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利亞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崩裂了一塊。
在他的老家,那群煉金術師已經做出了能飛上天的工具,偶爾會有新手不小心飛錯地方,掉到魔族的地盤。除此之外,也有巫師會故意亂飛過來,騙新生的魔族出去。
對他來說,人類能飛這件事并不算稀奇。
但來了這個世界這么久,目之所及,除了破銅爛鐵、破墻碎瓦,阿米利亞所見過最有技術含量的東西,還是余枝家里的熱水器。
廢棄區的人大多步行,少數會有別的代步工具,雙輪車三輪車四輪車,即便如此,他們也只是在地面上行進,沒有一個會忽然跑到天空上。
人類不是天生會飛的生物,他們必須借助工具。
光看周圍的殘破程度與生活水平,阿米利亞理所當然認為這里的人還沒有到達能夠飛上天的程度,因此完全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看見這里的人極其隨意地飛馳在天空之上。
這世界的飛行器是這么常見的東西?
“為什么……他們會有飛行器?”他咽下震驚,壓低聲音,小聲問。
郁衡瞥了他一眼,眉心微蹙,“廢棄區外要買飛行器并不難,你……”
大概是想問他為什么不知道,這話阿米利亞已經從余枝那里聽了太多次,用腳指頭想都猜得到對方要說什么。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知道啊。
可是他來這個世界連一個月都不到,連活下來都勉強,更別說有空探聽除廢棄區之外的情報了。
小魅魔正準備裝作沒聽見,以避開回答,郁衡卻先一步收了聲,還把食指抵上唇邊,示意他噤聲。
不用暗示,阿米利亞也不打算再說話了。
原本盤旋在頭頂的嗡鳴聲越來越大,刺得耳朵發麻,顯然那兩人的飛行器在朝他們逼近,縮短了距離。
阿米利亞微微瞇了眼睛,往后與郁衡貼近了些,盡可能將全身都藏在棚頂下。
郁衡僵了一下,一手按住阿米利亞的肩膀,像是想推開,又遲遲沒有動彈。
現在實在不是起內訌鬧別扭的時候。
從上方刮來的風吹起灰塵碎石,吹得棚頂發出嘩嘩響動,好像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住,連棚帶頂整個被刮走。
萬一這破舊的棚頂真被刮走,他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要么逃走,要么戰斗。
盡管彼此都對這種距離有些不適,阿米利亞和郁衡也不得不忍耐著擠在一起,屏氣凝神,仔細注意外界的動向與頭頂的棚頂。
或許是足夠堅固,或許是運氣不錯,三分鐘后,棚頂依舊發出響動,卻沒有飛走。
從剛剛開始,嗡鳴聲的大小就沒了變化,阿米利亞心臟突突直跳,完全沒有辦法放松。
聲音大小沒有變化,代表距離沒有變動,等等,沒有變動?
不再縮短的距離,靜觀其變的態度,就好像,就好像——已經發現獵物所在,不必四處尋找!
對方已經端起獵槍,開始了狩獵!
“不對!”阿米利亞一把推開郁衡。
幾乎在同時,郁衡也對他伸出手,像是要拽住他,又像是要推開他,只有話語清晰異常,“跑!往區長家!”
搖搖欲墜的棚頂轟然塌陷,灼熱的火焰直撲而來,將兩人原先站著的地方燒得焦黑。
我知道!
