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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1章 生番兇猛

    這土著直接上船, 是合乎規定的事情嗎?會不會違反了買地這里,在定居點附近的親善政策啊?當然,這是從買地這里來說的, 若說從土著這里來講的話,他本人能承受得住和這么多外鄉人的接觸嗎?他……接種過疫苗沒有啊?

    對于煤礦的好奇, 現在當然立刻被這突發的情況給壓下去了,莊長壽很快就弄清了情況:這個土著,之所以被抓到船上來, 自然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主要是因為他已經認得了補給點的窩棚,并且產生了執念, 被趕走之后, 還是潛伏在窩棚附近, 并且三番四次地試圖襲擊和捕捉探險隊員, 令黃秀妹感到他的危險性已經高到不得不處理的程度, 因此才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買地對生番熟番的規矩, 把他綁到船上來了。

    “就是老蟲, 被他襲擊了兩次,第一次也就算了, 勉強原諒他了, 第二次還來, 這就有點惹脾氣了,被老蟲一手刀劈暈過去了。”

    祖天壽對這土著的倔性子也有點無奈,“你瞧, 這人多矮啊!小黑矮人似的, 就這還敢一個人來狩獵我們這么多長大人!也不知道是哪來的人種, 性格如此兇蠻, 不知道好賴,依我說,這船長也是有些太手軟了,這樣的生番,就該殺了,把頭掛在窩棚前風干,頭發千萬不能剪——如此也好給他的同族做些警示!”

    按遼東從前的往事,他會這么說也是理所當然的,莊長壽倒是能理解黃秀妹的決定,“遼東那些血案,其實也不是純粹的生番犯下的,反而越是熟番,殺傷力和破壞力就越大。

    當然,一切的原因都是生存資源的緊張,遼東局勢也是因此,現在袋鼠地這里,地廣人稀,資源上的沖突壓根是不存在的,甚至反而奇缺人手。船長如此決策,應該還是希望能盡快培養出自己的通譯吧,土人難尋,如果能循化了他,從他這里學會土人的語言,也不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祖天壽有些不以為然,“也不是每個番族都能教化的!這未免也太想當然了,這人這樣小,所謂小人畏威而不懷德,對他太好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反而更加兇殘?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啊,自小長在買地,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好了!如果他一族都是這個性格,我可不愿和他們做鄰居!”

    考量到本地極大可能會成為祖家開拓的定居點,也就是說,將來祖天壽要直面這些人數未知的土番威脅,他的壞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莊長壽也無意和他犟嘴,便留他自己去接受這個讓人不快的現實,跑去觀察那個土著:“給他洗過澡了沒有?不要把跳蚤虱子帶上來了。為什么不剃頭啊?”

    “洗澡就已經夠讓他受驚的了,如果還剃頭,怕他活生生嚇死,只好給他盡量沖洗一下了,反正也是單間關押的,跳蚤應該沒那么容易傳開。再說,我們船上本來也挺多蟲子的了。”

    圍著這土著的崇虞山,頭也不抬地回答著,不斷地在紙上記錄著什么,“有吃的沒有?拿張熱過的坑餅來,只要餅子,別的罐頭什么不用給了。”

    這要求還是很好滿足的,莊長壽反正也閑著,就去跑了個腿,回來的時候,發覺這土著已經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了,只給他留了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動,一些留守船員好奇地圍在遠處,對他指指點點,崇虞山看餅子拿過來了,便下令,“潑醒他。”

    海水這肯定是取之不盡的,一桶海水立刻被潑了過去,這個在腰間圍著一塊皮毛,胸前、雙臂都有黑色刺青帶,面上也有點狀刺青的矮小男子,臉上的黑點一陣蠕動,雙眼努力地眨巴著,慢慢睜了開來,并且,在察覺到自己被捆起來之后,便立刻猛烈地、無聲地掙扎了起來,奇怪的是從頭到尾他也沒有發出什么聲音。莊長壽低聲問崇虞山,“啞巴?”

    “不是,就是安靜,這可能和他們部族崇尚的文化,以及狩獵上的需要有關。”崇虞山說,“獵人總是很安靜的,這是多年來傳承的習性。我估計只要沒回到部落里,他們的習慣就是盡量用手語來講話。”

    這么想,當然是有道理的,動物跑得都很快,獵人要想方設法地遮掩自己的蹤跡,這其中話語聲就是重要的一環。不知怎么的,這安靜好像還會傳染似的,圍觀群眾也跟著他一起陷入了沉默,見證著他徒勞地想要甩脫繩子的束縛,同時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逐漸陷入恐慌。雖然不同之處很多,但表情卻跨越了重重阻礙,讓大家理解了他此刻的情緒,并且生出了一絲不合時宜的同情。

    “體力很好……性子也很倔,似乎不知道變通。”

    不知什么時候,鄭大木也來到了人群之中,抄著手有些凝重地低聲和祖天壽交流著,“頭腦比較簡單……他們可能還不知道什么叫做策略。我估計他們的部落很少發生戰爭。比起來,南洋各部情緒都要豐富多了,思維也復雜,他們真的還在很早期的階段,大腦發展程度和我們可能都不一樣。”

    “這就得等將來科學再發展,可以檢測到腦子內部的指標,才會有定論了。”

    崇虞山聽到了他的話,不置可否地說,“目前從外表觀察,他們的腦容量和我們相差應該不大……好了,不能再刺激了,再刺激他可能會暈倒,他已經快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了。這是人,不是實驗對象,要給予應有的人類尊嚴。”

    這句話他說得很堅定,似乎是黃秀妹也無法動搖的根本信念。當然,船長在微微一怔之后,也并未反對,只有祖將軍不以為然地咕噥了一聲。莊長壽心底對崇虞山倒是興起了一陣欣賞欽佩:不愧是買活大學畢業的秀才。他發現,和很多舊式的進士相比,在買活大學的畢業生身上,他還更能找到那種符合想象中讀書人應有的清高。盡管,他們的專業往往和四書五經八竿子打不著,甚至在如今的買地都算是相當的冷門。

    由于這個土著,比起可以交流的人,更像是一種特別的野獸,崇虞山作為船上的學者,似乎很自然地就接過了對他的管轄權。他拿起餅子,端了一碗水,逐漸接近了這個狂躁的俘虜,并且在對方臂展所及之前停了下來,避免被打到,端起碗來,先自己喝了一口水,隨后對這土著示意了一下,把碗給遞了過去——對方顯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伸出手夠到了木碗,隨后猛地一揮,把它打翻了。

    這可是上好的罐頭清水!

