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重來一次,竟能有這么好……
屋內晦暗,外面的光線也被擋住大半,看不清對方面孔。
一股寒氣從門口擴散開來,能看見男人衣袍上大片的慘白霜痕,魔界有許多極寒之地,想來對方是剛從那地方回來。
怎么就……這么巧?
玄露下意識地退后兩步,以免必須很累地仰頭才能與他對上視線。
男人的目光冷冷地掃向她,出口的聲音也如寒冰一樣冷冽:“你是誰?”
玄露望向對方一動未動的腳邊,完全就是堵在了門前,不給她一絲離開的機會。
她抱緊懷中剩下的藥劑,道:“過路之人罷了,朋友身中奇毒,只想借嵇醫師幾味藥材一用。”
玄露著重撿著與醫藥有關的話語說,她知道嵇蒼對醫藥的興趣比對人大得多,哪怕解釋自己是為了救命,在嵇蒼眼里與毫無意義地抒發情緒無異。
聽了她的話,嵇蒼再沒說什么,而是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藥,接著就跨了門檻進來,反手將門一關。
這個時候,男人的樣貌才完全展露在玄露的視線之中。
與前世記憶中一樣孤高冷峻的面孔,鼻梁挺直,眉眼墨黑深邃,看人的目光總是充斥著一股無關生死的漠然。加上那冷冽如雪的氣息,更是讓人覺得難以接觸,遙不可及。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擁有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與他自身淡漠疏離的氣質截然相反。
邪醫圣手,是兩界對他的評價,只因他并不是那樂善好施的仁醫,還喜歡住在魔界。
玄露在后來與他相熟后,也覺得他很稱邪醫這稱號——邪門的邪。似乎天底下沒有在他眼中算是難題的病痛,只有醫治時間的長短。
但眼下,他們充其量只是陌生人。
玄露微微垂目,思考起如何能讓對方點頭同意她把這些藥帶走。
嵇蒼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雪白的一圈絨毛可愛柔軟,襯得那張臉愈發白皙如玉、發絲墨黑如檀,甚至也壓下去了他周身幾分冰冷,形成一種詭異的反差。
玄露新奇地看著這位友人鮮少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模樣,一雙烏黑的眼瞳盛滿他的身影。
嵇蒼動作一頓,轉過頭來,又看向人參精,“將地上的藥給我。”
人參精屁顛屁顛去拿剛才摔掉的藥包,玄露見狀忙道:“能不能別收回去,算我跟你買的。”
嵇蒼拿著不輕不重的一包藥,也看到了桌上那新鮮稀有的靈草,唇角稍微沒那么下撇了,但還是將其放到桌上,準備拆開。
但當他看見上面的繩結時,動作又是一t頓。
嵇蒼轉頭看向玄露,“你從哪里學來的這繩子的系法?”
玄露沉默片刻,“許久之前的……一個朋友。”
嵇蒼又回過頭,將那繩子解開,露出桑皮紙包裹的藥材。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開口問:“你是醫修?”
玄露想了想,“是,也不算是。”
嵇蒼眉頭皺起,“什么意思?”
男人最是不喜學醫不誠摯單純之人,這點玄露也同樣知曉,但她從前也是這么說的,“為救想救之人修習醫術,僅此而已。”
嵇蒼沉默半晌,道:“那你學得尚可。”
能得到第一次見面的嵇蒼的如此稱贊,哪怕是玄露也驚異無比,但緊接著,她又聽見嵇蒼問:“我有一位師兄,兩位師姐,師父亡故后,便分散到天涯海角,你是哪一位的徒弟?”
這倒是從來沒聽說過……玄露眨眨眼,“你怎么會覺得我是他們的徒弟?”
嵇蒼在解答愿意解答的問題的時候一向很有耐心,他舉起一根繩結頭道:“這種系繩手法是我師門獨一派傳承,從不傳與外人,而且……”
他沒再說下去。
玄露困惑地看向對方,沒有啊,她記得嵇蒼教她這繩結的時候很隨意,一點看不出是獨門秘法。
玄露的沉默和狐疑的神情太過顯著,嵇蒼垂下眸光,捻了捻繩結,沉聲道:“又或許已經過去太多年,這種繩結的系發已經被傳開了,非我師門也能學會。”
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玄露有些等不及了,頻頻往窗外看——縱使這屋里門窗緊閉,看不見什么。
她忍不住問:“我可以走了嗎?”頓了頓,“若是那些靈草不夠,我之后可以再送一些來。”
還未等嵇蒼開口,旁邊的人參精就抽了桌上的紙,顫顫巍巍地告狀:“嵇先生,這姑娘她,她……”
嵇蒼對自己所撰寫的東西一直心中有數,見藥方上出現記憶中不存在的字跡,眼睛微瞇,接過了那藥方,“怎么了?”
只一眼,他便頓住了動作。
“這是……”
嵇蒼指尖驟然收緊,將本就脆弱的紙張壓出無數褶皺,那雙黑淵一般的眼眸中劃過不可思議,仿佛閃過一抹亮光。
他無聲念了幾個藥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而后緊緊盯著玄露,“這是你寫的?”
人參精在一旁奮力點頭,“是她寫的!是她寫的!”
唯恐自己被切成參片。
嵇蒼猛地起身,拿著藥方走向里屋,期間目光一直粘在這紙上,玄露敏銳覺出,對方好像突然不那么冷淡了。
可她必須趕快走了……
玄露將桌上那四副還未拆開的藥劑提在手里,又猶豫地看了看桌上攤開的紙包,在想是直接離開還是把這包重新打包起來。
只一瞬,她作出決定,開始熟練地打包。
誰知此時嵇蒼又從里屋走了出來。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問:“你那朋友有何癥狀?”
玄露直接驚住。
通常,嵇蒼問這話的時候,就意味著他要開始診治了。
重來一次,她……不,是沈宴淮,能有這么好的待遇嗎?
見玄露眼中吃驚的意味,嵇蒼微微垂首,“別誤會,我只是為了答謝你幫我解了這個難題。”
玄露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沈宴淮傷口的樣貌一一講給他聽。
嵇蒼聽著玄露的話,目光流轉在這幅藥劑之上,越看越是驚愕。
先前他只是看了選藥與比例,本想著若是胡亂拿取,他便將其趕出去,卻未想少女是修醫之人。如今得知癥狀后,再仔細端詳,才發現對方拿取的藥材竟都符合他心中所選。
倘若他來配這藥……恐怕最多只有細微的改動……
嵇蒼神色漸漸緩和下來,眼中的寒冰仿佛開始消退。
他看向玄露,神情已然與初進門時有所不同。
……
沈宴淮已然坐不住了。
自瞧見那披著灰袍的身影,他便問那是誰,得到長弈的回答:“那是百草廬的嵇蒼,醫術無出其右,哪怕在魔界隱居,也有人拼了命地找過來求醫問藥。”
沈宴淮嗤笑一聲,“我看這根本不算隱居,還是太過顯眼,不如讓他住無底淵去。”
長弈沉默,心道那與拋尸有什么分別。
但他還是沒有反駁,而是微微欠身,“改日我會將這事提上來細商一番。”
沈宴淮根本沒聽見長弈的話,而是一直看著那百草廬。
他想過小鶴會被那壞脾氣的人逐出來,也想過那人突然發狂,卻唯獨沒想過,兩人竟能在屋里相安無事……
沈宴淮掐了掐指尖,已經有些按捺不住進去的沖動。
長弈從旁提醒:“尊主,方才玄露姑娘的意思是讓你在那邊等候,您如今卻過來了這么多,等她出來,該如何交待?”
沈宴淮:“霧散了,我便走過來了。”
長弈看了一眼被魔氣打散的霧海:“……”
沈宴淮道:“倘若小鶴再不出來,我便進去找她。”
長弈道:“可萬一玄露姑娘正與嵇醫師相談甚歡,您一去,擾得嵇醫師不高興,玄露姑娘還是要為您奔波操勞。”
沈宴淮看了他一眼。
長弈:“……娓娓而談?”
沈宴淮再也坐不住,徑直起身,走向百步之外的百草廬,眨眼間便抬手準備敲門。
正在這時,門內忽然傳來愈來愈近的話語聲,接著門被從里面拉開。
沈宴淮抬起視線,看見了佇立在門口的嵇蒼,對方一點也沒有長弈口中所說的冷酷無情視若無睹,反而眼中除了少女再無他人:“我便在這等你。關于其他幾張方子,我還有不同的想法……”
玄露提著藥對他說好,一出門就發現了站在門口的少年。
“沈宴淮?”
她微微一愣,走向對方,直接觀察了一番他胸前的血跡,見沒有變色才松了口氣,轉頭對嵇蒼點頭示意道別。
站在門口的嵇蒼瞇了瞇眼,“你這朋友……”
可不像是身中奇毒的人。
他的話未說完,玄露便回過頭,拉著沈宴淮走,責怪道:“我不是讓你從那邊等著?毒物一經活動便會隨血流淌,若是毒壞了經脈……”
沈宴淮哪里還記得嵇蒼,只看著玄露,眼中唯獨只有她的身影。
回到河邊,玄露解出一包藥,又從芥子里理所當然地掏出一口鍋,將藥材盡數倒入。
沈宴淮在旁邊看得眼皮一跳,心中也微澀。在路上他就已然發現,上一世什么都沒有,這一世小鶴便什么都備著,甚至有些連他都沒有想到的,也一并被帶上了。
“我來吧。”沈宴淮接過煎藥的活,很快熬出一鍋濃稠的湯藥。
玄露看著那色澤正好的藥汁,心想沈宴淮在廚藝上真是無人可比,熬藥也被他做的像熬湯一樣好。
她又拿出勺子舀了一勺,輕輕一聞,覺得苦味也剛好,便直接將勺子遞到沈宴淮嘴邊,看著他道:“喝。”
漆黑發亮的湯汁泛著霧白的熱氣,燃燒的柴火仍使得藥鍋表面咕嘟咕嘟冒泡,泛著詭異的聲音。沈宴淮看著玄露清泠的雙眸,與她臉上期待示意的表情,毅然張開了嘴。
第92章 第92章“都聽小鶴的。”……
“回稟宗主,我率眾師兄師弟在琉光宗探查線索,又搜尋了方圓百里,未能找到他的蹤跡。”
天寒山上,賀逸文將這幾日搜查的結果匯報上來,最后呈上結論:“我認為,沈師弟可能已經……”
“不可能!”
話音未落,一道聲音打斷了他,殿堂再度回歸徹底的寂靜。
陵子游深深地看著賀逸文,燦如星辰的眸子如今像蒙了一層陰霾,徹底斂起的神情讓他整個人變得肅穆而沉重。
宋銳見自己弟子如此,眉頭微皺,“子游……”他竟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半晌只道:“被高階魔修擄走本就兇多吉少,現下又不知他被帶去了哪,何況……”
宋峰主的話未說完,但在場眾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將視線投在大殿中間擺放的那盞屬于沈宴淮的長生魂燈上,在那之后不久,這盞魂燈就連微弱的閃動也不再有,徹底熄滅。
事實如何,已有定論。
此后便只剩尋找沈宴淮的尸身,若是幸運,說不定不日便能找到,若是不幸……無異于大海撈針。
無人不對清蘊宗失去如此優秀的弟子感到惋惜,年輕天才卻遭遇如此厄運,若不經此一遭,此人必大有前途,來日修仙界大能有他一席之位。
然而,陵子游t卻定定地看著他們:“長生魂燈是關系弟子性命,可也并非沒有與弟子斷開的可能……縱然極少……”
說到后面,陵子游聲音已然微弱下去,手掌也攥成拳頭,死死地握著。
倘若沈宴淮死了,那小九豈不是也難以存活……
陵子游心頭一顫,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最后的推測托出:“還有魔界!沈師弟很有可能被帶去了魔界!那魔修破空來去,誰也不知他們是否還留在人間,加上魔修諸多秘法,或許以此切斷了沈師弟與清蘊宗的聯系,只要派人再去搜尋一番——”
“好了。”
眼見陵子游還要說些沒什么意義的話,宋峰主開口制止了他。
宋銳看了一眼座上的宗主,對陵子游道:“你也知道,魔界并非安穩之地,不是隨意就能派人進去的,倘若因為此事讓更多弟子陷入危險,只會得不償失。”
陵子游緊接著道:“弟子可以自行前去!魔界如今無主,雖然動蕩不堪,可也松懈混亂。弟子可以趁亂入內,必不會被發現……”
“胡鬧!”
宋峰主張口斥責,一旁的賀逸文卻是拱手道:“師父,想來陵師兄是關心則亂,莫要怪他。”
向來冷然的青年今日面色溫和,朝陵子游解釋道:“我們搜尋了許多地方,卻都沒有發現沈師弟的蹤跡,期間也追蹤到過其他魔修,可哪怕抓來拷問,也都一無所獲。”
他頓了頓,“想來,被帶去魔界的可能性并不大。”
陵子游冷冷地看著賀逸文。
“行了,你們先回去吧。”
宋峰主不愿見自己徒弟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吵起來,率先指令道。
他還特意用目光詢問了宗主,得到同意的頷首。
待兩人退去,宋峰主請示道:“既然如此,接下來要……?”
