去。
明太子冷哼一聲,他早有準備,立即反擊,也放出了流言——裴玄素下藥,致使神熙女帝昏迷不醒,閹人亂國竊權。
兩邊立即澄清,明太子這邊,他是太.祖嫡子,唯一可能在神熙女帝手底下不遭殃的兒子,少帝若出事,太.祖皇帝將遺旨之事托于他之手,也說的過去,畢竟也合情合理。
裴玄素這邊澄清更簡單,半朝文武,伏跪接旨,還有皇帝當面口諭,神熙女帝神志清醒的。
裴玄素和寇承嗣接的旨,甚至是敕命。所謂敕曰,也就是皇帝親自擬旨的,詔曰則是則是中書省或翰林擬旨的。三道圣旨已經昭告天下,原件甚至是神熙女帝親筆的。
輿論紛紛,城里城外,軍中民間,一時議論眾多,大家眼花繚亂。
包括朝堂和城外兩邊軍中的將領,所有人撲朔迷離,屏息中,這大家都知道兩宮是在互相攻擊,都不好信,但又情不自禁屏息,保持密切關注。
包括蔣無涯。
消息傳到西郊駐扎的京營大軍中,他深深呼了一口氣,這一則接一則的消息,他搖搖頭,很明顯現在是輿論攻擊戰,不必聽。
父親戰死了,本來他不用死的,但他還是做出這個選擇——直到目前,這邊蔣無涯麾下的京營將領都依然在驚詫議論著蔣紹池的立場以及與神熙女帝的關系,這個蔣無涯也無話可說,只能裝不知道。
但父親之死,作為兒子,蔣無涯心里依然很難受。
但他現在的立場,連送葬守靈的都沒有辦法。
陳清游他們私下沉重和他說了節哀,蔣無涯表面還好,但私下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唯一有些慰藉的,是他很快就收到消息,沈爹和沈星親自出城,出面給蔣紹池等一眾戰死的將領安排收葬。
蔣無涯知道沈家父女是為了他爹去的,總算有個他能放心的人主持父親的喪事了。
思及沈星,他心里酸酸澀澀的,又想起父親和神熙女帝,還有早逝的母親,他難過又復雜,終究長長呼了一口氣,壓下哽咽。
再出來,他面上已經看不出什么了。
……
說來,沈星父女及沈云卿能出城,還是因為張陵鑒的一系列舉措。
萬壽節玉山行宮事變當天中午開始,東都就全城戒嚴了,到今天已經第六天了。東都有富戶有貧民,后者其中很多家中是沒什么存糧的,一般每隔幾天就要買一次糧食家庭并不在少數。
東都城內百萬百姓,占比并不少的。接續戒嚴不讓出門,這些人就要餓死在家了。
于是張陵鑒下令放開部分限制,東都七十二坊,每坊都猶如一個小城的,現在坊門除了每天糧食和菜肉運到開啟之外,其余時間一律繼續保持戒嚴狀態般緊閉著。
東都糧食不缺,就算戰事圍城狀態也能供全城吃幾年;水也不缺;就是菜肉有缺,秋菜才已經開始儲備,倒能供應大半個月,但不長久;肉的話除了各坊養殖的店鋪和居民家中零星自養的,其他都沒有,缺口最大。
張陵鑒飛鴿傳書永慶、梓縣兩個縣的縣令,讓其集中收購和宰殺了之后,挑選人員用板車騾馬車等運抵四面城墻的中部,不許靠近城門,違令者殺。
之后用吊板滑輪,把這些肉菜吊上去。
東都百萬百姓,日常需要的肉菜量其實很大,但現在也不管這些了,每坊分得少量,由坊內衙門安排每戶人頭隔日購買,勉強供應一點,大家堅持過這段時期。糧食的話東都城內就有,量就正常。
坊門不開,居民不得擅出,但坊市內就可以正常生產工作。
當然,絕大部分有些儲蓄又膽子小的,匆匆買了糧油就回家閉門不出;但也有膽子大的,去酒樓茶肆高談闊論去了。
沈家父女叔侄要出城,沈星拿著腰牌去尋著了張陵鑒,張陵鑒就安排他們往吊肉菜的城墻位置去了,由這里下去。
沈家父女叔侄都很記人好,不然不會走這一趟,尤其沈星,她最記得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蔣伯伯在她每年生辰前一兩月都會給她送生辰禮物,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但卻可以看出認真挑揀過,是外面小孩子玩的玩具小風車之類,很結實又材質普通,盡可能哄她開心又不給她家招人眼。
蔣伯母已經沒了,只能是蔣伯伯挑的,一個大男人武將軍漢,可以說非常有心。
沈星整個童年時光,有過的玩具只有這些,她最記得小小的她躲在屋子里,開心捧著小風車小匣子,和景昌偷偷在家里玩兒,能玩一整天。
玩夠了就給二姐,讓二姐幫他們藏起來,以免別人到他們房間里被發現麻煩。
她吮著手指,仰頭看著,二姐藏完跳下來,摟著她告訴她不能告訴別人,問她知道了嗎?她偎依在二姐懷里,嗯嗯點頭,她懂的。
所有沈星哪怕沒見過蔣紹池幾次,她聽到蔣伯伯去世了的消息,還是很傷心。
二姐景昌和爹也是,不過由于景昌跟著梁徹正在做事,沒法來,就她和沈爹沈云卿一起去了。
沈星他們拿著張陵鑒簽發的手令,由一名張家家衛陪著往南邊城墻去了,出城忙碌去了這個不提 。
沈星臨出發之前,給裴玄素傳了口訊的。
口訊到裴玄素那里的時候,裴玄素也已經換了五城兵馬司的微服,準備私下出宮去了。
這個事情,沈星和他說過,他還命孫傳廷去親自安排了隨扈,并已經叮囑過沈星不要久留早去早回了,因此也沒說什么,只囑咐了兩句便作罷。
裴玄素手上的事情相當緊湊,隨即就無聲離開了宮門,佯裝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快速行走在坊與坊的大街之中。
太初宮底下的地道,追截過張蘅功之后,既然這地道已經被明太子摸透,裴玄素直接下令封掉——把和兩儀宮那邊的相通地道全部封掉,宮內和通往宮外的地道門也封了將近九成九。
皇城內大大小小的門其實很多,有不少還通完飛龍廄青儲池等地方,控制了整個西皇宮,想避開圣山海的監視私下出皇城,其實并不難。
黑魆魆的深夜,沓沓的馬蹄聲,韓勃問:“哥,我們去哪?”
坊與坊之間的大街仍然處于嚴密戒嚴的狀態,但還是有人馬騾車時不時行走的,第一個是五城兵馬司——他們是負責城內戒嚴的主力,五城兵馬司已經被張陵鑒拿下,臨時接掌的事老將鄭凜,這頭發花白但依然威風凜凜的離休老將很快把五城兵馬司理了一個整整有條,不管五城兵馬司底下的官兵原本是那邊的勢力,反正誰也不能靠近城墻及城墻邊緣的坊市,違者立殺。
五城兵馬司負責大部分城內巡守戒嚴,然后分出一大半的人和城頭肉菜以及糧城那邊接洽,不斷往各坊運糧食肉菜。
量很大,又重,工作量很大,晝夜不停,才勉強分配運抵到位。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裴玄素一行在坊間大街中行走,一點都不突兀。
自玉山驚變至今,裴玄素終于一躍而起手掌大權,獲得了一個大階段性的勝利,東西提轄司和宦營私下很多人都激動的淚灑滿襟,他們終于做到了嗎?
現在就差最后一步了,和圣山海劍拔弩張之際,還有一個寇承嗣。
韓勃等人激動亢奮,硬是斂下,不過私下的臉上神態和語氣都還是能看出幾分。
他們現在是一腔激動,眾志成城要干倒明太子。
裴玄素很沉著,他吐出一句話:“先去找張太師。”
現在已經八月了,仲秋的夜風已覺寒涼,韓勃趙懷義張韶年對視一眼,還有馮維孫傳廷他們,大家深吐納幾口氣,按捺下激動的情緒,凝神觀察左右;前面的賈平帶路,一行人沓沓快速往張太師臨時休憩指揮所在的五城兵馬司衙門而去了。
張陵鑒年愈八旬,不過身體很好,從懿陽宮出來,思忖過后,他還是按照裴玄素所想,把神熙女帝狀態的話給放出去了。
回到五城兵馬司后,他并未休息,詢問過城防和各坊糧菜運輸分派情況下去,他在原五城兵馬司指揮使任東鄂的大書房心事重重思索,緩步皺眉踱步。
這個時候,外面傳報,裴玄素微服來了。
張陵鑒不禁眉心一蹙。
但裴玄素都已經到門口了,他沉默片刻,只得讓人請進來。
裴玄素一身普通的五城兵馬司百戶甲胄,頭戴配套的黑紗百戶官帽,穿戴普普通通,但白皙的微微幾分蒼白又陰柔艷美的眉目,這個攝人又凌厲的權宦,緩步而來,分賓主坐下,頎長身姿,卻誰也不能不把他當回事。
哪怕張陵鑒。
偌大的正堂,燈燭明亮,除去老將鄭凜和彼此幾個貼心心腹之外,其余人都已經全部屏退了。
張陵鑒不動聲色打量了兩眼對方,后者姿態淡淡,坐下后轉了轉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張陵鑒眼瞼動了下,他皺眉問道:“裴太師此來,不知是何故?”
和張陵鑒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也不需要廢話了,裴玄素單刀直入:“少帝之死存疑,東宮弒兄、矯詔謀逆,不臣大逆弒帝殺母,我欲查證,還請張太師作公允見證,以待宣告朝堂和天下。”
這件事情,是明太子立身根本。
一旦查實,裴玄素將可以立即代天子下詔,廢去明太子皇太子之位。也就是說,只要一查實,這樣的罪名,明太子將馬上失去繼位資格,淪為罪人。
張陵鑒聞言不吭聲了,他并不愿意,不管明太子是否殺少帝奪的太祖遺.旨,他都是太.祖皇帝的尚存活的唯一子嗣,嫡子,現在神熙女帝也默認傳位給他了。
但裴玄素緩緩說:“若是真,這個國朝,汝等跟隨太.祖皇帝血戰南北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難道就要交予這么一個弒兄、逆父、殺母不孝不悌的瘋狂之輩手里嗎?”
后面這些話,裴玄素說得非常緩且重,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張陵鑒的心坎上,后者不禁煩躁地站起來,皺著眉頭在室內來回踱步。
是的,明太子這樣行為確實讓張陵鑒很不舒服。
但他更厭惡寇承嗣!
作為太.祖皇帝的親信股肱,雖分主臣,但敬重有加稱兄道弟多年,他是從來沒考慮過那群姓寇的繼承楚氏江山,這和神熙女帝本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們這群老東西對寇家都很厭煩。
只是秦欽司馬南那些人更偏激,思想立場也不一樣罷了。
裴玄素適時道:“寇承嗣其人,”他搖搖頭,言簡意賅一針見血,“我與他不可共存,想必以張公之智,必想通透。早晚……”
“寇承嗣不配!”
裴玄素需要爭取張陵鑒,兩人都是太師,各有立場和千秋,說到實權封位,對方現今不及他;但要說聲望和威信,張陵鑒超然本朝,兩者是沒法比的。
正如裴玄素讓人請張陵鑒來覲探昏迷的神熙女帝,他要少帝這件事進攻明太子,絕對不能少了張陵鑒的存在。
裴玄素也站起來:“屆時,在楚氏宗室,找個合適的,年紀小些的繼位者,承祧宗廟。張老以為如何?”
張陵鑒霍地剎住腳步,他回頭瞄了裴玄素一眼,這個閹人,年紀小些?他當然懂對方的心思。
但這個都是后話了,現在說這個太早了。
現在裴玄素已經把話題挑到這個地步了,不孝不悌弒兄殺母,更重要是明太子重出以來的種種動作舉止,他心里確實挺膈應的。
楚氏宗子,張陵鑒不禁心中大動,他抬目瞅著裴玄素,后者眉目陰柔而淡淡,一派如常。
張陵鑒心中忖度片刻,他道:“好!”
“老夫答應你。”
裴玄素在五城兵馬司大廳快步而處于,在后面的官兵出衙的側門重新上馬,夜色中,沓沓離去。
不過臨出門之前,他最后回頭望了一眼,卻從懷里抽出一封用了火漆的短信,給韓勃:“去給張陵鑒。”
如無意外,明太子也會遣人來的。
現在,端看誰棋高一著了。
“駕!”
韓勃接過短信,飛速折返,數十息就重新回來了,沖裴玄素點頭。
裴玄素一夾馬腹,迅速帶人離去,一行人很快沒入夜色之中。
……
裴玄素回來之后,就在皇城北端的飛龍廄,馬上審江元。
飛龍廄這邊早已經清了一個青儲倉庫,上下兩層,作為一個進出據點。
江元就在底下那一層地窖,已經加了精鐵柵欄,充作營房。
不過江元仍被卸了重要關節和捆著,裴玄素令人打開柵欄門,太師椅搬到偌大的精鐵柵欄內部,他不疾不徐坐下,旁邊還有一張方桌,張韶年親自捧了幾本冊子下來放下。
江元已經被卸下面巾和日常暗衛偽裝,是個二十六七年紀,高大沉默面相靦腆的小伙子,此刻怒目而視:“裴玄素,你沒有遵旨!”
裴玄素隨手撿起一本冊子翻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笑笑:“可陛下必死要對付九皇子嗎?等明太子登基就來不及了。”
江元憤怒,但這個暗衛統領小伙大約不怎么會罵人,還有一點口吃,來來回回罵兩句,并沒有罵臟話。
裴玄素不禁目露幾分惋惜,江元伸手高絕又忠誠,他很喜歡這樣的人。可惜啊,神熙女帝最后給江元這么一個任務。
現在,神熙女帝已經把暗衛都給了裴玄素手上了。
這隊人,也就十幾個,但裴玄素頗為重視,目前暫時留在懿陽宮繼續保護神熙女帝。畢竟神熙女帝的安危非常重要。
可惜,江元接了這個任務,經歷過這些,裴玄素就不能放他回去了。
并且,裴玄素有些事情要審一審曾經作為神熙女帝暗衛統領的江元。
裴玄素居高臨下,由得江元罵了一陣,他淡淡道:“你就那么忠心?不會為剛被處決的那些同伴傷心嗎?”
裴玄素懷疑,神熙女帝也查到一些少帝是被害而非自縊,明太子殺死少帝之后奪走水閘水道和兵諫遺旨相關的一應東西。
因為曾經是暗閣成員,徐景昌能辨認出神熙女帝貼身暗衛那隊人,他奉裴玄素之命跟著梁徹旁觀過,后續稟裴玄素,說少了好幾個人。
另外,薄薄的暗衛名冊是新抄的;另外梅花內衛的一大摞名冊也是新抄的。
裴玄素是個聰明人,要是直接撕毀冊頁,他很可能根據前后順序的蛛絲馬跡輕易猜出些什么來。
所以神熙女帝把一起都重新抄錄,舊冊子都銷毀了。
神熙女帝都這個境況了。
裴玄素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測,神熙女帝也在查,并且她已經查到什么了,如果不是明太子動手,估計她很快就要用這一點對明太子發難了。
不過神熙女帝垂危那兩天,改變主意,匆匆銷毀查到的東西和經手的知情者。
裴玄素這一句輕描淡寫,但江元瞳仁劇烈收縮,呼吸受情緒影響陡然一屏。
裴玄素淡淡一笑,很好,有答案了。
他俯身笑:“讓我猜猜,女帝陛下初初登基,必定嚴陣以待,不管戍守宮禁皇城的,抑或通明宮這個廢帝幽禁偏宮的。”
地道,神熙女帝是知道的,肯定防,這個通明宮是她特地挑出來,地下沒有地道的。
當年負責看守廢帝的禁衛軍中,肯定有人和明太子暗中串聯,把他放進去殺了少帝。
還有這個水道水閘、太.祖遺旨這么多的東西和信息。
少帝又不知道自己會被廢幽禁通明宮,太.祖遺旨這些東西肯定不在通明宮內的。
少帝和明太子這對兄弟恨仇斑斑,裴玄素以己度人,少帝大概死也不會給明太子作嫁衣裳的,所以少帝不會說。
但是吧,從少帝薨逝到明太被廢又重新出山,也就十來年時間而已。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還得減去明太子初初被幽禁賓州行宮與外界無法聯系怎么也得一兩年。
重新私出后,收攏人手也需要時間。
之后,又是龍江之變,有是水閘水道,又西軍和彭州等五衛所,又門閥,以及其他未曾暴露出來的布置。
這時間也太緊湊了。
裴玄素因此非常合理猜測,明太子殺少帝的同時,已經比較明確得悉太.祖皇帝的這兩項布置的消息了,不用再一點點去模糊不清根據蛛絲馬跡去一點點查了。
少帝不會告訴他。
那就肯定是從少帝身邊伺候的人和囚禁在詔獄的心腹得到的消息。
結合神熙女帝雷厲風行以及對少帝一種朝中的親信的緊迫盯視和辣手。
裴玄素認為,明太子還是從少帝當時幽禁通明宮內身邊伺候的少量心腹和近衛獲得的消息。
少帝的心腹親信,肯定不會輕易開口的。
通明宮內暗殺少帝,需要速戰速決,馬上離開,也沒有審訊的條件。
所以,明太子必然是把人偽裝一下,帶出通明宮后,私下再嚴刑拷打的。
一個不保險,兩三個,三四個甚至更多也不無可能。
潛進通明宮,又帶這么多人出來,哪怕少帝“自縊”時神熙女帝已經登基一個多月,大家神經稍微放松一點,也不是普通軍士能做到的。
起碼得是個隊長以上吧,禁軍隊長帶的人比京營少,也有五十。
裴玄素俯身:“姓李?姓陶?姓姜?姓孔?……”
但這次江元連眼睫都沒有動一下,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不知道你說什么?”
裴玄素挑眉,端詳江元片刻,直起身:“不知道就算了。”
這個問題他預估江元不會回答。
第一個問題。
他已經得到答案了。
江元這樣的人,能被神熙女帝放在身邊當暗衛統領的,哪怕凌遲加身估計都不會吐口。
裴玄素審他,只是為了印證霍少成的話罷了。
裴玄素起身,淡淡吩咐:“灌麻沸散,暫時留幾天。”
他轉身,直接快步上了臺階,起身出了倉庫,直接往另一邊的一個值房去了。
月光幽幽,宦衛林立,值房的東墻下,站起一個很矮小的身影,那是個男人,兩鬢灰白,手指彎曲,背部微駝,看起來十分滄桑貧苦力工四十多歲的模樣,但這人是霍少成,今天才三十一。
霍少成身側是何舟,何舟親自帶人把霍少成和霍少成給他們的三個人偷渡進來了。
何舟身側是三個高矮不一的人,身上多處陳年舊傷,服用過烈性的聾啞藥,不過由于當年被霍少成搶救及時找了好大夫,挽回了一部分。
霍少成嘶啞:“我把這三個人都給你,你能替我復仇嗎?!”
他激動不已,甚至流了淚,雙目充血通紅,雙手在戰栗著,死死盯著裴玄素的臉。
裴玄素點頭:“竭盡我之所能,因為,我也要復仇!!”
這句話一出,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霍少成的心頭,他的眼淚嘩一下就下來了,“好!好!”
他這輩子所有輾轉,都是為了復仇。
“人我都給你!”
……
沈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蔣紹池一死,神熙女帝重傷昏迷不醒,蔣紹池的身份處境多少有些尷尬。裴玄素現在是太初宮勢力之首,圣旨昭告天下的三公和攝政首輔,明面上掌天下之權,實際上也是太初宮掌權魁首,沈星是他的未婚妻,沈星出面,蔣紹池因為蔣無涯而變得有些尷尬的位置,就立時消弭。
冰鎮裝殮,設靈和一體安葬,有了沈家父女叔侄主持,一切待遇都提升回來,也不用他的親信舊部難做。
蔣紹池的副將十分感激,因此還安慰了沈星,說蔣紹池是自己選擇的,臨終也微笑安詳,讓她不必太傷心難過。
落葬了,也算蓋棺定論了,求仁得仁,小姑娘只管釋然,你來就很好了。
副將心情復雜,沈星也深深吁了口氣,說得也對,她稍稍代入一下,難過了一陣,到底也釋然了很多。
兩人都默契沒有提起蔣無涯。
沈星給蔣紹池敬香默念,忙忙碌碌到半下午,她就回去了。
裴玄素擔心她出城,明太子會對她做些什么,這個她知道,因此她也沒有久留,過了中午,便收拾回去了。
沈爹會留下來主持全程,沈云卿再陪一陣,沈星給他們留夠了足夠的護衛,便踏上歸途。
迎著金燦燦的秋陽,東都百姓見多識廣,膽子都大,除了戒嚴的區域,郊外大多已經恢復正常生活出行了。
酒館茶棚,格外火爆,到處都是議論紛紛陛下重傷昏迷以及裴太師攝政掌朝的事情,以及如今兩宮對峙的局面。
沈星緬懷了一陣蔣紹池,又望西郊圣山海大營蔣無涯所在的方向,注意里很快就被這些竊竊私語和高談闊論給吸引住了。
裴玄素從前按捺著一直沒有真正動手對付東宮,因為他沒有真正收益,但他暗地里卻不是什么都沒做的。
包括霍少成,沈星都是知道的。
也不知現在怎么樣了?
她心頭一緊,立馬就帶著鄧呈諱徐芳等數十人快馬往菜肉南城墻的位置回去。
沈星七拐八拐,來到飛龍廄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間。
落日余暉,血樣殘紅,風有曬了一天的燥熱,也有秋的泠泠涼意。
沈星回來的正好,正好趕上了裴玄素議事。
裴玄素很忙碌,也是為了等待明太子那邊的動作以及張陵鑒,他把議事的時間點放在傍晚。
非常隱秘的地方,青儲倉這一大片現在已經清空沒人了,高高的青儲垛也擋住了很多東西。
偌大的值房內,已經匆匆灑掃過,搬過椅案等物。
裴玄素回來之后,又去看了江元一次,不過結果還是一樣,他吩咐人把江元運走,小一刻鐘,竇世安等人到了之后,他才折返上來。
他直接了當:“根據硫鐵礦的遠距離勘察和江元旁證,霍少成說的應當都是真的。”
“那三個人,就是當年明太子從通明宮殺廢帝之后,把后者身邊的心腹偽裝運走大半的目擊證人。”
霍少成被何舟逮住之后,一開始是除了兩幅總圖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的。
后來弄清何舟等人身份之后,他突然說要見裴玄素。
然后,給了裴玄素這三個人。
這么些年,霍少成東奔西走,于給他們霍家翻案一事毫無收獲,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他初初逃離霍家抄家現場,霍家后來全家人頭落地,他不甘憤恨圍著東都內外不停地跑的那兩年,他有一次收獲了一下很意外的東西。
那是在廢帝自縊之后三個多月某天。
那時候,霍少成天天盯著廢帝,后來他被神熙女帝廢了,他簡直想仰天狂笑。
那兩年,他也留意過太.祖皇帝另外一個兒子的。因為他認為章懷太子登基后,必會對明太子動手。霍少成甚至曾經想過,把消息透露給明太子,讓明太子用來反殺章懷太子。
所以在霍少成兩三年的時間著意留意之下,他是發現了明太子親信的幾個據點的。
誰知后面變化竟然成了這樣。
然后吧,他觀望的期間,意外發現了明太子手下某個親信的一個據點,運了一些人北上。
他當時也沒有明確目標,就隨意跟上,誰知遇上有人伏殺那隊人。
混亂奔逃中,霍少成暗中搶下了這三個人。
在治愈了這三個人的聾啞之后,他得悉了這件事情。
霍少成也在座,他坐在桌末,嘶啞的聲音如同老叟:“明太子在北邊的鄞州東的燕山里,有個硫鐵礦,他私挖硫鐵礦已經很多年,冶煉之后,賣出了大筆的巨資。”
明太子事后,當然不會忘記處理當初經手的或目擊者。但為什么三人在內的這批普通軍士并沒有死了呢?因為壯年挖礦男丁也是不好找的,拐騙擄掠也不是那么好辦的,這些軍士想辦法弄下來之后,確定不會寫字,直接灌了烈性聾啞藥拉去挖礦。
霍少成為什么這么蒼老猶如苦力呢?為了復仇,這也是個狠人。
因為這三個偶然的人,霍少成最終發現了這個硫鐵礦。他之所以這么蒼老猶如力工,是因為他混進去足足挖了五年的礦。
于是,霍少成終于獲悉了明太子的一項秘密。
霍少成嘶啞:“這些巨資,那人用來收買朝堂和地方的文臣武將,特地南都一帶的附近官將和鈔關衛所,南都應京很可能已經成為他的老巢了!”
南都應京,在東都往東南大約六百里左右的位置。
那是太.祖皇帝南方稱王之后很多年的都城。北有東都的京畿盆地和平原,南有應京盆地和平原,都是接近四面環山,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入關一馬平川,出關后水路二路交通暢順,政令無阻,都是非常適宜建都的地點。
不過于大燕朝而言,東都京畿盆地要更合適一些,因為這里就舊朝故都,前朝的皇城所在,也更接近大燕的中樞位置。
所以南北大戰結束之后,太.祖皇帝就把京師遷往東都了,讓原來的應京成為陪都。
霍少成沒日沒夜被鞭打挖礦,花了長達五年的時間苦苦潛伏,他終于弄清了一些重要的秘密。
硫鐵礦不弄兵刃,直接煉成原鐵,之后售賣出去,歷年來獲得的巨資,明太子都用來有針對性地對付他看重的目標官將,用大錢搞了各種把柄拿著。
當時裴玄素一聽,這確實是明太子慣用的手段。
這些把柄統統與錢相關,而這些錢都是私挖的硫鐵礦私煉后變賣獲得的。大燕沒有私礦,私挖國礦,族誅的重罪!
“明太子有一部賬冊,這部賬冊一式有多少份我不知道,但硫鐵礦值房最底下就藏有一份。我看過,但帶不走。”夏天曠工都是光溜溜的,他窺視了長達大半年,唯一找到的機會就是那個。
霍少成忖度過后,沒有打算取走。
“但前年之后,來了幾個高手管事,還有機括師,那本帳部應該換了位置。”
明太子出山了,由暗轉明,在出山之前,他把人手和手上的東西重新調配調整。
霍少成記憶力非常之好,他甚至默背了賬部上的一部分名字,并且他非常聰明,很快就判斷出南都應京師重點,他專門背著一塊。
回來后,他就跑了,煽動曠工暴動逃跑,他佯裝被箭矢射殺栽進河里,匆匆下山之后,找個地方把這些名字都默寫下來。
并已經連同那三個人一并給了裴玄素了。
裴玄素面前的大案,攤開了一張非常大的大燕輿圖,其中密密麻麻地,在對應的位置寫上官將的名字,幾乎把南都應京一帶寫成馬蜂窩。
另外,應京往南,就是南方十一門閥了——沈星前生門閥之亂的主角,現在還沒處理。
他根據沈星的記憶,和他自己的判斷,把這些門閥也用線和應京牽連起來。
室內已經點燈了,但不想引人注意,并沒有點太多燭,燭火搖曳,室內有些昏黃,裴玄素端坐在上首的太師上,在場不僅僅有韓勃趙懷義等已經漸漸由激動不知不覺變嚴肅的自己人,還有沈星,以及吳柏、竇世安、簡從應、房載舟等原來太初宮高層官將并且是裴玄素查過忖度過不管從利益還是立場都不會背叛他的。
所有人,政治敏感度都非常高的,大家的神情已經非常嚴峻了。
但裴玄素要拋下的雷,還不止一個。
“很久之前,在虎口關事件過去后不久,我就開始查昭獻太子。”
也就是明太子的親大哥。
裴玄素從大獄里九死一生之后不久,他就開始查。因為他那時候就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和舊檔,確定了明太子又不少勢力繼承自昭獻太子。
裴玄素是閹人,他要查宮中和各部衙舊檔,有這旁人沒有的天然便利。
這么費盡心思內外摸查下來,還真被他查到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
“昭獻太子薨逝的前一年,太.祖皇帝和陛下爭斗劇烈的這兩年間,武德二十一年,昭獻太子好幾個親信都離開了東宮,要么辭官,要么犯了點小錯,全須全尾離開了。”
“之后,他們去了南北的嵩明、松州和燕北三大書院,當了夫子。后來,還有一個成了山長;其他的也在書院舉足輕重。”
都是學富五車又因為前情舊事對昭獻太子忠心耿耿的親信心腹啊。
太.祖皇帝一登基,就重開恩科為朝選材了。
從前朝開始,就科舉取士,大.燕武德年間,達到巔峰。
大江南北,學子書院無數,然其中以南方的嵩明、松州書院為魁首,北地的燕北書院為北地魁首。
這三個書院,為文壇之魁,學林巔峰,地位超然,每科都都多人中進士被授官的。
“三大書院,從不參政,但這三人進去之后,大約就不一樣了。”
昭獻太子也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他為了他的懵懂的幼弟憂心忡忡,部署下這一筆的棋子。
裴玄素的人細細地查,很快查出蛛絲馬跡,這三名大士進入了書院,一開始專挑貧家子發掘培養;之后地位上去了,富的貴的,也不乏之。
后來明太子真正出山,這里面有部分的人暴露出來,正是明太子的黨羽。
“二十多年的時間啊,這三個人也確實眼光超卓,選中的都是能讀書又有能耐的人。”
老師、同年、同窗,這些本來就是互相扶持,文官之間的重要關系網。
裴玄素左手邊另有一張樹狀圖,里面是沈星和董道登根據陸續的訊報,整理出來的。
密密麻麻,枝繁葉茂,從各地的低中高官員到朝廷的各部各品級都有。太.祖皇帝至神熙女帝,歷年間多次震動,讓很多青年官員比正常速度要更快上位。
甚至,按這個圖,目前太初宮裴玄素這邊以及寇氏勢力之下,都有好些。
吳柏等人拿過樹狀圖去看,互相對視不敢置信,因為當中甚至有他們認識的人甚至學生。
他們知道兩宮陣營必有互相滲透,但從來沒想到,有這么多,是這些人。
所有人都震驚,一下子啞然屏息。
但裴玄素還沒說完,除了文官,還有武官:“很早之前,我有這么猜想過,明太子既然有政變兵諫之心,那他會不會再有一個兵諫失敗后的備用計劃呢?”
畢竟,就算用了水道和兵諫,神熙女帝也不一樣敗北的。
假如沒有成功呢?明太子有預想過嗎?
結果,是有的。
文官這個暫不提了,書生造反,十年不成。
關鍵是,現在對一下這個樹狀圖,大家就會發現,明太子把很多昭獻太子當年三個親信的得意弟子,都調到南都內外去任職了。
“加上,南都的駐兵,附近影影倬倬的這些衛所,如今東都城外西郊的圣山海大軍,還有南方十一門閥。”
“霍少成提供這個冊子上賄賂拿住把柄的,幾乎遍布南都內外。”
裴玄素言簡意賅,一語石破天驚:“明太子還有后者,一旦順利登基失敗,他將率兵離開東京畿,以應京為核心,即可分裂整個國朝。”
“最糟糕的結果,大燕一分為二!”
裴玄素把面前的所有東西一推,對竇世安等人道:“看來,我們現在要準備一場大戰,有備無患。”
竇世安等人震驚都失語,都迅速鎮定下來,急急拉過桌上的東西細看。
“當然,那是最壞的打算。”
裴玄素神色沉沉但鎮定,他掌天下權,名義上全國上下都是朝廷的兵馬,他虎符出,同樣能調集不遜于明太子這些影影綽綽的兵馬。
太初宮實力依然強勁。
但明太子露出來的東西卻非常令人觸目驚心。
昭獻太子固然給了他很多東西,但前者很早就薨逝,明太子能把這一份東西加上他自己的東西經營到今時今日露出來的這個程度。真的太.祖皇帝三個嫡子兩個都很厲害,只可惜他選了最弱一個繼承帝位。
但裴玄素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優勢,就是他不僅實力強勁,并且他已經弄清楚了明太子的底子。
他在暗,明太子在明。
他有不小的籌謀空間。
裴玄素道:“上策,查清少帝之死和矯詔大逆的真相,斷絕他的繼位可能,昭其罪名,”這樣一來,明太子成為大逆罪人,徹底失去繼位資格,只能被論罪,“同時,將其堵死在東都之內,拿下,處死!”
那么,外頭的一切都消弭于無形。南都和十一門閥等等,回頭慢慢收拾處理就是。
“中策,從南都入手,暗中拿下南都部分官將。若此人引軍退到南都,南都閉門拒之!”
總之言之,就是從南都入手,把南都內外的重要官員,最主要的陪都三大衛所共計十五萬大軍的大小將領和士官。
霍少成的冊子只占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是各個武勛世家中的子弟和親信——很多都是開國功勛家,目前已經投在明太子陣營中的也不少。
再有一些,就是梅花內衛和沒有摻和這些的官將。
畢竟神熙女帝在呢,又有梅花內衛,明太子不可能前期就全部換成自己的人。
所以,南都這邊,還是可以爭取的。
斷明太子的后路。
裴玄素說完之后,他就停住了,他靠坐太師椅上,無聲等待著。
沈星坐著的位置能望見門口,她已經看見角門那個位置,有個人影站了很久了。
是張陵鑒。
裴玄素最后那封信,正是邀請張陵鑒今日申時六刻過來一趟,并道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留出了快一天時間,是還給明太子的。
他當然猜到,明太子必然也會接觸張陵鑒,畢竟他有九皇子這張無往不利的底牌。張陵鑒獲悉九皇子之后,必然會反悔。
但這一個回合,注定裴玄素要獲勝了。
因為他知情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張陵鑒慢慢走進來,滿頭銀發,恍如神仙般的謀臣出身的他,此刻慢慢把桌上的東南都一一看過,還有霍少成,霍少成輪廓還在,他認識霍少成的。
張陵鑒看過樹狀圖就扔下,拿起那張南都位置密密麻麻寫滿官職人名的大燕輿圖,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極致的憤怒。
他看了很久,慢慢把輿圖放下來,人不少,但偌大室內沒有一點聲音,“你想怎么做?”
裴玄素抬頭:“張太師,剛才我已經說了。”
第一,當少帝之死矯詔謀逆的見證人。
第二,就是南都了。
南都內,圣山海麾下,有那么多的大大小小開國勛貴的各家子弟和親信。那些開國勛貴相投明太子,自然是帶著自己的勢力站隊的。但這些大小開國勛貴都是昔年跟著張陵鑒的老人,裴玄素不信張陵鑒一個都沒有辦法。
張陵鑒再次拿起那張南都的官將輿圖,忖度一下,提筆在上面的蠅頭小字上,一口氣勾了二十多個人名,“老夫多年不涉朝堂,最多只能解決這么多。”
“并且,我明面上不能偏向你。”不然,就沒有公信力的。
另外更重要的是,張陵鑒神色一凜,肅然:“這二十多個人老夫可以,先前答應過你的也算數。但!我必須看見確切證據!”
