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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1章 民智未開

    “呼——終于是來了, 比預計中要晚了快一個月呢!”

    “是啊!可算是來了!這一來,城里的人心應該也就安定了吧!之前弗朗基商人,私下散布謠言的時候, 我看好多人嘴上不說,心里也是發慌的——這要是一年不來還好, 要是往后年年都不來,咱們這些人,可不就等于是被丟在這里了?”

    “那哪兒能呢!可別拿我們買地和敏朝比, 什么三寶太監舊事……眼下和從前能一樣嗎?”

    “行, 現在船都來了,那肯定是你說得對啊!你怎么說都行!”

    “哈哈, 你這老李也是——瞧把你給開心的, 都不和我來爭短長了, 這可不像你!”

    “行了吧你, 老褚, 見好就收, 都忙去吧, 得往庫房那里走一趟,估摸著這幾天庫房是有得好忙的。小烏木——和我一起去不?幫叔叔看看秤, 記記賬, 走不走?”

    香美城這里, 只有在農閑時候才會大范圍開班,平日里開的啟蒙班,教授的知識比較有限, 對謝烏木來說, 已經沒有去上學的意義了, 這個混小子每日里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便在城里鉆來鉆去,到處打下手、湊熱鬧。

    聽到要去庫房,謝烏木也是眼前一亮,當即朗聲答應下來:他自己一個人的話,是不允許出城去海邊玩水的,大家看了孩子去海邊,也都會阻止,主要是害怕他們被海浪卷走。

    再加上庫房也是香美城的一處重地,平時靠近的機會并不多,能去庫房走走,而且有為長輩記賬的機會,仿佛自己受到了長輩的信任,又長大了不少,他當然巴不得了!

    “李伯伯,這幾天為什么又有這么多人來賣棉花啊?”

    既然和大人一起,那就不能鉆林子了,這一大一小沿著土路走出城門,遠遠地就見到了庫房附近排著的長隊伍,大約有六七十人,在香美城這算是罕見的規模了,從這些人的衣著和背后的竹筐來看,就知道是香美城附近的棉農來了,而不是本地的居民。謝烏木也不免有幾分好奇,“眼看買地的船都要到了,都等了這么久,這時候才來賣,不覺得不劃算嗎?”

    “呵呵,你是說,扣貨不賣的那些人,為什么不再等等,是嗎?如果官船的價格不好,那就再等到弗朗基船返回的時候,用他們開的價格賣掉,沒有必要趕著在這個時候,賣給我們城里的官庫,是嗎?”

    “是呀。這才是最優的決策,不是嗎?”謝烏木一腳踢開了地上的土塊,“我爹娘對這事兒還有點憂心呢,我聽他們說起過,今年官庫收到的棉花比去年少了。”

    這里兩人談的,是香美城本地的一個特色政策:每年棉農在棉花彈成棉絮之后,便可以自行決策如何來支配自己的產品了。他們可以等到官船到來,以統一的評等價格,把棉花賣給官船之后,再拿著蓋章記賬的一張支票,去換取官船帶來的特有物資。

    當然,如果要鈔票的話,也是可以的,買地的鈔票,在非洲一樣能用,只是適用范圍比較狹窄而已,更多的時候還是比較原始的以物易物,或者用紡織品、藥品和食鹽白糖等生活必需品來進行計價,貨幣體系較為復雜。

    但是,由于船期不定,很多需要未必能等到這時候,很多人都有賒賬的需要,而且個人保存棉花,也比較不容易,因此香美城這些年來,逐漸發展出了一種特色的交易,那就是棉農可以隨時把棉花賣給官庫,用的是去年的價格——如果今年的價格高了,那是官庫賺,如果價格低了,那也是官庫賠。

    這樣,也有助于官庫提前來厘清今年棉花的產量,以及做好稱重分等的工作,等到船來了之后,官庫來把棉花換成生活必需品,這樣在一年間,棉農等人就可以拿著鈔票,慢慢地來買鹽買糖,買點鐵制農具什么的。

    官庫在這里,相當于起到了一個總供銷社的作用,也的確方便了不少棉農的生活,因此年年棉農都巴不得把棉花直接賣給官庫,頂多自己留下一點,等到官船來了,如果價比去年高,那就把這點賣掉,算是平衡一下利潤。

    如果價格比去年低的話,那么,他們就把留下來的棉花自己紡線織布染色,做點新衣服自己穿——對于本地的百姓來說,生活就在于吃穿住行,他們既吃得了苦,又花得起錢,儲蓄這個概念還顯得很生疏。新衣服對他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并不像是華夏百姓那樣,提倡勤儉持家,對于享受有深深的罪惡感,擁有一套新衣服的喜悅,有時候甚至勝過買入新農具,他們寧可不多賺錢,也要把衣服做好,到處穿著去炫耀。

    可想而知,香美城的百姓,絕大多數,手里是存不住錢的,他們一有收入就全部花掉,等到突發了什么情況,需要買藥買家具時,就有點抓瞎了,不過,也僅僅只是抓瞎而已,還不到被完全難倒的地步:生病了,買不起昂貴的東方藥,那就找村里的巫醫做個儀式,經他指點去采一些藥草,能治好就好,治不好,大家哭一頓,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就連生病都是如此了,別的更不用說,農具家具損壞了,沒錢修那就挺著,挺到有錢了再說。反正也餓不死人——就算收成被災荒給毀了,還可以調頭去采香蕉,怎么樣不算是活著呢?

    說實話,有很多本地人,都是過著這樣半定耕半采集的生活,這些人從香美城附近學去了一些種植技術,也得到了種子,但沒有毅力好好地往復種植,總是種下去就不愿管了,天生天養,出了果實來采集一些就行。

    可以說,香美城的建立,天然地就是在土番中篩選出一些人來:天生具備肯干活能力的,成了定耕農戶,壽命自然要提升不少,而那些更進一步,有能力延遲滿足,儲蓄起一些金錢的,經過這些年的發展,差不多都建起了很體面的房屋,不是成為村中的大戶、村長,就是已經擺脫了農耕生活,進城找到職司了。

    以謝烏木的年紀,當然還無法從一個棉花貿易中看到這么多東西來,也很難完全理解大人們的憂慮,他的腦子很靈活,可以把握到數學問題背后的規律,但對人性的了解還是相當的稚嫩。

    謝烏木既不能理解為何會有人在這個關頭和官庫做交易,又不理解長輩們在擔心什么,在他看來,弗朗機人給的價格既然這么高,其實反而應該鼓勵百姓們把棉花賣給他們——不賣白不賣,便宜是大家的,成本是弗朗機人的,給的也是買地的鈔票,為什么不做這個買賣呢?

    為什么要因為大家都把貨給官庫而高興?難道,是因為這樣,弗朗基商船的利潤就由官庫享受了,因此,父親和這些長輩們可支配的財富也就變多了?

    “如果弗朗機人僅僅是突然想發好心,給我們送錢花的話,那就好了。可世上又哪來這平白的好心呢?”

    他的李叔叔笑著嘆了口氣,對于第二個問題,也僅僅只是如此評價了一句而已,這話似乎解開了謝烏木的疑惑,卻又似乎讓他墜入了更大的疑惑里。反倒是第一個問題,李叔叔解答得很仔細,“為什么要在官船到來的時候,反而趕來賣棉花,因為官船來的時候,不光光是會買走棉花,更重要的,是能帶來各種各樣的貨物,這時候,市面上的貨總是最多,最便宜的,如果是你,你難道不想在這時候來買貨嗎?”

    “可是——”

    謝烏木拉長了聲音,把手指掐起來了,眼睛里冒著一個個的小問號,很顯然,已經被交通成本、倉儲成本給繞暈了:“確實,價錢如果都是一樣,早賣晚賣沒有區別,但是,自己儲存棉花的話,如果儲存不當,棉花淋濕發霉,有降等的危險——但多跑一趟進城賣棉花的話,這會兒還得再來……”

    “而且,早賣了棉花,早拿到錢,或許就早花光了,很難忍耐上幾個月,那么,這時候新貨來了,就沒有錢買,只能去借——可是,沖誰借呢?誰都有花錢的地方不是?借錢是很容易引起糾紛的,引起糾紛,就容易被處罰。”

    李叔叔笑著說,“這些人本來就沒想過,直接把棉花賣給官船——官船的人是未必會說土話的,他們的官話也說得不好,他們沒有勇氣去賣貨,生怕在評等上吃虧了,不如賣給官庫,都是多年來打交道的自己人……不要以為官船的水手有些黑人,就一定會說本地土話,你察覺不到這些棉農的顧慮,只是因為官話才是你的母語,你從來沒有感覺和遠航的船只溝通,有什么困難的地方。”

    的確,謝烏木是在羊城港出生的,五歲上才回的香美城,雖然從此后也融入了本地的生活,但直到這會兒,謝烏木才好像真正地‘看到’了香美城統轄范圍內,占據絕大多數的棉農的生活。漢話說得不算是太好,對遠航船員充滿了敬畏,也有些恐懼,寧可損失利潤,也依賴著本城的官員。

    怎么說呢,這些同族,和他在膚色長相上當然都是很接近的,但謝烏木又能感受到極大的不同,好像他們的思維轉不到一塊去,至少謝烏木很難理解他們——為什么一有錢就要全部花光,為什么不好好種田,好好學□□有些人被吸引來了之后,學了一點東西,然后又消失在叢林里……

    當然,香美城在擴張中,也遇到了不少部落,過著的生活至少還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努力地勞作,換取食物,儲存資源,修筑房屋……但同時,那種隱沒在叢林中的孤狼也并不缺少,就像是大象一樣,象群雖然過著集體生活,但總有些大象會離群索居,本地的土著也是如此。

    而謝烏木,以他的身份和教育、年齡所醞釀出的一種優越感驅使之下,很難不認為,定居者和游蕩者之間的差距,已經到了只有長相相似的地步,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生物居然都是人的身子,實在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他覺得,那些連勞動都學不會,也不愿意學習,只想著采香蕉裹腹的土著,思想實在是過于簡單,就如同猴子一般,更像是野獸,怎么能算是人呢?

    這就是個體之間的差異嗎?為什么羊城港那些地方,各膚色的人好像都一樣呢?謝烏木回憶起去年和父母回羊城港時所見到的畫面,他好像沒有見過一個不勤奮,不聰明的人。

    不論是什么人種、膚色和出身,都能輕而易舉地克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活成欲.望的奴隸,甚至連儲蓄都要利用這種時間差來強迫自己,或者說,利用懶惰來制衡胡亂的花銷——提早進城賣棉花,得到錢,會忍不住用掉,忍不了幾個月這么久,而延后到官船到來之前,就可以少跑城里一趟,這樣就省了事兒,還順便省了錢。

    好懶!好笨!好……好令人失望!

    謝烏木雖然年紀不大,但似乎已經有了些慘綠少年特有的憤世嫉俗,對于香美城,越來越有白眼以待的感覺了,他暗地里嘀咕了一句,“難怪大姐不愿意回來做女酋長……”

    “啊,你說啥?”

    李叔叔的確沒有聽清,謝烏木搖了搖頭,擺出笑來,道,“我說,難怪爹娘叔伯們都在擔心了——雖則我還不知道他們有什么謀劃,但李叔說得對,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他們必然是有所圖謀,還好,百姓們畏懼和外人打交道,響應的人不多。如果跨過了這個障礙,要讓這些百姓們明白,弗朗機人價格雖高,但卻不好和他們做生意,怕是指望不住!私下會有很多人偷偷地把棉花賣過去!”

    剛還懵懵懂懂呢,這會已經能分析出這些了,李叔也難免有幾分驚喜,點頭道,“好孩子,你雖年幼,但卻聰穎,是這個理兒,百姓們民智未開,還需要再做功夫那!”

    “李叔,你覺得這是民智未開嗎?”謝烏木有點驚訝,把眼睛瞪起來了,“這難道不是——”

    ‘天然不可造就’這幾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碼頭處的號角聲給打斷了,只見碼頭邊勞作著的工人們,突然間興奮了起來,和瞭望塔上互相揮手通信,又很快地拿出一個大銅鈴來猛搖,連倉庫那里排隊的人,都丟下了自己的籮筐,奔到沙灘這邊來看熱鬧,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天邊的小黑點:“船,船來了!”

    “官船到了!好快!”

    這下,香美城的節日便正式拉開帷幕了,如果不是城主攔著,篝火晚會當晚就要辦起來,如今只是在燈塔里燃起火焰,用玻璃鏡反光,為遠處的船只指引方向,等到第二日清早,吉非號巍峨的船艏,緩緩靠近棧橋時,謝黑檀和妻子德依娜手牽著手,滿是笑容地迎接著從長板上快步而下的客人們。

    “徐明月船長!章量水手長——還有親愛的爸爸!”

    德依娜帶著謝烏木,沖上前去擁抱了自己的父親,謝烏木高舉雙手,順從地讓外祖父把自己抱起來:“外祖父,你怎么從自己的王國過來做客了?”

    “怎么,不歡迎嗎?”外祖父——同時也是麻林地的國王德伊本,看似爽朗地笑著,但謝烏木卻發覺,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沉重,似乎不像是從前見面時那樣,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里。

    “當然歡迎了!”他迅速地說,展現出應有的待客之道,“外祖父,讓我帶你在城里城外到處看看——”

    小外孫孩子氣大發,立刻想要把國王拉走的行為,引發了一陣大笑,也讓場面更加歡騰起來,人們完全沉浸在了官船到岸的喜悅之中,每個人似乎都在笑,謝烏木當然也在笑——可在心底,他多少有一點兒朦朧的預感,外祖父突然的造訪,還有讓他介意的,那些弗朗機人突如其來的貿易邀約……

    這些重重因素,就像是月亮背后的層層烏云,讓謝烏木的心情也跟著沉重了起來:這一次,香美城的節日恐怕不會太過順心如意,他想,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

    第1202章 豆腐進入非洲

    “吃吧, 吃吧,這可是上好的豆腐啊,點出來嫩嫩的, 你看——晃一下碟子都哆嗦呢!點些魚露,醬油醋——小蔥往碗里一倒, 那滋味比吃肉還好呢!”

    “可我更愛吃肉啊——爹——”

    “哈哈哈,你這孩子,盡說實話, 你瞧, 你爹都被你給說尷尬了——來,拿去吃吧, 我和你換, 一碟豆腐換一只炸雞腿行不行?”

    歡天喜地, 立刻接受了交換的謝烏木, 在篝火邊也激起了一陣笑聲, 圍坐在上風處的這幫客人們, 也和主人們彼此謙讓起來了, “辛苦了,實在是有心啊, 黑檀, 沒想到今年來, 連豆腐都能吃上了!這可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落胃!”

    “是啊,哪怕在南洋,都少吃得到豆腐——天氣太熱, 這做出來沒多會就餿了, 離開江南以后, 再往南, 城鎮菜市場就少有賣豆腐的,倒是要在村里能吃上。沒想到,在非洲倒是吃到了鄉里的味道——還很正宗呢!”

    看得出來,香美城的這分心思,用對了地方,客人們都覺得很驚喜,當紗布掀開,熱騰騰的嫩豆腐出現在籠屜中時,他們簡直都要驚呼起來了,這一人一塊,分到了碟子里去之后,還有人拿自己的炸雞腿來換豆腐吃的。

    的確,仔細想想,要吃肉,以船隊的身份,別說在沿岸港口了,就是平時航行這也不困難,畢竟都是帶著罐頭的,還有新鮮的魚獲,但像是什么豆腐、糍粑、包子、燒賣之類,家鄉特有的鮮食,在異國他鄉想要籌措一頓是不容易的。

    后幾個還好,自己有面粉的話,肯折騰的話還能弄,什么韭菜雞蛋餡兒、海蠣子白菜餡兒,只是廚房麻煩罷了。唯獨這豆腐,是船上做不出來的——做豆腐要先做豆漿,那就非得有石磨才行,船上哪能專門為了想吃豆腐帶個磨?再說,到了海外,又去哪里找鹵水呢?