    凡是跑海的人,沒有不珍惜水的,圍觀群眾不免發出了惋惜的嘆息聲,崇虞山卻絲毫不慌。

    “沒事,常年在熱帶雨林區活動,偶爾才去草原上吧?水源不難找,就沒有珍惜水的習慣,你們看他,看都沒看那水一眼,沒有一點不舍……這就不是性子烈,是沒把水當回事。”

    他喃喃自語著,莊長壽也不由得被他的研究方式吸引,低下頭做起筆記來,他有一種感覺,這‘土著初接觸’,和南洋駙馬記一樣,都會激起讀者的一股熱潮。畢竟,眼下他不是主角了,就深深被崇虞山的很多研究方式給吸引了,認為角度非常新穎,而又很有道理。

    “但是,淀粉食物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給水被拒絕之后,對方的態度雖然仍然敵對,但明顯已經沒那么堅決了,看來,雖然他的敵意沒有動搖,但土著也明白了這些陌生人似乎并沒有什么壞心。他黝黑的面孔上,發黃的瞳仁驚疑不定地緊盯著崇虞山,注視著他撕下了一條坑餅,送到嘴里咀嚼著吞了下去,又撕下一條餅子送到了自己嘴邊。

    很顯然,對于食物,他就要珍惜得多了,他的鼻孔扇乎了起來,貪婪地嗅聞著食物的味道,很快的,他的喉結開始上下移動——饞了這是,大家都能看到意志力和食欲在腦子中的斗爭:為什么不吃呢?這可是寶貴的食物,而且更是難得聞到的香氣,不是什么血淋淋的袋鼠肉,而是陌生卻又香甜的,被驗證過了可以食用的,無毒的、珍貴的,難得吃到的東西——

    鄭大木說得對,這種土著性格真的很倔強,莊長壽在心底把自己見到的土著對比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這一族的人,性格大概是他見過最倔強的那一類了。

    南洋的土著性格比起來真是溫順多了,他們的習慣是想要什么就直接索取,不管對方是什么人,哪怕是敵人,他們看上了什么也會直接要,得到了更是不在乎表達感謝,非常的直來直去。如果是他們,剛才就直接喝水了,戰斗欲望絕對不會像眼前這人一樣旺盛的。

    但是,吃食始終是人類的本能,而且,只要是人類,似乎也總是難免被一些手段操縱。就說眼下,崇虞山就很好地欲擒故縱了起來,他并沒有繼續邀請俘虜吃餅子,而是在等候了一會之后,把手里的餅條收回,送入了自己口中,配著一口水咽下了肚子。

    俘虜的雙眼又瞪大了,這本來是給予他的食物!——他失落而急切地看著屬于他的食物被崇虞山吃掉了,又看著崇虞山再撕下了一條餅子——卻還是送到了自己嘴里!等到崇虞山第四次撕下餅子,送到他嘴邊的時候,他就不再猶豫了,而是猛地張開嘴,幾乎要把他的手指一起咬掉似的,一下就把餅條給咬進了嘴里。

    這東西的味道——對他來說應當是陌生的,大家都默不作聲而感興趣地觀望著,俘虜應當也察覺到了他們的注意力,并且對此感到相當的憤怒,但是,他和食物所產生的化學反應,依舊是一如預料中一樣,迅速地發生了。他的面龐上出現了剎那的愣怔,讓崇虞山點了點頭,“第一次吃這么高淀粉、高加工的食物……口感應該完全是陌生的……”

    的確,最開始,他應該是很不能適應的,甚至第一反應是要把這種陌生的食物吐出來,但很快,隨著淀粉被唾液酶分解,他那僵住的嘴巴,慢慢地,又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拼命的,饑渴而猛烈地咀嚼著那薄薄的餅條,從喉嚨到上牙膛,每一塊肌肉都運動了起來,爭先恐后地把這東西往下咽去,乃至于甚至從喉嚨里不自覺地發出了嗚嚕嗚嚕的聲音。

    “看來,人類對淀粉的渴望是共同的本能——淀粉也是糖,不奇怪,糖是上癮物嘛。”

    崇虞山也笑了笑,他又撕下了一根餅條自己吃掉,俘虜急切又妒忌地望著他,又看向了餅子,莊長壽也不知不覺地點起頭來了,他意識到,這個俘虜其實已經通過剛才的這番肢體語言,學會了第一個規矩,食物是你一口我一口,分享著來的,他已經在等著屬于自己的那份了。

    當然,可以說哪怕是貓狗,在飲食的誘惑下,也能學會簡單的規矩,目前還不好判斷這俘虜的智商,但至少也證明了一點,那就是他們并非真的不可教化。恰恰相反,只要掌握了足夠的知識,崇虞山眨眼間就能和他們達成交流,交換信息,這么看,彼此教學語言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譚了。

    難怪探險船要帶學者,作用真太大了……

    大家都在靜默中見證著這兩人從陌生而變得默契,表情也逐漸變得驚嘆。崇虞山和俘虜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一整個餅子,到最后,甚至無需喂食,只需要間隔地把餅條放到俘虜手上,他就會自己送到嘴邊吃起來,甚至對于水碗,他也不再拒絕,崇虞山遞過去水碗的時候,他都能端起碗喝上一口,偶然回絕,大概也看得出來,是因為不渴,而不是依然憤怒難當。

    很快的,一個餅子就吃完了,崇虞山打了個飽嗝,俘虜則依舊是意猶未盡的樣子,直勾勾地盯著崇虞山拿餅子的手,祖天壽喃喃地道,“人這么矮,胃口倒挺大……”

    其實,一個饑餓的成年人,一頓吃一個坑餅那也是不在話下的,這還是搭配菜,如果沒有菜,兩個三個也不是問題。崇虞山請船員再拿了一個坑餅,依舊不要配菜,把餅子舉在手上問大家,“我吃飽了,誰還沒吃飯的來喂他?記住,一定要一人一口,這對我們在袋鼠地的和平立足至關重要!”