不能是杜撰的。
畢竟裴玄素這個閹人,從前也不是什么好名聲。
“那當然。張老可以遣人與我等一起,監視監督,隨時剖看實情。”
張陵鑒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些,他信了大部分,但絕不是全部。他已經在忖度要遣誰過來了。
氣氛稍稍一松,裴玄素接過輿圖看張陵鑒勾了二十來人,小松了一口氣,比他預料中的要好,“張老過謙了。”
南都內外,三大衛所和幾大文仲主官,一口氣勾了一小半的人啊。張陵鑒已經徹底退離朝堂十多年了,連子孫族人都基本不任職,相當之了不起,果然不愧是沈星前生記憶里的“張太師”,那人中后期的最大敵手。
張陵鑒有點低沉,他看裴玄素沉沉但坦然的樣子,心道:可惜那孩子了。
心里痛惜不已,正是聞訊驚喜不已,他很滿意的楚淳風。那孩子有能力,有仁心,其實很像太.祖皇帝,是仁君版。
張陵鑒滿心沉重,心事重重地走了,沒多久,就把他的親侄子和嫡幼子都私下遣過來了。
這是后話不提。
回到當時。
裴玄素早有腹稿,沉聲吩咐了吳柏竇世安等人不少事情,后者仔細聆聽記住心上,也很快滿腹沉肅先后離去了。
有些事情,裴玄素也不會當著竇世安等人的面再說。
等他們都走了之后,偌大的值房內,只剩下核心圈子的自己人了。
裴玄素的注意力回到了這張輿圖之上。
現在有兩個當務之急的問題,第一個,就是霍少成這個三個人。光有他們的口供是不夠的,還需要辨認得出他們當時身份的將領,才能形成一段證據鏈。
三人用心回憶,最后在紙張上寫了七八個當年親軍中士官和中層將領的名字。
董道登他們在后面忙,已經把這七八個人相關的派系給整理出來了。
第二個,就是這樣輿圖上,張陵鑒固然很厲害,但也只圈了三分之一的人名。
剩下還有三分二。
現在那本硫鐵礦的賬冊還不知在不在?能不能到手?
沈星剛才去了董道登后面小房間,幫忙了一陣,現在一起把那七八人的派系名單給拿出來的。
她看過名單了,遞給裴玄素,裴玄素接過;這時候,她也看清楚圖紙上沒有被勾的那三分之官職人名。
沈星不禁心中一動。
因為她發現,名單上和輿圖上,有一部分監察司和勘察臺女官的家中的子弟和親信。
——前面已經說過,監察司女官絕大部分出身勛爵的貴女,其中很多甚至是開國勛貴。
沈星心里不由生出一個主意,她抬頭看裴玄素的側臉,還有董道登韓勃何舟他們。
裴玄素察覺了沈星的目光,他輕聲關切:“怎么了?”
沈星猶豫了一下,小聲:“我有一個主意,不知道對不對?”
第132章
裴玄素大半心神仍在桌面這幾張名單圖紙上,正凝神思索,聞言訝異,見沈星忐忑的樣子,他立即說:“你說。”
裴玄素正了正神色,還側過身來,做出一副凝神細聽認真對待的姿態,非常重視她的感受。
董道登韓勃他們也是,都放下手頭上的事情,拉著椅子圍著過來做好,認真聽著。
董道登慈和,韓勃則是鼓勵驕傲,都沖她笑了笑。韓勃還說:“妹妹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說快說。”
“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裴玄素和大家這樣,弄得沈星有點緊張,她也坐直了,清了清嗓子,把桌上的名單和那張輿圖拉過來,點了點,圈了幾下:“我就是發現,這個名單和輿圖上面,有好些人,是監察司和勘察臺女官的家里子弟和派系親信。”
“我就想著,咱們能不能從這里想辦法。”
沈星其實認真忖度了一下可行性的,所謂近朱者赤,近得裴玄素多,再加上裴玄素也經常教導她,她現在已經能很熟練根據局勢和現有的條件去揣度分析一件事了。
首先,前面就說過,東都城內的大小封爵高門是非常多的。就算昔日宣平伯府裴家,出了這么一個驚才絕艷的少年狀元裴玄素,但在裴玄素徹底長成成為朝中的中流砥柱之前,宣平伯府也不過是京中二流人家,在眾多勛爵門第之中,只能算一般。
其中開國勛貴占了非常大的比例。
開國勛貴,有大的,自然也有中小的。
當初老意國公秦欽那么振臂一呼,很多開國老勛貴憶起當年,還有老將軍老上級老同袍們選擇的影響,很多人就是熱血上頭,也跟著一起到太初宮外抗議上諫去了。
后來,這些人也就順利成章成了圣山海一黨的勢力。
但當初的熱血漸漸下來之后,很難說有沒有人暗生躊躇的,畢竟明太子折騰的事情越來越大,現在連太.祖遺旨弒殺皇帝都出來了。
這些人心里沒有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現在滿朝上下,還堅.挺著不站隊的人已經不多了。還中立的,基本都是老資格脊背硬的有名有姓的,不過現在都在張陵鑒張太師身后站著了。
其他所有的朝臣勛貴,幾乎全部都被夾裹了,不得不選一個邊站隊。
這個情況給了他們安慰,但忐忑依然在。
這也是裴玄素為什么明知影響不了明太子什么,畢竟還沒有證據,也不會有人因為一則流言就改變立場,他依然放消息打輿論戰的原因。
誰知道后續會不會用上?這就是鋪墊。
那些忐忑的中小勛貴,甚至大一點的,就會更加心里長草了。因為他們現在和站隊太初宮的少量勛貴不一樣,神熙女帝是名正言順的皇帝陣營,萬一就算敗了,明面上也沒有罪名,假如不出頭,后者很可能是平安渡過的。
但他們就不行,萬一流言屬實,而明太子最終沒有獲得勝利,他們抄家奪爵族誅是必定的!因為這是謀逆。
沈星就分析,這些私下忐忑的開國勛貴,是有一定爭取空間的。
畢竟他們從開國一路走到至今,當年太.祖皇帝對明太子的態度,他們都看在眼里。殺少帝矯詔什么的,在他們的認知里,可能性怕是有點大。
如果這個時候,裴玄素給他們一個重新選擇或者兩面投注的機會,沈星想,相信肯定會有人想抓住吧?
而女官們,雖然經過先前一連串兩宮的劇烈爭斗,監察司作為首當其沖的衙部之一,目前所有仍在監察司的女官,家里屬于圣山海陣營的,她們都已經徹底和家中割袍決裂了。
并已經發生過種種真正利益上的割裂和針鋒相對,才能取信神熙女帝留下來。
篩選其實神熙女帝已經篩選過了,如今留下來并且沒有賦閑的女官,基本是沒有大問題的,并且真的已經和家里決裂了,甚至參與了先前的玉嶺大戰,她們都決然殺過圣山海的軍士。
但怎么說,能出門當女官的,基本都是家中嫡女,并且深得父母家人疼愛的。不然是沒可能選擇步入官場走上這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很多就此不嫁人的。
所有,沈星想,不管怎么因為政治立場的決裂、對殺——這應該是決絕前和家里就已經說過了。
當然有真正決然了,但她想,大部分想必會留下一個隱秘的聯絡方式,萬一真到了最后活不下去那一刻,還是可以掉頭投奔回家里的。
就好像沈星和徐家,當初她和大姐徐妙儀不正是這樣嗎?各站一邊,不敢聯系,各為其主竭盡全力,但最后若涉及生命,那還是不一樣的。若沈星惶惶跑回去,大姐肯定不顧一切藏匿她保護她的。
她自己就是過來人。
“所以在這樣的基礎上,我覺得,要不要用女官試試?給她們重新安排一個前程,讓她們去嘗試勸服她們的家人!”
哪怕是司馬南李如松秦岑這樣的大將軍老勛爵,他們的勢力也是由一個個子弟、親信、舊部組成的。大大小小,大家都是這樣這樣的。
子弟族人不敢想,一些鐵桿也不可能。但那些中小勛貴的親信舊部,也是有他們的子弟族人和鐵桿親信的。
沈星看了看霍少成那三名半聾啞軍士給出來的七八人名,后者都是如今就身處城外西郊的圣山海的大軍中的,軍職不算很高,但多年一直在親軍中,都沒離開過,其中有五人就是屬于女官家中的子弟和親信。
另外,那張輿圖上,南都內外密密麻麻的官職人名,女官家中的子弟親信也很是占了一部分。
而這一部分人,和霍少成按記憶默寫出來的那小半部冊子有很大一部分的重合。
明太子顯然對南都極之重視,設法把勛貴們拉到自己陣營還不放心,早早就提前把他們勢力范圍底下的南都當事官將本人一一暗中擊破,上了雙保險。
“但是,我們如果拿到了這個賬薄,就可以讓女官家里和我們的人一起帶著賬薄過去,給出前事不究將功折罪的承諾,這就能暗中拿下他們了。”
至于給女官們一個什么前程,沈星也想過了:“這次玉嶺大戰,她們奮力廝殺,都有戰功,都做得很好,要不讓她們做女將?”
“她們應當會很驚喜的。”
實話說,種種客觀的分析權衡局勢利弊是真的,沈星想到女官們,不免還有一些自己私下的情感。
這么長時間身處監察司,和女官同僚們相處共事,沈星和大家關系都很好的,還交了不少的朋友,最親密的有梁喜何含玉她們。
感情是有的,并且不淺,另外還有趙青。
很多女官已經二十多三十多了,在這個同齡人已經做了祖母的年紀,她們當初選了這條路,就沒有回頭的可能。以她們的驕傲和見識過的風云,絕對不可能給遠不如她們的男人當填房管理小妾孩子的。
但半生事業,今日已經走到盡頭了。
雖然沒有人提起過,但大家都知道,整個監察司官途隨著神熙女帝的每況愈下徹底昏迷到最終駕崩,已經黯然走到盡頭了。
半生青春揮灑,馳騁官場,最終無聲落幕,神熙女帝駕崩之后,她們毫無疑問將hi離開朝堂和官場。
神熙女帝其實也擱置了不少人的,哪怕她們早已經和家里決裂。但隨著局勢一再升級,監察司一次一次的篩選,有很多人還是被篩下來,回到原來的崗位上,被邊緣化。
但最后玉嶺大戰突兀發生,不管是不是被邊緣化的女官,她們全都拿起的刀劍,和沈星一樣,加入大戰當中,去最后為她們無悔的青春和事業揮灑血汗一次。
竭力的拚殺,所以很多人都像沈星一樣最后帶領了大大小小的數十到百人的分隊,去廝殺沖鋒,都立了戰功的。
現在,由于局勢暫平無聲對峙,太初宮大軍臨時駐扎在危水東郊,她們繼續還在軍中。
“現在張太師已經答應幫我們了,我們出城也不是問題。”非常有操作空間的。
沈星方方面面都想過了,單實話說,她挺忐忑的。室內靜悄悄,大家都聽她說。她很擔心自己說得不對。
董道登年邁,事急則緩,事緩則圓通,所以他一直替裴玄素把著后勤方面的事情,滴水不漏,相當有智慧的。而裴玄素更厲害,鋒芒畢露,千鈞一發,無數次和危險擦肩而過,屢屢化險為夷,更高一層,這點連董道登都自愧不如,欣慰青出于藍多矣。如今更是抵達的人臣巔峰。
在裴玄素面前,很難不讓人經常感覺到智商被碾壓的感覺。
所以沈星在他的注視下,還怪不好意思的,感覺自己班門弄斧了。
雖然在座的人,肯定不會笑話她。
沈星還是第一次認真提出的建議,說完之后,她有些緊張,眼巴巴看著上首裴玄素。
裴玄素聽著聽著,那雙漂亮的丹鳳目流露出幾分笑意,柔化了他凌厲都砭骨的眼神和神態,他絕美,妝后有種閹人的蒼白和陰柔,增添了幾分異樣的感覺風情。
當然,在外頭的時候,沒人會想到風情這個詞,絕大部分人只會他的攝人和威勢,城府深難測。
但這會兒,那幾分笑意不算明顯,但淺淺流露出來,讓他的輪廓柔化了不少。
沈星有留意到他的笑意和神態變化的,那究竟是這么樣啊?
沈星坐得筆直,心里緊張,裴玄素卻不禁微笑了起來,他毫不遲疑夸她:“說得好。”
“和我想的一樣。”
裴玄素審視了那幾張名單和圖半晌,幾乎立馬就想到了監察司那群女官。
沈星讓他有些驚喜了,裴玄素勾唇露出笑:“這個提議非常好。”
沈星緊張的心一松,她高興地說:“真的嗎?”
“嗯。”
沈星眉眼立即彎了,董道登和韓勃趙懷義等人都贊她,尤其韓勃,簡直大夸特夸,拍馬屁沈星臉都紅了。
裴玄素往后靠回太師椅的椅背,微笑聽了一陣,等大家笑說了一陣子,停下來之后。
裴玄素笑意一斂,眉目重新幽深,他吩咐:“去把趙青叫過來。”
要用監察司,繞不過趙青。
畢竟這事兒得監察司內部積極配合,不然的話,費力達不到效果,不能無聲無息,那就雞肋了。
沈星急忙說:“那我讓司敏先把趙姐喊出來。”
司敏是個小姑娘,勘察臺沈星的小助手,背景青白人也努力,憧憬像梁喜何含玉她們一樣當勘察隊長,沈星原來還打算培養她的,可惜都來不及了。
先讓監察司內部小女官把趙青喊出來,宦衛再去傳話,這樣更好操作也更容易避人耳目。
“行,那你去吧。我們去福英殿。”
裴玄素當然不會說不,他微笑點頭應了,目送沈星高興站起來跑出去,那微笑便又斂了,他和董道登對視一眼,之后瞥了趙懷義,趙懷義心領神會,立即帶人先去福英殿清理安排了。
裴玄素和沈星不一樣,他對趙青并無感情。他忖度趙青配合了幾率,又已經準備好,倘若趙青不配合的下一步。
……
幸好,結果是好的。
裴玄素不介意對趙青動手,但他心里總不愿意沈星難過過,而且現在的局勢,在這些事情上磕絆耗時越少越好。
他坐了一陣,便也起身帶人往福英殿去了。
沈星則帶著鄧呈諱徐芳他們悄悄先折返了中朝,而后找了司敏,讓小姑娘去外朝的監察司衙門廄房找找趙青出來,然后折過去焦急等待著。
在監察司待了這么久,她是監察司的一份子,她很希望女官們可以有新的出路,不要黯淡離場。
她對趙青有著和梁喜何含玉她們都不一樣的情感,趙青強勢但一直都很照顧她,身份高貴但一絲不茍,一心她的工作,是個好上司,好大姐頭,她賞罰分明但對手底下的人一貫都是極照顧的。這么長時間,兩人的私交也很好。
她真的很幸運,能遇上趙青,沈星也從來沒有忘記趙青的扶持和提拔,還有對方在裴玄素下大獄時對她的保護、推心置腹和最后的幫忙上折。
她也很希望趙青事業上能有個好的結果。
她有些緊張等待,遠遠暮色宮道,幾個黑色人影往這走來,中間一個瘦削長挑腰背挺直又步履鏗鏘,正是趙青熟悉的背影。
沈星急忙跑下臺基,往后宮門方向迎了過去。
兩撥人在福英殿后殿墻的一個小門內迎面相見——神熙女帝沒有內寵也精簡了很多沉冗的內廷衙門,很多宮殿都用不上,日常鎖起來,加上皇帝和朝廷中樞移駕玉山行宮很久了,這些閉鎖宮殿難免有些蔽寥,剛才走的那條狹窄宮道連宮燈都沒有,零星細碎的雜物和葉子在路上。
但一進這個福英殿的這個小側門,感覺明顯就不一樣了。外面看不出來,但里面明顯撒掃過,非常整潔,一個有些臉熟的內廷管事太監正領著幾個內侍宮女無聲拖著掃帚桶布等物正無聲離去,福英殿內宦衛無聲林立,艷色的賜服和赭色的宦衛緹騎服飾,黃色燈光自正殿的隔扇窗透出來了。
裴玄素并沒有在飛龍廄見趙青,那個據點他還有繼續用的打算。
于是在中朝距離太初宮不遠不近的位置隨意挑了個沒有地道口宮殿,命人打開,用作見私下見趙青之用。
落在趙青的眼里,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滋味。
沈星有些激動迎上來,喊了她一聲:“趙姐!”
趙青勉強撐起一抹淡笑,沖她點點頭。
實際這些時日,發生在趙青身上的事情也很多。一夕之間,神熙女帝重傷,昏迷不起,她傷心之余,很多東西也頃刻隨之改變了。
趙青現在早已不能隨意進出太初宮,她想去看望外祖母都不能,也就隨著張陵鑒等人那次,她緊張懇求,才被允許進入了一次,但很快就出來了。
這座皇宮,權力交替發生改變是那樣的迅速。
東西提轄司的宦衛如今已經整個皇城來去自如,包括中朝和內廷;裴玄素吩咐一聲,這些閉鎖的宮殿他隨意開啟安排,塵封已久的福英殿說清出來的就清出來來了。
尊卑易處,再也沒人能監察裴玄素以及他的提轄司宦營了。
趙青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心知,監察司已經走到盡頭了,但她脊梁依然筆挺,除了有些疲憊晦暗的容色之外,一身玉白色魚龍官府腳踏黑色長靴,腰側配劍,和往昔并無區別。
她依然維持著她體面和尊嚴直到最后一刻。
趙青沒說什么,勉強笑了下,沖沈星點了點頭,就沉默跟著何平幾個繼續往里走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是出乎了她的預料的。
裴玄素已經簡單用過晚膳了,拉著沈星一起的,韓勃也過來按她,她吃好了又跑出去張望。
御膳滋味很不一樣,但這里也沒什么注重口腹之欲的人,裴玄素簡單梳洗了一下,此刻一身天青色滾邊云錦過肩蟒袍端坐在正殿上首的太師椅上見的趙青,趙懷義韓勃隨侍左右,兩列宦衛佩劍無聲肅立,他描金翼善冠,玄黑披風飛龍紋描金張牙舞爪。
趙青進門后,抬眸看著這個幾分陰柔城府深沉居高臨下瞥了她一眼的閹宦。
如今裴玄素大權在握,無聲而坐,鋒芒和威勢更加逼人。
裴玄素現在官階比她高太多了,但趙青有趙青的驕傲,她并未見禮,她是破格加品的郡主,不見禮也行,趙青問道:“不知裴太師遣人把我喊來,是有何事?”
裴玄素也不在意見不見禮,他單手擱在太師椅扶手上,慢慢轉動右手的碧玉扳指,正在思忖事情,聽到腳步聲抬起了眼瞼,他也沒有廢話,示意韓勃,把事情先說了一遍。
裴玄素單刀直入:“我想給監察司的女官們一個機會,封你們為監軍,兼如今暫領的兵員為百夫長、軍侯等。等這事兒了了,千夫長起步,從今往后如其余軍官一般擢貶,一視同仁。就從十二親軍開始,至于能不能走到各地衛所和邊軍,就看你們的能耐了。”
趙青的眼瞼,霍地抬起來了。
她呼吸明顯變得粗重了一下。
韓勃說的時候,她還繃得住,但裴玄素一錘定音,給予趙青以及整個監察司女官的轉戰軍途的機會。
監察司本職就是監察,從女監軍開始過渡,有戰功而留下,也非常順利成章和合適。
沈星也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她站在左側一排太師椅的后面,不禁握緊拳,看看裴玄素,又急忙看趙青。
裴玄素的承諾可信度還是很高的,一直負責監察他的趙青想必很清楚。他和前生那人有個非常鮮明和一樣的特點,那就是從不吝嗇賞封為他賣命賣力的人。
只要他做出的承諾,都會兌現,因而賣命追隨者眾,這也是兩人的人格魅力之一,哪怕他們的敵人,也不得不賞析這一點。
畢竟人生在世,為名為利為家人,多少會有一些。朝堂傾軋,誰對誰錯很多時候也不是那么絕對。很多時候,一個時期過去了,已經百八十年,人的一輩子就這么無聲無息過去了。
除非真正有理想有抱負并十分堅定的人,否則動搖者從來都不會少。
只是那么恰巧,趙青就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女兒之身,走出閨門,踏上官場事業,一直到如今。
她的理想和抱負和裴玄素此刻的提議是并不沖突的,但神熙女帝是她感情至深的外祖母,明太子是舅舅,雖兩者早已你死我活了,原諒和重傷太復雜,偏偏外頭的流言……裴玄素還真的做過,所以沈星心虛,她總擔心趙青會相信。
尊卑易處,有時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神熙女帝和裴玄素之間,種種事情太復雜了,沈星也絕不會認為裴玄素不對,但她希望趙青能有個好的將來。
前生趙青在神熙女帝駕崩后,并未嫁人,退了婚約遠走江湖,但這輩子熟悉了解之后,沈星心知趙青必定是黯然的,因為趙青一直想堅持到最后一刻,她很想以女兒之身在官場想做出一番事業。
裴玄素在蠶房和東西提轄司走了一遭,身邊色色義父兄弟親信閹人比比皆是,他早已不是昔日那個驕肆的狀元郎,很多觀念他都已經截然改變。
裴玄素認為閹人配,他同樣不介意用女人的。
他沒有那種觀念。
這趙青和監察司女官們一個最好的轉折機會。
沈星對趙青之間的感情和關系,她真的很希望趙青能答應下來,趙青很要強的,不必被迫離開遠走,能轉上一個新的臺階,繼續她為之無悔的青春和事業。
趙青呼吸急促起來了,她再也無法若無其事,一下子攢緊拳,和上首的權宦緊緊對視著。
但她并沒有遲疑太久,因為神熙女帝剩下的那些清醒時間,是召過趙青,和她心愛的外孫女說了很久的話的。
明亮的燭光,神熙女帝其實已經有些看不清了,眼前燈光開了花般的讓她視野有些暈開,她摟著她的外孫女,趙青痛哭流涕,小心翼翼伏在神熙女帝的大腿上,她甚至嗅到神熙女帝傷口淡淡的血腥味。
頭頂傳來外祖母虛弱但清晰的話,“這里頭的事情恩怨,太過復雜。但,俱和你沒有相干的。過后,不管朕如何,你,你那舅舅如何,你只管顧好你自己,這監察司這朝堂,能待就待,不能待就算了。婚事,你不想就退了吧,以后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蒼老虛弱的女聲猶在耳邊,趙青剎那淚盈于睫。
若問她想繼續事業嗎?
她當然想的!
沒有那樣的渴望和堅持,絕對不會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趙青并不想為嫁給任何男人為其生兒育女,蒼鷹搏擊過長空,它絕對不會愿意折斷羽翼去給麻雀當個奶母。
但凡有一分可能,趙青都要繼續她這畢生的事業。
這一瞬,心臟靈魂都在戰栗,趙青腦海閃過很多東西,包括外面那則流言,但外祖母的攝政圣旨是她親自在場的,外祖母私下諄諄叮囑也猶在耳邊。
她很快就做出了決定,她要帶著她的親信手下,監察司的女官們,走出一條新路來!
趙青啞聲說:“好,我答應你。”
“接下來,需要怎么做?”
裴玄素很滿意。
沈星提起的心,也登時一松,她不禁露出了一點喜悅的笑影。
……
從福英殿正殿的宮門出來,已經是漫天星斗了,秋夜的天空感覺格外的高,晚風颯颯沁涼,衣袂獵獵涌蕩范圍。
一步跨進和跨出門檻,前后也就大半個時辰,趙青抬目往天空廡殿宮墻,夜色幽靜,但感覺景色完全都不一樣了。
她和沈星沿著宮廊往外走,鄧呈諱徐芳他們不遠不近跟著,走到轉角下臺階的時候,趙青不禁停了一下,抬頭望了這深遠墨藍星斗滿天的夜空,和這個熟悉又添陌生的皇城。
她百感交集,沈星小聲說:“真好!趙姐,我原來還擔心你不愿意呢,畢竟變化這么多,我怕……”
她聲音不禁染上幾分愧疚,裴玄素上位是她渴求已久的,但面對處境因此大變的趙青,沈星沒做錯任何事情,卻心里莫名生出幾分歉疚。
神熙女帝或許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她確實趙青最好的外祖母。
人,就是那么復雜。
每一個人都有不好和好的地方,只是視角的區別。
夜風凜冽,玉白玉龍官服的下擺翻飛,不過是很短的時間,但進入兩種心情,趙青站在這個臺基上環顧,真的感覺好像進入了人生一個新的階段,讓人哽咽又情緒翻涌。
她深吸一口氣,低頭看沈星,并未錯過年輕姑娘神情和眼底那一抹不知所措的歉疚。
趙青說:“我為什么會不愿意?”
“人生數十載,起伏浮沉,實屬常事,”她知道自己投的好胎,天生就站在了很多人的畢生難以企及的終點,這沒什么好說的,這是她生來就擁有的東西。但同樣的,她也聽外祖母說過她年輕時的故事,顛簸血戰,啃草根、戰敗時落魄,所見所聞、也有過黯然,“能繼續我的事業,我很高興。”
她單手擁過沈星的肩,手臂下的肩背感覺格外單薄,“謝謝你。”還記得我。
人情冷暖,這幾天見得太多,甚至她自己家里也是,外祖母一倒下,她父親的心上人就被接回了侯府,這些她都知道。
可仍然惦記她的,就沈星一個。
沈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湊巧有機會而已。”
趙青不禁笑了下,是湊巧,但沈星也肯定有惦記她。
秋夜沁冷,趙青望了太初宮方向一眼,轉過頭來,又迎著風看這金瓦紅墻和無垠的夜空,她聲音終究染上一些這些年難得的輕快,她說:“如果裴太師真不在意這個,我想以后時機成熟些,不拘貧富,我再拉些愿意出仕的女子。”
一點一點來,也不知她活的時候,會不會有一條正經女子出仕的路?窄些無妨,好像以前的監察司,但不再是局限于僅僅神熙一朝的特殊衙部。
趙青一直覺得女子也很優秀,她們也能做到男子能做好的事情,她如果能繼續她的事業,她希望用畢生來帶動這件事情。
但這些,就不和沈星說了,她不想利用沈星的身份去占便宜,讓沈星平白心里添一樁事,因為趙青知道只要她說了,沈星肯定會很上心的。
這個女孩溫柔心腸柔軟,待人極好,這一點一直都沒變過,趙青是知道的。
沈星小聲說:“他應該不在意的,他人其實也有很好的地方。”
趙青笑笑,她腦海閃過方才那個城府深沉讓人感覺十分危險的閹宦,可能這天底下,只有沈星一個人會認真又真誠覺得裴玄素很好。
不過也好,曾經趙青為沈星擔憂過,但她和裴玄素真的攜手走到今天了。
那也很好。
趙青說:“嗯。”
“行了,我們趕緊先商量一下該選哪些人。”
趙青不干則已,既然已經決定做,那就全力以赴,至于小舅舅,外祖母再度重傷之前她就已經不再想他了。
她一個人,只能選擇站一邊的隊。
今天她選擇了為裴玄素效力,為了自己的前途,以及一并為昔日的心腹和手下的仕途而奮斗。
一進入工作狀態,趙青又是那個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趙青,她拉著沈星匆匆就往側邊的偏殿去了。
小偏殿已經灑掃過了,趙青把油燈挑起來,兩人坐下,就這剛送過來的監察司女官名冊和紙箋,低聲商量,不停寫寫畫畫。
……
趙青是監察司司主,沈星則是勘察臺的勘察使,她不但提出了這建議,并且本身很熟悉是監察司內部的人。
因此這件事,由她和趙青主要負責,董道登和何舟朱郢過來輔助。
其實最后能拚命廝殺參與大戰的女官們,都是打算最后燦爛一把,無悔悵然的。
在女官們已經差不多過氣的情況下,如果生出退避的心的話,是不會這么拚命去殺圣山海那邊的軍士,得罪明太子的。
所以基本都沒有大問題,并且很眷戀不舍她們的事業和仕途的。
但為了謹慎計,趙青和沈星還是仔細商量過,最后謹慎挑出了兩批人。
第二批有二十多個,留著后用。
第一批最慎之又慎,當前馬上就用的,根據霍少成三人提供的那張認識他們的禁軍中底層將領士官名單,趙青和沈星挑出三名女官;然后根據那張南都輿圖上密密麻麻的官職人名,總結一番后,又挑了六名女官。
加起來一共九個人。
都是年齡比較大的,最大的張幸云已經三十多歲了,她們把半生都奉獻給她們熱血的事業,想繼續的心是最迫切的。
并且趙青也了解她們,家里都是自小很疼愛的她們的,哪怕已經一刀兩斷決絕別府而居,和家里刀劍相對。
但就像沈星說的那樣,沈星和趙青都認為,九人私下情感以及和家里最后聯絡方式肯定有的,都有回家勸說的條件。
最重要的是,這九名女官都出自中層開國勛貴,家里夠不上司馬南秦岑,但自身的子弟和人脈卻也不算少的。
之后,又分析過她們家人的心態,和董道登何舟等人商議。
一直商量到午夜,一條一條斟酌過,趙青和沈星才最終定下張幸云等九人。
名單整理好之后,紙屑都燒了,趙青沈星一行人拿著名單,匆匆去找裴玄素。
裴玄素同意之后,暗地里的動作馬上開始,明面上的次日一大清早也開始了。
裴玄素令吳柏等人擬詔,當天上午三省通過,一系列的加恩之中,其中將監察司女官調遣至諸親軍和京營兵馬中為監軍,并且按各人目前暫領的臨時職務封實。
明太子麾下的勢力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單一個楚元音就給了很多昔日兩儀宮皇帝對麾下臣將的挾持,楚元音豁出去之后,幾乎所有東西都送出給裴玄素了。
楚元音負傷,沒敢回兩儀宮,就是怕引人矚目,可惜最后兩儀宮還是沒被排除于事變之外。
留守親信匆匆帶著小公主和秦王世子離開兩儀宮往太初宮求庇護之后,楚元音也急匆匆自東提轄司衙門趕往太初宮了,目前被裴玄素安置在內廷一角。
宮里宮外,很多人屏息期盼著裴玄素和太初宮這邊獲勝的。
當然,圣山海那邊亦然。
這些就不提了。
裴玄素連連出手,掩藏在動搖圣山海人心和意圖分化其勢力之下,趙青沈星她們已經連夜出城去了——張陵鑒偏向之后,他們出城變得容易很多。
當然,明太子那邊也遣人交涉,要打通一條出城的渠道。
這些趙青和沈星他們都不管了,當夜出城之后,趙青和沈星換上了普通的禁軍甲胄,連夜就進了西郊的危水大軍駐地大營,把目標的九名女官都很快說服了。
第二天,加封委任的圣旨下來之后,所有女官們如何激動不說,趙青沈星他們卻已經和張幸云等九名女官連夜離開了大營,兵分兩路——因為有的女官家里當家的是父親,有的是祖父,甚至還有太祖父的。有的父祖身處在城外東郊的圣山海大營中,這需要聯系后接應,得很小心,不過這個還是比較少的。
趙青沈星挑的人家里,家里頂梁柱的開國功勛祖父大部分都還在,但這年紀都退了,要么在玉山行宮下的別府里,要么在城里。
天色黑了亮,夜風冷了白日曬,忙碌僵持又等待,終于在第二天晚上全部都接到了好消息。
九名女官為最先代表的各勛貴或武將家中,有五名一咬牙橫心決定徹底暗中投效的,有四名的話,俱趙青等人的暗中觀察,應當是決定騎墻的。
過程中細細分辨,消息傳回之后,裴玄素親自回復了一封書信。
緊接著,可以進行下一步了,前面的這五家徹底倒戈的,有兩家是涉及霍少成提供的三名半聾啞軍士辨認的,當天就把其中兩人送出去了,進行辨認。
結果很順利,辨認出來了。
十來年時間,容貌再怎么改變,只要認識對方的的人,照面還是能一眼辨認出來的。
另外非常值得一說的事,對于掀開明太子殺死少帝偷奪太.祖遺旨和部署一事,有了意料之外的重大進展。
張幸云的親爹,汝南伯張繼蒼,當初被夾裹著去太初宮諫言,結果最后半夾半就成了圣山海黨羽。
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后,他躊躇半夜,最終當機立斷,毅然決定徹底投向太初宮。
汝南伯張繼蒼,張家在南都的子弟和親信舊部不算太多,但他堅持要當天偽裝親自進城面見裴玄素,最后給少帝被殺明太子奪詔一事提供了一個非常重大意義的消息。
“少帝就是明太子殺的,如今東陵附葬的少帝陵地宮里,尸骨并不是少帝!少帝尸骸被埋在亂葬崗東邊翻過一個山頭的山坳,我還記得具體位置。”
少帝確實是被勒死,然后吊到房梁上去了。
并且明太子很謹慎,雖然少帝已經大勢已去,當時他死了正合神熙女帝的意,但明太子依然吩咐過,要注意少帝頸脖勒痕。
勒的位置和上吊繩痕跡一樣,并且是人一死馬上吊上去的。
外觀看著和吊死一摸一樣。
但怎么說,勒死和吊死始終是有差別的,普通人分不出來,但喉頭軟骨折斷的位置和范圍完全不一樣的——這也是仵作檢驗吊死還是勒死的最重要依據。
“這才十來年,血肉大約是沒了,但白骨肯定在。”
而少帝的骨骸,有特殊能辨認出他身份的標志。
主要是太.祖皇帝父子四人都特別高,全都有六尺過半(一米九五以上)。明太子不是父子四人中最高的,裴玄素已經很高了,但明太子比他還高小半頭。
鶴立雞群般的身高,當初這還是太.祖皇帝當年的奇人奇相之一。
基本上很難找到這么高的男人。
并且明太子兄弟三人都隨著太.祖皇帝,腳掌長得也頗奇特,拇趾尾趾很短,中間三個腳趾特別長,并且腳背特高特厚,腳長但腳后跟很鈍。
非常特別的腳型。
宗室里面都少見,大約也就以前綏平王(兩儀宮皇帝)、常祿王幾個和太.祖皇帝血緣關系最近的宗室王府能找到相似的腳型。
——昔年戰事脫鞋過,淌水而行,汝南伯等很多將士都見過。太.祖皇帝還和就此大家笑過,所以汝南伯是知道的。
不少老東西都沒法否認這一點,“哪怕是明太子股肱的司馬南和李如松他們。”
“并且有一個事情,大約明太子是不知道的,那就是少年幼曾經墜馬,肋骨左下斷了兩根,左臂骨也折過。”
那是松州大戰時緊急轉移,年幼的少帝從戰馬上墜下過,雖有護衛竭力保護,但仍然骨折傷過,“幸好那時候老章還在,給接好了,也沒什么后患。”
但折骨,哪怕接好了長大了,骨骼也肯定留下生長痕跡的。
這個明太子應當不知道,因為戰場誘敵的原因,這個事情被隱匿下來,知道的人并不多。一場大戰場附帶的小戰役,也沒在史冊開國志留下任何記載。
那時候明太子還沒出生呢,時過境遷,大概率沒人特地好端端地給他說二哥曾經受過的這次傷。
所以,少帝的骸骨是有特點,并且有些東西不知情的話,從剛死后的肉身也看不出來。
少帝當年自縊,死得及時,皇家秘辛的原因,神熙女帝當時并未命刑部和仵作驗尸,內府太監看過之后,就低調停靈發喪了。
但那段時間,汝南伯張繼蒼刻意命心腹去悄悄打聽之下,他很快就知道了,差不多的時間,常祿王有一個庶子突然疾病,據說是馬上風,死了。由于很丟臉的死法,又不寵,匆匆下葬了。
但誰知道呢?馬上風身體沒損傷,真是個好死法,可塑性很強。并且張繼蒼的人打聽了一下,發現這個庶子和少帝的身高體型都差不多。
但,張繼蒼為什么會關注這些呢?