    去年,香美城也沒想起這茬,也是今年磨坊建起來之后,德依娜靈機一動,想出點豆腐來款待客人的主意,順便也讓香美城的土著們,見識了一下這種特異的吃食。今天做出來的豆腐,香美城來參加歡慶的百姓想要人人都分一塊,這是做不到的,主要是沒有這么多框子,真要一人一塊,那廚師得做幾天幾夜才行。

    不過,所有人都能分一杯加了糖的豆漿,而有資格上桌的百把人,一人碗里都分了一塊豆腐,差不多還有一些剩下來,誰想吃可以再去取——吉非號的船員可是老實不客氣,把蘸水往豆腐里一拌,蔥花一灑,一碗米飯倒下去,拿筷子攪和著,把豆腐攪碎了,一碗好吃不好看的豆花飯就算是做出來了。

    有些船員吃得急切起來,張開口,拿勺子往自己嘴里劃拉,一大口就是半碗,稀里呼嚕,沒怎么咀嚼好像就把飯給咽下去了,別的配菜根本不要,幾大口,一大碗飯就這樣不見了蹤影,他們這才滿意,拍著肚子慢慢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別的菜色——香美城雖然也是誠意滿滿,但條件就這個條件,其余菜色多數都是一些炸昆蟲、煮肉干、烤海魚等等大路貨,再有幾個塔吉鍋,就算是很難得了。

    本地百姓在飲食上,受到大食人的影響很深,因此他們的吃食對吉非號來說當然不算稀奇美味,可以這么說,進入大食之后,一路到東非,他們在港口吃的菜肴都差不多,這一點哪怕是到了西非和歐羅巴,也不會有太大的改善,這也就難怪一塊豆腐,激起了這么大的喜悅了,主人得意,客人歡欣,把一杯熱熱的甜豆漿喝完,幾個船員就起身拿了大碗,把余下的豆腐裝回吉非號去,給輪值的同僚品嘗。

    其中叫李中孚的博物學者,一邊幫忙,一邊還眉開眼笑地吟詩一首,“愁困逾兩月,香美逢舊食,軟玉白如雪,十德是豆脯,一食胸襟開,二食清風里——”

    這豆腐居然起到讓他胸襟大開,消解鄉愁的作用!可惜詩還沒做完呢,人已經走遠了,不然,這首詩說不得就要被寫到香美城剛張羅的鄉志里去,成為這一次盛會最好的見證。

    “這東西挺香……”

    “有一種濃郁的味道,但我喝了以后胃里有點不舒服。”

    “我很喜歡,甜滋滋的。”

    豆漿在城民間也激起了很好的回響,對于豆腐,第一次吃到的人也非常的好奇,除了謝烏木這樣,從小吃過豆腐的孩子,會把它拿去換肉之外,一般的吏目至少都是小心地品嘗了兩口,這才把它遞給近處的客人們。

    對這種從買地流傳過來的飲食,他們也是很好奇很激動的,吃在嘴里,認為又軟又嫩,哆嗦著,仔細品味還有一點點鮮味,但除此之外,似乎就全都是蘸水的味道了,既然客人愛吃——那就多吃些好了,他們也不是不能欣賞,但好像嘗嘗也就夠了,不像是客人們一樣,為這種味道異常著迷。

    “要是趕明兒還能做一版,放在海鮮湯里熬著吃,那就絕了!那味道,想想都沒治!”

    “啊——啥?能好吃嗎?我好像嘗過,也沒覺得咋地呀。”

    “那是你沒吃到好的,川蜀這幾年流行的麻婆豆腐,吃過沒有?沒有,是吧,那你就不能算是吃過豆腐,更別說在那高湯里熬出氣孔的老豆腐了,這生豆腐有生豆腐的美,小蔥拌豆腐,清清白白,這么大批人吃也只能如此而已了,要加工細作,你可就知道好了,這樣,小烏木,你和廚師說,讓他再做兩版豆腐賣給我們,我就給你做個煨豆腐讓你嘗嘗,如何?”

    去送豆腐回來的李中孚等人,似乎還沉浸在這份喜悅中,眉飛色舞地和懵懵懂懂捧著炸雞腿吃的謝烏木坐在那里吹牛,吏目和百姓們也都快活地戳著盤子里的美食談笑風生:炸雞腿、炸雞架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吃上的,但雞架上剔下來的雞柳肉,被片薄了之后,裹上玉米粉,放到油鍋里去炸,吃起來也非常的香。

    今晚,食物雖然不是免費的,但也很便宜,大多數人都能買得起,哪怕真吃不起雞柳肉,也可以用一斤棉絮去換一大盤炸土豆吃,今天香美城很罕見地開了油鍋來炸東西,這在平時是絕沒有的事情,因為本地的棕櫚樹不是油棕,新的樹苗才種下去沒多久,還不到收成的時候。

    因此,棕櫚油是難得的舶來品,就算是城主府也不富裕,每年的新年、開海節(也就是官船到達的日子)——這些廖廖幾個節日,會作為福利售賣便宜的炸物,而對土著來說,一年能吃到一次這樣的美食,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幸福了,他們中絕大多數人之前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炸’,對住在野外的土著來說,油脂就不可能豐富到淹沒食物的程度。因為這東西很難獲得,但用處卻很多,用來吃反而是次要的,最重要都的是它可以提供照明。

    天色還沒有全黑,晚星爬上了深藍色的天空,歡樂的笑聲在海灘上,篝火前此起彼伏,不知道是誰敲起了鼓點,還有一幫人跟著用吶喊來打節奏,大家開始輪流跳舞了,雖然還來不及談生意,但香美城無疑已經完全沉浸在了歡慶的氣氛之中。

    曾經那些無言的憂慮,完全被拋到了腳后跟——身在海外,在買活軍勢力的前沿,而且是被漢人拋棄過一次的地方,又不像黃金地等,受到買地的明確重視,大家面上不說,心底多少總有點擔驚受怕。尤其是弗朗基人的異樣,更是讓城里消息靈通、腦子靈活的大家,興起了一些不好的聯想。

    可現在,雖然明知道有事——德伊本老城主的造訪,其實已經基本是坐實了大家的猜測了,但也因為吉非號的抵達,大家的精神依舊振奮,喜悅沒有絲毫的減退,好像只要吉非號在這里,就意味著他們和本土的紐帶沒有斷裂,還依舊處于六姐的蔭庇之中,吉非號的到來,仿佛證明了買地對他們的掛念——六姐保佑,這樣的話,有什么樣的困難他們也有信心去面對。

    “既然大家這么喜歡吃豆腐,那明天就再做幾版——現在,我們也不缺豆子了。這東西可以榨油,吃法又多,我想今天的宴席過后,看到祖國的船員智者們,都這么對豆腐著迷,大家對豆腐的興趣也會更強烈的。趁著這段時間,我們把種豆子的好處再說說,這大豆的種植面積,在各村可就擴展開啦——到了明年,我們也可以把黃豆賣回老家去了,多多少少,這也是豐富了我們香美城的商品種類。”

    當然,這也意味著大家在報告中都有政績可以寫了,聽到這里,徐明月也很高興,“不錯,不錯,這是好事,現在本土的確缺豆子,北方減產,影響是太大了,這些副食品,大家都顧不上種。全都在卯足了勁兒要解決口糧問題。”

    這就可見增加領土的好處了,香美城這里,如果耕地開墾出來,人口繁衍越來越多,哪怕口糧長途海運很不劃算,但運送干貨仍可緩解一部分本土的副食品荒。徐明月讓謝黑檀現在就把今年的商品表給她,送回船上去讓大副定價,這樣明天就可以立刻開始貿易。

    這句話一出,香美城這里的情緒明顯就更高了:船來了是高興,船開始做生意那才是狂喜,這就意味著一整年的辛勤勞作到了收獲的時候,新鮮的商品將源源不絕地從船上運下,成為大家的財富。徐船長這么爽快,讓人對她也就更有好感了。

    同時,更是急不可耐地等待著明天估價表的出爐——這張表將是本次貿易的參考價格表,對雙方貨物都列出價格,作為大宗供貨商,謝黑檀也可以和徐明月討價還價,但余地不是很大,而他們商議出的最后價格,就會是這一次交易季的最終價格,如果百姓對這個價格不滿意的話,那就只能把棉花帶回家去——當然,現在也多了一個選項,那就是留下來,等一等或許會返回的弗朗機人。

    雖然在開價前討論此事,似乎是有點兒抬價的味道,但謝黑檀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非得提前說明不可,否則,如果兩邊開價出入太大,恐怕會引起不測的反應,正好話頭趕到了這里,他也就引著徐明月道,“船長,我有事要稟告——我們回城里談?”

    “是弗朗機人亂開價的事情吧?”

    徐明月并不吃驚,謝黑檀就知道大概麻林地也有此事了,他和岳父交換了一下眼神,見德伊本微微點頭,心下也有底了。點了點頭還沒說話,徐明月便起身笑道,“正好,我這里也有個小問題,要預先告訴你——別緊張,都不是大困難,咱們一起想法子解決嘛!有六姐做靠山,難道咱們還能吃虧了不成?”

    對謝黑檀這樣的人來說,六姐的意義已經不僅僅是恩人了,的的確確就是近乎于無所不能的救世主,盡管他理智上也知道,遠在非洲,要得到六姐的庇護很難,但這并不妨礙他因為徐明月的話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船長說得對!倒不信了,區區弗朗機人那么些船,難道還能在我們買地的庭院里,玩弄什么鬼魅伎倆,作出什么妖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倘若他們對六姐存了歹意,此番,定要叫他們有來無回!——走,我們城里聊!”

    第1203章 一張白紙,三根畫筆

    “果然,麻林地那里,也得到了弗朗基商人的邀約啊這下就完全說得通了,我們吉非號在果阿所受到的阻礙——如果那位阿方索總督沒有陽奉陰違,和歐羅巴總部對著干的話,這些就全都能連起來了。”

    香美城的節慶,往往人們會走出城墻,到海邊來舉辦篝火晚會,理由是很顯然的,那就是城市規模很小,而且城中的建筑簡陋。

    經過二十幾年,幾代人的經營,香美城擁有四面完整的城墻,以及一個船只修理廠、一個棉花儲藏庫,就是這樣的建筑規模,在東非沿岸的港口其實已經算是很夠看的了,也是因為把精力都放在建立公區上,香美城的城主府,甚至還不如敏朝大戶人家的幾重院子,就是一個簡單的小四合院,距離香美城管理辦公室——也就是香美城衙門所在很近,大概就是兩分鐘的路程。

    要說有什么特別的,那就是它是香美城難得的磚房,除此之外,別無值得一提之事,甚至連電燈都沒有——主要是燈泡太容易壞了,尤其是經過長途運輸之后,損耗率甚至能達到驚人的九成,除了身毒的王公貴族,以及大食、君士坦丁堡的哈里發之外,一旦離開了南洋,幾乎沒有人能用得起電燈。

    就是哈里發他們,在電燈交易上也顯得斤斤計較,不像是從前,對于損壞的貨物一丟了之,他們常年攢了壞掉的燈泡,要求以較優惠的價格將它們返廠維修去換燈絲呢。

    好在煤油在買地是便宜的,而且,因為航運發展的關系,把桶油送到非洲來的花費,沒有想像得那么高昂,要不然,現在的香美城,晚上除了火把之外,連蠟燭都不會有太多的,起碼,是不會作為一種常用的照明方式,在百姓中間鋪開。

    如今,香美城的百姓晚上能用官船每年帶來的新式蠟燭,城主府這里也可以同時用兩盞油燈照明,謝黑檀、德依娜和德伊本、徐明月、章量、老褚、老李,七個人分別聚在兩盞煤油燈前——大家舍不得用地圖,怕被煤煙熏黑了,便干脆找來白紙,徐明月運用自己的記性,把這一帶的海岸線簡單地勾勒了出來,說到這里就點到那里,加上標注,介紹著弗朗機人的謀劃。

    而謝黑檀等人,也很快就都恍然大悟了,因為弗朗機人的計劃算不上很復雜——在這樣的國際大事上,其實容不下太多陰謀,或許一城一國的政治,可以通過暗殺、陰謀來操縱事態走向,但要說弗朗機人有能力操辦橫跨東非、南亞和南洋、東亞的十數暗殺的話,那就有點太看得起他們了。實際上,就連眼下這最簡單的陽謀,這不就有人事前來給買活軍露底,因此并沒有能成功嗎?

    “只要阻礙了祖國和我們東非海岸線之間的交流,不用太多,光是一兩年時間,就足夠給出慷慨價錢的弗朗基商船,提高它們在本地百姓中的地位了。”

    說穿了,其實就是這么一句話而已,謝黑檀說破了之后,大家也都明白了過來,并且因此而紛紛展開了自己的闡述與想像,“甚至,弗朗機人還可以趁此機會,扶植本地的一些親善勢力。”

    “我們香美城是小城、新城,幾乎所有百姓都是建城之后,逐漸開化、依附過來的,暫時還不會感受到這方面的壓力,但麻林地就不同了——父親,麻林地的幾個酋長,可能開始和弗朗機人走得很近了吧?”

    德伊本點了點頭,表情也有些凝重,他補充說,“不過,暫時還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我是在徐船長到達之后,聽她說起了果阿的事情,發現這不是簡單的施恩,才想著和她一起來香美城,和你們商議一下對策。”

    別看德伊本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看似垂垂老矣,但他的中文卻是相當的地道,事實上,在接過國王之位以前,他正是第一代前往買地的麻林地留學生,當時德依娜也是被他帶到買地去,并且在買地和謝黑檀相識的。

    別看這幾個人膚色都黑,但說起漢語來,都是口音純正、引經據典,談吐比很多買地的年輕活死人都更像是老式讀書人,這是因為他們離開買地之后,買地的語言風格又有了相當轉變的緣故。

    德伊本能在若干國王之子中,得到擁護登上王位,謝黑檀被委任香美城新任城主的職位,也都和他們的文化背景有關——自然,謝黑檀的委任也明顯和他的婚姻有關,在香美城由他上任做城主之后,來自麻林地的照顧的確比從前要頻繁了很多。

    如此的出身,這幫人的立場,也就不用多說了,如今東非海岸這里興起的漁港,幾乎都和買活軍沾親帶故,而德伊本也是堅定的買化派,面對弗朗機人隔絕中非交通的圖謀,他比吉非號更加著急,否則也就不會憂心忡忡地隨船南下,找女婿商議了。“得做點什么,不能讓弗朗機人肆無忌憚地施展手段,麻林地還有他們的信徒!”

    雖然他的名字有星月教的痕跡,但德伊本對弗朗機人和移鼠教卻并不陌生。和香美城不同,如麻林地這樣的交通要道,自己又沒有發達文明的,自古以來,就很容易受到周邊大國的勢力影響,本能地從他們那里汲取文明。

    譬如說麻林地對于三寶太監的懷念,以及對漢人的親近感,自認為是漢人的部份后代,就表現了當地人的這種傾向,他們倒并不覺得被外族統治有什么丟人的,只要對他們還過得去,就很樂意接受,因為被統治帶來的好處還是不少的。

    一般來說,外來種族留下的后代,在當地都會被輕視,往往傾向于隱藏這段歷史,但麻林地則不同,那些和當年被留在麻林地的漢人成親生子,留下來的血脈,還是很以自己的背景為自豪的。

    這樣積極被浸染的國家,很容易就能接受尋找新的宗主國進行朝貢臣服,換取先進的工業品,同時,他們的土地,對于一些自己沒有好地的國家來說,倒也很有吸引力,漢人不來了之后,麻林地便逐漸受到了大食的影響,開始信奉起星月教來,德伊本的名字就是來源于星月教,麻林地也有星月廟,在敏朝閉關鎖國之后,他們就主要和大食、奧斯曼國打起交道來了。

    不過,在德伊本從幼年長大的這段時間里,弗朗機人和移鼠教,也變得活躍起來了,弗朗基的商船來得比往年要頻繁,因此自然地擴大了自己的影響力,同時,宗主國大食又陷入了內亂之中,朝貢變得無利可圖,反而是弗朗基商人,和他們做買賣能得到很大的好處。

    既然想和他們做買賣,那就要接受他們在本地傳教,而麻林地的王室,對宗教的態度是很開放的,就這樣,在傳教士的手段下,麻林地多了不少移鼠教的信徒,甚至也到了德伊本的父親不得不重視起來,思考著要不要讓下一代中的幾個小孩去改信移鼠教,制造一些可能的程度。

    這種現象,中斷是很突然,當然,他們無法感知到弗朗機人在呂宋受到的打擊,只知道有些弗朗基的船只,去了亞洲之后就沒有再回來,而有幾年,弗朗機人心事重重,彼此低聲議論著什么不吉利的話題,見到本地人靠近,就警覺地止住了話頭——同時,他們還加強了在麻林地附近收買奴隸的頻率,并且提高了價格,一副很缺人手的樣子。

    有些聰明的麻林地官僚,產生了疑心,有些人則財迷心竅,到處去捕奴賺錢,直到買活軍橫空出世,那艘滿載著黑人的歸鄉之船,打通航路,從遠洋回到家鄉,真相這才浮出水面——弗朗機人在呂宋遭受了重大失敗。

    而最可怕的是,華夏的主人買活軍(他們已經完全遺忘敏廷了,影響觸及不到麻林地的地方,就猶如不存在),對于黑奴,采用非常寬大的政策,竟還讓他們有回到家鄉來的機會!

