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這么熱鬧?”
皇帝駕臨, 大內侍衛和禁軍在前開道,直接破開了房門,將君瀾苑內外圍得水泄不通。
身著紫色常服的趙晗緩步走進門, 渾身自帶帝王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打量一番眾人后, 目光最終落在沈惟慕身上。
沈玉章和鄭成梁等人齊齊向趙晗行禮。
沈玉章先鄭成梁一步開口, 跟趙晗解釋:“鬧了些小誤會,不想竟驚動陛下了。”
“這算小誤會?”鄭成梁驚訝問, “那在沈府尹眼里這世上恐怕沒有大事了。”
“你二人又斗嘴。”趙晗無奈嘆了句,目光再度落在沈惟慕身上,“沈卿幼子風貌無雙,與傳言中一樣。”
沈玉章嘴唇微動, 正要出聲,就被李恨天的笑聲打斷。
白開霽和陸陽都露出慌亂的神色,他們同時動手想控制住李恨天, 立刻被禁軍統領陸隨望攔住了。
陸隨望是趙晗身邊的親信,虔誠忠君,功夫高, 聰明有手段, 且尤為擅長訓狗。
這些年為了□□京城安定, 大理寺與禁軍打過幾次交道,白開霽和陸陽便都與陸隨望熟絡起來。
因為清月教近來在京作亂,陸隨望為了皇城安定,與白開霽等人定下了一種聯絡方式, 以用于應對突發緊急的大事件。
之前白開霽雖然沒能成功放出信號彈,但在他與沈玉章相撞的時候, 陸陽就趁眾人不備悄悄吹響了犬哨。這哨聲人聽不見,狗卻聽得見。
京城內, 尤其是勛貴府邸附近,時常有帶狗巡邏的禁軍路過,這些狗都對這種犬哨有反應。
今日趕巧了,陸隨望陪著皇帝微服出巡,恰好收到來自沈府的緊急求救。
寵臣家中出事,趙晗豈能袖手旁觀,當即便同陸隨望一起來了沈府。
趙晗看向李恨天時,李恨天笑得更大聲。
“他可不是沈玉章的兒子,他是我們清月教老教主張星河之子!”
對于皇帝的駕到,李恨天沒有害怕,只有興奮。他非常高興自己能在皇帝面前揭露沈惟慕的真實身份,興致勃勃地對趙晗又講了一遍“鳩占鵲巢”的故事。
趙晗很震驚,立刻問:“那真正的沈家二十三郎呢?”
“當然是當場誅殺了,我們清月教行事,向來斬草除根。”李恨天語氣隨意,仿佛殺一名嬰兒如他們而言像喝水一樣簡單。
沈玉章紅著眼,怒指李恨天:“汝等狗彘鼠蟲之輩,窮極陰損齷齪之事,死不足惜。”
李恨天看到沈玉章這樣憤怒,如看笑話一般望向沈惟慕:“是啊,我們都是狗彘鼠蟲,沈大人自己也養了一個,還捧在掌心視若珍寶近二十年呢。不過此刻,沈大人想必已經想好了怎么打殺自己養的這條狗了。”
沈惟慕敢背叛清月教,選做朝廷的狗,那他就注定要承受今天的苦果。
他以為他把清月教所有知情的長老們都弄死了,就可以洗白自己的身份,靠剿滅清月教的功勛為朝廷新貴?做夢!他一定要讓沈惟慕付出代價!
沈玉章眼眶越來越紅,燃燒著怒火,隨即他也將目光轉移到沈惟慕身上。
宋祁韞見狀連忙走到沈玉章身前,擋住了沈玉章的視線。
他知道沈玉章在皇帝跟前的說話分量,他很怕此刻沈玉章沖動,求皇帝下旨誅殺沈惟慕。
“沈府尹,此事有諸多疑點,切不可隨便聽信這宵小惡賊的挑唆。”
“疑點?這些方擎天的親筆信便是鐵證!想不到百姓口中秉公斷案的宋少卿,竟也有徇私枉法的一天?難不成你好男風,也被他那張好看的妖臉迷惑了?”
李恨天的“也”字用得很微妙,聽起來好像不止一個,無形中就造了謠。似乎這之后若再有人為沈惟慕說情,便就是那另一個被色相迷惑的糊涂蛋。
“放肆!”鄭成梁氣得胡子發抖,抬手就狠狠打了李恨天一巴掌。
李恨天被打得偏過頭去,立刻就腫了臉。
在場包括皇帝在內,很多人都很驚訝鄭成梁的舉動。
文官講究斯文,尤其像鄭成梁這樣身居高位的重臣更講究儀態風骨,縱然再憤怒,也不可能會親自出手打人,吩咐下面的人去做即可。
出事的是他死對頭的兒子,按照他以往的風格,理當看熱鬧說風涼話才是。如今他不僅不嘲笑,還親自動手打人了,這實在是太反常了!
李恨天吐了一口血出去,又裂開嘴笑了,牙縫里粘著鮮紅的血,令他的笑容看起來十分猙獰。
“小教主不愧是我們老教主的種,真有能耐,連最難搞的鄭公都被您給收服了!可惜我因二長老與您結仇,不然必要拜在小教主名下,與小教主干一番宏圖霸業!”
李恨天這些話可謂是往皇帝的心口上狠狠扎刺。
近些年因為清月教猖狂作亂,朝廷早就將清月教侍衛眼中釘肉中刺。現如今它勾連朝廷,聯合張國舅斂財蛀國,令皇帝深惡痛絕。
皇帝豈能忍受清月教“繼承人”的存在?不管沈惟慕是否真的背叛清月教,只要他是老教主的血脈,便有號召清月教余孽的能力,便是隱藏的禍患,應當徹底鏟除。
李恨天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洋溢出發自內心的喜悅。
沈惟慕死定了!
他的血脈就是原罪,當年若非因為他,沈玉章的兒子就不會死。
即便皇帝因沈惟慕的“功勞”有所猶豫,沈玉章也會勸說,親自將沈惟慕往死路上送一程。
“都愣著干什么,堵了他的嘴!”沈玉章微蹙著眉,平靜的聲音中透著掩藏不住的嫌惡。
陸隨望看向皇帝,察覺皇帝沒意見,他立刻將李恨天的嘴狠狠堵死。
李恨天口不能言,就瞪圓眼表達他的驚訝。沈玉章真不識好歹,他現在首要該算賬的人應該是沈惟慕,而不是他!
“陛下——”
白開霽、陸陽和尉遲楓陸續跪地,為沈惟慕求情。
“你們倒有意思,前一刻還同仇敵愾聲討他,怎么這會兒又為他求情了?”
白開霽尷尬地臊紅了臉,“是我們不是東西,誤會了他!”
當沈惟慕承認自己是清月教教主的時候,白開霽等人確實因為受沖擊太大,沒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雖然他們潛意識里不愿相信沈惟慕是這樣的人,但當時沈惟慕的反應太多風輕云淡,既不解釋緣故,又派人包圍了他們,他們便以為沈惟慕默認了,以為沈惟慕在借他們的手肅清月教內部不利于他的勢力,在借沈家幼子身份來實現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等李恨天道出真實目的,經宋祁韞的提醒后,他們才明白過來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沈兄弟他雖出身不好,可他當時還是個嬰孩,根本沒辦法做選擇。稚子無辜,其父和清月教所犯下的滔天罪責不該由他來承擔。”
接著,三人還要一一列舉沈惟慕在大理寺所立下的功勞,被趙晗不耐的聲音打斷了。
“住嘴。”
三人的心瞬間涼了半截,皇帝連他們的話都聽不進去,豈會放過沈惟慕?
君心難測,威壓迫人,室內一片寂靜,仿佛一切都靜止了,唯有不甘心之人的手在慢慢握緊,極盡隱忍。
“沈卿可有話說?”趙晗看向已然平復好情緒的沈玉章。
宋祁韞、白開霽等人都立刻瞅向沈玉章,此時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沈玉章垂下眼眸,長長地哀嘆了一口氣,“臣的幼子可憐啊,剛出生就——”
沈玉章哽咽了,近乎說不出話來。
白開霽的心徹底涼了,聽沈玉章這話的意思,他定要為親生兒子報仇了。
白開霽不知道說什么好,長這么大以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無力。
他少年意氣,行俠仗義,所接觸的事非黑即白,很好處理。可如今這樁事,他不能說沈玉章有錯,沈家幼子何其無辜,剛出生就遭歹人算計。可憐天下父母心,沈玉章要為兒子報仇沒什么不對。
可若要因此處死沈惟慕,他不愿意、不甘心、不舍得。沈惟慕他也無從選擇啊,他已經盡量在他能走的道路上選擇最正確的方向了。
白開霽落了淚,再度跪下,咚咚給皇帝磕頭,“懇請陛下看在臣為江湖司效力多年的份兒上,饒沈惟慕一命。”
“臣也是,臣愿意一生效忠江湖司,不求功名利祿,只求饒沈惟慕一命!”陸陽和尉遲楓跟著也跪下了。
趙晗挑了下眉,示意蠢蠢欲動的沈玉章先不要說話,然后看向還保持站立姿勢的宋祁韞,好奇問他:“宋卿怎么不求?”
宋祁韞瞄一眼沈玉章和鄭成梁,然后看向角落里是話題中心卻又好像被遺忘的沈惟慕。
沈惟慕虛弱地坐在窗邊,靜默望著窗外不語。
不知道的人看到這一幕,還以為沈惟慕瀕死抑郁了。可宋祁韞清楚,沈惟慕其實是被窗外飄進來的菜香味兒吸引了。
這道菜的香味兒他曾在三年前聞過,在千秋節的宮宴上,孫御廚的一道蘭花熊掌幾乎香暈了四座。
“臣也求,”宋祁韞跪了下來,“求陛下多賞賜些珍饈佳肴,以慰其勞苦。”
“老大,你在說什么呢?”
白開霽急得又要哭了,宋老大怎么這種關鍵時候亂說話啊,沈兄弟的小命要不保了!
旁邊被堵了嘴的李恨天,在聽到這話時可能覺得可笑,瞪圓的眼睛彎成了一條縫,笑意十分明顯。
“哈哈哈哈……”沈玉章跟著大笑起來,不吝稱贊,“宋少卿此話真可謂是求到我兒心坎里去了!”
白開霽、陸陽、尉遲楓:“???”
沈玉章剛才說“我兒”是什么意思?
第 132 章
白開霽、陸陽和尉遲楓同時露出疑惑的表情, 把沈玉章逗笑了。
“三位還沒反應過來呢?”
三人更疑惑了。
隨后尉遲楓最先反應過來,問沈玉章:“難道說沈惟慕本就是您的親生兒子?”