    啊?這給俘虜喂飯的事,怎么還牽扯到和平立足了?說實話,這給俘虜吃點主食都不錯了,怎么還一定要喂,還要一人一口這么來籠絡人心嗎?

    并不是每個船員第一時間都能反應過來的,大家都難免有點兒發愣,讓人沒想到的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居然是祖天壽祖將軍。

    “我來喂!”他排眾而出,雙眼閃閃發光,似乎也是在深思著什么,看著崇虞山的眼神都和從前不同了,透著那么的驚喜。“以后崇博士要是沒有空,就我老祖包了,保證和他一人一口——把分享這個概念,寫到這些生番的白紙上!成為他們開化時,烙在心底的第一個概念!”

    原來如此!

    被祖天壽這么一點破,大家也都恍然大悟,紛紛都對崇虞山刮目相看,“對啊!不愧是蟲博士!到底是大學出來的人才,這個我們真沒想到!”

    “剛還覺得棘手——這就是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了,會者不難,看蟲老辦這事多簡單!簡直就是三只手指拿田螺,一點不覺得難!”

    和所有古怪的學者一樣,崇虞山不太會應付這么直白的夸獎,他曬得黃黑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縷不易察覺的紅暈,擺了擺手并不接話,而是慎重地叮囑祖天壽,“交給你也可以,你們互相學習語言,對你在這里的立足是很有幫助的,不過,至少在前一個月你要記住這點——不要給他喂罐頭和配菜,只給吃餅子,能給一點鹽糖,蔬菜也行,但蛋白質千萬別多給。同時,如果我不在,你要記錄一下他的排便情況,幫我填好表格。”

    如果說剛才的分享食物,是個一旦點破,大家就都完全能明白用意,并且感慨構思精妙,見效直接的主意的話,崇虞山現在的囑咐,就讓人很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當然,在船上這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地方,祖天壽也摸不準崇虞山的脾氣,他愣了一下,便立刻答應了下來,“蟲老這是為我們著想,我老祖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不問原因,只管去做就是,莊長壽這里,卻是好奇得不行,等大家散去,便忙借著把剛才自己做的筆記,給崇虞山謄抄在工作日記里的由頭,和崇虞山一起進了他的房間。問道,“老蟲,只給吃餅子,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把罐頭作為獎賞,鼓勵他學習語言嗎?還是說有什么別的講究?這里的緣由,能寫到游記里去不?”

    崇虞山手上不停,一邊抄寫一邊道,“這我還真不知道,但我剛才在甲板上沒說,只是因為解釋起來麻煩,懶得多說而已,既然你都來問了,那就告訴你也沒什么,說白了,這也算是個小小的,對他無害的實驗,也和我們在袋鼠地和東島可能的策略有關。”

    說到這里,便款款說出了一番道理來。“歸根結底,核心思路就是一句話——要滿足需求的前提,是制造需求。你要是能明白這句話,就完全明白我們對這個俘虜生番的處理了……”

    第1182章 糖分主宰世界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吃過大米小麥, 他會把華夏人心中的主食,作為自己的常規食譜進行安排,視為自己的生活上的必需品嗎?

    “理解了這個問題, 你就理解了人類文明從游獵到游耕,再到定耕的轉變和進步了。在自然條件許可的情況下, 人類進入定耕階段,可以說是一種必然,目前我們在全世界各地接觸到的土著, 沒有進入定耕階段的, 幾乎都是因為先天條件的限制——或者是自然環境太好了,或者就如同袋鼠地這里一樣, 先天殘缺, 沒有一種可以篩選培育為主食的植物, 又孤懸海外, 無法和其余大陸交通, 也就注定孕育不了成體系的文明。

    但即便如此, 只要給予一定的時間, 從科學上說,還是可以改變這些土著的食性, 而一旦他們的食性發生了變化, 你就會發現, 培養他們文明開化,乃至于融入我們華夏的文明,要簡單得多了——這也是我個人的一個假設, 食物的構成, 也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淀粉類的食物吃得越多, 人的性格就會越溫順,腦子也會更機靈。

    其實,這個規律也不是我一個人臆想的,那些佛道僧姑,嘴里往往也能聽到類似的論調,說是一個人吃素越多,性子就越善,吃肉越多,就越野蠻,尤其是那些喜歡吃生肉的人,茹毛飲血,性格上更是接近于野獸,被人認為是未開化的蠻夷。這你肯定是聽說過的。”

    的確,莊長壽也算是橫跨了新式和舊式文化的一代了,小時候沒少聽母親和街坊閑談些經文故事。在經文中,對于這種食性帶來的性格改變,主要還是以功德、罪孽、慧根等比較玄幻的理由來解釋。

    崇虞山的結論雖然和他們是差不多的,但理由則迥然有異,他認為淀粉類的主食,本身就能提供血液中的糖分來源,而糖分則是穩定情緒的一大法寶,吃多了心情會特別愉悅不說,平時每頓食用,保持血液中糖分恰當的濃度,也會讓人情緒平穩、腦子靈光甚至善于思考。表現在外的話,也就是較為文雅溫順,也比較機靈了。

    “那些茹素的人,吃蔬菜肯定是獲取不了什么能量的,只能大量吃些主食,這樣食物中的糖分就很充足了,相比同等經濟條件的人,性格會更加溫順滿足,這也是有道理的。愛吃葷的人,如果肚子有限,主食吃得少了,性格比較不穩定,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那些生活在化外荒蕪之地,無法耕種,只能靠放牧為生的人群,性情簡單激烈,大喜大悲,比漢人要更極端,多少也是因為糖分攝入嚴重不足的緣故。崇虞山認為,這些游牧種族,在和買地開展貿易之后,性格不約而同都會溫順許多,這里固然有買地軍威震懾的關系,但也有很大的可能,和買地提供的充足主食有關。