    這個政策,震驚了很多人,給了當時還是年輕人的德伊本,很深的震動,讓他第一次開始思考種族、民族和故鄉,也讓很多人坐立不安、大汗淋漓,因為他們發現,賣為黑奴,不再是針對仇人和被掠奪者的終極方案了。

    那些被賣掉的黑奴,有機會回到家鄉,而且還學會了一身的本領——并且,對于把他們賣掉的人,當然懷著刻骨的痛恨。販賣奴隸的危險系數大為上升,這讓很多膽小的人感到害怕。

    而更讓他們沮喪的是,很快的,市場也萎縮了起來,弗朗機人的船不太夠用了,他們這一次傷到元氣之后,用了足足二十年才慢慢地恢復過來,而在這二十年間,麻林地早就逐漸地被買活軍給染了色,德伊本去買活軍那里留學之后,沒費多少勁就成為了麻林地的國王:買活軍的船,來的頻率比弗朗基商船高(弗朗基商船并非每艘都會在麻林地補給),而且給的東西又好,還經常運回來渾身本領的黑人。

    這些人毫無疑問全都支持德伊本,他們有些留在了麻林地,成為了德伊本的股肱重臣,有些則去開拓類似于香美城的據點了,如果說,東非有誰對謝六姐,對買活軍最忠心的話,那么,除了這批人和他們的后代,不會再有別人了。

    ——當然,漢吏不算在內,不過,這些買活軍吏目一般都是來出差的,過幾年得回去,他們倒很少有在非洲扎根的念頭,倒是這兩年來,有數千漢人乘船跑到這里來種田,但根據謝黑檀等人的觀察,這些新移民對謝六姐未必有他們虔誠。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這些漢人村落,眼下不在他們的關心之中。

    這幫人聚在一起,商議著弗朗機人的新動作時,利益自然完全是統一的,只是觀點則有所不同,徐明月認為,應該培養麻林地發展城防,把守住中非在非洲的第一個口岸,如同橋頭堡壘一樣:只要麻林地還能在弗朗機人的炮火之下挺住,所有買地的船只在東非就還有個落腳點,之后一步步往南方去打也好,把生意做到麻林地,再從麻林地輾轉集散也罷,都有個回旋的余地。

    她這一次帶德伊本來見謝黑檀,就是想和謝黑檀探討練兵計劃的:火器、小砲,買活軍可以給,但運兵來幫著把守麻林地這就別想了,買地缺人,而且很缺,給物資還算是可以,給人那真是摳摳搜搜就沒有爽快過。

    “你是老水兵了,也算是半個造船專家,不然香美城也開不起船坊。”

    她也很直接,問謝黑檀,“對這個計劃,你怎么看?能成么?”

    謝黑檀今晚聽了這么多消息,情緒上已經歷經千帆了,但聽到這番話,他仿佛還是立刻回到了在買活軍海軍服役的那段日子,幾乎是本能地朗聲答道,“克服萬難也要成!只要是六姐的交代,我必舍命而為!”

    “城主有擔當!”徐明月看著也很振奮,兩人的距離,似乎一下就被這海軍味兒很濃的對答給拉近了不少——他們本來也都是老海軍出身,老戰友合作,很容易就感到投緣。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德伊本、德依娜兩人的表情了——包括章量、老褚,也都有類似的神色,大家交換著眼神,彼此有會于心,只是漢人大多都選擇了閉口不言,還是選擇把話讓本地人自己說了出來。

    “這計劃,風險很大!”

    心直口快的德依娜直接開了口,“按道理,加強麻林地城防,受益的是我父親,我們本不該說什么,但尊敬的船長,我不得不提醒你,再好的火器也要看是誰在使用——我就這么說吧,小砲來了,或許反而還會讓事情變得更壞,你想要掌控亞非交通關口,但我怕最后會引發叛亂!”

    “歸根結底,一句話,麻林地的士兵和百姓不值得信任,誰給的價錢高,他們就跟著誰走,什么民族、什么尊嚴,對他們都是狗屁!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把上好的武器,交給這樣的人!”

    第1204章 不堪造就

    或許,作為麻林地曾經的百姓,現在又是香美城的人,由德依娜來說這話,是最為合適的。而其他人不說,也并不是因為他們不贊成德依娜的話,否則,這句話出口之后,屋內也不會如此反常了。

    連德伊本都沒有反駁女兒,大家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很顯然,大家都認為德依娜說得對,麻林地的百姓,見錢眼開,沒有節操的人很多,對于一直以來長期幫助他們的買活軍,恐怕沒有什么感恩之心,一旦遇到合適的條件,就會搶走小砲,倒向弗朗機、奧斯曼或大食方面的勢力。

    這么做當然是很不明智的,他們也不是出于無知——作為買地船只的第一停靠點,麻林地當然知道買活軍的武力有多么的強盛,而一旦背叛買活軍,甚至殺了德伊本這樣,獲得買活軍認可的國王,等待他們的,或許將是能讓城市和王國覆滅的報復。但是,他們可能就是不愿在乎這個。

    “麻林地成為買管地區的年限還是太短了,去過買地的人太少。”

    德伊本也只能如此評論女兒的觀點,似乎是在試圖解釋其背后的規律,他有些請求般地看著漢人,似乎是在為自己的民族保留一點尊嚴,“我們沒有能力把更多人送去,所以他們還沒有十分發展,他們的國家和民族觀念是很弱的。”

    “是現在教不會,還是永遠也教不會呢?”

    德依娜的觀點卻很尖銳,她對于自己出身的民族,似乎觀點甚至有點負面,并不存在什么民族的自豪感,反而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已經二十多年了,爸爸,我經常對你說,我們這片土地上養育出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就是不行!”

    “德依娜。”

    謝黑檀喝了一聲,而德伊本則露出苦笑,和徐明月對視了一眼,解釋道,“這幾年到香美城之后,她的觀點越來越偏激了。”

    “那是因為我也越來越看明白了這片土地的本性——這片土地是富饒的,可好像也帶了詛咒,只要在上頭長期生活,人就會變得混亂而愚蠢。怎么都沒法把遠慮教給他們。”

    德依娜生氣地說,“就像是那些斯瓦希里人——我真的羞于承認我們是一個民族,買活軍到非洲已經二十多年了,對麻林地施加強烈影響,也已經十多年了,怎么到現在還沒明白,販賣黑人,賣到最后沒人可賣的時候,洋番會把他們擄上船,做最后一批黑奴?

    他們并不是完全沒有腦子,也不是真的愚蠢,就是腦后生了反骨,會毫不猶豫地為了很小的利益背棄自己的民族和國家,這樣的人當然哪里都有,但這片土地上尤其地多,這是最無可救藥的一點。我覺得大家也都明白——對非洲的援助是沒有意義的,純粹在浪費資源,這里的國家根本就不配,教不好!

    都二十多年了,除了那些真正被掠去當過黑奴,又死里逃生,回到非洲的這批人,以及他們的后代之外。我們居然沒有培養出多少可以信任的心腹!給他們豐衣足食,這些人也不會感激我們,反而有時候還會動起歪心思來——

    尤其是那些斯瓦希里的奴隸販子,我看,比起老老實實種田,他們還是更樂意去捕獵奴隸。現在,麻林地和香美城的政策,就讓他們很不滿意!如果弗朗機人愿意回來,相信他們會更開心!反正,種子已經帶回來了,他們不需要買活軍做更多了,除了來販貨之外,平時最好少管他們吧!”

    這么長篇大論的牢騷發下來,德依娜像是也出了一口惡氣,把幾年來心里積攢的怒火完全發泄了出來,她舉起杯子,咚咚有聲地喝了大半杯水,抹了抹嘴,一不做二不休地說,“徐船長,你冒著這么大的風險進入非洲,麻林地和香美城都非常感謝你,但我還是要說,你把我們這里的百姓想得太好啦!這兒可不像是買地,你的那套邏輯,在這里行不通!想靠我們百姓自主牽制心懷叵測的洋番商船,這真辦不到!”

    徐明月、章量這幾個吉非號上岸的船員,都聽得嘴巴微張也有一些驚訝:當然,他們對于非洲的情況是熟悉的,德依娜提到的問題,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只是沒想到情況會嚴重到這個地步,到了德依娜作為本土出身的高層,都看不起自己百姓的地步。

    這也就讓徐明月之前設想的,發動群眾的思路,一下遇到了阻礙。仔細想想,德依娜說得也沒錯,徐明月的這套想法,完全是根據買活軍在華夏遇到的情況來的,好像華夏的百姓,不管習俗上怎么愚昧,一旦稍微有了一點文化,和他們談到利益的時候,也會變得精明起來。

    作為自小在這樣的社會中長大的徐明月,很容易地就認為,這是一種通行世界的道理,也就以此為依據來推演了,但現在她意識到,自己還是有些想當然了,國家和國家的差異,居然能比她這么個見多識廣的老船長,所能想象得還要更大。

    經過二十多年的掃盲,麻林地的百姓居然還沒有成長到如華夏一樣,能老練地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和官府博弈的程度,這就讓徐明月非常抓瞎了——自古以來,人群會天然地向能給予他們利益的組織去匯聚。

    依照組織的吩咐做事,這是所有政權產生的基礎,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人連這個都不會的話,該怎么在嚴酷的自然中活下來——哦,這是非洲,大概物產實在是太富饒了,怎么樣都可以活,大自然才沒有把這些完全欠缺組織性的人給淘汰掉

    雖然很費解,但事實的確如此,經德依娜指出,德伊本承認,麻林地國內,的確存在對買活軍不滿的聲音,理由也有很多,買活軍雖然帶來了很多好處,但對百姓的管束也很嚴密,對于自由奔放的當地居民來說是很大的束縛。

    比如說,買活軍嚴禁擄掠同胞做黑奴販賣,德伊本對這件事也抓得很嚴格,如此就動了原本活動在麻林地領地和其余國家,在其中游走經商的斯瓦斯里商人的蛋糕。

    這些人是沒有什么國家意識的,也不怕買活軍的報復,和麻林地的百姓往往還沾親帶故。更重要的是串聯起了北非和大食、奧斯曼的勢力,麻林地不許捕奴之后,奴隸商人少了一大片獵場,貨源減少,黑奴價格上漲,買主當然也跟著不滿意。

    “再加上這些年來,麻林地的后代中,信仰星月教的越來越少,這也讓他們的父輩不滿,認為是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這些人,是不是都參與了奴隸買賣,不知道,但他們親戚多,勢力大,收入也受到政策影響而下降。現在雖然還鎮得住場子,但我怕小砲、火銃這些利器運來之后,軍隊勢必要擴張,到時候”

    德伊本也說出了自己的憂慮,說來也是有些難為情,作為國王,他手里掌握的能完全聽令的衛隊,也不過就是二百人不到而已,靠這二百人操縱小砲什么的守城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弗朗基商船來上三四艘,精銳水兵的人數就倍于衛隊了。

    這也是為何,他要到香美城來和女婿商量對策,“香美城的百姓更加干凈,至少要比麻林地的單純,很多都是純粹的土人部落轉化來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原本是奴隸商人劫掠的對象,所以,香美城的兵應當更可用一些。”

    “如果有兵的話,大概是這樣的,但我們這沒有專職士兵,壓根就養不起。”香美城主回答,“所有的棉農基本都是民兵,他們倒是的確應該非常擁護六姐的,至少要比麻林地堅定多了,畢竟,買活軍一向是香美城最大的買家,沒有了買活軍的訂單,這么多棉花該賣到哪里去呢?城里的商品更是不知道要漲到多少去了。”

    這也就是香美城的優勢了,麻林地就不行,那里的交通更方便,沒有買活軍,大家也能拿得到貨物,弗朗機人開的價錢可以不比買地帶來的貨物高多少。同樣,棉花也只是麻林地諸多商品的一種而已,他們還有更緊俏的商品可以出賣——

    就是現在僥幸地托庇于香美城這樣的新城之下的棉農,十數年前,這些土人部落就是麻林地的前奴隸商人們眼里的‘作物’,過幾年就能去收割一波。這些人雖然表面臣服于買活軍,但私底下和買活軍的敵人眉來眼去,一有機會就要叛亂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反正,海戰的回合進行得是很慢的,如果真的配合弗朗機人打下了麻林地,并且到香美城來劫掠一波,賣一些黑奴出去,只要一收到大食那邊傳來的消息,見到了買活軍的海軍到了那時候,他們帶上黃金,騎上駱駝,跑到別的國家去躲一躲,不就行了?越是往內陸跑,買活軍的勢力也就越薄弱,就算真有追兵來了,人數必定也不多,到時候,誰追誰恐怕還不一定呢!?德伊本認為,其實比起在麻林地設砲、設藥火廠、冶煉廠什么的,把火器和彈藥的補給線造起來,還不如投資香美城,“雖然如今城小,根基淺,但香美城除了買活軍之外,沒有第二個選擇,而麻林地的選擇恰恰是太多了一些。我們這些人,在別無選擇的時候,是最忠誠最勇敢的士兵,可一旦選擇躲起來,也會背叛得非常輕易。”

    雖然,這話沒有德依娜那么直接尖銳,但其實細品下來,意思是差不多的。對于——說對于整個非洲人,這話有點大了,不能因為膚色相似,就說他們都是一種人,華夏百族中絕大多數人種也很相似,非洲內部的民族差異也很大。

    不過,起碼可以這么說,那就是德伊本對麻林地的斯瓦希里老住民,他們的民族性是很失望的,雖然他也是其中的一員,但他很看不起這些族人,甚至可以隱約看出來,在精神上,德伊本已經拋棄了斯瓦希里族,而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華夏人,他和德依娜批判這類百姓的態度是很高高在上的,而且充滿了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

    這種留買生的自我認同感,以及所產生的和本地百姓的割裂感,的確也讓徐明月感到很異樣,因為她的確是無法想象,怎么會有人因為一些也不能說細節,只能說是一些較次要的問題,竟反過來蔑視自己出身長大的文明,而且態度還如此的偏激。

    當然,不能說這父女倆在瞎編亂造,因為問題肯定的確是存在的,說出來之后,她和章量也有類似的感覺。徐明月也不知道,她現在給予麻林地的信心,是不是因為她對本地的了解還不夠深刻——怎么就覺得麻林地無可救藥,這片土地遭受詛咒了呢?

    這實際上只能說明他們對道統的信仰也不堅定,畢竟,道統的一個基礎論點就是:只要是人,都會想過好日子,而也會自然地團結到能讓他們過好日子的組織身邊。這條觀點正是幾乎所有拓疆者秉持的根本原則,所有人都按這個邏輯來做事,到目前為止,失手者寥寥無幾,徐明月認為這道理在麻林地和香美城也一樣是適用的,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或許不是馬上見效而已,但局面的一時困難不應該就動搖對這句話的信心,甚至賭氣走到極端去了。

    她也不會去和德伊本爭辯,說些愚蠢的“你難道不相信你的族人”之類的話,這種話,只能對付吉非號上那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對一個老國王來說,就有點兒滑稽的味道了。

    徐明月立刻換了態度,“好吧,我們先且不提我原本的想法了。但問題不能不處理——弗朗機人這一招沒有奏效,后招還會陸續有來,除了發展麻林地武裝之外,大家還有沒有別的想法?要知道,你們這些親買者,必然是他們對付的首要目標,在這點上,你們的危險比我更大,我也很為你們擔心啊!”

    沒有什么比關心更能拉近雙方距離的了,德伊本、德依娜父女都有些動容,他們也訴說起了自己執政的辛苦:這都是實實在在的難處,他們干活是很賣力的,這些年來,努力按照買地的標準來治理城池,也受了很多委屈和敵意。但個人的努力并不能讓生產力實現飛躍,現在,城里的條件依然非常的有限。

    “就算發展城防,要說以這樣的城墻和人手,來對抗洋番的火砲商船,依然是天方夜譚”

    這一次,開炮的依然是德依娜,她直率地說,“既然打不過,就不能一味強硬,或許,我們該想想除了直接打仗之外,還有什么別的招數了!”

    全明白了,這對父女的立場——左右逢源,不愿為買活軍,或者說為了買活軍的理念而和弗朗機人硬碰硬。

    徐明月點了點頭,連呼吸都沒有變重一些,她的眼神落在章量臉上,和他很快地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始終沒怎么發話,表情莫測的謝黑檀。她心底沒有一絲波動,冷靜得一如撰寫演講稿時的自己,她很快就判斷出了局勢:留學生,沒那么可靠了,他們現在是國王和香美城事實上的女王,但還不是完全沒戲,還有一個人可以爭取。

    得找個機會,想辦法能和謝黑檀獨處密談,問問他的看法——關于洋番商船、戰爭的信心和可能,以及,這對父女真正的心思

    第1205章 錯位與扭曲

    徐明月并沒有等待多久,就找到了這個機會——德依娜和德伊本的心態,雖然和她預估的不一樣,但顯然,對買活軍還是非常信賴親近的,并沒有一個本地諸侯應有的防范。

    或者說,他們雖然已經有了一些政客的苗頭,卻還沒有政客的自覺,而是已經完全被自己的邏輯繞進去了,一心以為,自己提出的方案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在買地和洋番之間,保持曖昧的中立。

    允許弗朗基等異域商船,在港口停靠,也和他們貿易,當然了,買活軍還會占有和他們貿易的最大份額,以及最優惠價格。同樣的,本地的城池也還是會繼續采用這種,幾乎算是完全和買地共治,代代送人到華夏去接受買式教育的方式。

    這種做法,在香美城和麻林地來看,幾乎是唯一可行的選擇了——如果放棄整頓城防,用火器來對抗侵略者的話,還能有什么辦法?

