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2章 金逢春與連翹
◎羊城港.金逢春留下來的人◎
“可真是熱鬧, 這么大的船隊,沿岸補給就是問題……南洋還好,我們的港口都是習慣了的,出了南洋怎么辦, 做了預案沒有?”
汽笛聲又響起來了, 船員在每艘船上進進出出, 隔遠了看就像是一只只勤快爬動的螞蟻, 鉆上爬下,哪里都有人, 哪怕是密密麻麻的風帆繩網中,也能看到靈活如猿猴一般, 來回擺蕩的水手。
在碼頭上, 更不用說, 熱鬧非凡, 力工們搬運著大箱補給, 推著車陸續走上搭板, 龍門吊在更遠處,伴隨著各種各樣的噪聲——蒸汽馬達發動起來的怪響,猶如怪獸在咆哮呻吟,混合著黑煙, 讓碼頭這里臟兮兮的, 到處都是煤灰。
但也正因為它的存在, 大大提高了碼頭裝卸貨的效率。力工只是做些輔助工作, 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幫把手, 同時送些易碎品。除此之外, 凡是重貨, 幾乎都給這種新動力龍門吊來搬運。
“這種龍門吊, 徹底投入應用才不過是兩年的光景,預計在五年內能在江南沿海鋪開,十五年內,如果沒有更新更好的產品來更新換代,將會成為我們買活軍港口的主流機械。尤其對于吞吐礦產的港口來說,它的投入是非常必要的。”
金逢春微微點了點頭,她的眼神隨著連翹的介紹,從船只轉向了遠處那高高的龍門吊方向,“連部長心懷天下,對于工業方面的進步,還是這么關注。”
“這畢竟是我手上的項目,那之后顛沛流離,又換了兩個家,其實別的事情,記憶都有點模糊了,但現在看到機器,一下就想到當時看到的設計圖了。”
能親眼看到設計圖化為實物,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感受,金逢春點了點頭,打趣道,“還是喜歡做工業?也對,做工業省心啊,可惜嘍,如今困于北方,再要看到這樣的大機械落地,可就不容易了。”
“等北方地震帶勘探完成,選址建廠,還能再來一遍——不過那也至少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眼下么……局勢還不好說。”
都已經不再是小女孩的年紀了,就是年輕時候,兩人也不是動手打鬧的關系,雖然金逢春是在打趣,但連翹回答得也心平氣和,甚至有點訴苦的味道,“局勢不平穩,生產也不好開展……還得看后續發展的態勢如何。”
她的新職位,又是一個特設新增,位高權重的崗位,是‘促進融合委員會’的會長。和連翹的上一個職位,救災部部長一樣,都是在某個時期非常重要的特定領域。
如今,北方的救災工作漸趨平穩,每年的災情發生之后,救災工作運轉得已很順利,由于居民驟減的關系,工作量也下來了不少,富裕的人手逐漸就轉崗去其余位置了。
連翹也從救災部部長,轉任融合委員會會長。將要離開工作了十幾年的羊城港,再次動身去北方巡視——救災部部長肯定是在羊城港,可委員會的會長,辦公地點就不好說了,起碼先來個為期半年的實地調研,把北地各區域的情況吃透,才能拿出實實在在的計劃來。今日,連翹是來給使團送行,過幾天她自己也要出門北上。這一去要何日才能返回,那可就不好說了。
“后續發展,這么說,你覺得北方日后還有什么變數?”