宗主沉吟良久,緩緩嘆氣道:“將前去搜查的年輕弟子先撤回來吧。云會上出現的魔修還有幾個沒有找到,實在危險,萬不可顧此失彼……”
……
只剩一底藥的鍋被隨意地扔在熄滅的柴火旁,藥汁變冷后回甘的的苦味也變淡了些,與周圍的冷氣混作一團。
玄露正對著沈宴淮的傷口仔細檢查,見血肉顏色開始有恢復的跡象,才放心地退開。
這樣便不必考慮清創挖毒什么的了……
如此想著,玄露一抬頭,卻見沈宴淮抿著唇,臉色不是很好的樣子。
“怎么了?”她從袖子里掏出芥子,準備拿繃帶出來把傷口綁上,再讓他換一身干凈的衣裳。
沈宴淮勉勉強強地笑了笑,“沒什么……”
話說不完,他把滿嘴的苦澀又咽了一遍,強行忍下這天靈蓋都在顫抖的感覺,佯裝成正常的樣子。
片刻后,玄露把還能熬一次的藥材收入袋中,又清點了一遍剩下的藥,沈宴淮在一旁默默看著,視線略有一些凝滯。
“小鶴,”他從她背后湊過去,語氣無比誠摯,“我覺得我已經好了。”
溫熱的氣息灑在耳畔,玄露僵了一下,回過頭,正對上那雙溫潤柔和的淺色眼眸。
看著沈宴淮臉上明顯是在裝可憐賣乖的表情,玄露動搖了一瞬,很快堅定地否決:“不行,必須全部喝完。”
說完,就見對方垂下頭去,仿佛頭頂不存在的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玄露移開目光,平息了一下心跳。和上一世有著微妙不同的沈宴淮,她明明都已經見多了,卻還是不太習慣。
好像撒嬌啊……
等催促他去換好衣服,玄露看著眼前重新變得清新得體的少年,開始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
原本她是打算先帶沈宴淮去拿上一世的秘功,由此激發出他體內的魔族血脈,讓他知曉一部分真相,再循序漸進去修魔。
但現在沈宴淮中著毒,她唯恐半魔血脈倒戈將人反噬,這一步反而要往后挪了……
玄露思考時極其投入,沈宴淮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在想什么?”
聽見聲音,玄露幽幽抬頭,“你想不想換一把劍用?”
萬界淵。
光線晦暗的秘地,兩旁是深不見底的高崖,中間有數條只能容納一人的細窄石橋相互交錯,玄露站在崖邊,對沈宴淮道:“等會我們下去。”
說完,她向一邊走了幾步,腳尖踢到崖邊的石子,清脆的聲音滾落幾下后墜下深淵,再聽不見一絲動靜。
沈宴淮也往下看了一眼,收起笑意的面容涌現出幾分晦澀的意味。
玄露看他這幅表情,連忙安撫說:“別怕,魔界這種地方底下一般都是平地,輕易掉不到熔巖里。”
沈宴淮的表情似乎更為難了,他頓了一頓,只道:“那我們定要小心些才好。”
黑洞洞的深淵如同與山石融為一體的吞人巨獸,兩人一路向下落去,不知墜了多久,腳下才觸及堅實的土地。
玄露的眼睛還未完全適應黑暗,在原地靜待,身后,沈宴淮亦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卻是注視著在黑暗中也散發著微微淺光的身影。
他全然未想到玄露會直接帶他來萬界劍冢,這比他料想中快了太多……所幸他早有準備。
沈宴淮目光微斂,幾步走到玄露前面,“跟著我,小心些。”
玄露聽著聲音從后面到了前面,還未緩過來便伸手去抓他,“等等,你別亂走,萬一碰到機關呢?”
黑暗中,少女揮舞胳膊就是找不到人的模樣讓沈宴淮忍俊不禁,他主動伸手讓她抓住,又反手握住她的手,稍稍一收。
玄露安靜下來,神情微怔,隨即反應過來道:“我來給你帶路。”
她記得萬界劍冢附近機關頗多,當時她和沈宴淮歷盡千難萬險才到達劍冢深處,身上受了好幾處傷。
沈宴淮笑了笑,卻還是走在前面,回頭問道:“小鶴對這里很熟悉?”
糟了。玄露本來加快的步伐頓時慢了下來,又走到了沈宴淮后面。
她惴惴不安地看著前方模糊的身影,試圖分辨對方有沒有察覺出什么端倪,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沒有。”她半晌后說,“這種地方不都是這樣么?”
“嗯~的確如此。”
前方,沈宴淮似乎沒有覺出什么,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開口道:“既然這樣,就讓我在前面開路吧,如若真有機關,我也看得清楚。”
白鶴暗處視野受限的弊端讓玄露無法反駁,她只能應聲,而后用逐漸適應的視線幫忙觀察四周情況。
沈宴淮微微一笑,只當沒有發現那愈發緊張的脈搏。
不多時,兩人的視野越來越亮,他們終于看到了一塊刻著“萬界劍冢”的石碑,再前行數十步,便來到了另一個天地。
縱然不是第一次來到此處,玄露還是為萬界劍冢的壯觀景象感到無比震撼。
放眼望去,無數條鐵鏈凌空纏繞,其下巖石上、土地里、劍爐中……到處都插滿了各式各樣的劍,密密麻麻,數不勝數。
玄露放輕腳步走到石溝盡頭,往下看,又是整整一個石坑的劍。
這些劍因為久不見天日,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全都成了灰黑的顏色,整齊劃一猶如雕塑一般,根本分不清哪把是精品,哪把是凡品。
不過,玄露根本不擔心這些,她知道,真正的萬界魔劍根本不在其中,而是只有靠沈宴淮的魔族血脈才能召喚出來。
“只是怎么沒有機關……?”她忍不住自言自語。
機關自然是沒有的。
沈宴淮聽見了玄露的話,但他沒有說,這里的機關早已被他拿取魔界時破壞殆盡,剩下的,也在不久前讓長弈處理掉了。
他走到玄露身邊,“這些都是魔劍?”
玄露看著它們點頭,“嗯。”
沈宴淮卻道:“我觀這些劍也不過如此,還不如我那把鶴劍趁手。”
玄露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只道:“你千萬別拔那劍。”
劍吟共鳴,而后認主。這些被鎮壓了不知多少年的魔劍無一不想離開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只要它們感受到沈宴淮的劍意,必會出鞘尋主,接著就會出現萬劍齊發,他們拼命奔逃的情景。
玄露永遠也忘不了累死累活甩半天都甩不掉的恐怖場面,一旦停下就是被串成人串的命運,如今重來一次,絕不能情景再現。
沈宴淮立馬領會了她的意思,面上乖巧道:“都聽小鶴的。”
然而接下來,他卻看見玄露走到一堆劍旁,開始翻來覆去地找。
萬界可不在這里……沈宴淮疑惑地問道:“你在找什么?”
玄露頭也不回:“占占便宜,我也拿點回去。”
第9t3章
第93章 尊主這么做,一定有他的……
被遺留在這的千千萬萬把魔劍,都是出自不同時代、不同名匠之手,每一把都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力量,也有過自己輝煌的過去。
但現在,它們與一堆廢鐵無異。
此刻,玄露看著這堆“廢鐵”,眼中閃過一縷幽光,接著從芥子里掏出一把——
鏟子!
然后是宗門發放,能將物品縮小放置的收納袋。
她叮叮當當往里一頓鏟,很快便裝了滿滿一袋子。
沈宴淮看得呆愣了一會兒,半晌才想起來道:“帶這么多……?”
玄露停下動作,扇了扇臉前看不見的灰塵,十分認真道:“比起這堆積成山的劍,我只是取了一點兒而已。”
兵刃未來也是損耗之物,比起堆在這浪費,不如拿回去洗洗干凈留著備用。
她又拿出一個袋子,遞給沈宴淮:“再裝一袋。”
給完,玄露自己也拿出最后一個袋子,卻是兀自懊惱。早知道就該多借幾個帶出來,在魔界拿東西也方便。
看到玄露的表情,沈宴淮已然知曉她在遺憾不能把所有魔劍都帶回去,忍不住失笑了一瞬,開始往袋子里裝劍。
古劍生灰長銹,卻也不失鋒利,玄露挖著挖著就發現了一把格外清秀好看的劍,不禁想把它拿出來試試手感。
可那劍的劍柄埋在里面,她便用手捏著劍身將其往外拔,結果周圍太暗,她又沒有注意,一個溜手,手指便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血珠滴在劍上,引發一陣淺淺的嗡鳴,玄露停下動作,發呆似的看著那劍。
沈宴淮馬上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連忙放下手中的事情過來查看,見玄露指尖不斷涌出鮮血,他連忙道:“這里太暗,還是讓我來吧。”
說著,他裝作仔細地巡視了一圈四周,像是發現了什么,“那邊墻上有東西,說不定是火把,我過去看看。”
萬界劍冢沿途及內部有無數篝火燭臺,只要從正路走進來便能看見。但像這樣從淵上直接落下,便會因為光線太暗難以發現。
沈宴淮從未忘記過這些經歷,只是能與玄露如此親近地走在一起,他也就將錯就錯了,可如今因為黑暗受傷,還是讓這里亮堂起來為好。
然而,他剛要走,便被玄露一把拉住,“別去。”
少女黑亮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線中熠熠生輝,手上的力度也不似玩笑,沈宴淮不解地問她為什么,得到半晌沉默和一句:
“嗯……這些劍畏光,會暴動。”
沈宴淮失笑。
玄露稍一握拳,指尖的傷口在下一瞬就消失不見,緊接著,她環繞四周,只看見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凹凸不平的一片。
魔劍感應到自己愿意臣服的主人,劍身會散發光亮,魔劍萬界,便是最為明亮的一柄。
上一世她和沈宴淮不知其特點,召集萬劍后更是被晃得花眼,只顧得上逃竄;萬界的光亮縱然無出其右,也被周圍燈火和萬千異光襯得黯淡,很難找出來。
而這次不一樣,就算她兩眼一抹黑,也得先把那劍找出來。
玄露捻了捻指尖上有些干涸的血,她剛才還在想這次沈宴淮不露劍意該怎么吸引魔劍,現在不就有了嘛。
但是……
玄露又環顧了一圈鋪滿劍的劍冢,心有戚戚地按捺了一下想法,覺得還是先自己找找比較好。
“你去那邊,我去那邊,主要在石縫里找,坑里隨意扔著的都太普通了,看著就不是什么好的。”
一聲令下,玄露率先朝一邊走去。此時淵上傳下來一陣風,引得坑中眾劍震動嗚嗚呼嘯,像是在對玄露的話表達不滿。
玄露也不慣著它們:“有本事自己出去找個主人,或者跟萬界打一架。”
眾劍恢復沉寂。
聽著那清脆婉轉的聲音,沈宴淮忍不住笑了一下,往自己被指派的方向走去。
萬界劍冢,藏劍眾多,無數失去主人的劍,或是被主人丟棄的劍,又或是一直沒有主人的劍,全部聚集在這不算寬闊的地方,也就意味著——在這里,劍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玄露一路摸過去,每個石縫中都能摸到劍柄,倒霉的話則是摸到劍尖,腳下是金屬碰撞的聲響……很長一段路過去,卻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
她失落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不遠處的背影。
沈宴淮目光輕輕掃過這滿地蒙灰的劍,幾乎能聽見每一把劍內里叫囂著能使用它的主人的渴望。前世的他不懂這些聲音出自哪里,還以為是幻覺,便拔出劍來想要掃除,誰知這卻正好遂了魔劍們的愿,引得它們追逐。
這次,他定然不會做出這種錯誤的舉動。
沈宴淮閉目感應了一瞬,已然知道長弈把劍藏到了哪里,他再度睜眼,表面卻是裝作無辜,將幾柄長得像是那么回事的劍拿在手里,帶了回去。
“我看這些劍還不錯。”他把劍在玄露面前展示了一下,“這里什么都看不清,挑幾個差不多的就行,我們走吧?”
沈宴淮已經想好了,等下他可以試劍,將萬界“無意”引出來。認主的萬界威勢逼人,能將其他魔劍壓得不敢動彈,也不必擔憂會被萬劍追蹤。
若是小鶴詫異……唔,她也不能說什么。
沈宴淮笑意愈發加深,玄露看不見他表情,只從他語氣里聽出認真,連忙去奪他手里那些劍。要知道,一個人只能擁有一把魔劍,若是不小心讓這魔劍認了主,沈宴淮只能把這把劍折斷才能拿到萬界,但魔劍又極有靈性,若是知道沈宴淮主動折斷其他魔劍,說不定就不愿認他了。
“這些不行——噫!”
充滿滯澀感的塵土瞬間布滿指腹,玄露凝滯了半晌,眉頭微挑,悶聲悶氣地把手往沈宴淮臉上一捏,“快把你手里那些放回去。”
沈宴淮陡然一愣,目光下移。
只見舉著手的玄露臉上也沾了不少灰,想來是方才蹭墻時不小心弄上的,如今氣哼哼地鼓著臉頰,像只掉進土坑的花貓。
半晌,沈宴淮忍不住笑了出來。
玄露皺起眉,“你笑什么?”