阿米利亞摔倒在地,一咬牙,顧不上手掌的擦傷,也顧不上郁衡打算做什么,爬起來辨認了方向就埋頭狂奔。
風摻雜若有若無的嗡鳴聲落在后方,潮濕的水汽愈發濃烈,呼吸間便涌入鼻腔,刺得頭腦發冷。
阿米利亞在這冰冷中,甚至生出種果然如此的平靜。
來這個世界后,他沒有好運過幾次,已經做好迎接更壞結果的準備。
郁衡的出現,雖然幫他警醒追殺者,但也讓他失去了使用天賦魔法的可能。
催眠、幻覺、魅惑,哪一個都不是能輕易暴露人前的東西。而除去天賦魔法,再除去極其耗費魔力的暗系魔法,他頂多用一點毫無攻擊力的小魔法,比如清潔什么的。
就算能起到拖延作用,小魔法也不是天賦魔法那樣一眨眼就能實施出來的東西。
鎖定目標和確定施法效果所需的時間,都足夠那兩個黑斗篷把他抓走兩次了……他要是個黑巫師,就能無視空間時間對象任意使用小魔法。
偏偏他只是不擅長魔法的魅魔,除了天賦魔法,其他魔法都需要準備時間,有些甚至需要咒語。
與其浪費時間,不如先努力跑到區長家附近,借助那些護衛的力量幫他攔住敵人。實在不行再用天賦魔法,也不白費魔力。
前提是——他不能被抓住。
之前對區長家附近的調查派上了用場,阿米利亞拽著衣領蓋住下半張臉,一路奔跑攀爬,像是條靈活的鯰魚,滑不溜手地游走在各處巷道暗門之間,不斷縮短與區長家的距離。
這些特意挑選的道路之間距離狹小,房屋密集,擠擠挨挨,留下的空隙并不適合飛行器穿梭,能阻擋一會追殺者的腳步。
但正如之前所見,區長家所處的區域是專門清空過的,周圍沒有可供隱藏身形的其他建筑,只有坦坦蕩蕩的大路圍繞著唯一的別墅。
他必須得從這些保護自己的角落里出來,跑上大路,才能到達區長家。
一旦出來,大路上飛行器就暢通無阻,抓住他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阿米利亞臨近出口時頓了頓,深吸口氣,決定一鼓作氣跑過去,反正只要速度夠快,他不一定會被抓住,更何況那兩人現在應該被拖住了,他還有機會。
風聲呼呼作響,他跑出好幾米忽然意識到……等等,不太對,上方的風聲太快了!
冒出這個想法的下一秒,一張黑色大網從天而降,兜頭兜臉將他罩住。
阿米利亞掙扎著要拽開,這張網卻已經自動黏合,牢牢把他裹在了里面,還帶著重量,直直把人往下壓,像是吃下獵物的豬籠草,不留縫隙,不肯放開。
他甩、扒、拽……能擰斷鐵欄桿的力氣像是打在柔和的水里,怎么都弄不開、撕不斷,還被絆倒在地。
好吧,出不去了。
滾了好幾圈都沒能把網掙開,反而被自動收縮的網捆得動彈不得,小魅魔氣喘吁吁、灰頭土臉躺在地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選擇放棄掙扎。
抓住他的是張網,總比是人好。要是人來了,恐怕他連思考猶豫的時間都沒有。
而且他掙扎半天都沒人來,也沒被帶走,說明這網是自動追蹤的道具一類,單純束縛行動用的。類似的東西那群煉金術師也做過,沒什么好奇怪的。
現在的平安無事,多半是郁衡出力,作為分散注意力的誘餌起作用了。
可郁衡又能支撐到什么時候……不,他又愿意拖延到什么時候?
總會有最后時刻的。
頭頂波浪狀的云層聚集得更密,泛出近乎黑色的灰調,翻滾著壓在房屋之上,半個天空都像是在下墜。
第一滴雨打濕睫毛,第二滴是臉頰,第三滴是手指……細細密密的水珠從濃稠的灰中傾瀉下來,侵吞這片同樣灰暗的土地。
阿米利亞緩慢閉眼,忽然想起這里的人說,最好不要淋雨。
可已經淋雨的人,大概也不用在意了。
淅淅瀝瀝的水流滑過墻壁、窗臺、門框、臺階,一層層往下漫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白發少年,染濕他的頭發與皮膚,染濕他鼠灰色的衣衫與黑色的褲子,便順著地勢鉆入一旁的下水口。
不變的雨聲放緩了時間,難言的靜謐心境中,踩碎水花的輕微動靜都異常響亮。
啪嗒、啪嗒。
宛如應和跳動的心臟,一步一步,水流因前進的方向改變,奏出不和諧的波動。
直到這波動觸及指尖,阿米利亞才睜開眼,微微轉動眼珠,從網的縫隙中看向那位不合時宜出現的來客。
大概一米八五的身高,不瘦削也不魁梧。沒有打傘,一身漆黑的斗篷,將樣貌掩藏了個干凈,看不出男女,只露出雙長筒靴。身上的情緒與廢棄區的人一樣負面居多,煩躁與不耐的部分占據主流。
大概是擺脫了郁衡的糾纏,先一步來這里殺死他的追殺者之一。
沒有外露武器,也沒有使用能力,是打算將能量波動控制到最小的程度,靠近后再動手,不驚動別人地殺死他嗎?