因為當時二十六親軍還沒被改制合并,他是虎賁左衛的指揮使。那時候宮里血流成河,經常死人,包括禁衛軍。汝南伯張繼蒼非常不幸運,晦氣得很,他是負責勾去名冊,把這些軍士尸體送到亂葬崗去的。
一車又一車,駑馬拉的板車,尸體在上面搖搖晃晃,張繼蒼本來被人叫走的,但他有尿意,臨時半路竄進一個林子,有蟲子索索掉下來,他又往里面走幾步,然后就意外發現了有人從末尾幾輛尸車的其中一輛上、許多尸體壓著的最底下,拉出一條很高大的年輕男尸來。
拖拽的過程中,那男尸的軍靴掉了,沒有穿襪子,然后腳就露出來了。
張繼蒼當時心就一突。
他神差鬼使地,趕緊掉頭換了個方向,悄悄往下跟蹤去,見到了埋尸的地點。
然后張繼蒼也恨自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許多年后,他自己一個人悄悄去了那里,他把土扒開,看見那具皮肉幾乎已經腐爛殆盡的男尸,扒了扒,就辨出了青白的肋骨和左臂骨傷上果然又接續的痕跡。并且從生長痕跡能看出來,是很小的時候摔折,接好后,又長大的。
十幾年前汝南伯張繼蒼已經猜到了,但一直沒敢吭聲過,哪怕是當時發現埋尸點,因為他以為是神熙女帝動的手。
過后,當時負責收殮尸身的雜役和那個搬抬推運板車的普通軍士小隊,陸續發生各種事情,要么人沒了,要么就退役回鄉了,不過能回鄉的普遍家鄉都非常遠的,基本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出現在東都。
張繼蒼不敢吭聲,后來還墜馬裝病,最后自動病退了。
不過也是因此,張家的子弟和親信舊部都保存得挺好的,也算因禍得福了。
直到前兩天流言出來,張繼蒼登時一驚,變得驚疑不定起來了。
這個圣山海陣營他簡直如坐針氈,恰好小女兒回來大力勸說,他徹底沒法繼續待下去了,直接徹底倒戈裴玄素。
汝南伯張繼蒼一把年紀的人,說起這個,還一臉的驚悸,他深呼一口氣:“我去看的時候,還是前兩年,少帝的尸骨還在那里。你們想挖,我這就能帶你們過去。”
只是,若張繼蒼倒戈裴玄素,證詞就變得不是那么可信了,所以還需要另外的客觀證人或者證據。
張繼蒼說:“當年犯事退役的人,我都有留意,當年負責收殮尸身有個很機靈的小子,他還活著,目前在東北邊陲的鄴安州的老葛鄉大嶺村。”
少帝的身高很特別,容貌也出色。雖然做這種工作的,一般尸體就當柴禾石頭一般的抬出來丟上車。
但這很有些特別的尸體,多少也會留意一下。
之所以張繼蒼只一直留意這個機靈的小子,是因為這人機靈的話,發現身邊不對勁的時候,就會回憶,猜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很可能對少帝尸身留下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
這個小子所在小隊的紛紛出事的時候,他自己湊過去,也出事了,被打斷了腿,直接退役的。
但張繼蒼多年斷續留意下來,他發現這小子當年可能真察覺了些什么,是故意的。
因為他瘸了好幾年,天天酗酒成了一片爛泥。好幾年,不可能再有人關注他這個垃圾般的小人物之后,他的腿就奇跡好起來了,并且不再酗酒,迅速找個借口,離開了家鄉,去外地落腳生根了。
秋高氣爽的沁涼天氣,張繼蒼說出一頭的熱汗,連白發都浸濕了,“只要找到這個小子,就能得到客觀的證詞了。”
如此,由霍少成開始,到那當年負責駐守通明宮的三名半聾啞軍士,一直到張繼蒼,少帝的骸骨,最后加上那個察覺不對負責收殮抬尸的雜役。
就形成了一條真正完整客觀的證據鏈了。
裴玄素一直端坐在楠木大案之后,抬眸靜聽,等到張繼蒼全部說完,他霍地抬眼:“非常好!等東宮矯詔弒帝水落石出,你和霍少成當居首功!”
汝南侯張繼蒼深吸一口氣,拱手低頭:“是!謝太師大人——”
……
殿內殿外,從昨夜沈星趙青和韓勃何舟等人悄悄出城之后又一直不禁提了一口氣的所有人,聞聲情緒登時就染上了幾分激動。
實在現在局勢,已經到了巔峰對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狀態了。
能此時此刻都仍然隨扈裴玄素左右的人,無一不是已經經過反覆篩選的親信近衛和心腹股肱。
不管殿內還是殿外的,基本都聽了全程。
心弦提起繃緊是在所難免的。
就連裴玄素也曲指敲了敲楠木大案,勾唇,說了一句:“非常好。”
確實是非常好。
如今,兩個重點,一個少帝之死矯詔蓄謀大逆明太子的罪名;另一個就是解決明太子這個最后的非常棘手的底牌南都應京了。
該怎么做?現在都已經非常清晰了。
鄴安州的雜役;松陽書院的老書僮等人;鄞州東燕山硫鐵礦的賬冊,到手后,緊接著聯手投效的勛貴武將就奔赴南都去私下策反南都子弟親信的官吏。
還有船舶、鈔關、官道等等,圣山海大軍從京畿退往南都會途經的道途。
一應事宜,條理已經非常清晰。
現在雙方勢力龐大但旗鼓相當,但私下,他在暗,而明太子在明。
只要速度足夠,就可以完美收官。
先用證據宣告褫革明太子的皇太子之位,剝奪他順利成章繼承帝位的資格;同時把他的退路截斷,南都策反過半,到時候哪怕他過五關斬六將狼狽退到南都,裴玄素也不能讓他成功進城門。
一舉把明太子殺死解決!
裴玄素徹底登上這個天下之巔,也,終于可以為他的父母、宣平伯府、義父所有人,復仇了!!
那種徹骨的恨意壓不住,翻涌上來。
裴玄素倏地閉目,他屆時,要將明太子身邊所有人剝皮楦草,所有家眷不拘男女全部凌辱至死!
如此,才讓他慘絕人寰而死的父親母親安息,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來,勉強壓了壓情緒,霍地睜開眼睛。
他問趙懷義:“我們的人那邊,準備好了嗎?”
禁軍的事情,就交給原來的宦營掌軍李仲亨等人,裴玄素現今急需要私下而出諸多東西提轄司的親信和宦衛好手,何舟韓勃趙懷義等人,至少得出來一半,以領隊緊急暗中奔赴各處,完成尋找雜役等等的重要事務。
但先前玉嶺血戰,裴玄素率東西提轄司所有人傾巢而出,全力以赴至今。
太初宮神熙女帝出了大事,先前陳英順他們各領任務,除去何舟和顧敏衡,其余人都在明面上有差事,其中絕大部分又集中在守衛太初宮和昏迷的神熙女帝。
但接下來這個任務,是絕密,絕對不能無緣無故消失這么多人,讓明太子有所察覺了。
因此,昨夜開始,裴玄素就開始調整人手,以便使用各種正當的原因和替身,把人都緊急替換下來。
但想不讓圣山海那邊察覺,沒法太快,趙懷義立即稟:“可能還差些。”
“最快的話,應當明日早上,能大致完成。”
趙懷義心里也著急,但沒法急。
裴玄素點點頭,“那就明后日出發。”
他稍稍思忖,吩咐韓勃何舟和殿外的趙青和張幸云幾個女官:“其余的先休息,明日一早組隊動身。”
趙青和張幸云都在,既然她們知情了這么多,現在人手緊缺,既她們主動,那就全部參與進去。
張幸云梁喜幾個女官全家都已經上了裴玄素這艘大船了,一損全損,無一幸免,可以用之。
但既然太初宮那邊還沒好,索性都休息一晚上,昨夜大家都沒睡,里外奔波,養精儲銳,接下來的事情只許成功不失敗!
“是!”
殿內殿外齊聲應了一聲。
趙青張幸云兩人其實躍躍欲試,并未感覺疲憊,但休息為了后續的高強度奔波和重要任務,那就休息一晚。
沈云卿從城外回來了,她們今晚就在隔壁的鐘萃殿睡覺,沈云卿便過來,陳同鑒還忙,她便帶著趙青先過去隔壁她臨時的住處睡下了不提。
沈星也跟著下了臺階:“那我們先休息,明天再組隊。”
她說得嚴肅認真,不過沈云卿笑了下不禁擼了把她頭發,“行了,你聽安排。”
趙青也抱劍和張幸云對視一眼,兩人也心知肚明,裴玄素未必讓沈星去的。
不過她們也沒說破,呼了一口氣,說笑兩句,就分頭去休息了。
……
沈星折回頭的時候,裴玄素已經帶著人呼啦啦走了,她便去幫董道登和湯若禾他們,把京畿退往南都的水陸路徑都整理出來。
忙忙碌碌到深夜,她才去睡覺。
今晚她和裴玄素就睡的福英殿,這福英殿地處偏僻,非常適合用來處理前面一些不暴露人前的秘事。裴玄素索性把這里設做一個點,休息也在這邊了。賈平已經帶人把東偏殿收拾出來了,內廷掌司管事的龔復龔太監帶著人懸掛安放了簇新的帳縵簾毯,短短幾個時辰,煥新一新,除了有點久鎖的灰塵味道之外,已經和尋常住人宮殿沒什么區別了。
沈星洗了澡出來之后,裴玄素才帶著一身秋夜的微寒回來了,他連澡都沒洗,把臉搓了,重新描妝,洗了手臉就回了內間了。
沈星還在等他,正趴在床上,翻來覆去看著那本屬于她的委任告身。
今天三省下旨吏部委任,監察司成為女監軍,各自有了實際的軍職。
沈星也有一本,輾轉到今天晚上,也到了她手里了。
她正翻來覆去看著那本紅綾告身:“我也要當一陣子女將了。”
裴玄素方才進門的時候,她跑上去幫他接東西解披風,便告訴他,明天她也去了。
本來,趙青和沈星領頭,說服女官,后者勸服了她們的家中。屆時硫鐵礦的冊子成功得手后,女官父兄將會持家主手手書和女官本人,和裴玄素這邊的心腹一并去往南都暗中勸降子弟和親信舊部的。
這事兒是趙青和沈星牽頭的,原則上兩人是該一起同去的。
既然是這樣,沈星自然是想著一開始參與進去,不必半途。
現在人手非常緊張,沈星去了,東提轄司張合楊辛等一大群好手也會跟著一起去。她自然想出一份力,也不想白白因為自己空著這么多的人手。
畢竟鄧呈諱他們,都是絕對可信能力又強的。
裴玄素聞言沒吱聲,沈星想的他都知道,但他就是不放心,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玄素這人,難得這么斟酌患失,他很久技巧避過沈星的話頭,心想,等他再想想再說。
但他這個時候,心里其實還是偏不讓沈星去的。
洗漱一番,臉部一陣輕爽,他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才對著鏡子重新把妝描了,弄好之后出來,便見沈星穿著一身雪白的寢衣正趴躺在床上,翹起兩條小腿,正有點小開心地看著那本紅綾告身。
裴玄素見到她這樣子,緊繃兩天的神經隨之一松,他不禁笑了起來:“是啊,很高興嗎?”
他夸她:“真厲害。”
沈星不禁笑彎了一下眼睛,瞅了他一眼,翹唇甜絲絲的。
不過她心里還是很七上八下:“也不知后面會不會真的打起來?”
她有點心事重重,嘆了口氣。
沈星當然不想打,但說到打仗,她不免想起邱谷玉嶺山下岳肇部里頭豁出去一起沖刺那陣子,不禁仍有些熱血沸騰。
這確實是非常難忘的一段經歷。
她坐起身,盤腿:“希望不打,如果打,希望我們能贏!”
這大約是太初宮陣營所有人的愿望了,探子細作除外。
沈星托龔太監給她找了小匣子,她從床頭小幾把匣子拿起打開,把告身小心放進去:“趙姐她們說,以后想當十二親軍里頭的將領。”
從禁衛軍和外親軍開始,他們熟悉女官,以這里做起點是最合適的。
她們目前也在十二親軍里面。
沈星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和趙青她們的閑話,語氣有點羨慕對方的熱血蓬勃勇往直前。但事平后真當女將的話,她覺得自己不行。
她也不想和裴玄素相隔太遠。
想到和大家分開,沈星有點惆悵,但她還是說:“我要把告身收起來,以后退出來了,可以做個紀念。”
也是一個經歷。
以后,也不知還有沒有勘察臺?裴玄素應該會很愿意設的,但熟悉的女官們大家都不在了,也變了的有些不一樣了。
沈星累是挺累的,但一來她等裴玄素,二來多少緊張暗地里即將進行的事情,第三個,就是看見這本紅綾告身,翻來覆去看,又想到這個問題,心里不禁生出許多的惆悵和不舍了。
她這人重情,為此有些難過是肯定的,但又為大家高興,因為如果真的一切順利,同僚們不用無疾而終,她們可以繼續奔向她們的喜愛的事業和心中渴求的理想了。
這也很好啊。
她心里的這點不舍和惆悵,也就無所謂了。
秋風颯颯,噗噗窗紗輕動,沈星把告身收進匣子里,抱膝坐著,最后如此想道。
裴玄素聞言詫異:“你怎么會這么想呢?”
他正在脫外衣,沈星把匣子放好,從床上跳下來幫他,裴玄素隨手把蒼色外袍和中衣都掛木桁上了,擁著她,不禁感到奇怪了。
“皇城也有親軍啊,咱們也不一定就要分開。”
看她也不排斥的,手掌蹭破皮包扎也不覺得疼,和他說起戰場上那些事情的時候,還有一種異樣的光彩,感覺格外的堅韌和熱血。
她自己都說,同袍情真的不一樣,這是一段真了不起的經歷。
說得時候,驚奇而兩眼訕訕有光。
沈星便解釋,覺得自己做不好女將的,裴玄素聽了,不禁更加詫異:“你為什么總覺得自己不行呢?”
明明她做得很好啊,不管是臨危當機立斷決定走哪條路,還是匯入大戰之后戰局受挫,她和沈云卿等人拿起刀一直沖鋒到反敗為穩成功突圍,表現都相當優秀的。
沈星是個危難的時候,能爆發自己勇敢的優秀姑娘。
不然那個百人大隊兵士不會這么毫不遲疑跟著她沖鋒,令行禁止的。
戰場的表現,才能折服人心。
相信沈星現在回去,他們絕對會愿意跟著沈星的。
裴玄素很關心沈星,他大致了解過沈星的表現,是可能稱得上優秀的。
可為什么她總是下意識就覺得自己不行呢?
第133章
這個問題問得,兩人都一愣,裴玄素越說越奇怪,其實哪怕她的前生,沈星都有她做得非常好的地方的。
沈星從不自作聰明,每次都及時站對隊,并且站進去后,不管怎么樣的撲朔迷離她都牢牢站在原位,不再輕易改變,直到下一次。
這么多劇烈傾軋,這么多次來回騰挪,她都好好的,一直到最后。
這絕對不僅僅只有僥幸。
多少揮斥方遒的厲害人物都先后死去,她不強,但卻好好活到了最后,如果不是戰場上回頭,她還能平淡安寧地直到美人遲暮,過下半輩子到生命終了。
這其實很了不起。
或許不是極厲害那一撥頂尖,但她也是有過人之處的,是優秀的。
更甭提這輩子了,她是裴玄素看著成長起來的。相比起這世間的女子、甚至大部分的男子,她都要優秀很多,做得都很好的。
如果兩人不是情侶,不是戀慕成夫妻的關系,沈星的位置大約是裴玄素手底下受重視的那圈親信心腹的技術人員里面。
有一技極長的長處,又不笨能應對各種各樣的情況變化,還秉性誠摯忠良,多么讓人滿意的年輕人。
可她總是覺得自己這不好,那不對。裴玄素細想回憶起來,她真的很不自信,就連重生后最開始的愿望,也只很小,家人平安無事回歸市井。
要知道她可是做過太后的人,再年輕的太后,那也是站在國朝之巔,見識過無數波瀾起伏驚濤駭浪的人。
她有戰場回頭的勇氣,卻無給自己設高一點點新生期盼愿望的膽子。
這輩子,她如果不愿,如果性情恬靜,她就愿意待在熟悉的位置上,裴玄素愿意保護她一輩子,將她細細呵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沈星曾經的積極向上和因此產生的喜悅,從最開始小文書開始只道現在,她的種種情緒和開懷,裴玄素都看在眼里。沈星是有意愿往外面走的,可為什么她老是覺得自己只合適待在勘察臺呢?
女將就覺得自己不行呢?
沈星在玉嶺大戰的表現,可不比其他女官差啊。
以前沒有勘察臺的時候,她不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走到獨領監察司一部的位置上上?
在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連自己當個監察司普通女官都感覺自己做不來。
回憶起來,她真的總是下意識覺得自己不行,很不自信,她下意識就貶低自己,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差的位置。
甚至很多美好幸福的東西,她會羨慕微笑祝福別人,卻不覺得自己能擁有。
所以她特別能吃苦。
譬如這次女官同僚們,個個都飛躍到一個新的賽道,知情者個個喜極而泣熱血沸騰,干勁十足,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對未來充滿愿望和干勁。
可沈星欣羨替她們高興,盼著她們都好,卻把自己留在原來的地方。
為什么呢?
裴玄素這個人,半生驚才絕艷精彩紛呈,哪怕是他的母親曹夫人,都是驕傲而一意孤行的,身邊色色都是自信的人。哪怕明太子這樣讓人恨不得吃肉寢皮的居心叵測惡毒者,都是孜孜不倦殫精竭慮往前走的,不擇手段旨在達到他本人想要的目的的。
在性情和秉性之中,他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像沈星這樣柔軟而把自己貶低困鎖在一隅的人。
還是自己的心愛的未婚妻,他一時之間,恍然不解,又急忙想鼓勵她幫助她。
沈星也一愣,裴玄素這個詫異不解的表情和問題,突然之間,好像打破了些什么。
這個事情,她隱性的潛意識里是清楚的,但她前意識和表面意識卻不知道,她從來沒去刻意想過。
她本來正在給裴玄素抽了發簪松開頭發的,他頭皮拉緊好多天了,她想著松開松懈一下,好舒服一些。兩人嬉戲,裴玄素就背起她,抄起她的腿彎,她抽掉發簪正甜蜜笑著,剛跳下來,他突然回頭面露不解看著她。
沈星愣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人觸及了她整個人的深處,她慌了一下,又生出一絲茫然和瑟縮,她內心并不是那么情愿被人碰到。
沈星好像課堂上突然被先生叫起來提問,她是個笨學生,茫然不知,那種怔忪之下,還有一種隱約被人窺破藏在內心最隱秘之處的局促無措。
表里意識之間的那層薄薄的隔膜,卻突然被人戳破了一個洞,她不知道,但她突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的感覺。
讓她心緒有些亂,不知所措,睜大眼睛和裴玄素對視好半晌,她都不知怎么回答。
本來正事上進展順利,加上如果勝利的話,趙青她們也不會重蹈上輩子的黯然退場那條路了,她心里其實還是有種興奮和喜悅的,不然她不會有心情拿這本告身看來看去。
但突然一下子,那些興奮和喜悅突然消失了。
她下意識也思索,為什么?卻突然被攪意識里那團亂糟糟的漿糊里,她似乎隱有所覺,但她又不想知道,下意識一縮,沈星想了一會,勉強笑了一下,小聲說:“就是覺得能打仗的都很厲害,我覺得上次是僥幸啦。”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展臂摟著她,她嬌小,這種像摟娃娃一樣的極親昵姿勢,兩人都不禁微笑起來,他額頭碰了她額頭一下,輕輕啄吻。
裴玄素鼓勵她:“那就先試試,倘若以后覺得不喜歡了,那就不干;如果干得還行,有滋味了,那就做下去唄。”
他親親她的唇,柔聲說:“別忍著,我做了這么多,除了……”他頓了下,“就是想我們不再隱忍的。”
如果連個親軍將領的位置都罩不住,他就別混了,她愛怎么干就怎么干。
這語氣有點霸道,但這種被人保護的感覺也真的很幸福,沈星不禁笑了起來,她想了想,點頭:“嗯,那好吧。”
其實仔細想想,她自己也確實不差的,但不知為什么,她對女將陌生觀望感仍不少。沈星隱隱意識到什么,她笑意頓了一下,半晌重新撐起笑臉,認真說想了一陣后,她感覺自己還是可以的,試試就試試。
“不過這個事情,以后再說。明兒出發,得把南都和硫鐵礦那些要做的先全部做妥了才行!”
沈星不禁握了下拳。
裴玄素不吭聲了,他還沒想好讓不讓沈星去,去,他擔心;但不去,沈星可能會很失望,這關頭人手也確實很不充裕。
這個話題就這么揭過去了,但不知為什么,沈星情緒還是有種委屈低落,她趴在裴玄素的肩膀,突然心念像電光一樣,回憶里忽然閃過一個小時候的畫面,她一個人跑著,在家最開始住的那個小房間附近的宮巷,她很小,紅色有些斑駁宮墻很高很高,小小的她跑得氣喘吁吁,宮墻高得像個龐然大物,她得仰頭才能看見天空。
一閃而逝,讓她不禁愣了一下。
……
夜已經很深了,兩人都惦記著對方疲憊,就沒做那種事情,滾在床上深深擁吻一番,就躺好睡覺了。
帳子放下來,寶藍色黑乎乎的,沈星枕在裴玄素的上臂上,累她是很累的,卻不知為何,心口好像塞進了一塊硬硬的東西硌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裴玄素有些后悔說那些話了,說完之后她沒那么開心了,好像強顏歡笑的樣子,他真沒想對她影響那么大。
但她平時,也不是那種尖銳敏感的人啊,怎么這么在意這么一件小事兒?
他收緊雙臂,也不敢再提了,親了親她飽滿潤膩的額頭,輕拍著她的背:“快睡吧。”
黑暗里,他披頭散發的,她被他緊緊摟在懷里,頭發扎得她癢癢的,她不禁笑了下,伸手扒開他的垂下的烏發。
沈星“嗯”了一聲,閉上眼睛,嗅著他熟悉的體味,她終于感覺安全了些,心口那種被硌的感覺好像輕了,她終于睡了。
感覺懷里的呼吸很快變得綿長,逐漸平緩,裴玄素這才小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放開她,想了想又慢慢抽出手臂,把軟枕拉過來給墊上,讓她平躺,睡得舒服了一些。
在黑暗里凝視她良久,給她掖了掖薄被,他也伸了伸一陣酸疲的腰肢,往后平躺下來。
裴玄素也有些睡不著。這樣的局勢和千鈞一發的節奏,他必然也有心潮起伏。夜深人靜,星星也睡著了,但他一閉上眼睛,不免就憶起當初父母慘死的那些血腥凄厲得動魄驚心的畫面,胸口堵得難受極了。
恨不能馬上就將明太子及他麾下一干人等,還有那個夏以崖,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裴玄素睜開眼睛,深呼吸吐納,他告訴自己要盡快睡著好好休息,給沈星做個好榜樣,這才勉力壓住了思緒,闔目漸漸睡了過去。
呼吸一收一放,無聲而綿長。
但可能心有所牽,寐有所夢。
這個晚上,裴玄素做了好幾個夢。
一開頭,無邊的傷感,父母的片段,喧囂的人群、染血的板車,轆轆而行;還有冰涼雨點打在身上,灰濛濛天空,消巍坡他跪地拉出裹著母親尸身的那張草席。
斷斷續續,夢中感官有所受抑,他悲慟少了,只有無邊無際的如流水的哀傷。
完了之后,他深睡了一段時間,卻又做起了沈星前生愛過和他像雙生子般那人的那個夢。
藥停服之后,裴玄素經常還是經常做這個夢,他還特地詢問過老劉,把關鍵含糊過去但概括得還挺精準的。老劉就說,不影響身體,不用管它,大約等徹底痊愈之后就好了。
他只好再忍耐一下。
裴玄素深睡中,意識一發現是這個夢,就不禁有種撇撇嘴的情緒。
現在做那種“他”和她敦倫的夢境少了,不過就算做裴玄素也不怕了。因為他接受了那人是星星前任之后,又與沈星真的心靈相通、兩人在這種前提下交頸鴛鴦般纏綿床事之后,他對那人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勝利者心態。
雖然不想看不樂意看,醋意也有,但心態比以前好多了,也不會把情緒帶到清醒后的現實生活。
他現在已經把夢境和他的真實生活分得開來了。
但今夜做的這個夢,內容卻是有些出乎裴玄素的預料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裴玄素今晚的困惑不解,竟在夢里得到了答案。
那個人,比裴玄素要早很多意識到了她的這個問題。
在兩人關系不怎么好,“他”又惱又陰沉生氣,陰鷙籠罩之時,“他”從她一再推拒“他”私下為她精心挑選的四藝老師,反而天天盲頭蒼蠅般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去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自傲又自卑,陰晴不定,被冷著臉多次推拒了沉甸甸的愛意和好意,徹底陰沉下來了。
冷戰中,獨坐書房,心念一動,卻突然想個為什么?
她明明很喜歡琴棋書畫的,這些雅致韻味的東西,她也非常有天賦。
可為什么那么排斥呢?
那個人,很快就想到了一處地方。
畫面還是帶著灰濛濛的色彩,像一卷舊畫,但這一次,卻有種如流水般無聲淙淙緩和在。
“督主,鄧司主呈上來的,已經查清楚了。”
沓沓的腳步聲,偌大的書房內,奢華威肅,如椽巨燭燭火輕晃,韓勃一身銀藍賜服腳踏長靴,拿著一摞紙箋從門檻邊說邊往紫檀大書案的方向行來。
那個真正的閹人,眉宇間沉沉而幾分陰柔的男人,坐在大書案后,坐直身,把那疊紙接過來,立即垂眸看了起來。
那人熟悉帶陰柔陰沉的輪廓,臉色一沉,這一刻,裴玄素的意識好像接通了對方的心臟,情緒驀地沉了下來。
那是沈星從小到大的生平,她在永巷的成長經歷。
到了那個人的份上,“他”是太監的老祖宗,“他”查一件事,別說二十年,就算三十年四十年,只要知情者還能喘口氣,都會絞盡腦汁去回憶。
所以,很快就有了答案。
沈星的幼年,其實很苦很苦,剛剛沒入宮籍時,一家四口只能和很多人在一起擠一個大通鋪,;過了很長的時間,徐家人才勉強有個小房間。
發黑的被褥,混亂的大通鋪房間,謾罵吵雜,底層小宮人小太監沒資格天天洗浴,濃郁的體味和異味充斥了整個房間。
一直到后面,沈輝盛帶著孩子改了名字,借力去另外一處,一家人有了一個小小的房間,三個孩子才總算從日夜劍拔弩張的或緊張害怕或防御狀態出來,一家人處境好了一些。
但也僅僅只是一些。
高門大族風光顯赫,但同時嫉恨和得罪的新舊仇家也不會少,尤其是當年太.祖皇帝和寇皇后爭斗持續那么多年,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高.潮,整個東都和國朝都被夾裹進去了。
徐家落魄了,一家幾十口幾乎死光,剩下弱的小的,伶仃四個,自然少不得有人秋后報復,把錢花下去,要在宮內把剩下的徐家人也摁死。
落在當時走過流放千里、家人死絕凄惶、最后沒入宮籍的倉皇徐家人身上,那是如泰山壓頂一般的艱難沉重。
饒是外頭有人出手幫忙,招架去大部分,徐家在宮闈深處底層的日子,依然是十分的艱難不易。
魏國公府的種種輝煌,由于沈星出生太晚,家變時年紀太小,她基本沒有記憶了。她從小記著的,就是從永巷里長大的小宮女。
沈星小小一個人兒,剛沒入宮籍那一年,才堪堪三歲,大病初愈身體虛弱,她挨打,雨點般的大小拳頭落在她的腦袋她的臉她的全身。可憐的瘦小女童,只是家里實在沒辦法,宮里沒權勢,沒有閑人,她只得幫著家里干活跑腿。
被打了一頓,她不敢吭聲,等人終于走了,她哭著爬起來,把破碎的東西撿起來躲到別的角落,她怕別人再來打她。偷偷哭了好一陣子,她把眼淚擦干凈了,把粗布衣服和發黃的頭發扒拉好,抱著摔碎的東西跑回家,蹲在房間等家里人下工回來,努力保持不哭,說是自己不小心把東西摔破了。
摔碎的是家里用的東西還好。
要是當差跑腿的公家東西,她說著說著,哇哇大哭起來,因為她害怕。
哭得家人心酸難忍,眼淚也嘩嘩,但急忙仰頭抹去,佯裝若無其事,一家人抱著最小的那個,努力安慰她說沒事。
過后父親抱著她當差負責的壞了的物件去了,有時候他會好好回來,好像輕輕過去沒事了,但有時候父親會被詰責為難得很厲害,家人處境也會直接急轉直下,變得更加艱難。
想瞞她都瞞不過。
種種不易,種種困苦,一點一滴,俱在這紙箋上簡短記述。但代入其中,那個小小的身體虛弱的女童,是多么艱難,多么惶恐。
她很懂事,從小就會想著怎么體貼家人;她不會自私,總是檢討自己,從自己身上尋找問題;幼年成長環境中,滿滿都是世態炎涼和各種惡意,所以她很能發現別人的好,很珍惜旁人對她的好,得到一分,入肉入心,恨不能回饋十分。
一點點好處,她能銘記一輩子。
她不會愛自己,她總是犧牲自己的感受,去顧全她認為更重要的人。
她總認為自己不行,不自信,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更好的東西,所有哪怕重生,只敢最小的期盼,一家人能安好回歸市井就好了。
她欣羨替別人高興得到更美好的事物,卻下意識把自己排除在外。
歸根到底,是童年太多創傷和不幸,給她的心底烙下了一個深深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從來沒愈合過。她人長大了,但心里有一小部分,并沒有跟著長大,仍然住著過去那個小小的無助年幼的她。
她沒能治愈自己,甚至本人都未曾察覺,但這個傷口卻影響著她的一生。
多么動魄驚心的一頁頁紙,那個人越看越慢,“他”極度的憤怒心疼,又不可置信,先前那些生氣和不悅已經隨著這翻開她無助的過去已經不翼而飛了。
只可惜,“他”也滿身傷痕,病情嚴重連控制自己陰沉的情緒都無力。那時候,兩人立場已經徹底相對,那么多的矛盾梗阻在彼此之間,他已經錯失了走進她身邊和貼近她的心的機會。他一身傷痛,想治愈她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那串奇楠山子沉香木手串,祈禱的不僅僅只有兩人的以后。“他”還祈求,若有來生,希望自己能健全一些,再給“他”一個機會重來,去抓出那些錯失的機會,也讓他有能力去治愈她。
治愈那個有著溫柔美好、一腔柔軟心腸的女孩子。
讓他們能有真正的機會,去相愛相知。
那個人后來,得到了紙箋之后,“他”一直竭力收斂自己的尖銳,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卻私下竭力搜羅,去尋找她想學的東西和合適的人、書籍,通過各種方式送到她身邊。讓她學習她想學的,已經學過的都系統化掌握住,好教她心里能安穩一下,得到的慰藉能多一些。
那樣的局勢和關系,“他”竭力做到了自己所有能做到的。
可惜,也很短暫。
過不了一年,勤王大戰就打響。
——很難說,“他”有沒有后悔過,把她拖進了這個深深的漩渦。
但直到最后“他”焚毀了那封絕筆信,至死都沒有向她表白自己的深愛。
最終還是這個原因,因為“他”知道,只要“他”這封信送出去,她必定會記自己一輩子的,至死不忘。
兩人都經歷了如此多的苦楚,人世間無數的慘痛,局勢到了那個份上,自己很可能死去,“他”希望她余生能快樂一些,不要心里再度掛上沉沉的累贅,心傷神慟,孤零零帶著那些回憶到終生。
“他”希望她能忘了“他”,傷心一陣,就過去了,余生開心快樂。
她受過的苦楚,實在太多了。
長長的夢境,紙箋過后,波瀾驟興,那些經畫面和那人種種情緒如奔騰流水,倏地過去,最后停頓在那封被焚燒的絕筆信火盆上,戛然而至。
夜很深,殿外巡戍的宦衛長靴落地輕聲,殿內里間床帳內裴玄素的呼吸卻越來越緊促,他霍地驚醒了,一睜開眼睛,他就擁被坐起來。
身畔側躺熟睡的沈星,他急忙俯去看她,手指觸及點點好一會兒,確定她安然無恙,他這才栽坐回去,深深喘著氣。
滿頭的大汗,動魄驚心。
過去裴玄素一直不屑那個人,認為對方不配得到星星的愛,對方也真的沒多好,星星為什么就會愛“他”呢?真的個心腸太柔軟太美好的女孩了。
他今天終于有了答案了!
是那樣地讓他心神震動,動魄驚心一般。
裴玄素深深喘息著,他到今時今日,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有一樣東西是比不上對方的。
對方在那么艱難的情況下,沉沉的病郁,都依然發現了沈星的心理問題。
而自己竟然知道今天才剛剛發現。
而且竟是從屬于對方的這個夢里發現了。
裴玄素甚至有一種感覺,……可能,對方真的有資格得到沈星的愛。
他捂住彭彭跳動的心臟,憶起紙張所述種種,他簡直難受得難以言喻。
至于她為什么會愛上那個對她其實不算好的閹人?