聽話聽音,金逢春從她的語氣就能聽出,連翹是真的對于北方的前景還有一些不能確定的地方,她不免也好奇了起來——不是說北方如今就不存在問題了,只是在金逢春、連翹這個級別上,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能算是變數,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沒有太多值得憂慮的地方。
只有諸如氣候驟然間大范圍的異變,又或者是瘟疫流行、大地動、強國入侵……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才會讓人動情緒,因為這會立刻引燃她們的焦慮:怕的不是困難,而是沒有預案。
眼下的北方,問題當然還有,但解決渠道也在發揮作用,吃不上飯的人有地方可以去,那就不會出現什么大問題。在金逢春來看,連翹要面對的,其實主要是北方殘存敏朝官僚的融入和反撲問題,這是去和人斗心眼子了,或許,她還需要田任丘這些敏朝老人的幫忙。
而這種融入工作,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好,其實主要還是看六姐的判斷。因為它的后果不在眼下,而在將來,所以,它不但考驗主事者的能力,還要考驗她的能力和動機。六姐沒有把這項工作,交給那些還在下位,需要功勞晉身的中層,而是讓已經升無可升的連翹來干,也是看透了這一點,更說明她對于融合方案必然是抱了很大的希望,要求也很高。
又是一個大難題,連翹如果做得好,估計還能再升個半級……不過,也無所謂了,到她們這個級別,再往上沒地方去,也不存在往下的余地,要么就一直干,要么賦閑養老,如果能承受得住失去權力,從巔峰跌落的失意,生活質量其實反而是提升的。
金逢春也認識的彬山、臨城舊人里,也有不少因為種種原因退居二線,偶爾前去拜訪時,她其實反而還羨慕這些人的悠閑呢。對于這些留下來的人來說,位置越高,心思其實反而越純粹,就是單純想要把事情做好而已。別的什么都不缺了,也就只留下了這最原始的動力。
當然,這也是因為現在還在早期階段——要做的事情太多,缺人的地方也太多,至少在最上層,權力斗爭并不算太激烈,不存在什么拉幫結派的現象,大家核心的焦慮并不是自己的位置和權力被人搶走,而是再這樣能者多勞下去,他們恐怕活不了多長。
頂上的統治者,是誰也取代不了的人,疆域則還在不斷的擴大,在這種不斷擴張的權力面前,矛盾就緩和太多了。不論是金逢春、連翹這樣關系本就比較親密的舊相識,還是后續陸續嶄露頭角的新一代吏目,彼此間的沖突都不算激烈。
現在更是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機制——哪怕是在吏目崗位上舉止不謹,被淘汰下來的,還能有第二次機會,那就是被發配去遠外之地,以待罪百姓之身重新開始,在那些還沒有太多規矩的地方,若是足夠努力,也未嘗沒有再出頭的機會。畢竟,那些地方的確也缺人,而且周圍也往往危機四伏,那邊的主官是不那么挑剔的。
真要不行,受過懲戒,還能東山再起。對于下手的人,這也是個警戒——大家都讀過《紅樓夢》,知道那賈雨村和門子的恩怨典故,這要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就得把事情做得干凈利索,合乎規矩。如此以來,政治斗爭也顯得溫情脈脈了,至少沒有敏朝彼此互下黑手的狠辣。
而到了金逢春和連翹這一步,就更沒有什么了,那都是直接對六姐匯報工作的人,就算偶然有摩擦,那也是因為公事,下了班臉一抹,照舊笑嘻嘻地拉家常,雖然相交如水,但時而又可以交心,彼此存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有些心里話,對將來不那么樂觀的判斷,可以放心地向對方傾吐。
今日也是一般,面對金逢春的詢問,連翹沒有吭氣,而是默不作聲地沖著碼頭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金逢春就會意了,“歐羅巴?”
她詫異地提高了調門,“他們怎么能影響到你的工作?你是說——黃貝勒——”
“因為大陸是相連的啊,地理天才。”
在她說話的間隙,連翹忍不住諷刺了這么一句,這也讓金逢春有點尷尬,有那么一會兒,她的確忽略了歐羅巴和華夏之間的陸上通道,總覺得往西是大片大片的絕地荒原。除了軍隊和商隊之外,別人很難通行。而考量到兩地之間漫長遙遠的海路,她也和很多人一樣,總覺得歐羅巴的政治變化,和買地關系的確不大。兩地的大范圍交流在此刻還是非常困難。
“還當你是擔心黃貝勒他們兵潰之后,逃回內附,需要安置呢……”
她這么嘀咕了一句,就算是為自己解圍了,因為這畢竟也是一種可能。連翹搖了搖頭,“那些人口不多,不會造成太大的社會問題。”
但黃貝勒他們若是成功了,會不會有大量人口順著他們走過的通道來到華夏北方,這就又不好說了。羅剎人不就是被氣候也逼著往東發展了么?金逢春在心底嫻熟地回憶著歐羅巴的農業前景和容災能力,這可是她的老本行,現在她對于一片地區的了解總是從這里開始的。當然歐羅巴也會受到氣候的影響,他們雖然毗鄰海洋但緯度更高,如果說失去了遷移往低緯度地區進行農業開發的機會,那么……
“世界總是彼此聯系的。”
最終,她不愿再想下去了,因為那將牽扯到一些負面的遠景預測,比如說,農業部或許要面臨的歐羅巴農業設計和科普工作——可能承諾是別的部門做的,但培訓田師傅卻永遠是農業部的活。
說實話,金逢春對這種到處被當槍使的地位已經很厭倦了,只是暫時還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這畢竟是六姐的指示。她只能苦中作樂地想:沒準到時候她也被調走了,就不在農業部干了……經過這些年也該挪挪窩了吧……
最后,她只能輕輕地吐出了這樣看似詩意的感想,“本以為今天我們是來看別人的熱鬧,畢竟,歐羅巴的事情,對我們華夏本土沒有什么影響。沒想到,世界是緊密聯系的,我們也是熱鬧的一部分。”
的確,在很多人看來,買地現在要分成幾個部分——華夏、華夏近土、華夏遠土。南洋就是典型的華夏近土,而黃金地、袋鼠地以及香美城等地,就是自然是遠土了。很多人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歐羅巴的興衰,其實只有歐羅巴自己的百姓在乎,對于買地,影響不會太大。有他們沒他們,日子還不是一樣過?