    要知道,這些年來,東非這些小城,之所以還能維持和平,不會屢屢被海盜上岸搶掠,不是因為它們的強大,而是因為買地頒布的《和平通航條例》,其中把東非算成了買地的頻繁往來海域。

    在這些海域,為非作歹,代價可能就很大了,為了這些一窮二白的小城,冒這個風險并不劃算,更大的生意遠在華夏,也因此,那些洋番商船,對這些小城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也就是選擇幾個,停下來打尖修船而已。

    如果國際關系真的像是徐明月所聽說的那樣,逐漸趨于緊張,洋番商船不再顧忌《通航條例》的話,那么,這些小城就算有買活軍的幫助,想要和這些商船對抗,仍是困難且沒有必要的。

    從本地百姓的利益出發,只要洋番商船和買活軍的商船,不是嚴格互斥的狀態,你來我就不來了,那么對他們來說,不站隊,和雙方做生意,也是最理想且最唯一的選擇。

    德依娜和德伊本兩父女,很顯然是相信徐明月能理解這一點的,徐明月表現的態度,也的確不像是對這觀點有什么排斥的樣子,雙方的氣氛還是那樣和睦。在這種高度的信賴之下,徐明月要和謝黑檀單獨談話,只需要隨意找個借口就行了——商議棉花價格,對賬,商量修船事宜,隨便什么,都是充分的理由。

    往年吉非號這樣規模的商船,來港之后,停靠至少都是一個月,船上的水手還會特意給城里開個掃盲班、培優班什么的,檢驗一下當地的掃盲水準,再看看有沒有什么聰明的好苗子,可以選拔到買地去上學的。

    就光是此事,也足夠謝黑檀來約徐明月商量的了,這買地留學生的名額,對東非來說是非常寶貴的,因為除了這個途徑之外,他們本地的百姓,幾乎沒有去到買地本土的可能。除非不搭船了,改為陸路行走,但那基本上是沒有任何人能完成的漫漫長行了。

    “黑檀,對你妻子的觀點,你是怎么看的?”

    瑯瑯書聲,在椰林中傳得很遠,挑著棉花往船上搬運的挑夫,排成了一條線,庫房前方,一群土著已經在圍著臨時拉起的橫線在湊熱鬧了:那是每年都要布置上幾次的臨時市場,等到盤庫完成之后,貨物就會擺出來,讓這些腰包正鼓的百姓選購,他們已經相當迫不及待了。

    熱鬧的人聲,混雜著永不止歇的海浪聲,令海邊的環境還頗有些嘈雜,不過,對于在海上討生活慣了的老海兵來說,這都是家常便飯了。徐明月和謝黑檀站在沙灘一角,眺望著遠處那簡陋的船塢時,徐明月便開門見山地發問,“你也認為,這是一個不值得報以期待,被懲罰和詛咒,被進化拋棄的地方嗎?我們對斯瓦希里的百姓,不該有任何幻想?”

    謝黑檀對她的發問似乎也并不意外,他黝黑的面膛上露出了一絲白色,那是一閃而逝的白牙——這似乎是個無奈的微笑,只是深邃的膚色讓黑人的表情尤其難以捉摸,他搖了搖頭,也很坦率地回答,“如果要問我的話,船長,我會說,誰做出這樣的判斷,那就是對我們的百姓太苛刻了——我們才剛剛從愚昧中脫離多長時間啊?

    說白了,能把飯吃飽,吃好,才有幾年?甚至可以說,現在麻林地和香美城,兩個地方加在一起,日常飲食能夠滿足買地營養最低要求的,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三四百人而已!

    其余人,連主食都只能吃帶有毒性的木薯,還有能量不足的香蕉,玉米和土豆,尚且沒有流行開來,更不要說充足的蛋白質和脂肪供應了。雖然西方的百姓也未必吃得有多好,可他們的水手,至少營養攝入要比我們的百姓充足些,他們生活的社會,生產力也要比我們更加發達吧?

    生產力的差距,難道就只在工具、武器和船只上,不在人們的心里嗎?我看,也未必吧。雖然我在買地,沒有做過吏目,但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流民——他們從家鄉來到買地的時候,難道就很聰明嗎?”

    這是徐明月無法反駁的論點,她點了點頭,也承認,自己一開始或許想得太樂觀了,“確實,聰明智慧其實也是生產力進步的表現,智力需要能量作為基礎,大腦的發育需要能量,但落后的生產力,恰恰無法給所有人都提供最基礎的能量,也就很難讓出色的個體展現出自己的天賦。從起步到進入正軌,讓出眾的大腦可以脫穎而出,的確也需要一個過程”

    謝黑檀一拍大腿,“就是這個道理了!”

    他認為,徐明月的這番話,算是把這十幾年來,買活軍人才輩出的原因給說得完全明白了。“在我離開買地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現在,買地的孩子越來越聰明了,哪怕是同樣的年紀,同樣的條件來開蒙,他們也會比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批學員的表現要優異得多。包括這些年來新進入工作的吏目和士兵,綜合素質也更加優秀,這都是可以眼見的事情,甚至還讓我們這些老人,感受到了相當的壓力。

    這就是生產力在智慧上的反哺體現,充足的生產力,提供了充足的物資和教育環境,方方面面都作用在一起,有天分的孩子,天分能得到最大的發揮,能夠脫穎而出,也就自然而然了——一個孩子被選拔出來了,感覺還不強烈,可倘若千千萬萬個孩子,天分都得到了發掘,我們在社會上的感覺,豈不就是后生可畏,英才處處了?”

    說到這里,謝黑檀也有些激動起來了,他沖著讀書聲的方向揮了揮手,“要知道,二十年前,華夏之文明,比如今的麻林地、香美城還不知道要領先了多少,生產力提高之后,對比還這樣的大。提升還是這樣的顯著——我們又怎么能用現在的表現,來判斷麻林地,判斷斯瓦希里,判斷非洲的將來?!

    如果說華夏是從50到100、150的進步,那我們如今就是從0到10,到20、30,倍數要比華夏還高得多啊!難道,再給我們二十年、三十年、二百年、三百年,我們的百姓還會這樣不可造就嗎?

    我不相信!我認為,我們現在需要的只有時間,只有發展——如果有一天,用盡了資源,用盡了機會,生產力依然上不去,那么我才會承認,這片土地不堪造就。否則——”

    謝黑檀笑了笑,自信地說,“生產力上去了,所有那些優秀的品德,也就跟著降臨到土地上了。船長,我是這么相信的——人性,放之四海而皆準,走到哪里都一樣,區別的僅僅是生產力而已。我可不會在現在,就給這片土地判了死刑!”

    這是一段很妙的回答,徐明月唇角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輕輕地鼓了鼓掌,表達了對謝黑檀的贊賞,“說得好!不錯,這就是我們的信念:人性走到哪里都一樣,最重要的就是生產力,只要生產力提高,其余都會自然來。”

    兩人相視一笑,都帶有道統課優等生的自豪,但徐明月的笑容沒有持續多久,她很快又嚴肅了起來,“不過你這,也等于是承認了,德依娜和你岳父,對麻林地那些百姓的指責并非無端——就是對香美城的百姓,你也沒那么有信心那。”

    確實,或許現在,兩地的管理層,不論是土著還是買吏,其實對于這些城池百姓的客觀認識是一致的——他們并不具備和西方船只抗衡的力量,不論是能力、忠誠、決心還是智慧,都還遠遠不如,所不同的是對這個事實的理解:德依娜和德伊本,作為斯瓦希里中的貴族,反而對這片土地非常悲觀失望,認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點兒希望都沒有,劣根性深植于基因之中。

    而過分溫和的自然環境,就沒有優勝劣汰的作用,令到這些基因留存了下來,使本地在如今這國際化的競爭中,處于很大的劣勢,甚至都到了完全沒必要投資未來的程度——反正就是受差役的命,足夠優秀的人,能跳出這個圈子就行了,他們現在于麻林地實施的政策,并不是真想為百姓做什么,而是因為如今的主子買活軍喜歡這些調調而已。

    反而是被賣出去的,甚至連真正的家鄉都沒有記憶的謝黑檀,他的思想是樂觀的,信念也還很堅定,“要承認現狀,但同時也要展望將來。才剛起步數十年的文明,就猶如牙牙學語的嬰兒,怎么能和成年人比賽武藝?”

    “哪怕有買地的幫助,生產力的發展也需要時間,我相信,二十年不敢說,五十年后——五十年后,倘若面對眼下的選擇,那不論是麻林地還是香美城,到時候,兩地城主都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擔保:只要買地能給我們機會,我們一定不會讓上國失望!一定謹守城池,絕不會讓叛逆洋番商船,進城補給!”

    五十年后的事,對現在的事態一點幫助也沒有,但這份展望并不算是廢話,它帶來了一個根本性的不同——那就是謝黑檀是否仍是可溝通、可交流、可信任、可投資的‘志同道合者’,而不是德依娜、德伊本那樣,轉變為了可利用的‘利益相合者’。

    事實上,徐明月對德依娜兩人,沒有什么特別的厭惡,甚至認為他們的心態也是可理解的,只是,一旦雙方看待事物的基點不再相似,在很多事情上,看法也會有天壤之別,合作就注定無法深入到謝黑檀這樣的層次了。這是事物的客觀規律,倒談不上什么‘講政治’不‘講政治’的。

    最簡單的一點,同樣是現在不敢應承買地的藥火廠援助,以謝黑檀的說法,那么,將來等麻林地發展起來,在人心上有了這個基礎,徐明月還會重提舊事。可德依娜這樣的說法一出口,藥火廠現在肯定是不會有了,將來也絕不會有,就算要有,那也得把德依娜等人換掉,換上一個如謝黑檀一般的領導者,再來考量了。

    買地支援藥火廠,根本目的是為了幫助麻林地和香美城的百姓過好自己的日子,而不是給城主等人增加政治斡旋的籌碼,甚至可以更輕易地鎮壓本地的反對者——反對者如果是邪惡的盜匪那還好說,如果是承受了不公和剝削的百姓呢?

    對于擁有這種思想的人來說,他現在聽話,不代表以后聽話,現在呵護生產公道處事,不代表以后也會一直如此。就算是裝,怎么也得裝成謝黑檀這樣,像德依娜那般,耿直地把想法直接說出來,不管之后還有沒有改變的可能,反正在徐明月心里,就會已經將其放棄了,至少在她這,會把對這兩人的判斷呈交上去,供決策層和智囊團來判斷。

    “真是沒想到,一樣是在買地接受的教育,學的也是一樣的教材,你和德依娜,也是因為兩情相悅,彼此很談得來,這才結婚的吧?”

    徐明月也不由得有些感慨,說起來的話,不論起點如何,謝黑檀這三人組,在買地接受教育的時間和內容都是類似的,而且一貫的表現也算良好,這也是為何謝黑檀會被派遣來當香美城城主,固然這也是德伊本的請求,但倘若對德伊本、德依娜的評價不好的話,遠洋東非委員會也不會如此決策。

    沒想到,幾年下來,謝黑檀還好,德依娜的心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有了這樣大的轉變,簡直可以說得上是面目全非。這一點在徐明月來說,是尤為不合情理的,“要說起來,真是不該,你甚至都不是本地人,還是在被掠之后學會的斯瓦希里語,還對本地的百姓這樣有信心······”

    要說內部,當然也有傾軋和矛盾,但徐明月相信,在華夏本土,如果有人膽敢說什么‘華夏人就是不行,這片土地沒有希望’之類的話,那不論階級如何,只要是有能力的人,都會上去給幾個大嘴巴子。

    這種思維在華夏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就算再爛,那也是個例,也是有原因的,怎么能把土地上生長的所有人都一棒子打死?謝黑檀從買地來香美城還沒幾年,都在為東非土地極力辯護,說這和斯瓦希里人的民族性沒有任何關系,純粹是因為生產力不足,德伊本他們怎么就沒有一點兒這樣的想法呢?

    這么看,他們在買地接受的道統教育,就完全是失敗的,雖然或許當時考了高分,但道統課上教導的思維方式,很顯然,沒能真正地烙進他們的大腦里,甚至沒有一點兒痕跡。

    徐明月對此頗有些不解,而且認為這是個應當引起重視的問題:如果只是一個人兩個人,那還好,如果人人如此,那就說明,其實買地現在通行的這種教育——放歸——委任的辦法,并不如預想的那樣,可以在各處培養出適合承接中央的地方政權來。這個方式,還是有調整的空間。

    但為何會如此呢?她還是想不通,不由有些迷惑地自問,“人變得可以這么快嗎?”

    “德依娜的變化已經算是不太大的了。”

    沒想到的是,謝黑檀竟維護起妻子來了,“人可以變得很快——比她改變得更快更極端,德依娜是個好人,她的思想也比較單純,并不是真正被權力給迷住,我認為她和她父親,其實都是善良的人,他們只是被置于一個錯亂的環境之下,思想因此發生了扭曲——

    船長,你要想想,我們現在是在一個落后的實力環境下,按照工業時代的社會規范在建設一座城池,你認為,社會實力和上層建筑是吻合的嗎?倘若不吻合的話,在這樣的環境里來試著統治一個小國,又怎么能感到不適呢?這種施展上的困難,所產生的怨氣,是該沖著自己,還是沖著六姐——”

    說出這個最不能被接受的假設后,謝黑檀立刻給了自己輕輕一個耳光,繼續說到,“還是沖著最卑微,最不會反抗也的確最愚笨最拖后腿的百姓去呢?”

    徐明月無法回答了,她張著嘴,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或許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德伊本、德依娜的視野,體會到了他們內心深處的痛苦,而不是以‘階級性、局限性’這些冰冷的詞匯來評判他們。過了一會,她又疑惑地把眼神轉向了謝黑檀——

    “我——我是苦出身啊,船長,我對痛苦的忍耐,比他們要強多了。這對我來說,不算什么。”

    謝黑檀心領神會地答道,他甚至還笑了笑,“對我來說,痛苦就只是痛苦,與其為了回避痛苦而不自覺地改變,倒不如接納痛苦、容忍痛苦,直面痛苦,并且找到方法徹底地解決痛苦。”

    “——這么說,你對于如今東非的困境,已經想到辦法解決了?”

    徐明月立刻捕捉到了他話中隱藏的含義,驚喜地問——她有點柳暗花明的感覺,本來以為,吉非號的冒險,起到的作用沒有自己預計得大,可倘若謝黑檀有什么計劃是需要吉非號來配合的話,那么,她這一趟又不算是白跑了。

    “是有點兒想法,還要請船長斧正。”

    謝黑檀也不隱瞞——主要是他和徐明月實在沒有絲毫競爭,反而正該緊密聯手,完全沒有故弄玄虛、言語試探的必要。他在沙灘上盤腿坐下,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寫寫畫畫,當下便有條有理地說出了一番話來。

    第1206章 四方伸手

    此為穿越章節!想一睹為快,請補買未買的V章。天色剛一蒙蒙亮,雞一叫,于大郎一個翻身就從床上坐起來了,他的小廝太平在小床上一動,連忙跟著起來,“大哥精神越來越足了,晨鐘還沒響呢!”

    于大郎還好,太平的精神頭是眼見得足起來了,于家雖為縣令,但從前吃得并沒有這幾個月那樣好。第一個,精米的價格下來了,糙米的價格便更低了一些,還有那便宜的雞蛋、雞肉都在賣著,于家雖然前途未卜,但在食物上的供給要比以往給寬容,第二個,太平這樣的小廝如今吃住在于家,自然都是不出錢的,而他每日里除了陪著于大郎上半日的課之外,余下那半日于大郎教書的工夫,他也跟著混到修路的隊里做些寫寫算算幫閑的活,買活軍給他記半個工,一日也有十文拿,于家照舊還開發月錢給他,因此太平的日子要比以往竟還寬裕許多,再加上于家搬進新房以后,給所有小廝丫頭都準備了小床,不像是以往只能睡在踏板上,又或者在門洞、廊道里找住處,甚至還有些在隆冬時節要去雞毛店里過夜找暖,現在他們足可以有一張小床了!

    吃得好、睡得好,太平這半年長高了許多,不再向是那永遠沒睡醒的模樣了,他勤快地去廚房打出熱水,于大郎從茅房回來正好和他一起蹲在水渠刷牙洗臉。

    洗漱過了,太平又從廚房打了熱茶出來,兩人各喝了一大杯——自從開始用蜂窩煤,開始燒炕,這熱水也就比以往要豐富得多了。若是從前,一早廚房用熱水最多,小廝們是混不上熱茶的,只能喝些棉套里藏著的昨夜殘茶,帶些虛無縹緲的余溫罷了。

    于家的房子是新建起來的,到底從前曾是縣令,有些抹不開的面子,雖然人口不如徐地主家那樣多,但還是建了二層的小樓,便有兩個灶臺,灶臺上隨時都有兩鍋熱水,這樣一來,小廝婢女們也可以喝熱茶,用熱水洗臉擦牙了。于大郎和太平在起居上的差別逐漸縮小,但他倒是很為太平高興,大郎,用家里人的話來說,‘是個心慈的人’,見不得旁人受苦。他和太平從小一起長大,是和親兄弟一樣的奶兄弟,于大郎最近有時只要望上一眼太平,便覺得買活軍治下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兩個年輕人在院子里舞動了一番拳腳,這是買活軍最近在課上教授的健體操,活動開了拳腳,渾身發熱,微微地發了一身汗,此時天色方才大亮起來,有人推門進來。是于二郎于康順,“大哥,起得倒是早!”