沈玉章點了點頭。
“什么?二三是沈府尹的親生兒子?”陸陽驚呼后,臉上瞬間洋溢出喜悅。
“那我們還跪什么。”白開霽立刻要起身, 被陸陽拉住了。
白開霽和陸陽作為武林俠士, 屬江湖司特招, 有御前免跪特權。在今日之前,他們倆從沒向趙晗跪過。
他們有特權不跪倒沒什么, 但一旦跪了之后想起身,就要等皇帝開口才行,否則就是對皇帝的不敬。陸陽比白開霽更懂些宮廷規矩,所以及時制止了他。
“不必拘束, 都起來吧。”趙晗聲音隨和,語調中帶著幾分含著笑意的戲謔,“你們三人啊洞察力遠不及宋卿, 瞧他便沒跪!”
帝王一句話,令白開霽等三人皆目含怨念地望向宋祁韞。宋老大居然不照顧他們這些兄弟了!
宋祁韞忙向趙晗行禮告饒:“陛下饒命,臣也不過是剛發現。”
趙晗:“哦?怎么發現的?”
“臣聞到了蘭花熊掌的香味兒, 此菜是孫御廚獨創。若非圣旨特賜, 孫御廚不可能來沈府做飯, 而沈府中只有沈惟慕一人好吃。
方才禁衛軍將君瀾苑內外都包圍了,孫御廚卻仍然在君瀾苑小廚房專注烹飪,可見陛下并非有意懲治沈惟慕,還要投其所好獎勵他。”
剛才大家都聞到了菜香味兒, 但都沒怎么注意,根本想不到僅憑這點香味兒便能推敲出這樣的真相。
趙晗贊許地點點頭, “大理寺有宋卿,朕心甚慰。”
“太好了, 二三是沈府尹的親兒子!”白開霽喜不自勝,笑哈哈地合不攏嘴。
“唔唔……嗚嗚嗚……”
被捆綁堵嘴的李恨天對宋祁韞等人瘋狂搖頭,扭身掙扎,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不僅有話要說,還想通過眼神兒努力傳遞他想說的話。
這時,一名內監匆匆進門,在趙晗身邊耳語了幾句。
因為張國舅的事兒,貴妃又鬧起來了。
趙晗當即擺駕回宮,命宋祁韞、沈玉章等人留下來處理好當下的事即可,另外還留了禁軍統領陸隨望武力護衛他們。
“唔——唔——”見皇帝要走,李恨天掙扎得更厲害。
“瞧他這副癲狂模樣,似乎依然不信沈監察是沈大人的親生子。”
陸隨望厲聲呵斥他老實些,否則將他就地格殺。
李恨天根本不懼威脅,依舊瘋狂掙扎身體,哪怕脖頸被刀鋒割破出了很多血,他還是“唔唔”地表示想要說話的意思。
陸隨望便拿下了堵在李恨天口中的臭抹布,他倒想聽聽看,他這么瘋狂的掙扎是為了說什么話。
“他就是老教主之子,絕不可能出錯!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人太蠢了,聽他巧言令色幾句便跟傻子一樣被他耍得團團轉!”
啪!
陸隨望見李恨天竟敢嘲笑他們,抬手就一巴掌打在李恨天的臉上,令李恨天立時就吐了血,吐出了三顆碎牙出來。
白開霽隨即也打了一巴掌,讓李恨天的另一邊臉也高高腫起,口吐五顆碎牙出來。
“你這廝果真在造謠!但凡了解二三的人都知道,他嗜吃寡言,絕非是巧言令色之徒。若不然他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沉默!”
李恨天想咒罵白開霽是蠢豬,他但高高腫起的臉頰限制了他扯動嘴角,滿口的碎牙和鮮血令他努力張口后也無法清楚言語。
“尊租……方七天……不可能……”
眾人聽不懂李恨天在說什么,宋祁韞卻從他不太清楚的只言片語中推敲出了他想表達的意思。
“這事兒其實很好推理,因你蠢不自知才想不明白。罷了,今日便讓你死個明白”
尉遲楓等人正好奇其中緣由,聽說宋祁韞要解惑,紛紛用發亮的眼神兒看向宋祁韞。
“當年調換孩子的事是方擎天一手操辦,之后他便退隱江湖,通過科考為官的方式一直留在沈惟慕身邊,當了他十多年的師父。
以此為前提就反推結果,便很容易得到真相:
方擎天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調換孩子,且故意將錯誤消息傳給老教主,讓老教主誤認為真正的沈家幼子就是他親生子。”
“‘鳩占鵲巢’必定是最高機密,魔教內部知情人甚少,而清月教老教主又是一位武癡,疏于關注孩子,方擎天便是維持兩者關系的關鍵,也便是偷梁換柱的關鍵。
剛出生的嬰兒在長大后容貌會發生變化,若倆孩子相似的五官替換起來就更容易了。所以接下來,方擎天只要做到讓“武癡”短時間內看不到孩子,事情基本上就大功告功了。
至于方擎天能留在沈府,留在沈惟慕身邊十幾年,想必沈府尹早就是知情人吧?”
以他對沈玉章的了解,沈玉章絕不會蠢到十幾年都發現不了方擎天身上的問題。除非他早就是知情人,且還有意護著方擎天,并支持方擎天的計劃。
沈玉章嘆了口氣,點點頭。
“那時候的清月教正以極快的速度壯大,他們致力于招攬世間狂徒共謀惡事,所招攬的窮兇極惡之徒頗多,令百姓們談之色變。
比如當時的清月教二長老為練邪功,擄走了上百名童男童女為祭品。七長老因好女色便四處采花毀女子清白,短短半年,便令僅三十名未婚女子因失身而自盡。
類似惡事,數不勝數,刑部檔案中皆有記載。
更有一些奸惡之徒在加入了清月教之后,互幫互助,成了團伙。他們互相配合作惡,神出鬼沒,朝廷想抓這些人難如登天,竭盡全力仍收效甚微。
后來朝廷出兵清剿,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強勢鎮壓清月教,才算重創他們,滅了他們的囂張氣勢。”
“我記得當時我大哥當時任大理寺卿,花費五六年的精力想琢磨辦法,要徹底鏟除清月教,卻最后分我說清月教很難鏟除。
其教內規矩森嚴,人員寬進窄出,貫以蠱毒控人,分堂遍布全國且高度自治,想要徹底鏟除他們,就要打入他們的上層,獲得更多信息,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做到,便更難于將他們一舉剿滅。”
當時沈玉章尚且年輕,資歷很淺,官場上遇事很多時候還要向兄長請教。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方擎天會找上他,更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跟清月教教主扯上關系。
方擎天與張星河都是武癡,在江湖上一見如故后,便將彼此奉為知己,做了二十幾年的朋友。
方擎天起初并不知張星河的身份,后來知道張星河的身份是清月教教主后,出于對兄弟的愛護和信任,他屢次對張星河進行規勸,希望張清河能帶著清月教改邪歸正,但都沒什么結果。
后來,朝廷聯合武林盟主及各大門派一起鎮壓清月教,張星河每天忙于應對朝廷的攻打自顧不暇。剛好在那時候,張星河妻子在躲避官兵追殺時難產生子而亡。張星河在憤怒之下便想到了一個“鳩占鵲巢”的計劃,將剛出生的兒子托付給了方擎天。
張星河之所以敢相信方擎天,一是因為他對方擎天有救命之恩,他認為方擎天會為了報恩暫時摒棄他的原則。二是方擎天當面跟他發誓了,會不惜以性命為代價信守承諾。張星河信他,因為他是君子,向來重諾,一定會說到做到。
然而事實的真相令張星河失望了,方擎天不僅沒有信守承諾,還反來一招“偷梁換柱”,令沈玉章的親子當魔教教主之子。
“那天方擎天突然現身,坦白了他的計劃,我一夜沒睡……因此,我一直覺得虧欠二三,很對不起他。
不管在家還是在外面,大家都說我偏心,獨獨偏疼小兒子。實則哪兒是我寵愛他,是他背負了太多,我欠他太多了,一輩子都還不完。
他剛出生,只是嬰孩兒,就要背負魔教小教主的名頭,面對各種威脅……”
沈玉章說到此處,幾度哽噎,他急忙去找尋沈惟慕,一轉身發現沈惟慕就在他身后。
“我可憐的兒啊!”沈玉章心疼的抱住沈惟慕。
白開霽等人也跟著去抱沈惟慕,感慨他背負太多。
“你也真是的,為何不把這事兒早點告訴我們?剛才也是,什么話都不解釋,任由我們那么說你,你該多難受啊!”
沈惟慕指了下自己的嘴,搖了搖頭。
他現在正處在第一個周天的關鍵恢復期。因為休眠被打斷,現在他每日即便清醒著,也要盡量保持半休眠的狀態,少言寡語,少行動,低消耗,其實連每日張口的次數都有限的。
所以,沈惟慕會首選把他僅有的幾次張口機會獻給食物。今天多說了幾句話,已經令他覺得很虧了,所以他不打算再說了。
白開霽紅了眼,又要落淚:“二三?你搖頭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說話了?
“怎么了?是不是傷情反復,讓你不能說話了?”陸陽也內疚不已,趕緊小心地攙扶著沈惟慕在床上躺好,急急忙忙高喊大夫快來。
宋祁韞、沈玉章、尉遲楓和鄭成梁也十分擔心沈惟慕,圍到他床邊來,懊惱地懺悔他們剛才只想著回顧過去而忘記關心他。
“你現在感覺有事沒有?嗓子難受嗎?能試著發聲嗎?”
沈惟慕眨了下眼,在一眾人等的注視下,不得不憋出一句話來:“到底還要多久才能開飯?”
第 133 章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李恨天仿佛魔怔了一般, 從聽沈玉章講述當年換子真相開始就頻頻搖頭,滿臉不可置信地念叨著“不可能”。
他呆滯了很久,等他再回過神兒的時候, 見大家都圍著沈惟慕打轉兒, 關心問候沈惟慕的身體, 李恨天諷刺地笑了,突然大叫一聲。
“啊——”
叫聲刺耳又綿長, 帶著泄憤的情緒,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啪!
陸陽一巴掌打在李恨天的臉上,“叫什么叫!”
李恨天被打后懵了下,流著淚苦笑, 對著東方喊話。
“喔妻余焦哇了!”
“他說什么?”白開霽用心聽了,沒聽懂。
宋祁韞根據李恨天之前幾句話的發音規律,做出了準確翻譯:“我清月教亡了。”
“哈哈哈, 這不是廢話嗎?”白開霽命人將李恨天的嘴堵上,然后拍了拍李恨天紅腫得如饅頭的臉,“沒事兒就別說廢話了。”
李恨天隨即就被帶了下去, 他不再做任何掙扎, 滿眼頹敗。
君瀾苑的暗衛也都被帶下去審問。
宋祁韞等人之所以能直入君瀾苑, 恰巧聽到沈惟慕與康安云的對話,皆因這些蟄伏在君瀾苑的暗衛們不作為。
宋祁韞向沈惟慕求證:“這真不是你故意設套安排?”
沈惟慕搖頭。
尉遲楓:“那他們為何察覺到我們來了,卻故意隱瞞不報?莫非這些暗衛都是李恨天的人?”