尤其是漢人,對于這些事情更加漠不關心,說到遠地,第一個黃金地,第二個袋鼠地,至于歐羅巴?哪旮旯的人,也就是帶了一些洋番學者回來,讓他們對該地的文化,還心存敬重,不視為蠻荒之地罷了!
在漢人的吏目來看,此次出使,也不過就是數百漢人而已,過去的目的也是為了談判,以這般數目,要對當地的政治有什么大的影響也難,故而也是看個稀奇而已。但實際上,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論是黃貝勒還是德札爾格,雖然身處萬里之外,聲名亦不顯達于當世,但實際上,他們的存在,對買地的將來似乎也有相當的影響。
而一旦以這樣的心思來看待眼前的景象,似乎驟然間又是另一種光景了,那一張張面孔,都變得生動起來,從工作中的各色百姓,變成了擁有自己心思的,一張張活躍而復雜的面孔,金逢春便擁有了看穿他們想法的意愿,所有的信息對她都有了意義。
她注視著那個和她們擦肩而過,登上船只的知識教女祭司,注視著她那蒼白而有些勉強的笑容,“她在害怕,害怕且有些迷茫,她看不到前路——真奇怪,張堅信怎么會選擇了她?”
“或許是因為知識教也在不斷的擴張,而張堅信已經無法掌握全部,這一次他可以選擇的人選也很有限,而他也做好了迎接失敗的準備。”
連翹對于歐羅巴要比金逢春更關注得多,她的話顯得意味深長,似乎已經掌握了一些金逢春不知道的,使團內部和歐羅巴呼應的勢力與訴求,讓金逢春更加有些吃驚。一時間她甚至有點目不暇接,好像需要注意的東西太多,而她的時間卻很有限,她左顧右盼著,辨認著若干面孔:“那些外番……哦,我看到了,笛卡爾、費馬爾……理所當然他們一定會來送行,這倒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是嗎?”
或許,這些洋番也感受到了這次出行的非凡意義,以及其蘊含的若干可能?這是買地第一次派出如此規模的使團,前去一個遙遠的大洲,無疑這又是跨越歷史的一步。理所當然有太多人躬逢其盛,金逢春的視線逡巡著,不斷地識別出高官名士,此時此刻,他們都是如此的不顯眼,有些人甚至為了躲開蒸汽機的濃煙而戴上了口罩,在熙熙攘攘的港口,他們三五成群幾乎都在不斷地說話,似乎也都在等待著什么。
“啊……沈曼君,她也來了——那是一幫年輕的女孩子,她們聚在那里給誰送行呢?哦,那不是陸元帥的侍衛兵嗎,原來她也快到了?奇怪,錢工程師也在這里,出海的船隊有什么她們船廠的作品嗎?”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有些人是能辨認出來的,有些人則只是覺得面熟,這些種種面孔上的喜怒哀樂,似乎交錯成了一張欲.望、野心和理想的大網,將引領著使團前往一個金逢春未曾在意和設想過的方向,此刻,她在意了,卻也更覺得迷惑,對于這些面孔她感到一陣陣的陌生,似乎也因此喪失了看穿人心的能力。金逢春先是惶惑地想:“難道我老了?我的頭腦,似乎已經不如當年了!”
隨后,依賴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六姐在就好了,六姐是一定能看明白的,什么能逃得過她的眼睛——”
剛這樣想,視野中便突然掠過了熟悉的身影,那是儀仗隊的班長孟明——金逢春的肩頭也微微一震,轉頭推了連翹一下。“六姐應該就快來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個發現孟明的人,說也奇怪,偌大的港口,居然能把一個小小的消息傳遞得如此之快,幾乎是瞬間,整個碼頭都猛地安靜了一下,無數人的亢奮心跳似乎都突破了胸膛:對他們很多人來說,這是第一個面見六姐的機會,他們自然期待著這一刻——六姐來親自為使團送行了!
【作者有話說】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明天的更新就是第一季的完結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