    “晨跑回來了?今日跑了多遠?”

    “十余里!”

    晨跑也是近月來城里流行的新活動,起因是買活軍每日早晨都是要出晨操的,自從城外的水泥路修好了,他們便去城外晨跑,不乏有些年輕人如于康順一般,漸漸地也被帶動起來,每日清晨跟在買活軍背后稀稀拉拉地跑著。——這當然也是糧食雞蛋降價后的成果,半年時間,足夠讓一些少年人拔起一大截身高,也足夠他們的臉上多了些血色,足夠他們開始嘗試著進行低強度的體育鍛煉了。

    和哥哥于康健不同,于康順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考中了進士,家境顯著地好轉,他從小的營養還是豐足的,身體也比哥哥更強壯。自幼便喜歡舞弄拳腳,買活軍入城之后,于康順便利用一切機會旁觀買活軍練兵,并且試圖在家模仿,倘若不是買活軍一直沒有招兵納新,于康順恐怕早已入伍了。家里人并沒有太限制他的喜好,因此路修好以后于康順每天都去晨跑,這健體操也練得勤快,他近半年長了半尺,食量大增,肩背都壯實了不少,身上的腱子肉一團一團的,看著有些買活軍的味道了。

    于康順一早出去跑步是大家慣了的,太平趕忙去給他拿盆子巾子要幫他擦身。動蕩年月,于家下人不太多,兩個丫鬟,長富是跟在于縣令身邊的管家兼長隨,聘了一對夫妻廚子,平時也幫辦些雜務,兩兄弟能使喚得動的也就是太平了。偏巧此時于康順身后閃了個矮個子出來,低著頭從墻邊溜上去,于康健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小月!你怎么也”

    于小月沖大哥噓了一聲,自己沖上樓去了,梅香很快躡手躡腳端了一個空盆子上去,她們二樓自有灶臺,女眷都在二樓住,若不太細心還真發覺不了于小月居然偷偷跟著二哥一道出去跑步!

    于康健瞠目結舌,于康順倒是滿不在乎,示意哥哥壓低聲音,莫被父母看穿。“怕什么!買活軍那些女娘,不也有當兵士的?早起自成一隊也都晨練的,小月過去便跟著她們,也不止她,金家那個小娘也去的。”

    聽說金逢春也去,于康健便不再說什么了,此事粗看自然不妥,女兒家黑天半夜(天沒亮是黑天)出入門戶,這是門戶不謹,在前些年,女兒家自己是要被人打死且不說,若是外傳了,整個家族的名譽都會受到影響。——但天下已經亂了有些年了,而且買活軍治下,所有規矩都和往常不一樣了,尤其是關于女娘的規矩。買活軍的女眷幾乎都剪短發,說話也是粗聲大氣,談笑間平視對方,絲毫不肯讓人,甚么門戶不謹壓根就不在話下,如今連于太太都要出門去做活上班了!這些從前的規矩幾乎只是存在于模糊的印象里,只是倒吸一口氣的程度,仿佛只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便可由得她去。

    金逢春也去,便是個很說得過去的理由。謝雙瑤喜歡任用女子,這個是大家都看出來的,而金逢春便是她夸獎過好幾次的女學員,如今她在城里教掃盲班,每日還上半日的中級班,很多人都猜測金逢春上完高級班后,或許會成為臨城縣第一個正式就職的女官吏。而于小月雖然也得過謝雙瑤一兩次夸贊,但似乎還不如金逢春那么受到重視。

    人皆有爭先之念,于大郎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蟄伏些年,便不會阻礙小妹的上進。他是于縣令的長子,和次子以及女兒走的路線天然便不相同,官宦人家在下注時總是謹慎。老二喜好舞槍弄棒,在亂世可以自保,向買活軍靠攏是父母所樂見的,小月是女娘,外界幾乎不會在意她的動向。

    買活軍的統治倘若一直持續,這兩個子女便會有更好的前程,而若是買活軍最終傾覆——按照大家隱約的常識來說,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于大郎作為長子,便可以很方便地被摘出來,他只是暫時屈從亂軍旗下做個教書先生而已,其氣節似乎尚未受損,畢竟塾師做為底層讀書人常常選擇的職業,在朝堂諸公處似乎總是可以得到一些別樣的寬容的。

    在買活軍旗下,弟弟可以試著使勁做個小軍官,妹妹也知道和買活軍的女娘靠攏,而于大郎便只是個教書先生而已,他也在讀中級班,也愿被選拔去讀高級班,但讀完高級班之后并無意出仕,只愿一直教下去。這當然比不上考科舉、做縣令那樣威風。但要說于大郎對買活軍多么反感,卻也并不至于,這半年來他的思想也在發生劇烈變化,只是其本人或是未能意識到,或是不愿面對而已。

    買活軍當然嘍,亂臣賊子、目無法紀,這都是無可辯駁的罪名,于大郎是忠臣孝子,自然應該對這等亂軍嗤之以鼻才對。更何況他們還做了那么多顛倒綱常的荒唐之事,迫女子讀書務工,強令百姓剪發,強行贖買田地,迫害忠良,讓所有家有薄產的良民,近乎人人自危。于家也是耕讀起家,于大郎要繼承的田產數量不小,似乎從立場來說,應該和買活軍不共戴天。而且這樣顛倒胡為的亂黨,存活不了多久就應該自取滅亡了才對,但是但是不論是于大郎自己的看法,還是現實,都是這樣的荒謬,都和所謂的應該大相徑庭。

    吃穿用度的提升,當然是一個方面,而且是一個很大的方面。于大郎近半年來,每日走路去鄉下上課,他在風土人情上有了長足的長進,不再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傻書生了。他自然是知道買活軍手里的稻種、雞種都有怎樣可怕的意義,買活軍只有冬日才賣雞肉,從彬山運來,平日只賣雞蛋。哪怕是這樣的封鎖也擋不住消息的蔓延,許縣那里來的生意人急切地想要買這兩種新品雞的種蛋,甚至可出到一兩銀子一個!而稻種往外售賣的價格也是極高,許縣那里的鄉親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臨城縣的老親眷走動,他們愿意出錢請老親戚過去教他們種新稻子。

    只要有這兩樣東西,買活軍在當地的統治就是穩穩的,但牢固的統治和民望卻是兩回事。在于大郎來看,這半年以來,臨城縣上上下下都被買活軍給籠絡住了,卻也并非全是這兩樣種子的功勞。就拿他自己來說,便是世道再亂,至少前些年也沒短過吃喝。于大郎堅信自己絕不是幾口糙米飯和兩三碗燒雞肉能收買的那種人,或許地龍和浴室可以——那也只是或許而已。但他心中對買活軍懷抱的好感遠遠要超出這些身外之物所能買到的程度。

    于大郎竟覺得自己在買活軍轄下過的日子也蠻不賴的!

    做為于縣令的長子,耕讀傳家書香世代的人家,于大郎出生時父親還只是個秀才,他開蒙的時候父親便已是舉人了。他從小是從《千字文》、《百家姓》一路讀過來的,在買活軍到來之前,已經學了《大學》、《中庸》,并且以《尚書》做為自己的本經。這也是家學淵源,于家世世代代都選《尚書》為本經,自有許多筆記心得。他身上自然也有個童生的功名在,倘若不是買活軍,或許現在已是秀才了。但買活軍一來,大好前程化為泡影,于大郎現在把四書五經已經擱下許久未讀了,買活軍轄下是七天為一個周期,每周日休沐。休沐時于大郎也不想著去研讀經典,別荒廢了學問,而是還要抓緊時間去尋王師叔,好好地補一補他的數學。

    他的前程無疑是被耽誤了的,而每日教半天的書,所教授的也并非是什么經世濟時的大道理,而是在鄉下向著一批一批學生教授拼音,這東西出了買活軍的地盤根本就不會有人使用,而且學生們全是樵夫農婦、販夫走卒之流,這簡直就辱沒了斯文!但于大郎不知如何,打從心底卻并不反感如今這樣的生活,他應該感到憤怒、壓抑、委屈,但實在地說,于大郎并沒有。很多時候他甚至還感到了一絲很隱秘的快活。

    這快活來自何處呢?他也由不得暗自拷問自己,但答案始終模糊,于大郎在進廳房吃早飯的時候想,或許和蜂窩煤是有點關系的。

    是的,蜂窩煤,臨城縣到底在南面,冬日最冷的時候,氣溫也不至于過低,人們用炕也好,地龍也罷,并不追求燒得多么暖熱,只需要稍微干爽一些,有一些朦朧的溫度即可,用煤量倒還能控制得住,低價煤雖不敷使用,卻也不需要在高價煤上花太多錢。于大郎發覺買活軍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講究的,譬如低價煤的限額便定得很巧妙,恰恰卡死在一家人一冬最低限度的用量上。這也使得縣里倒賣低價煤的情況很少見,因為大部分家庭在冬日里畢竟也還是要保證自己不被凍死。

    而于大郎的重點并不在煤價本身上,他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問題的關鍵在于這種制度——買活軍的所有規矩都很合理,而且能得到最根本的貫徹,于大郎從未聽說有人往外縣倒賣低價煤,這一點讓見慣了家鄉吏治的他有種說不出的舒暢。

    還有買活軍推行的簡便文字、簡便數字,還有他這半年來一直在教授的拼音,以及全新的用人制度。當然嘍,于家是最關心買活軍轄下的這些人事制度的,買活軍采用了一種全新的用人辦法,而當地官民對此已經陷入麻木。在買活軍這里,什么都是新的,用人的制度當然也是。

    新在何處,便是新在所有的書吏也好,官員也罷,全都要采取考試錄用的辦法。而且一體升遷,無分派系——連考場都用的是一間。不獨于大郎,便是所有縣衙中的長輩,談到此事時也不免又是跺腳,又是搖頭,表達著自己心中的駭然不滿。

    這可謂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酷虐之舉,便是桀紂莽巢這樣的巨賊,只怕都從未采用過這樣的馭下之道!非是女子,焉得如此任意妄為?這怕是要掘斷買活軍自身的根基!

    外界關于她的傳說有真有假,但她四歲時擊退來敵的故事倒是絲毫沒有水分,那一天,謝大哥背著謝六姐,在田間趕路,前頭突然來了一股人,十多個漢子,被彬山流民原本的首領劉老六領著,上前要拉走謝六姐祭天,謝老大不過十一歲,如何能夠抵擋得了?危急時刻,謝六姐突然抬手,只聽一聲巨響!‘砰’——

    劉老六眉心頓時出現一個大洞,整個腦袋都炸飛了半邊,身子被沖力帶得往后飛了出去,三五個人都被帶倒在地,好幾個人當即就尿了褲子,謝大哥堅強點,沒尿,帶著妹妹要逃回家找大人,謝六姐并不阻止他,而是舉起一塊發亮的平板對著那幾個人按了幾下子,回到村里以后,帶上大家伙氣勢洶洶,按圖索驥,把兇手都抓起來送到礦山里做了礦奴。

    第1207章 旋風已起

    ◎羊城港.謝雙瑤誰也不知道它刮過后會是什么樣子◎

    一個勢力的最高領袖, 其主要工作內容都是什么?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不但適用范圍相當的狹小,探討的對象,從古至今在這地球上就屬于絕對的少數派。而且, 謝雙瑤在這些少數派中, 毫無疑問也是更少數的那一類:

    如果是繼承之君, 那么毫無疑問, 他會有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鞏固和擴大自己的權柄上。位置的繼承,不代表權力的完全遞交,君主需要向他人證明,自己能夠駕馭繼承到的權力, 并且把在權力遞交,不可避免的真空和損耗中, 被他人竊據的權力奪回。

    在那之后, 是否要把原本被劃分給臣子的權力奪回,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其余領導者的履職過程中, 圍繞權力的博弈,始終是主要, 甚至是唯一的工作內容。至于鞏固了權力之后, 如何處理國計民生的問題, 反而是次要了——這是國家機器的職責, 不論誰上位,反正都是要做的, 只要都還不過火的話, 似乎由誰來做, 區別也不是很大。

    但是, 這個常見的情形,并不適合謝雙瑤。謝雙瑤的權力是極其穩固的,這不單是因為她是開國之君——自古以來,開國之君的權力和威望都是最高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當然同時也因為她本身就集中了先進生產力和仙器供應商的身份,并且始終保持著本時代最高單兵武力。

    再加上——如果從她在彬山時算起,謝雙瑤已經執政近四十年了,這本身就足夠養成至少四代人,這四代人,除開人數相對較少的第一代彬山-云縣-臨城縣這個小區域之外,第二代、第三代,到現在正在成熟起來的第四代,對于謝雙瑤的至高地位,以及道統本身,是完全堅信無疑的。他們根本就沒有和軍主博弈的念頭,對謝雙瑤的崇拜,實際上是很接近于神祇崇拜的,只是要比神祇崇拜更靈活且務實一些。

    謝雙瑤犯不著和他們去爭搶什么權力,這對于如今的世道肯定是個好消息,否則,華夏也不可能在小冰河時代即將進入全盛期的時間點,反而蓬勃發展,氣象大為不同。這就好像在磅礴秋風之中,獨獨還有一支股票一枝獨秀,連續漲停一樣,表現得這么好,就必然有它與眾不同的點在。買活軍內部,爭權奪利的內耗極少,基本上算是萬眾一心,往一個方向使勁,就是關鍵內因。

    也是因此,盡管謝雙瑤已經是事實上的華夏之主了,但工作內容卻依舊是較為事務性的,這也是這種罕見現象的原因——不需要花大量時間去搞權術,也沒有太多禮儀性工作,省下來的精力,可不就是用來抓工作了?

    這些事固然別人也能完成,但她來抓的話,減少溝通成本,效率會有一個很大的拔高。謝雙瑤不會輕視執行的力量,有時候,最上層執行上快一步,到基層就能省下幾年的時間,人人都省下幾年,讓整個機器運轉得高效起來,整個社會的氣象和氛圍,久而久之也就截然不同了。

    不過,雖然還管著實務,但到了她這一步上,要說什么事情能給她帶來煩惱的話,那實務性事件還真夠不上了,一些黑天鵝事件,會讓她一時情緒低沉,但不可能形成長時間的心結。問題總會有,永不可能消滅,也總會解決。

    會讓謝雙瑤想起來就有些皺眉的,除了她連綿不斷的工作日程(其實這個大多時候也就還好)之外,更多的,其實反而是一些聽起來很虛很大的問題——世界前景,國家未來,這些問題,讓匹夫書生閑來議論,這是難免要遭人譏笑的,可對謝雙瑤來說,她不操心這些,誰操心?這就是她現在這個身份該去思索的問題,逃避也沒用,最后還是要去面對。

    “如果說從前,是在已知的題面下來做解,雖然艱難,但還知道方向的話,現在這個局面,別說另一碗水了,我看就是找遍了所有歷史素材,都沒有可參照的對象。”

    這個問題,她是很喜歡和徐子先來討論的,徐子先對她的來歷,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因為兩人曾就這件事做過長談,同時他也具備深厚的國際政治素養,是有資格借閱另一個世界歷史著作的少數智囊之一,所以他能很輕易地明白謝雙瑤在說什么。

    “軍主所言甚是,雖然歷史上,我華夏也曾是當之無愧的宇內第一強國,但當時和如今卻又不可一概而論——當時華夏是內循環低生產力經濟,內部富有萬物,一些外貿,不過是錦上添花,經濟模型上并不依賴于國際貿易伙伴。對于別國的情況,當然也就漠不關心了。”

    這不就是說到謝雙瑤的心坎里去了?“不錯,就說糖、敏好了,哪怕就是在敏朝早期,海貿朝貢都是虧本的,不過是在沿海炫耀武功而已,糖時也是如此,絲綢貿易,錦上添花,無非都是一些奢物,并不真正參與到核心生產環節。那時歐羅巴地方,還完全沒有發展起來,不過是一群鄉巴佬而已。

    天下能和大糖比較的國度,全然不存,經濟是完全可以在成熟國土上實現內循環的——那時候氣溫多高啊,長安還普遍用軒式建筑呢,紙門紙窗都夠用。現在試試看唄,在關隴敞軒里過個冬就老實了!”