倒沒聽說誰家的細作能安插得這樣齊整,一隊人馬全都是, 一個不落。
“或許是領頭的有問題,下了假命令。”這情況好查, 命人去審問一二便知。
“那些人都是康護衛親自挑選培養出來的忠衛,背景干凈, 行事忠誠,經得住考驗,絕不可能叛主。”趙不行終于忍不住出了聲。
從事發開始,趙不行就很發懵,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幸而有康安云做參考,他見康安云不動,他也邊跟著一起沉默跪著,默不作聲。
不得不說這招果然好用,他們沉默地跪走了皇帝,僥幸避開了一個大劫。
現在皇帝不處置他們了,他們只要及時跟沈玉章和沈惟慕求情,努力表態認錯,扭轉好自己的立場,該是有活命的機會。
畢竟他們跟在沈惟慕身邊時,一直忠心耿耿,全然都在按照沈惟慕的吩咐行事。他們只錯在把沈惟慕當成“清月教教主”來效忠,而非是真正的沈家公子。
趙不行拉上康安云主動跟沈惟慕磕頭賠錯。
沈惟慕倒不計較,也不用他們表忠心,當即就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起來了。
“沈兄弟大度,我們可不是。”
白開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性警告趙不行和康安云,以后他和陸陽會一直看著他們。
若二人敢不認沈惟慕只認“教主”,他們可不會對他們手下留情。
趙不行馬上表忠心:“請諸位大人放心,從今以后,小人眼里的主人只有公子。”
康安云有點發呆,被趙不行扯了一下后,才趕緊跟著點頭附和,表示他也如此。
“唉,我可憐的阿慕啊!”沈玉章心疼地抱住沈惟慕的肩膀,“從小就背負清月教教主之名,平白無故受了多少挑釁和暗殺,上次他身中奇毒的時候我就差點以為他……”
沈玉章邊說邊紅了眼眶,哽噎起來。
眾人見狀,紛紛安慰起沈玉章來,心疼他與沈惟慕的不容易,贊美他們父子有為國犧牲的大義。
鄭成梁敬沈玉章這個對手,但他可看不慣他這副賣慘的做派,不耐煩道:“你這番話留在陛下跟前說豈不更好?”
沈玉章立刻止住了情緒,擦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淚:“你說得對。”
跟這幫年輕人賣慘有什么用,去皇帝跟前多哭幾回,想要什么都會有。
這做人嘛,為國犧牲的大義要有,為己謀福的聰明也要有。不管經歷多大風浪,終究都要回歸生活,吃飯穿衣睡覺。
這時,去審問暗衛的人回來了,“他們不承認與李恨天勾結,更不知為何當時都走了神兒,沒能提前察覺到宋少卿等人的到來。”
“都走神兒?這怎么可能!”白開霽覺得他們一定在說謊,必須再嚴厲詳審。
宋祁韞皺眉,也覺得這事兒蹊蹺,但又覺得暗衛們都說謊的可能性不大。
他看向沈惟慕:“你信他們的說辭嗎?”
沈惟慕立刻點頭。
因為當時他也沒能察覺到宋祁韞等人的到來,連魔尊都做不到的事,凡人又豈會察覺?所以當宋祁韞帶人突然闖入的那一刻,沈惟慕就覺得事情挺有趣了。
不過再有趣的事也只是“事”,沒有“食”吸引他。
萬事先吃飯,在他這是真理。
“菜齊了,請沈公子與諸位大人慢慢享用!”
孫御廚親自帶人,將蘭花熊掌、海參鵪鶉膾、紅梅鮑魚等菜肴擺滿桌,另有宮廷糕點八十六味也都備齊了,放在另三張長桌上。
蘭花熊掌是以夜香蘭花、熊掌、雞肉、豬肉和青菜等食材做成的一道工序復雜的蒸菜。
焯過水青菜葉鋪在盤底點綴,將調制好的豬雞肉泥擠在菜葉上,點綴成蘭花形狀后蒸熟,再擺入蒸好的熊掌片。
兩次蒸菜的過程,都是以熬煮的雞湯水來蒸,有格外提鮮的作用。蒸好后擺盤的菜,再淋上些許久熬的鮮雞湯,更為提色增香。
孫御廚名滿天下的廚藝自不必說,等級的食材,天下第一的手藝,造就出了一桌讓所有食客們終身難忘的美食盛宴。
沈惟慕吃得很滿意,連心情都變得愉悅起來。
沈玉章見沈惟慕不停筷,是既開心又擔心。開心自然是因為沈惟慕胃口好;擔心則是怕他身子弱,虛不受補,吃這么多難以消化。
“吃不下就別吃了,不是這一次,以后還有機會。陛下說了,以后每月下旬,孫御廚都會來咱們沈府做飯。日子長著呢,有你吃膩的時候。”
沈惟慕這才放下了筷子。
沈玉章笑著拿帕子給沈惟慕擦了擦嘴角,問他有沒有感覺哪里不舒服。
盡管沈惟慕搖頭,沈玉章還是擔心他積食不消化,叫人拿了山楂丸來。
沈惟慕發現山楂丸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又吃了不少,把沈玉章弄得哭笑不得。
萬幸飯后尉遲楓為沈惟慕把脈了,表示并無大礙,沈玉章這才放心地跟鄭成梁一起離開。
宋祁韞、白開霽等人繼續陪了沈惟慕一會兒,因怕打擾沈惟慕養傷休息,隨后不久也告辭了。
走之前,尉遲楓、白開霽和陸陽再一次對沈惟慕鄭重鞠躬道歉。
沈玉章之前那幾句賣慘還是起了作用,尉遲楓三人在聽后更覺得愧對沈惟慕。
他本該是正道之家嬌養長大的貴公子,卻因莫名背負了“清月教小教主”的名頭,從小就要忍受艱苦學武,偽裝自己,時不時地承受來自清月教的嚴酷問責、考核,以及敵對勢力的陷害謀殺……活得危險又辛苦。
因為他們,沈惟慕又多承受了一種苦:來自兄弟們的誤會、冤枉和辱罵。
“我真不是東西!”白開霽扇了自己一巴掌,還要再打,被宋祁韞攔下了。
“比起這些,二三更喜歡什么你清楚。”
白開霽愣了下,見沈惟慕正在打哈欠,他趕緊拉著尉遲楓等人告辭,回去弄美食來賠罪才是正經。
屋子里歸于平靜后,沈惟慕打發走了趙不行去,只留康安云在房中伺候。
康安云給沈惟慕斟了參茶端過來,小心送到沈惟慕的嘴邊。
“剛好適口,不燙的。”
沈惟慕碰了一下后,立刻收手,“你喝喝看。”
康安云依言喝了一口,表示:“確實不燙,屬下再為公子倒一杯。”
康安云將第二碗參茶遞來時,沈惟慕正無聊地擺弄著腰間的荷包,眼睛都不抬一下,仿佛沒看到。
他的荷包癟了,里面什么小零食都沒有。
康安云安靜等了半晌,不見沈惟慕有喝茶的意思,不解問:“公子不想喝了?”
見沈惟慕還是不回應自己,康安云又問:“公子為何突然不愛說話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惟慕馬上抬起手,指著他右手的虎口處。
康安云湊近了去瞧,看看有什么問題。虎口處皮膚光滑無破損,也無紅腫之處,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常。
康安云正疑惑之際,猛地被扼住喉嚨。
第 134 章
極致的窒息感讓康安云的腦海里閃現出一個畫面:
他身陷迷宮, 一直找不到出口,突然有大量海水涌入,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海水一點點淹沒, 海水灌進口鼻, 肺劇烈疼痛……有著和現在一樣的窒息感!
康安云的雙瞳驟然變成金色, 閃爍出無比絢爛的光,將整間屋子都照得輝煌晃眼。
“爾敢!”聲音空靈, 帶著神力,在沈惟慕腦內響起,似有撼動天地的力量。
沈惟慕絲毫不懼,嘴角漾起了一抹笑意。
他就知道, 一定是有東西來了,使了法術,在無形中控制了他和暗衛們的感知, 令他之前無法察覺到宋祁韞等人的到來。
世間萬物皆有緣法,既然他能轉生到這世界來,別人自然也能來。
這聲音的主人應該是清豐仙尊, 一個喜歡聯合各大仙門非要將他這名身負“原罪”的魔尊置于死地的偏執狂。
沈惟慕身中的噬魂咒便是此人所下。噬魂咒的下咒者可用心頭血追蹤中咒之人的蹤跡。
應該是他在千機島徹底解除噬魂咒的那一刻, 清豐察覺到他神魂未滅, 便尋跡而至。
因為受這里的天道法則約束,他的肉身無法進這個世界,便只能讓神魂轉生到了一名剛死之人的身上。
他必然清楚在這個世界不能隨便使用神通,便趁他不備伺機潛伏在他身邊, 打算悄悄對付他。
真是笑話,當初他聯合二十四仙門共同出擊, 都對付不了他。如今僅他區區一人,竟妄圖算計他?
沈惟慕的手上突然亮起一道紅色的光圈, 光圈迅速移動到清豐的脖頸上,轉瞬間就消失了,仿佛從沒存在過。
“魔頭,速速放了本尊,否則休怪本尊使出神通,讓你的那些凡人朋友們同你一起灰飛湮滅。”清豐被扼得喘不過氣來,只能再度給沈惟慕傳音。
沈府上空隨即就有陣陣驚雷打響,黑壓壓的烏云迅速覆蓋了整座京城。
沈惟慕挑起眉,輕輕松開了手。
清豐狼狽地咳嗽了一聲后,穩住身形,隨即就恢復了他高高在上的倨傲做派,用閃著金光的雙瞳冷冷地瞪著沈惟慕。
“爾等著,本尊定殺爾!”
話畢他轉身,身形一閃,消失在窗外。
沈惟慕輕笑一聲,隨即打了個響指。
他這人可比清豐有禮貌多了,殺人就當場殺,從不會讓人等。
已經逃至沈府外的清豐,剛松了口氣,突然喉頭感覺到不適,吐出一口血來。隨后,一陣蝕骨的痛襲來,瘋狂撕咬他的神魂。
清豐擺脫不掉這種痛苦,立即打算換一具新身體使用,卻發現自己的神魂根本逃不出這具肉身。
一炷香后,在沈府東側的一條巷子內,有人發現了“康安云”的尸體。
宋祁韞聽聞消息,立即抵達現場。尉遲楓在對尸身現場初檢的時候,發現死者臉部有異常。經溫油浸泡之后,尉遲楓成功從死者臉上揭下來一張假面皮。
死者年紀大概四十有余,容長臉,鳳眼,高鼻梁,身體其他地方膚色正常,只有臉部的皮膚異常白皙,像是長年見不到光所致。
死因是中毒,嘴部青紫,嘴角有少量白沫,腹部綿軟。
尉遲楓還在死者身上發現了金色的詭異圖案,本以為這金色是畫上去的,但他經過幾種方法清洗之后,都沒能將圖案去除,便覺得十分奇怪。
只聽說過“刺青”,倒從沒聽說還有一種金色的顏料,可以在人的皮膚上“刺金”。
尉遲楓隨即檢查死者的雙瞳,又發現一處奇怪的地方,他怎么覺得死者的雙瞳有點泛著金色?