“你這里……”沈宴淮慢慢地將手指挪到玄露另一邊干凈的臉上,輕輕用指腹抹了一把,“沾上了灰。”
玄露雙頰頓時有了兩道對稱的花紋。
她愣了一愣,反應過來,瞪著沈宴淮又要給他添幾筆。
不遠處,長弈復雜地看著鬧得像兩只花貓的人,尤其是笑得無比開懷燦爛的少年,很難相信這是那位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尊主。
除此之外,光是看著兩人做賊一樣在自家劍冢偷偷摸摸轉了好幾圈,就讓他很不理解。
難道,這是外界幾百年過去,逗佳人開心的新法子……?
想歸想,本來擔心兩人安危而跟上來的長弈,深刻認知到了玄露在沈宴淮心中有多重要。
但對于一個辛勤工作的下屬來說,有個抓緊干正事的尊主更為重要。他心急火燎地看著兩人,都恨不得將劍冢的燈點亮了,然后趕緊按頭倆人拜堂成親穩坐魔界江山,直接拉上進度。
大概是長弈急不可耐的心情讓玄露有了察覺,她望了一眼四下,覺得這樣下去實在太慢,便拽著沈宴淮往高處走。
沈宴淮不解地跟在后面,“我們這是要走?那魔劍……”
玄露沒有回答,只帶他到了一處南北通達的高點。
而后,玄露滿意地點了點頭,拔下頭上的一根發釵。
沈宴淮頓時一怔,腦海里迅速翻滾過“贈予發釵是什么含義”,又想“可不該是男子贈予女子嗎?”混亂一片。
而就在這混亂的時候,他感覺手心一陣刺痛,低頭,皮肉已被釵頭鋒利的鶴翎劃出了一道不淺的口子。
角落里的長弈一臉不忍直視,別過頭去。
玄露抓住那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將其翻轉過來,讓血滴落下去。
沈宴淮面上懵然,“這是——”
“噓。噤聲。”玄露緊緊盯著下方的動靜。
鮮血滴到劍中,猶如水滴入油里,一片燦光頓時劃過,率先接觸到血的劍立刻有了反應。接著一傳十十傳百,華光由一小塊逐漸往外擴散暈染,直到整個池子里的劍都散發出深淺不一的劍吟。
嗯……和她預料之中一樣有反應,只是居然沒有追著沈宴淮跑嗎?
玄露看了沈宴淮一眼,慶幸之余又感慨她白找了這么個好跑的位置。
瑰麗的色彩開始在劍冢里閃爍,或微弱或晶瑩,宛若水t波粼粼。長弈震撼地看著這景觀,他未曾見過沈宴淮當初如何取的劍,如今補上,也只覺得無比驚人。
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位玄露姑娘,是在帶尊主找劍?
長弈抬頭,暗暗打量著上方兩個身影。
此時,沈宴淮已然明白了玄露的用意。
他也如意料之中看到了少女困惑的表情,自知時機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縱然讓他把血放干也不能找到萬界。
于是沈宴淮稍稍斂息,暗中催動萬界。
幾乎是立刻,一團奇異的光彩從深深的石穴底下散發出來,接著震聲隆隆,狹縫中的石塊被抖落,迸發出接二連三的落石聲。其他魔劍稍稍安分下來,像是仍懷著希冀,卻不敢輕舉妄動。
暗紅如焰的光芒徐徐升起,猶如枯骨旁開的血紅色的花朵一般綻放開來,魔劍破開阻隔,直直沖向高崖之上的沈宴淮,而后乖巧地將劍柄塞入他的手心里。
長弈麻木地看著遠方兩人——尤其是沈宴淮。拿到魔劍,表情從驚訝到驚喜的轉變,仿佛像真的第一次拿到這把劍一樣,到最后結伴離開劍冢的背影。
默默回過頭。
尊主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第94章 第94章什么意思啊!
走在路上,玄露拿著萬界左看右看,就是覺得哪里不對。
她記得萬界不是這顏色的……應當說,到了沈宴淮手里之后,就不該是這顏色了。
沈宴淮將玄露的表情看在眼里,立刻明白了她在疑惑什么,但魔劍萬界的脈絡與魔氣有關,他自然不能提前將其改變。于是,他只作出沉思的表現,自語道:“為何我的血能引出魔劍……?”
聽見這話,玄露的注意力從劍上轉移了過來,一雙烏黑明凈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沈宴淮,藏著幾分期待。
終于發現了嗎。
她原本就是打算先讓沈宴淮暴露出自己的半魔血脈,誰想到他半路受傷不宜開拓根脈,只好改成先拿魔劍。如今魔劍到手,魔功也該提上進程,中間就差這一步了。
玄露垂了垂眼眸,裝作不經意地提醒:“聽說魔劍從來只愿被魔修所用,是不是……”
她沒將話說得太完整,沈宴淮向來聰明敏銳,一定馬上就能反應過來。
然而。
“是不是它觀我天賦超乎常人,愿意摒棄原則?”
玄露狐疑地抬起眼,看見沈宴淮一臉不是開玩笑的表情,眉頭驀地一跳。
沈宴淮怎么變得如此呆了,難道真是苦楚才能磨礪人,這一世并未遭遇那些苦難的他還不太靈光……?
半晌,她靜靜轉過頭,“嗯,也許是吧。”
見玄露這幅表現,沈宴淮不禁一笑,知道逗過了頭,而又無奈地暗道自己這句也不算是假話。
魔劍萬界臣服于強大又純粹的力量,靈氣或魔氣皆可,但只因萬界身為魔劍,只在魔界中流傳,歷來又是魔尊力量為最,因此被以為它只愿被魔修使用。
這一點,他當初便用自己體內兩種不同的力量驗證過了。
但對力量的包容并不代表對功法也一樣,這其中,唯有如今尚未被他們挖掘出來的魔功,才能使萬界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不過這種事暫且不必說出來,沈宴淮看了看玄露變得有些惆悵的神色,補充道:“其中恐怕還有原因,看來還需再探尋一番。”
玄露又轉過臉,目光變得欣慰起來。
她開始回憶他們曾經是從哪里找到那魔功的——一個隱秘的洞穴。
在魔界,千奇百怪的洞穴可謂數不勝數,哪怕是沈宴淮本人都不一定能再找得到。
除了她。
玄露自認為識路本事不差,走過一遍的路無論如何都能留下印象,何況那時她和沈宴淮在石穴里住了許久,早就全部記下來了。
如此一來,接下來就等沈宴淮傷好,她再隨便找個理由把人帶去那個石洞就好了。
當務之急……是讓他身上的毒盡快解掉。
被玄露盯著的沈宴淮后背一涼,嘴巴沒由來地開始發苦。
……
經過足足五日的吃苦生活,玄露再一次查看沈宴淮的傷時,發現那因中毒呈現出異色的皮肉都已恢復干凈,這才全然放下了心。
而單方面吃苦的沈宴淮抿了抿苦到發澀的唇,看見地上整整齊齊的空藥紙,忍不住為之動容。
玄露看看他面色如常,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道:“既然你的傷已經好了,我們也不能一直待在這里,不如多摸索一番魔界的情況。”
這五天,他們住在一間無人的小屋里,雖然破舊,卻因偏僻能保得安寧。
倘若能一直在這便好了……
沈宴淮心底冒出一絲遺憾的感慨,他點點頭道:“總不能白來一趟,等我們游歷完這一陣,可以回宗稟明情況。”
居然還想著回清蘊宗。
玄露目光微閃,那就更要讓他趕快發現自己的血脈了,這樣才有理由與仙宗徹底斷開。
這么想著,玄露起身催促,“走吧,省得再浪費時間。”
魔界安靜得有些異常。
在前方找路的時候,玄露很明確地發現了異樣。
雖說魔界偏僻地帶暗無天日風沙亂飛,很難見到什么活物,可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并沒有那么荒涼,怎么會這么安靜?
玄露擋住飛襲而來的沙石,回憶起上一世的記憶。
印象里,她和沈宴淮經常看到遍地亂跑的魔物,時不時撞見幾個魔修,還得小心翼翼地躲藏。
而現在,沒有魔修就不說了,畢竟他們神出鬼沒,怎么連魔物的身影都見不到?
玄露來回掃視著周圍的景致,對這種與記憶中不同的差別感到莫名的緊張。在這種魔界動蕩不安的時候,應當能看見躁動奔逃的魔物和漫無目的的魔修才對……
旁邊的沈宴淮很快發現了玄露迷茫的神情,他停下腳步,狀似隨意地詢問怎么了,在得知緣由后,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或許我們來的不是地方,等到別處就能看到那些魔物了。”
玄露覺得沈宴淮肯定是有大機緣在身上的,不然說話怎么能這么準?
不久后,看著眼前奔過去的一群魔物,玄露眼中流露出詫異的光芒。
另一邊,赤厭撓了撓自己的頭發,眉毛高高挑起:“你說方才是尊主讓我們把那些性情沒那么暴烈魔物放回去?那我們之前累死累活把它們抓住是干什么?”
他懷疑地看著一臉冷靜的長弈,“你別不是逗我玩?故意假傳尊主消息吧?”
長弈毫無感情地暼了他一眼,徑直走開了。
“哎?哎!”
赤厭追了幾步,放棄,而后聽見對方傳來的聲音:“不久后你就知道了。”
“不久……嘖,賣什么關子。”
赤厭轉身,他還是繼續去抓那些殘存的毒瘤去吧。
……
終于,來到了前世找到秘法的石穴。
因為魔界也有四季變化,石穴周圍的景致與記憶中有所不同,玄露還是找了有一會兒才確定的。
“這里是……”雖然早就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里,沈宴淮還是忍不住暗自感慨了一番。
看來,小鶴的確愿意與他一起留在魔界。
沈宴淮細細打量著石穴,眼底也帶上了幾分真實的陌生感。
他這一世還從未來過這里——那功法早已被他記得一清二楚,自然不必再大費周章過來尋找了。
面對自己命運發生改變的地方,縱使是沈宴淮也忍不住心有觸動,他深深望著內里的黑暗,腦海中已然勾勒出內里的模樣來。
玄露答道:“走了這么久也累了,正好碰見這石洞,不如進去休息一下?”
她真的找了個十分隨意的理由。
想到少女帶他左繞右拐,就是為了到這地方“休息”,沈宴淮失笑,卻也配合地點頭,“進去歇歇也不錯。”
走過彎彎繞繞的窄路,便知石穴里別有洞天。偌大的空曠洞穴像是什么巨獸棲息的地方,但又沒有絲毫活物生存的氣息,無數蛛網纏繞在一根根石柱上,一看便知很久沒有活物進來過了。
沈宴淮走進來的第一眼便看見了被蛛網層層纏繞的石臺,那里面有他曾經找到的功法,是上一任魔尊遺留之物。而旁邊的石床則是他休息過的地方,還有不遠處傳過去能見到一條溪流的石門……一切都是那么眼熟,而他如今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露出驚訝的神情。
玄露就沒他那么多彎彎繞繞,她看了看周圍臟兮兮的蛛網,露出一點嫌棄的表情,先是裝模作樣地掀了幾簇藤蔓,而后直接大t步走到石臺旁,指著那厚實的蛛網道:“把這個弄開,看看里面有什么。”
沈宴淮一邊走過去,一邊笑著問:“萬一是蜘蛛怪產的卵?”
玄露的表情更嫌棄了,還瞪了他一眼,想說這都是什么想法,但還是搖了搖頭解釋道:“不可能,這里很久沒有妖怪生活過了,不然不會一點氣味都沒有。”
沈宴淮被她的說法逗笑,順從地將那些蛛絲破開,露出藏在里面的書籍。
“這……”
他像是怔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那本功法。
玄露率先拿起書,隨手翻了幾下,果然,就是上一世那本。
她看向仿佛還沒回過神來的沈宴淮,“這似乎是一本功法,你要不要看看?”
沈宴淮沉吟,而后拒絕道:“我如今已修習了自己的功法,不能一心二用不說,這又是魔功,怎么能隨意翻看?”
玄露看他這般油鹽不進,直接強行將書塞他手里,“看看又不會怎樣,而且……”
她想了個貼近的說法,“若這書是那種驚世駭俗的魔功,你看過正好可以將其銷毀,也算為修仙界做了好事!”
沈宴淮看著言之鑿鑿的少女,發現自己竟沒理由再反對,便接過書本,目光落在上面。
自知得逞的玄露不慌不忙地坐到了一邊。
這魔功不是什么單純簡單的功法,只要修煉之人看了,便會被其中霸道的氣息牽住。若是承受不住,便什么都記不得;若是承受得住……
沈宴淮的半魔血脈,也一定蠢蠢欲動了。
果然如玄露所想,閱讀進去魔功的少年神色變得愈來愈厲害,許久,她來到怔在原地、渾身像是戰栗顫抖的少年面前,輕輕道:“沈宴淮……”
對方抬起頭,眼眶似乎都發紅了,一雙溫潤的眸子劃過水光。
玄露心中不忍,但還是想要勸慰他,可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組織,只變成了幾個字:“這功法……”
看少年再度低下頭去,玄露明白他肯定不能短時間內接受事實,便安靜地呆在一旁,等他冷靜下來。
與此同時,正準備往邊境去的赤厭再次愣住。
他急躁地給長弈用了個千里傳音過去,“尊主說下次見面讓我們裝不認識他?什么意思啊!??”