    她多少有點酸溜溜的味道,“給我這個氣候,那我也不擔心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會布局海運了,繼續搞內循環就行了,糧食產量提上去,那等到人多到普遍認知不得不開疆擴土,至少都是五十年以后的事情了!甚至說,如果人口生育率下來了,一兩百年內,民間都沒有擴張欲望,也不是不可能。

    這誰不是被逼的?歸根到底,一切都是糧食問題,可糧食問題又是氣候問題,就咱們現在的氣候,本該是改朝換代、民不聊生的時候,類似案例全都是這個局面,就我們日子還算不錯,想找個參照都是不能。”

    謝雙瑤所擔心的問題,其實可以用圖形輕而易舉地模擬出來:在原本的歷史上,小冰河期基本也是帶來了全球勢力的大洗牌,歐羅巴殖民經濟全面崛起,依靠對資源豐富地區的掠奪,他們渡過了這個氣候危機,而且蓬勃發展。

    至于其余國家地區,很多都在改朝換代中衰弱,或也有崛起為地區強國的,且自那之后,世界經濟就開始了新的,聯系更緊密的‘跨洲際調配生產資源’模式。歐羅巴的核心國土雖然在較為貧瘠的北部,但他們可以通過長途海運,把殖民地的豐富物產調配到本土,解決本土的物資供應問題。

    同時,通過對黑奴的掠奪和運輸,也實現了‘優質勞動力’和資源富集地的互相撮合,這樣挖掘出了整個美洲的生產潛力,當然,代價就是美洲土著的瘋狂減員——但這種配置的核心,都是‘跨洲際資源再分配’。

    肉眼可見,這將是下一代世界經濟的主流模式。其實,現在的華夏也已經正在向這種跨地區遠距離的調配轉型了,從南洋往華夏老地輸入的巨量糧食,就是最好的表現,這可不是什么奢物,而是如今買地重要的生命線。

    強調海運這話喊了二十多年,謝雙瑤有一種感覺,就是這話其實從前一直還是浮在表面,沒有真正地沉下去,烙印在百姓心里,什么時候真正的成為上下共識,忽然間感覺整個海運業迎來了一大波人才了?就是在南洋大開發,安南歸順,買地把整個瀾滄江平原和占城連在一起,占據了南洋北部靠海的大量土地,并且開始瘋狂開墾,往正在遭災的本土送糧之后。

    那會兒,所有人都意識到,如果南洋的糧食沒法用最廉價的途徑運回來,那么北邊就真的要斷糧了,南邊也要有糧荒——等到大家真正都了解并且銘記這一點以后,海運的發展就非常順了,雖然新船一時半會還沒突破,但至少水手、船長和航海學校,人手來源要比之前充足多了。

    不錯,遠距離調配物資,必然是強調水運,在水運中海運又至關重要,這也是歐羅巴那些海洋型國家應運崛起的一個原因吧。華夏如今正因為氣候逼迫,加快了從大陸型國家往水陸并舉型國家的轉變。但謝雙瑤不知道這種經濟模型中,一個富庶的貿易伙伴是否不可或缺——一般來說,活躍的海貿都和經濟外循環有關。

    就拿現在買地的外部貿易來說,買地生產出的奢物,從前賣給敏朝,現在賣給身毒、大食、歐羅巴,以及羅剎國等等,如果沒有這些買主,很多東西其實根本不會被生產出來,也就很難完成從奢物到大眾化的轉變。

    在另一碗水里,歐羅巴國家到處逼迫別國開關,也是基于類似的動力,海貿需要活躍交易,活躍交易就需要市場,市場是穩定繁榮的根本。謝雙瑤根本不知道,如果買活軍在世界上沒有其余市場了,這經濟該怎么循環下去——當然那些國家尚在,但一次改朝換代可能會讓市場元氣大傷,需要長期恢復,在這段空窗期內,買活軍該怎么辦?經濟能繼續循環下去,不會出問題嗎?

    她不知道,誰都不知道,而且這并不是杞人憂天,事實上,買活軍的確在不斷地失去市場,每一次領土的擴張,都意味著市場的失去,以及財政負擔的增加,從前敏朝是最大貿易伙伴,現在敏朝沒了,貨賣給這些國家,但如果有一天,這些國家一個個相繼都沒了呢?

    畢竟,買地的道統對于窮苦百姓的吸引力,那是壓根就不用多說的。很多時候,不是買地把自己的統治擴張出去,而是別人自動自發地倒貼過來,比如說黃金地——謝雙瑤可以發誓,一開始她的確沒打算和弗朗機人的四大總督區干到底,打一兩仗,劃下道來,各自發展不好嗎?

    可事實是,有些東西哪怕只是存在于那里,對敵人都是莫大的威脅,就能輕易地動搖了他們的根基。這也難怪四大總督區的總督,雖然根本沒有來過亞洲一次,卻也對她恨之入骨,認為她是罪惡淵藪中的七宗罪化身,偽裝成東方賢人云云了。

    目前來說,能不為道統所動的文明國度(原始地區不算),也就是身毒了,這個國家是有點奇葩在的,其余地方,哪個不是被買地的道統震撼吸引?一待時勢,立刻就奮不顧身地投入到了道統中來。

    當然,現在除了身毒之外,稍微值得一提的文明地區也就是羅剎和歐羅巴了,再有一個例子就是高麗、東瀛,但這兩地的政權,也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其百姓在和買地發生接觸后,自發投入道統者為數也是眾多,只是在艱難天候下掙扎的蕞爾附庸,不能引起大家議論的興趣而已。

    至于說南洋各國,受到道統的影響,也是極為昭著的。不過,這些近處的國度,要照顧起來也是容易,說白了真要歸附的話,也只能用‘捎帶手的事’來安慰自己了。但謝雙瑤對歐羅巴的土地目前并沒有特別的興趣啊……

    甚至如果僅從利益出發,還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比起被道統帶來的變革搞得翻天覆地的歐羅巴,目前這個還有一定余力可以和買地貿易的歐羅巴,似乎對全球化經濟模型更有作用一些。至少,買活軍保住了一個奢物市場,可以利用對方支付的溢價來填補自己的開發成本。

    “當然,如果歐羅巴人失去了非洲作為殖民地的話,那不管有沒有道統,其實覆滅也依舊只是時間問題。”

    徐子先雖然已是八旬老人,但思維仍是敏捷,很快就捕捉到了問題的關鍵,“恰好,此時,香美城等吏目回傳的信息,又暗示了此地開發,難度要比黃金地大得多……”

    非洲開發的難度有多大,謝雙瑤比誰都清楚,這不是一句簡單的歷史問題就能說清的,當然,在這碗水里,沒有歷史問題,很多東西都會簡單一些。但的確如果要她來選,她也會選人少事少,資源一樣豐富的黃金地來做戰略重點。她搖了搖頭,嘆息道,“但依照歐羅巴那邊可能的傾向,把非洲留給他們,這——”

    “這又有悖于軍主作為道統秉持者的原則。”徐子先為她說完了,“而這,可要比一時的艱難和得失重要的多。”

    “徐老又說到我的心坎里了。”

    謝雙瑤搖了搖頭,也苦笑了起來,“這可比一時的艱難得失重要——如果僅僅只是一時的話。”

    失去貿易對象,會導致建立在活躍海貿基礎上的活躍經濟體內部的崩潰嗎?經濟的崩潰會影響到政權的穩定嗎?謝雙瑤心想,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政治家,恐怕都沒法以百分百的把握來答這一題,要求她一個成長型的農場主來答滿分也太不切實際了。如果僅僅只是一時,那倒都好解決,可如果不是一時呢?后果誰來承擔?

    在這點上,徐子先也幫不到她,誰也無法預測一個全新的經濟模型在失去了一只腳之后還能否維持穩定。不過,他很快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來幫助謝雙瑤理清思緒。

    “先不去看想做什么,且看能做什么,于進,可做的很多,先不說,若是想退,軍主認為,能退得出么?”

    謝雙瑤立刻苦笑起來了,她吸了一口利樂包的仙草凍,“問得好——現在是想進,顧慮重重,想退,步履維艱,只怕退也退不出了,整個非常糾結。”

    的確,在這個問題上,謝雙瑤處于一個極度的糾結之中:她既不知道保持現狀任其發展的后果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該怎么做。甚至可以說,即便她想要把非洲留給歐羅巴,或許都辦不到,在這個時間節點,黑奴歸鄉已經成為一種潮流,你怎么去阻止?

    最多只能是做到不過多的支援、組織,但要說阻斷買地和非洲所有的交流和影響,這根本就辦不到啊,船只出海,你知道它是去哪兒的?那是商船,沒有向衙門報告行蹤和目的地的義務吧?有時候,一刀切并不是懶惰,而是因為非一刀切的情況根本沒法管,想要阻斷,除非是閉關鎖國,但這就根本無法列入考慮了。

    哪怕拋開道德、情感,純粹從利益來考量,要把非洲留給歐羅巴仍然是辦不到的事情,謝雙瑤再一次深刻地意識到,買活軍所秉持的道統,擁有的先進生產力,其本身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和活躍。

    固然,這些都是她謝雙瑤一手帶來當世的,可這并不意味著謝雙瑤就是這股子生命力的主宰,不,這東西自有它發展的規律,一旦落地生根,它自會吸引能接觸到的一切精英,作為如今唯一一個得到大范圍傳播的超時代道統,它甚至或許還比原來那碗水更是所向披靡。謝雙瑤已經深深地感到了這股子旋風的勢能,而她似乎根本不知道這股旋風刮過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就早已經被卷入其中,只能隨遇而安地四處飄蕩了。

    如果說今晚和徐子先的長談,有什么確定結論的話,那就是——這股力,要往回拽,那是拽不回來了。不管怎么說,你能收拾心情,思量著自己該怎么往前走,謝雙瑤乘著馬車回到家中之后,并沒有依照往日的習慣,直接去沐浴休息,而是重新打開電腦,吩咐謝先生不要打擾: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乘著今晚,該對這大政拿出自己的態度來。退后退不了,可前進該怎么前進,也不能拍腦袋來,步子的大小,家底的厚薄,可能承受的沖突……都得立足于實際。

    “換句話說……”她接連調用了十幾個表格,同時戴上了防藍光眼鏡,“盤家底的時候來了……”

    第1208章 家底比預想的好

    ◎羊城港.謝雙瑤盤子越來越大◎

    對于當家人來說, 盤家底一直是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活兒——一般來說,家底盤著總覺得薄,總有太多用錢的地方需要庫里去支持,這還是不考慮賬實是否相符的問題。

    作為白手起家, 早年手底下都不超過十個伙計的當家人, 謝雙瑤盤家底更是盤得都要吐了, 她對家底的掌握, 也有一個從事無巨細、了如指掌到逐漸放手的過程。之前買地主要是福建道一省之地的時候,基本還能做到心中有數,自從全取江南之后,別說她,就是莊素, 也只能掌握府一級的數字了。

    到了這幾年,隨著盤子越來越大, 財政逐漸分為多個系統之后, 謝雙瑤也意識到最需要與時俱進的就是財政這塊, 包括莊素, 也感到心力交瘁,向謝雙瑤抱怨過多次, 民間財會基礎的薄弱, 導致想要在各地實現較先進和較精細的財務登記非常困難。

    如果沒有電腦、計算器的幫忙, 局面顯然會更加地獄, 沒準混亂的財政系統,就會給很多有心人鉆空子的機會, 給整個系統的運轉造成阻礙。但好在, 自從人力發電機普及開來, 把電腦散在一線, 包括利用U盤來實現數據傳遞,就成為可能了。

    不管最后實施的情況如何,只要部份進入信息時代,數據‘永遠留痕’、‘死有對證’的特點,對于一些人來說能起到很好的勸阻作用,再加上謝雙瑤、莊素等,都時不時辣手收拾過一批人,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

    因此,買地的受賄或許是有,但貪污情況目前還算是控制在一個很低的范圍內,賬本的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同時,各地的礦山也很感激地收容了部份勇于挑戰又運氣不佳的勇士,這些從各個層面被淘汰出去的污點人才,倒是豐富了邊疆和礦山的人才來源。

    也讓謝雙瑤從各個渠道得到的消息,雖有出入但總體還算趨于一致,給了她很大的安全感:現在,她是完全無法僅從雙眼來了解她治下的國家了,數字成了唯一的途徑,數字的可信度當然也就越來越重要了。

    國家大了,就是如此,盲人摸象、管中窺豹,想要了解一個國家的概況,從一雙眼看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就以如今的華夏來說,在黃金地,農戶一年能吃一口葷的都不錯,一切剛起步自然艱苦。

    在關隴一帶,地震連綿,天災不斷,人口凋零,留下來的百姓過得也是緊巴巴的日子,但又至少能養幾頭羊,如此喝點羊奶,偶爾吃吃羊肉,要比在黃金地好些。

    等到了江南一帶呢,是不是靠海的老地,也是天差地別,可在這樣的地方,這幾年亂歸亂、苦歸苦,米飯總是能吃飽的,周圍的水系釣起魚來,拾掇一番,清蒸了放點姜片黃酒,再加一點醬油——這也是辦得到的事情,并不覺得有多奢侈。大江上游是如此,到大江下游,江左道的話,豆腐也是早上隨隨便便就能吃喝的。

    再到了福建道、廣府道,這些買地治下的核心所在,那兩三天一個雞蛋,這還算是這些年日子過得緊巴了,從前氣候好的時候,一個月吃一只雞那都不算什么——你看,人人都覺得這幾年日子過得不好,可這不好也分了三六九等,最繁華地區的不好,放在黃金地那簡直就是神仙日子了。

    只有擁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又有一個廣泛而權威的消息來源,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斷:買地的財政到底吃緊不吃緊,多吃緊,該怎么分配,還有多少富裕,能往遠疆和戰爭上去投入。

    謝雙瑤在這件事上,已經放棄去計算具體的數字了——必然是個非常龐大的數字,而且,知道進項也沒什么用,因為出項也很多。她要求自己能看到的是‘最大輸出可持續天數’和‘節能供給可持續天數’,也就是說,以南洋的糧庫為例,在南洋所有運力都拿來輸送糧食的前提下,可以支持多少輪運輸,當然前提是留有當地的冗余。

    同時,如果不往外輸送,而是在本地以低標準限量供給糧食的話,又可以維持多久,這兩個數字會讓她很直觀地意識到,每個南洋糧庫的戰略價值,以及是否有增建的必要。

    同樣的,買地在南洋的光復范圍,是不是有必要再往外去擴一擴——對于定位為產糧地的南洋來說,這個指標就是最重要的,也關系到了后續的人口分配問題,現在,關隴、北部的干旱,逐漸得到了喘息,氣候比之前更冷,但降水卻稍有恢復,再加上之前幾年,差不多大部隊能走的也都走了,通過三山走廊自發涌入南洋的流民逐漸減少,只是留下了一條新的交流通道。倒是讓關隴和彩云道的關系比之前要密切多了。

    所以,南洋現在的人口增加速度顯著地慢了下來,如果要再增加的話,那就是買地這里引導過去了,而這個指標,就是衙門下判斷的重要依據:南洋是個一年多熟的地方,如果糧庫的儲量,在運力開到最滿的情況下,從一個收成季一直運到下一個收成季,都還沒有運光,同時新的糧食又已經征收上來了,那就說明本地的產量已經差不多飽和了。

    不是不能再提,而是再提的話,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要么是發展交通,要么富裕的糧食得在本地做進一步的加工,縮減重量才能流通,但這就是下一步要去考慮的事了,決策的時候,只考慮這一點。

    同樣的,如果糧庫的積存,連‘節能供給可持續天數’都不能持續到下一個收成季開始,那就說明糧庫本身需要擴建,而且附近的耕地也需要更多人去開發——

    要說治理上的困難,已經無法考慮了,因為治理上從來就沒有輕松過,自從加快腳步之后,在這些新進之地,只能因地制宜,各走各的野路子,因地制宜地去搞發展,別的事情先不去想。那既然已經降低了底線,就不再以治理為標準來考慮,只以需要來考慮:需要更多人,就搞人來,需要發展交通,就去想辦法,只能如此,不然,工作上壓根就無法開展。

    這個指數,在供糧地是糧食,當然在礦山就是礦產,每個地域都會有一個指標,來決定買活軍在本地投入的治理資源是‘虧’是‘賺’,當然,這算的只是經濟賬,政治賬就不在這里算了。有時候,長線投資,前期的虧損也是能接受的。

    不過,即使經濟賬不是唯一的賬,三不五時也得算一算,畢竟,這本帳完全放棄的話,日子是過不下去的。而且,在很多可有可無的支出上,經濟賬就顯出作用來了,它賬面呈現的好壞,會直接決定這些花銷的規模,這就和買定期儲蓄似的,有盈余就可以多扔幾個子兒,這要是自己的日子也很緊巴的話,那肯定就不能往里繼續投錢了。

    其實,就非洲的情況來說,用定期儲蓄來形容都不準確,風險之高,比什么賭博游戲都要夸張。政治就是如此,一場接一場的豪賭,也就難怪很多政客退休之后都會快速蒼老了,習慣了這種游戲,什么娛樂都不夠刺激了……

    謝雙瑤其實對于這種不確定性,接受得不是很好,因為畢竟她一路走來,占了前知的便宜,需要賭性的時候并不多。這會兒一邊盤表,一邊也不禁有些嘀咕,時不時地搖搖頭嘆口氣:從表來看,千瘡百孔、百廢俱興,真正完全賬面‘盈余’的地區和行業太少了,需要投資的卻到處都是。唯一讓人欣慰的是,農業至少是頂住了,可謂是逆勢而動,發展得非常蓬勃。經營南洋,這步棋算是走對了……

    靠著南洋這里幾乎是永動機的農業出產,再加上面臨災異天氣,各地百姓所爆發出的超強韌性和倔勁兒,農業的表現可說是穩定而優異,不但南洋這里,已經不必再大量投入,維持現有的規模,便可源源不絕地產出糧食儲備。

    而且,基于百姓的韌性,只要天氣稍有喘息機會,北方的農業生產便頑強地呈現出反彈勢頭,這就給南洋的糧儲喘了一口氣,使得袋鼠地、黃金地都可以承接溢出的糧食產量,把糧庫騰出來。

    從這個角度來看,樂觀估計,再過五年,廣府道和江南的物資緊缺就能得到顯著的緩解,之前那些從菜改糧的土地,便可以再改回去了,一些因糧荒而收縮的養殖業,也可以重新發展。

    這幾年來,大家抱怨不休的菜價,有望回落。到那時候,可以說,直接導致未家覆滅,皇帝下臺的氣候事件,其影響終究是被逐漸消化,雖然生活的地區有了很大的改變,但大體來說,全國尺度來看,大家的生活也算是重新回到了正軌,接下來,就是適應氣候越來越冷的新常態了。

    要說起來,這幾年,北方夏日也沒有高溫了,和之前的夏熱冬寒不同,現在整體是越來越往干冷方向去走,不知道小冰期最冷的那些年,北方能冷到什么程度——史料的記載含糊不清,在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樣本很多,大家也有了統計意識,相信能提供更豐富的數據。

    農業穩住,動力就還在,定心丸也還含在嘴里,其余一切都可以慢慢說。當然,南洋富裕出的糧食要說沒有花銷的地方,可以隨便投資去歐洲,那也是說夢話了——這幾年為了種田,工業上很多發展都耽誤了,礦產、原油開采且不說,工業學校的建設也緩了下來。稍微緩開手,余下的力氣,肯定得優先照顧這些啊!