    得了好處翻臉不認人的事情,雖然不智,但自古以來,損人不利己的人到處都有,而買地到目前為止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好心總有好報,可能也和主食帶來的充足糖分有很強的關聯性。

    如果這么說的話,那么,買活軍的崛起,簡直可以說是糧食的勝利,或者說是糖分的擴張和勝利了。作為食物的來源,糖的呈現的確是非常多樣的,除了純粹的白糖、紅糖乃至甜味的果實之外,大米、小麥、玉米紅薯等等一切,提供的其實都是糖分的另一種形式。

    而這些東西對袋鼠地的土著來說,也的確是相當寶貴的,因為條件的限制,他們先天就無法獲取足夠的糖分,崇虞山在危險峽遇到那些敢于上來和大木號叫板的土著時,就產生這種懷疑了,“用族群天性來解釋,我認為不是很通順,畢竟這些土著,從外表觀察來看,和南洋也時常見到的矮黑人種,還是很相似的,但南洋土著的性格就相對很溫順。”

    相反,從糖分的攝入來解釋的話,就什么都能對得上了——矮黑人種的長相,是遍布于整個南洋乃至于東瀛南面島群的,而且部落開化程度也都不是很高,可就只有生活在危險峽兩岸,乃至于東島的土著,性格特別兇猛暴躁,不講理起來甚至連明顯強于自己的敵人都敢攻擊。在基因源頭差異不大的情況下,那就可能是后天飲食習慣帶來的影響。崇虞山說,“讓他們多吃點碳水,再觀察觀察,看看性格有沒有改變,就知道這個辦法是否管用了。”

    與生俱來,傳承了多少代的血性什么的,難道說穿了居然是因為飲食習慣的影響嗎?聽著多少有點兒戲了,莊長壽聽得一愣一愣的,從此對于那個無名俘虜,倒也更多了幾分興趣,沒事就過去觀察一二,就想看著他能把自己的兇性給保留多久。

    還真別說,這餅子給管飽了幾頓,人的變化就顯現出來了——剛上船的時候,看得出來他是相當緊張的,哪怕是垂頭休息,也還有一根弦是繃緊了的,好像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立刻驚跳起來一樣。但一個餅子下肚后,他很顯然地就有點兒暈飯了,和飲醉了酒一樣,暈暈乎乎的,頭直往下點,哪怕是被綁縛著,也還是情不自禁地打著鼾,好像是熟睡了一會兒,這才突然在一個點頭后驚醒了,左右望著,呈現出了驚訝的模樣來。

    其實,從養生來說,飯后欲醉不是什么好事,說明血糖水平太高了,對華夏百姓來說,這是要注意控制食量的標志——買地現在養生之風盛行,尤其是富貴人家中,對于消渴癥的介紹和預防,重視程度是別處難以想象的,莊長壽對此還是知之甚詳的。

    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餅子而已,并不算是過量,而且還是雜糧,就算是消渴病人,這也是常規的飯量,至少莊長壽吃一個餅子就不會有任何問題。這大概是因為這俘虜的食譜中,從沒有過這么豐盛的碳水,身體一時還沒有適應,才有這么明顯的反應吧。

    之后的幾天時間里,這樣的現象是一再重演的,俘虜對于每頓帶來分享的食物,再也沒有絲毫的抗拒了,而且,那種瘋狂執拗的反抗意志,消失得也很快,僅僅是第二天,人們就可以把他從柱子上放下來了,只是用一根繩子,把他栓在船舷邊上,他也沒有借此瘋狂的挑釁、攻擊船員,沒想著逃跑,甚至很快就學會了在船舷外如廁——

    這種主動模仿、學習他人的現象,是有重要意義的,這就說明他已經在心理上降低了對于大木號眾人的敵意,開始從不由分說的攻擊戰斗,寧死不休,轉變為試圖交流和學習的模式。同時對于交替來分享食物的祖天壽和崇虞山,自然也表現出了特別的親近。

    但是,這種改變到底是因為吃多了淀粉,還是因為他雖然被俘虜了,但卻沒有被虐待,大家待他挺不錯,而且還前所未有的每頓都能吃飽飯呢?

    這一點,莊長壽認為是可以商榷的,反正他能肯定的是,這俘虜在平時吃得肯定沒有這么飽足。畢竟游獵采集,聽起來很瀟灑,但饑一頓飽一頓,忍饑挨餓才是常態。要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部落爭先恐后地往定耕去發展,只要有一點可能都更愿意定耕——人都不傻,這肯定是因為定耕的日子過得好啊。

    去過彩云道,見識過那么多游耕部落往定耕轉化的莊長壽,對于這點還是深信不疑的。他也眼看著這個俘虜開始長起肉來了——本來,他非常的精瘦,皮下幾乎沒有什么脂肪,大腿上的肉都是一條條的,但三四天過去,他的臉頰顯著地豐滿了,肚子上的肌肉線條,也變得模糊起來。

    這說明他之前的能量攝入肯定沒有現在這么高,而莊長壽算了一下食量,發現這俘虜這幾天吃得,在華夏也不算多,這就可見他從前的日子過得有多苦,身體對于能量的轉化效率,又有多么的高了。

    性格的轉變,是因為過上了好日子,還是因為吃起淀粉來了?這疑惑估計連俘虜本身都無法解答,但至少現在他對于淀粉要適應得多了——食量比之前大了,但暈碳昏睡的情況沒之前那么嚴重,現在一頓能吃到三個餅子才會昏睡過去,兩個都還行。

    不過,他對熟睡的態度也不如之前那么抵觸,吃飽了便坦然鼓腹躺著,甚至還會主動打起小呼嚕,小睡起來。同時,他一見到崇虞山帶著食物出現,便對他綻放出熱情的笑容,并且多次指著食物,吱吱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涌現了交流的愿望。