第95章 第95章欲言又止
石洞無比靜謐,只能聽見不甚平穩的呼吸聲,玄露雙手疊放在膝上端坐,卻是目光放空地看著不遠處能透進淺光的石縫,一時出了神。
她又想起上一世沈宴淮暴露魔族血脈的時候,那時事情爆發得突然,又因魔物傷人而顯得十分嚴重。沈宴淮有魔族血脈的事實既定,于是連其他弟子受傷也變成了他的責任,無論什么都成了他的錯。
很短的時間內,沈宴淮便被懲罰、被驅逐,一連串的打擊迅速又沉重,反而顯得下山之后的苦難都變得緩和起來。
而這一次,雖然前期一切順利,可如今突然將真相打破在他眼前,未必不會比曾經更加難以接受……
玄露輕輕摩挲了下裙子上的細紋,轉過頭去,坐在那里的少年眉眼低垂,仍沉浸在自己思緒里,已然長開的身形如今卻瑟縮在一隅,顯得如此黯淡而孤立無援。
她怔怔地看著,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絲波瀾。
哪怕已經經歷過一次,當再次看到沈宴淮這副模樣,她還是會感覺到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從心底蔓延。
希望他能快些調整過來吧……
這邊,已經跟自己親信傳遞完消息的沈宴淮,終于有了動靜。
他不準痕跡地用余光掃了旁邊一眼,緩緩起身,手中還緊緊捏著那本功法。
方才看到魔功的那一瞬間,體內魔氣的涌動不是作假,他也這才想起接下來就該輪到遇見左右護法了,縱使沒那么快,也該提前做好準備了。
沈宴淮微微斂目,起身時,神情已然變成有所接受卻難以相信的模樣。他一步一步來到玄露面前,站定,再次抬眼,內里已經泛起晦澀。
半晌,他開口:“我竟才發現這等隱秘……”
安靜持續了片刻,沈宴淮眉眼間的沉郁凝結不散,唇邊卻露出一絲淡笑,如同已經放棄了反駁。
玄露心中愈發緊張不安,她想說些什么安慰,卻發現自己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小鶴是知道這些……才帶我來的嗎?”
雖然他也很不想將這事引到玄露身上,但沈宴淮推測了一下,若是就這么直接認下也不太合理,反而顯得可疑。
玄露也想到了這點,但她不愿承認也不愿否認,事實就是她知曉此事,但她又不想成為這一世沈宴淮轉而修魔的癥結,于是只道:“你體內本就存在著另一種力量,就算一直不被發現,也只會成為隱患,早晚暴露出來。”
“比起發生連自己都想不到的意外,還是早些掌控它比較好吧……若是以后再回宗門,你也不必再擔驚受怕。”
最后一句,玄露說得很輕。
之后,兩人都在頭腦風暴,瘋狂思考下一句該如何述說。
但沈宴淮還是從玄露的話里品出了另一層意味。
她竟還替他考慮了再回宗門的可能……想到前世自己不受控制地暴露了自己的血脈,如今卻被盡力阻止再次出現類似的情況,沈宴淮注視著面前一瞧就是在較真思考的少女,目光泛開無盡的柔軟與暖意。
真相既然勘破,沈宴淮便不打算再繼續在這一點上“掙扎”,而是拿著這本功法道:“這功法似是能控制我體內的力量,既然如此,我不如在此閉關學習一番,早些掌握它。”
啊?
玄露驚訝地抬起頭,完全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么順利……甚至有點順利過頭了。
她驚異地看著沈宴淮,身體卻先思維一步點頭,“好。我為你護法。”
等少年拿著功法席地而坐,玄露也很識趣地退了出去,將這片安靜完全留給對方。
這樣也算完成最重要的一步了吧……玄露倚在石壁上,望著遠方高懸的月亮,腦海中再度浮現起曾經的畫面。
比起當初像是一具空殼、足足幾日不能反應的沈宴淮,這般迅速接受的沈宴淮,或許能更快地練成功法,也更快地跳出命運的深淵……
可不知為什么,她心中卻沒有任何石頭安穩落地的感覺,當然也沒有不安到預感即將實現的忐忑與慌亂。
仿佛從來如此,一直都沒有變過。
……
一連三日,玄露在石穴周圍連根毛都沒有見到。
安全是安全的,無聊也是真的無聊,她算了算沈宴淮曾經閉關的日子,毅然出發。
趁這段完全空閑的時間,她也要聯系一下上一世的友人,兩世的助力才行。
再次來到百草廬,玄露拿來的見面禮是只剩一顆的渡厄還魂丹。
——雖說這顆丹藥肯定會被嵇蒼拆掉,但都有嵇蒼了,這丹藥也就不重要了。
這么想著,她敲響了百草廬的門。
一道干澀悠長的吱呀聲響起,門被從內打開,露出里面高挑修長的身影。
這次開門的不是人參精,而是嵇蒼本人。
與印象里最初的景致不同,那張向來冰冷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緩和的神色,就連冷肅的眉眼也變得動人起來。
玄露只在和嵇蒼認識許久以后才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如今就能看到,令她也忍不住驚訝萬分。
“進來。”
他率先轉身,將門留給了她。
玄露跟著走進去,關上門后,便看見在臺前努力砸藥的人參精,對方好像很記恨她,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哼哼地低下頭去繼續工作。
“關于上次你給我的藥方,我已經找人試了一番,效果十分不錯。”
不算寬敞的屋子有一處不常使用的桌椅,玄露被帶至落座后,一盞熱茶便被端至面前,接著就聽見對面如此說道。
她稍微一頓,很是了解對方說的“找人試藥”是什么意思,就是納悶對方從哪找來的人。
但她也不好隨意問,于是點點頭道:“有用就好。”
她從沒懷疑過嵇蒼在醫藥研究方面的效率,恐怕三日之內就得出了結論。
而后聽見對方又道:“你幫了我的忙,可有什么想要的報酬?嵇某不才,只在醫術方面有所研究,若有需要,一定竭盡所能。”
玄露沉默了一下,看向嵇蒼。對方正一臉肅穆地看著她,眼中透出的認真讓那雙眸子愈發明亮。
她很想說這是他們未來一起研究出來的,并不算她幫的忙,但這種聽起來就很虛假的話哪能亂說,于是含糊道:“也不全然是我的功勞……嵇醫師若不定下前半篇,我又怎t么能寫出后面的來。”
嵇蒼略一沉思,道:“想必玄露姑娘也是深諳醫術之人,近來,我越是修習,越是發現自己的不足……”
玄露連忙道:“若你有需要,我一定盡力幫忙。”
話音剛落,玄露感覺自己似乎看見嵇蒼笑了一下,轉瞬即逝,像是幻覺。接著,他拿出一疊藥方,道:“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這些都是未曾定下的方子,想請你與我共同研究一番。”
似乎這才道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玄露定定地看著面前展開的一沓藥方,只覺眼前一黑。
總覺得……她被帶進了坑里。
接下來的時間,玄露與嵇蒼看起了方子,人參精則去后廚煎藥,淡淡的藥香逐漸變得濃郁,有幾絲飄散到前面,帶著甘草的甜味。
玄露還驚奇地看了嵇蒼一眼,她記得他從不照顧病人口味,這又是什么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響起一串歡快的敲門聲,伴隨著模糊稚嫩的聲音:“嵇先生!我又來采藥啦!”
聽見這扇薄薄的木板門阻隔了大部分聲音,玄露驚訝地看向嵇蒼,這是用了隔音的結界?也不知他是怎么聽見她很輕的敲門聲的。
人參精去開門,一朵黃絨絨的影子就撲了進來,左顧右盼,“嵇先生,您今日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接著,對方看見了玄露。
狐耳稚童的嘴巴驚訝地張開,眼睛也瞪得圓圓的。
玄露對她點了點頭。
但蘇檀杏沒有立刻表現出認識玄露,而是先看看玄露,又看看嵇蒼,試探地問:“嵇先生,這是您的朋友嗎?”
嵇蒼沒有否認。
見狀,她才開心地跑到玄露面前,“玄露姐姐,我們又見面啦!你還記得我嗎?”
玄露還愣神在居然這么快就被嵇蒼認同了的虛幻中,遲了一下回應,“記得。你是阿杏。”
蘇檀杏滿足地瞇起眼睛,九條尾巴晃得歡快,“我如今幫嵇先生做事,嵇先生是個好人,他答應我,只要采完這一季的藥田,他就幫我醫治。”
玄露摸了摸蘇檀杏看起來就很軟的腦袋,附和道:“他是很好。”
上次她來時便知近來又有新人求藥,沒想到竟是蘇檀杏她們。
看來讓狐妖來找嵇蒼的決定沒有錯,嵇蒼從來都是嘴硬心軟,遇見如此真誠求藥之人,不會不愿意幫忙。
一股濃郁的藥味飄來,轉頭,就見嵇蒼端著一碗湯藥放到蘇檀杏面前,“喝完就去藥田。”
蘇檀杏熟練地大口喝完,一抹嘴將碗遞給人參精,又往門外跑:“我去采藥了!”
玄露看著蘇檀杏活蹦亂跳的身影,心下感慨不已。
“玄露姑娘。”嵇蒼喚她。
她轉過頭,便見嵇蒼邀請她道:“能否跟我一起來藥田看看?”
站在藥田中,玄露一眼便看見了她曾經經常使用的,用來止血止痛的藥材。
蘇檀杏在旁邊吭哧吭哧采著需要的藥材,大大的背簍都快裝滿了,還沒見一點吃力的模樣。
“你方才說可以用這種魔物的指甲代替這種靈草,其中有何醫理?”
見嵇蒼捏著草芽認真詢問,玄露也不能說這是他們當初為了節約靈草,用各種同性質材料大量實驗出來的,便解說了一二,看起來像那么回事。
他們在田里蹲了許久,直到嵇蒼說:“玄露姑娘所言,令我受益頗多。”這場漫長的探討才終于結束。
恰逢蘇檀杏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但她并沒有直接離開,而是親昵地拉著玄露問:“我阿姐來接我,玄露姐姐要不要見見她?阿姐一直想與你道謝呢!”
想想自己沒事,玄露便答應下來,一起在百草廬外等著蘇檀烏。
于是,在外忙碌了一日,來到百草廬看見玄露的一瞬,蘇檀烏驚得瞳孔都變作了豎線。
“你們……”
蘇檀烏緩緩走近,同時四下張望,小心翼翼地問:“你身邊的那人……怎么沒來?”
謹慎是玄狐的特質,沒見到人之前,她是什么話都不敢說的。
玄露看出了她渾然不安的狀態,卻不明白為什么,“你是說沈宴淮?他閉關修煉去了。”
話音落下,她發現面前的狐妖臉色更差了。
“是嗎……”蘇檀烏強笑道,“那真是不巧。”
完了。
在意識到玄露口中說出的是與那位尊主同樣的大名后,蘇檀烏只覺渾身汗毛豎起,再也不能欺騙自己那只是長得一樣的人。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玄露,想問她究竟知不知道這件事,但那日少年令她噓聲的示意歷歷在目,令她渾身冰冷不敢多言。
再者,她還有妹妹這個軟肋在,不能不視作被對方時刻捏住的把柄……
想定,蘇檀烏斂起情緒,露出慣常的笑盈盈的表情:“原來如此,好久沒見,還甚是思念你們呢~不過不巧,我今日恰好有事,待我得空,一定好好招待你們!”
她聲音甜軟嬌媚,聽起來頗為真誠,只是當她說完,拉起蘇檀杏就跑的速度快如閃電,蘇檀杏被拽得尾巴都飛了起來,一臉懵逼地凌亂在風中。
真是奇怪的狐貍……
看著轉瞬消失在自己視線中的兩妖,玄露納悶地眨了眨眼。
第96章 第96章不會重蹈覆轍。
一路目送蘇檀烏遠去,沈宴淮滿意于她的守口如瓶,而后繼續隱匿著身形,看玄露與嵇蒼道別。
而后暗暗嘆了口氣。
他察覺到了玄露的離開,卻又無法裝作不知道呆在石窟里打發時間,便悄悄地跟了上來。
誰料想就看到玄露與嵇蒼如此親熟的畫面……
沈宴淮心中更是難安,卻又不能突然出現把鶴帶走——曾經,他的這次閉關足足半月有余,如今不過才三日而已。
想到這,沈宴淮不禁有些埋怨曾經的自己,若是能再快一些,他也不必等待這么久了。
看著踏上返程的玄露,沈宴淮連忙動作,先玄露一步回到了石窟。
這一刻,玄露只覺一股熟悉又微涼的風從身邊吹過,不禁抬頭搜尋,滿目疑惑。
……
回到石窟的沈宴淮安安靜靜坐回原處,聆聽外面的聲音,不多時,他聽見玄露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停到門口,便安心地再次打坐靜數周天。
外面,玄露感知到石洞中的人還在正常進行修煉,不禁松了口氣。
若是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真的來了人,她不僅要嘆服沈宴淮的運氣,之后也要寸步不離才行。
不過,在外面等待的時間著實有些無趣。
玄露看了看周圍,在一處還算干凈平整的石頭上坐下來,揪過一根藤蔓把玩。
曾經與沈宴淮共度艱難后得到功法,她的心情尤為激動,也抱了極大的期許,因此也不覺得時間過得多慢。
但如今不同了,這一世進入魔界后,一切都在她的故意而為下變得十分順利,于是等待也變得漫長起來……回憶里,她總覺得一眨眼就等到沈宴淮煉成了功法,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打發時間的了。
玄露揪禿了藤蔓的葉子,暗暗決定等沈宴淮出來就開始帶他尋找前世的魔修們。
上一世漫無目的的尋找花費了太多時間,收服人心也同樣耗費精力。而這次不僅知道都要找誰,還能排除那些沒能成功的,更能節省時間。
況且,如今的宗門并不知曉沈宴淮的真實身份,知道他被魔修擄走也是兇多吉少,甚至都不一定會來找他……
不像男主,而像是命運的棄子。
想到這,玄露的眼中泛起一絲波瀾。
是啊,都過去好幾天了,卻連一點來尋找的動靜都沒有。世人皆知魔界動蕩不安,或許對仙門來說,一個弟子沒了就沒了,根本不需要以身犯險,費心費力地尋找。
不過也好……如此一來,留給沈宴淮的時間只會更多,亦能讓他成長得更強。
玄露無比了解,縱使沈宴淮不做惡事,僅僅是維持了魔界的安定、坐上那個位子,對各個宗門來說,他也是應當被趕盡殺絕的魔頭。
宗門看重的,唯有他們的名利罷了。
……
然而等待少年出關的時間實在無聊,在這期間,玄露還是去了幾次百草廬打發時間。
相對的,沈宴淮也趁此時機,在魔殿召見了手下重要的幾人一面。
“尊主。”
終于再次見到沈宴淮,赤厭率先按捺不住,直接問出了足足困惑了他好幾日的問題,“什么叫‘裝作不認識你’?”