“會如此精湛的易容術,在江湖上應當有些名聲。”
陸陽和白開霽不認識這張臉。召來諸多江湖人來辨認,也沒人認識死者。
“莫非他是多變?”
尉遲楓這句猜測正好道出宋祁韞心中所想,死者的年紀也與多變符合。
但這世上沒人見過多變的真容,便暫時無法確定死者就是多變。
宋祁韞本不想打擾養傷的沈惟慕,奈何多變死前的偽裝是康安云,其死亡地點距離沈府也較近。
今早他們就是在君瀾苑聽到康安云與沈惟慕說的那番話,才跟沈惟慕鬧了誤會。
回想當時的細節,康安云倒跟他往常少言寡語的忠衛形象不太一樣,似乎像故意說給門外他們這些人聽一般。
看來這沈府他必須要再去一趟。
……
“對,他是多變。”沈惟慕在掐住“康安云”脖頸的那一刻,看到了肉身死前的畫面,確定是多變無疑。
沈惟慕打開宋祁韞給他帶的蘿卜糕,往嘴里送了一塊。蘿卜糕軟軟糯糯的,咸香適口,作為兩飯之間的墊肚零食很合宜。
宋祁韞見沈惟慕對假康安云之死并不意外,還肯定其身份就是多變,有些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問。
“人是我殺的。”
沈惟慕從今晨早起后就察覺到康安云不對。
以前的康安云寡言聽話,唯命是從。今早的康安云不僅廢話多,問題也很多。李恨天被羈押的時候,他還有些走神兒,要趙不行提醒才有反應。若在往常,他會第一時間護在他身前。
“他拿你們的性命要挾我,我就先下手為強了,一杯毒茶送走了他。”
作為轉生到這世界第一人,沈惟慕非常了解剛轉生到這里的身體情況。神魂會在新身體里適應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的神魂最不穩定,也最脆弱。
趁他病要他命,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實際上,清豐也有同樣的想法,也想趁著他虛弱時對他動手。可惜他自以為是,破綻百出,不僅沒能成功,反而暴露了自己。
沈惟慕早料到自己遭天譴后身體虛弱,或會面臨危險。所以他早就提前準備好了護體法咒,還將從自己神魂中抽離出的噬魂咒改良加強,封印在護體法咒中。
一旦有人危及他性命安全,他的護體法咒便會被觸發,改良加強的噬魂咒便會隨之轉移到謀害他的人身上,令其在一炷香之內便神魂俱滅。
“殺得好!”宋祁韞稱贊沈惟慕有勇有謀、機智果斷。
多變狡猾奸詐,若這一次讓他逃脫,下一回再抓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甚至有可能這輩子都抓不到他,還要時刻警惕應對他可能帶來的報復。
“殺了便永絕后患,省得這魔頭再作惡多端。”宋祁韞越說越開心,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我也被叫過魔頭。”沈惟慕突然接了一句。
宋祁韞愣了下,想到沈了惟慕背負魔教教主的名頭,被世人誤會、辱罵、冤枉了近二十年。
他心疼道:“世人大多眼目淺顯,見皮不見骨。他們不了解你,自然容易有誤解。但我們這些了解你的兄弟們都清楚,你是怎樣一個人,外冷心熱、心懷大義、有大格局……”
宋祁韞拍拍沈惟慕的肩膀,嘆他永遠是自己的好兄弟,過命交情的那種。
沈惟慕抬眸看他,清清潤潤的眼眸里透著幾分不滿。
看來他對這樣的交情并不滿意。
宋祁韞哈哈笑了,下一句話便說到了沈惟慕心坎里。
“給你做一輩子飯的交情,可滿意否?”
“甚是滿意。”
第 135 章
深夜子時, 康安云筋疲力盡地返回沈府,渾身大汗淋漓,第一時間確認沈惟慕的安全。
昨夜, 康安云去州橋夜市買吃食, 半路聞到一股奇香。想著這么香的吃食公子一定會喜歡, 他便循著香味兒找到了巷子里賣粥的老叟。
康安云略嘗了一口粥后便不省人事,再醒來就手腳被綁了鐵鏈, 被關在一間柴房中。
他被下了軟筋散,手腳無力。花了一天的時間運功調息,才終于逼退藥效,得以成功破開鐵鏈逃出柴房。
“屬下被棄在京郊的一處破房中, 夜里天黑,也沒有馬兒,跑了半宿才抵京。”
幸虧他貼身帶著沈玉章給他的合符, 可以在夜里進城,否則他到現在都回不了沈府。
沈惟慕聽完事情經過后,就打發康安云快去沐浴休息, 被急匆匆趕來的宋祁韞阻止了。
宋祁韞打量一番康安云后, 問了他幾個問題, 問的都是康安云跟他們單獨相處時候的事。
接著尉遲楓就檢查起康安云的臉,帶著他一起去沐浴,幾番檢查之后才確認是康安云本人。
此時,沈惟慕已經躺下休息了, 今日的事他耗費太多精力,需要調息修養。
宋祁韞拎著他帶來的食盒到了君瀾苑的廚房, 將預處理好的食材放在灶臺上,尉遲楓在旁給他打下手。
這情形若被百姓們瞧了一定很驚訝。誰能想到剛直清冷的大理寺少卿和清風霽月的大理寺主簿, 竟然都窩在沈家的小廚房忙活著給人做飯。
“想成功偽裝成康安云,就必須保證真的康安云不能出現。對康安云下手的老叟,很可能就是多變。”
尉遲楓一邊削山藥皮,一邊向宋祁韞表達疑惑。
“可是,多變為何沒有直接殺了康安云?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仁慈了?”
宋祁韞將處理好的雞和豬肚放進砂鍋里,再放入蔥、姜、胡椒粒。
“留康安云并非他仁慈,而是他惡趣味,成事之后總要有個替罪羊。沈惟慕曾經最信任忠心的護衛被當成背叛者處死,遭萬人唾棄咒罵,才是他最想要的諷刺結果。”
黑夜中,閉目躺在榻上的沈惟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小廚房里的每一句對話他都聽在耳里。
不得不說宋祁韞說對了,盡管他說的人已經不是多變了,魂魄變成了清豐仙尊,但在本質上多變和清豐的其實沒多大差別。
倆人平日里都喜歡掛一張假面,仗著天賦異稟,便自覺得高人一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很是享受把別人的命運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感覺。
多變的壞至少毫不隱藏,坦蕩地展露在人前。清豐不一樣,他表面道貌岸然,實則背地里十分陰險。
沒成仙之前,他便為了搜刮修仙資源使盡卑鄙手段迫害同門。成仙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將知道他過去的所有人屠殺殆盡,然后栽贓到了他這位魔尊的頭上。
清豐之所以死盯著他不放,甚是不惜聯合二十四仙門討伐他,并非全然出于“正義”。他得到了一本上古魔書,知道用他的魔骨可煉化不死不滅之身,助他飛升為仙人帝。
小小蚍蜉有撼樹之心,竟真能掀起波浪來。趁他閉關修行之際,假借他的名義四處挑釁二十四仙門,最終惹怒二十四仙門,出動所有仙界戰神聯合起來對付他。
若非他以一敵眾,還被清豐算計中了噬魂咒,清豐根本沒機會活到現在。大一個境界便可輕易碾壓境界之下的所有仙者,更何況他高過清豐不止一個境界,所以即便他現在天道懲罰受了重傷,弄死清豐也依舊輕而易舉。
可憐清豐到死都不明白,他為何會死得那么容易。因為他從始至終都錯判了魔尊的實力,他弱時遠比他想的強還可怕。
簡言之,輕敵的下場就是亡。
……
接下來幾日,君瀾苑頻繁有殺手出沒,刺殺目標都是沈惟慕。
沈府每天都有新鮮的尸體抬出。沈惟慕每天都煲了一夜的鮮湯可以喝。
第十日,沈惟慕吃夜宵的時候沒聽到屋外有打斗聲,居然有點不習慣。
白開霽也不習慣,祈禱今晚的刺客來多點。他與陸陽、康安云打賭計數,誰殺的刺客最多誰贏,贏者可以被滿足兩個愿望。
今天好不容易輪到他值守了,居然沒殺手來送人頭,那他可真要生氣了。
這幾日前來沈府行刺的大多都是清月教余孽。千機島事件和沈惟慕的真正身份被公布之后,沈惟慕遭到了魔教所有人的記恨。
魔教分堂遍布全國,勢力在各地盤根錯節。雖然魔教長老們被正法,但余孽眾多,仍有不少人起勢,想要重振魔教。
重振魔教的第一個名頭,自然是要先鏟除清月教第一罪人沈惟慕。
現在清月教在各地割據的勢力已經基本上默認了,誰殺了沈惟慕誰就是下一任清月教教主,所以沈惟慕這邊便時刻都有遭遇刺殺的危險。
沈惟慕倒不計較這些,反而很感激這些刺客們,讓他陷入這樣的情況中。
因為他發現了一個美好的真相:他遭遇刺殺的次數越多,受到沈玉章、宋祁韞等人的關心和心疼就越多。
當然,這些關心和心疼對沈惟慕而言多一點或少一點其實都不算緊要,重要的是這些人關心他的方式是:給、他、送、美、食!
這可太妙了。
沈惟慕人在家中躺,便能吃到四方美食。今日喝到了羊奶酒,明日吃到了荔枝包肉。上午品佛跳墻,下午吃松茸雞蛋炒飯,晚間還有酸甜蝦、醬油小串、炙烤牛蹄筋等。
沈惟慕每天睡醒了吃,吃飽了睡,日子過得不要太美滋滋。
他還發現了,他如果再裝得柔弱一點的話,大家更會任他予取予求。他不管要求什么,他們都會答應。
比如,他大半夜突然超想吃陽州拌雞,半個時辰后,最正宗的陽州拌雞果真就被送到他面前了。
“二三,你說今晚會不會真沒有刺客了?”白開霽無聊極了,不等沈惟慕回答就自己先答上了,“也是,明知道來送死,何必來白送命呢。換做是我的話,我也不來。”
“白大俠,您的夜宵來嘍!”
白開霽接過食盒,笑著將他訂的菜一一擺在桌上。
這些日子白開霽沒少在吃食上費心思,為沈惟慕尋新菜。
“京城新開的一家酒樓,有一道叫游龍戲鳳的菜特別好吃,快來嘗嘗看。”
黑褐色的海參飄在淡黃色的鮑魚湯中,有點點枸杞點綴其中,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兒。
沈惟慕起筷子就要夾,被白開霽攔住了。
“等等,我先試試毒。”
白開霽每一道菜都夾了一點,丟進門外事先準備的鼠籠里。
籠子里面的六只大老鼠餓了一天了,嗅到有美味的食物立刻吃起來。
不一會兒,六只大老鼠全都抽搐死了。
“我去抓人!”白開霽提起刀,就著帶著一群人消失在夜幕中。
沈惟慕端看桌上誘人的菜,毫不猶豫地起了筷子,吃得干凈。反正他不懼這些毒,不妨嘗一下新菜到底有多美味。
等白開霽捉完人回來,看到桌面空了,他驚訝問沈惟慕:“那些有毒的菜呢?”