    “沒有人能抵住糖分的攻陷,這是人類基因深處的弱點。想要人溫順,就多給他嘗點甜頭。”

    崇虞山滿意地對莊長壽如此評價著,隨后便開始投入地和俘虜互相學習起語言來了。在這件事上,買活軍的經驗倒是很豐富的,跨語言的互相教育學習,進一步的掃盲,他們有大量的實戰案例,甚至還發展出了定制的教科書。像是崇虞山這種探險隊的科學家,還會抽時間兼修幾門課,從實用角度,通過語言的發達程度,來判斷部落文明處于什么階段。

    “他們部落大概有七十多人,算是相當強盛的大部落了,但語言階段還很早期,他們的手語比語言還要發達,這個特征,和非洲很多狩獵部落是一致的。他們用不上說太多復雜的話,甚至連名字都不是必須的,因為人太少了,互相都認識,沒有必要特意起一個名字來區分。”

    等船只差不多要回到吉亨城的時候,崇虞山已經大概把這個俘虜的情況都給弄明白了,還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初友’,意寓著這是買活軍在袋鼠地交到的第一個土著朋友。

    “初友的這個部落,組織形式也比較松散,沒有嚴格的族規,大家都圍繞著首領,聽從他的吩咐做事,大家一起狩獵到的食物,也由首領進行分配。不過,在食物不足的時候,年輕的小伙子也常常出去游蕩,有時候回來,有時候就不回來了,加入新的部族,或者就是死在外頭了。”

    初友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游蕩的小伙子,惦記著上回部落一起發現的寶藏地,因而返回在周圍窺伺,又試圖攻擊落單的崇虞山,這樣才被大木號抓住。這么看來,他對淀粉的嗜好,其實從一開始就暴露了——他惦記著的無非是補給點這里包裹埋藏起來的儲備糧吧!

    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完成這么復雜的交流的,但崇虞山已經會說至少七十個土著語的單詞了,與此同時,祖天壽才剛學會兩個,而初友至少都學會了十個最基本的漢語詞,第一個當然是‘餅’,第二個則是‘好吃’,接下來理所當然會從天、地、水、海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開始互相學習。

    崇虞山這里還有很多他給袋鼠地的動物和昆蟲做的素描,使得學習的進度大大的加快了,初友也可以指著圖畫告訴他們,袋鼠是這里最重要的獵物,大家用什么手勢和稱呼來指代袋鼠——這里省去了一些初友因為圖畫的精美大驚失色,想把他們當成神明來崇拜的環節。

    畢竟,在和土著打交道的時候,這樣的情況是屢見不鮮的,土著一旦發現這些外來的怪人,掌握了在他們看來匪夷所思的技術,往往第一個反應就是對他們進行膜拜和祈求,指望外來人保佑自己風調雨順,解決生活中的一切難題。

    如果這樣想的話,那六姐和活死人的關系,她在民間擁有的廣泛崇拜,其實,是否也是土著對外來人的膜拜?活死人和這些茹毛飲血的野獸,又有什么區別呢?

    莊長壽看著崇虞山阻止初友膜拜自己時,也不由得興起了這樣的念頭,并且本能地握了一下胸前的小像——他感受到了一絲分明的諷刺,因為這顯然的矛盾:一方面,他對這種現象的本質似乎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可另一方面,不僅僅是莊長壽攜帶六姐小像,大木號上上下下,除了直接認識謝六姐的鄭大木之外,其余船員,包括黃秀妹船長,基本都擁有一尊以上的六姐小像,這又是擺在這里的事實。

    哪怕是上國子民,見過了世間的光怪奇景,享過初友無法想象的福分,可莊長壽和初友之間,本質上又有什么區別呢?他有什么資格輕視初友呢?

    當然,莊長壽本來對初友也很客氣,并沒有因為他的局限而鄙薄欺負他,但這種客氣,到底是基于內心的念頭,還是黃秀妹的命令,或許其實初友也是能感受到的。

    而連他尚且如此,其余的船員,或許比他更早地已有了這樣的感悟,他們對初友雖然不會特別的討好,但也沒有格外欺凌,在嚴守規矩的情況下,他們偶爾也會來教初友說說漢語,也會把自己的菜湯分給初友一點,“分享分享!”

    初友并不像是祖天壽背地里曾議論過的那樣,不知道感恩到這份尊重——“他是有福分的!那些歐羅巴人也好,敏軍也罷,或者哪怕是熟番,怎么輕視、戲弄生番,他是不會知道的!而那些生番和他們相比,還要更先進得多那!”

    或許祖將軍的感慨是有道理的,雖然他的漢語還在入門中的入門,本身部落中的語言,也不算是靈光發達,但他還是設法表達出了自己的感受,這一天,當莊長壽在食堂里吃飽了飯,上甲板去看初友的時候,他就正在對崇虞山結結巴巴地說著話——他指著自己的胸口,又指著崇虞山,“好,山,好。”

    對于剛學漢語的人來說,能蹦單字兒就算是很不錯的了,誰也不會要求連貫性,崇虞山舉起大拇指對他晃了晃,“好,好。”

    初友臉上頓時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骯臟的長發在海風中被吹得飄揚起來,好像是面烏黑的旗幟,他也跟著舉起了大拇指,心領神會地晃了起來,“山,好,你——”

    他的指頭指向了莊長壽,“你,好——你,好,你,好。”

    很明顯,初友還沒學會用‘也’字,不過,被他指點到的船員,也不會計較這一點,大家臉上都露出了笑容,莊長壽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高興——這事兒其實和他也沒什么關系,而且現在也說不上有什么眉目,不過,他想到也還是忍不住跟著舒心:他覺得,大概袋鼠地這里,應對土著的策略,在崇虞山的努力,和初友出色的表現之下,差不多是能定下來了。應該也還是和買活軍一貫的辦法一樣,大家高興,或者說,總算大多數人都是能高興。

    這么看,蟲博士的那句話真中聽:“這世上沒誰能抵抗得了糖分,這是寫在基因里的本能”。這句話要是真的,那對買活軍來說可真是好消息呀,這世上誰都抵抗不了糖分,糖分就是糧食——這世上又有誰,比買活軍更懂得種糧食的事情呢?