他看看長弈,又看看白虎妖,試探地問:“魔界要變天了t?還是有哪個不長眼的過來找茬?”他拍胸脯保證,“屬下保準把他打出魔界!”
長弈暗暗嘆了口氣。
關乎沈宴淮要與他們裝作陌生的決定,他大體猜測出與那位白鶴姑娘有關,只是英雄救美還是扮豬吃虎?他竟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總不能是再續前緣吧。
長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而后又聽見赤厭問:“那,這次見面,我還要裝作不認識您么?”
長弈不忍直視。
沈宴淮也被赤厭的話問得一時失語,他掃了一眼眾人,最后看著長弈道:“事情大抵就是如此,你們只需記得我的話便可。”
長弈頷首,“是。”
白琥也恭敬行禮。
唯有赤厭答應完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是尊主,我不會演戲啊!”
沈宴淮深深吸了口氣,道:“無妨,你回家呆著便是。”反正赤厭是他和小鶴最后從他族中拎出來的,過程怎樣無所謂。
赤厭懵然,對長弈問:“我這是被遣送回家了?”
長弈額角一抽,“行了,改日我帶你去人間看看如何演戲。”再這么煩,小心尊主一指頭給你搓死。
面前算是交待好了的沈宴淮離開魔殿,再次回到石窟。
這時候,距離出關還有三日。
……
終于,出關這日到了。
玄露早早算好了時間在外面等候,雖說已經經歷過一次,可再一次目睹沈宴淮轉為魔修,她心中還是難以淡定。
內里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她的呼吸也愈發幾不可聞,直到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
咦……
玄露眨眨眼,怎么感覺什么也沒變?
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沈宴淮,玄露疑惑地皺起了眉,甚至圍著他轉了一圈。
雖說很不想讓沈宴淮有換人的感覺,可完全沒換似乎也很不合理。
“小鶴?”
沈宴淮失笑地看著繞著自己轉的少女,“有哪里不對嗎?”
玄露頓住腳步,歪頭,“你練成了?”
或者是她記錯了時間,又或許是沈宴淮遇見了瓶頸,出現了前世沒出現過的差錯。
然而,面前的少年點頭,“你看。”
玄露落下目光,在他掌心,這次亮起的不再是晶瑩剔透的水色靈光,而是霧靄般纏綿柔和的魔氣。
是成功了的。
玄露面上依舊疑惑,可為什么,沈宴淮給她的感覺沒什么變化呢?
“靈氣與魔氣似乎可以在我經脈中自行轉換,并不是直接轉作了魔氣。”如此說著,沈宴淮又將掌心的魔氣轉為靈氣,漂亮清透的水光在混沌的魔界顯得尤為清新。
這是自然的。玄露心道,與普通的魔修不同,正是因為沈宴淮血脈特殊,他能同時使用兩種力量。
可她臉上的疑惑還是被沈宴淮看見了,沈宴淮不由得問她怎么了。
玄露沉默了一會兒,如實答道:“總覺得你沒什么變化,就算經脈中有了魔氣,可感覺上還是與閉關之前一樣。”
沈宴淮的神色凝滯了一下。
一直以來,他都是顧著隱藏自己濃重的魔氣,把自己偽裝成渾身通透靈光的仙宗弟子。而這次閉關出來之后,他仍然不想流露得太過,只是稍微表現出了一點。
他怎么能忽略了,小鶴的感知力異于常人……
沈宴淮笑了笑,面上表情甚是無辜,“我發現自己很不習慣體內的魔氣,于是試著遮掩了一番……這樣呢?”
氣息驟然釋放出來,大概是前世全盛時的一半。
沈宴淮努力維持著表情,期待地看著玄露。
玄露卻輕嘶一聲,指點道:“感覺又濃重了好多……”
甚至壓抑到讓她不能不加抵抗地站在他面前。
玄露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短短時間就能練到這種程度……是如今體魄強健心態安寧?還是血脈天賦使然?
被這樣看著,沈宴淮立刻又往回收了一些。
玄露不疑有他,又道:“既然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接下來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沈宴淮的神色看起來有些迷茫。
玄露輕嘆一聲,抬眼看向他,“你還想回清蘊宗嗎?”
沈宴淮沉默下來。
這個問題,倘若問的是上一世的他,他不會有任何猶豫,只會回答說“想”。
他窮極一生,似乎只是為了得到宗門的承認,即便背負罵名,受人誤解,也未曾覺得魔界與修仙界達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事實卻讓他知道他錯得有多可笑,如若再來問他,他的答案也只會有一個,那便是“不想”。
但對于現在的自己來說,如果直接回答“不想”……是不是……
這番猶豫的神態被玄露看在眼里,她幾乎可以想到沈宴淮心底的掙扎有多劇烈,又會說出怎樣的話。
那般天真又期待的話語,她也是聽過不少次了。
尤其是……這一世沈宴淮并未在宗門受過什么委屈,身份也還是清蘊宗的弟子……
玄露眼眸微垂,心頭微緊。
倘若沈宴淮回答他想,她——她也不是不能遂他的愿,只求他好好把身份掩飾起來。只要不出亂子,沒有“劇情”推動的意外,他回去做清蘊宗弟子也不是不行。
只是恐怕命運不會讓他好過,之后一定還會出些有的沒的糟心事,再度暴露身份……也無非是把那些事換個時間再經歷一遍。
這次,她可以幫他。
然而,玄露沒聽見“想”或“不想”,而是少年的“小鶴認為呢?”
她驚訝地抬起頭,這是在詢問她的意見?
沈宴淮笑著又問了一次,“小鶴的意見是什么?我如今被魔修帶到魔界,不知宗門如何看我,倘若以后暴露了這血脈……”
玄露掩在袖中的手掌收緊,“你若是問我……我自然是——別回去。”
沈宴淮眼中的笑意微顫了顫。
說起這個玄露就來氣,深黑幽靜的眸子無端冒出了些火光,“回去干什么?等著他們發現然后把你趕下山?先抽你頓鞭子再罵你一通隱瞞不敬?然后你遍體鱗傷什么也不帶地走掉,一路生病受傷,還得靠我——”
說到最后,玄露已然帶了些顫音。
她閉上嘴,深呼吸平復心情,看著沈宴淮臉上的愕然移開了眼,“別聽,我瞎說的。”
靜默持續了許久。
沈宴淮輕輕笑了笑,“嗯,不會變成小鶴說的那樣的。”
第97章 第97章走劇情啊你們!
對于當初和沈宴淮那幾個親信下屬的相遇,玄露仍記得非常清楚。
畢竟,后來的她雖然與沈宴淮越來越遠,卻也是見證了一切的人。
沈宴淮手下可用的人很多,但心腹只有那幾個。譬如左護法赤厭,右護法長弈,護衛長白琥……像蘇檀烏這類出過大力的妖修,最多也只算“用得順手”而已。
而在幾個心腹里,他們最先遇到的便是長弈。
那個文質疏冷、清高自矜的男人,是由人入的魔,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但這么多年來,對方也沒有適應魔修的生存習慣。當年一方百姓覺得狠厲冷硬的手段,在這隨處就能丟掉性命的魔界,還是顯得太心慈手軟。
總的來說,還是做人時的體面與矜持刻入骨髓,讓長弈在魔界中討不到甜頭。
玄露最初還驚奇怎么魔界還有如此文質彬彬又有禮數之人,等后來熟悉了才知曉,原來此人在人間時做過高官,才如此通曉為臣之道,又能輔佐又能諫言,簡直是平定魔界繁亂事務的一大利器。
如此博學且善于謀劃的聰明人,在魔界卻活得不算順利,第一次見面時,她還能看出他極盡維護鎮定之下的些許狼狽。
就如同……如今眼前的景致一般。
遠處,枯樹下,正對著石盤下棋的男人一臉沉思,似是根本沒察覺到愈來愈近的兩人。
他長發微束,鬢間幾縷被風吹亂的發絲遮擋了些許側顏;身上衣袍有些舊了,卻仍打理得整潔,只是下擺處有一些縫不妥當的破損有些不夠體面。
明明身后是暗沉的天色與亂舞的枯枝,男人卻絲毫沒被湮沒進去,成了這混沌之中一抹鎮靜又安然的亮色。
玄露看見他時仍不免感慨,她記得長弈是很喜歡下棋,平日無事就會與自己對弈。上一世他們就是看見他在下棋,沒想到這一世亦是。
難不成——在沈宴淮沒來的時候,他天天跑這里下棋?
不過玄露也只是玩笑似的想想,長弈未給沈宴淮做事時,也是為幾個t厲害的魔修出謀劃策過的,怎么可能這么悠閑?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些天她和沈宴淮邊走邊找人,總是一無所獲,如今終于撞見,可不能放過。
玄露扯了扯沈宴淮的袖子,示意他看長弈,又自覺太直接也不合適,便斟酌道:“你看他獨自在那下棋,一點也不懼怕,在魔界說不定是個厲害人物,要不要過去看看?”
“哦……?”沈宴淮抬頭瞇了瞇眼,似是很感興趣地望了過去。
正要落子的男人手一晃,當做棋子用的石子啪地掉到棋盤又掉到腳下,直接沒了蹤影。
隨后,他慢吞吞地彎下腰,又從土地里挖了一顆出來。
沈宴淮沉吟,“厲害人物……”
玄露:“嗯……”
怎么感覺這一世的長弈沒以前淡定?是他們遲了幾個月來,吃到更多苦頭了嗎?
“小鶴說得極是,那盤棋應當很有意思,不若我們去瞧瞧。”
身旁少年開口,說完便拉著她一起往那邊走。玄露一時不察被抓了個正著,表情還怔怔的,抬頭看了一眼沈宴淮。
她不是應該在旁邊圍觀就夠了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玄露仿佛看見沈宴淮的眼皮抽了一下。
寒風瑟瑟,衣袂翻飛。
長弈在這冰冷的風中,暗暗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冷啊。
雖然不明白為何尊主令他換上破衣服,過來連下幾天棋等著,但既是命令,他也不好違抗。
他等啊等,終于把人等來了,只是凹下棋造型有點久,手麻,一時沒拿住石子,應當沒有大礙吧?
長弈余光瞥見朝自己走來的兩個身影,不動聲色地把指尖的灰塵拍了拍,再次垂眸把這盤沈宴淮給他的棋局又復盤了一遍。
直到那兩人站在離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才像是察覺了一般,警惕抬頭。
同時,要壓下習慣性想對尊主行禮的沖動,以及露出陌生的神情。
長弈默念這幾個要點,暗自慶幸自己原本就不是情緒外露之人,輕輕抬眼,先是看了一眼沈宴淮,接著又看向玄露。
他目光微定,眼底已然全是少女的身影。
這是他第一次如今之近地見到沈宴淮心心念念的白鶴,曾經他還以為過快化形出來的會是什么鶴頭人身或者鶴身人頭的妖怪,心中也已做好準備,好在先前的相遇打消了這怪異的念頭。
但在近距離看清少女全貌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升起一絲驚愕。
靈透。
看清玄露的第一眼,長弈只得了如此感受。
這絕不是匆匆忙忙化形的靈獸,而是日積月累,吸納了天地精華,由著自己路子循序漸進而來的。
雖然不知尊主是如何與其結下的淵源……也定然是個好機緣。
長弈定了心,若是這樣的姑娘來做魔界的女主人,他也不必擔憂了,反而應當擔心是不是尊主坑害了對方。
他順著沈宴淮給的念白,用許多年未用過的冷淡語氣道:“貴客是想幫我下完這盤棋?”