“擺在這太危險,我都處理了。”
“哦好。”
白開霽以為沈惟慕叫人把菜倒了或埋了,便沒多問。
他笑嘻嘻地拿出一張地圖,表示他有大事兒要跟沈惟慕商量。
“我帶你去藥王谷治病吧。”白開霽指了指地圖上藥王谷的所在,“谷內有神醫六位,各有所長,定能治好你的傷。”
沈惟慕看眼地圖上位處偏僻深山的藥王谷,語氣堅決:“不去。”
這可是他求爺爺告奶奶才終于尋到的醫藥圣地。
白開霽驚問:“為什么?”
“荒野無美食。”
第 136 章
“為了治病嘛, 咱們暫時虧點嘴沒什么。”
白開霽勸沈惟慕一定要去,藥王谷的景致很漂亮,去了保證不后悔。
沈惟慕慘白著臉輕輕咳嗽, 聲音小到幾乎是氣聲:“我的身體我清楚, 沒必要折騰。”
白開霽紅了眼眶, 他隱忍地看著沈惟慕,有些難以維持臉上的假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沈惟慕:“那你還有什么心愿?”
沈惟慕用“你何必問廢話”的眼神兒瞟了一眼白開霽。
白開霽立刻懂了。
沈惟慕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吃點好吃的東西就好。
白開霽越想越心酸,泛紅的眼眶隱隱有淚水浮現。
他勉強拉起嘴角,他故作輕松地詢問沈惟慕:“那你明早想吃什么?”
“郭大娘家的杏仁豆腐、蒸蝦餃,梅婆婆羊肉餡餅和裘三郎家的薺菜小餛飩。”
“好, 明早保證新鮮送到。”
白開霽說完話后就再也忍不住了,頂著一雙泛紅蓄淚的眼睛匆匆離開了君瀾苑。
沈惟慕沒想到向來話嘮白開霽這么快就離開了,倒正好, 他可以早些打坐調息。
……
兩炷香后,白開霽猛地沖進宋祁韞的房間,就開始抹眼淚。
尉遲楓正拿著名冊跟宋祁韞核對情況, 見白開霽這樣子驚訝不已。
“怎么了?你一個大男人哭什么?”
“二三他——”
宋祁韞手指的毛筆猛地一下就戳在了快寫好的文書上, “二三出事了?遇刺了?”
“沒, 不,是遇到了刺客,但已經被我們的人及時緝拿了。”
“是二三,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哪兒都不想去了,我要帶他去藥王谷治病他都不去。他只想在這里過完人生最后幾天, 吃幾道他想吃的美食。”
“二三他好可憐啊,嗚嗚嗚……”
屋內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尉遲楓面露悲傷,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宋祁韞怔愣了一會兒后才撂下筆,走到白開霽身邊。
白開霽一把抱住了宋祁韞,哇哇大哭起來。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從懂事起他就沒這樣哭過,他真的不想失去沈惟慕這樣的好兄弟。
“那我們更要陪他走好最后一程,畢其所愿,不留遺憾。沒關系的,幾十年后在地下我們還會再相聚。”
宋祁韞拍了拍白開霽的后背,似在安慰他也似在安慰自己。
次日一早,大家兵分五路,買齊了京城所有有名氣的早餐。
大家邁入君瀾苑,就被眼前所見的景象驚到了。
十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院里,還有一具掛在了東邊的梧桐樹杈上,白開霽正帶著兩名護衛想辦法將尸體拽下來。
“昨晚又來了一波刺客?二三有事沒有?”陸陽緊張地問。
白開霽立刻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讓陸陽小點聲。
“二三還沒睡醒呢!為了讓二三睡得好,我殺他們的時候,特意用的暗器和鮫絲。
這波人天亮前來的,共有三十三名,但看身手卻不像是中原武林人。”
白開霽抽出其中一名刺客身上攜帶的彎刀,遞給宋祁韞等人瞧。
“是夏國人常用的彎刀。”
尉遲楓打量這些刺客的身材,皆高大威猛,比中原人膚色偏黑,其中有一人身上有刺青,刺著夏國文字。
尉遲楓十分不解,“為何會有夏國刺客刺殺沈兄弟?”
白開霽搓搓下巴:“可能本國的人用完了,發現對付不得了我們,就雇傭夏國的高手來?”
尉遲楓遲疑地點了點頭,覺得白開霽這樣猜也有幾分道理。
這時候,屋內傳出輕咳聲,門外候命的小廝們立刻端著溫水巾帕等物進屋伺候。
宋祁韞等人也跟著進來,查看沈惟慕的情況。
“今日可覺得好些了?”
“好多了,你們不必擔心,更不必每日都來看我。”
沈惟慕說這話時,唇色蒼白,聲音細弱蚊蠅,讓宋祁韞等人怎么看怎么聽都覺得沒有說服力,心中反而更覺得酸楚。
他受著重傷,武功盡廢,每日忍受著非人的痛苦已經夠難了,卻還在分心思關心他們,怕他們。
陸陽難以想象這情況如果換成是他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反正他肯定做不到像沈惟慕這般,單單武功盡廢這一點就足夠他崩潰發瘋、尋死覓活了。
“那些夏國刺客可能是走錯門了。”沈惟慕為破案提供了新線索,“阿爹昨日把府門上的匾額換了。”
“啊?”
他們最近來見沈惟慕,都是抄近道從后門進的,還真沒注意前門。
陸陽趕緊去跑去查看前門,發現原本的“沈府”變成了“大將軍府”。
恰巧遇到沈玉章來看望沈惟慕,大家便問他緣故。
沈玉章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沈府太招刺客了,我便跟將軍府換了匾額,想著既能避開一些刺客,又能借將軍府的名頭懾眾,一舉兩得。誰料反遭來更多的刺客了!我得找陸大將軍好好說道說道去!”
陸大將軍在月前剛打敗夏國軍隊,班師回朝。這些夏國刺客必然都是沖著報復陸大將軍而來。
大家半開玩笑地唏噓起來,這君瀾苑簡直成了天下刺客們的埋骨地。
隨后,早飯被一一擺上了桌,飄出來各種各樣的香味兒。
沈惟慕來了精神,立刻要下床去吃。
陸陽趕忙按住沈惟慕,讓他別動。
“我端來喂你。”
“沈兄弟的身子要靜養,不宜亂動,想吃什么吩咐我們便是。”尉遲楓將一碟蒸蝦餃遞了過來。
蝦餃皮晶瑩透亮,形狀如元寶一樣,從外皮就能看到里面包裹的粉紅色蝦仁。
皮薄而勁道,湯汁飽滿,餡中不僅有蝦和豬肉的香,還有蕈菇的鮮。一整個吃進嘴里,鮮嫩爽滑的口感便如放爆竹一樣瞬間在口中炸開。
這時候再來一口杏仁豆腐,軟嫩清甜,唇齒間都被爽滑的豆香覆蓋,十分清爽解膩。
“唔,郭大娘家的蒸蝦餃和杏仁豆腐,果真是京城一絕!”
大家在輪番喂飽了沈惟慕之后,才圍桌而坐吃早飯。
沈惟慕正琢磨著午飯的菜單,一本冊子就被送到他面前,封皮上寫著簡單的兩個大字:菜譜。
沈惟慕立刻接過,打開看里面的內容。這菜譜可不一般,只有菜名,沒有做法,但配有圖畫。
如第一頁,櫻桃包肉。
這菜名沈惟慕聞所未聞,但圖畫繪制出了菜□□人之處,深紅色的櫻桃包裹著棕紅的肉團,看起來就好吃。
沈惟慕指著圖畫,立刻跟宋祁韞表示:“我想吃這個。”
“可以。”
接下來翻第二頁、第三頁……有夾心肉卷李子、奶香紅薯棒、苦瓜釀兔肉、銷魂豬蹄等等,都是沈惟慕沒聽過也沒吃過的菜,他迫不及待地都想嘗一嘗。
這日子太美好了!人在家中坐,美食嘴邊送。
他發現他表現得越脆弱瀕死,眾人就越照顧他,想盡辦法給他送各種美食。
至于愧疚心,他是魔尊,他沒有。
沈惟慕干脆把所有的菜都點了,問宋祁韞他最近兩天是不是就能把冊子上的菜都吃全了。
“不能。”宋祁韞利落地將冊子從沈惟慕手里抽走。
有些食材在短時間內確實不容易弄到,沈惟慕便讓宋祁韞先緊著能做的做,稀有食材由沈府負責找。
“也不行。”
沈惟慕:“……”
這時候,白開霽等人也湊了過來。他們起初看到宋祁韞拿的菜譜,也都以為宋祁韞的目的是要給沈惟慕準備中午飯。在聽到宋祁韞拒絕后,他們的表情比沈惟慕還要驚訝。
不給人家吃,為何還特意自制了帶圖的菜譜給人家瞧?
宋祁韞不吝自夸道:“這些菜都是我自創的,味道極好,別處沒有。”
眾人:“……”不給人吃,還屢屢自夸饞大家,這是啥意思?
明知道沈兄弟嗜吃,比較饞,宋老大還這樣,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家病人么!
宋老大這次真有點過分了!
大家正要一起討伐宋祁韞,就聽宋祁韞又開口了。
“想吃到這些菜就快點好起來,等你痊愈了,我會一道道全都做給你吃。”
眾人沉默了,終于懂了宋祁韞的用心。
沈惟慕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了一大口血。白開霽驚呼一聲,忙攙扶著沈惟慕,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以免他被吐出的血嗆到。
“我怕是等不了太久了,今天就吃好不好?”
話畢,漆黑清潤的眸子望向宋祁韞,在外人看來頗有幾分可憐巴巴的意味。
眾人瞅著都于心不忍,便一起央求宋祁韞。
“不行。”宋祁韞將帕子浸泡在溫水中擰干,然后小心地擦拭沈惟慕嘴角的血,“相信自己,你有過一次奇跡,就會有第二次。”
所謂“有過一次奇跡”,就是指沈惟慕上一次身中奇毒卻痊愈的情況。
沈惟慕換個說法:“我肯定會痊愈,你先做吃的給我呢?”
宋祁韞堅持:“痊愈后做。”
沈惟慕咳嗽兩聲,又吐了一口血,然后什么也不說,就安安靜靜地看著宋祁韞。
大家越發于心不忍了,紛紛勸宋祁韞就先做一兩道菜給沈惟慕,讓他先嘗個鮮。
宋祁韞堅定不移,就是不同意。
白開霽急忙忙地拉著宋祁韞到外面說話。
“老大,你這么做對二三太殘忍了,他本來就只好一口吃,你弄這么一本誘人的菜譜還讓他一口都吃不到。
若哪天他真走了,豈不留下了遺憾?你昨日明明剛說過,我們要幫他‘畢其所愿,不留遺憾’。”
“除了吃。”宋祁韞補充道,“沒見他看過食譜后,連說話都有力氣了么?”