    國家的興旺,總是讓人心情暢美,哪怕這一次袋鼠地之行,莊長壽是結結實實地吃了苦頭的,可到如今他認為一切都很值得,實在是大有收獲——他打算回買地之后,把這些經歷好好整理整理,寫出一本文字精美而故事跌宕的游記,為袋鼠地鼓吹鼓吹,吸引到更多想來闖蕩的活死人。讓袋鼠地這里的城池,不再只有吉亨一個,讓袋鼠地上的活死人,也不再只有二三百人這么多——

    不過,這個愿景在他回到吉亨城港口的時候,就立刻又有了一點兒顛簸——至少,吉亨城現在遠遠不止二三百人了,當大木號返航抵港的那天,他就被港口的四艘槳帆船給嚇了一大跳。“四艘?!哪來這么多船,這么間隔這么近,又來了這么多船啊!”

    按照道理,吉亨這里也就是隔段時間有一兩艘補給船過來的,屈指算來,距離下一次船期也還有一兩個月呢。怎么突然就又有這樣的大船隊造訪了?

    莊長壽多少有點措手不及的意思,大木號上其他船員也都很意外,唯獨知道底里的,還是鄭大木。

    “哦!”他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這里很多都是京城的解職吏目,受到祖將軍的激勵,愿意南遷過來,開拓邊疆的。他們中大多數人都去了黃金地,也有些人愿意來此,就沒想到,居然到得這么快。也是讓我們吉亨城蓬蓽生輝那!”

    什么?這樣一無所有的荒原,要接納這么多錦衣玉食的解職官吏?莊長壽也是大吃一驚:他們能受得了這里的生活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就做官的那細皮嫩肉的樣子,別的不說,光蚊蠅都能把他們叮死!

    怎會有如此不智的決定!寧可在買地干個苦力,當個賬房,怕不都要比來袋鼠地受苦得好吧?

    萬千不解,也不知道向誰問去,莊長壽微張著嘴,好半晌才重重地長出了一口氣,和鄭大木對視了一眼,苦笑道,“大木公子,這些……這些貴客一來,你們這袋鼠地——我看從此后,可是要熱鬧了!”

    “可不是!”鄭大木欣然應諾,高踞船首,打量著遠方的船只,他的眼睛微微瞇著,嘴角也翹了起來。“可有得是熱鬧瞧了——”

    第1183章 黃金地風云

    【從我自己的判斷來講, 實在不知道這些北地的移民,是以怎么樣的信心,急吼吼地到袋鼠地這里來的, 來到這里甚至還不如在南洋務農,至少, 在南洋所吃到的苦頭,是處于一個嚴密的社會組織下,因為生產力的暫時匱乏和生產工具的不足, 產生的必然不便。這和在袋鼠地這里要面對的荒野求生根本就全然不是一回事兒……】

    【這些北地的官吏,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魁芝開拓立志城、黃金地,建州老汗開辟建新, 乃至于南洋建功立業, 昆順走廊萬古始通……這些花團錦簇的消息給迷了眼, 真以為墾荒就是過家家了?能把他們在鄉間的那點子經驗, 挪用過來?都說讀書讀多了, 人會讀傻, 在我看當真如此, 從小到大,都是閉門造車, 專研八股, 真就把文章里的事情信實了, 自以為別人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吃得了耕讀的苦,就一定吃得了袋鼠地的苦?真以為這兩者是一個等級的?】

    【總之, 我對這批移民的前景是很不看好的, 這些人既不是活不下去了, 只圖一口糧食吃, 什么都愿意做,吃得了大苦,干得了細活的農戶,也不是真正精于實務,能在短時間內把整個城鎮的結構搭建起來,讓一切井然有序的干才,哪怕有充足的物資,我看都不能成事,更何況他們帶來的口糧也不算很多了。這么一頭熱地趕到袋鼠地來,這不等于是在送死嗎?這里可不比別處,來得簡單,有槳帆船送,想走,可沒那么容易了,沒有船,他們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打算如何處置這些被硬攤派過來的負累了,這批人據說各處海外定居點都送去了一些,立志城、苦葉島也罷了,感覺對黃金地和袋鼠地的定居點來說,會是個考驗,一味養著,這就是財政上的無底洞了。

    可要教他們學會干活,或者說,去粗存精,把完全無法干活的廢物篩選出來,讓他們自生自滅,留下有潛力能教好的,這都不算太簡單……我看大木公子,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估計也是早有了想法,只等著這外人一去,他就要施展身手,因此,我便主動提出,乘著送人來的槳帆船回南洋了。

    袋鼠地這之后會發生的情況,我不知道也不想過問,橫豎下回再去的時候,只要一切都是欣欣向榮,那就是大善了!

    ——只希望初友的族人能信任我們,愿意打上疫苗,初友倒是已經強行打過疫苗了,他的反應不算很大,和我們接觸之后,也沒有生病的跡象,這就更加充分地說明了,這世上其實從生物分類來說,只有一種人族,至于膚色和長相的不同,在基因層面其實都是微乎其微,反正一樣的藥物,在不同族類之間起到的效果都是完全一樣的……教科書上的理論的確不假……】

    【在我離開之前,袋鼠地的土著政策基本已經有了雛形,單人花費的確要比黃金地大,但袋鼠地的土著人數太少,預計總的支出也不會太多,大木公子準備采納崇虞山的建議,從和土著分享坑餅開始,用坑餅來改變土著的性子,使他們變得更加易于溝通,更加親和一些。

    崇虞山說這個政策可以命名為‘糖分對性格之影響’的大型行為實驗。兩個城主對其寄予厚望,因為眼下這些土著的性子實在是太烈了,可以說個個都像是瘋狗一樣,這不是下狠手打幾次就能奏效的,殺雞儆猴,前提是猴群也要具備可溝通的能力。為了維護危險峽的航道安全,在擱淺時可以放心造訪島嶼,一些坑餅的支出還是有必要的。