因為她得到的愛和安全感實在太過稀少了。
所以,她不知不覺愛上了那個有病陰晴不定但同時也保護了她半生的閹人。
“他”很多壞處,但她也深深記住了“他”的好處。
即便新生,她也只敢有最小的愿望,一家人安然無恙回歸市井就好。
而到了今時今日,裴玄素如今權勢地位,他對她捧在手心的真愛,她都依然感覺女將天方夜譚,別人可以,她艷羨替別人高興,但她不行,不適合她她做不好的。
等完事了,她就退出去,別耽誤有能力的人帶領親軍,留著告身做紀念,她有勘察臺部就很好了。
哪怕這個勘察臺已經不是原來的勘察臺了。
她的好姐妹和朋友都已經去十二親軍當女將領女監軍了。
她仍然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覺得自己不行的,得到了一點好處,她就很滿足了。
黑乎乎的偌大床帳內,這一刻,裴玄素真的心疼極了,他懊悔愧疚,自責得無以復加。
他可能真的比不上那個人。
他好像一直以來,想的都是自己。
他以為自己已經很疼愛很呵護沈星,但其實并沒有,她心底的創傷和軟弱,他從來沒有發現過。
更甭提像“他”那樣,想過去如何救贖,把她真正解救出來。
……
同一片天空,同一個東都,有人的身心狀態同樣出現了始料未及的大變化。
東皇宮,兩儀宮。
明太子如今居住在兩儀宮中軸三重主宮的兩儀大殿后面的升平殿之內。
這個偌大威儀的宮殿,曾經是太.祖皇帝常朝和御書房日常理政以及寵幸妃嬪的起居之處。
明太子其實很不喜歡這個宮殿,勾起他無數不美好的記憶,但奈何他要住兩儀宮,就只能住這里。
他并不能向秦岑司馬南等人開國勛貴出身的股肱親信過度表露他對太.祖皇帝的憎恨情緒,一直以來,他都刻意避開這個話題的。
明太子心情非常一般,身體也開始感到不適。
玉嶺兵諫到今天已經是第八天,那滿腔的熱血亢奮下去一些之后,身體過度負荷的后遺癥就漸漸出現了。
明太子明顯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具體說不出哪里不好,但時時暈眩,那種四肢百骸沉遲無力感好像漸漸入骨,他有時候都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再活兩年。
病骨沉沉,如同一艘破船,正在沉沒的過程中,本人的感覺是外人難以體會得到的。這種生命走到盡頭的感覺,這些日子明太子忙得不可開交,但他不知為什么經常閃過幼年畫面,幸福短暫,之后是一楨楨無聲悲涼宛如黑白的畫面。
他的一生,就是一場悲劇。
就像這個入夜,他站在天下之巔,看華燈點點,擁天下富貴,可他卻絲毫都沒感到快樂。
他只有一想起昏迷不醒而非真正死在他手上的神熙女帝,以及對方所謂的后悔補償,還有此刻都還未得到的無極帝位。
他心里就是一種扭曲的恨意和執著。
他什么都沒有了,所以他一定要當上這個皇帝!
不然他都不知道人生走這一遭究竟為了什么?
明太子也想過裴玄素,想起過那段唯一眷戀屬于他本人的美好情感過去、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壞人了。
但他寧愿做個壞人!也不愿意當個可憐蟲!!
大開的朱紅檻窗,俯瞰半個東都,華燈點點,璀然燦爛,明太子面無表情移開視線,詢問:“應京如何了?”
明太子除了等待神熙女帝神態狀況以及與裴玄素的拉鋸爭斗之外,暗地里就密鑼緊鼓南都的種種安排部署。
沒想到,竟真的有可能走到這一步啊!
好一個裴玄素!!
張隆和虞清聞言立即呈上各自密報,秦岑也把他接手處理的明面上的軍方情況遞上來。
楚淳風就站在明太子身邊,他剛剛放下明太子喝過的藥茶,忙手接過來,再分別遞給四哥,以免四哥一下太多了拿著不方便。
明太子眉目沉沉,刷刷看過,他并不知道裴玄素已經獲悉并暗中沖南都緊急動作。
但有個情報,讓他眉心一鎖,幾乎是馬上想到當年失蹤的那三個人——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懷。
可不等他說什么,突然感覺整個后腦和鼻腔一熱。
明太子感覺自己突然一陣暈眩,眼前黑了一下,他似乎聽到驚呼聲,但他很快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已經往檻窗方向一摔,被楚淳風等人驚呼撲上來摟住。
明太子皺眉,勉強撐著想站起來,可感覺鼻腔有熱熱的液突兀流下。
明太子突然暈眩摔倒,然后流鼻血,明亮的燭光下,兩行猩紅濃稠的血液就這么突兀流了下來。
在明太子蒼白的臉上,觸目驚心。
所有人被這個突然變故驚得動魄驚心,“殿下,殿下——”
楚淳風簡直大驚失色,他是第一個察覺不對勁撲上去,緊緊攙扶這一刻,感覺四哥的手簡直像冰塊一樣,濃稠鮮血染了一手,他心膽俱裂:“四哥,四哥!!”
“你怎么了,你別嚇我——”
第134章
兩儀宮,升平殿內霎時混亂成一片,明太子身軀在往下滑,所有人都駭然,張隆沖上來,他和楚淳風一左一右架起明太子,急忙把他往內殿送。
“快去叫老楊!快啊——”
急呼聲,奔跑聲,大家緊緊簇擁跟隨,一左一右把明太子手臂和身軀托在肩膀上往里急促快走的的張隆和楚淳風,卻清晰地感受到明太子的手臂和肋骨瘦骨嶙峋到硌人的地步。
這種感覺觸目驚心,短短幾步路,楚淳風感覺連神魂都被翻攪了一遍,他連步履就倉促了起來。
一行人沖護著明太子,沖進內殿,將明太子小心放在明黃朱紅床榻上的厚厚衾枕之上,楚淳風狂奔沖出外殿大門,急切張望,鄭安拉著背著藥箱的老楊在宮廊盡頭往這邊飛奔。
楚淳風沖過去,急忙接過藥箱往背上一甩,拉著老楊往升平殿狂奔。
老楊是一直負責給明太子調理身體和脈象的。
明太子身體不好,這些年搜羅了不少好醫士,最后留下來七八個在身邊收作心腹,其中以老楊為之最,當年蜚聲江南,人稱“一脈手”。
明太子的真實身體狀況,老楊是最清楚了,他是主診,還能活兩年的診斷也是他判的。
楚淳風鄭安拉著老楊狂奔回室內,老楊的一見明太子的狀態,臉色登時就變了,急忙打開藥箱叫拿燭臺,匆匆連續施針,明太子鼻血不止這才終于停了下來。
但明太子的現狀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急轉直下。
老楊喘息片刻,才低聲說:“太子殿下原應該好好修養的,可……”
偌大的殿內,燈火通明,滿床滿衾的猩紅鮮血,明太子前襟顏面慢慢都是,觸目驚心。
老楊不想說,但不說不行,晦澀低聲。
明太子這個積弊甚多油盡燈枯的身體狀態,想活夠兩年,前提是心平氣和,好好休息,精心調養。
可玉山驚變,明太子縱馬上戰場、連續熬夜,心神大殤大動,連續起伏緊繃至極的局勢帶來的是他連續的損耗心神和持續緊繃。
終究打破了明太子身體一直勉力維持的平衡,引發了山崩一樣的后果。
明太子本人是有所覺的,但他知道自己沒得治了,他實在厭煩了看大夫。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次會這么嚴重!
老楊只說了半句,就頓住嘴了,明太子低低啞聲把除虞清鄭安外的其余宮人內侍都屏退,其余的張隆等人明太子并沒有讓走,“你說。”
明太子慢慢嘗試撐起身體,虞清鄭安楚淳風急忙箭步扶他并豎起引枕讓他靠背。
楚淳風站位在床尾方向,稍慢一瞬,他沒再擠上去,而是急切看著老楊,一瞬不瞬。
幾乎所有人都是,甚至虞清鄭安都頻頻回頭。
殿內清場后,老楊語氣沉沉:“……今日幸好用金針及時疏導,回血歸經,只是,只是殿下損耗太過了,氣衰至極,脈象紊亂,已瀕臨崩潰,身體急轉直下,只怕……壽元僅余三月左右。”
他低聲補充:“屬下為您仔細調養,應能足三月。但您要多多臥床,且不可再再勞神損耗了,不然……”明太子如今的狀態,不臥床也不行了。
一語畢。
殿內窒息一般。
明太子一陣血氣上沖,蒼白的面龐霎時潮紅,但他根本起不來。
楚淳風只覺天旋地轉,大男人眼淚不受控制,刷就下來了,明太子虛弱起不來,楚淳風見狀連心肝都擰成一團,他撲上去,握住明太子冰涼的手,他哽咽:“四哥,四哥!”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
府醫說妙儀最多只有三四個月的命,不超過半年,他請老楊看過,后者也這么說。
可突然之間,四哥竟然比妻子還要更差一些?
楚淳風淚如雨下,難道他就這樣失去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嗎?
難道要這么快,就失去他四哥嗎?
楚淳風一瞬間甚至很后悔,沒能多陪伴四哥和四哥相處。因為之前他以為,他和四哥有更多時間。
老楊的聲音:“先扶殿下躺下,……”明太子的臉色明顯不對勁。
“殿下,調勻心緒——”
明太子咬著牙關,倏地闔目,竭力調勻心緒,將所有情緒先壓下來。
楚淳風急忙起身,小心半箍著明太子的后肩,抽走引枕放平,急切又小心將人放平在床上。
殿內急促又焦心一片,楚淳風的淚滴滴答答落在明太子的臉上和脖發內,他趕緊一偏頭,淚水濡濕了朱紅的引枕,很快連成了一小片。
……
黎明的前夕,漫天的星斗,微涼又無聲。
福英殿的偌大中庭內,除了巡守宦衛偶爾清微衣料摩挲聲和檐下宮燈的搖晃微響,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裴玄素驚醒后,就再也睡不著了。
他俯身給沈星蓋好被子,撩帳悄悄下來,起床披衣了,他去妝鏡前端詳一下妝容沒有問題,在室內站了片刻,推門出去了。
黎明前,天很暗,月亮已經隱匿不見了,但漫天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夜空高闊無垠又清冷,四周靜悄悄。
須彌臺基上下的宦衛按規在崗不見禮,值下半夜的馮維見他驚訝,上前問安,裴玄素無聲揮了揮手,馮維站在他身后一側。
裴玄素走了幾步,站在高高的宮廊邊緣的臺階頂端,他仰頭,深深吐納了一口氣。
宮殿盡頭的角房里一直亮著燈,孫傳廷見他起身,很快就過來了,“主子,兩儀宮那邊的消息。”
裴玄素垂眸瞥了眼,昨晚入夜到一個時辰前,兩儀宮那邊如秦岑、司馬南、李如松之流重要核心成員,都先后去了升平殿。
很低調,但太初宮這邊緊盯著兩儀宮的動靜,孫傳廷匯總后嗅到點不同尋常的味道,就立即上報了。
裴玄素皺了皺眉,他憎恨明太子到了極點,但不得不說,他嚴陣以待,明太子是他生平和此刻最強勁敵手沒有之一。
這是快死了嗎?
裴玄素冷冷一想過沈星說過的明太子死期,他倒是恨不得對方馬上死了,但作為兩宮一方的魁首,他譏誚可以,但不會真這么以為。
難道又想搞什么?
裴玄素瞇眼,冷冷忖度片刻,吩咐:“仔細細探,不要放過這群人的每一個大小的動靜。”
孫傳廷領命,匆匆傳令安排去了。
對面偏殿左側的隔扇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董道登穿著靛藍色的薄棉衣出來了。
他年紀大了,睡得不多,這就醒了。
董道登背著手走過來,裴玄素喊了聲老師,董道登也沒有多了,隨意聊了兩句,老頭說:“原則上,星星去更合適。”
董道登知道裴玄素在猶豫,不放心沈星去。
但他們這邊機括人才實在少了,這類極偏門的人才,有權有錢一時半會也很難搜羅到好且忠誠的。
裴玄素手底下有幾個,但水平也算不上很拔尖。相較而言,在機械圖和總圖等地方表現出來的,沈星反而是最優秀的。
霍少成說了,硫鐵礦那邊在龍江之變發生的時候,就開始派人去修機括了。按那個能做水閘頭分解圖和加建小水道的人的能力,硫鐵礦的儲物機括就算再小型,怕也有一定的難度。
所以董道登才說,原則上,讓沈星一起去更合適。
不過他很光棍,說完之后攤攤手:“不過,你自己想。”他純分析,不給建議哈。
讓裴玄素幾分無奈。
董道登哈哈笑了幾聲,笑聲收了之后,他也感慨:“她真聰明,真不錯。你雖坎坷,但能遇上她,是真的幸運了。”
裴玄素家變前后,重創巨變,董道登都親身見證。在所有人都錯過了,也都沒法接近的那段時光,裴玄素幸好遇上了沈星。
不然,董道登有點不敢想他的愛徒會變成什么樣?那些悲慟和血腥傷口他要怎么熬過來?
所以董道登真的很喜歡沈星,當做侄女孫女一般的看著她長大。
當然,少女溫柔體貼有禮貌,有能力又謙虛,從靦腆到堅韌,像一個勃勃而生的碧絲蒲草,晶瑩剔透般的美好。她性格好,就沒有人是不喜歡她的。
董道登由衷說:“會這么多,可見小時候,她家里人是費心了。”
裴玄素聽了,心里不是滋味。
沈星家里人確實很費心,不管是外面的徐妙儀還是宮里的沈爹等。
但沈星的童年真沒那么好,甚至很糟糕。
她會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能喘口氣后盲目摸索學的,還有那個人費盡心思去尋摸搜索送到她手里,讓她得到最好的教導,最終學會的。
那人在背后做的點點滴滴,讓裴玄素心里滋味莫名,偏他根本說不出一句不妥。
裴玄素自責愧疚,又心疼得不行,恨不得立時接過那人的棒子,讓她徹底好起來。
……
天際微微泛起一絲魚肚白,但夜還是很黑,董道登說完之后,就背著手踱步回小書房,繼續手頭上的活兒了。
小書房的燈點亮,暈光的燭光自窗戶和隔扇門的窗紗投出來,那個方向黃亮一隅。
裴玄素目送董道登沿著宮廊下階梯進了小書房,掩上門,他這才收回視線,仰頭無垠夜空和漫天的星河。
他深深呼吸幾下,秋季清晨沁冷的空氣盈滿心肺。
裴玄素想起方才的夢和夢醒后的種種感想,心緒依然難平。
原來他一直猶豫著不放心沈星去的,他知道他開口,沈星不管怎么想的,最后都會聽他的,就想以前的每一次。
但現在裴玄素不想這樣。
因為他知道沈星是想去的。
實在是,他比起那個人幸運太多了,昨夜見沈星神態,她明顯是被他無意中的這一問觸動了內心的。
裴玄素就想,這其實是個很好的機會。
他想做,那人未竟的事情;他想治愈,兩輩子的星星。
沈星這輩子的路和她的前生差別很大,她昨夜明顯有種躊躇的感覺,給他一種想探頭但不知所措的感覺。
再者沈星成績是有的,她早已經不再是那個惶然無助的小孩和少女了。
這次趙青也會一起去。
沈星和趙青很親近,兩人關系很好。趙青與梁喜何含玉等人在沈星心目中的位置是不一樣的,包含了上司、人生事業的引導者提拔者這樣的色彩,她會信服趙青。
而且她一直都很崇拜趙青,對趙青有著很長時間的仰望之情。
這種閨蜜朋友和老上司的身份,連裴玄素都是沒法取代。
而趙青堅強的心性和一貫雷厲風行堅韌不拔的行事作風,讓裴玄素一下子就相中了她。
加上這次恰逢趙青正遭遇人生急轉彎、正在低谷奮力奔向她想要的是事業和未來的過程之中,趙青表現出來的頑強和堅韌,讓裴玄素覺得不管是事還是人,都非常適合做沈星的知心人和引導者。
有些事情,趙青來做來說,這個開頭天然就比裴玄素效果要好。
同衾共枕不占優勢,太親密太熟悉反而容易黏糊。
裴玄素今夜醒了沒多久,其實他就趨向同意沈星去的,因為他馬上就想到了趙青。
站在星光清冷的欄桿前面,裴玄素想了一陣子,還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好。
既然是這樣,那他得先去尋趙青和沈云卿一趟。
賈平等人也陸續上崗了,馮維便去捧了披風過來,裴玄素揮了揮手沒披,他驀地轉身,快步下去了漢白玉臺階,直接往趙青沈云卿等女臨時休歇的隔壁鐘萃殿去了。
……
隔壁的鐘萃殿內,趙青和張幸云早早就起來了,正在洗漱穿戴。
她們并沒有居住正經的正殿偏殿,前面顯眼,而且那也不是適合她們住的地方。
沈云卿陳同鑒他們住的大殿后面一排曾經宮人住的廡房的其中幾間,趙青張幸云幾個女官來了也不挑,直接就在隔壁挑了小房間住下。
隨便抹了幾下塵,把鋪蓋鋪上去就睡了,她們也不是為了享受來了。
趙青沒有和沈云卿同房,畢竟也不算很熟悉,幾個女官兩人一間,自行睡下去。
趙青和張幸云是很熟悉的,后者是趙青的親信,兩人在監察司建制伊始就在了。
這番大轉折,兩人都心潮起伏得厲害,進了房人后也低聲說了好些,女官前景的、局勢和太初宮這邊的勝算的、裴玄素,還有沈星和她在這次其中出的力氣。
總體來說,情緒是難掩激動,她們希望太初宮能獲勝,迫切欲抓緊這次機會。
一大清晨,天亮還早,但趙青和趙幸云都已經醒了,起來后也沒點蠟燭,藉著微微的晨光穿戴整齊梳好發髻之后,正在掬水洗漱。
趙青已經整理好了,把位置讓給張幸云,正站在屋里里面整理皮質束袖的袖口。
這時候,她們聽見清微的腳步聲,然后朱紅斑駁的窗牖外面,輕敲了兩下的窗欞的聲音,是馮維低聲道:“趙大人,督主有請。”
東西提轄司的人,私下仍和舊時一樣,稱裴玄素為督主。
裴玄素也從未異議過這個更親近的尊稱。
張幸云立即直起身,趙青快步走到窗前,低聲問:“什么事?”
兩女神情都嚴肅。
未料馮維低聲道:“是私事。請趙大人走一趟。”
趙青不禁和張幸云對視一眼,趙青皺眉,十分突兀,畢竟她本人,可和裴玄素沒有任何私下交集的。
兩人之間,硬要上說私下牽涉的點,那就是一個的未婚妻是沈星,另一個則和沈星是上司還有私交了。
不過哪怕是沈星,趙青也不覺有什么事值得裴玄素和她見面的,還是這樣天未亮私下來見。
趙青不解,不過裴玄素既然來了,她挑了挑眉,拿起劍,推門出去了。
偌大的正殿,開了鎖,并未灑掃布置過,顯然有些陳舊和空曠,四條湛金中柱都頗有些黯然失色。
若干肅立的宦衛持刀圍繞林立正殿內外,清晨的夜色里,眾多鮮艷的赭色緹騎服反倒凌駕在這座蔽舊的偌大宮殿之上的感覺。
不過經歷過昨天,趙青已經適應下來了,她已經沒有了那種復雜的心緒。
只照常邁進鐘萃宮的正殿。
趙青方才轉念一圈,想到沈星,雖一想就也覺得不對,但她還真的沒有想錯。
蔽舊的偌大宮殿,顯得很空曠,天色已經微亮了,裴玄素并沒有命點燈。
趙青進來,便見一身蒼青色云錦江崖海水紋蟒袍、身披同色褶皺錦緞大披風的裴玄素。
這個閹人,身姿頎長,側臉陰柔艷美,無聲背對她而立,城府深沉又攝人、
實話說,趙青對裴玄素觀感只算一般,畢竟她曾居高臨下看過對方,她的對裴玄素的初印象很受神熙女帝態度影響。雖說如今尊卑易處,趙青心知裴玄素很厲害,自己也轉換了陣營,但不代表裴玄素身上危險感就此抵消,趙青也不會就此生出什么親近之心。
只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確實有些讓趙青訝異了。
她看到這個閹人不輕易示與外人的一面。
殿門大敞,淡淡的晨光投進來,裴玄素站在金柱一側,正低頭思索些什么。
趙青進來之后,端正拱手一禮。
裴玄素很客氣的叫起了。
輕微的衣料摩挲聲,那個青色蟒袍的高大冷厲的閹人轉過身來,他緩緩踱了兩步,就輕聲說了起來了。
說起沈星,他語調是一樣的,但語氣中總是仿佛多一種柔情和繾綣。
他此刻褪去滿身的冷厲,把沈星幼年經歷他發現的問題和期盼,以及拜托,都仔細說了一遍,很客氣道:“你和她,終歸和我和她不一樣,不知趙大人愿不愿意幫助她,好讓她……能變得更好一些。”
趙青一開始是非常訝異的,裴玄素這個人居然有這么溫柔摯愛的一面,讓她簡直吃驚,但下一刻,她替沈星高興,因為趙青算是見證了沈星一路為這個閹人的付出的,并且她曾經替沈星覺得不值。
但現在,這個眉目冷厲的閹人五官神態都緩和下來,鄭重地拜托,她終于感覺到,沈星的真心沒有錯付。
鋒銳的外面之下,也有著一腔繞指般的柔情。
她真的很替沈星感到高興。
但同時,裴玄素所說的內容,也讓她的心沉下來了,趙青是微微皺眉聽完了這些的。
很難想像,那個心腸柔軟待人極好極真誠的嬌小少女,她小時候竟經歷過這些。
趙青在宮中十幾年,她也耳聞過某些太監和老宮人欺負人大致的手段,唇當場就抿起來了。
等裴玄素說完,天色已經亮了好幾分,趙青深呼一口氣,她說:“當然,這件事就交給我!我一定竭力而為的。”
趙青清麗的面龐,一臉的肅容認真。
裴玄素很滿意,他點頭:“很好,這事完了,裴某人必有重謝。”
趙青道:“不必如此,我與星星真心相交了,用不著你的謝禮。”
她毫不遲疑拒絕了,不需要。
但趙青和裴玄素的說話的語氣,比以前緩和了一些。
裴玄素點點頭,也沒強拗這一點,對方要不要和他給不給沒聯系,趙青要當女官,換個方式總能給下去的。
趙青答應之后,兩人也無話可說,于是趙青就告辭離去了。
裴玄素吩咐:“把沈云卿叫來。”
叫趙青,是想讓趙青和沈星同行;而叫沈云卿,則是不想和沈云卿和沈星同行了。
原本,人手緊缺,沈云卿自然帶著她的人陳同鑒的人加入進去,有沈云卿在,沈星肯定和她二姐一隊的。
但現在裴玄素不想。
沈星回到沈云卿身邊,想當然她不自覺就會回到當年永巷姐妹倆的相處狀態。
這是對于沈星和趙青是相當大的負面作用的。
不合適。
最起碼不是現在。
沈云卿很快來了,沈云卿是沈星二姐,裴玄素說話少了很多顧忌,直接就把原因和他的設想安排都說了。
天色已經半亮,沈云卿精神抖擻跑過來,一聽這些話,她整個人都愣了。
偌大的殿宇,半昏半朦朧,沈云卿怔怔看著裴玄素,她突然眼眶發熱,“……我,我以為她好了。”
她難受極了,“好。”
心肝五臟像被人伸手抓住一樣,眼淚控制不住盈滿眼眶,沈云卿趕緊低頭抹了,她連連點頭。
“你多派人跟著她。”
“那是當然。”
沈星的安危,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上心。
……
這個時候,前面趙懷義已經連夜把能替換下來的人手都全部替換下來了。
最后一批張韶年等人,連睡都沒睡,匆匆把身上顯眼的賜服和赭色宦衛服給替換了下來之后,就直奔福英殿來了。
裴玄素和沈云卿說定之后,他立即就折返福英殿了。
正殿大門打開,一群人魚貫而入,正殿的左次殿之內,裴玄素已經端坐在楠木大案的太師椅上。
面前三疊紙,接下來會先分成三隊人,第一隊奔赴硫鐵礦所在的鄞州東的燕山;第二隊,少帝的尸骸昨夜已經連夜挖了出來了,和汝南伯張繼蒼所述完全一致,接下來第二隊將星夜趕赴東北邊陲的鄴安州一帶,把那個雜役找到并完成審訊畫押把活口帶回來。
第三隊的任務則復雜一些,昭獻太子當年遣出的三名親信,其中嵩明書院山長邵廣宣,他做下的這些事情,被一名老書僮無意所察覺,那名老書僮想敲詐他,就細心私下了解和整理,把邵廣宣這些年的弟子學生親近有嫌疑的那些,全部整理成名單,并且甚至把邵廣宣的一些手段都記錄。
而后,這人細想想,覺得敲詐可能沒這么好效果,這種超級大書院也是有派系之爭的,他最后把這本東西給邵廣宣的對家,順利得了一大筆的錢財,馬上就辭職跑了。
然后,那個對家才剛剛發難,因為不知道邵廣宣具體做的是什么,所以只以“勾結縱連,意圖影響官朝”來逼對方下馬山長之位。
然而這個事情才開個頭,這對家回家的返城的路上遇上塌方,直接就死了。
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家人回鄉的路上遭遇水匪,也死光了。
這個對家的的親信和學生,被排擠出了書院之后,幾年間也陸續病逝或者發生集體意外,都沒了。
反而是最開始那個老書僮,跑得快,擔心被報復,無影無蹤。
裴玄素這一年也在查這個人,他縱觀全局,一眼就明了為什么了。
老書僮已經有了線索,對方是個賭徒,觀其行事作風,很可能有備份在的。
陳元抽絲剝繭查了快一年,查到果然有備份,并且影影綽綽終于捕捉到這個狡猾的老書僮一家的落戶線索。
因為西線軍的事,陳元的查探中斷了。
現在立即接上,第三隊人馬上去,必須以最快速度把這個老書僮找出來,并獲得整個事件的口供和那個名單作明太子居心叵測禍亂朝堂的證據的重要一環,還有拔除太初宮這邊官員的證據。
沈星去硫鐵礦,機括需要她,她和韓勃何舟趙青張幸云湯吉朱郢等數十人一隊,但沒和二姐沈云卿徐景昌一隊。
陳同鑒匆匆交待了宮中的事務,這次也去,不過他和沈云卿唐盛陳元等人去的崇明書院。
沈星沒能和二姐景昌一隊,她有些驚訝,景昌也是,但后者剛一動,沈云卿就給了個眼色,景昌就沒說話了。
沈星也沒有異議,畢竟這是安排好了的,二姐二姐夫景昌都沒意見,那她也就沒說什么,只努力專心聽上面的裴玄素說話,一一記下。
書案上的三疊資料,是董道登孫傳廷和陳元等人整理的,裴玄素起身,眾人俯身領命,領隊的匆匆接過資料細看,有不懂的馬上向孫傳廷董道登等人詢問,然后立即就出發了。
沈星不是領隊,韓勃何舟和趙青幾人匆忙湊到燈下去翻看資料低聲說話。裴玄素則站起身后,看了她一眼,往另一邊的東次殿暖閣行去。
沈星就轉身跟著過去了。
暖閣推開了朱紅檻窗,外面天色已經亮了不少,但太陽還沒出來,有些晨光朦朧的感覺,風吹進來沁涼沁涼的。
裴玄素推開窗戶之后,聽見腳步聲,立即回身,行過來擁抱她了。
沈星一身紫色的胡服勁裝,頭上扎了男髻,有些單薄,但等會還會套上五城兵馬司的布甲的。
她這樣看起來,英姿颯爽,青春靚麗,一見裴玄素來擁著她,她就不禁露出幾分微笑。
沈星昨夜也做了一宿的夢,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幼年的回憶,半夜里翻來覆去的夢見,醒來都忘了,但她心里依稀有種殘留的隱隱無助和悵然的感覺讓她情緒低落。
她用冷水洗了臉,努力打起精神,換衣服出來一直到到現今。
被裴玄素擁著,她繃緊的肩膀才松了松,呼了口氣,沖他笑了下。
“你在家里,要好好吃飯,抓緊睡覺。”
對比起出門,這邊應算家里了。
裴玄素有很多話想囑咐她的,未料剛張開口,卻被她反過頭來先叮囑。
好好吃飯,爭取睡覺,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裴玄素一顆心登時猶如泡到了溫水了,又軟又酸,他心里真的是心疼這個人兒至極了,只恨不得一輩子護著她,讓她快樂無憂。
他暗暗告訴自己,應當是最后一次了,這次過后,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實現的了。
裴玄素俯首,親吻她額頭,親昵憐愛極了:“嗯,我知道了。你要保護好自己,我等你回來,到時候咱們在東郊見面。”他意有所指,“你多聽趙青的。”
“當然,也要有一點防備心。”
趙青還不是得他完全信任的自己人呢,他說到底還是不夠放心。
裴玄素絮絮叨叨,說了好長一串,沈星一一都答應了:“嗯,好,我都知道了。”
他親吻她,她仰頭和他親吻了片刻,裴玄素最后依依不舍放手了。
外面已經開始動身了。
沈星跑出去,和趙青韓勃何舟等人在一起,徐芳鄧呈諱等人緊隨其后。
韓勃和鄧呈諱何舟都得過裴玄素的私下囑咐,此刻回頭,沖檻窗方向微微點頭。
裴玄素目送一行人背影,后者紛紛披上太監宮女的服飾,從后殿的幾個側門出去了,很快就消失不見。
裴玄素很牽掛,人未走就惦記著不放心了。
但他深吐納一口氣,從小側門門洞收回視線,他還是決定讓她去了。
颯颯涼風灌體,眼前半朦朧的晨光宮城深深,命運負他太多,若福禍守恒,那當否極泰來了,希望一切順利。
不管明事暗事。
還是他昨夜開始期盼與沈星相關的私人事。
第135章
這一次三個任務都在北方,其中以鄴安州尋找雜役帶回最簡單,崇陽書院老書僮和硫鐵礦賬冊更復雜;而后兩者之間,硫鐵礦是更具危險性和不確定性的。
他們三隊隊長請示了裴玄素之后,約定另外兩組如果更快完成任務,將馬上掉頭與硫鐵礦匯合增援。
這些瑣事就不足而一了,具體什么情形,還得實地勘察過再說。
三隊人出了福英殿就分開了,抵達預定的宮門之后,替換上五城兵馬司的布甲,化整為零從四面城墻出去,值得一說的是,沈星他們帶上了張陵鑒的幼子張宣之,張陵鑒回去之后就把四子和幼子遣過來了。
不過這個也沈星沒太大的關系,張宣之問的都是領隊的韓勃何舟和趙青,后者能說的說,不能說就讓對方跟隊到時自己看。
從京畿到鄞州,全速趕路,大概需要七八天的時間,先坐船到沿著繡水匯入其北方的支流滂水,在忻州碼頭登岸,之后連續快馬三天多,就到鄞州了。
當天從東都城出來,在鄴縣東郊匯合之后,沈星韓勃趙青一行人直接就登上了快舟了。
處理熟悉好相關的前期工作,是第二天午后了,張宣之和韓勃何舟趙青等人正在船艙里面坐著說話,沈星也沒有湊熱鬧,她聽了一會兒,就起身出去了。
溫聲叮囑徐芳和鄧呈諱他們抓緊休息去了,她自己在甲板上站了一陣,最后爬上二層的舷梯邊沿,在那走廊找個位置坐著。
秋陽暖洋洋的,天高江平,舟行破水速度非常快,暴雨汛期過去之后,繡水波濤洶涌的湍急變得澄綠平緩很多,快船過,留下兩道又長又深的水痕,又被后面的船沖破了。
走廊的褐木外欄有些舊了,但依然很結實,她側身倚在粗糙的木欄上,看著金陽粼粼的百舟竟航的江面出神。
沈星其實是有所覺的。
她忍不住順著裴玄素的驚詫詢問,去想為什么?想著想著,不免就想到了讓人瑟縮的幼年時光。
問題癥結她若有所感,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原因就能解決的,女將的話,她看看自己的纖細的胳膊腿和身形,依然感覺格格不入。
好吧,她內心深處仍然想待在她已經熟悉的勘察臺。
她努力奮斗到這個品階,其實她內心覺得可以了,所以她放任自己,讓自己待在自己搭建起來的避風港。
裴玄素說的是試一試,不喜歡就回來,那沈星喜歡當女將嗎?其實她也沒想明白,被他說得亂哄哄的。
但裴玄素說試一試,她心里又隱隱有個聲音,告訴她試試無妨。
沈星有些混亂,并且她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癥結之后,她情緒有些低落。
看著霧靄隱隱的遠山和開闊的江面,她胡思亂想一通之后,甚至有些沮喪。
她感覺自己真的差勁透了,可能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像裴玄素那樣一往無前舉手無悔,優柔寡斷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
如果不是意外家變,她大概接觸不到像裴玄素這樣驚才絕艷又俊美世無雙的人杰吧?
沈星有些黯然,正在出神,走廊盡頭的舷梯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眼,是趙青英姿颯爽的藍色胡服身影,趙青沒有刻意穿男裝,但她就算女裝在身都依然是身姿挺拔步履鏗鏘大長腿的姿態,站出去誰也輕忽不了她。
沈星一時十分羨慕:“趙姐。”
她輕喊了一聲,趙青走到她身邊,提了兩竹節小壺梨露,遞給她一節:“嘗嘗,這是船上有的,你張姐翻出來的。”
張幸云除了事業,唯一喜好的就是好吃的。
趙青一拍沈星的肩,微提褲腿在她身邊并肩坐下,仰頭把那一小截梨露喝光,問沈星:“想什么呢?怎一個人坐著。”
沈星也把梨露揭開了蠟封和蓋子,喝了一口,聞言頓了一下,她側頭笑了笑,小聲:“沒什么啊,我就在想,我也不知能不能當好女將?”
其實抿心自問,她也是有一些想去的,因為她想和大家在一起。
大家都興高采烈走了,她自己留在勘察臺,細想想,其實還是會有落寞的吧?
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好女將嗎?不提喜不喜歡,整個監察司的女官都是身高腿長的,就她最矮,嬌小的身材和纖細的骨架,親軍常服鎧甲都有她一半重了,單單這個外形,她真的感覺和將軍們格格不入。
趙青詫異:“你怎么會這么問呢?”
她暗自端詳,自然是一上來就發現了沈星有些低落的情緒,還有方才說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面龐不經意流露出的憂悵的神態。
但這些在趙青看來,根本就不是問題啊!
趙青一拍沈星的肩膀,嘖嘖兩聲,她笑著說:“這有什么難的?再難,有女人當官難?稱帝難嗎?”
午后的秋陽很熾,氣溫是一天的最高最曬的,趙青用一種不可質詢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她:“歷朝歷代以來,有女人稱帝嗎?沒有。古往今外,有女人正經當官嗎?沒有。”
“就算零星有些女爵、女官位,那也不過是恩蔭、虛銜吧了,全都是假把式!”