白開霽仔細回想了下,還真是如此。
宋祁韞目送白開霽回房后,眼中有難言的情緒在翻涌。最終他望著天空,緩緩疏散掉了所有情緒,淺淺勾起了嘴角。
他相信沈惟慕一定會痊愈。
因為于他而言,只有兄弟與美食,不可辜負。
第 137 章
一月后, 已是入秋時節,大理寺受命調查大將軍陸東的死因。
陸東死在將軍府西跨院內的一間偏房,現場十分凌亂, 家具東倒西歪, 茶壺茶杯碎了一地, 四處都是被刀劍砍過的痕跡。
陸東腹部中刀,人倒在桌子旁, 地面上流了很大一灘血跡。他腰間所佩的挎刀并沒有被拔出,看起來兇徒像是個高手,在陸東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將其一刀斃命。
“這一刀精準刺中了要害,可令人在頃刻間斃命。”
尉遲楓對陸東做完了初步尸檢后, 突然想起來什么,問宋祁韞。
“可是月前與沈府交換過匾額的那位陸大將軍?”
宋祁韞點頭:“正是。”
“看來這位陸大將軍的仇家也不少啊。”白開霽邊檢查床下的箱子邊插話,“可與沈兄弟比一比了。”
宋祁韞用食指擦了一下傾倒的桌面, 有一層厚厚的灰,觀屋子其它各處,都落灰已久。
看來這間屋子不僅很久沒人住了, 還很久沒人打掃了。這在家仆眾多的將軍府倒有些反常, 就算房間沒人住, 家仆們也該會定期打掃才對。
“會不會又是夏國刺客干的?”尉遲楓問。
宋祁韞正要回答,一記溫潤的男聲從門外傳來。
“不是哦。”
屋內正勘察現場的眾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朝門口方向看去,就見身著一襲淺藍錦袍沈惟慕靠在門邊, 笑看著他們。
“二三!你怎么來了?”白開霽激動地沖到沈惟慕跟前,打量他的身體, “你身子大好了?”
“差不多了。”沈惟慕用帕子捂嘴,輕咳了一聲。
須臾間, 眾人就見沈惟慕手拿的白絹帕上有紅色滲出。沈惟慕當即將帕子收入袖中,不給大家細看的機會。這一舉動讓宋祁韞等人都不禁心揪了一下。
“真沒事?”宋祁韞確認問。
沈惟慕點頭,“太醫剛診過脈,不過體虛落下一些病根罷了,但性命無虞,不然父親豈會安心放我出府?”
尉遲楓忙去洗了手,給沈惟慕把脈,然后高興地對宋祁韞點了點頭。
“確如沈兄弟所言,性命沒大礙了,但不可勞累過度,還要慢慢精養著才好。”尉遲楓高興地感慨,“看來夏國上貢的千年血靈芝確有起死回生之奇效。”
皇帝能將這千年血靈芝賞給沈惟慕,是大家都沒想到的事。當時沈玉章去求沒求來,大家都以為沒希望了,畢竟那血靈芝本是皇帝打算孝敬太后所用。后來宋祁韞又去求,大家都以為宋祁韞這般會惹來圣怒,沒想到皇帝在第二日就將血靈芝賜了下來。
事后大家好奇宋祁韞如何游說皇帝改了主意,他卻什么都不肯透露。
沈惟慕沒應承血靈芝有用,只是看向宋祁韞,對她道:“多謝了。”
“不必客氣。”宋祁韞輕飄飄帶過這個話題,問沈惟慕如何知道陸東并非夏國刺客所殺。
“夏國刺客慣用彎刀,與尸體上的傷口不符,而且陸大將軍是被毒死的,并非中刀而亡。”
“毒死的?”
尉遲楓立即檢查陸東的口鼻,并沒發現有嘔吐物,其唇色也無異常,只從尸表來看,倒看不出有明顯的中毒癥狀。
“世間毒物頗多,倒也有癥狀不明顯的,令死者死狀如睡著了一般。”
若遇到這種毒物,對仵作驗尸的迷惑性便很大,甄別真正的死因也比較困難。
陸陽:“陸東身強體壯,武功高強,有武者慣有的警惕性,被人一刀斃命的可能性很低。若說先中了毒,后被刺一刀,倒合理很多。只是這中毒之狀既不明顯,如何證明他死于中毒?”
沈惟慕初入現場時便奇怪,陸東既然是被一刀斃命,兇手殺人干脆利落,現場為何看起來像是經歷過激烈戰斗一般?顯然這些刀痕和倒地的家具都是為了掩飾兇手真正的殺人手法。
宋祁韞指了指滿地的碎瓷片,“答案或許在這里。”
話畢,便有仵作搜集碎瓷片,探尋其上是否殘留毒物。
經查驗后,茶杯和茶壺中果然有毒物殘留,只用饅頭塊在瓷片上擦拭兩下喂給老鼠,即可令老鼠在頃刻間斃命。
死因既然是中毒,熟人尤其是府內人作案的可能性極大。
“陸大將軍在戰場上是驍勇善戰的大將軍,受萬人敬仰,但在后院中,他的所作所為就讓人不那么瞧得上了。”
宋祁韞在命人清查將軍府的人口時就發現了,陸東的后院納了幾十房的姨娘,他妻子與親妹妹還共侍一夫。
宋祁韞非常上道地詢問:“是不是你的八卦樓又拿到了什么線索?”
見沈惟慕點頭,宋祁韞就請他別賣關子了,知道什么盡管說出來,早結案早做飯早吃飯。
沈惟慕聽到后面這關鍵一句,立刻娓娓道出他所知道的八卦線索。
“姐妹倆姓蘇,是永州七品縣令蘇園之女。陸東在上元節偶然得姐妹二人,一見鐘情,遂到蘇家求娶。
當年姐妹倆都有婚約在身,不愿嫁給陸東,陸東因喜好娥皇女英的佳話,便威逼利誘比自己低了四級的小官將這對漂亮的姐妹花嫁到他府里。
然而娶進府里后,他又不珍惜,陸續納了數十位姨娘在府中。妹妹懷孕后,受迫害小產,自盡在了這間房中。后來府里陸續有三位姨娘被安排住在這間房中,都死了,屋子就被空置了下來。”
宋祁韞表示“娥皇女英”之說他也略有耳聞,“本朝沒有滕妾之說,更無側室的說法,唯陸東有此作為。早些年曾有御史因此彈劾過他,后以赫赫軍功低過,便不了了之了。”
白開霽拍手道:“我知道了,兇手是將軍夫人!她為妹妹報仇,殺了陸東,偽裝了現場!”
沈惟慕聳了下肩,表示他只提供線索,兇手是誰他并不知曉。
宋祁韞并不懷疑沈惟慕提供的消息,打發白開霽等人順此線索去查。只要有大概明確的方向,這案子查起來便容易。
在屋內只剩下他和沈惟慕時,宋祁韞對沈惟慕道:“我還有一疑問,你如何知曉陸大將軍是中毒而亡?難道這個線索八卦樓也能查到?”
沈惟慕:“……”他只想著快點破案好吃飯,倒疏忽這一點。
“八卦樓無所不能。你怎知兇手行兇時沒人目擊,將這一消息賣給了八卦樓?”
沈惟慕當即將一張寫有“陸東被毒死”的字條遞給宋祁韞。
宋祁韞接過字條,笑著看過之后,連連點頭附和:“確實,八卦樓無所不能。”
“宋少卿,尉遲主簿請您過去一趟!”
宋祁韞讓沈惟慕在正廳稍等片刻,案子很快就破。
宋祁韞果然沒食言。一炷香后,白開霽先回來陪沈惟慕。又過了一炷香后,宋祁韞成功將兇手緝拿歸案,大家可以打道回府了。
“兇手是將軍夫人嗎?”白開霽剛激動地問完,就見陸陽押著一名年近二十的清瘦男子上了囚車。
一名衣著富貴的婦人帶著一群美人兒正站在囚車的不遠處,冷眼旁觀他們。
顯然那名貴婦就是將軍夫人。
“將軍夫人不是兇手?”白開霽驚訝了。
“兇手是陸東的胞弟陸塵。”宋祁韞答道。
“啊?那他的殺人動機是?”白開霽有點不理解。
“羨慕其兄可享娥皇女英之福,有數十名貌美姨娘作伴。
陸塵是陸家庶子,不得機會上戰場殺敵,還總被輕視,連到年紀娶妻都無人為他操心,他便因妒生恨,想弄死陸東后自己上位。
陸東向來自恃坦蕩勇猛,無懼天地鬼神。陸塵便故意挑唆慫恿陸東來府中的“鬼屋”抓鬼,令陸東飲下了有毒的茶水身亡,而后他便將現場偽造成了夏國刺客行刺的樣子。”
陸陽嘖嘖稱嘆:“真是又蠢又壞!”
白開霽沒想到兇手是陸塵,其殺人動機居然是這樣。
他委屈巴巴地看向沈惟慕,“二三,你提供的線索誤導性太強了吧。”
尉遲楓笑了,輕敲了一下白開霽的頭。
“笨腦袋!二三提供的線索很重要,否則我們也不會這么快破案。倒是你,僅因聽到的片面消息便片面地下出結論,才是犯了查案的大忌。”
宋祁韞拍了拍白開霽的肩膀,對他嚴肅囑咐道:“切記要縱觀全局,周全思慮,整合所有消息和線索后,再做出對案件最周全精準判斷。”
陸陽也趕緊跑來,捶了捶白開霽胸膛:“你啊,以后有得學了!”
受到輪番教育的白開霽哭喪個臉,最后看向沈惟慕:“你有話對我說嗎?”
沈惟慕點了點頭,對白開霽輕輕地道:“別不開心,一會兒就有好吃的了。”
白開霽瞬間熱淚盈眶,抱住沈惟慕。
“嗚嗚嗚,還是二三對我最好!”
“我帶了三車食材,還指望你搬呢。”
白開霽:“……”
下午特意請假休沐,大家在宋宅相聚,滿滿兩車食材都卸在了院中。
宋祁韞查看過食材后發現,這些食材都是沈惟慕照著菜譜上的菜弄來的。因為只有菜名,有些菜的輔料他不知道會用到什么,所以又額外買了很多。連府衙禁食的牛肉,他也合法弄了半頭來。
最讓宋祁韞沒想到的是,沈惟慕連櫻桃包肉中所用到的鮮櫻桃也弄到了。問他從何處弄來,沈惟慕的回答倒也說得過去,有些山林高地氣候不同,偶爾也能得到些初夏時才產的果子來。
宋祁韞:“罷了,既然食材如此妥當,咱們今晚就大放縱,大家想吃什么菜都報上名來。”
陸陽:“我想吃鍋子!涮黃喉、鴨腸、毛肚!”
白開霽:“我要吃烤肉!烤牛肉、羊肉、豬五花!”
尉遲楓:“我頗愛炸物!炸面食、肉類、海物!”