    ——實在是難以想象,長期的低淀粉飲食對族群的性格居然會有這樣的影響!這大概是全世界也沒有類似,獨一無二的情況了,一整個大島上都沒有普遍的淀粉作物,這怎么可能呢,卻偏偏就又是事實,這也就難怪此地雖然水草還算豐美,但始終人口不多了……】

    【隨信我奉上了五斤袋鼠肉干,和一個鍍銀邊的鴯鹋蛋,希望它能平安到達你的手邊,不要碎掉,這種蛋,蛋殼相當堅硬,想要攤煎蛋很費力,因為幾乎無法磕開,多數都是在蛋頂鉆一個小孔,把筷子伸入,將蛋黃打散,隨后倒出蛋液炒食。

    和袋鼠肉干相比,鴯鹋炒蛋還是相當嫩滑美味的,吉亨城有很多空鴯鹋蛋殼,排不上用場,大家也沒有丟棄,有些船匠閑來無事,會在鴯鹋蛋上雕刻花鳥魚蟲,或者更進一步為其鑲邊做托,鑲嵌一些在本地找到的色石……這東西在買地托賴鄭家的面子,倒也有一定的收入,只是終究不能當成正經買賣長久做……現在社會上并不流行裝飾,普遍的問題還在于吃不飽,裝飾品的生意不是很好做……】

    “這就是鴯鹋蛋?看起來和鴕鳥蛋差不離——他們從非洲帶回來的鴕鳥蛋,也是如此,都是要把蛋殼鑿開,蛋液先吃了,剩下一個堅硬的蛋殼帶回來。就是非洲那邊,也沒人養鴕鳥,鴕鳥蛋沒鴯鹋蛋這么容易得——路程上也是遠了些。”

    徐俠客放下了手里的書信,拿起手邊的大蛋,好奇地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又掂了掂份量,失笑道,“這莊子也是個冒失鬼,著急忙慌的,也是忘了多囑咐一句——這信是要轉寄的,可肉干和蛋留在老家不就行了?送到黃金地這里來,我到時候還得原樣帶回去?也太浪費運力了吧!”

    “他哪想得到那么多,你也知道,這海外歷險有時候也很難事事周全。有了什么,趕快就捎帶來了。別人帶到黃金地來,我估摸著也不是別的,就因為這一份禮送了咱們兩個人,他們不知道往哪家去送,剛好全捎到黃金地來,我們兩個事主自己分了。”

    張宗子在一邊也是失笑,他已經是看過一遍莊長壽捎來的問好信了,這會兒正拿著袋鼠肉干品嘗呢,“這肉——嗯,真和他說的一樣,一股子膻味。估計我們南方人很難吃得慣。”

    “我瞧瞧,”徐俠客也拿了一根肉干,先放在鼻頭嗅了一下,膻味撲鼻,再掰開看看纖維,“沒有半點肥油,這袋鼠肉很瘦!高蛋白,低脂肪,估計如兔肉一樣,熱量很低,長期吃會營養不良。這也就難怪那些土著性格偏執古怪了。三大營養素沒有平衡,主食的畜肉也不理想,他們祖祖輩輩都不算是吃得飽飯那。”

    他往嘴里送了一點,也是大皺眉頭,勉強咽下了,下結論道,“這袋鼠肉就算是做成罐頭,在買地也不會好賣的,我看袋鼠地想挖礦是正道,他們那一時真拿不出什么別的商品來。連木頭都沒有!”

    “就物產和人文來說,那還是黃金地這里前景要好得多了。”張宗子也是同意,“這也就難怪這里是黃金地,彼處是袋鼠地了——不過,我對他信里提到的大木號和南極探險,倒是心向往之!可惜,家里人管束得嚴厲,怕是難以成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有機會去珊瑚海賞日出呢!倒是徐兄,怎么說?如今,臨終一愿,只怕又從歐羅巴一夢夢到南極了吧?”

    說到這里,兩人也是爽朗地笑了起來,徐俠客搖手道,“不敢想,不敢想,我這垂垂老矣的身軀,怎敢為大木號增添累贅?沒見那大木號上,都是一時的俊彥嗎?我又不懂航海,也沒點子力氣,就這點子微末的學問,上船也是添亂。光是那外甲板的茅廁,就夠喝一壺的了,怕不是還沒到南極,先被大魚叼了后尻去!”

    張宗子哈哈大笑,不過,他也知道徐俠客不是一味的謙虛,畢竟是年近花甲,不是開玩笑的,在陌生航路上的長途跋涉,異常艱苦,老人未必能熬得過來。別說年長些的徐俠客,就是他自己,對南極也只是心向往之,如果沒有常規的航線成行,確保安全性,他也不敢輕易上船。因也感慨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異域,我們也過了逞強的年紀了。徐兄你最果斷的便是前些年,往大江源頭走了那么一趟,否則,輕易遷延幾年,到如今就很難再有勇氣成型了。”

    “是這個道理!”

    徐俠客在考察大江源頭乃至周圍的地理、生物這件事上,花費了近十年的光景,對于這件事,他也是引以為豪的,因為探索兩江源頭這個壯舉,不但等于是豐滿了華夏龍脈相關的記載,厘清、證實了華夏地理圖景中的山脈細節,而且在先后的考證中,還為地質系培養出一大批人才。

    現如今地質系那些教授也好,或者是找礦隊的新式風水先生也罷,多少都曾參加過這個‘尋龍源’活動,兼之又和大江疏浚水利工程,發生了密切的交集,在探索大江上游的過程中,勘測出的礦點礦脈,乃至適合修路的地勢等等,都在如今發揮了讓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甚至前些年關陜大旱時,當地百姓尋路遷徙,都或多或少地用到了他們或者是開荒,或者是重新趟過一遍之后,告訴當地人的便道。這也都是徐俠客挑頭的這一壯舉的余波了。

    雖說功名早已絕望,但徐俠客畢竟是老式讀書人出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算不是畢生所愿,那也是價值觀中最有意義的幾件事。以他的愛好,而能為百姓民間做出一點貢獻,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更何況這‘尋龍源’的影響如此深遠?