“可是我外祖母登基了!稱帝至今已一十四載,四海臣服,她活著,圣山海那些老東西和開國功勛都得求一個名正言順,不敢造次。”
“而我們,也走出了家門,登上了朝堂,先當了監察司女官,接下來我們還要做女將。全力以赴,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而且我們還是那么多人。”
不是一個半個的個例。
千難萬難,絕對沒有女人稱帝難,可神熙女帝做到了。
千難萬難,沈星這點身形差異,難道有千百年來男上女下、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這些個差異大嗎?
絕對沒有!
沒有任何事情,比以女兒之身不如從前只有男性的朝堂官場更難,兩者差異更大,己方處境更卑微。
可她們都做到了,并且正在努力從只有神熙一朝借女帝便利的處境向常態化發展。
如果裴玄素獲得最終勝利,她們就真的把這條路真正走通走下去了。
“可我們都做到了,并且會繼續做下去。”
“有什么好怕的?!”
“不服,就拿出成績來干服他們就是了!!”
趙青說到最后,也不禁有幾分慷慨激昂,金色的陽光折射在她的臉側,眉目堅毅。
沈星心神大震,這個例子舉得真的太好了,對比效果真的太過強而有力。
她一下子就被震動了,并且迅速產生了由衷的認同感,對啊,對比起來,她這些缺陷和糾結情緒根本就不算什么。
猶如塵埃和山岳相比,后者她只能仰望,生出由衷的敬佩和臣服的心情。
趙青一把摟住她的肩,對她說:“沒什么是我們做不到的。你只要想,愿不愿意去做就好了。”
喜歡就去,不喜歡就不去。
可以試一試,是進是退,勇往直前。
沈星忍不住呼吸幾下,她說:“好!對,我知道了。”
確實是這樣的。
她感覺,自信心一下子就被拉上來,連精神頭都好了很多。
“趙姐我想先試試,如果真的不喜歡,那我就回勘察臺部。”
趙青點頭:“那很好啊,勘察臺部也不錯,是個可以常置的衙部。到時候咱們如果有姐妹不適應了,就回來跟著你好了。”
沈星立即點頭了,她露出笑臉,這么一說,勘察臺一下子變成了不是退縮后方的次要選擇了,“好!”
趙青微笑,拍拍她的肩,想著這次差不多了,循序漸進,后續找機會再慢慢說,接著鼓勵她幾句。
趙青真的覺得沈星是個很好的女孩子,走到今日,妹妹一般,可惜她先前不知道,不然就算沒有裴玄素相托,她也是要鼓勵開解她的。
……
沈星和趙青坐一刻多鐘,底下喊午飯做好了,兩人才下去吃飯。
沈星和趙青一起下去的,午膳就和張青張幸云幾個女官一起吃,韓勃何舟和張宣之坐一塊,不過韓勃又叫人端了一大盤子清蒸的翹嘴魚給她。
午飯過后,帶著一大疊硫鐵礦相關的資料回房重溫,剛要小睡一會兒,先接到了裴玄素的來信。
才出京畿一天多,裴玄素的信就追著來了。
除了愛人之間喁喁私語的思念,再三叮囑她切切小心之外,最后用不經意的口吻,說了危水大營中女官們的現況。
大家都很高興激動這不必說了,現在女官們都領了監軍的銜,另外實職要么軍侯要么卒長,各領一大隊兵甲。至于具體的實職和所領的兵甲多少,其實就是根據她們原來在玉嶺大戰中實際所領來定的,只是原來是臨時,現在名正言順了。
監察司女官威名赫赫,加上有同軍血戰的同袍情誼,還有這次戰功打底,過渡得挺自然順利的。
裴玄素末了,把女官們所領的具體兵甲詳細寫了。
有的是一個親軍小隊,五十人左右,這算少的;多的約莫領兩百人左右的一個超編軍侯大隊。
沈星當初在岳肇部里,在大戰中經過不斷的損員和整合,最后帶了快兩百人,并且戰后,這兩百人都很愿意繼續跟著她。
女官之中,她算佼佼了。
“還是占了岳大哥和黃叔他們照顧,一開始就把營隊分給我和二姐。”
不過也就裴玄素和趙青不在,不然兩人就該反駁,你又怎知別人沒有受到一開始的關照呢?
只是沈星還是很高興,這種能力被肯定的感覺確實讓人心生愉悅的。
況且她剛才受趙青鼓勵的飆升的自信心和情緒還在,沈星趕緊鋪紙提筆,給裴玄素回信。
她也寫不少,涉及去親軍的事情時候,她第一次以頗有一些高興的口吻寫道:“那我就去試試!”
被趙青一說,她現在感覺,當女將也好,回勘察臺也行,都是不錯的選擇了。
……
東都城內,裴玄素收到信后,忙碌緊繃之余抽空看信怎么細品心生歡喜就不說了。
且說沈星他們。
出了京畿之后,除了偶爾途徑聽說眾說紛紜的雙龍爭鋒東都大戰之外,那滿城緊繃戴甲的環境隨著他們離開京師都拋在身后。
如今秋高氣爽,頗有一番蕓蕓眾生的景象。
但根本沒有人留意這些,已經到了最后最關鍵的關頭了,只要成功渡過,即抵達另一方渴求已久的天地,所有人都壓著一口氣竭盡全力。
沿途除了陸上趕路的少量睡眠時間,幾乎就沒有停下來過。快船破水,在忻州碼頭棄舟登岸,之后一路快馬急趕,在第八天上午抵達了鄞州。
離得遠遠,便望見雄渾的大瀝山山脈,將整個偌大的北方一分為二,貫穿南北,形成了高原和平原兩種完全不一樣的地形和氣候。
大瀝山在其北端將近五分之二的位置往東衍生出多條巨大的山脈支脈,其中一條即是燕山山脈。
而這個鄞州,則是座落在大瀝山與燕山山脈的相交內角位置,背巍峨群山,開啟綿綿不斷的偌大平原,滕水在此出山蜿蜒之過,造成一方沃野,水陸交通也非常便利,因此這鄞州雖不算很出名,卻也算是一方比較繁華的府城。
剛抵達鄞州地界,沈星便已經望見西邊和北邊巍巍如屏障般的崇山峻嶺,大家蒙著擋塵巾都不由說了幾句,實在如此的深山大嶺和比較便捷的交通運輸,還真是藏匿硫鐵礦和運輸銷贓的好地方。
這個鄞州官府,想必也少不了明太子的人在其中的,只是他們此行一不為徹查此事,二不為拿人拿贓,因此一概不理會,和楊慎前來的心腹錢江幾個回合之后,當即就分成幾個小隊,不動聲色往燕山的硫鐵礦方向去了。
穿過了鄞州,直接進山,這鄞州的山富,山中還有好些鎮甸,這個硫鐵礦就藏在滕水邊上一處鬧鬼鬧野人的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之中。
韓勃何舟沈星等人抵達山林的時候,楊慎已經率人迎上來,后者比他們早來了將近七八天時間,裴玄素在玉嶺大戰一結束他護著神熙女帝返回東都,神熙女帝重傷清醒后給他頒下攝政圣旨之后,他立即就先遣這楊慎帶著一隊人先過來進行勘探了。
隨后,神熙女帝徹底混入昏迷,裴玄素徹底掌握大權,局勢逐漸明朗,他拿住江元一確定之后,立即就飛鴿傳書楊慎并大批增調人手往鄞州來了。
裴玄素走一步看多步,局勢如此緊張他依然未曾有力有不逮之感,雷厲風行,手腕過人,果然不愧是當之無愧的梟雄人物。
且說密林之中,大家跟著錢江等人左繞右繞,進入了楊慎他們作為臨時據點的密林之中。
北地已經秋意很濃,紅楓黃葉濃綠得近乎墨綠色的深扇老林,又長又密的茂盛茅草荊棘已經泛了黃色,楊慎等人全部都身穿黃綠混染顏色的棉布衣裳,仿佛和整個山林融為一體,沈星他們進山之后,也換上了這樣的衣服。
這衣服臨時染的,全部用的都是最好著色的布料,很有些粗糙,但現在可沒人顧得上這些,刷刷分草穿林,和楊慎等人匯合之后,很快就鉆進密林深處。
楊慎把他們帶到了一處比較高的位置,從這里已經能隱約俯瞰到東北方向一部分墨黑色呈巨大鍋狀露天硫鐵礦了。
“他們煉鐵的地方不在這里,不過和咱們也沒什么關系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他們有制高點望哨的,也有巡哨小隊,我們一定要小心避開,不能被他們發現。”
楊慎打開一張很大的新繪山勢羊皮圖,上面多個醒目的紅點,就是硫鐵礦那邊的崗哨所在。
楊慎和韓勃何舟趙青稍稍商量一下,韓勃他們馬上就下令朱郢等隊長先去研究一下這個山勢圖,然后以最快速度帶小隊去先走一遍地形。
對方雖然有制高點有崗哨有巡哨,并且不少,但這山實在太大了,己方的能活動范圍依然很大。
他們人很多,前后加起來有一百多人,不可能一起行動的,動靜太大了。
于是分開先熟悉地形。
連續奔波多天,大腿兩側被馬鞍磨得生疼,但此時此刻,沒有人覺得疲憊,大家都全神貫注聽楊慎講解情況,不斷觀察沿途的山勢環境。
楊慎親自帶著韓勃何舟趙青沈星他們一行勘看地形,沒有路,他們還專門找不好走沒人發現的路徑鉆,但沒人有半句異議。
沈星身手差些手腳也不夠長,爬到實在崎嶇的位置徐芳鄧呈諱趙青他們便伸手拉她或托她,也一下子翻過去了。
終于抵達了山巒的頂端,從陡崖望下去,可以望見整個硫鐵礦。
黑乎乎的,像一個巨大的鍋狀,不少曠工正在推車和挖礦,高處俯瞰衣裳襤褸像螞蟻似的,人很多,還有些似乎在揮鞭子的曠工管事。
“俱霍少成提供的消息,這里頭的曠工,多是邊陲鎮甸或流放地的刑犯和流囚,都是青壯年,弄出來做挖礦用的。還有一些誤入此地的本地人。”
“這個鬧鬼鬧野人的消息是本來就有的,不過近這十來二十年傳得更玄乎,應該他們這些人發現了硫鐵礦開采之后,特地折騰出來的。這邊本就崎嶇深山老林,如今獵戶都不來,人跡罕至。”
“這個硫鐵礦,除了露天礦以外,還有礦道采礦。”
也是霍少成提供的消息,不過經過楊慎和他們帶來的曠工確認,確實是這樣的。“夫人,韓督,何副督還有趙大人,你們瞧,那邊和那邊那邊,黑乎乎的,有鐵軌接小車出來的口子就是礦道口。”
最后,最重要的,“那邊一片矮房子就是曠工的起居住所。還有那邊盡頭,沒錯就是東邊鐵礦邊緣有樹那里,那些瓦房院子,對!就是臨近一個礦道口那里,就是明太子的人那些管事兒的和山中崗哨的人居住之所和值房所在。”
“霍少成所說的,那部賬冊就在那里。”
“只是可惜,根據我們觀察,確實已經經過重新的大肆改建,如無意外,確實已經加建機括了。”
這地方是有幾個高手的,楊慎他們自忖身手不夠,所以一直壓著等韓勃鄧呈諱他們到,再去實地潛入去現場勘察。
這大半天時間,快馬穿過鄞州城、進山、又一路爬山熟悉了解情況,來回看了幾處去俯瞰這個硫鐵礦,此刻已經暮色初現了。
當下韓勃何舟和唐盛也不遲疑,又向沈星借了鄧呈諱,沈星也去,幾個當世頂尖的高手立即開始了觀察準備,跑了一趟回來之后,背上沈星和另一個算比較擅長機括的年輕人楊慎的表弟陳宮,在入夜后硫鐵礦內稍稍安靜下來之后,藉著夜色飛掠穿林而下。
楊慎趙青他們就緊張等著。
也不敢靠太近,怕被對方的高手發現,但沈星和陳宮兩個一靠近之后,立即發現了這里確實建有機括的,并且一看表露出來的格局,就知道是個高手設計的。
和霍少成提供的一些他記憶里的東西都非常吻合。
緊張地勘探過后,韓勃親自背的沈星,一行人立即悄悄折返了。
沈星趕緊把自己發現的東西都用炭筆先記下來,時不時和陳宮交流幾句。
等終于記好之后,韓勃他們已經換了衣服,并準備好下山了,只等沈星和陳宮。沈星趕緊把紙張折疊好用油布包裹,交給鄧呈諱收進懷里。
鄧呈諱趕緊小心放好。
但沈星還有一件事是不解的:“這個賬冊這么重要,他為什么不放在身邊或者京畿呢?”這個他,就是明太子了。
她走得急,也沒想起問問裴玄素。
不過這個問題,趙青就能回答她:“因為不保險,他身邊隨時有被搜查之虞。”
明太子到底只是皇太子名分,神熙女帝要搜東宮或者圣山海,強硬來還是隨時可以的。
就好比當初明太子被硯臺砸傷了頭臉,神熙女帝遣御醫和梁恩天天給他診脈以及盯著他。要不是明太子有替身,還真沒法脫身去彌州的。
還有明太子最初駐蹕的玉山行宮的東宮,但情況突變,他突然就得半撕破臉去圣山海了。
況且明太子這人,樹敵不少。
他放在身邊肯定有些隱秘東西,但至關重要又基本不會用到的東西,其實是放在外面比放身邊要安全太多了。
現在唯二需要擔心的是,這個硫鐵礦和機括他們能不能順利攻克;并且更重要的是,這好幾年過去了,明太子有沒有挪走了這本賬冊。
要是這本賬冊已經不在硫鐵礦了,那可就糟糕了。
所以關于這至關重要的一點,以及硫鐵礦包含機括區域的瓦房院落值房所在的核心區的內部結構大致上是怎么樣的?
行動之前,他們得需要先弄清楚。
至于怎么弄清楚?
楊慎當即帶著他們下山去了。
在深山老林跑了半夜,抵達了距離硫鐵礦最近的一個山中鎮甸。
“這硫鐵礦有兩名主事的,其中一個還是高手之一,一個叫李利,一個叫王尋。”
他們趕到鎮甸邊緣的時候,湯吉幾個護著霍少成也到了,后者重返舊地,神色也難掩激動。
裴玄素已經承諾了霍少成,事成后給藺徐霍三家翻案,若查無逆事,洗清罪名恢復名譽和爵位。
霍少成當場眼淚縱橫,跪地叩首,一路上的迫切心不亞于韓勃沈星他們這邊的人。
霍少成沒有理由欺騙他們,而楊慎他們提前這些年前來,做的最重要工作就是核實霍少成提供的消息了。
初步核實的結果,都是對的。
霍少成在這里當了五年的曠工,他不但非常熟悉這個硫鐵礦,他甚至直到現在,硫鐵礦內部的曠工還有他的人,并且有好幾個。
回到這個鎮甸上。
霍少成知悉很多硫鐵礦內部的事宜,只可惜他不清楚賬冊目前還在不在硫鐵礦?改建后的管事居住區域——也就是原來放置賬冊的地方所在,改建后的內部布局是怎么樣的?這個地方,曠工是不可能進去的,所以不知道。
那賬冊如果在,現在又放置在哪里?
不過好在,霍少成提供了另一個很有用的消息,硫鐵礦有兩名主事一個叫李利,一個叫王尋。
兩人都是常年駐守硫鐵礦的,明太子的心腹之一。只是這個李利是頗有幾分好色的。
這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常年累月,女人不能帶進硫鐵礦內,于是他就冒充了個本地身份,充作山貨商人,在這鎮甸上置了兩房妾室。
每隔十天半月,他就會過來睡一趟。
霍少成膽子大,又有些身手在身,當年成功在硫鐵礦待下來后,就開始不斷勘探各種訊息。這個李利和妾室,就是他勘探的結果之一。
楊慎和韓勃何舟趙青商量過后,很快就決定了,在這個鎮甸伏擊李利一行,馬上就得出審訊結果,然后趕在這個李利平時折返的時間點之前,當天就展開行動。
因為根據楊慎的監視到的時間,如無意外,這兩天這個李利就會過來睡覺了。
李利本人是明太子的心腹,哪怕他日常要睡女人,但明太子既然能把他放出來,就肯定這人不會因為女色誤事。審問李利大幾率是沒有結果的。
但沒關系,李利的隨扈中,有個貪生怕死的。
那是李利的侄子。
佯裝出一副口風緊密的模樣,但霍少成當年決定逃離硫鐵礦又不想連累他發展出來的人,于是就煽動了一場曠工暴動,他常年手腳帶鐵環是有些傷及根骨,和這個李利侄子迎面遭遇,對方掐著他的脖子而他那短匕懟著對方的腹部,霍少成猙獰說要不放了我,要不一起死。
最后李利侄子放了。
兩人同時反手,霍少成跑了,并且過后沒吭聲過這件事,還抹平霍少成活逃的痕跡。
霍少成就知道,這人是個怕死的。
拿下這人,應該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消息。
所以楊慎和韓勃他們商量過后,決定馬上就從這里入手。
因為現在他們沒那么時間可以浪費的。
……
結果非常順利。
無聲尾隨李利一行,繼而潛入李利外宅之后,很快就將這些人全部拿下,并且裝進山貨藥材車里推出去了。
他們直接在山中找了位置,把人拖下去就嚴刑拷打。
今天是個陰天,山林隱天蔽日,沈星一行沒跟上去,在鎮甸邊緣緊張等待,沒多久就看轆轆藥材車推過來,他們大喜過望,處理藥材車的處理藥材車,其他人就趕緊跟上去。
韓勃何舟等人親自扛著昏迷的李利等人,大家急匆匆在山林深一腳淺一腳。
何舟喊道:“夫人,這有個大坑,你看著點兒。”
“對,妹妹,小心些。”這說話是韓勃。
一行人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韓勃直接說:“妹妹你別下去了,就在這等著吧。”
“對,別下來了。”
接下來肯定是血肉模糊的場景了。
沈星就應了一聲,和鄧呈諱朱郢他們留在山溝上面了。
底下很快就傳來的厲喝和讓人齒酸的慘叫,不過很快被帕子悶住。
沈星有些牙酸,深呼一口氣動了下肩膀,那邊朱郢很快就招手了,“誰來幫我加個柴。”
沈星和何平幾個年輕小伙就蹬蹬蹬跑過去了,朱郢正在架灶燒水,條件允許,他們還是聽老劉的,把水燒開再喝,饅頭掰開一些扔進去,就成了一鍋熱湯了。
幾個年輕人在挖土堆石和放剛順來的鍋子,朱郢笑罵底下的一個小子啥時候都不忘了吃,大家有說有笑,互相搭手,沈星笑著,也沒那么注意溝底下的悶悶的凄厲叫聲了。
趙青瞄了一眼,就走回來了,她也沒下去,見了全程。
其實趙青覺得沈星是有些過于聽話了,那些都是裴玄素的下屬,恩威并施其實更合適。
這樣,尊卑感和上位者的威信會缺乏。
不過轉念想想,沈星帶勘察臺時就帶得挺不錯的,也沒這方面的問題。
和何舟朱郢等閹宦,大家都保護他,不僅僅只有責任,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相處方式。
各人有各人的處世方式。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只要沈星自己能擺脫童年不好的影響,不再怯懦,積極向上,這也沒什么不好的。
……
韓勃何舟他們的審訊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果然那李利的侄兒很快就招供了。
給出了好幾個重要的消息。
第一個,就是賬冊的。
結果不壞也不特別好,目前賬冊確實依然留存在硫鐵礦內,不過是半部。
明太子為謹慎計,將這積年賬冊原本一分為二,一半放置在原來的硫鐵礦,另一外一半在賓州行宮。
李利的侄兒還招供了,明太子有替身的,當年幽禁在正殿的“明太子”其實大多時候都不是明太子本人。明太子若在賓州行宮,是在后方一個偏僻的不起眼地方。
至于具體在哪里,李利侄子不知道,他只聽過叔父說起面見明太子涉及的只言片語。
不過應該不難找,因為明太子不可能居住破破舊舊的軒榭,哪怕外面不起眼,里面也肯定精細修葺過。頭一個就是地龍,因為明太子挨不得冬寒,賓州行宮在山麓,西北大風雪還挺冷的。
有心去找,估計很快能找到。
那半部賬冊,必然就在該處。
李利多次稟事都是前往賓州,這個大家以為明太子厭惡到極點、自明太子重出后已經徹底被所有人拋在腦后的賓州行宮,其實是明太子的一個重要據點。
“那我們就先拿下硫鐵礦這半部,把所有人都禁錮住,然后馬上直奔賓州行宮。把剩下的半部也拿到手。”
“到時候得用迷煙,大量施放,把無關緊要的人全部放倒,我們專心去奪賬冊和對付那些有身手的。”
以防有所疏漏,萬一跑掉一個兩個,給明太子發信。
這趟任務是絕密,絕對不能讓東宮提前知悉的。
所幸從這邊穿過大瀝山抄近路直奔賓州行宮,距離也不太遙遠,到時候再以最快速度南下,穿京畿,往南都應京去。
硫鐵礦這邊肯定有定期給明太子發信稟報的,但肯定不是每天。
剛才李利侄子審訊已經說了,一月一次,并且他還看見過叔父寫信,知道內容是什么。
王尋和李利輪流寫,每人一月,正好下個月輪到李利。
時間上,還是能爭取得到的。
“好了,大局上咱們不用太操心了。接下來,咱們得好好商議一下,怎么拿下這個硫鐵礦和這半部賬冊。”
這才是重中之重。
因為根據李利侄子的招供,管事建筑群的內部布局他們已經知悉了。這半部賬冊是被另一名高手叫林宰峰專門負責保管的,這人住在李利和王尋的值房大院后面的院子里——也就是機括所在的那個院子。
“我也詳細問了當年挖出的土方,這院子底下是有地下室的,如無意外,這賬冊就在地下室內。”
但沈星和陳宮下去了一趟,詳細問過了當年改建時運來的機括配件,以及那個親自過來監督修建的機括大家是怎么安排指揮的。
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機擴是有自毀裝置的。
“尋常的自毀機括,一般是觸動了什么地方,就會自毀;又或者扳動了機括之后,一旦到了時間沒人來重新扳回去,它就自動銷毀了。當然,很可能會兩者共存。”
前者,沈星和陳宮都能判斷,不會亂碰導致銷毀。
但后者,就要看到時候的情況了。
“一共三十來個人,其中四個是高手,專門守著這賬冊的。這人還好,只是他們有箭陣和機括,我們絕也不能掉以輕心。”
“另外我們還有分人手,放迷煙的,拿下崗哨的,還有射信鴿的。事一發,他們必定會馬上放信鴿,我們必須確保全部都射下來,不然一旦被東宮知悉,我們三個隊伍都前功盡棄了!”
那李利用了重藥,尸體和血腥全部掩埋,剩下的俘虜牢牢捆著朱郢唐盛張幸云帶人親自盯著。
他們在這邊攤開羊皮大圖,還有沈星深宮的一大疊凌亂炭筆紙張。
韓勃何舟和趙青不斷地商量著,沈星時不時說幾句,陳宮和鄧呈諱徐芳韓含他們也是,朱郢唐盛時不時輪流跑過來這邊聽著,也說。
大家不斷商量,最后把整個拿下硫鐵礦奪取賬冊的大計劃商定下來了。
然后該布置的該準備的,馬上就布置準備了起來。
他們兵分兩路,一隊人下山去緊急去鏢局聯絡點取他們隨隊來的藥物大批□□甚至火藥之類的東西,今天傍晚前必須全部背回來。
去了很大一群人。
接下來剩下的,韓勃趙青帶著朱郢唐盛他們,還是沈星鄧呈諱徐芳,后者原來非必要時專門保護沈星的,但現在大家都上手了,背著俘虜們,分別去了楊慎好幾個臨時據點,去把楊慎他們藏的東西都取出來背上,立即就往硫鐵礦方向趕去。
布置準備不用沈星上手,她就專門和陳宮討論機括相關的事情,好制定入侵核心的路徑。
到半下午的時候,何舟他們背著大批的東西回來了,并且馬上進入藥物調配和其他準備當中。
等到半夜的時候,硫鐵礦內人員最大程度集中并進入深睡的時候,他們才動手。
楊慎韓勃帶著霍少成去聯系曠工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沈星中午的時候就忙得差不多了,也和鄧呈諱趙青商量了一下草擬了一個路徑,不過剩下的,還要等楊慎韓勃何舟都回來之后,才徹底確定。
她望了一眼韓勃霍少成幾人去的方向一眼,深山老林,泛黃草木嘩嘩搖動。
到目前為止,還是算順利的,得益于霍少成的五年曠工。說來如果不是家變,這樣的毅力,不拘文武干什么不成器?難怪他不甘心。
沈星心情復雜,不過很快壓下了,她的事情大致忙完之后,她就安靜藏在林中等著。
不過何舟帶著人和一大批東西回來的時候,還順手給她帶回來一封裴玄素的信。
沈星坐在老樹下拆開看過,不由一愣。
明面的事情當然有,但總體來說這是一封私信,除了思念和他的近況之外,后面附了一首詞曲小令《滿庭芳·東風楊柳道歸期》
這首詞曲,已經流傳不知道多少百年了,大江南北,為人熟知的一首名曲。
說的是一個幼年寄人籬下后又流離失所、充滿坎坷但堅強不屈,最后立下大功獲封縣君榮歸故里的琵琶女的故事。
美麗又堅強,童年少年青年的所有折辱和坎坷都不能打到她,數度當機立斷,最終勇敢跨出重要一步,迎來美好的歸隱榮華生活。
裴玄素肯定很忙,因為他前面寫的這封私信,看墨痕深淺有些細微變化,顯然被打斷過一次分開兩截寫的。
但他抄這首詞曲,用的行楷,一筆一劃,寫得非常認真,沒有一點的匆忙。
可以想像他在燈下,抽出時間,如何認真一筆一劃的書寫的。
他的字非常漂亮,筆鋒蒼勁而流暢,撇捺沒了平時那種含著鋒芒的勁道,顯得優美雅致了很多。
沈星拿著這張信紙,她忍不住想,大約裴玄素當狀元郎的時候,字就是這樣的吧?
她突然心有所感,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出來這段時間,裴玄素每天一封信,沒有間斷過,除了思念和情意,就是明顯或不明顯的,以各種方式鼓勵她、夸她。
還有趙青,那次船上走廊之后,逮著機會就開解她,鼓勵她給她信心。
先前倒不覺得有什么,但這張認真書就的詞曲,一筆一劃,還有琵琶女的故事,沈星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日頭從樹梢穿下來,星星點點落在她的手上和信紙上,沈星突然就想起臨行兩人相擁而眠之前,說的那個話題。
他過后沒吭聲,她以為這個話題過去了,她還暗暗松了口氣。
可誰知,可能不是,他在以另外一個迂回的方式,在撫慰她,鼓勵她。
這可世上,除了親爹,可能就只有裴玄素這個男人對她這么用心了。
不,裴玄素比親爹還要用心,因為她爹從小要顧及的就不僅只有她一個。
他那么忙,如今的地位的一個人,難以想像,他去找趙青。
沈星一下子有種被人窺破內心的感覺,又動容,心緒剎那紛亂了好一陣子。
她驀地站起來,跑了一陣,很快就找到另一邊樹后長草叢里剛剛整理好束胸和衣服出來的趙青和張幸云。
沈星跑過來,陽光下,少女五官柔美,眼圈一圈泛紅,手里拿著一封好幾張紙的信箋,剎住在大樹下,她把心捂在心口的位置,問:“趙姐,是不是……他拜托你的?”
趙青愣了一下,但她想了想,承認了。
“雖然,他未必是個多好的人,但他真的真的很愛你。”
趙青無意窺探裴玄素的內心,但她真沒想到,這個冷厲的閹人,有著這樣真摯的情感。
不過話說回來,沈星也值得不是嗎?
趙青沈星對張幸云笑了笑,后者會意,調侃一句,快步往何舟等人那邊去了。
趙青勾著沈星肩膀,踩著刷刷作響的新舊落葉,繞過大樹往另一邊行去。
走了一陣子,和大家拉開一小段距離,草木遮蔽也看不見了,兩人才停下來。
沈星情緒上涌,她捂住嘴,有些哽咽,她捏著信紙捂在胸口,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她擦了一下眼淚。
緩了好半晌,她低聲問:“趙姐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過去太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她小心藏在記憶里和內心深處,對于裴玄素這樣的一個驚才絕艷的男人,她其實一直是有一些自卑的。
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是家變和意外,她不可能遇上這樣的男人,并且得到了他的愛。
兩輩子,都是。
有些過去,她本來是努力遮掩的,就像一個人內衣又舊又破洞,那他肯定會努力遮掩起來,不讓別人發現。
這一段過去,就好像沈星的內衣和破洞,她下意識不想被外人知悉,她努力遮掩著,不讓別人發現她曾經的捉襟見肘和難堪。
但不知為什么,裴玄素就知道了;然后,連趙青也知道了。
沈星一瞬想到小時候,那個冬季衣不蔽體的瘦弱女童,她多少有些黯然和難堪。
但趙青把佩劍往腰扣一卡,伸手就握住沈星的雙手。
她的又修長又有些硬,掌心和手指薄薄的劍繭,但非常干燥而有力,給人一個非常堅定的感覺。
“這有什么?”
趙青說:“你又怎知我沒有窘迫過?”
“只是我的窘迫和你不大一樣而已。”
但同樣戳心。
趙青自母親去世之后,在家里,在常德侯府就如同一個外人般存在。
不,應該是其是她母親長安公主在生的時候,她母女二人在常德侯府就如同外人,只是那家人不敢表現明顯罷了。
長安公主尚主之時,太.祖皇帝與神熙女帝已經關系緊張,最后一番角逐和意外,最終太.祖皇帝賜婚常德侯世子趙繼暉,也就是后來的常德侯。
趙家極有些激動于尚了太.祖皇帝唯一的嫡公主,唯二的女兒之一,又有些矛盾長安公主是寇皇后所出,另外常德侯世子趙繼暉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許氏。
許氏家道中落,投奔姨母,青梅竹馬,家世又卑微,常德侯絕對不會同意婚事的。
而常德侯趙家一家都是太.祖皇帝的親信心腹。
后面的事情,就是非常俗套的那一種走向了,長安公主既不得夫婿的真心敬愛,婆婆表面恭敬客氣,但始終不親近,那個白月光表妹也一直住在侯府;且父皇母后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大哥死了,父親賜死的,二哥暗算母后,險些要了母后的命。
長安公主焦心郁郁,染病一病不起,去世了。
剩下小趙青,小小年紀,又氣又悲,處境艱難,親人嘴臉突變,外面風聲鶴唳,而母親尸骨未寒,祖母和父親已經無比歡喜要一年后娶那個女人做繼室了。
山風呼呼,午后的秋陽熾得有些刺眼,趙青握住沈星的兩只手,她鼓勵她,很堅定地說:“我們值得,我們可以的!只要不死,我們就可以奮斗!”
“那些腌臜事情,不是我們的錯!”
趙青這是第一次給人說自己的小時候的事情,這一刻她甚至有種迫切,希望把沈星拉出這個泥沼。
曾經她迷惘過,流淚過,自怨自艾過,但趙青很快振作起來了,憑什么?哪怕當年神熙女帝未曾登基,她祖父和父親都是太.祖皇帝的倚重心腹。
可她也是太.祖皇帝的外孫女啊!
她外祖皇帝女兒寥寥,都沒了,他再和外祖母不和,他也不可能看著外孫女在臣子家被欺負吃虧吧?
她第一次示意奶母設法避開后院的盯梢和府衛,回宮設法告狀,那些惡心事情一下子消停了。
她祖母再也不敢以盡孝為名,讓她侍奉了。
她父親那個所謂的心上人再也不敢以她繼母自居了。后來,祖父讓她做妾。
被迫讓給那心上人生的私生女兒的大院子,又被她住回來了。
并且沒有人敢明里暗里限制她的行動,不允許她和她母親留下來的人出府了。
那年,趙青六歲。
后來,神熙女帝登基,那個妾連夜被送走了,她也成為地位超然的愛女了。
可趙青已經不稀罕了。
曾經趙青忿忿不平,她以為自己會一直盯著這些內宅的東西在撕扯。
但她很快就拋下了那些東西,走上了一條新的路了。
“你知道嗎?你是個很美好的女孩的,你別總覺得自己差勁,不配誰?你誰都配!你值得擁有美好的未來!”
曾經,趙青掙扎過,困惑過,但她今天她抬首挺腰朗聲說出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她是過來人,她走出來了,她希望沈星也拋下那些東西,輕裝上陣往前走。
“丟下那些壞的,那些不好的東西,我們往前走,奔向好的將來!”
“當你強大起來,你會發現,那一切不過不堪一擊。”
“當你走出小時候,回頭再看,那些壞人、壞東西,就再也欺負不了你了。”
趙青也不知裴玄素是不是曾經查過她的過去,她心里咒罵這閹人,但她真的很珍惜沈星,過去的情誼,在自己驟然失勢一刻仍惦記著她,她就把她當妹妹了。
趙青經歷過,她大約能理解沈星的情感和內心,因為她也曾苦苦掙扎過,不過她是痛苦和難受,她始終不知道父親祖母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這個親生女兒和親孫女。
最后她得出一個結論,不是有血緣就會疼愛的。
父親不過是敦倫一剎,沒有十月懷胎;就算十月懷胎的母親,這天底下也有不愛自己的骨肉的。
有些困惑不解沒有答案,把它當垃圾一樣拋在身后即可。
而沈星,要做的堅強起來,從幼年的陰影走出來,把成長環境帶給她的深刻影響從心里割斷開來,把它們都扔出去。
可能會流血,但扔掉之后,過一段時間,就重新長回來,徹底愈合了。
趙青覺得沈星可以的,她一向表現都很努力很優秀,是個堅韌的女孩子,不是嗎?