他可真受歡迎。
某種意義上,這樣受歡迎的程度,才是魅魔該有的待遇吧。
小魅魔不太明顯地勾了勾唇角,任憑對方靠近,直到距離縮到一步之遙,才開了口,“你要用什么方法殺我?”
他被困在黑色網籠之中,仰著一張秀美蒼白、稍顯稚氣的臉,頭發濕噠噠膩在頸邊,聲音都似乎因其主人淋雨而微啞,話語卻依舊清晰傳遞到了來者的耳中。
黑斗篷人頓了下,竟第一次對他的話做出了反應,“你想說什么。”
與這黑漆漆不愿見人的打扮不同,那音色低沉悅耳,語調微緩,聽著年紀不大,卻隱約有種貴族式的拿腔拿調,像是緩緩涌動的杯中紅酒。
阿米利亞對這聲音無動于衷,也無所謂這無意義的反問,繼續說,“今天下雨,如果你要殺我,最好拿刀子在我身上割開幾個深口子,這樣血會順著雨水流逝,安靜又方便,流盡的時候,我成了一具尸體,你的目的就達成了。”
這回黑斗篷人沒說話,徑直走到他身邊,從腰間掏出了一把刀。
那刀約六十五公分,刀柄漆黑,刀刃微彎,刀鞘銀白,紋路泛金。
肩膀一動,刀刃出鞘。
灰暗的天光也掩不住刀刃上的赤紅鋒芒,毫無疑問,這一定是把好刀。
也是把極其適合殺人的刀。
阿米利亞看得分明,像是忽然起了興趣,問道,“你是誰?”
對方略一停頓,默不作聲,揮刀斬落。
刀光劃開水滴,在細雨中發亮。
阿米利亞一動不動,避也不避,像是任憑宰割的羔羊,直面其勢,只在刀光刺目的一瞬微微垂了眼。
疼痛感沒有到來,束縛四周的黑色大網驟然一松。
“你不害怕?”那人終于開口。
阿米利亞沒有正面回答,只說:“直到拿起刀的那一刻,你都沒有殺意。”
拿著武器沒有殺意的人,不可能殺死他。
趁著對方尚且難以反應,他毫不遲疑,從網里掙脫而出,徑直撲向了前方。
對方果然沒有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匆匆收起長刀,就要往后退去。
阿米利亞卻在這時說:“你知道□□交換嗎?”
對方一瞬的遲疑與震驚,讓他抓住破綻,抱住了一只胳膊。
濕漉漉斗篷下的胳膊沒有沾到太多水,比他冰冷手指的溫度高出許多,便顯得暖和了。
“你想做什么?”被抓住的人語氣沉了下來。
小魅魔淋了雨,受了凍,面容有些蒼白,嘴唇也粉白,黑眼睛水潤潤的,頭發和睫毛濕成一撮一撮,像是只又倒霉又可憐的小白狗,好不容易從抓捕的黑網中逃出,只能垂著濕乎乎的尾巴,向路過的人類發出嗚嗚咽咽的請求,“這場雨下太久,我有些餓了,我想吃點東西。”
大概因這副樣子與話語,這人語氣緩了些,“我現在身上沒有食物。現在,松手,或者你想什么也得不到。”
許下承諾,恩威并施,卻沒有直接掙開他。
阿米利亞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某種顧忌,他沒有放手,也沒有答應,牛頭不對馬嘴似的又說:“你身上有血腥味,你受了傷。”
黑斗篷人身形一頓,情緒變差不少,手臂晃了晃,像是打算甩開他,“松開。”
阿米利亞無視他的變化,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還微微低頭,輕輕蹭了蹭血腥氣最重的右臂上側。
即使有層層雨水掩蓋,他依舊第一時間聞到了源頭。
被抓住的人身體又僵硬兩分,像是不太適應這樣的接觸。
小魅魔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無人看見的眼底起泛紅芒。
偽裝成小白狗的兇獸頭抵在人類溫熱的胳膊上,語調平靜,“你知道嗎,血液——也是□□的一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