玄露聽著這話感慨,就連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
她看向沈宴淮,接下來,就該沈宴淮執子幫長弈盤活這死局,而后長弈大為震撼,久久不語,你來我往地說一番話后分別,之后又主動找到沈宴淮,表露自己愿意追隨。
玄露期待地抬了抬頭,她上次見證這事時是以鶴的形態,不被兩人注意的旁觀者而已,如今能這么近地看熱鬧,實屬刺激。
她安靜站在原地,任憑冷風吹拂在身上,盡可能地降低存在感融入背景,將這重要的情節留給這兩人。
然而不多時,玄露就發現了不對勁。
沈宴淮……怎么不動啊?
一旁的少年微微垂目,卻沒把目光放在那盤棋上,而是放在了長弈身上。
實際上,沈宴淮在打量長弈,總覺得他今日的形象與他要求的不符。
長弈已然攥緊掩在袖中的手掌,冷汗自額角滲出,卻又不能表現出分毫慌亂,兀自強撐著。
——尊主怎么還在看他?下一步不是該下棋了嗎?
一股詭異的沉寂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玄露看看沉默的沈宴淮,又看看嘴巴緊閉不知在想什么的長弈,已然有點急不可耐。
走劇情啊你們!
玄露漆黑的眸子迸出明亮的光芒,內里隱隱透出一絲急切,可在場兩人沒一個有反應的,甚至連視線都沒對上。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玄露上前一步,抬起一手,“啪”地將一顆石子拍到起死回生的一點。
而后看向長弈。
這盤棋她早就記得爛熟,其中起死回生的一步,她回去后還研究了很久。當初她還在想,這一步是否也意味著沈宴淮的命運起死回生?劇本寫的真是精妙。
雖然最后的事實告訴她并不是。
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劇情,她幫沈宴淮走了吧。
面對兩人齊齊投來的視線,玄露內心說著你們真是太磨蹭了,面上則道:“這一步如何?”
長弈下意識順著聲音看向棋盤,表情頓時一怔。
精妙絕倫的一步。
他最初拿到這死局時,甚至都沒有想到這種破解的辦法。
長弈掩在袖中的手又放松下來,他并不是沒想過少女的舉動是否是由沈宴淮授意,用以立威,可從他們尊主就連掌控魔界的事都要瞞著這位姑娘,他也能推測出否定的答案。
如此聰穎,又被尊主看重的姑娘……
長弈已經恨不得當場解除偽裝,就地表忠心,再為二人卜算一下成親的好日子。但他還是忍住了,不動聲色地看了沈宴淮一眼,詢問他的意思。
見沈宴淮搖了搖頭,長弈心中暗嘆究竟是何緣由,轉而沿著玄露給的臺階演了下去。
他起身,拿出仿佛看見今年豐收國泰民安的架勢,面上先是不可思議,又連道了三聲好,而后轉頭道:“姑娘是如何想到這一步的?”
玄露見劇情居然被接住了,也只能硬著頭皮把沈宴淮的臺詞說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而已。”
只能說幸好她記性好,不然冷場得多尷尬。
長弈越看玄露越是感嘆,原本還擔心情愛擾人的他如今十分滿意,眉眼也不自覺地舒展開來,就連語氣也溫和了好幾分。
“原是如此,是我著魔了。”
右護法一雙眼睛平日淡靜,涌起情緒來卻顯得無比認真又深情,沈宴淮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上前半步走到玄露面前,道:“既然棋局已解,我們也該走了。”
長弈這才把視線轉到沈宴淮身上,習慣性地垂眉斂目,而后在對方的瞪視下故作肅然,“敢問何時才能再與二位相見?”
玄露飛快地看了一眼沈宴淮,見他不像要說話的樣子,答道:“有緣自會再見。”
剛想開口的沈宴淮又閉上了嘴。
就這樣,與長弈道別后,玄露跟著沈宴淮離開此處,卻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
只見枯樹下,身著長袍的青年對她微微點頭,表情還展現出一抹不知是何意味的……微笑?
她心下大為震撼。
直到跟沈宴淮回到暫時的住處,玄露都沒能完全回過神來。
“小鶴?”
沈宴淮將烤好的魚遞過來,玄露捏著還在發燙的竹簽,卻沒像之前那樣吹著涼氣也要啃一口,而是盯著魚發起了呆。
“怎么了?”少年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目光關切。
玄露搖搖頭,目光依舊呆滯,咬了一口滾熱的魚肉。
她保證她的記憶沒有出錯,之前也與長弈沒有見過,更不是不愿與人好好相處的意思,但比起曾經長弈冷淡又壓抑的感覺……
現在的態度,也太好了點吧?
第98章 第98章在玩一種很新穎的東西。……
撒著香料的魚肉細膩鮮嫩,吃在嘴里卻有如嚼蠟。在沈宴淮的注視下,玄露發呆一樣啃了好幾口,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嘴里被燙得發麻。
她默默把竹簽拿在手里,壓了一下變得刺痛發澀的舌尖,轉頭又回答了剛才那個問題,“我只是覺得……方才那人……”
因為眼下“并不知道”長弈的名字,玄露用了概括的稱呼,“對你觀感還不錯?”
她總不能說長弈這般友好真是奇怪,畢竟在沈宴淮眼中,她以前從未見過對方。
或許又是劇情細微之處變動的緣故吧……玄露納悶地轉了轉手里已經涼下來的簽子,也只能將原因歸結于此了。
看著少女迷糊許久又轉過來接話的模樣,沈宴淮眼底閃過一絲柔和的笑意,裝作也不確定似的應道:“是嗎?”
而后,那雙眼里的笑意淡去,轉為清明的冷然。
果t然……長弈這次的表現很不符合他的預期,甚至都沒有達到曾經的九分相像。
連靠譜的長弈都是這幅樣子,很難想像等遇見赤厭時會是怎樣災難的情況。
沈宴淮的指尖在膝上一下一下地輕點,玄露瞥見后,就這么一直盯著看了下去。
注意到這道專注的視線,沈宴淮停下動作,笑著道:“魔界的魚比外面的難熟一些,不過這條馬上就烤好了,若實在等不及,先吃些點心?”
他還以為少女只是沒有吃飽。
玄露略略點頭,卻是出神地想:原來這么早的時候,沈宴淮就有這習慣了嗎……?
她腦海中一時間涌出許多前世的回憶來,其中又多得是對方言行舉止的細節,可能連沈宴淮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些小習慣總會在思考的時候體現出來。
玄露只停頓了一小會兒,便又提起另一個話題:“你的確不打算再回去了嗎?”
沈宴淮動作一頓,復又彎起雙眸,“先前不是已經定好了?怎么又說起來了?”
他略微側過身來,神色帶上了幾分好奇。
看著沈宴淮這幅表情,玄露話語頓在口中,視線微微飄忽。
她也不能確定他究竟是不是真心不想回去,亦或是為了安撫才作出的決定,但無論如何,她必須提醒他這不是兒戲。
沒有經歷那些事的沈宴淮,是否比上一世更親近清蘊宗,她也不敢保證。
為了讓沈宴淮別再像曾經那樣執拗,她來煽風點火一番也是沒問題的!
玄露想著,目光愈發堅定,就連腰背也更加挺直了幾分。
這幅變化實在很明顯,沈宴淮心中好笑,卻是期待起少女待會兒會說出什么來。
“宗門的人……”玄露考慮了一下應該怎樣說,最后還是覺得應該直白點,“他們不來找你,這么多天一點動靜都沒有,不奇怪嗎?”
他們在魔界游蕩多日,并不是完全沒碰見過魔修,甚至相反,來往的魔修并不算少數,消息傳播得非常之廣泛快捷。
若是有仙宗的人進來,他們必然很快知道,再將消息廣而告之。
但這些日子里,魔界還是那么的“風平浪靜”,一點外來的動靜都沒有出現。
玄露看向眼前的少年,想對他說你所看重的宗門其實沒有那么在意你,根本不必去求他們認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可惜這些話現在說出來都太過提前,并不是那么合適……
沈宴淮神色一怔,不太自然地低咳一聲。
他該怎么說,他早就特意切斷了宗門能夠追蹤到他的術法。
現在,宗門大概只以為他已經死了。
不過……即便沒有這么做,他也能篤定,宗門根本不會為了尋他而踏入魔界。
畢竟在所有仙宗眼中,維護所謂的正道、正義,才是最要緊的事。
前世直到最后才意識到這一點的他,已經徹底看清了這些“正道之人”的面目。
但面對玄露熾熱的目光,沈宴淮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又想起少女前世多次拼力想拽他回來的樣子,心頭泛起一陣酸澀,半晌才道:“無妨,我本就不想回去了。”
說完他便后悔——小鶴該不會覺得他只是想安安靜靜呆在魔界不問世事了吧?
沈宴淮緊張地盯著玄露,玄露卻只點了點頭,面上沒什么反應。
哇,他這次好淡定。
玄露心中如此感慨著,對沈宴淮的進步大為贊賞。
哪怕他這一世選擇遠離清蘊宗大概是為了保全宗門名聲、不愿讓清蘊宗背上收了個魔族弟子的惡名,她也覺得比以前好上太多。
只要能夠活下來……任何選擇,都可以。
……
“你說你今日遇見了尊主說過的仙鶴,她還化成了人形!?”
聽長弈講述完今天的經歷,赤厭一骨碌從躺椅上爬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準確地說,前些日子就遇見了。”長弈半倚在石壁上,很是心累的樣子,“你在邊境巡查時,我見尊主帶那姑娘去了萬界劍冢。”
“去劍冢!?”赤厭興高采烈,躍躍欲試,“尊主是想幫那姑娘選一把魔劍嗎?”
“不,”長弈道,“尊主帶那姑娘去拿了萬界。”
赤厭:“……啊?”
這句話很難讓人理解,赤厭用呆滯的、茫然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這位同僚,試圖讓他再解釋清楚一番。
長弈沒有理會,接著道:“尊主讓我們裝作不認識他的事,你得做好萬全準備。”
考慮了許久,他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發現說出來。
“尊主很是在意這個,并且……他對我今日的表現似乎不太滿意。”長弈眉頭微皺,那種被注視得后背發涼的感覺至今還不能消去。他又看向赤厭,忍不住還是提醒了一下這個腦筋不太夠用的同僚:
“若你遇見尊主他們,千萬不要忘記自己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
面對長弈對自己的懷疑,赤厭嗤笑一聲,頗為自信地說:“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不過……”
他還是問出了自己不太明白的問題,“我想不通,尊主為何不告知那姑娘自己的身份?”
掌控魔界的至尊之人,單是說出來便覺震撼,強者自該是讓姑娘一見傾心才是。
“莫不是怕把姑娘嚇到?可是敢只身闖入魔界的人,又怎會被這影響?”
長弈沉吟,“那姑娘是仙鶴,自幼生長在仙門福地,接受的也是仙宗教誨,若是知道尊主為魔界之尊……”
兩人對視一眼,同樣想到這大概就是最為可能的原因了。
怕是尊主唯恐被玄露姑娘知道自己是混黑的?為此極力隱瞞身份……真是在玩一種很新穎的東西。
……
不久之后,玄露意料之中地看到長弈登門拜訪。
看著門外的青年,她極自然地將人邀請進來,“沈宴淮出去了,估計一會兒就回來。”
遵循沈宴淮命令而來的長弈腳步一頓,神情頓時很不淡定。
他剛踏進門的腳又往后退了些許,“既然他不在,那在下改日再來。”
玄露聞言道:“無需麻煩,他很快便回來了,進來坐吧。”
長弈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于禮他不該與玄露共處一室,但身份上他又該聽從未來魔尊夫人的命令……
長弈卡在原地,背上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層濕汗,感覺就連最初魔界產生的無數動亂都沒有此刻的選擇棘手。
玄露沒去在意長弈這幅糾結的舉動,自顧自地進屋泡上一壺茶——這人向來如此,最初與沈宴淮的幾次見面都是這么小心翼翼的,她干脆也別去打擾,省得讓人更緊張。
最終,還是進來了的長弈擦了擦冷汗,拘禁地坐在凳子上,目光不住地往窗外掃視。
他十分慶幸這是個敞開的院落,否則……
“嗒。”
一盞茶被擱在桌上,長弈訝然抬頭,看見玄露正看著他。
“喝些茶吧。”
裊裊熱氣升騰而起,氤氳了少女的面容,透過白霧,長弈從那雙淡靜的黑眸里產生了一種對方很熟悉他的錯覺。
怎么可能……他暗笑,卻也沒有端起茶杯,只禮貌道了謝。
玄露見狀,便轉身離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平靜的氛圍讓長弈稍微放松了下來,這才有時間打量玄露與沈宴淮的住所——與魔殿的恢宏龐大不同,這住暫時的居所被布置得簡單卻溫馨,就連桌上都有瓷瓶盛放著一簇盛開的鮮花。
若不是知道沈宴淮的計劃,他都以為兩人準備在這長住了……
想到如今繁雜的事務,長弈收回目光,祈禱沈宴淮能如愿,而后趕緊回來。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茶香涌來,長弈微微一愣,后知后覺這是由面前的茶盞散發出來的。
這茶……
他定下目光,十分確定這是自己平日慣常喝的品種,眼底劃過一絲驚訝與疑惑。
尊主竟然還記得他喜好喝什么茶?難不成是特意準備的……?
長弈忍不住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熱茶。
將這一幕收入視線后,玄露心下微松,她還是記得這位右護法在喝茶方面的喜好的,甚至說,幾個和沈宴淮親近之人的習慣她都有所了解,如今借機拉近關系也未嘗不可。
這么想著,玄露提著茶壺上前,準備再為他添點熱水。
可就在這時,沈宴淮回來了。
看著院內的景象,少年笑吟吟地道:“你怎么來了?”