沈星不是為什么,突然就戰栗了起來,體內燥熱,手心又變涼,感覺趙青攢緊她的掌心很燙,她出了汗,汗津津的,但趙青一直沒有松開手。
她確實已經長大了,她已經能保護自己,她做了很多連裴玄素都會夸贊的事情,她甚至有了很多護衛,她絕對能保護好自己。
反正宮里那些太監宮女,是絕對不可能傷害到她的了。
但她此刻又好像有一半回到小時候,風呼呼吹過,身體又熱又涼,那個小小的身體虛弱女童,頭大身小,葫蘆桿子似的,跑又跑不快,被人追上打,她哭著,驚叫,挨打,挨罵,她蜷縮在地上抱著頭,身邊尖細的小太監聲音,冷眼看著的宮女嬤嬤,還有打她罵她冷嘲熱諷她的壞人。
他們都很高很大,她很小,躺在地上。
她偷偷地哭,她很疼,嗚嗚哭了,但還要很努力擦干眼淚,回家說自己摔的,還努力回憶自己記憶里并不多的那些游戲,怎么玩,才摔倒這里這里的。
因為她知道爹很難很辛苦,壞人很多,二姐小母雞般保護著她們,景昌也很小,她說了自己被種種為難,除了讓家人更難受之外,只會給家人添麻煩。
小小女童,驚弓之鳥,已經知道自己的家庭很脆弱,一不小心就會失去親人。
那個時候,太小的孩子,不知道什么事懂事,但她已經這么做了。
她很多害怕,但她從來不說。
她人長大了,但童年的影子,揮之不去,兩輩子都附骨之疽。
沈星捂住臉,眼淚嘩嘩,為那個曾經可憐無助的自己。
沈星想說什么,但她一時想不出來,趙青一把重重抱住她,用力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肩膀,鏗鏘有力:“今時今日,你甚至可以把他們一個個翻出來,讓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不過這件事情,想必裴玄素已經在做了。
趙青放輕柔聲音:“但你也要自己努力,不要一直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咱們會越過越好的,但不管好不好,我們都不要再在意。”
“把那些東西當垃圾一樣扔掉它。”
“我們要做一個堅強的人。”
沈星突然哽咽起來了,是最情緒起伏的那種哭法,哽咽了很久,眼淚洶涌,但喉頭仿佛被掐住很久都出不了聲。
最后,她用力點頭,哭了很久,啞聲說:“好!我會的。”
她會努力的,不辜負趙青,也不辜負裴玄素無聲深厚的愛,他們的心。
第136章
哭過這一場后,沈星感覺舒服了很多,好像心里壓著那些難受和委屈都隨著淚水出去了很多。
干燥的秋陽穿過老林樹梢星星點點落在身上手上,和趙青手拉著手往回走的時候,她舉起另一手細看自己的皮質護腕,自己和小時候、和前生都不一樣了。
她和裴玄素、一家人都會有美好的未來。
她要努力,她要奮斗!
趙青和沈星的私下對話并未持續多久,沈星稍稍收拾顏面之后,兩人很快回到大部隊當中,趙青和何舟馬上就帶著人和東西進行接著的部署去了,沈星則跟著大夫嚴再高和幾個人在忙著進行迷藥的按比例調配。
趙青扛起東西走的時候,轉頭悄悄給她比了一個握拳的動作,沈星也深呼吸一口氣,露出一個笑,也用力做了一個握拳努力的動作。
趙青何舟朱郢一行人各自背上一大包袱的東西,匆匆鉆進茂盛的山林里了,沈星和徐芳鄧呈諱他們則留在這個臨時的據點,服下解藥蒙著濕帕調配完迷藥之后,又馬不停蹄做了□□檢查和調試等等工作,確定他們要用到的一應東西都不會出現任何紕漏。
沈星原來應該負責射信鴿的,因為她袖箭準頭和使用都非常好。不過管事區域存放賬冊有大型機括,那里顯然更重要也更需要她。
等入夜的時候,韓勃楊慎何舟等人都先后折返了,各個需要出去的小隊伍也已經準備就緒了。
一行人正圍攏在一起,拉起了障布,點了一盞燈在里面,正在確定最后的進攻計劃和路徑。
前面都已經確定好了之后,最后沈星和陳宮說了他們對機括和賬冊所在的幾種推測判斷。
沈星把她和陳宮上午繪畫的炭筆紙都打開,詳細給大家說了一遍由地面建筑所推測的機括走向和類型,末了最后是最關鍵的賬冊所在,“最好的是,一下地下室直接就是賬冊所在,且沒有攻擊機關或陷阱。”
但這種可能性感覺不大,所以還是非常謹慎小心。
“第二種,也是一下地下室直接就是賬冊所在,但有攻擊機關或陷阱。”
“第三種,賬冊并不在地下室。而這地下室底下還有通道繼續延伸往下,還得往里走到盡頭,才是存放賬冊的地方。但沒有攻擊性機關和陷阱。”
“至于第四種,那就是在第三種的基礎上,但有攻擊性機關和陷阱的。”
沈星說:“根據李久供述,再結合這個機括耗費的建材和時間,這個機括是不算大的。”
當然,這是和靖陵計劃的水道水閘規模來對比的。
不過話說回來,像靖陵計劃這樣的傾全國之力這樣,強勢的開國皇帝主持幾大國公督工,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巨大機括工程,根本無什么能與之相提并論的。
這個硫鐵礦在民間,也算比較大型的。
“因為它底下有礦道,雖然沒挖出太多的土方,但不排除他們有利用一部分的礦道。”
大家都很有經驗了,之前靖陵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深入了解過各種機括攻擊、陷阱的類型手段和盡可能避開的竅門,沈星和陳宮方才又寫了一張紙傳閱抓緊剩下的時間叮囑過。
因此大家并非一竅不通的。
韓勃何舟趙青等人此刻已經褪去了平時的說笑和各自性情姿態,個個一臉的緊繃和嚴肅,大家聚精會神聽完了沈星和陳宮的輪流說話之后,又詢問了幾句。
“好!準備。”
何舟抬頭看了看天色,此事已經亥初了,哨報折返硫鐵礦的曠工已經進入夢鄉,管事區域的建筑也已經先后熄等,他側頭和韓勃、楊慎對視一眼,又看看趙青,后者全都點頭。
韓勃一揮手:“動身!”
……
深山老林,夜色本靜,但剎那之間,整個黝黑鍋狀的硫鐵礦如同滾油下了硝石,火花四濺爆炸沸騰了起來!
濃郁的白煙如同山間的夜霧,悄然無聲四方八面滾進了硫鐵礦,甚至還有從曠工屋子滾出來的,皮囊銅卡滋滋往外冒著濃稠的白煙,很快淡淡彌漫了硫鐵礦居住區域,并迅速往外蔓延,包括管事在北邊高地的住所值房區。
很快就值夜的發現不對勁了,山間本有夜霧,但絕對沒這么突然厲害,風吹來,一陣暈眩。
一聲尖銳的銅哨立馬劃過夜空,有人厲喝:“屏息,服藥,這霧有問題——”
但不等他喊完,緊隨著迷煙的是無數個包裹了墜石的大炸藥包,拋出后引線滋滋燃燒,快速往下墜!重重地砸開了硫鐵礦管事區域一帶,霎時“轟隆”“轟隆”狂轟濫炸,整個管事區域附近一帶,除去賬冊所在院子那一塊,全部都被炸開了花,火焰和硫磺的味道翻滾著,烈焰蒸騰,十幾只信鴿放出,等待已久的弩箭激射而出,一層層補射,全部射落!
這些事情沈星他們也不理會了,她所在的第二支小隊,正沿著白日勘探看好的路線往硫鐵礦最底下的管事區域狂沖。
這時候炸藥已經停下來了,很多明太子的人都在睡夢中被炸死,但這遠遠不夠!很多能打的和機敏在一聲銅哨吹起之際,立即翻身而起,匆匆服下藥物和蒙上絲帕,各自狂奔往各自負責的任務之前,又有倉促迎敵和出來一見不好立即掉頭往地下室方向而去的!
現在搶的就是時間!
韓勃何舟楊慎趙青和沈星鄧呈諱等人封了十幾支的小隊,從四方八面狂沖而下。
韓勃和唐盛小隊來得最快,何舟緊隨其后,韓勃眼尖,第一眼就望見了那個在同伴掩護中一沖出來的見識不好立即掉頭的高手,他怒喝一聲:“上——”
長劍震顫,他一躍而起,就直沖那人而去了!
剎那混戰成了一片。
沈星他們小隊是負責下地下室,并不在第一波沖鋒的隊伍之中,她跟著小隊下到來的時候,整個管事區域所在的山麓已經焦黑一片,火焰零散,不斷燃燒翻滾,白煙充斥了整個硫鐵礦底層,但現在還站著的人已經不受迷煙影響了,叮叮當當,血腥噴濺,廝殺成一團。
硫鐵礦的高手,比霍少成當初離開的手,還有多了兩個,并且多了一隊身手不錯的好手,但好在楊慎和霍少成經過聯絡曠工了解過人員變動,也有了最壞情況的心理準備。
血腥混戰之中,韓勃以一敵二,他暴喝一聲:“現在就上——”
硫鐵礦這邊的人,已經暫時被他們壓制住,現在就是去勘探地下室的最好時機!
何舟也是負責地下室勘探的,聞言立即一松,和沈星、朱郢陳宮他們兩隊人,總共三隊,每隊七八個人,往李利王尋值房后面的那個大院子飛奔沖去。
這種時候,沈星緊張肯定很緊張的,但緊張之余她也非常清醒,她小隊幾乎是剛抵達,她就聽到了韓勃屋頂大戰當中的暴喝,一隊人馬不停蹄,立即往目標院子狂沖而去。
穿過炸藥余火和劇烈的打斗圈,不斷有人來攔截,但他們人數要多于對方一些,何舟鄧呈諱徐芳他們不時揮劍,他們很快就沖到那個大院子外面了。
圍墻已經被炸榻了一個角,他們直接從這個缺口沖進去,這個大院子總共三進,他們沖進第一進的書房,沒有發現,立即就往最后面那個高手的寢臥沖去了。
一腳踹開房門沖進去,燭臺照亮偌大的室內,里面凳倒桌翻,是韓勃沖進來截住那個人,劇烈纏斗一番逼迫得那人不得不離開了室內了。
是這里了!
何舟和房伍趕緊把摔在地上的蠟燭也點起來,整個房間照得亮堂堂的,趕緊開始尋找通往地下室的旋鈕,緊急翻找了一陣,沈星很快在東邊墻壁的博古架上找到了,“應該是這里!”
何舟等人立即戒備起來了。
鄧呈諱讓沈星回來,他一掠上前,拿住那個人偶旋鈕,一扭,“唰”地面一塊鋪了地磚的金屬板翻開,露出一條黑乎乎的階梯。
鄧呈諱把一袋螢石的倒了下去,吧嗒吧嗒,里面盈盈綠光,果然是個地下室。
他們很謹慎地,慢慢往下面走,這時候有箭鏢迷煙和翻板陷阱的地下室。
但非常不幸運,他們遇上的是第四種情況。
好不容易下到底,把又一波的毒鏢打下避開,他們最先看見的一個黑黝黝的門洞,里面又有階梯往下的。
何舟他們不由深呼吸一口氣,咒罵一聲,但個個凝神屏息,迅速檢查了這個地下室的博古架書案之類的東西,沒有發現,立即就接著往這個隧道去了。
平整的青石板地道走了也就十來丈,果然就進去了坑坑洼洼的礦道,這里果然是截取了一部分的廢棄礦道來改建了。
礦道每隔一段有一塊螢石,但照亮的地方不大,整個礦道環境都是半昏半明的,他們全部都舉起了火折螢石和燭臺,聚精會神觀察,對方這個半昏半明的環境,有可能是帶視覺欺騙的。
一路簡直過五關斬六將,沈星和陳宮在隊伍的最前方一塊,被楊慎何舟鄧呈諱徐芳前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保護著,沈星感覺自己的機擴實踐知識真的有非常大的進展,前面何舟和朱郢不斷小心翼翼用木桿探路,她和陳宮則在瞪大眼睛,發現了多個箭孔翻板之類的厲害機關,他們采用擲物消耗、搭橋等方式以最快速度通過。
他們三隊一共二十四個人,目前一路上有負傷的,但沒出現死亡。
也算成果斐然。
終于,他們漸漸接近了底部,似乎隱約聽見說話的回聲,他們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眼前出現了兩條岔道,他們商議了一下,最后分成兩個小隊,鄧呈諱和沈星一隊一共十二人;何舟朱郢和陳宮一隊也是十二人。
他們商定,有事就大聲呼喊,應該能聽得見了。
其實到了這里,何舟楊慎鄧呈諱都不禁遲疑了一下,擔心沈星的安全,他們自己出事都好,如果沈星出什么事,他們絕對沒法回去見督主的。
但這里又確實需要沈星。
并且他們不能把籌碼都放在一條岔道上,說句不好的,萬一一邊是啞道出了大事,他們至少還有另一邊,不至于全軍覆沒。
何舟低聲叮囑:“一旦有什么,你們立即大聲喊我們!”
他悄悄口型,對楊慎鄧呈諱房伍等人:“夫人。”夫人交給你們了,一定要小心謹慎。
鄧呈諱楊慎肅容:“你們也是。”兩人無聲點頭。
于是,一隊人就此一分為二,開始慢慢往一條岔道走去。
沈星其實不但緊張自己這邊,緊張賬冊,她還有點擔心何舟那邊,因為陳宮小伙子明顯非常緊張,他一路上的發現沒有沈星多,沈星知識面更廣特更快融匯比他熟練。
但現在也不必多說了,她只得小心觀察,一行人謹慎往前走,漸漸聚精會神,將其他事情都拋在腦后了。
往前走了大概大約一刻鐘,說話的回聲越來越清晰了,他們很明顯已經快到盡頭了。并且他們這條岔道上的機擴是越來越密集和厲害,他們甚至已經重傷了一個人,小伙子被鄧呈諱及時搶救回來,服了藥匆忙包扎傷口,被同伴背在背后。
所以他們所有人都有一種預感,賬冊就在他們這條岔道里面。
“也不知何舟他們怎么樣了?”
“沒聽見大喊,應該沒大事。”
他們小聲議論著,舉著燭臺螢石,把礦道一塊照得亮極了,幾乎眼睛不眨盯著左右和前方。
然賬冊就在前方,他們強壓的情緒最緊張最謹慎的一刻,意外發生了!
外面。
炸藥余焰熊熊燃燒著,整個管事區域已經滿目瘡痍,混戰血腥一片,劇烈的激戰讓在持續當中。
然和韓勃大戰的那個高手非常的頑強,正當盛年的此人身手和年輕銳利的韓勃在不想伯仲之間,他們這邊服的藥物是有些不對癥的,高手過招,差之毫厘就有可能決定生死,這人負了傷,但他非常堅.挺,并且鮮血的噴灑刺激了他的兇性,他陡然暴起,和韓勃劇戰一輪之后,拼著重傷的危險,重重一腳踹中韓勃的心口,韓勃噴出一口氣,倒退出去,他抓住這個空隙,掉頭往回飛掠。
韓勃怒吼,閃電般一蹬追了上去,然終究被這個人搶先了一步,沖進寢臥后面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抱廈,啟動了攔截機關和賬冊自毀裝置。
外面如何的劇戰,沈星他們是不知道的。
他們小心謹慎舉著燭臺火折等照明物品,在一截黑一截綠瑩瑩的寂靜礦道一步步往前走著。
然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見腳底下一陣讓人牙酸的機擴齒輪聲一動,所有人大驚失色,但不等他們來得及反應動作,“轟隆”一聲,眼前一黑,腳底一翻,他們墜下去!
像坐滑梯一樣冰涼金屬滑到讓大部分人往回滑,箭矢嗖嗖激射,徐芳他們急速格擋;也有人一撐扣著翻板的頂端重新翻回地面,但被頭頂無聲落下的厚厚的黑色玄鐵門閘給攔住了,譬如鄧呈諱和楊慎。
沈星也來不及反應,就和大家往下墜了,她大驚失色,但她站的位置好,她急忙往前一撲,半個身體趴住地面!然不等她爬上來,前面地面一陷,后面黑色玄鐵門無聲落下。
她瞬間就掉了進去。
沈星是一個人掉落去了!
意外發生得太突然了,饒是鄧呈諱和徐喜也沒法預計機括的變化,所有人都被攔截機關全部攔住在后方了,只剩下一個沈星趴往往前的方向,被玄鐵門截住了在前面。
但誰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啊?!
鄧呈諱徐喜臉色一下子都駭變了,他們余光瞥見沈星被翻下去的,但視線瞬間被落下的黑色玄鐵門給截住了,他們目眥盡裂,不顧一切撲上去,但重重撞在了光滑的黑色厚鐵門上,他們重重砸門:“夫人!夫人!!!”“小主子!小主子——”
徐芳楊慎他們被滑到了后方,設法一陣,重新開門爬回地面,先前的機關都被他們毀了,狂沖一路重新折返,聽完鄧呈諱徐喜說的,一陣天旋地轉。
“小主子!夫人——”
“怎么會這樣!”
“后面也有一道黑鐵門,現在怎么辦?!”
……
外面的紛紛雜雜,設法營救和出去,各種應對機括和走動,沈星就不知道了。
她被翻到一個黑乎乎的地方,沈星驚慌了一瞬,急忙舉起長劍和刀,但好在這個是阻攔機括,是沒有攻擊性的——有攻擊性的機擴都在陌生人闖進那一刻全部自動開啟了。
沈星緊張了一陣,發現沒有受到攻擊,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但這里黑乎乎的,只聽見她很重的呼吸回聲,四壁非常光滑,是一個一丈見方的金屬大箱子般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
沈星發現沒有攻擊,松了一口氣,然后她一動,接觸的地方都光溜溜冰冷的,她在一個角落,背部手臂大腿的觸感筆直,這是個狹小的大箱子。
她不禁慌了一下,內心恐懼一下子就蔓延籠罩了整個人。
沈星小的時候,被一個老太監哄騙,被鎖在一個大箱子里面,里面黑乎乎的,她伸不開手腳,拚命敲打拚命哭,很久很久,可是一直沒有人把她放出去。
那一次,她嗓子直接啞了三個月。
老意國公秦欽得訊大怒,直接就想上奏,想翻桌,把整個游戲規則都不管不顧破壞掉不玩。再加上蔣紹池等等人的暗中使力。
以馮國公鄭家為首的那些徐家的老仇家,這才最終徹底收手了,畢竟為了幾個死剩下的徐家人,鬧大的不值得。
而秦欽最后因為估計怕徐家人被神熙女帝想起,不知道結果是好是不好。最終退了一步。
如此,才終于消停了很多,徐家人才真正在宮里扎根來,生存下去。
但沈星大病一場,驚厥不斷,病愈之后,又怯又膽小,她很長時間一個人在家都害怕,關門也害怕。
徐家的小院子,有很長很長時間,大冬天姐妹倆房間都是不關門的,因為沈星會恐懼害怕。
大姐遠在安陸州,得訊一切都發生了,心痛得無以復加,她和姐夫還有蔣紹池秦欽等暗地里送藥送一,家人小心呵護,加上環境確實變好變正常了。
大概有得兩年時間,沈星才漸漸徹底痊愈,除了平常有些怯之外,都好全了。
本來平時挺好的,但這一下子,這個特殊黑魆魆的箱型環境,讓她閃電般就想起那一天的場景,她一下子就慌了,四肢百骸冰冷冷的,連心尖都有種又冷又麻的害怕感覺。
沈星恐懼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想起白日趙青的鼓勵,還有裴玄素無聲深厚的愛意。
她下意識攢緊拳,紊亂急促的呼吸,她整個人冰冷冷的,但她告訴自己,她要努力!
她不害怕,她可以的!
她在為一家人、所有親近朋友、她和裴玄素的未來在奮斗!
沈星竭力壓下恐慌,再三告訴自己,她手足的冰冷好像緩和了一些。
沈星熟知機括設計,她心知攻擊機關和陷阱也不是無窮無盡的,畢竟安裝機括需要位置,并且更重要是發動這個攻擊陷阱是需要機括牽引,有動力來源的。
這不管是位置還是牽引齒輪,都是有限的。
既然這個箱子不是攻擊性的機關,那它就應當是保護重要物品的攔截機關。
沒有危險性的。
并且,萬籟俱靜的此刻,沈星聽到隱約的金屬齒輪走動的滴答滴答聲,她馬上就意識到,對方啟動自毀機關了,這是倒計時。
并且,她隱隱嗅到硫磺的味道,這個自毀機關顯然是采用定時燒毀的方式來自毀的。
沈星仍有些心尖發麻和手足發軟,但她也清晰地意識到,賬冊就在不遠的地方了!
硫磺味道她能嗅到,證明這個箱子是有一點細微縫隙的。
這么一下子恐懼,沈星就滿頭滿身的大汗,濕透了,現在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是害怕的,但她用力鼓勵自己,她可以,她可以的!
沈星腰帶內側縫了一塊很小的備用螢石,她還劍入鞘,抽出匕首,把螢石割下來,手心手背汗津津的。
一小縷綠瑩瑩的光露出來,沈星扶著光滑的金屬墻壁站起來,這個箱子很矮,她站起來需要微微彎腰,金屬墻壁是黑乎乎的,壓抑極了。
四面光滑至極,似乎沒有一點縫隙。
但沈星咬著牙關鼓起勇氣找,著重找頭頂,她很快就找左側頭頂金屬箱子蓋的邊緣,有一個非常小的一線縫隙。
萬幸沈星是自己背著工具包袱了,她深呼吸,蹲下來,解開包袱,找個工具,兩條很細的九十度帶勾圈銀絲被找出來,她用起子使勁撬,勉強撬開一點點,把起子卡在那條縫隙里,她把銀絲伸出去。
找了很久,那齒輪滴答聲走動感覺很快很快,她手心手背滿滿都是汗水。
終于她勾到她想要的位置了!
沈星試了試,用力一拉,頭頂的光滑的黑色金屬翻板“啪”一聲,往上翻開,地面的鋪了石面的金屬板也應聲翻開,大塊螢石的綠色光亮立即透下來。
沈星扣住箱子邊緣往上爬,她手腳發軟,努力了好幾次,連蹬帶踹,才最終勉強翻上來了。
她掉下來的那個火折還在,正躺在礦道邊緣無聲燃燒了,她撿起它,發足往里快步走著。
有一絲絲的風,吹得她濕透的全身都冷冰冰的,最終沈星走到最后,她很快找到了那個暗格。
找到了開啟旋鈕,她打開暗格,終于看到了黑乎乎的暗格里面,放置的那部藍色封面的賬冊。
她小心用東西吧它勾出來,同時又輕又快把差不多重量的東西換上。
沒動靜,她終于拿到賬冊了。
急忙翻看了一下,確定就是那半部無誤,她幾乎喜極而泣。
那個齒輪滴答聲仍在,應該快走到接近尾聲了,硫磺味越來越重,沈星大聲往回喊了幾聲,讓鄧呈諱徐芳他們趕緊掉頭。
因為她也不知這個自毀機關會自毀到什么程度。
“快走!馬上走!他們啟動自毀機關了——”
沈星連續大喊了幾聲,回聲一陣接著一陣,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見?
但她想從原路折返,那個玄鐵門估計不止一個,她再設法去開啟怕是來不及了。
但幸好,沈星方才感覺到風,她立即就判斷這個盡頭是有暗門的。
她跟著風來方向,果然找到了暗門。
爭分奪秒在齒輪滴答聲中,她終于成功把暗門開啟了,進入硫鐵礦的地底礦道之中。
沈星跟著風吹來的方向,發足狂奔,她身后背著工具包袱懷里揣著賬冊,工具包袱很重一下下打著她很痛,但她不敢丟下它,怕還有用。
終于,她聽到了礦道盡頭傳來了焦急和鼎沸的人聲,隱隱約約從上方投下來。
“夫人,……”
“小主子!”
“快出來!”
“小妹——”
模模糊糊,隱隱約約,沈星甚至仿佛聽到了二姐和景昌的聲音,她也忍不住大喊出聲:“我在這里——”
她狂奔著,往外面沖上去,被黑乎乎的軌道和坑洼絆摔了幾個大跤,掌心膝蓋額頭都火辣辣,但她一點都沒理會,馬上就連爬帶滾爬起來,繼續飛奔。
終于,沖天的火把光亮和爆炸殘火光亮突兀沖進她的眼睛,一個大拐彎,她看到了礦道的出口,和外面紛雜的火把和閃過的人影。
人聲吵雜聲一下子就大起來了。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礦道跌撞狂奔了這么久,光線突兀沖進眼底的一刻,她眼睛有些刺,眼淚像自由意識一樣突然的就往下淌。
她想喊,但這一刻喉頭哽著,竟發不出聲。
千萬般的情緒,在此刻化作一個念頭,她緊緊攢著懷里的賬冊。
我真的做到了!
第137章
仲秋時節的北地夜風已經染上一種沁寒的的冷意,迎著快馬呼嘯鋪面而至,這時候沈云卿徐景昌顧敏衡一行人棄舟登岸,正往連夜往鄞州北硫鐵礦的位置趕去。
顧敏衡沈云卿陳元等正是負責前往崇陽書院一帶尋找那名老書僮的;而張韶年則帶著五六個人直上東北去找那名雜役。
后者距離更遠,雖任務簡單但一時半會還沒來得及掉頭。
但顧敏衡沈云卿他們的崇陽書院一帶卻比鄞州要更近些的,他們這次運氣比較好,一到第三天就成功搜索到了一條重要的線索,成功將那名老書僮逮住并獲得備用名單和口供。
三隊人出京時約定,由于硫鐵礦任務是最難的,另外兩隊完成之后將立即增援硫鐵礦。
大家都惦記著那邊,于是一拿著那名老書僮就立即拉上船,晝夜不停往鄞州方向而去。
下船的時候,備份名單和口供都已經全都到受了,大家已經得訊硫鐵礦那邊今夜會進行總攻了,當下一口氣都不停,拉過快馬就往硫鐵礦方向急趕而去。
一路翻山越嶺,終于趕到了硫鐵礦位置,離得遠遠就先和已經全部拿下對方眼哨人員并取代了哨崗位置的自己人迎面碰上,雙方認出彼此之后,后者立即放行。
顧敏衡沈云卿等人一馬當先,沿著眼哨所知的方位抄路,狂沖而下,唰唰唰抽出兵刃,準備增援。
就在雙方一匯合的剎那,沈云卿徐景昌和陳同鑒就得知了沈星的大約消息,沈云卿當即大驚失色。
她大急:“快——”
一行人狂奔往火焰處處的管事區域狂沖而上。
……
當時那個重傷的高手沖進抱廈一扳動那個機括,機括隨即下陷,慢一拍破門而入的韓勃并看不見對方做了什么,但他已經心知不妙。
兩人廝殺沖天而起,瓦礫嘩啦啦往下掉,韓勃嘶吼:“快!安排人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狗雜種,去死!!”
唐盛趙青等人也深陷激斗廝殺之中,但他們馬上騰出五六個人,立即往大院沖過去了。
藥效終于發揮作用,這迷藥是老劉專門擬的方子,對方的藥物并不是很對癥,廝殺纏斗至今,終于出現了漸漸明顯的影響了。
地面上的戰局終于被控制,他們徹底占據上風,把這個地面建筑全部拿下,人該殺的殺,該捆的捆,大勢已去。
但所有人都慌成了一團,第一批下去的人和掉頭試圖開啟一道道玄鐵門的人碰上了。這玄鐵門能從里面被開啟,有陳宮在,試了多種方法,終于把第一扇玄鐵門給打開了,后面的就磕磕絆絆快了起來了。
但沈星還在最里面啊!
最后一道玄鐵門他們在外面,沈星被翻進不知什么地方,他們進不去。
所有人急切得不行,沈星不是別人,他們絕對不能放棄她,也不能讓她出事的!哪怕他們也聽見了隱約金屬齒輪滑動的滴答聲了。
韓勃解決了外面兩名高手之后,帶著人狂沖而去,拚命拍打,厲聲喝令陳宮,又命人趕緊去扛大錘和大撬來,快快快——
陳宮說這可能是自毀倒計時的聲音,但直至最后一刻,他們都要打通救沈星,以及拿到賬冊。
最重要是沈星!
韓勃聲音都尖得劈叉了,他厲聲喊:“去,找曠工!能掄大錘的,馬上灌解藥,先把大錘和撬拿進來!快快快——”
……
終于見到光亮,聽到人聲了。
外面火光幢幢,沈星沖出來了,這一刻她就像水底里面拚命往上游的人,一剎那沖破水面,混雜奔跑聲人聲叫喊聲,一股腦充斥她的鼓膜和五感。
當即一圈的喧嘩和驚喜呼聲,秋季夜風呼呼,帶著硝煙和血腥味,沈星急了:“快去吧韓勃他們都喊上來,底下都是硫磺味,自毀是焚爆!快去人,快啊——”
狂奔與混亂,有人踩著風火輪一般沖下去通知到韓勃鄧呈諱徐芳他們,后者大喜過望,丟下一應工具和背上傷員掉頭急掠狂沖。
那個大院四面圍墻和外面一圈的建筑都已經炸塌大半了,沈星在底下,終于望見韓勃等數十人從大院急沖而出。
所有人都顧不上說話,往外面的狂沖離開這塊地方。
跑出了將近一里上下,金屬齒輪滾到了地方,滴答聲突然停了,“轟隆”一聲巨響,整個管事區的建筑爆起火光,蘑菇云和黑煙滾滾一剎照亮了大半個硫鐵礦。
但他們都已經跑得足夠遠了。
紛踏,黑暗,驟亮,拉風箱一般的喘息聲,大家紛紛回頭,瞪大眼睛。韓勃兩三下沖到沈星的身邊,他左臂至肩胛骨還負了傷,都顧不上包扎就沖下去救沈星,這會還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沈星把賬冊遞給他,韓勃沖過來抱了她一下,急忙接過賬冊,單手抖開一看,大喜過望。
沈星大聲喊:“三哥,你快去包扎!!”
韓含朱郢等熱急匆匆拉著他去了。
這一刻,爆炸的蘑菇狀火球照亮了大半個硫鐵礦,風聲呼嘯,獵獵而去,奔跑和急促的喊聲尤自混雜,大家驚喜的臉和呼聲,一切一切種種,就好像是沈星的鮮花與掌聲,隆隆而動,為她震顫。
沈星哭過又笑,她回頭,也看著一剎沖天的爆炸火光。
這時候,顧敏衡沈云卿他們終于沖到下來了,由急切,到大驚失色,到驚喜,只花了短短百余息的事件,簡直驚心動魄。
蘑菇云火團沖天,這一霎照亮了幾乎整個硫鐵礦,沈云卿徐景昌心有所感,幾乎是第一眼,就在黑黢黢崎嶇的硫鐵礦和混亂沖走的人潮中望見了他們心扯魂牽的親人。
沈云卿和徐景昌跑得最先最快,陳同鑒顧敏衡等人一大隊人緊隨其后。
沈云卿他們幾個目標明確,推開了很多人,狂沖到了沈星所在的位置。
沈星從沖天的橘紅蘑菇云收回視線,一側頭,就望見了沈云卿徐景昌和陳同鑒等人。
“妹妹!小妹——”
混亂的人聲和小些的爆炸聲,其他人也在喊,但沈星只真切聽到二姐在喊她,她也大喊的二姐,往那邊沖過去。
姐妹姑侄終于匯合了,又高興又笑,用力擁抱。
最激動的情緒過去之后,大家稍稍停住,只是沈星依然心潮起伏難以自抑,二姐拉著她的手,沈星突然問:“二姐,小時候你有沒有打過那些欺負我的人?”
這么多年,沈星是第一次主動提及的。
但沈云卿一愣,她瞬間就明白了沈星說什么了。
她喘息著,驀地從韓勃那邊側頭,看向小妹一瞬不瞬看著自己的眼睛,沈星盈盈星眸,有些水光,但感覺有另一種堅強的情感同在,交織成一種動容的情緒。
沈云卿立馬就想起裴玄素和她說過的,但她隱約意識到了什么。
她深呼吸一口氣,和沈星一瞬不瞬對視,沈云卿伸手撫摸一下沉星汗濕塵土的鬢發,她突然淚目,輕聲說:“當然,二姐都打回去了!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讓他們欺負我妹妹——”
說著說著,她聲音越大,幾乎半喊一聲,淚水潸然而下,是激動是觸動回憶的。
大家都不是瞎子,摔倒和被打哪里就一樣了?
只是看著小女孩兒笨拙顛三倒四編著,他們心疼得快死了,眼睛泛紅,但竭力忍著,過后眼淚嘩嘩,但多忘事佯裝相信了她。
趕緊找傷藥給她搽,盡可能不讓她出門。
但有時沒辦法必須出去。
這樣養出的女孩子,性格格外怯弱,但體貼溫柔得讓心都快碎了,大家疼愛她疼愛得不行。
過去,沈星從來不說這個,一家人也就佯裝不知道,也從來不敢提及。
今天,沈星自己主動問出來了。
沈云卿不知道為什么,但她知道這肯定是個好的變化,一瞬間她感覺都有點受不住,眼淚嘩嘩往下淌,竭力忍住,但忍不住,又哭又笑。
沈星淚目,她也又哭又笑,姐妹倆緊緊抱在一起,還有徐景昌。
徐景昌一直跟著二姑小姑,也一疊問著,他也是親身經歷者,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這一刻沈云卿沈星哭了,他也控制不住眼淚唰唰往下。
徐景昌立即伸手擁抱兩個姑姑,他說:“要好起來了!”
對。
真的要好起來了。
他們一家人蹚渡了荊棘這么久,終于望到好起來的曙光了。
……
這一刻這個擁抱,是屬于徐家人的。
陳同鑒也在邊上看著,但他沒上去,只露出笑臉在看著。
姑侄三人又哭又笑了一陣,最終還是露出了笑臉,徐景昌忍不住小聲說:“要是四叔爺爺和大姑也在就好了。”
徐景昌由大姑大姑父照顧良多,尤其是兩儀宮皇帝登基之后,感情很深的。
他還想說文殊,但思及文殊的伯父和父親,他最終沒說,只說了沈爹和大姑。
沈爹好說,但大姐,也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見,沈云卿不禁默了一下,她輕吁口氣,很快甩甩頭不想了,笑道:“會的。”
高興的時候,就不要想不好的了。
沈星和景昌也是,情緒一滯,但很快壓下,說起高興的事情了。
沈星也“嗯”了一聲。
她心道,大姐知道了,肯定會很開心的。
沈星深吸一口氣,沈云卿和景昌喜笑顏開說著,二姐夫也過來了,她笑著應和了兩句,聽著說話的時候,她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低頭看了看自己手,攢了一下拳。
身后的蘑菇云火光已經漸漸消失了,四周黑暗了很多,但月光皎潔,無聲灑在黢黑的叢林和他們紛雜的人身上。
沈星攢了攢手,剛才握住賬冊的手感仍在,摔倒的手肘膝蓋額頭仍火辣辣,但奇異地她不感覺到痛,她情緒翻涌中,有一種喜悅的情緒。
她想,或許,她真的能親手抓住一個美好的未來。
她從前連想都不敢想,一個幸福美滿的未來。
東都的局勢勝利之后,有裴玄素、有爹、有姐姐景昌有親人,有朋友和熟悉的人。
她期盼已久那個美好的未來。
……
蘑菇云剛剛引爆,韓勃傷都未包扎好,他和何舟顧敏衡立即就往東都發飛鴿傳書出去了。
不等升騰的火焰消失,何舟顧敏衡楊慎火速帶人沖往曠工區以及山頂上的哨崗等地方,把拿下的一應人等全部捆綁抬下來。
先確定確實一網打盡了,不管飛鴿還是人,確定未曾走漏消息。
留下顧敏衡帶著一隊人負責硫鐵礦的收尾事宜,其余人幾乎是一口氣不歇,立即就出山了。
穿過大瀝山,自塏州登船,船馬快速轉換,以最快速度直奔賓州而去。
那半部藍皮賬冊是真的。
但還有半部,在賓州行宮。
韓勃他們匆匆翻看過那半部賬冊,發現不是一撕為二那種半部,而是原本就分開上下冊的,上半部只摘錄句段內容的一半,剩下的在下策。
要上冊下冊同時拿在手里,這賬冊才有用。
那還等什么?!
