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的刺殺并沒有掀起什么風浪,就像雨水消散進入江河,沉沒得悄無聲息。
然而第二天,國王任命奧斯頓成為元帥的旨意,便傳達到了奧斯頓府邸。
裴初手里握著的那卷任命狀,手指輕輕摩挲,嘴角勾出一抹笑嘆道,“老狐貍。”
要是薩洛曼國王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裴初是不會相信的。
倒不如說國王明明知道一切,卻還是放任了這場刺殺和議政院的刁難。國王需要奧斯頓來平衡坎貝爾大公,如今看似平和強盛的薩洛曼,實際上也是一潭渾水。
國王年老力衰,又無子嗣,底下黨爭激烈,議政院里坎貝爾一家獨大,早已危及了皇權。
更何況,當年戴德王后母族政變一案,這背后還隱藏著坎貝爾家族從中作梗的緣故。
老國王想要整治坎貝爾一家卻不能自己動手,于是便提拔了奧斯頓,但他要看看,殘疾以后的奧斯頓還有沒有能力入局與坎貝爾大公抗衡。
所幸,裴初并沒有讓他失望。
封賞的那一天秋高氣爽,坐著輪椅的alpha被國王親自的授予了最高軍銜,成了整個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帥。
也是唯一一個,殘疾的元帥。
晉升元帥后裴初理所當然的忙了起來,因而有一段時間沒有去關注主角受的消息。
等到深秋已過,入了寒冬,天邊冷雨摻著雪的時候,裴初才聽見有人跟他說,主角受病了,病得還挺嚴重。
鋼筆懸在文件上頓了一下,有些疲倦的裴初捏了捏眉心看向了前來稟報的人,他啞聲道,“不是派了阿爾文醫生看著了嗎?”
為什么還能生病?
那前來稟報的人只是一個照料乞活營后勤的小負責人,是一個beta,平日里裴初都讓他們關注好乞活營孩子們的情況,尤其是希爾。
此刻這個beta在裴初的眼神中瑟縮了一下,喏喏道,“那孩子性子倔,違抗了軍令被罰在寒夜里負重跑圈,什么時候認錯什么時候停下來,那孩子一直不肯認錯,跑了一整夜后天一亮就病倒了。”
裴初啞然,他放下了筆又問,“他犯了什么錯?”
那beta又不說話了,低著頭整個肩膀都在發抖,裴初眉頭緊皺,冷冷的敲了一下桌面,道,“說。”
“那孩子溜出了乞活營,潛進了元帥營,想...想要...”
“想要刺殺我?”
這人說得磕磕巴巴,然而裴初卻自動為他補全了后面的話。他就說前幾天到軍營巡防的時候怎么有一陣吵鬧,也是因為當時并沒有鬧多久,于是也就沒有在意,卻不想是主角受鬧出的一件大事。
想來在負重體罰之前,那孩子還遭了一頓好打。若不是裴初囑咐過不能讓他死了,恐怕這樣的罪名,早就讓他萬劫不復。
但不過短短幾個月這孩子就能從乞活營里溜出來,足以可見他的能力和天賦,只可惜......
“有勇無謀。”
裴初啞著嗓子評價了一句,這幾天他操勞過了,議政院不會因為他當了元帥就停止給他使絆子,事實上這些人明里暗里的攻訐只會比之前來的更猛烈,致力于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拉下馬。
雖然對他而言應付起來不算難,但難免有些勞心勞力,就連相對沉穩的查爾斯都被他派出去處理軍務去了,只留下威廉守在身邊照料。
那金色寸發的毛頭小子這會兒正在門口探頭探腦,貼著耳朵想聽清他們正在說得什么。
裴初手撐著桌案揉了揉眉心,端起旁邊的熱茶喝了一口,片刻后還是將威廉叫了進來,“帶我去乞活營看看。”
裴初到的時候阿爾文也在,不大的小房間里,年輕的醫生正在給床上的小孩看著病。
他拿著手電筒掀起小孩的眼皮照了照,一點反應都沒有,想來已經陷入深沉的昏迷。
聽見輪椅滾動聲時阿爾文轉了一下頭,看見進來的奧斯頓并不顯得驚訝,反而笑著回道,“發了高燒,身上的傷有些嚴重。”
他也不問因為什么受的傷,在輪椅進來的時候,收起手電筒退到一邊。
這房間簡陋得很,只有一床一桌窗邊還有個小衣柜,多站了幾個大人就顯得擁擠。
威廉推著裴初進來的時候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孩,沒什么印象,但聽查爾斯提起過,那是元帥從馬其頓撿回來的,對其有些意外的看重。
威廉將其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番,也沒看出這小子有哪點特別,值得元帥看重的。
然而就對方生病了元帥還要特意來看一眼,只這一點也代表了元帥對他的不同尋常。
裴初也在打量著主角受,相比幾個月以前見到的,這孩子瘦了不少,雪白的膚色也染上病態的酡紅。
那雙翡翠色的眸子閉了起來,好像陷在什么噩夢般眉頭緊鎖,淺黃色的頭發被汗水撂濕,整個人多了幾分脆弱和陰郁。
裴初摘下手套,伸出手在小孩額頭上摸了摸,額頭燙得好像在手心握了一團炙熱的火。
裴初掩下了眸,他問,“多久好?”