沈宴淮的表情三分疑惑三分友善,可長弈看得分明,那冷颼颼的眼刀幾乎刮到他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長t弈立即起身,頂著冷汗接過玄露手中的茶壺,從桌上摸了兩個新茶杯,先為兩人斟滿茶水,放好位置,最后再給自己添了一丁點。
被這套流暢動作驚到了的玄露:?
她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長弈熟練得讓人震驚,仿佛給他們打了千百遍下手的動作,內心難以鎮定。
……怎么有一種長弈馬上就可以就任的感覺?
沈宴淮又恢復了微笑,從旁坐下來,絲毫沒有長弈做這番動作有什么不對的樣子,溫和開口:“特意找到我,是有什么事嗎?”
玄露也被拉過來坐下,被迫加入兩人的談話。
“我……”長弈看著面前的兩人,心中已然對自己要說的話產生了一種極致的別扭,當初沈宴淮招攬他時有多干脆果斷,如今這場戲就有多拉拉扯扯。
究竟為何非要如此這般……長弈端茶的手微微顫抖,還是將那嚴肅又試探的話語說了出來。
聽著兩人你來我往的交鋒,已經知道結局的玄露忍不住開始無聊地對詞。
長弈這里好像少了一句話……啊,他在下一句補上了。
沈宴淮似乎比之前溫和不少,可長弈怎么表現得如此緊繃?
終于,待長弈表明自己想要追隨,沈宴淮也愉快答應后,玄露也自知這段劇情結束了,客氣地挽留對方一起吃個晚飯。
“這就不必了……在下有事,先走一步……”
長弈的背影宛如落荒而逃。
目送對方遠去之后,玄露轉過頭,見沈宴淮不知何時又坐回了桌前,端著茶杯看她,“小鶴換了新茶?”
給長弈沏的茶的確與他們平時喝的不一樣,玄露搖搖頭,道:“這是特意給他準備的。”
沈宴淮動作一頓,挑了挑眉,沒說什么。
想著兩人方才的談話,玄露興致勃勃地問:“你這是打算在魔界做些什么了?”
沈宴淮笑了笑:“也沒什么打算,只是交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罷了……”
玄露卻正色道:“如今魔界群龍無首,若是想做點什么,還是得早做打算。”
沈宴淮看過來,“小鶴覺得……我該做點什么?”
看著玄露期待的目光,沈宴淮自己都產生了一時的迷茫——他曾經因為這些忽視了小鶴這么久,本以為她不愿再讓他踏上這條道路了……
玄露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
先是右護法,再是護衛與左護法,等這些人都集齊,她就可以監督他們努力了!
第99章 第99章到時候,他自會坦白。……
自那之后,玄露又見長弈登門了幾次,心知未來的右護法妥了,于是轉頭催沈宴淮要么修煉要么多出去轉轉。
不是她不想跟沈宴淮一起,但神奇的是,每次她也出去,沈宴淮就誰也遇不到,更不要提像前世一樣結識魔修了。
果然,被她趕出去的沈宴淮后來出門的次數也頻繁了,有時一走便是大半天。
雖然對方總是找借口說自己找個僻靜的地方參悟功法,但她知道,事實應當是沈宴淮開始在魔界廣結人脈,收攏勢力。
——況且這比曾經好多了。以前他們沒有這么好的地方住不說,沈宴淮還常常一走就是幾天,如今居然每次都出去這么快就回來,讓她十分不解。
還記得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她都做好今日家里沒人的準備了,結果臨到傍晚,對方還趕回來說要來做晚飯。
微妙。
玄露當時忍不住用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未來的魔尊屈居廚房專門給她做飯……?聽起來怪異至極。
而且,都這時候了,怎么還不辟谷?
故此,玄露婉拒了他,坦言她可以自己去隨便抓點吃,很忙的話就不用非趕回來了。結果少年聽了反倒很失落的樣子,詢問她是不是自己近來出門太久,讓她不開心了。
笑話……!
玄露很難理解沈宴淮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當年她獨自一鶴修煉,到看著沈宴淮與她漸漸疏遠,都沒有覺得怎樣,現在怎么可能——
好吧。
或許是這一世與他呆的時間更久,讓她有一種不習慣他不在身邊的感覺。
玄露只記得自己沒能反駁,只是看著沈宴淮,心情莫名變得復雜起來。
果然,時間能覆蓋一切,哪怕是上一世的她。
之后的日子也平靜又迅速地度過著,又過了一段時間,沈宴淮某天回來,說自己遇見了白虎妖一族和他們的族長。
彼時的玄露正在把打包回來的魔劍拿出來擦拭晾曬,聞言恍然:這是白琥的劇情。
白虎妖一族,是魔界中神秘古老的妖族,生性高傲兇悍,鮮少參與魔界的斗爭,簡直是魔界中不出世的代表。
但,如今的白虎妖族步入衰頹,已經不是當初睥睨一方的強族。新任族長白琥卜測生路,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沈宴淮,受其所助,于是順應天機,甘愿臣服于他,令族人聽命。
玄露記得這一段劇情耗費的時間也挺久,其間種種復雜細節她不能盡知,只知道沈宴淮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與白虎妖族結下契約,有了這么個助力。
至于白琥這妖,她還是后來在魔殿呆了一段時間后才見到的。
想到這,玄露也只對沈宴淮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接著又開始擦魔劍上的青苔和斑斑銹跡。
這才只是遇見,想要定下關系還要好久,暫時不用關注。
再次低下頭去的玄露沒有看見沈宴淮那抹無奈的笑,接著就聽見他道:“我把白虎妖族的族長帶回來了,想讓你見一見。”
嗯?
玄露拭劍的動作一滯,抬頭目光懷疑。
她沒聽錯吧?帶回來了……?
不可能啊,這個時間還遠不到這么相熟的程度,大概是她聽錯了或者沈宴淮說錯了。
然而,沈宴淮笑了笑,稍稍讓開一點,“自然,她也想見一見你。”
門外,一頭龐大的、白底黑紋、背生金甲的老虎貼著墻蹭了進來,虎爪起落間蕩起灰塵,緩慢的步伐與稍稍抬起搖晃的尾巴足以看出它的小心。
縱然虎妖壓低了肩胛,低垂著頭顱,作出一幅無害臣服的姿態,可種族天生的威勢在它進來的瞬間,便將這小小的院落壓得連空氣都好似凝固了起來。
玄露呆呆地看著白虎妖額頭中心的火紋印。
白虎妖也抬起頭來,露出一雙與它兇悍威猛外形毫不匹配的,清透的冰藍色雙眸。
沒錯了,這個印記就是白琥,可是為什么現在就會……?
認出這就是前世的熟妖,玄露腦子里已經一團霧氣,于是根本沒有注意到白琥灼灼的目光,更沒有看到對方直接想貼上來轉圈的動作。
“咳。”
一直留意著的沈宴淮低咳一聲,白琥立刻停下動作,轉頭失落地看了他一眼。
緊接著,她又轉過頭來,眼神亮亮地看著玄露。
“她喚名‘白琥’,統率魔界如今的白虎妖一族。我是在流離谷遇見她的。”
沈宴淮說著,白琥已經又湊近玄露,幾乎想將碩大的腦袋擱到她的膝上,纖長的觸須輕顫,似是在嗅聞她的氣息。
玄露看著表露出親近的老虎,猶疑了一下,還是就著前世的習慣把手心貼到白琥的腦袋上,用力呼嚕了一把。
這只虎妖像極了大貓,最愛被撓癢,她前世也是被拜托幫了不少次忙。
沈宴淮眼皮跳了一下。
他如今才發現,小鶴和他那些手下們的關系竟然這樣好。
白琥心底更是激動澎湃——她近來常見長弈大人和赤厭大人苦惱,打聽一番原因后,對未來魔后的好奇已經突破了極點。可她又不敢將愿望訴之于口,只期盼能早些見到這位玄露姑娘,卻沒想到尊主居然主動說要帶她來拜見一番。
那她肯定是萬分同意啊!
誰又想到,表面清冷的玄露姑娘,實際上是這么好相處的人呢?
被撓到心巴上的白琥就著玄露腿邊臥下,長長的尾巴輕輕搖擺,瞇眼仰頭懇請再來撓撓她的下巴。
玄露自然也遂了她的愿。
看著少女修長白皙的指尖在虎妖蓬松的皮毛里來回勾動,沈宴淮忽然覺得將白琥帶來過眼的舉動是錯。
他走向玄露,裝作不經意地擋下她的動作,將人帶去廚房,詢問今日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玄露目光微抬,不解沈宴淮突然的舉動,但想想平日也是一樣,便任憑他牽著自己的手,毫不客氣地開口說了。
被留在原地的白琥驚得忘記了動作,熱愛抖動的耳朵挺立,尾巴也直直地掉在地上。
“這算什么,我當初去清蘊宗時,尊主正在給玄露姑娘做魚吃!”
聽完白琥所謂的“驚天t見聞”,赤厭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那時候的玄露姑娘還是一只仙鶴,如今化了人,尊主更加悉心再正常不過。”
白琥若有所思地點頭。
“比起這個,我還是更擔心你。”長弈看了還恍然不覺的赤厭一眼,“你當真能達成尊主的要求,裝好不認得他?別最后弄得一團糟,再被罰了。”
被如此質疑,赤厭當即回擊道:“你自己就做的夠好了?還真以為是尊主的得力干將?我記得你才是差點被罰的那個吧!”
他轉頭對白琥道:“瞧我的吧,絕對比這家伙強!”
長弈冷笑:“呵。”
赤厭轉頭:“你再笑?”
白琥干笑著勸慰:“二位不要吵架……我們都是想完成尊主的命令,把事情做到最好……”
然而,長弈的擔心實現了。
魔界不是什么格外獨特的領域,除卻聚集了一群修煉方式特殊、性情奇異的魔修之外,其他地方與人間差不了多少。
就像族群,許多魔修也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也有自己的家族。
赤厭就是其中的代表。
身為天生的魔族,赤厭整個家族都生活在魔界,但與并不算出挑的族人不同,赤厭生來就激發了族中鮮少有人出現的珍奇血脈。
實力自幼便能碾壓同齡人的他,后來也成了族中說得上話的佼佼者,再后來跟隨沈宴淮,也得到了族人們的肯定。
一向在外順利的他,這次被沈宴淮叫到家里等著,血親還以為他惹惱了對方,被遣返回來,沒得差事做了。
“哎呀,說了不是!”赤厭環臂站著,頭也不回道。
赤厭身后,一個身形幼小、發尾火紅的小女孩嘲笑地看著他,“什么不是,別裝模作樣了。二哥,你也太差勁了,居然被魔尊趕回來,以后怎么做魔啊?”
赤厭握拳,深吸一口氣,回頭咬牙笑道:“首先,魔界如今還沒定下魔尊。其次,我是有命令在身,不得不回來。”
小女孩不信,撇嘴,“就會編。”
赤厭笑了一聲,按了按指節,想讓自己小妹嘗嘗來自親哥的教導,結果此時外面發出一道清脆的聲響,他目光一凜,轉頭看向大門。
暗號來了。
門外,玄露張望著這座聚集了許多魔族的城鎮,比起曾經的格格不入,如今卻有了懷念的感觸。
暗藍的水流包圍著城池緩緩流淌,與遠處巖漿的軌跡對比強烈,城中人來人往,也有幾分人間的松弛緩和。
站在赤厭家門口,玄露著實忍不住打量了一番。
先前,是沈宴淮驚鴻一瞥,見到了展露實力的赤厭,而后過來挖人,整個過程她都只是旁觀,剩下的就是從書里了解的了。
怎么這次還特意帶她來見人……
而且,距離上次帶來白琥,間隔得好像也太短了些?
玄露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發現才過了一個月,前世她記得是……三個月?亦或是更久。魔界不像人間四季分明,還有節日計算,總是讓人記不得時間過得多快。
來都來了。
看沈宴淮敲了門,玄露便站在一旁等待,但她只站了一會兒,就被沈宴淮拉到了門前。
遠處,專門打暗號的白琥捂著心口祈禱:可千萬要順利啊……
下一刻,門被人從里面打開,是個發尾暗紅的青年,一雙同樣透著暗紅色的眸子熠熠生輝。
看到這幅熟悉的面容,玄露的心也安定下來。這算是達成收服心腹的條件了?
而這一邊,見到門外的沈宴淮和玄露的赤厭眼睛登時亮了,下意識接著就要跪地行禮。
但在這個過程,以及對面愈來愈冷的氣息中,他腦中靈光閃過,驟然回想起自己要干什么。
可腿上的動作已經來不及停止了,十萬火急之時,他強行制止自己,另一條腿硬硬跟上,整個人撲街到了地上。
沈宴淮:“……”
玄露:“……”
塵土四起,慘慘戚戚。
看著撲倒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玄露一時分辨不出自己的心情,出于禮貌地想要移開,又覺得就這樣把人丟下不好,于是問道:“你還好嗎?”