確定沒有消息走漏之后,他們是爭分奪秒一般,直接穿過大瀝山脈南下,直奔賓州行宮而去。
顧敏衡留的人不多,調整了他原來隊伍留一半的人,剩下一半是原來硫鐵礦隊伍中參與了全部行動并知情所有的人,才好收尾行事。
沈云卿徐景昌陳同鑒以及湯吉他們也跟著大部隊一起直奔賓州的。
所有行動直到現今,都是比較順利的,故所有人情緒緊張中都有種高歌凱進。
然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快馬抵達賓州的當天,他們卻接到了東都的一則緊急飛訊。
變故陡生。
東都出大事了!
寇承嗣一方出的紕漏,昏睡中的神熙女帝遭遇重創;
并且直接導致,明太子好像察覺了他們的私下的動靜了!
第138章
時間回溯到十三天之前。
明太子當然不會坐等裴玄素那邊采取動作,他是一個性格異常剛強執拗的人,身體狀態急轉直下的噩耗之下,他對終極目標就更加亟不可待了起來。
明太子絲毫沒有受裴玄素各種強勢的分化和輿論戰影響,他從一開始就瞄準神熙女帝而去。
其他眼花繚亂的東西都是虛的,上策,當然是直搗黃龍,明太子是圣旨冊封祭過天地宗廟昭告天下的皇太子,國祚和帝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如此局勢,但只要神熙女帝一駕崩,明太子將立即登基稱帝,勝負立決。
裴玄素確實厲害得很,嚴防死守,他手底下太初宮的人沒有一點縫隙。
但沒關系,不是還有個寇承嗣嗎?
裴玄素會從少帝之死和矯詔這里頭急促做文章,一點都沒有出乎明太子的意料。
只是不待他部署下一步的行動,噩耗就發生了。
偌大的升平殿內殿,濃濃熏艾和辛澀藥味,沉沉繃緊的氛圍自次日清晨明太子再度清醒之后,稍微好了一點,但依然沉甸甸的,有一種無言的悲。
人來來去去,但得了明太子昨夜的吩咐后都不敢久留,以防被太初宮那邊窺破端倪,只急匆匆地來,帶著滿心的焦急低調地走。
明太子終于醒了,他竭力掙扎要坐起,楚淳風和虞清鄭安立即上前扶他和墊軟枕。
為了昨夜老楊施針熏艾方便,內殿燭山點了極亮,分毫畢現,不過一夜時間,明太子感覺更加瘦削了,頭顱有種病入膏肓的那種瘦削尖硌感,整張臉除了貼了假皮的左半邊臉頰意外,呈一種鐵青色,像垂死之人的那種帶著晦暗的感覺。
楚淳風虞清鄭安等人一夜落淚無數,兩個眼圈都是紅腫的,但也就楚淳風聽了明太子昨夜吩咐,自己身份有可能需要出去見人的,一夜冰敷了多次,這才看著好些。
但虞清和鄭安不行,一見明太子這個模樣,眼淚就嘩嘩往下淌。
明太子一見暴怒:“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楚淳風三人大急,虞清鄭安趕緊背過身用袖子胡亂擦臉忍住,楚淳風急切半跪在腳踏上:“四哥!四哥!您別急,我們沒哭,我們不哭!”
他嘴里說著沒哭不哭,但眼角的血絲在多次冰鎮后依然若隱若現,那雙明亮有神的朗目此刻噙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入骨悲傷。
在最開始的時候,明太子其實很討厭小九這雙眼睛,因為它們非常非常像楚家人,和太.祖皇帝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但后來,這個孩子娘倆都真摯,還真有一些入了他的心。
漸漸的,明太子就真的拿他當親弟弟了。
明太子這一生親緣淺薄,最后也就一個弟弟陪伴在他身邊。
明太子盯著他泛紅的眼睛,他早已經不討論這個眼睛的輪廓了,心中的暴虐怒意也在這雙含悲蘊情的眼睛仰望下漸漸平息下來。
明太子深呼了一口氣,他緩了一陣,吩咐楚淳風:“去把張隆鄭密高子文和薛如庚幾個叫進來。”
他臉色鐵青泛灰,難看到了極點,聲音也極小極虛,但明太子緊緊抿唇,仍要強撐著繼續安排弒殺神熙女帝的事宜。
可是他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再損耗心神啊!
老楊也是個很有本事,延壽是真的沒法了,已經調無可調,但他開了一張藥方,這幾個月不間斷每日三劑服用,能有限度撐起身體,勉強支撐明太子這幾個月不高強度的理事需要。
但開頭服藥這一旬是關鍵,絕對不能勞神的,老楊已經反反覆覆叮囑過了。
楚淳風怎么可能讓四哥繼續去損耗心血,他急切截住明太子的話頭,把昨夜老楊反覆叮囑說了一遍:“老楊已經去熬藥了,稍候就能服第一劑了四哥。”
他另一邊膝蓋也放在腳踏上,雙膝著地,急切道:“讓我來,讓我來好嗎四哥?!”
你要做什么?都讓我來具體做好不好?
您就負責把總過目一下,堅持過這十天行不行?
楚淳風一陣哽咽,目帶懇求,緊緊握住明太子的手,這一次他寸土不讓的。
明太子聽了楚淳風的話,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忍個十天八天,他深深呼吸了片刻,仰頭面露扭曲的恨色痛楚,但終究還是強自按捺了下來。
“好,那就讓張隆薛如庚他們和你一起去。”
……
明太子早已肅殺定計,最佳上策,設法推神熙女帝最后一把。
山陵崩塌,一切大局即定。
他還能騰出時間把裴玄素給解決了。
但這一切,剛剛部署了個大輪廓,填充細節的關鍵時刻,明太子身體卻急轉直下,必須休養一段時間。
楚淳風和高子文薛如庚等人繼續在升平殿待了大約兩刻鐘,很快就出來了。
楚淳風細細叮囑過虞清鄭安等人,帶著人回到了前殿兩儀殿一側的東配殿。
此時已經天色大亮了,太陽光明晃晃的,剛才升平殿為了明太子休息,在明太子清醒后已經把大半燭山都熄滅了,并且掛上簾子,以免讓明太子本來不好的睡眠和情緒更加雪上加霜。
從有些昏暗的升平殿出來之后,太陽光亮得刺眼睛,秋陽正勝,宮廊甬道和兩儀殿的東配殿都亮堂堂一片。
楚淳風帶著薛如庚等人快步往前面他日常處理事務的東配殿走著,明太子很信任他,放權給他也十分利索,因為明太子自覺命不久矣,他去后一切都會交給楚淳風。
方才在升平殿,除去吩咐薛如庚等人輔助他之外,剩下大半時間,明太子都是半躺深陷在偌大的龍榻衾枕之上,低聲教導他一些關鍵的事情,其中不乏為人主該有的處事方式和手段。
楚淳風沿著宮廊快步往前走著,心里又酸又澀又難受,可能很多人都會認為他四哥不是個好人,種種狠戾之處,但四哥對他,卻是極好極好的。
對于神熙女帝,暗中設法弒殺帝駕這一件事,楚淳風是沒有一點心理壓力的。
因為神熙女帝對他種種的壓迫和追殺,若不是四哥的人最后關頭成功找到他救下,楚淳風已經死了。甚至他的母妃戚妃都是因神熙女帝而死。
其實用“母妃”這個詞,楚淳風心里是挺不習慣的,他更習慣用母親。
因為遠離皇宮和皇子這個身份這么多年,他對這些相關的稱謂都很生疏。
父皇毫無印象;母親,母親楚淳風被救出來之后就大病一場,之后擔驚受怕,連續的轉移和反覆生病,一直都了安陸州,他四哥費盡心思給他弄了這個新身份之后,楚淳風才真正病愈慢慢把身體養好。他當上了安陸王世子之后,也曾經孱弱了好幾年,他就是那時候初次認識妻子徐妙儀,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開始鴻雁傳書心意相通的。
大病長達一年多痊愈后,他其實對母親和以前的事情都不大記得清了,唯一依靠的只有四哥。
但明太子也從來沒有隱瞞過他什么,他問,身邊的人都會說的。
因為明太子和曾經的記憶模糊,楚淳風其實一直收斂著對神熙女帝的敵對。
他恨神熙女帝,但因為四哥,恨也不算太多,并且他從未就此表露過意見以及做過什么。
因為,神熙女帝是明太子的母親。
其實非常非常復雜,這里面的東西,楚淳風有一個比較理智的情緒,他長大之后,他知道,其實當年他母子確實嚴重侵占了神熙女帝的生存空間。
神熙女帝不動手,不奮力反抗,她和整個寇氏都生存不下去了。
他母妃的死,還有太.祖皇帝利用,娘家戚氏的犧牲,等等多重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楚淳風情感細膩,他看得明白,明太子以前對母親是愛恨交纏的。
明太子也是一個情感濃烈的人。
直到東宮死絕,他對母親神熙女帝,才徹徹底底演變成一種刻骨銘心的恨。
所以,楚淳風其實一直沒出過聲,對于神熙女帝,他總是更顧忌活著的人他的四哥的情感。后來東宮謀逆案血流成河,明太子性情大變,對付神熙女帝他自己就在第一線,也不用楚淳風刻意去提什么了。
但現在的話,要對付神熙女帝,取對方的性命,楚淳風是沒有一點心理障礙的。
對方配的。
快速行至兩儀宮的東配殿,開門進去,命近衛嚴密把守,楚淳風和薛如庚等人坐下,他微微蹙眉。
內情和前面的大體部署他已經清楚了,接下來,他要怎么安排細節了?
薛如庚張隆等熱你一言我一語說著,把整個前情說得更加清楚。
寇承嗣身邊有一個謀士,排第四順位的,叫呂文尚的。這人很多年前就和明太子這邊有勾連,是明太子以各種方式送功勞將他推到這個地位的。但這呂文尚是騎墻派,表面為明太子所用,但實際貪婪又膽大,對誰都不忠誠。這點明太子也知道,但他送了好幾個人進去,只有這個左右逢源的呂文尚事混得最好的,于是就佯裝不知道。
不過寇氏如今明顯落于下風,一旦裴玄素解決了兩儀宮,必會掉頭處理寇承嗣和寇氏,他的功名利祿夢就要化作云煙了,這人就明顯心思浮動起來,和明太子這邊聯絡熱切頻繁了很多,一副本來就誓死效忠的模樣。
另外還有些年,明太子往寇氏和鄂國公府安插的一些人手,這次可能直接用上的,也能揀出幾個。
像呂文尚這人的人,不必顧惜也不必心疼,貪婪就有貪婪的代價。
現在的問題是,他該怎么用這個重要的棋子?才能達到己方的目的呢?
殿內漸漸安靜下來,秋陽穿過厚紗有些刺眼,楚淳風沉思良久,他有了個腹稿。
他立即直起身,和高子文薛如庚等人商量,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見。
楚淳風馬上提筆將這個計劃詳細寫下來,讓鄭密親自送去后面,明太子服藥后可能已經睡了,他們則在東配殿內把具體的細節全部商定。
等后面明太子粗略看過,沒有異議,楚淳風等人已經把具體的密信都擬托,一切大致安排完成,他立即就下令采取行動。
……
鄂國公就毗鄰皇城,側墻與皇宮僅一條大街相隔,時間已經過去是十多日天,為了很多密議商討的方便,寇承嗣很多事情已經搬回了鄂國公府處置,起居過半也在府中。
這一日,寇承嗣再度臉色微沉回府,并把和裴玄素商議過的事情吩咐下去讓立即辦之后,眾心腹黨羽文官武將退去忙碌,剩余寇承嗣和幾個心腹幕僚坐著。
寇承嗣正臉色沉沉,他不但未曾在神熙女帝手上獲得全部太初宮勢力,之后還處處被裴玄素壓制,對方總是有辦法讓他不得不顧忌大局而全力配合。
讓寇承嗣心緒陰沉,并憋著說不出的窩火感覺。
可現在都這樣了,他也沒法搖醒神熙女帝,讓神熙女帝重新下旨——神熙女帝就算醒了,不把他一擼到底還是輕的,更不可能把所有權柄給他。
寇承嗣沉默很久,最終恨恨一拍桌:“該死的裴玄素!!”
他簡直恨不得將這閹狗寢皮吃肉。
寇承嗣吩咐了幾句,叔父寇勛智和首席謀士鄭源席等人都先后忙碌去了,他起身除了書房大院的議事大廳,正要往后面的寢臥行去。
呂文尚慢走一步,而和寇承嗣一起出大廳了。
外面天色已經入夜了,但最近忙碌起來,日夜顛倒,沒日沒夜的,寇承嗣瞥了天色一眼,臉色沉沉轉身往通往后面的月亮門行去。
這個時候,呂文尚緊走幾步,低聲說道:“公爺,裴玄素步步緊迫,咱們不得不防啊!”
寇承嗣抿唇:“我知道,可該怎么防?”
呂文尚急切低聲道:“先下手為強,如今陛下和那邊兒還在,他和咱們還勉強呈并駕之勢,可一旦,……”
呂文尚是寇承嗣自己網絡的心腹謀臣,過去世子的時候,是身邊第一,也就繼承了國公之位之后,有了父親給的鄭源席幾人,呂文尚才被比了下去。
因此,呂文尚等人平時頗有些爭先的獻策和行徑,寇承嗣心知肚明,也理解,父親自小傳授的用人之道正是如此,他對此也挺寬宏的。
但今天,兩人站定,呂文尚附耳低聲:“公爺啊公爺,咱們想把裴玄素拿下!而兩儀宮那邊,必然在設法盡快登基啊!”
呂文尚手指了指太初殿后的懿陽宮方向,意有所指。
寇承嗣既然已經同意對神熙女帝用過一次重傷,想必不介意利用第二次的。
呂文尚低聲:“栽贓,小范圍暴露,一舉拿下裴玄素,奪其攝政之位。”
說白了,明太子此刻百分百正圍著太初宮虎視眈眈,意圖取神熙女帝的性命。
只要利用得好,打開一點縫隙,把鍋扣在裴玄素的頭上。真正能最快最可能不影響對峙局面的,這是最好的法子啊。
“屆時,公爺成為僅有攝政掌權之臣,也不再有什么正副之分了。”
呂文尚小聲:“咱們不讓陛下真的受到傷害就是了。”
“而且……退一萬步,這個險值得冒啊公爺。”
什么險?
神熙女帝生命會有冒險之虞,畢竟明太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可這個險真的值得冒的,畢竟倘若裴玄素獲得最終的勝利,可這和寇承嗣寇氏有什么關系了?
沒了明太子之后,裴玄素百分百立即調轉槍頭對付寇承嗣和寇氏。
以寇氏現今處處被裴玄素壓一頭的局面,結果可以說沒什么懸念。
這根本就不符合寇承嗣立場利益啊。
敗在明太子手上,以及極度不忿敗在裴玄素手上,區別大?于整個鄂國公府和寇氏而言,結果都是一樣的。
呂文尚語帶蠱惑,低聲:“公爺啊公爺!不要再等了!再等就來不及了!”
“這是個好機會啊!”
晚風颯颯,秋夜深宵已經很冷了,寇承嗣心頭一跳,他霍地側頭,第一次以一種審視的視線,一瞬不瞬盯著呂文尚,目光在這一刻,敏銳到了極點。
“放開太初宮的防線,讓明太子伺機伸手?”
他一字一句,說到最后,都不禁呵呵冷笑了起來了。
寇承嗣閃電回去過去,不禁霎時有種動魄驚心的感覺。
不過好在,他已經是鄂國公了,而不是鄂國公府的公子之一。
父親給他留下太多太多的心腹和股肱。
燈籠咕嚕嚕忽閃,寇承嗣這個笑讓呂文尚有種很不妙的感覺,他剛要說些什么,寇承嗣冷笑一收,揮手:“把這人拿下!壓下去,大刑加身,讓寇映去,今晚必須撬開他的口!”
在這個書房大院的中樞第二進,寇承嗣可以百分百確定不會有細作,除非是神熙女帝的,不過后者如今也不是問題了。
不會走漏風聲。
寇承隨即下令,暗中封鎖呂文尚的院落,把所有人拿下,并且連夜搜查,連墻都得撬一遍。
把平時呂文尚有交往的人全部列出一個名單,拿來給他,有疑竇的今夜連夜拿下。
但注意,切切注意,不能驚動府中存在的明太子的眼線,尤其是正等待和呂文尚接頭傳訊的。
呂文尚大驚失色,但已經被寇承嗣近衛高手沖上來直接捂住嘴巴,一聲都出不了,直接被鉗制拖下去了。
寇承嗣眉目冷戾,冷笑連連,竟然敢煽動他動神熙女帝的命,這是安的什么心?
寇承嗣能當寇氏家主,他也不是個酒囊飯袋!
……
鄂國公府是寇承嗣的主場,家主嚴陣以待之下,一絲風聲都沒有走漏,卻已經把呂文尚的院子翻了一個底兒朝天。
呂文尚是個小心的,他自己騎墻,當然顧忌著明太子會往他身邊安插人盯梢,已經借寇承嗣或各種原因,把身邊的人換了幾茬。
留下來的,要么寇氏給安排的人,要么就是他自己的真正親信。
但正是他小心的原因,或許騎墻人的特性吧,他把每次和明太子傳訊的密箋紙條都留下來,都存放好,以備將來有需要可以用。
呂文尚藏得非常嚴實,但寇承嗣直接命人撬墻撬地磚,整個院子都撬了一遍,直接就把呂文尚藏的東西給全撬出來了。
然后,這個呂文尚也不是個多意志堅強的,否則他就不會貪婪騎墻了。
寇承嗣一夜沒睡,他的叔父寇勛智、堂弟寇承澤、寇氏家臣首席謀士鄭源席等人先后聞訊,立即就折返了,個個既驚且怒。
到了快天明的時候,呂文尚院子里撬出的東西,呂文尚本人的口供——已經徹底抖摟個干凈,還有他的親信們的口供——主人都沒堅持住了,他們先后熬不刑,呂文尚開始招供之后,就紛紛吐口了。
結果,簡直觸目驚心啊。
所有東西的原件,甚至口供摘錄畫押的紙箋有些凌亂還濺了鮮血,就這么呈于寇承嗣的案上。
寇承嗣簡直憤懣直沖天靈蓋:“明太子!好一個明太子啊!簡直就是欺人太甚了!!”
從十八年前開始,明太子就往鄂國公府和寇氏埋人。
這次隨著呂文尚,拉出一串。
明太子幕后推動了寇氏不少的事情,好的、壞的,反正他從中牟利。
甚至,當年寇承嗣的胞弟寇承嬰之死,都影影綽綽有明太子的推波助瀾。
不管如何,寇承嗣和寇承嬰一母同胞,寇承嗣一心輔助兄長,從來未有過其他意圖,兄弟倆這是真感情來著。
寇承嗣簡直恨不得生嚼了明太子的骨頭啊!
可是暴怒宣泄,把整個大書房都狠踹了一通之后,寇氏的處境卻不會因此改變。
寇承嗣最終冷靜下來了。
他站在太師椅一側,滿地滿桌凌亂,秋日的陽光自新換上不久的秋冬窗紗投在他的身上,寇承嗣臉色陰晴不定,良久,“這是我們的一次機會!”
呂文尚是個奸細不假,但他有一句話說對了,現在寇氏還勉強和裴玄素呈現并駕之勢,裴玄素不敢也不能忽略寇承嗣和寇家勢力。
但以后呢?
明太子若獲勝,那什么也不必說。
但若是明太子失敗,太初宮一方獲得勝利。
不得不說,寇承嗣雖厭憎惱怒極了裴玄素這個伺機上位的閹賊,但他不得不承認,裴玄素真的非常厲害。
寇承嗣都是極忌憚裴玄素的。
不獨獨是他,包括叔父、堂弟寇承嗣、鄭源席及整個寇氏一黨的核心成員,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很忌憚這個人。
裴玄素真的太厲害太危險了。
一旦太初宮獲得勝利,裴玄素估計立馬就會掉頭對付寇氏了。
神熙女帝駕崩,裴玄素會扶寇承嗣繼位嗎?這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而按裴玄素勢大、寇承嗣和寇氏已經被頗多壓制和掣肘的局面。
不是寇承嗣長他人志氣,恐怕寇氏勝的幾率真的不大。
甚至很小。
這樣的結果,讓寇承嗣如何接受?!
所以冷靜下來之后,他很清醒,很快就生出伺機利用的念頭。
寇勛智和鄭源席等人立即聽明白,當場面露驚駭之色:“伯溪/公爺/大哥!”
但在寇承嗣沉沉厲聲:“一旦落敗,你們覺得裴玄素有可能姓寇就此回歸隴地嗎?他真的不會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嗎?!”
“還有,咱們寇家的子弟族人,真的能從此甘于貧淡嗎?”
那張空白圣旨,真的很雞肋,寇承嗣不由再一次怨恨姑母的不信任和安排。
室內無聲,寇承嗣眉目呈一片扭曲的猙獰的。
“我們不如看看,這個姓呂的,究竟想干什么?兩儀宮那邊又想采取什么法子動手?”
“倘若合適,我們當將計就計,先除了裴玄素!收攏大權!”
寇承嗣一番話,把寇勛智等人說得是啞口無言,他們心緒大亂,低頭思忖,寇承嗣已經毫不猶豫快步出了書房大門了。
陽光金燦燦,他瞇眼,眉目露出一抹凌厲的恨色。
……
呂文尚不是個堅強不屈的,小命不保的情況下,他很快妥協了,戴罪立功。
兩儀宮這邊,陸續接到了鄂國公府的“回信”和幾封密報。
楚淳風端坐在東配殿,拆開了這些密信,看罷遞給同樣緊張急切的高子文等人。
他往后靠在太師椅上,長長吁了一口氣。
很好。
楚淳風得手了。
最重要的計劃一環,已經成功了。
楚淳風淡淡一笑,像寇承嗣這樣的人,這樣的心性、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處境,必定會中計。
他閉了閉眼睛,很有些酸澀,妻子、四哥、殫精竭慮,他也很是疲勞,但幸好,計劃一如所料。
他們在太初宮無人,但寇承嗣有,并且很多。
這樣的局面,想要利用寇承嗣,只能冒險先予后得,另辟蹊徑,忖度對方的心理。
——裴玄素那邊,老劉過去用的過的一些脈案,老劉的治療手法,曾經流過出來和他們通過暗子了解到的,他們和老楊就此討論過,得出了一個結論。
神熙女帝這樣的身體底子,這樣的外傷和震傷肺腑的重傷狀態下,還有神熙女帝持續的昏迷不醒,種種因素。
裴玄素那邊必然是下了重藥,舍棄其他一切,只吊一口氣的這種吊命方式,把神熙女帝的命勉強吊住了。
但再怎么千變萬化的厲害吊命藥方,來來去去少不了那幾味重要的君藥。
——要知道,老楊也是一個相當厲害的醫士。
醫術到了一定的高度,很多都是相通的。
諸如山茱萸、雪蓮、老陳、獨圣參等,神熙女帝吊命的藥方可能很復雜,但君藥必定會包含這七八味。
而這些個君藥啊,但凡用來這樣吊命用的,都有一個大忌諱,就是怕異香。
用濃攝、藏紅花、鎖陽、龍骨等數十味大破藥濃縮熬炙制的假香塊,對普通人沒有任何影響,但像神熙女帝這樣紙勉強維持體內平衡強吊一口氣不咽下去的傷重垂死之人,卻極其敏感。
一靠近只待片刻,必破!
用重藥精準勉強維持著的氣血必定被藥香引動,平衡頃刻就被打破,將立馬引發山崩的效果!
而寇承嗣那邊,區區一枚香藥而已,他替換必定很容易的。
楚淳風深吁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低聲吩咐,等四哥醒了,就把這個好消息報進去。
……
傍晚時分,明太子終于醒過來了。
老楊的藥服下去,他身體明顯有種沉沉抬不起的感覺,但那亂竄的血氣卻被壓住了,不再情緒一動,就控制不住了。
他被扶著慢慢坐起來,喝了一碗粥,虞清就趕緊把楚淳風那邊遞過來的消息呈上。
明太子蒼白得近乎透明,青筋非常明顯,皮包骨的一雙手拿過那封紙箋。
他深呼吸,才垂眸慢慢看下去。
但這是個好消息。
楚淳風有勇有謀,舉重若輕,明太子非常滿意。
他連日情緒不虞,但今日終于露出一點笑影,他淡淡道:“如此,我去后,也不必擔心他了。”
虞清鄭安一聽大悲,急忙撲上前,想說什么。
但明太子抬手止住。
不想聽,不要說了。
勸慰都是廢話,他閉眼之前,他必須達成他的目標!
第139章
明里暗里,一切都在無聲的發生。
兩儀宮,升平殿。
在明太子十分滿意的當天,老楊大夫和高子文楚淳風等人在他服藥后沒多久,進了升平殿,并呈上了兩個樟木匣子給他看。
明太子以絲帕掩嘴咳嗽了兩聲,蒼白顏面涌上一陣潮紅,但他很快把帕子扔了,半倚在床頭引枕,將視線投在那兩個打開的樟木匣子里面。
只見兩個樟木匣子之內,都盛滿了一塊塊的小石塊狀的大小香料,凹凸菱角,半徑一寸左右,其中一匣子是深褐泛著朱紅色,異響撲鼻,有些蜂窩凝結炙烤模樣,不管是顏色黃外面,都明顯不同尋常的一匣特殊藥香。
另一匣子,則是普普通通乳香。
但其實,這兩匣是一樣的東西。
只是后者“偽裝”成乳香罷了。
高子文捻起一塊“乳香”,笑著對明太子楚淳風與大家介紹:“到時候在里面提前個洞,塞一塊小小的銀霜炭進去,再用乳香重新融了填封上,能悶燒上個大半個時辰,正好到太初宮就差不多。”
其實也就是很普通的手爐燃燒技藝,冬季權貴官宦人家用的手爐是密封的,有條件的可以用上最好最耐悶燒的銀霜炭紅羅炭等,放進去點著的一塊兒,闔上手爐蓋子,只利用頭發絲一般的連通外面的氣室,形成悶燒,最好的手爐內炭快能燒著暖上好幾個時辰,且一點炭灰都不漏,也不擔心燒著衣物,非常優秀的手工藝。
乳香是能融的,挖了個洞放上炭后,然后像蠟封一樣把洞添上,稍稍整理外表,就能天衣無縫。
乳香是一種特殊的樹脂類凝結香料,本身就有著細微孔洞的縫隙,能支持緩慢的悶燒。
但悶燒很慢,保證在前面那一小截——到寇承嗣手里的時候,是沒有任何溫度異樣的。
但悶燒著悶燒的,溫度會攀升,和藥香一起的乳香會最終開始融化,味道就出來了。并且,炙烤是最猛烈催化藥香揮發的方式!
只是太初宮不是有龍涎香嗎?這種最高貴最馥郁的霸道帝皇熏香,能大大覆蓋絕大部分的異樣味道。
只要時間上,不出現大的紕漏即可。
高子文涉獵極廣,前些年他和老楊一起閉門商量和試驗,最終成功把這個摻和了大量的特制藥物的“乳香”給調試出來了。
明太子捻過兩種香料塊看了看,他十分滿意,吩咐楚淳風等人,“很好,那就按計劃行事罷。”
……
呂文尚在寇承嗣的心腹監督之下,和明太子那邊頻繁聯系,戰戰兢兢把行動計劃一步步落實下來了。
最終,圣山海的動手方式終于揭開了神秘面紗。
因為是在緊張又無聲的“動手過程”當中了。
所以寇承嗣是在太初宮東側的侯見廡房中見到圣山海最終傳遞到他手中的那一匣子朱褐異香的古怪“香料”藥物的。
這個廡房連同整個宮殿內外幾進都已經成為寇氏在太初宮中朝的理事地盤,因此說話也很方向,呂文尚佯裝正常的樣子實際戰戰兢兢在身側近衛的監視下快步進了廡殿,趕緊把匣子呈上,并如此這般把圣山海傳來的話說了一遍,密令也趕緊呈上了。
寇承嗣一聽,又打開匣子一看,簡直是大喜過望啊!
用香料動手的這個方式,實在是太方便他在其中動手腳了!
——原來寇承嗣一直沉著等著,配合著,但實際如果圣山海那邊的動手方法他不好的摻和的話,他會馬上叫停的;而反之,他將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就動手!