    謝雙瑤在這個領域,主要看兩個指標:鋼鐵、水泥,這兩個指標基本就能決定買地發展的速度,這也讓所有沿海沿河便于水運的地區,擁有格外的戰略地位,因為這些工業品的成本要削減,肯定是在運輸上來下功夫。

    “小三線,這幾年是耽擱了,差不多也是時候重新下一番苦功,大江疏浚那邊富裕出的人力,倒是可以劃過去不少,那都是經過教育的好勞力,可以轉化到各行各業去。”

    小三線建設的耽擱,和社會秩序的動蕩是分不開的,對于大江上游山區,小三線被視為是移風易俗、快速發展和精細統治的指標性工程,當然也需要大量資源和人力,但所有的建設都需要安定的社會環境,前些年,各地流民四起,吃不上飯的人到處亂竄,所有工作都要為疏導流民讓道,當然也包括建設小三線的人力物力。

    至于大江疏浚,在疏導流民上,倒是發揮出了重要用處——那些搬運的力氣活,只要能干就有一口飯吃,雖然糧食越來越粗糲,還要下到冷水里去,但至少這是一條活路呀,而且,來者不拒,只要干夠了活,就能吃飽。多少流民都是因為有大江疏浚的招工啟事,免于淪為兇犯刑徒,又在此稍得喘息,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因此,過去這些年間,大江疏浚工程,是唯一一個不但沒有停工減工,反而把規模擴大,乘勢辦了不少大事的區塊,雖然從經濟賬上看,是純虧的,這也賺不了什么錢,但它的作用顯然非常的大。謝雙瑤仔細地看了一下這個表格,“過去幾年用了好多鋼筋水泥,現在規模縮減,又和從前一樣細水長流,緩出來的物資拿去建小三線的話,再過五年左右,各地開始自產水泥,大江流域的節奏也就上來了。”

    南洋——粗放統治,但產出是實打實的,農業區現金牛。

    大江流域,下游,繁花著錦,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坐擁世界級工廠若干,生活水平很高,上游,未來可期,數年內有望實現盈利,值得看好。

    大河流域,災異減緩,秩序初定,五十年內農業看空,但工業和礦業可以逐漸列入考慮,也有發展點。當然目前還需要大量輸入資源,但好在差不多也到了谷底,接下來每一步都是往上了。

    遼東,也受到氣候影響,基礎農業發展困難,但特色農業有聲有色,礦業表現也非常亮眼——其實,遼東真算是個驚喜,謝雙瑤沒想到,遼東這塊,這么早就看到了‘回頭錢’,本來預計也是需要大量前期投資的,可一個藥材養殖,一個礦山,一個原油產業,這就把遼東給撐起來了。

    “女金人有運就是有運啊,新建城池里,建新真是發展得最好的……說實話,這是沒想到的,本來以為人口太少,教化土番就要花費大量時間,沒想到,一個哥薩克,一個北海韃靼,就硬是把他們給重新搞起來了……”

    就是謝雙瑤,也沒有想過事情會如此發展,包括通古斯女金那塊,其實她都不肯定那部人馬能否站穩腳跟,結果——你看,一步步走著,突然間,一大批至少比土番頂用,能勝任管理、教育職務的漢官就被發配過去了。

    文武都有,通古斯那塊資源又極其豐富,這么和哥薩克、北海竄起來,把商路一打通……無形間,羅剎國的將來就又被削弱了,畢竟他們原本會發展的土地上,現在崛起了一個強盛的勢力,還背靠買活軍,怎么看都不像是羅剎國可以輕易剿滅的存在。

    啊,如果把羅剎看做歐羅巴國家的話,那就是不經意間,又削了歐羅巴一下……

    謝雙瑤想到這里,也是不由苦笑了一下,她發現,如果你是老大,那好像不論你做什么都會不經意地傷害到二號,這世界對于全球布局的大勢力來說,的確是很狹小,矛盾和摩擦是無所不在的,對于兩個大勢力來說,各種形式的戰爭才是常態,和平反而是反常。有時候,矛盾點甚至不在于眼見的利益,而是在被擠占的未來。

    比起期待一個雖然未來發展空間被極致擠占,但還能神奇地在現有的資源下,頂住惡劣天候存活下來,還繼續向買活軍買貨的穩定市場歐羅巴,還不如試著去接受一個全新的世界局面:一個超大勢力和若干被比成野蠻人的散碎不成型小國,試著在這樣的情況下發展全球貿易……

    只要一想到這一點,謝雙瑤就頭疼,她命令自己不去想必然會浮現的某些猜測:有時候比起外部強敵,內部矛盾才更讓人頭疼,按照‘按下葫蘆起了瓢’定理,矛盾是無所不在的,當外部矛盾不再尖銳的時候,似乎內部矛盾的顯化就會成為必然——

    但這些都不是現在去考慮的事情了,光是讓外部矛盾不再成為一個問題,或許就需要數十年的時間。她提取了若干數字,輸入計算器折騰了半天,略微揚了揚眉毛,“少見,少見,在這幾年間可太少見了,居然比我想得要好得多……”

    的確,民生這東西,有一條線在,亂起來的時候,如果能維持住這條線,那恢復起來也快,這條線就是最基本的秩序——秩序還在,底線、道德就都還在,雖然會被擠壓得變形,可不至于完全失守。其余東西也就都還能留得住,可一旦底線失守了,那后續要恢復起來時間就太漫長了。

    而要維持秩序,需要的就是希望,有希望、有努力、有補給,物質條件可以被壓得極低,秩序都不會崩潰。三山走廊、橫渡大江、官府開路……這些種種手段,在數年內把大量人口帶離之后,留下來的人,一等到干旱稍微緩解,對物資的需求就沒那么高了——只要離開的通道一直沒有關閉,一直是一種可能,本地的秩序就沒那么容易失控,花在維持秩序上的資源就能省下來不少。這是謝雙瑤事前沒有估計到的。

    但,這些資源也不可能全都拿來浪擲在戰爭上,歸根到底它還是要花用在北地的百姓上——南洋現在的粗放式統治,隱患重重,難道就這樣任其持續下去么?這是不可能的,越是根本重地越要扎實治理,這些資源富裕出來,轉頭就要投入到南洋去,幫助北地移民徹底融入買地的秩序之中。

    只是說,這種投入和之前的救災比,緊迫性沒那么強,可以緩一緩,擠出一點點來分給別處而已——比如說,對非洲的進一步投入,或者是滿足大木那小子的虛榮心,索性就在袋鼠地試著建設一條通用鐵路也行……

    這個好消息,的確對誰來說都是很能提神的,但唯獨只有首腦沒有資格歡慶,因為擺在眼前的難題永遠還在增加,謝雙瑤只是稍微松了一口氣,眼神就又逐漸深邃起來了,她重新在文件夾中翻找出謝芳送來的簡報,再讀了一遍非洲方向傳遞過來的關鍵詞:北方、移民、牽制。謝黑檀格局倒挺大,不給自己要資源,寧可把配額分給西北,驅虎吞狼,解東非之困……

    的確,比起把那點有限的資源扔在非洲,猶如石頭入水暫時聽個響動,謝雙瑤承認,她也更情愿把資源投資給黃貝勒那邊,倒不是什么女金人大運不大運的迷信,而是因為女金人辦事起碼比土番要靠譜得多。而且,女金和華夏的聯系,怎么也比非洲那邊更緊密得多。

    要緩解東非的困難,可以往歐羅巴派使者,也可以把資源投給黃貝勒,北官移民也可以考慮,能把勤懇好學的風氣,通過通婚帶給當地人的話,經過數十年的移風易俗或許也能奏效,但對香美城等地的援助,是不會再升級了。

    謝雙瑤很快就確定了自己的大方向,由于這一次盤下來,雖然還是狼狽緊巴,但結果又比她想得要好,她的心情也很不錯,看看時間還早,便在電腦里搜索了關鍵字,很快就找到了幾個視頻。“讓我看看,黃貝勒那邊,現在發展得如何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怎么還沒有大舉西進的意思……”

    第1209章 六姐震驚

    ◎羊城港.謝雙瑤黃貝勒到底想干嘛?◎

    領土大了, 對于下面的情況,知道得肯定不像是從前那么了如指掌,但對這種情況就完全沒辦法了嗎?那倒也不是,除了情報局之外, 這不是現成擺著的設備可以利用么?

    現如今, 再差的手機也有錄像功能了, 謝雙瑤也不要求搞出什么電影級別的運鏡, 就是簡簡單單地錄下一些民生的鏡頭,這還是很容易做到的——最妙的一點,就是雖然如今人力發電機的供電環境,或許不是那么穩定,但她的港口里, 恰好就有很多能應對復雜電力環境的當地手機。

    這些設計制造出來的時候,就有想過當地的電力供應可能不能持續, 雖然可能有點卡, 但卻相當的皮實耐用。這些年來, 謝雙瑤就是靠著這些手機來了解各地的情況, 不能說就完全可靠,無一遺漏了, 但怎么說呢, 至少比什么都看不到還是要好點的。

    最關鍵的是, 大家都知道可以錄, 而且有人會來錄,而且, 甚至還有人可以從紐扣中來錄像錄音——這種錄像的隱秘程度, 以及消息傳遞的不可控制, 對于本地的吏目來說, 就相當于一根始終繃緊的弦,很多時候也能收到敲打警惕的效果,控制貪腐勾結,把吏治風氣的腐敗,控制在一個較低的程度。

    在謝雙瑤來看,如今這么大的攤子,權力已經不可避免地被分出去了,但各地卻始終沒有傳來什么駭人聽聞的貪腐大案丑聞,情報局的回饋來看,民間的滿意度也還是較高,各處治理都還算得上是清明,雖然有很多因為人手、水平不足而造成的錯誤,但卻尚未發現利用這些漏洞大肆牟利的現象,這種無所不在的錄像威懾,是很有很大功勞的。

    當然,這種事情現在肯定是情報局專門劃分出部門來做了,以她時間之寶貴,絕不會親自去看那些錄像,頂多是設計制度,確保大案不會被漏掉,以及情報局諸人的忠心,來保證系統運轉的順利而已。

    她這里,平時會當做娛樂來看的,其實主要還是張宗子、徐俠客這些,有半個官方身份的采風使兼游俠,在各地采風剪輯出來的視頻,而且謝雙瑤不怎么要看他們拍攝的自然風光,有閑空的話,她喜歡看一些拍攝當地百姓餐桌的視頻。

    除此之外,廁所、貧民窟以及垃圾場、洗衣房、澡堂休息處、餐館、戲臺……這些或高雅或低俗,貧富兼有的場所,也是她所喜愛的,謝雙瑤認為,在這些地方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當地從上到下,各個階層的生活品質,看過了這些,差不多也就知道當地的日子過得如何了。

    如果是在茶館、飯堂之類的地方,能把對話都錄下來,那就更好,對于當地的民聲,百姓比較關注的問題,對吏目的評價,對社會新風的反映,靜聽上半個時辰,也能了然于胸。她平時除了偶爾有空在羊城港泡茶館之外,對于南北各地的情況,主要也都是通過視頻來了解的。

    海外之地,當然也在她的關切之中,來往使者傳遞的,除了公文之外,也有視頻,不過,和自己地盤上無處不在的密探相比,越遠的地方,視頻內容也越容易受到當地掌權人的影響,這也是難免的。

    比如說立志城,在李魁芝渡海之前,立志城是有貓膩的——酒館有,賭場也有,還收容了一些跑過來避難的不法之徒,這一點,謝雙瑤心里有數,但周老七傳遞回來的視頻里就從來沒有拍到這些,只是在報告里隱晦地提過幾筆。

    在這點上,她不會苛求駐地吏目太多,畢竟治權并非完全屬于買活軍的地方,吏目做事都要看人的臉色,得講究一個配合度和親密度,既然買地暫時管不到,那錄不錄也就無所謂了。就是羊城港,不也一樣有掃蕩不絕的女陪侍么?謝雙瑤還看過類似場所的密訪錄像,掌握了一下羊城港陰暗面的具體情況。羊城港尚且如此,更何況鞭長莫及的諸侯之地?

    也是因此,對這些地方的視頻,她會經常選看的是礦山、油田以及林園情況,再有就是看看教人說漢話的掃盲班是怎么運作的。對百姓民生、民俗、民風的關注不算很高。謝雙瑤上次看海外錄像,看的是苦葉島,主題是當地的吏目和新搬遷到苦葉島的蝦夷人聊天,還買了一條他打來的大馬哈魚,把魚身拿茄子燜了,魚籽拿鹽拌上,腌了幾小時之后,又切了洋蔥來拌著吃。

    在整個買菜做飯的過程中,又展現了蝦夷人的漢話水準,市場的環境,以及吏目自己生活的宿舍,以及本地食堂的飲食水平,謝雙瑤看得也是津津有味,并且認為大馬哈魚罐頭其實也很適合作為苦葉島的一種特產。

    不過,苦葉島資源很多,百姓日子其實過得算相當不錯的,苦葉島北部已經有礦挖出來了,也找到了淺表油田,光是這兩樣,就足夠讓那些被吸引過來的蝦夷人、鄂溫克人,過上不錯的日子了。

    只要每年的米、鹽能按時送到,他們的生活就不成問題,這些人勤勞肯干,而且很熱情地購買本土送過去的商品,雖然因為礦產那塊不太缺人,而除了礦產和漁獵之外,苦葉島北部現在不適合農耕的關系,外人很少選擇苦葉島作為遷徙的目的地,但其實當地生活水平不算低。

    這種視頻,當然應該也帶有擺拍的性質,比如可能這個蝦夷人是挑選中漢話說得最好的那個了,大馬哈魚的品相往往也沒那么好,價錢沒那么低,但這都無所謂的,有些東西是裝不出來的,那么大一個市場,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哪怕是個茅草棚,建起來就是建起來了,它也比沒有強得多。

    包括吏目居住的小屋,普遍用的是玻璃還是白紙,鏡頭一掃就都知道了,這些都是裝不出來的,視頻就是這點好,信息量還是比較大,而且拍攝頻次夠高的話,偽裝成本也會跟著升高。所以,謝雙瑤還是很喜歡看這種視頻下飯的。

    只是因為黃貝勒那里,居所貧瘠,隔得又遠,戰略上也不算重要,她想到女金人的時候,要么就是看建新,要么就是看看通古斯那里,昔日仇人如今一家的尷尬畫面,倒是很少去看黃貝勒的情況,記得上次看的時候,拍的是在荒漠中放牧,隔遠了有若干氈包,謝雙瑤看了五分鐘也沒看到什么別的東西,拉了拉進度條,全是在說放牧,這路上大家都挺艱苦的,能看出什么來?也就喪失興趣,直接關掉了。

    算來,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這幾年間,在衛拉特已經站住腳的黃貝勒,又有啥新發展,有沒有把自己的勢力往更西邊擴去?上次聽說是要往塔爾巴哈臺那邊走,那樣的話,再往西走走,差不多就能和羅剎國打上交道了。

    也不知道塔爾巴哈臺那里的生產力,能不能夠得上讓臺吉擁有一個固定的居所。這幾年的日子又好過不好過。謝雙瑤也是有些犯嘀咕,主要是這塊地域,深處內陸,和羊城港的直線距離也委實有些太遠了,音信難通,彼此也很難施加影響。

    這還是現在通古斯有了邊軍諸將,漢人到了那里,耳目會比之前更靈通,不然的話,消息只會更少。現在黃貝勒和買地聯系,還是走通古斯-建新-羊城港,一封書信都要走一年多的時間才能到達,這還算是順的,現在,黃貝勒和通古斯之間的商路,走動得還算是比較頻繁,通古斯寫回來的信也會說到一些他們的事情。謝雙瑤這才知道他們已經準備去塔爾巴哈臺了。

    在塔爾巴哈臺如果還想著站穩腳跟的話,那又是五年到十年,這樣步步為營,什么時候才能發展到歐羅巴去,牽制當地的國家?那至少是百十年的事情了。如果要達到謝黑檀預想中的目的,那得完全換一種思路,直接放棄現有的基業,帶上火器補給,就奔著在歐羅巴安家的目標,過去大鬧一番。

    當然,這條路必然很險,作為領導者來說,如果有得選,恐怕都不會輕易考慮。這要是之前,謝雙瑤也不會和黃貝勒開口,但現在既然歐羅巴情形有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以黃貝勒的心氣和賭性,她認為還是可以派人去誘惑一下,談一談——倒不用從羊城港派人過去,直接一封電報,從遼東找人就行了,有線電報網已經建設到了開原,從開原出發去塔爾巴哈臺,至少能省三個月的時間……

    這些小事,都是后話了,主要還得看現在塔爾巴哈臺的日子過得如何,謝雙瑤看了一下視頻錄制的時間:正好是一年半之前,算算差不多,信使帶著手機出發,回到羊城港,資料快速整理入庫后,大概過一兩個月的時間被她看到,這已經算是非常快的了。

    “看看吧,去年冬天塔爾巴哈臺有多冷,日子過得如何……”

    她點開了視頻,先就被昏暗的場景驚了一下:“不是,怎么每個去那邊的人都是攝影鬼才啊,這能看得見什么?”