赤厭“蹭”地抬起頭來,目光極其明亮,“很好!”那積極的態度,仿佛身后有尾巴飛快搖晃。
沈宴淮笑容已然有些僵硬了。
他想,或許有些細節無需做得這么相像,畢竟萬事萬物總有變化,就算是他偶然遇見赤厭再將其帶回也是很正常的。
玄露則想——沒記得左護法這么傻啊?
當初她作為鶴旁觀一切,猶記得青年打開門,表情甚是不耐,甚至想驅趕沈宴淮趕緊走人。
怎么現在……
玄露回憶著,伸手想把人拉起來,但身旁的少年快他一步,率先將赤厭扶了起來。
啊……準確地說是“提”?
玄露眨眨眼,感覺沈宴淮的動作簡單粗暴,還用了很大的力道。
也是,沈宴淮才是他們的領頭之人,她剛剛似乎不小心跟他搶了在下屬面前建立威望、展露善意的機會。
“尊……二位,找我所為何事?”
赤厭極力壓住想齜牙咧嘴的欲望,將被捏得痛死的手背在身后,一不小心又差點口誤。
看著沈宴淮滿臉“你涼了”的表情,赤厭的心也拔涼拔涼,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朝向玄露。
玄露顧著剛才想到的顧慮,轉頭看向沈宴淮,而沈宴淮此時已經恢復了慣常溫和的表情,和善地看向赤厭。
與前世差不多的話語——單指沈宴淮這邊。玄露越聽越覺得赤厭講話與上輩子格外不同,還充斥著一股詭異的熟悉感。
這種熟悉感在長弈身上也出現過,概括來說,就是態度有點太好,莫名的熱情。
——已經與赤厭目光對上不下十次的玄露如此想到。
這場談話很快地結束了,沒有曾經那樣的挑釁。想來也是,如此之熱情的赤厭要是還挑釁沈宴淮,要求與他比試一番,那才叫不對勁。
承接著對方莫名熾熱的視線,玄露終于跟他分開,回去的路上,她遲疑許久后終于開口:“方才那人,應該可以結交,不過……”
“不過”二字一出口,沈宴淮的腳步停頓了下,笑問:“不過什么?”
玄露憂愁道:“不過他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傷?還是誤吃了什么藥?”
說不出是不是腦殼有問題,玄露選了個婉轉的說法。
沈宴淮微微一笑,道:
“小鶴,我忽然想起還有些重要的事沒有處理,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好。”
玄露點點頭,想著他大概是要與赤厭再多聊聊,步履輕快地往住處的方向走。
直到看著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沈宴淮才斂了笑意,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魔殿。
剛剛與同僚分享完見面感想的赤厭,轉頭又被趕來的沈宴淮教訓了一頓,老老實實站在那裝石像。
看著沒一個省心的下屬,沈宴淮沉默半晌,嘆道:“也是怪我……”
要不是他非想將經歷塑造得與前世相同,哪來這么多差錯。
赤厭聽了還想再說什么,被化作原形不敢吱聲但很會看眼色的白琥一爪子拍到地上。
轉頭,沈宴淮離開了魔殿,來到殿外僻靜的一隅,靜靜看著遠處的光景。
不久后,身后傳來一串腳步聲,是長弈在他身后站定。
“屬下斗膽,想問一句,”長弈道,“敢問尊主何時將事實告知于玄露姑娘?”
沈宴淮脊背微微繃緊了一瞬,而后放松下來。
即便知道如今的長弈只是在說何時把他已掌控魔界的事告訴玄露,但乍一聽聞,總覺得另有深意。
“等過了那件事之后……”
他喃喃著,回頭看向面露疑惑的長弈。
“到了該說的時候,我便會盡數坦白。”
包括他自己死而復生之事。
第100章 第100章“傻子。”
近來的魔界好似越發不平靜,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正在草紙上書寫的筆頓時停住,玄露抬起臉龐,微光透過單薄的窗紙映照過來,僅留下幾分昏黃的色彩。
“乏了?”
淡漠的聲音自耳邊響起,玄露回過神來,望見的就是端著一筐新鮮草藥,不知何時站在她身旁的嵇蒼。
她搖搖頭,又垂下目光,重新寫起最近新研制的藥方。
隨著時間流逝,能夠感覺到沈宴淮正在魔界聚集起自己的威望,同時也變得更加忙碌。而她自然也不會無動于衷——早在沈宴淮與長弈幾人結交之時,她便開始暗中準備,完備未來與宗門,或者說是劇情抗衡的力量。
而這些依舊與嵇蒼密切相關,畢竟,她的目的是更進一步地提升醫術,精通那些前世僅僅是粗通皮毛、未曾學透的東西。
在t沈宴淮忙于事務的時候,她又來了百草廬數次,感覺也與嵇蒼又熟悉了幾分,仿佛又回到前世一般。
“這副方子已經找人試過了,效果尚可。不過……若是想讓它更溫和些,把這一味換成‘白桂’更好。”
嵇蒼靠近過來,指尖在未干透的墨跡旁邊點了點。
玄露定睛,好笑地發現這味藥也是后來他們討論換過的,只不過上次換成了性情更烈作用更快的一味。為了加快傷勢的愈合。
于是她便說了出來:“‘白桂’固然很好,但若換成這一味——”
她在紙上寫下。
嵇蒼掃了一眼,蹙起眉頭看向玄露,“你似乎只追求讓傷好得更快。”
玄露看著自己的方子,理所當然道:“受傷本就痛苦,強者自然是想快些恢復。”
嵇蒼微微搖頭,“傷處愈合太快并非好事,一味追求速度,不注重療效,反而會使身體失和,出現后遺之癥。”
玄露目光一黯,這種道理她何嘗不知道,可那時事態何等緊急,哪有功夫關注藥性。
她不愿再想,垂首從袖中抽出一疊紙張,揭過話題,“你再看看我這些方子如何。”
嵇蒼熟練地接過玄露遞來的藥方,視線細細在字上掃過,微微揚眉,“尚可。”
玄露把藥方拿了回來,伏在桌上嘆氣,“尚可尚可,你除了這兩個字就不會說其他的了。”
嵇蒼唇角升了幾分隱秘的弧度,“當然也有別的,就看你做得如何了。”
玄露蔫巴巴地枕著臂彎,歪頭看著被自己捏在手里的藥方,半晌放空了眼神,不自覺地吐露道:“果然還是擔心啊……”
“什么?”嵇蒼看她。
玄露直起身子,轉頭看過來,“沈宴淮。他最近忙得很,又是在危險的魔界,要是受傷就不好了。”
她早就把嵇蒼當做自己值得傾訴的朋友,于是很順理成章地將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
少女漆黑的眼瞳沉靜又認真,內里明亮動人的光彩全然映在嵇蒼眼中,他只是看著,什么話也沒說。
玄露習慣了嵇蒼的安靜,也只說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準備繼續研磨藥劑。突然間,一抹靈光閃過,她期待地看向嵇蒼,“有沒有能保人不受傷的藥物?”
她怎么忘了,眼前這人說不定能有辦法。
沒想到,嵇蒼眼也不眨,冷冰冰地說:“除非身死。只有死人才不會受傷。”
惡劣的口吻,若是放在其他人那,已經能察覺到嵇蒼心情很差了,可玄露不同。橫眉冷對算什么,嵇蒼殺傷力巨大的嘲諷她也是聽慣了的,便一無所覺地點了點頭,“果然不行啊……”
她托著側臉,神色十分惆悵。
男人也不知少女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么沒有眼色的,深黑的眼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率先抬腳向后院走去,“今日的丹丸還沒開始制作,要抓緊時間了。”
“哦,就來。”
看著嵇蒼的背影消失在院門拐角,玄露應了一聲,這才慢吞吞地起來。
……
與此同時,魔殿。
“尊主,這里已經打掃出來了。”
廣闊恢宏的宮殿,此刻終于恢復了它原本的模樣。
不再掩埋在經久的塵埃里,而是煥然一新,迎接它未來的新主人。
淡淡的光輝透過窗戶映照進來,站在窗前的沈宴淮被籠罩上一層淺色的輪廓。
聽到聲音后,他緩緩轉身,懷念又感慨地望著面前的景色。
幾人自然是看見了他眼中的懷念,對視之間存有疑惑——尊主之前經常來這里嗎?
但除此之外,更讓他們不解的是,為何少年先前一直沒有動作,最近卻突然大刀闊斧地整改一番,眼見著就有接任之意。
這節奏,似乎不太對啊。
不過這些事不是他們好過問的,最終由長弈再一次提了正事:“尊主終于打算接過魔界了嗎?”
沈宴淮道:“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不需要多少時間了。
沈宴淮緩緩摩挲著手心里的那塊魚形玉,不枉他近來夜以繼日修整魔界,為的是之后更為方便的掌控,不再有那些后顧之憂。
如今唯一讓他在意的,便是小鶴會趁他不在時出去……
沈宴淮收緊手掌,一陣靜默后,眼底緩緩垂落幾許無奈之意。
再等一等。
這也是對他自己說的,不要著急,他不會讓已經養成的鶴跑掉,他們還有得是時間。
只要結束那場劫難。
……
制藥前,要先采藥。
百草廬的藥圃被嵇蒼打理得極好。
因為總是親手照料,這一處田地里的草藥長勢喜人,有著極繁茂的葉子,極豐碩的果實,明明生在混沌的魔界,看著卻比仙門里培育的還要茁壯。
先前來時,玄露偶爾能撞見前來采摘的蘇檀杏,對方虛弱的身體差不多快調理好了,臉蛋白里透著紅潤,灰撲撲的毛發也光澤瑩亮起來。
據對方說,她很快就能把欠嵇蒼的債務還完,到那時候就來找她,希望也能學一手醫術治病救人。
再一次摘下草藥葉子上粘的一簇狐貍毛后,玄露忍不住感慨小狐貍掉毛太厲害,而后聽見嵇蒼道:“下次定要讓她收拾好再走。”
玄露一邊捋上面的浮毛一邊道:“想來她也不是有意的,待下次我叮囑她一下就好了。”
嵇蒼轉過頭來,“下次?你不一定碰得上她。”
玄露摘下一顆圓潤飽滿的果實,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又無謂地道:“我又不止來一次兩次,次數多了,總能碰見她——看!”
她轉過身來,將手中漂亮的果子展示給嵇蒼。陽光下,果實的顏色越發鮮艷,將少女白皙纖長的手指襯得有如在發光。
嵇蒼神色緩和,也將自己采下來的藥果放入兜里。
“你先前說的話還作數嗎?”采藥進行到結尾的時候,玄露突然說道。
“什么?”
“你說可以借用你種的靈草煉藥。”玄露道。
嵇蒼頷首,“可以。”
于是,收完草藥的玄露愉快地將自己所需的那些挑選出來,帶到屋里讓人參精幫忙鍘碎,再親手將其制成自己想要的狀態。
一般來說,這種制法做出來的都是藥糊或是凝膏,但除了這些,玄露還包起了藥劑,甚至還用精華的藥汁搓成了藥丸。
嵇蒼就這么站在一邊,看著她的所有動作,在她停下來后還上前查看了一番,表情流露出一絲隱晦的復雜。
“這些藥,都是用于救急保命之用。”他語氣篤定。
看嵇蒼這么容易就分辨出藥效,玄露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欣然點頭。
嵇蒼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
他早已發現,早在一開始,少女開的藥方便是圍繞著治傷與保命之功用,除此之外還有一兩副解毒之用,但歸根結底,都是為了留人一命。
不是沒有預感到她的目的,可事關真相,他也不能妄自猜測。
于是,懷著揣測的心情,嵇蒼還是忍不住問:“這都是做什么用的?”
玄露看向嵇蒼,驚訝了一瞬,很是樂意地為他介紹了一番。
這般水平的醫修愿意詢問,她怎么能遮掩隱瞞,說不定還能讓他幫忙指點一二。
“這一種藥是止血用的,比平日用的金瘡藥更加強效,哪怕被猛獸利器洞穿也不為所懼。”
“這一種藥能保護心脈,只要心脈不受損傷,哪怕丹田氣海俱碎變成廢人,也能保人一命。”
“這一種……”
聽著玄露清脆的聲音,饒是嵇蒼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這些,全是不計后果,硬生生能將人性命從陰間拽回來的猛藥。于他而言,費這么大力氣保命,還不如給對方個痛快讓他轉世輪回去。
“這些藥,你是想給誰用?”嵇蒼看著面前的少女,“倘若我沒記錯,你本就掌握了很多治療的術法,加上強大的靈力,這世上恐怕沒有多少你治不了的傷。”
這些日子,他對少女也算是有所了解,從最初驚異于對方對藥物上的見解,到后來被對方隨手拈來的治愈術法震撼,除卻尚不足夠的經驗,他難以想象有什么能讓她一直擔心的。
玄露一頓,聲音比先前輕了許多,“這些……總會有人用到的。”
嵇蒼抬眸,“是為了你認識的那人?”
半晌,玄露點了點頭。
嵇蒼深深吸了口氣,再一次想到自己只見過一次的少年,鮮血淋漓,狼狽不堪,還中了劇毒。
但以他近千年來的醫人經驗,隨便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假的。
并不是說傷口或者毒是偽造,而是……
那少年,分明沒有被這傷影響分毫,也只有她深信不疑,還費盡心思為他尋t找辦法。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面前的玄露抬起頭來,微微歪頭,像是在詢問他要說什么。
嵇蒼難以言喻地看著她,“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