香料的話,那要嫁禍裴玄素,就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了。
因為太初宮內外,除去御前禁軍、羽林衛精兵以及宦營東西提轄司的副提督號頭官等高手率領的一眾宦衛精銳,和部分寇氏的南衙禁軍精銳之外——前者已經全部都屬于裴玄素的人了,后者則是寇承嗣的人,兩名攝政重臣的已經徹底掌控了太初宮內外,一直嚴防死守。
但除了這個武力防御之外,懿陽宮之內伺候神熙女帝起居和灑掃整理之類的,用的肯定是太監和宮女的。
后者的這些的話,除了裴玄素允許梁恩留下的七八個忠心耿耿于神熙女帝的太監宮人之外,其余的,絕大部分已經由他的親信內廷閹宦的大小太監和宮女替代進駐了。
裴玄素是太監的祖宗,他在內廷,大把的心腹人手,別的不說,從前的西提轄司副提督后被神熙女帝調離提轄司、進了內廷惜新薪司的掌司鄧全锳、還有日前被趙青見到的布置福英殿的掌司管事龔復等大太監,全都是他的鐵桿親信。
當然,裴玄素除了自己的人之外,也要留下一定的席位給寇承嗣,不然寇承嗣肯定不可能答應的。
寇氏有心皇嗣之位這么多年,自然私下發展有內宮的人手,太監宮人都有,他們親自送進宮里并暗地里推上一定位置的也有,現在已經到了全部都必須暴露的時候了。
裴玄素查過,確實是寇氏的人,寇承嗣那邊自己就反覆篩過了,和圣山海那邊沒關聯。
所以目前,不管懿陽宮內外,還是太初宮一黨的內部,雖然寇承嗣明顯被裴玄素壓制,寇氏之下的小部分官將也私下有些騷動,但到底寇氏也是個龐然大物,有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圣旨和親口委封在,都還勉強算得上兩大魁首并立掌控的形勢。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寇承嗣想要動手嫁禍,是真的有非常有空間的。
宮女不說,太監的話,由于內廷太監每年反覆刷茬相當嚴格,最重要宮內除去主子居住的宮殿以外,其余下人居住的房舍普遍都很小、窗戶也小并且開得很高,要么就是大通鋪。
這樣不通風的情況下,長年累月,普遍都會有些腌臜的味道的。
所以但凡太監,除非底層真貧窮無依的,普遍都會戴香囊,有條件的用的好一點香,沒條件就差一點。
但又由于宮規,不許身上有明顯異常的香味,所以普遍用的都是原香,像乳香、松香這樣香味淡淡又自然的香塊用的最多。
幾乎是一看見這匣子異樣香料的時刻,寇承嗣立馬心生了嫁禍毒計。
他馬上吩咐人,悄悄出宮,立即回府取一匣子的乳香來。
——松香府里不一樣有合適的,但乳香也入藥,乳香一定有。
現在懿陽宮內外伺候的伺候的宮人全部都不許離開和進出,全部都集中起臥在后面一排排房里,也有動手的條件。
寇承嗣召來心腹的掌司杜英蓮,兩人低聲談論兩句,寇承嗣立即決定命人回府取乳香香塊。
寇承澤腳步匆匆,親自去了。
而寇承嗣召來寇氏的醫士——后者多名,一直待在懿陽宮。他拿著那匣子香,仔細詢問醫士。醫士這段時間和老劉共事,其實也有些明白對方的手段,不過他們沒有這么膽大的配藥手段和高超的劍走偏鋒而已。
府醫捻起一塊朱褐如干涸血色的藥香塊,嗅了片刻,又謹慎掰下一點嘗了嘗了,很快就把自己猜度的結論說出來了——也和圣山海真正采用手段相差無幾。
寇承嗣心頭火熱,他當然不會容許神熙女帝出事,他非常清楚知道,神熙女帝一旦駕崩,麻煩可就大發了。
但他要嫁禍裴玄素,怎么也得引起一點動靜,進殿伺候的人,身上可不能僅攜帶乳香。“意圖利用明太子來將計就計消滅他而攜帶香料入殿的太監”怎么也得引起神熙女帝一些異常的反應才行。
寇承嗣仔細和醫士商量,有關這一點,寇氏醫士之首醫術也不差,還是能夠斷定的。
最后在醫士的判斷之下,很謹慎割下了一個小拇指尖大小的異香,到時候和乳香放在一起。
……
這個計劃,也確實很嚴密謹慎的。
其實就等于寇承嗣把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反扣在裴玄素的頭上罷了。
他的堂叔父寇勛智和謀臣鄭源席矛盾沉默中,眼見寇承嗣已經在密鑼緊鼓進行當中,最后也把心一橫,趕緊跟著寇承嗣而去,幫著完善和把關整個計劃。
但奈何,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經過了寇承嗣身邊的心腹人物的性格分析,最后鎖定了這個年輕又敢做敢出頭的寇承嗣堂弟寇承澤身上。
仔細分析過這人的性格和平時辦事手勢以及習慣特點之類的。
——一整個至關重要的計劃,能不能成功就在這里的了!寇氏藥房庫房內的乳香相當之多的,畢竟這也是香料來著,一共十幾大摞的樟木藥匣,每摞四個匣子,每個藥匣子足足半壁長半尺寬一掌高,里面滿滿都是上品的乳香。
在呂文尚拿著東西匆匆進宮之后,明太子費心多年塞進鄂國公府的人——沒有被呂文尚牽扯出來中的好幾個身份位置合適的。其中一個管事的妾室,立即回了房間,她房中已經翻進來兩個雜役裝束的男人,迅速從床底掏出前幾天接進府中的一大袋特制乳香。
乳香已經鉆好孔了,炭也點起來了,大家分工合作,一個挑合適的小炭塊塞進去,交給另外一個用半融的乳香給重新填補上鉆出的孔洞,然后交給小妾,小妾拿著銀釬砂布等物迅速把那個填充回來的位置弄粗糙正常,然后放倒另外一個和寇氏藥庫里的裝乳香的匣子一模一樣的半舊藥匣里。
很快就弄好了,另外一個低等管事裝束的木訥中年男人帶著兩個小廝從后墻過,而后屋內三人迅速把弄好的三個大匣子交出去。
藥庫本來就是個少人來的地方,那灑掃小管事帶著兩人推車而過,兩人望風,管事帶著匣子翻墻過去,而后勾開窗栓掀起后窗,翻進去,迅速按照上面的吩咐,飛快抽出從門進來的方向第一摞、第二摞和第三摞的順數第二個乳香匣子,然后把做了手腳的三個乳香匣子塞進進它們的位置。
然后趕緊原路離開,把乳香匣子處理掉。
——這類富貴人家的藥庫的乳香普遍都多,而炭火燃燒和攜帶的原因,最多替換掉其中幾匣。
事關最高機密,拿下藥庫管事或雜役這些手法,權衡后摒棄了。
但,圣山海一方,對寇承澤的手勢和處事習慣,確實分析得非常到位。
寇承澤悄悄回府之后,也不聲張,非常低調飛快來到府中藥庫,順便還命人查了查藥房的管事和雜役門。
他突然出現,大家都非常驚訝,寇承澤命人開了門,自己親自進去,反手掩上門,跟著管事到放置乳香的藥架后,還舉著燭臺仔細觀察過這些匣子的灰塵分布痕跡。
并無異樣。
他這才端詳了一大排的乳香藥匣一眼,猶豫了一下,伸手在第二摞上,抽出了第二個盒子,而后吩咐人全部閉嘴,并命心腹看著這些人,迅速離開,進宮。……
……
一切都在密鑼緊鼓的進行當中。
這時候,秋陽已經漸漸升起來了,到了早班換班的時候了。
除了梁恩鄧全锳等總管和心腹掌司的幾個大太監,如今特殊情況,其余宮人太監全部都居住在羽林衛、禁軍、宦衛的嚴密守衛的范圍之內,地方很有限,已經全部設為大通鋪。
那些異香,一番驚險和提心吊膽,已經成功藏在某些目標人物的床鋪和香囊之內了。
最后一名能進入內殿端盤洗漱熱水的太監,腰側的藍紋香囊一晃一晃的。
進出都有林麟、梁徹及寇氏那邊的寇承海帶著人一層層仔細檢查搜身過。
但這些日常的乳香、松香,都是太監們平時攜帶,一切如常并沒有異樣。
那個太監接班之后,匆匆往茶水房而去,親自洗涮了銅盤,盯著燒了水,又滿滿灌了一銅壺的冷泉水,等著殿內梁恩等大太監吩咐傳洗漱的用水了,忙忙帶著幾個小太監拿著銅盆水壺等物進殿。
而裴玄素和寇承嗣,此刻太初殿朝會散,正率著四品以上的文臣武將前來懿陽宮外給神熙女帝問安。
神熙女帝昏迷不醒當中,但往往這個時候,一些形式上的東西就更加重要。
每天外朝四品以上的朝臣都會來懿陽宮拜謁,給神熙女帝叩問圣躬安。
神熙女帝當然沒法見的,裴玄素和寇承嗣也不會允許這么紛紛的人進去,請安全是在懿陽宮外二十丈外的大空地上進行的。
這么些天下來,兩宮勢力依然在僵持,城內禁軍和城外東西郊兩個大營依然呈無聲對峙之勢。
但神熙女帝顯然會長期昏迷下去的樣子,國朝是不可能這樣一直停擺下去的。
去西蕃的使團不斷有信發回,全國各地也有不少需要中央批復的政務和情況。
所以現如今的局面是,張陵鑒把南城門打開一扇,每天早中晚定時開啟,供地方奏折和中央批復進,還有必要的地方上任的官員進出。
但普通平民還不行,緊急上任的官員只能攜帶護衛,家人都暫時不能跟著出去。
外朝已經在正常運作之中,前面的太初殿也已經恢復了正常的朝會。
大朝、常朝,神熙女帝圣旨攝政的太師兼太保、內閣首輔、平章政事之首主持,寇承嗣輔之。
總而言之,朝堂裴玄素的全力推動之下,已經正常化了。
這誰也說不上不對。
裴玄素已經名正言順坐實了他的攝政掌權之位。當然,寇承嗣這個副手也是。
這樣的情況,就把圣山海一黨的所有文臣武將和門閥官員都全部架起來了。
目前,圣山海那邊全部在請假當中。
但朝廷對官員請傷病假都是有定例的,拖到請不下去的時候,就必須出現了,不然會革職的。
朝堂上下、東都內外,都以為裴玄素采用大義逼迫的手段,迫使散軍、迫使明太子妥協。
畢竟明太子及麾下黨羽不得不妥協上朝的那刻,在名分上的徹底矮了一頭,重新開啟進入朝堂的游戲規則,斡旋之下城外的大軍終究是得各回駐地散去。
裴玄素那時候,就是挾圣旨成為國朝第一人,繼續他和明太子的斗法,說不定那個弒少帝矯詔還真的會有結果也不定。
朝堂上下、東都內外,很多人都是這么猜度的。
但實際上并不是。
裴玄素暗中遣出的三隊人一直在急促的來回飛鴿稟報以及他的指示當中。
明太子也絕對不可能會等到有被迫重返朝堂那一天的。
裴玄素在正中,寇承嗣在他的右側稍慢一步,今日大朝,朝會散了之后兩人正帶領著太初宮包含寇氏內的六品在朝文臣武將來給神熙女帝叩問圣安。
這個時間點,當然也是寇承嗣專門挑的,畢竟他要揭破裴玄素的“狼子野心”,將其拿下并入獄問罪,取締對方,需要太初宮的絕大部分重要官員都在場。
此刻,好些寇氏的重要核心高官武將,他們不知道具體計劃,但都已經收到了做好準備的暗訊。
裴玄素一身玄黑繡金的升蟒補子大朝服,他正微微垂眸,正在思索。
他給沈星寫的信溫和柔軟,但實際上他非常的忙碌,里里外外,明示暗示,他經常通宵達旦,要處理的重要事情實在太多了。
暗地里的,除去少帝之死奪太.祖遺旨和硫鐵礦賬冊背后的南都應京之外,他還需要疏離圣山海大軍若真南下所途經的路徑,他還要暗中堵截這些路徑。
多管齊下,才能最大可能掌控事態發展。
另外他還得花費大量的精力在寇承嗣和寇氏身上,不管如何,經歷了神熙一朝,寇氏達到鼎盛的巔峰,神熙女帝雖然什么都沒給寇承嗣,但光寇氏本身就是太初宮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大約占了太初宮勢力的四分之一吧。
裴玄素當然會收拾寇氏,但絕對不會是是現在。
裴玄素要處理的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放置寇承嗣犯蠢,并且讓對方口服心極度不服的情況下,全力去配合他,別給他和圣山海那邊對峙的重要巔峰時期掉鏈子。
然可惜的是,寇承嗣也是有攝政名頭的,神熙女帝旨意是一正一副,寇氏也是黨羽眾多根須很深的大門閥,他有太多的掣肘,很難去徹底掌控寇氏。
寇氏中低層一部分的官員看了目前這個態勢,其實是有些私下的動搖的,但目前的話,裴玄素還不能搞什么動作。
但他萬萬沒想到寇承嗣居然這么心浮氣躁,心理素質這么不過關,這么快就被明太子那邊鉆了空子!
一行人身穿大朝服的六品以上官員浩浩蕩蕩來到懿陽宮須彌臺上的的大空地,按照慣例,裴玄素和寇承嗣還先帶著三省和二品以上的重要官將也就是從前小宮議的核心官將們先入內覲探神熙女帝。
梁恩已經帶著小太監和宮女們,伺候神熙女帝清潔了顏面頸手,均上面脂,整理好寢衣錦被和易容等等。
站在龍榻前的藍衣大太監忙忙上前,擺盆,加水、兌水、調溫等等工作。
裴玄素這人天生嗅覺特別的靈敏,當初在龍江的夷族盆里老林當中,他一進去就嗅到潮濕泥土和林木味道中那一絲的群毒蛇的腥臭,帶著沈星等幾人一轉精準找到了奢藹所在的位置。
此時此刻也是。
室內燃著神熙女帝慣用的龍涎香,這種宮廷帝皇專用的御香,馥郁華麗,淡淡而霸道,相當好聞又高貴,加上熏艾的味道,后者雖然通風過了,但燒艾的味道非常特殊和持久還濃烈,熏過不久,還殘存一點。
這兩種味道之下,偌大的懿陽宮內殿外殿,這么多人,哪怕忠心耿耿于神熙女帝的梁恩以及粱枋上的暗衛,乳香已經無聲融化,炙烤的異樣藥味越來越濃郁,但俱被壓在殿內的熏香和燒艾殘味之下,沒有一個人發現異常。
但裴玄素一進內殿,他劍眉當即一蹙,在馥郁華麗的龍涎香和淡淡的艾味之下,他嗅到了一絲很淺淡、但非常異常的濃稠腥甜。
他心頭一突!
心念就像閃電一般,他倏地側頭看寇承嗣,誰知寇承嗣也正在看他,猝不及防,這一刻裴玄素的眼神太犀利了,如刀劍利箭,突如凌厲到了極點,寇承嗣被他轉頭一驚,瞳仁不受控制,驟然一縮。
裴玄素簡直要破口大罵!
他側頭之死,神色一剎猙獰,余光一直籠罩著神熙女帝的龍榻上,身后吳柏竇世安等人斯索的衣料摩挲聲,他已經迅速鎖定了異常香味的來源!
——老劉不在,老劉是個人也需要休息,特地挑的他不在的時候動的手。
裴玄素驚怒交加,一個箭步上前,將那個大太監翻,同時一收扯下他腰間的香囊。
打開一看,里面的乳香已經融化大半,露出一些朱褐色的東西,里面還有很小的一塊閃爍的炭。
裴玄素甩手把香囊丟給竇世安,暴喝:“立即出去!”
竇世安大驚失色,抓住香囊掉頭就往外沖。
可終究是晚了!
就在竇世安結果拋來的香囊一瞬,龍榻上一直安安靜靜的神熙女帝猝然動了,“噗”噴出一口鮮血!
所有人駭然失色,霎時整個懿陽宮斗陷入一片混亂中,裴玄素一把提起寇承嗣的衣領,反手將人甩出去,他厲喝:“馬上去叫老劉!!!御醫!快——”
“所有人都滾出去,除了梁恩,立即馬上!!!”
一陣驚慌失措的奔走,老劉剛剛睡下,被人挖起來,背著就往懿陽宮狂奔。
裴玄素站在御榻前,看老劉和李御醫等人面色大變,倉促的呼喊和急救。
他盛怒之下,直接沖出懿陽宮,一腳踹在寇承嗣的心口,他恨聲:“你這個蠢貨!!”
寇承嗣也駭然失色,倉促之下,連神色都沒掩住,剛才已經被殷厚渠和竇世安等人暴打一頓,幾乎是失去理智的憤怒動手,一大群人,但幾乎沒人敢上前阻攔。
裴玄素吩咐:“將這個蠢貨給我押下!”
他一指寇勛智:“寇氏由你暫管,不要慌,務必要穩住所有人!”
寇勛智很可能也有參與,但這等情況下,寇氏這個太初宮的重要勢力之一,必須穩住。
現在要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穩住己方,絕對不能亂。
寇勛智及寇氏之下的重要官員,神熙女帝出了大事,前者立馬就意識到被圣山海鉆空子了,臉色大變駭然驚慌,后者直接大急了。
寇氏這邊理虧,寇勛智大急又有不敢異議,看著寇承嗣被捂嘴押下,最后只能一跺腳,默認應下了。
裴玄素重新折返懿陽宮內殿,站在內外殿交接的門沉沉著臉看著,吳柏唐甄竇世安等人也先后進了外殿,站在他身后站了一會,但根本站不住,在外墊不斷的踱步。
裴玄素顧不上其他,一直都在等著。
老劉帶著李御醫等人在緊急施救,不幸中的萬幸,那太監站的位置在龍榻半丈之外,并且剛剛燒矮過,老劉吩咐開半扇窗,半個時辰后才關。
一輪的搶救,神熙女帝沒有駕崩。
但老劉臉色沉沉,汗津津也顧不上擦,搖了搖頭,壓低聲音稟道:“情況很不好,陛下大損惡化,最多只能再撐一個月,或許還不到。”
神熙女帝面色慘白,臉面潮紅之后,隱隱呈現一層灰。
老劉給下的吊命重藥給破了,緊急施救后,只能調整藥方,但神熙女帝狀態已經大不如前了。
“幸好沒有讓那人多待,多待個數十息,此刻估摸已經……”山陵崩了。
本來,老劉說得還是比較保守的,神熙女帝腹部傷口在他精心照顧下,隱隱有愈合的趨勢,雖然內里估計不好了,但惡化也需要一段時間的,他有把握能把神熙女帝的命吊上年。
但現在不行了。
一個月,他使盡渾身解數,但也不敢保證一定能撐到,他只是估摸著,給裴玄素一個時間。
裴玄素神色冷厲:“一個月?”
只有一個月了!
……
但事實上,可能一個月都不到。
圣山海那邊一直緊緊盯著太初宮。
先前安插的人手已經盡數被剔除,不能接近懿陽宮,但外圍一直都在盯梢著的。
并且太初宮陣營內的文臣武將,也確實有少許他的眼線在,驚變猝然,他們近距離看得真真的。
神熙女帝突發變故,整個懿陽宮內外陡然緊張,幾乎所有人都動起來了。
然后這么一個大動蕩,就讓明太子這邊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了。
韓勃不在。
何舟、唐盛、顧敏衡以及底下的很大一部的熟面孔的東西提轄司的中上層的朱郢房伍等掌隊也不在。
裴玄素一直掩藏著他派出了很多東西提轄司的心腹好手的事實。
之前還好,但這么一倉促的大變,所有只有當值的都必須立即出來掌控事態才對。
這個時候,替身就不好出現了。
有其他明面任務的有,但也該往太初宮去詢問消息面見裴玄素,下值的、不當班的,這些正常的理由也不好使了。
雖然裴玄素這邊有過應急預案,但明太子這邊還是察覺了裴玄素身邊似乎少了不少的心腹。
本來被安排在守衛懿陽宮的一些人,不翼而飛,似乎不見了蹤影。
明太子已經服滿了一旬的藥,身體沉甸甸,如沉痾墜著,但他已經可以起床了。
他正斜坐在朱紅檻窗畔的躺椅上,蓋著厚厚的攤子,正無聲等著太初宮那邊的消息。
誰知道,并沒有等來喪鐘。
應是得手了,但沒有得徹底。
然后,他就接到了這一則意料之外的消息。
秋陽很大,整個兩儀宮曬得金燦燦明晃晃的,明太子坐的這個位置,可以望見偌大威肅的兩儀宮大廣場和皇城外的府邸和民居,也是秋陽金燦一片。
殿內沒有點燈,他嫌刺眼,他坐在檻窗邊,已經很亮。
明太子已經瘦削了很多,整個臉龐呈現一種灰晦的暗青,讓他不得不把左臉的假皮也處理了一下。
他骨相很美,瘦削得皮包骨也不難看,當然也不好看,此刻神態和眉目呈現一種砭骨的冰冷。
接到這則訊報之后,他目光陡然一變,慢慢就坐起了。
楚淳風高子文他們也神色一變。
一種不好的預感陡然籠罩整個內殿。
幾乎是一剎那,明太子閃電般就想起的南都以及硫鐵礦等等,他至關重要的最后底牌。
他當場臉色大變,明太子一撐竟站了起身,身邊的楚淳風虞清回神趕緊去扶,被他一甩手拂開。
明太子是個異常敏銳的厲害人物,幾乎是馬上:“馬上飛鴿傳書,遣人去硫鐵礦、賓州,還有南都!馬上查!還有,立即把硫鐵礦和賓州的賬冊收回來!!”
明太子神色駭然,沙啞的聲音,凌厲森然。
“一旦發現不對,格殺勿論!!倘若不得已之時,馬上將賬冊銷毀。”
第140章
對此,裴玄素并非一無所知。
早在神熙女帝仍在倉促救治未有結果之際,他處理完寇氏的事情之后大步折返,站在內外殿交接處臉色陰沉沉看著內里的搶救,心念百轉,閃過明里暗里各種的局勢可能會導致的演變。
神熙女帝可能會死,這是最糟糕的情況。
但不管如何,有些事情需要緊急處理。
裴玄素眼神陰鷙,冷眼盯了內殿的龍榻忙碌的老劉李御醫等人的動作片刻,他轉身快步行至偌大奢華外殿的一側邊緣明黃垂帷旁,馮維孫傳廷緊隨其后。
“馬上發現,叫停張韶年許廷他們的動作。”張韶年許延等人領了他的密林,離開了東都,正在處理大軍從京畿退往南都的沿途水路二道上的鈔關、驛站、關鍵節點的縣鎮主官等等的事宜。
果然發現了不少問題。
張韶年許延他們裴玄素的遠程指示,小心翼翼地碰觸這些地方。
裴玄素立即叫停了,并且飛鴿傳書讓張韶年等人以明太子將很快察覺發現為假設前提,馬上做出遮掩行動,力求讓圣山海不發現他們已經成功弄好的動作。
朱紅檻窗被裴玄素推開半扇,秋陽明晃晃的刺目,干燥的風呼嘯而入,掠動他的張牙舞爪的蟒紋大朝服衣袂,但裴玄素并未因此染上絲毫的愉悅快意,他臉色陰沉看著外面林立戍守的禁軍以及東西提轄司的人,趙懷義就站在外面宮廊不遠的盡頭,緊張的同時,臉色也難看得厲害。
實在是知情的所有中高層都已經意識到不妙了,這個倉促的驚變,所有守衛力量都必會傾巢而出嚴陣以待,他們這邊少了人,只怕很容易被圣山海那邊所察覺。
裴玄素恨道:“寇承嗣這個該死的蠢貨!”
壞了他的大事!!
只可恨寇氏這一太初宮重要勢力組成部分,他只能軟硬兼施攏住,沒法一開始就攢在手里。
估計神熙女帝也沒想到,寇承嗣一開始就掉鏈子。
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韓勃趙青和沈星那邊也是重中之重,裴玄素立即下令:“多發飛鴿,消息務必要傳遞到他們的手中,如有萬一,見機行事!”
他百般忖度,但目前情況不明,只能讓韓勃等人臨場看情況應變。
……
但情況果然往很糟糕的方向發展去了。
明太子幾乎是一發現了裴玄素的提轄司心腹人數不對之后,閃電般就想到了南都賬冊等等他的最后至關重要的底牌部署。
馬上,他就令人飛鴿傳書與各處交流以及遣人急查,并且立即吩咐位于硫鐵礦和賓州的心腹們將兩部賬冊護送回京到他手上,就算不是,也以防萬一。
并且,明太子這人夠狠夠果決,他親自執筆,萬一發生了什么并感到吃力的話……不用遲疑,馬上將賬冊原地銷毀!
明太子一番敏銳思忖和緊急部署之后,如何的疲憊不適又緊繃,這暫且不說。
只說韓勃沈星一群人。
接到東都接連兩封急信的時候,他們已經抵達賓州有大半天了。
一開始,一群人化整為零,繞過賓州城廓,往西邊兒的郊區往秦嶺北麓的賓州行宮方向趕去。
一切還是風平浪靜的。
賓州其實是個好地方,不然前朝皇帝也不會在此修了個行宮。
賓州西依秦嶺,六河匯聚,水路交通便利,高高的秦嶺山脈擋住了狂野的西北干冷干燥的風,這一大片沃野平原有數百里方圓,一共有六州三十四縣,相當富庶,人口稠密的。
位于整個大平原西麓的賓州,背靠秦嶺巍峨大山,可以打獵,也可以越過楊廣直接馳馬大西北,體驗和東都、應京江南這些地方完全不一樣的風土人情。
既有西北的蒼渾,也有“小江南”的富庶稠密和細膩,也是不錯的。
當然,這個是相對觀賞風景和體察風土人情而言的。
對比起東都中原,這邊明顯要冷多了,風也凜冽太多,草木和樹梢已經全部變成黃色,落葉迎風呼呼,了蒼渾的秦嶺還呈整體的深翠之外,其他一片深秋即將入冬的景象了。
韓勃趙青沈星他們一行也沒有半點賞景的心思,賓州很頗為繁華,西郊民房坊市一路延伸至賓州行宮所在的山腳下,都十分密集和錯落。
這給他們靠近賓州行宮帶來了很大的便利。
他們挑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設做據點,也不找客棧了,直接找了個小富戶的空置后院,暫時充當了一把不請自來的的客人。
之后化整為零,偽裝成行商、旅客、探親和挑著擔子穿街走巷的貨郎。
然后很快就發現了,這個賓州行宮一帶,簡直就是明太子的大本營啊!
茶攤、裝扮很像但眼神不像的乞丐和醉漢,一些關鍵轉角的位置的店鋪,一些居高臨下閣樓的隱約影子崗哨等等,幾乎能說得上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程度。
沒有任何人能想得到,這個困鎖了明太子十多年青春和自由,他極欲擺脫深惡痛絕的地方,竟然被他發展成一個大本營。
先前查明太子的暗牢之際,不管是神熙女帝還是裴玄素、霍少穆,都先后明里暗里查過賓州,但那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玉山驚變一發生,神熙女帝重傷昏迷,很多東西都已經不用再遮掩,在當地無聲顯露出來了。
韓勃趙青沈星他們分了二三十個小隊,把這賓州行宮山下都走了一圈,甚至已經偽裝成附近村鎮的百姓樵夫,上山打柴過一次了。
結果,相當讓人嚴陣以待,這賓州行宮就是明太子的老巢之一!
“當初果毅營、南衙禁軍和咱們西提轄司宦營的駐軍在,明太子肯定修建不了什么大型機括的。最多就有個暗格這個樣子,這個不成問題。”
“就是人手很多,比硫鐵礦要多太多了,高手也不少。”
一群人初步勘探完畢,開碰頭會,最開始的時候,其實這賓州情況是有利有弊的。
但誰料,他們商議還沒說完,賓州行宮那邊留著盯梢的楊慎等人大驚失色,楊慎立即遣心腹以最快速度把韓勃他們喊回來了。
這時候已經是暮色四合了,十幾人分幾隊急忙趕到楊慎這邊。
糟了!
情況突變!
他們甚至不用再去費心尋摸當初明太子隱居的行宮一隅位于何處了?!
只見抵達層層疊疊的蔽舊行宮之內,依山西北角有一個小湖的再往東一里左右的地方,遍地楓林和宮室軒榭,邊緣很隱秘偏僻的一處宮室后的小軒榭房舍,突然大動了起來!
今天傍晚,在山林隱蔽處俯瞰盯梢的楊慎一隊人,突然發現從東邊有快馬疾奔而至,馬背騎士手持信鴿,火速在行宮邊墻停下,翻了進去,直奔那偏僻軒榭。
緊接著,整個賓州都大動起來了。
明太子的這個老巢據點,幾乎拔地而起,其實明太子在賓州還有幾處暗牢和多處隱蔽莊子的。
發展多年,已經成了一張大網,從賓州一路延伸至京畿。
這是硫鐵礦那邊完全沒法相比擬的。
今天傍晚,明太子一道急令至,緊急的查探附近有無異常的同時,所有暗牢的犯人全部都屠殺殆盡,所有莊子和其余大小的據點,包含處理好了人犯的暗牢,整個賓州老巢的所有人人手全部集中在一起。
大船車馬已經迅速準備妥當了。
這些嚴陣以待的人手攜帶著他們的兵刃和一應防御攻擊東西,護送這賓州行宮軒榭里的人,后者已經起出了明太子放置在軒榭內包含了那半部賬冊在內的所有重要東西,迅速離開賓州,登船往京畿而去。
非常迅速的動靜,非常之多的人手,并且賓州至京畿的一路沿途,所有據點都已經得訊,全部都動起來,火速往賓州這邊大部隊匯合。
暮色之下,夕陽殘紅,山林里呼嘯的風聲,底下的賓州行宮變動讓人瞠目結舌。
然后緊接著,留守據點的陳元急忙持著裴玄素的東都急訊趕過來了!
韓勃等人急忙打開一看,臉色登時大變。
前后兩分急訊,緊緊相差了一刻鐘,東都的驚變,神熙女帝遭遇重創,明太子很有可能已經對己方暗地里的動作已經有所猜測了。
所有人面色大變。
然后他們一路跟到了賓州這邊東宮的人登船的碼頭,不遠,就在賓州行宮不遠處數里的地方,就有一個大碼頭,人流穿梭,船進船出。
韓勃沈星他們從山中一路緊追尾隨到這里,眼見對方的人往一艘大船奔去,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倉促之下,他們完全沒有找到任何馬上下手的機會。
情況發生的劇變,他們這些人必須馬上調整方案!
賓州入夜的風很大,凜冽已經有了一種寒冷如刀的感覺,韓勃何舟楊慎趙青等人低聲商量了幾句,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這半部賬冊,必須馬上先送回東都。”
韓勃小心抽出懷里用油布一層層蠟封包裹的硫鐵礦的那本藍封賬冊,遞到沈星的手里:“妹妹,你帶人先把這本送回去給二哥。”
現在的情況真的是急轉直下的,非常不妙。
韓勃他們也不笨,裴玄素言簡意賅說完,他們已經根據現場想到了很多東西。
硫鐵礦那邊很快要露餡了。
因為顧敏衡他們能應對每月一次的日常匯稟上報的傳書,卻絕對沒法知道李利王尋等人是怎么和明太子匯報這樣的緊急突發情況的。
李利也不可能開口。
這樣的千鈞一發的時刻,李利侄子知道的那些東西已經不夠用了!
硫鐵礦不管有沒有飛鴿傳書發回東都,都不用等前來急查的人抵達,估計敏銳如明太子,馬上就察覺異常證實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賬冊,已經得手的這半部,不能跟著一起冒險,得馬上送回去東都去。
韓勃一來私心不想沈星繼續去冒險,二來沈星身邊護衛本身就是一支不錯的隊伍,直接就能回去了,省了很多他們安排人手的麻煩和耗時。
現在他們還得去找船,去安排,卻竭力追上伺機,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時間浪費了。
何舟和楊慎已經帶人往下沖了。
趙青和張幸云也負責護著賬冊回去,因為監察司女官和勸降的勛貴原因,她們不能出事。
趙青和張幸云幾個真的很想一起去,但她們也心知大局,只得妥協,立馬就答應了。
沈云卿徐景昌和陳同鑒也帶人急忙去準備了,臨行前,抱著沈星一下,對她說:“沒事的,別擔心,我們到時候信箋聯系。”
她也匆匆徐亨等人沖下去了。
沈云卿徐景昌他們,沈星不是十分擔心,因為只要不是大總攻,韓勃何舟他們肯定自己先上的,最后才會輪到沈云卿他們。
沈云卿陳同鑒他們不是沖在最前面,危險性也是要低多了。
只是沈星急忙握住韓勃的手:“三哥,那你們呢?!”
已經徹底入夜了,晚風呼呼,夜色籠罩著整個山林,隱隱的一些天光,可以看見沈星微亂的鬢發下,一張寫滿緊張的小臉,那雙水潤的星眸很漂亮,但此刻卻又一種繃緊的擔憂。
風卷起兩人衣袂,落葉撲身撲面,她一瞬不瞬看著他。
韓勃笑笑:“我們得設法把那下半部賬冊給弄出來。”
他們得抓緊時間了。
因為韓勃和何舟都猜度,接下來明太子這邊會有越來越多的人。
實際他們現在人數也不少了,目前還沒有明顯呈現人手上的大劣勢。
但問題是,韓勃他們也猜測到了,如果強攻的話,不等他們近前,很可能對方就會銷毀賬冊。
因為一本銷毀的賬冊,對明太子那邊還是有用,因為慣性。
而這半部賬冊一銷毀,己方這條路的斷了。
上佳的信鴿一天就能自硫鐵礦折返東都,大約就一天的時間;再從東都到賓州這些人,也就半天左右。
賓州行宮這些人,目前還沒查到己方的首尾,沒有斷定出事。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隙期。
攜帶和守衛賬冊等物的必然聚集了賓州這邊的大半高手,船行下手也難,但韓勃現在已經決定要冒險了。
他是閹人養大的,他從小就在閹人堆里長大,有不好的,但大多是好的。
他想閹人有個出路。
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愿意,韓勃深深知道,裴玄素藏在心里的恨。
抄家滿門幾乎死絕,父親在眼前被剝皮楦草游街示眾長達一月,母親被凌辱致死赤條條尸身被破席一卷扔在亂葬崗死不瞑。
沈星可能沒有見過從前的裴玄素,但韓勃見過,那是多么驚才絕艷又驕傲得讓韓勃牙癢癢的一個人。
韓勃親眼看到他那雙漂亮丹鳳眼里的火花熄滅,變成暗沉沉的黑色,性情大變,面目全非。
裴玄素拿韓勃當弟弟,韓勃也把他當親哥哥。
他已經沒有親人了,只有哥哥和沈星他們。
韓勃一直沒說過,但他深深惦記著裴玄素的斂藏在心中恨,他想幫裴玄素復仇!
可以不顧一切,傾盡全力!
為了一直庇護他的哥哥,為了所有閹人的前路。
韓勃知道自己的不足,但他爹趙關山去后,是裴玄素一直護持著他,幫助他,一起走到今時今日。
韓勃今天十九歲,勁柳般高瘦的聲音,他已經漸漸長成一個真正成人年紀,可以獨當一面了。
此刻,奪到賬冊的情緒是那么強烈。
但相關的危險,韓勃一句話都沒說,他只簡單說了兩句追上去伺機行事,夜風很冷,他脫下外衣披在沈星身上,“妹妹,你先趕緊回去。”
沈星也隱隱猜到了一點,但先護著已經到手的半本賬冊也非常重要的。
大家都已經各自去了。
她緊緊捏著賬冊,呼吸了兩口氣:“你們一定要小心,我等你們回來!”
韓勃笑了笑,擼了一把她的發頂,也匆匆帶著韓含等人穿越山林去了。
索索腳步和摩挲聲,很快聽不見了,趙青和鄧呈諱等人張望片刻,肅容低聲:“我們快走吧!”
沈星小心把賬冊揣進懷里,僅僅按著,她把遮面巾拉上,最后往一眼韓勃他們離去以及碼頭的方向,點點頭。
一行人悄然從原路折返,繞另一邊去了。
……
接下來,就是兵分兩路,各自緊張或星夜兼程了。
沈星他們下山之前,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還是由沈星親自攜帶賬冊。西邊風野塵土多又冷,出行普遍都帶蒙面巾,沈星本人就是一個普通小個子男人的裝束,混在隊伍里頭,比大高個的鄧呈諱還要不起眼多了。
他們一行人連鏢局都沒有聯絡,邊行邊謹慎觀察一路,即如水滴入江河,先坐客船,接著轉陸路,之后又坐了船,在第四天的時候回到了京畿,當天就進了東都城。
很緊張,但沒有遇上驚險,成功將上半部的賬冊送了回去了,交到裴玄素的手上。
他們是走齊國公府的暗道返回國公府的,裴玄素也回來了一趟。
沈星風塵仆仆,趕緊把賬冊交到裴玄素手里,她急不迫待地問:“三哥他們那邊怎么樣了?”
她也累得不行,撲簌簌抖下一靴邊的沙子,臉上還有五城兵馬司偽裝的妝容出汗回府后用衣袖擦了一道道的,分別許久,兩人再見,但誰也顧不上私語溫存。
鄧呈諱趙青也急忙屏息看裴玄素,一路上為了保密,他們全部信息都斷了。
裴玄素撕開油布風,翻動賬冊,他沉聲道:“最新發回的消息,昨夜已經動手了,但結果未知。”
他簡單說了一句,吩咐趙青鄧呈諱等人去休息,他快步往書房大院的方向走。
沈星趕緊跟上去,鄧呈諱拐了個彎,也飛快跑回來了。
裴玄素身后僅僅跟著馮維孫傳廷和賈平幾個,他回來一趟,非常低調,但神色非常冷峻。
裴玄素低聲道:“不幸的萬幸,陛下沒有駕崩。只是,現在已經轉暗為明了。”
說到這里,他情緒依然十分陰郁,恨不得剮了寇承嗣。
現在這樣的情況,裴玄素要死死鉗制住優勢了,剩下那半部賬冊是關鍵。
“南都主將、應京大營都指揮使孫鵬舉,還有應京府尹安慶臺,都是陛下的心腹。”
副都重地,大燕龍興之地,怎么會不重要?
明太子拿下了南都許多底下的人,中高層也不少,唯獨應京大營主將和應京府尹這兩個軍政雙方的一把手是他不可能拿下的,這兩人都是神熙女帝的鐵桿心腹。
但這兩個人,素來厭惡閹人,昔日已經屢屢上折抨擊閹人禍朝弊端,是堅定的反對閹人走出內廷的人物。
裴玄素的上位,這兩位鐵定厭惡不喜到了極點。
所有不到萬不得已時,裴玄素的計劃是底層包裹向上的。
但現在不行了。
只能采取第二個計劃。
就是孫鵬舉和安慶臺。
神熙女帝還在呢,裴玄素再如何,也是手持圣旨攝政了,真到了至關重要的關頭,想必這兩人是會捏著鼻子先摒棄內嫌的。
“兩本賬冊到手,將立即送往南都。”
交到孫鵬舉和安慶臺手里。
接下來的事情,由這兩位卻動手緊急處理和設法解決。
目前,裴玄素只得緊急調整,采用備用計劃。
所以,現在的關鍵,是韓勃他們那邊的下半部賬冊能不能順利到手?
裴玄素深深呼了一口氣,臉色沉沉,他低聲安撫沈星一句,讓她休息一下,然后就匆匆往書房去了。
……
大中午的,已經深秋了,風很冷。
但沈星鄧呈諱徐芳他們一身風塵仆仆和熱汗,大家急忙對視一眼,都難掩緊張之色。
秋陽刺眼,萬物肅殺,裴玄素身后的蒼藍披風在甬道盡頭翻飛出一個凜冽的弧度。
沈星本來激情昂揚的,誰知變故陡生,那種一鼓作氣的心態已經戛然而止了。
大家的心都有一種緊繃到極致的緊張和不安。
裴玄素雖然沒說,但他們都聽明白了,韓勃他們行動的發信是昨天,可已經足足一天了,還沒有成功與否的消息傳回。
可能不是很順利。
但還沒有失敗。
也不知怎么樣了?
大家想不緊張都很難,哪里還有心思去放心休息。
半晌,鄧呈諱說:“……我們先梳洗一下,再出來等?”
沈星和徐芳張合他們立即點頭了。
大家紛紛轉身。
沈星也是。
大冷天的,太陽也不熱,一陣燥熱從體內竄過,是緊張的。這一刻,對大局,對他們的未來,對韓勃二姐景昌他們的擔心,沈星心臟猛地縮成一團,梗了一下硬邦邦的感覺。
她只能祈禱,千萬要順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