沈惟慕:“我全要。”
第 138 章
是夜, 宋宅。
白開霽開開心心地將五彩燈掛滿院子,掛在樹梢、廊下、屋檐下的繽紛彩燈伴隨著徐徐微風輕輕搖晃,將小院勾勒出成一個如夢似幻的場景, 讓人仿佛置身在璀璨琉璃的夢中。
秋日的夜晚已經有很明顯的涼意了, 架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在院中吃剛好。秋日飲食以滋補為主, 今日的火鍋鍋底便用最滋補的人參菌菇雞湯鍋。
湯底熬成了濃郁的奶白色,紅棗、枸杞與花蕈飄在其中, 在翻滾的白湯中快樂地游走。粉色的肉片放在鍋中涮兩下,便立刻變了色,蜷縮成卷兒,裹上濃濃的蘸料送入口中, 便到了味蕾那最銷魂的時刻。
在距離火鍋不遠的地方,還有一處臨時架起的方形灶臺,灶臺上搭著鐵板, 一片片巴掌長的五花肉被整齊的碼在上面,占了半面鐵板,另半面鐵板有羊白腸、牛小腸、鹿肉、紅薯片等等。
火紅地炭火滋滋地烤著鐵板上的肉類, 不一會兒就將紅白相間的五花肉烤得金黃。這時候, 負責看肉的陸陽馬上拿著木鏟子、木夾, 以迅雷不掩耳的速度有條不紊地將一整個鐵板上的五花肉均勻翻面。
雪白的羊白腸和牛小腸經過火烤后就彎曲,腸表烤得焦黃時,油脂滋滋地冒了出來,散發無與倫比的香氣。
宋宅外的行人不需靠近, 便能遠遠地聞到油脂被炙烤的焦香。有的行人因為這香氣駐足,忍不住多聞了幾下。本以為這味道已經夠香了, 誰曾想宋祁韞架起了油鍋開炸蝦魚海鮮后,更為具攻擊性的香氣侵占了他們的味覺。
這宅子里到底在做什么美味啊?太太太太香了!香得他們忍不住咽口水, 眼巴巴地望向宋宅的圍墻,恨不得砸墻進去一探究竟。
今日聚餐不僅有沈惟慕、宋祁韞、尉遲楓、白開霽和陸陽五人,鄭成梁和沈玉章也來了,還有大理寺一些關系要好的同僚、衙役們。
人多自然熱鬧,大家有說有笑,邊做邊吃,反而比吃那圍桌而坐的宴席更覺有趣味。
趙不行、康安云和柳無憂早早就跟著沈惟慕來幫忙做飯,吃飯的時候他們也被拉著一起吃。三人起初還有點不適應,玩了幾把猜謎和投壺游戲后,就跟大家笑鬧成了一團。
最終大家吃得肚圓、喝得微醺、笑得兩腮疼,才意猶未盡地撫著圓滾滾的肚子,戀戀不舍地互相告辭。
沈惟慕、白開霽等人留了下來,想幫著宋祁韞一起收拾宴會后的殘局。
“不收拾了,明日再說!”宋祁韞臉頰微紅,身子微微打晃。
宋祁韞向來沉穩自持,鮮少飲酒,即便遇到不得不喝的情況,他也只抿一口,不會過度飲酒喪智。今天卻是特例,可見他有多高興。
宋祁韞命家仆給大家安排房間休息后,自己也回了房。
不一會兒,他又搖搖晃晃地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直奔沈惟慕的房間,對著門叮囑道:“晚上不許偷吃積食,早睡早起,有桂花三彩豆沙餅和雞絲餛飩面吃。”
沈惟慕立刻開門,問他:“餛飩面到底是餛飩還是面?”
“明日你就知道了。”
屋內,趙不行和康安云見宋祁韞離開后,臉上的醉態立刻消失,立刻掏出一份帶著體溫的名冊給沈惟慕。
這些天他們二人馬不停蹄地收編了一些能人異士到八卦樓,其中不乏有一些清月教的人。
他們二人在清月教混跡已久,對清月教的內部情況了解頗多。早在之前,二人就跟宋祁韞協商議定好了,可以將他們所知的清月教情況全盤告知給大理寺,前提是允許他們將清月教內一些從未違法亂紀的人收編到八卦樓,算是他們提供消息的獎勵。
作惡多端的清月教沒了便沒了,但他們輔佐“教主”的心絕不能變。所以,建設并壯大八卦樓便成了他們接下來的奮斗目標。
倆人確定門外無人偷聽后,便滔滔不絕地跟沈惟慕講述他們倆規劃的宏偉藍圖。
“公子放心,我們必將竭盡全力為您找壯大八卦樓,誓將八卦樓建成比清月教更龐大的組織……”
晃悠悠踱步再度返回沈惟慕房前的宋祁韞,剛好聽到了屋里人的對話。
隔著雪白的窗紙,隱約可見屋內三個影子湊在起,像在密謀大事。
宋祁韞笑了笑,轉身走了。
八卦樓在幫助江湖司破案中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康安云和趙不行有心建設八卦樓,并且忠心擁護沈惟慕為樓主,他沒什么不放心的。
因為他太了解沈惟慕了,功名利祿于他而言比不過一根奶香紅薯棒。
他只要掌握了美食,天天弄出美食新花樣兒,便不愁“控制”不了沈惟慕。所以,八卦樓就算再發展莊大,哪怕勝過兩個清月教,宋祁韞也只有開心沒有擔心。
宋祁韞心里對沈惟慕,其實一直懷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因為客觀實證不足,他這顆懷疑的種子從未破土發芽。
直到三個月以后,一場意外的發生——
沈惟慕自從能如常行走后,大家既為他高興,心里又有說不出的心酸難受。
當初只剩一口氣在的人,能將他成功從鬼門關拉回來已是萬幸。那會兒大家想著只要人活著就好,大家不敢奢求太多。
但曾經歷經萬難、終于解了奇毒、成長為武林高手的翩翩公子郎,一夕之間武功盡廢,比從前最慘的時候還要更慘,心里該是有多么大的落差,該多么痛苦難受啊。
故而大家所有人,都在不約而同地極盡全力地呵護沈惟慕。
沈惟慕武功盡廢。他們便武裝好自己,當沈惟慕的手和腿,發誓保護好沈惟慕。
沈惟慕身體孱弱,五步一喘,十步一咳。他們就想盡辦法搜集各地的名貴藥材和藥膳,盡所能地護理好沈惟慕的身體。
大夫說沈惟慕根基已毀,護理再好活不長久。他們就想盡辦法實現沈惟慕的愿望,將世間美食都搜羅給他,絕不讓他在美食這里留有遺憾。
三月后到了年關,朝廷放假,白開霽歡歡喜喜邀請沈惟慕下江南,去他老家那里貓冬。
“我們可以下塘抓魚,上山挖脆筍,還有一種花尾山雞兒只在這時候有,拿來燉鮮挖的脆筍特別好吃。”
沈惟慕當然點頭要去。
兄弟們為了陪伴沈惟慕,也都跟著一起去。
照理說到了年后,宋祁韞身為大理寺卿他還要進宮覲見謝恩,為了陪同沈惟慕,他特意奏請皇帝請了假。
這一行為了顧及沈惟慕的身體,大家都不騎馬,坐最穩的船慢行南下。
到了距離白家最近的碼頭,他們下船,改坐白家安排的牛車。這牛車也是為考慮沈惟慕虛弱的身體特意準備的。
十六頭牛拉的車,十分奢華,大而寬敞,床榻、桌椅一應俱全。驚得陸陽嘖嘖稱嘆,贊嘆白家豪華。
因這牛車太過笨重豪華,速度著實太慢了些。駕車人便選了土路,走了一條捷徑。哪曾想車行至半路,竟遇到了山匪。
白開霽立刻提刀沖了牛車,罵這些山匪不自量力,居然敢在白家的地盤劫持白家人。
“區區十幾名山匪而已,給我上!解決了他們!”白開霽號召隨行白家人都上,但車兩旁的護衛們都一動不動。
白開霽這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手軟,哐當一聲,手握的刀掉了,他的頭昏昏沉沉,身體搖搖欲墜。
暈倒之前,他急切地朝牛車方向看去,發現宋祁韞、尉遲楓等人早都橫七豎八地暈倒了在車廂內。
那些白家護衛們都哈哈地大笑起來。
白開霽在閉上沉重眼皮的最后一刻才意識到:這些來接他們的人根本就不是白家護衛!
第 139 章
白開霽在斷斷續續的咳嗽中醒來, 發現自己手腳被綁,和宋祁韞等人一起被關在一間破舊的房子中。
房間的窗紙破了好幾處,依稀可辨外面的景象, 是荒草叢生的院落。
宋祁韞、尉遲楓暈在他左手邊, 陸陽暈在右手邊。兩名隨行的小廝橫躺在他們前面, 身體僵硬,面色煞白, 胸口一點起伏都沒有,看起來像沒了呼吸。
沈惟慕呢?
白開霽剛想到沈惟慕,身后就傳來熟悉的咳嗽聲。
原來沈惟慕就在他斜后方,他盤腿而坐, 雙手搭在膝頭,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有種超脫凡俗的出塵感, 與這破破爛爛的屋子格格不入。
“咳——”
沈惟慕吐掉了最后一口淤血,被天雷擊碎的魔骨也在這一刻終于修復完成。
之前因為清豐的出現,沈惟慕不得不在帶傷的情況下透支身體將他一招擊斃, 這令他原本重傷的身體雪上加霜。原本七七四十九個周天就能恢復的身體, 拖延到今日才徹底痊愈。
一抹紅光自他瞳仁中閃過, 愈合的魔骨在體內驟然發熱,無窮無盡毀天滅地的洪荒之力如同狂風暴雨般滌蕩著他身體的每一處地方。
他的修為竟然提升了!
重新修復好的魔骨較之從前更為強大,從前那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仙人們單打不過他,便靠團戰、法陣算計他, 倒叫他應付得很吃力。如今這些算計于他而言,不過在一念之間即可擊破的事兒。
他從來不是什么愛找事兒的人, 對于挑戰強者、戲耍弱者的事兒他從來都不感興趣。從前都是那些人主動來招惹他,今后也依舊是一樣, 只要沒人來招惹他,任他安靜自處,他便不會招惹別人。
沈惟慕繼續打坐,吐氣吸納,鞏固修為。
“二三,你吐血了!你沒事吧?”