    確實,大概是因為手機雖然耐用,但攝像頭像素低的關系,這種拍攝手機的夜景和移動攝影效果都很差,上次那個放牧視頻就是一直抖動,謝雙瑤差點沒看吐,這一次呢,和偽紀錄片形式的鬼片似的,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遠處搖曳的兩盞燈火,但一屋子好像都是人!

    隱約可以看到發亮的眼睛和一張張面龐,開始沒多久,畫面還猛地晃了一下,謝雙瑤趕緊把眼神移開了,盯著看她怕自己會跟著眩暈,“這是啥?魔教祭祀?怎么一群人在黑屋子里哼哼?”

    在搖晃的鏡頭,和時而拉近時而拉遠,怎么也找不到一個理想光照環境的抖動畫面中,她耐心地聆聽著屋子里的低沉歌曲,過了一會,謝雙瑤逐漸意識到這是什么,“abeicede——這是拼音歌?哈??我沒有強求他們一定要學拼音啊,不是,考核分他們已經兌換過支援了吧,現在不要求他們學說漢話了吧?”

    “這什么鬼?已經過了說漢語紅利期,我們這邊也沒要求,黃貝勒怎么突然好端端就又開始熱情普及漢語了?”

    要不是一切都記錄在案,謝雙瑤還真以為自己記憶出錯了——在黃貝勒遷徙之前,他是組織過手下戰士學習漢語的,因為這關系到后續的支援等級。而謝雙瑤開展這個評等的目的,也是為了確保黃貝勒那邊始終有人會說漢語,能和他們溝通,這就行了。

    要說讓他們遷徙到衛拉特之后,還普遍會說漢語,其實這很沒有意義也不現實,在那地兒漢人都沒幾個,學了和誰說?再加上,也很難組織考核,運輸獎勵,所以,黃貝勒動身之后,此事也就不再提了。

    謝雙瑤其實都做好準備,接受黃貝勒那邊至少有一半人,已經基本遺忘本來也掌握得不多的漢話了,可沒想到開幕就給了個驚喜——也難怪這一幕會被錄下來,這確實太離奇了。

    黃貝勒這是想用學漢語來討好她,要更多資源嗎?

    懷抱著這樣的好奇,謝雙瑤把視頻稍微拉了一下——后面鏡頭穩定了,但仍是一樣昏暗,而她也發現了原因:一堆人聚在屋子里上課,土屋、冬天,這不可能多明亮的,當然,現實中那邊光照條件可能更好些,可以看清黑板上的字,但拍下來的話會更暗。這是手機性能的問題,其實和攝影技術也無關了。

    “行了,娃娃們都散了吧。好好學——都記在心里,是要考的!”

    這一拉,差不多就把斷續拍的拼音課給拉過去了,不得不說,這個拍攝者雖然技術有限,但態度可嘉,女金話他還做了個原始字體的字幕在視頻里,并且標注了說話人的身份:正是黃貝勒本人。

    謝雙瑤托腮望著電腦上的字幕,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現在大人們留下,把書本打開,我來給你們上道統課——”

    還真是黃貝勒親上道統課,謝雙瑤慢慢地點著頭,她的眉毛罕見地高高挑了起來,輕聲跟讀著電腦中傳來的,建州土話中參雜的不標準漢話,“第一課,道統的含義——”

    “道統——這兩個漢字的讀音,給我牢牢記在心里,這書上的道理,全都是金科玉律,你們就只管烙印在心間就是——我去……”

    她的臉終于皺成一團了,“好違和!黃貝勒這到底是想干什么!”

    第1210章 隊伍難帶

    ◎塔爾巴哈臺.黃貝勒日子過得苦◎

    “主子, 阿爾泰送信來了,那邊的牧民也愿意和我們塔爾巴哈臺的兄弟一起過日子,他們底下的幾個小臺吉,已經都派人來我塔爾巴哈臺了, 信使先來, 其余人隨后——應該還有三五天的光景, 也該到了。”

    “是嗎?好事, 好事啊!”

    略顯得昏暗的帳篷里,身材胖大健壯的黃貝勒,驚喜地站起了身子,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這么一來, 我們的隊伍就又壯大了——大格格,你來招待客人們, 咱們這條件雖然艱苦, 但也要拿出最好的東西, 讓兄弟們一來, 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樣!”

    “哎!”

    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利落地一甩辮子, 示意幾人隨她而去, 帳中眾人也都做出歡顏, 可等使者一走, 幾個恰好在帳中議事的臣子,便都換了臉色, “臺吉, 這人口又多了的話……”

    “我知道, 今年各地的雨水雖然恢復了些, 可氣候不好,草木遲遲不能返青,看來,牧群的數量又要縮減了。”

    黃貝勒的眉宇也立刻就晦暗了下來,“阿爾泰的日子看來也不好過……知道我們這里,稅賦收得少,又有水源,而且對于賢才來者不拒,相當友好,還會養羊,掌握了獨特的商路,這些沒有去處的人,商議了一下,就決定前來投奔……這樣的人,這些年來難道還少了嗎?”

    確實,如今,盤踞在塔爾巴哈臺的這幫勢力,用女金分支來形容,其實已經有點兒不合適了,在這些年的經營中,他們和建新女金一樣,也和本地的部落做了很主動的融合。

    現在,塔爾巴哈臺小鎮上的住戶,以及周圍分布著的,以盟主黃貝勒為尊的這些部落,算起來,女金人最多只占了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二,是衛拉特韃靼,以及受到吸引而來的其余韃靼諸部,而且數量還在不斷的增多中。

    很多小部落聽聞塔爾巴哈臺的日子過得好,也愿意接納盟友,分配草場,便主動拋棄了原本的盟主,加入黃貝勒這邊,奉他作為尊主,也是因此,雖然落地生根還沒有幾年,但黃貝勒如今也算得上是衛拉特韃靼的頭一號人物了,他現在雖然住在塔爾巴哈臺,但卻還掌握了衛拉特韃靼的大部分草場,那里每年都給他送禮來,也不敢搶掠通往小鎮的商隊。

    雖不知道這樣的速度,能否讓南邊的尊主滿意,但說到底,黃貝勒和買地的關系還是相對獨立的,并不像建新、通古斯那樣,徹底地仰人鼻息,甚至很多時候已經是買地和女金人共治了。

    尤其是建新,老汗已是風燭殘年,他去世之后,建新可能會由艾狗獾接管,屆時,眾望所歸之下,或許建新將徹底正式成為買地的一部分——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黃貝勒既然已經出來了,那就不會后悔,他對自己的高自主性,一度也還是比較滿意的。

    他在塔爾巴哈臺這邊,并不怎么依靠買地,每年的生意份額,那也是商定好的,就算買地不來做買賣,憑借通古斯那邊的合作輸血,日子也還過得下去,買地是否滿意他西進的速度,其實對黃貝勒的影響,也不算很大。

    眼下,他在衛拉特韃靼的權勢已經穩固了,塔爾巴哈臺也是第一號人物,和通古斯女金人聯手,也在往秋明方向進發拓展,說實在的,這發展也可以說得上是比較順的了,但黃貝勒的起居卻依然非常的簡樸,而且,一旦私下開始開會,眉宇間就常常帶起愁容來,“這么看,北部的氣候,牧民基本是活不下去了,這只是開始而已,今年,阿爾泰方向前來的依附的部落會非常多。”

    “那么……”坐在他下首的阿敏欠了欠身子,順理成章地提出了一個問題,“塔爾巴哈臺有這么多糧食,來養活他們嗎?如果沒有的話……”

    如果沒有的話,又該怎么辦呢?

    這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也讓帳內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這個問題,已經讓人有些厭煩了,因為它是一天天、一年年反復地在問的,從沒有一刻離開過大家。

    這和買活軍絲毫沒有關系,甚至也不是因為附近這些地區的臺吉、盟主,大家所感受到的,完全是內源性的矛盾:天氣一年年地變冷,哪怕塔爾巴哈臺和通古斯,沒有怎么受到干旱和地動的影響,但每年還是有大片大片的草原,從牧區變成荒漠,不再適合放牧。

    ——天氣太冷了,草返青的時間都不夠牛羊長大的,那生活在之上的部落怎么辦?除了遷徙之外,就是做減法,減牲畜,也減人口——不是通過打仗,就是遷徙,從這個地方出去,到能養活人的地方去安家。

    這也是塔爾巴哈臺這幾年來威望日隆的原因,由于女金人口少,出于制衡新加入麾下的衛拉特韃靼的目的,黃貝勒是愿意收容其余韃靼的,哥薩克人、羅剎人這些也都來者不拒。

    他通過聯姻,在衛拉特站穩腳跟,并且鯨吞蠶食,折服了衛拉特韃靼的那些鄉巴佬臺吉之后,就意識到如果不多引入一些其余族群,再過數十年女金人恐怕要被衛拉特韃靼完全同化,因而很熱衷于吸收新鮮族人,尤其是鄂溫克人、海西女金,這些建州女金的近親,在塔爾巴哈臺也很容易就能受到重用,就是出于這樣的考慮。

    人越來越多了,一方面這是好事,因為人是不得不多的,可人多了就得找吃口,而塔爾巴哈臺雖然靠近水源,也能種田,并且黃貝勒已經設法栽培出了一批懂得買地種田技術的好農夫,但面對每年都在增加的人手,和更加嚴峻的氣候形勢,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唯獨糧食是不能支援的,從通古斯到塔爾巴哈臺并沒有成型的道路,更沒有河流,全靠駝馬運,那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這么多人的吃飯問題。

    如果今年的氣候還是不好的話,那么,塔爾巴哈臺的存糧很可能無法平安過冬——更可怕的是,這附近方圓千里,連能搶掠的對象都幾乎沒有,塔爾巴哈臺已經是最大的綠洲了,最近一個有規模的綠洲,恰好就在一千里之外,而且那里名義上也歸屬于黃貝勒,他搶那里做什么?

    往南邊走,那是大沙漠,再就是高山,這是南邊來的地理圖上顯示的,當然也和本地的族人說法一致,往北走氣候更冷,除了西進之外,黃貝勒另一個選擇,就是東返,走上數千里的路之后,去到一樣動蕩的老家——

    現在,整個北邊的韃靼都在拼命的遷徙,去年傳來的消息說,韃靼人現在很流行橫渡海峽,到黃金地去,如果老家還能養得活人的話,他們至于這么折騰么?想想就明白,東邊也沒什么好果子吃,除非拉下臉,去建新的礦山做苦工,不然,往東走不是好選擇。

    這么盤算下來,唯一的出路,或許就是在西邊了,也難怪買地根本很少催促他們,大概是因為根本不用催吧,想要活就得往西走,去拼殺出一條血路來……

    當年,黃貝勒和謝六姐做的約定,其實是比較含糊的,并沒有給出確定的承諾,在幾年內打去歐羅巴,這當然也是他當時沒有來過西邊,不好空口白話,但謝六姐也沒有追問——這一點,現在他是完全知道原因了。

    追問什么?不用追問,等到了那個地方,自然就知道了,和如今這片土地比起來,歐羅巴還算是好地了,他自然有充足的動力圖謀西進——只要擁有足夠的實力,黃貝勒確實也是想去西邊的。都走到這一步了,大不了,轟轟烈烈,馬革裹尸,反正他絕不接受去建新和幼弟艾狗獾勾心斗角,爭搶主人丟下來的一根肉骨頭,茍延殘喘于世。

    只是……

    一想到糧食和西進,他的頭又痛起來了,本能地伸手到茶幾上,抽出了一張報告,低頭看了幾眼,“對了,去問問大格格,那幾個會說韃靼話的漢語教師,手里還有教材么?沒有的話,準備一下,等新的族人到了,先讓小孩子把課上起來。”

    “是。”

    “還有,再派幾個人,到各處去看看,今年的草原返青情況,是不是都和北面一樣差,我們的苜蓿草田長得怎么樣,還有,堆肥廠那邊……”

    伴隨著他有條不紊的吩咐,帳下的臣子們,陸續都被差使出去了,只留下了心腹阿敏,仍然沒有放棄對黃貝勒的勸諫,壓低了聲音,“主子,如果人口再多的話,今年,塔爾巴哈臺的日子恐怕是很難維持下去了,要么,就是大家一起往西邊打,要么就得想法子減員——讀書,光靠讀書可沒用!”

    “你接納阿爾泰的部落,這是好事兒,否則,我們的人手恐怕還不足夠,阿爾泰的蠻子,一直以來都以作戰勇猛聞名,正好為我們所用……”

    他這話,乍聽之下有點沒頭沒腦:剛要想法子減員,怎么就又說接納新部落是好事?但黃貝勒對他的暗示,是心知肚明的:他靠和衛拉特的聯姻,站穩了腳跟,也豐滿了羽翼,可以說是衛拉特和塔爾巴哈臺的第一號人物了,但,第一號人物勢單力薄,而且,手下的戰士,還在積極地和本地頭領家人聯姻,這是讓人很警醒的事情。

    在聯盟內部,也不是所有王公都能完全依照他的吩咐做事,塔爾巴哈臺遲遲沒有凝聚足夠的力量西進,就是因為黃貝勒沒有把握,自己能駕馭住這些部落湊出來的聯軍,他不愿平白地消耗自己的威望,組織成功率不高的西征。

    之所以放開懷抱,吸納人手,完全不顧糧草的壓力,其實也不無借勢的意思,黃貝勒是希望,能用這種不斷高筑的糧草壓力,給自己增加主動,到時候,不論是衛拉特諸部受不了這種壓力,同意聯合西進也好,還是內亂也好,他都可以借機肅清異己,令自己的威望更高。

    他的這份心思,阿敏自然是知曉的,也相當贊成,只是他的耐心不如黃貝勒這么足,總是蠢蠢欲動,想要主動出擊,并且對黃貝勒下令,在族中推廣漢語和買地道統教育的舉措,從一開始就相當不以為然,“主子,等阿爾泰的人到了,塔爾巴哈臺就真的是人滿為患了,再要多來幾個部落,今年冬天不好過!咱們難道還能光靠吃苜蓿草熬過去不成?

    今年入冬,干上一票吧!那些衛拉特的老山羊,總愛哭窮,可盤桓這一帶上百年,難道這就沒藏有一點糧食?殺了他們,還能過個肥年!”

    由于如今大帳的女主人,就是衛拉特的格格,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但語氣卻仍然強烈,甚至把案頭的書本都扯下來扔到了一邊,“這些沒用的書,別再在這上頭花錢了——也浪費駝馬!我這就去給通古斯送信,讓他們再送一批鐵器來——”

    他只是嘴上催促時,黃貝勒還能帶笑聽著,可這會兒,他的臉已經掛下來了,“魯莽!”

    “快把書本撿起來!蠢東西!”

    他疾言厲色地呵斥了起來,“不給這樣的書本,給什么?給咱們女金人的典籍?你從哪兒變出來這樣的書本給我?只知道打仗惹禍,野豬一樣的蠢貨!你根本就不知道這書本的寶貴!想要保住女金的血脈,從通古斯運來的東西里,最有用的不是鐵器——反而就是你瞧不上的這一冊冊書籍!”

    眼看阿敏驚奇而又委屈地往后跌坐在地毯上,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黃貝勒打從心中嘆了一口長氣,調整了一下情緒,和顏悅色地扶起了阿敏,“我的好奶弟,收起你的倔脾氣,聽你的奶哥哥好好地和你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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