“難說。”年輕的白大褂醫生嘴角掛著禮貌的微笑,不卑不亢的回答道,“本來再晚來一步他就會有性命危險的,這孩子...好像沒什么生存意志。”
沒什么生存意志......
這一句話就讓裴初頭疼起來,他收回了放在主角受額上的手,抬頭看了醫生一眼,這主角攻笑得禮貌又疏離,眼鏡后的一雙眼睛含著冷淡的光。
半點都不為他以后媳婦的生命安全感到憂心。
雖然他這媳婦現在還只有八歲......
裴初呵了一口氣,冬日里那口氣在臉前凝成了一片白霧,他按著眉心,抬手揮了揮,“打一盆水進來,然后...你們倆先出去吧。”
威廉眨了眨眼,他雖然毛躁魯莽,可向來對奧斯頓唯命是從,不同于查爾斯的多思多憂,他很少多嘴去問些什么,元帥這么吩咐了,他便轉身去打了一盆熱水,道,“那我在門外守著,元帥有事叫我。”
當然在門外探頭探腦時刻注意著元帥的安危,也是他一個親兵的基本職業道德。
阿爾文已經在收拾東西,他留了藥和醫囑在旁邊,收好藥箱后對裴初點了點頭也就出門了。
等到兩人出去,這個狹小的房間終于空了出來。裴初讓威廉出去時關好門窗,于是威廉只能隔著玻璃注意里面人的安全了。
然后他就看見他們元帥親自從熱水盆里擰了帕子蓋在了那小子額頭上。
威廉:......
d,酸死了。
威廉收回視線,揉了揉自己的臉。
這時候已經入了夜,白熾燈的燈光將這個簡陋空蕩的小房間更映射得更加冷清寂靜。連帕子擠出來的水落在盆中嘩啦啦的響聲,都顯得有些刺耳了。
裴初將帕子蓋在主角受的頭上,希爾發燒發得模模糊糊,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有些熟悉的花香,他微微睜眼,只看見一截白皙的手腕。
然而那股花香讓人混沌沉淪,好像能引誘人看見心底最深處的幻想與渴望,于是他伸出手,握住那截手腕,臉頰還在這只手腕的掌心中蹭了蹭。
“媽媽。”
他喃喃著,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個可怕的男alpha,帶領軍隊滅了他的國家。
還把他抓了起來,殺了他最信任的格里老師。然后把他關進了一個很累很苦的地方,進行著很殘酷的訓練,他想殺了那個男人,可是那個人太強,強到他連他的背影都無法企及就被抓了回來。
小孩的緊閉的眼睛滑下了淚,沾濕了裴初的手,在他瘦小的臉頰里留下了冰涼涼的一片。
這孩子依戀的叫著他的母妃,手里抓著的卻是他敵人的手。
裴初垂眸看著這個蹭著他手心的孩子,心里說不上有什么波動,只是微微放松揉了揉小孩的臉,“活下去吧。”
他想起這小孩溜出乞活營的刺殺活動,以及被打被罰也不愿認錯的倔強態度,原來不是有勇無謀,而是一心求死了。
這人世間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與其在敵人手下遭受磋磨,倒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這世間,永遠有比活著或者死了更重要的事啊。
風雪里好像傳來了一聲遙遠稚嫩的哭聲,裴初向著窗外望了一下,除了威廉靠著窗戶打著呵欠的背影,什么也沒有。
可裴初覺得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場撲不滅的大火,不知是他哪一世的記憶,又或者是被他遺忘的曾經。
裴初眨了眨眼,突然之間,覺得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