因為手腳被捆住了,白開霽只能像蠶蛹一樣,通過蠕動身體前行。
看著沈惟慕嘴角掛的那抹刺眼的紅,白開霽心疼極了,恨不得立刻現身到他身邊。
見沈惟慕不回應自己,白開霽更著急了。他用鞋跟兇狠地擦蹭地面,拼盡全力靠近沈惟慕,卻收效甚微,因為他渾身軟綿綿的,拼盡全力也使不出多大力。
白開霽的吵嚷聲將宋祁韞等人陸續吵醒了,大家弄清楚自己身處的狀況后,也都注意到沈惟慕嘴角的血,擔心他安危。
“吵什么吵,都給我安靜點!”門口突然傳來男聲呵斥。
隨后“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兩名彪形大漢走了進來,倆人手拿著大刀,矗立在門邊,人高馬大,寬肩腿粗,看起來比石像都堅固。
一名妖嬈的紅衣女子跟著走了進來,手端著一盆剛醬好的豬骨棒。
骨棒上的肉呈誘人的棕紅色,肉香四溢,剛被端進來其所散發的香味兒就瞬間將破屋子里的霉味兒覆蓋了。
宋祁韞和尉遲楓等人互看了一眼,都不懂這紅衣女子的目的。
下一刻,紅衣女子笑瞇瞇地直奔沈惟慕跟前,問他要不要吃豬骨棒,他們才明白了這紅衣女子此番操作的目的。
見、色、起、意!
“嘖嘖,漂亮小兄弟,紅姐姐來看你來了!”
紅纓蹲在沈惟慕跟前,將一盆醬骨棒放到沈惟慕跟前,然后雙手托著下巴,美滋滋地欣賞沈惟慕的樣貌。
“喏,你剛不是說醬骨頭香么,姐姐就給你端來一盆。”
“哎呀!小兄弟,你嘴角怎么有血?是又吐血了么?看得姐姐好心疼!”
紅纓帶人劫道時,只有沈惟慕一人清醒著,便猜測他可能早上起晚了,連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起初他們對沈惟慕還心生警惕,拿著大刀對他。不想這位漂亮公子身子極其虛弱,從牛車上走下來就咳了三口血,搞得他們都不敢拿刀對著他了,就怕把他給嚇死了,賣不了好價錢。
紅纓伸手就要去碰沈惟慕的嘴角——
“小娘子看看我呢,我長得也很好看!”
白開霽突然喊一聲,分散了紅纓的注意力。
好事兒被打斷,紅纓不滿瞅向白開霽,審視的目光便在白開霽身上上下打量。
“若在平常,我倒也覺得你長得不錯,但現在你跟他比屁都不是!”
白開霽:“……”他知道他跟沈惟慕在樣貌上有差距,但差距有那么大嗎?他也是江湖上人人夸贊的英俊少俠啊!
沈惟慕睜開眼后,就低眸看著那盆豬骨棒,似乎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紅纓轉頭回來,又被這“美人垂目”的美景給震撼到了,詞窮地不停重復表達一句話“你真好看”。
兩名彪形大漢抱著大刀,樂呵地看著熱鬧,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紅衣女子這樣的行為。
“美人弟弟,好生吃吧,這可能是你最后一頓飯了。”
紅纓惋惜地再度伸手,欲去摸沈惟慕的臉蛋。
在沈惟慕抬眼看向她的瞬間,她突然縮回了手。
“哎呀,還是算了,自古紅顏多禍水,真摸上了我怕上癮,會忍不住留下你。”
這五人的命可太值錢了,一人一萬金,如果是活□□付,金額再翻倍。
她可是個極貪財有上進心的土匪,縱然再喜歡美人,美人和黃金她還是選擇黃金。更何況這位美人看著還像是個活不長久的,留也留不住,不如換錢來得劃算。
紅纓最后欣賞一眼沈惟慕,便心一橫,起身走了。
兩名彪形大漢哈哈笑著,也跟著出去了。
關門的時候,一名彪形大漢對另一名道:“放著那個不綁真行嗎?”
“那就是個一步三咳血的廢物,脆得跟碎瓷片似得,風一吹我都怕把他給吹死了,還綁他?若一不小心把他給綁死了,耽誤老大賣好價錢,你信不信老大把你皮扒了!”
“也是。”
大家身陷險境,弄清楚眼前情況,想辦法自救才最重要。
這些綁匪看起來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否則混江湖的人若看到白開霽和陸陽兩位陰陽雙俠被擒,總會忍不住嘲笑調侃兩句。
剛才宋祁韞等人沒跟他們說話,就是為了降低他們的警惕性,減少紅纓等人對他們身份信息的了解。
現在人走了,沈惟慕暫時沒事,宋祁韞等人便各自努力地想辦法掙脫繩子。
“怎么回事?我使不出內力!”陸陽焦躁道。
“我們被下藥了,今早喝的水有問題。”宋祁韞發覺兩名小廝情況不對,便努力挪動到他們身邊查看,發現二人都氣絕了。
今早大家吃的干糧都不一樣,尉遲楓因為暈船,一口飯都沒吃,只喝了點水,卻也中招了,便只能說明藥被下在水里。
行船所用的水都是提前打好的,大家都用一樣的水,把藥下在水里確實很容易就會得手。
隨行的小廝有三名,如今屋內只有倆人,那另一名叫馮七的小廝就很可能就是下藥人。
“他們怎么死了?”白開霽剛醒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倆小廝好像不對勁兒
宋祁韞:“后頸處有紅腫,該是那幫人覺得他們活著沒用,便直接下手弄死了。尸體擺在這,想來是為了殺雞儆猴,嚇唬我們。”
根據紅纓和兩名彪形大漢剛說過的話可以判斷出,他們只是被雇來抓人的,所以并不完全知道他們的身份。該是有人提前給他們提供了確切消息,讓他們偽裝成白家人在碼頭等候。
“既然馮七是內鬼,那我半月前讓他傳給白家的信該是沒送到,回信是假的!說派人在碼頭等我們的話就是為了引我們入套!”
白開霽懊惱不已,沒想到馮七竟然是內奸,那可是自小在白家長大的家仆,跟他很多年了。
“金錢迷人眼,為了錢手足尚可相殘,何況你們只是主仆。”
尉遲楓安慰白開霽不必自責,這并不是他的錯。
嘎吱——
沈惟慕咬豬脆骨的聲音引起了宋祁韞等人的注意,大家同時看沈惟慕。
此時沈惟慕正一手拿著豬骨棒,另一手拿著從豬骨棒上拽下來的一塊肉往嘴里送。
若說豬身上什么地方的肉最香,那自然是貼著骨頭長的肉,尤其是長著筋膜的地方最好吃。
大家再去瞧那盆,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已經有兩塊啃干凈的骨頭了。
前一刻還在吐血,后一刻就能吃得這么香,也就只有他們二三兄弟能做到了。
雖說這種情況他們早都見怪不怪了,但每次見了還是要佩服他天生好胃口。
然而,在現在這種危機時刻,最要緊的不是吃啊!
“牛三、盛六,吃飯了!”
“好咧,那你過來替我們守一會兒!”
“守什么守,中了我的神仙醉,神仙都跑不了,何況他們還都被捆著。”
沈惟慕啃骨頭的時候,那醬骨的香味兒飄到外頭,早就把倆大漢饞得咽口水了。如今聽這么一說,他們也不管了,趕緊跑過去吃飯,就怕晚一步搶不到好骨頭了。
白開霽聽到“神仙醉”三字,一臉絕望。
尉遲楓忙問他:“怎么了?”
“咱們中的不是普通的蒙汗藥。神仙醉,也叫羅漢倒,我只在白家的江湖志里看到過,本以為是江湖傳說,沒想到真的存在。
吃了這藥,半個時辰后發作,暈厥后再醒來藥效依舊在,可維持三五天之久,中藥者身體癱軟,內力盡失,站都站不起來,渾身上下就剩一張嘴能用。”
陸陽嘆息:“可在這荒郊野外,咱們這張嘴也沒用。”
門外倆大漢被喚走后,白開霽和陸陽就側耳聽聲,發現沒人來替班守衛。
恰在這時候,突然刮起一陣強風,門竟然被吹開了。
眾人:“???”這也太不把他們當回事了,門竟然都不鎖!
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陸陽立刻反應過來,對沈惟慕道:“你趕緊跑啊!”
尉遲楓:“但別跑太快。”
白開霽急忙插嘴道:“對,你身子骨弱,跑太快容易暈。一定要以身體為重,小心前行,不用急著救我們,不要有任何負擔。”
哐當!骨頭棒子掉在了地上。
宋祁韞蹙眉,“輕點聲,你們嚇到他了。”
宋祁韞很擔心沈惟慕身體能否抗住,他不想勉強他,此前他背負的已經太多了,為了鏟除魔教他自出生起就陷入險境。他不欠任何人,反倒是世人欠他許多。
他們也沒資格要求沈惟慕盡快逃跑,一定要讓他們得救。生死由命,在己不在人,只要沈惟慕能安全逃出去就好。
“你別著急,慢一點,穩一點。誰都不要顧及,照顧好自己就好。”
“好,我慢點。”
沈惟慕氣虛地咳了兩聲,緩緩地爬起身——
他彎腰撿起了盆里最后一根沒啃過的骨頭棒子,邊啃邊緩慢踱步走出了門。
眾人:“……”不愧是愛吃二三,臨危照吃不誤!
片刻后,屋內歸于平靜。
陸陽忍不住率先開口:“你們說二三能逃出去嗎?”
“懸。”白開霽滿臉愁容,擔憂不已。
宋祁韞:“一半一半的機會,這幫匪徒對我們的警惕性似乎沒那么高。二三聰明,有應對意外的能力。”
“那我們就一起祈禱他能順利逃出去吧。”
尉遲楓話畢,真閉上了眼睛在祈禱。白開霽和陸陽見狀跟著一起,因為這會兒他們也確實幫不上什么別的忙了。
他們現在這境況真應了那句古話,一著不慎,虎落平陽被犬欺。
“啊——”
“啊啊啊——”
一陣寂靜之后,外頭突然傳來慘叫聲。
有一聲驚叫離他們很近,片刻后,兩名彪形大漢突然沖進他們屋里,正是之前看守在他們門口的牛三、盛六。
二人臉上都帶著十分惶恐的表情,一邊往后退,一邊對著門口的方向舉著刀。
白開霽等人都被這場面弄愣住了,出什么事了?將這兩名膀大腰圓的綁匪嚇成這副模樣?
宋祁韞皺著眉頭緊盯著門外,大家也都跟著看向門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外,逆光而行,緩緩地靠近,沒有任何聲響,卻將牛三和盛六嚇得渾身發抖,手里的大刀跟著發顫。
“你別過來!你再靠近我就把他們都殺了!”
盛六恐懼到了極點,開始胡亂揮刀,對著宋祁韞的腦袋就往下砍。
“你瘋了!”如果把人質殺了,他們還怎么威脅對方!
牛三欲去阻止沖動的盛六——
邦!
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時閃到了盛六的身邊,用他剛啃過的豬骨頭棒子,慢、慢、地敲碎了盛六的腦袋!
“啊啊啊啊我跟你拼了!”牛三趁著沈惟慕對盛六下手的功夫,就將刀直直地捅向沈惟慕的腹部。
離這么近,對方的注意力全在對付盛六上,他肯定能得手——
邦!
牛三眼前一片血紅,他的刀什么也沒捅到。
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牛三瞥見了身側有一抹白色的衣角……
這怎么可能?妖、妖孽,他不是人!
伴隨著牛三的身體轟然倒地,目瞪口呆的眾人才終于回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