    雖說他秉性恬淡,這些年來,行走山野,幾番出生入死,更是把名利看破,但見到自己做的事情對國對民都是有用,心里那股子振奮和自豪,卻是勝過不知多少補藥。又加上游歷時有吃有喝,家里不缺錢,衣裳服飾都是照好的買,自己也注意養生。‘尋龍源’告一段落之后,在家中歇息了近一年,本來這十年來四處奔波勞頓,耗費的精力又逐漸生發出來,遂靜極思動,又和家里人商議著,想要出外游歷,再考察一番地理了。

    徐家如今的聲望地位,都是因為徐俠客這個‘上不得臺面’的愛好而來,這十年間,徐太太還時不常去山中探望,也參與到了一些勘測工作之中,甚至徐俠客之母壽終正寢之時,還特意吩咐,不許因為守孝而耽誤了他的工作,他既然技癢,徐家人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不過徐太太也是有話在先:這上了年紀,太冷太熱的地方就別去了,徐俠客在勘察兩江源頭的時候,去的海拔過高,得過高原病,似乎是在肺上落了病根,遇到冷空氣就容易咳嗽,徐太太也是怕他去了建新更遠的北海,在那里的冬天感染了風寒,那就說不準真要交代在那蠻荒苦寒之地了。

    考察不是玩命,趨利避害倒也合理,這么一來,通古斯一帶就不好去了——徐俠客本來是打算去那里考察考察猛火油礦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尋思著去黃金地、袋鼠地一行也好,正是舉棋不定,不知道去哪里,那黃金地的女吏目章疊翠,消息也是靈通,一聽這個地質學的大能要出游,立刻請謝芳去和徐夫人說項,枕頭風這么一吹,徐太太便為徐俠客做了這個主,對他道,“黃金地那里,發展得很好,聽說土人多,定居點也有了好幾個,和土人的關系處得非常不錯,袋鼠地那里卻是不同,連土著都沒有,全是荒野。”

    “對你來說,土人多,不就意味著向導多?你可去的地方就多了。再說,去袋鼠地要突破赤道無風帶,就算有礦怎么運?往黃金地就不同了,一陣風就去了,航線沒什么難點。你找到礦了,立刻就能挖開,豈不便宜?你這一去對那里的百姓也要有用得多,你道是不是這個意思?”

    徐俠客一聽,果然是這個道理不假,就便張羅著要從自己的學生里帶一個小組,到黃金地考察一兩年——他在買活大學肯定是兼了個教職的,雖然也根本不指著這俸祿的三瓜兩棗過活,就光是游記的版稅,都夠一家人光鮮體面的了。但大學教授這代表的是社會地位和榮譽,衙門也不會少了他的。

    這么一組織不要緊,招來了張宗子,張宗子也是靜極思動,想要出去溜達一圈,再加上買活周報也想給黃金地做個專題,張宗子既然有意,而且上頭的意思,也是要把黃金地作為北方流動人口的導流方向,因此便順理成章地把張宗子給安排過去了。

    這兩個老熟人湊在一起一合計,一開始還異想天開,想要跟著察罕浩特的韃靼人,去走冬日的海上冰雪走廊,靠雙腳向黃金地遷徙,后經人苦勸,只能悻悻然打消念頭,還是老實坐船出發,他們比莊長壽要遲出發一些,是等到禪讓大典完事之后,才從獅子口出發。

    要說起來,莊長壽不但早走,而且路上花費的時間不多,比他們到得早得多了,只是到了之后,莊長壽立刻受傷,耽擱了數月,等到他在袋鼠地周圍逛游一圈,踏上回程,在滿者伯夷發出信件,送到羊城港再轉道來黃金地,這都是一年多時間過去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張、徐兩人時而各行其是,時而同行一小段路,徐俠客帶著學生們,都在定居點附近逛了個遍,還勘測出了三四個礦點,而張宗子也縱橫俾闔的,不但把定居點的里外摸透,造訪了好些個土人部落,甚至還和南方的弗朗基人都打過了交道。

    兩人重新齊聚在一起,是為了這一次考察最后一次大行動做準備:從如今的定居點出發,他們打算在土人的帶領下,盡量地往東走,如果能抵達大陸的最東邊是最好,如果不能,就在竭力時返回,總之就是盡量走得更遠一些,考察周圍的環境——在徐俠客看來,如果不走出一千里地,那這一次行動就算是失敗了。

    在這樣的遠行前夕,突然收到袋鼠地故人來信,自然如獲至寶,兩人對袋鼠地的境況也很好奇,信中所提到的多變氣候,以及珊瑚礁海,乃至于那兇猛的土著,都很能激發徐俠客的興趣,而張宗子就主要是關心袋鼠地突然抵達的那批新移民了。

    “怪道我說,這小半年來,老家的船只來得很密,新人幾乎都要趕上老人了,原來是京城不知怎么居然掀起了這樣一股流行!甚而,還不止是黃金地,連袋鼠地都有波及!”

    他搖了搖頭,“這是誰傳的也不知道,簡直比謀財害命還可恨,這是損人不利己,活活把人往死路上逼那!這些人連在買地都不一定能活下來,更何況在這些蠻荒地帶了!可笑這些人,做著土皇帝的美夢來的,有幾個能看到第二年的日出都不好說。”

    徐俠客也是剛從考察里返回不久,對定居點的情況還不太熟悉,聽說這話,也是神色一動,“又鬧出事情來了?不會又是新定居點出事了吧?”

    “可不是?”張宗子的神色也不太好看,“這事兒也透著邪門,感覺背地里有人作耗——”

    他站起身,推開窗子,探出身看了看山下鱗次櫛比,幾乎已經形成城鎮的木屋群,確認周圍沒有什么行人走動,這才回過身來,也是壓低了聲音,“沒準兒就是李城主下的手,要不就是韃靼人,假借洋番之名而已,反正,我看這事很不簡單……”

    第1184章 冰雪走廊打通

    倘若說, 袋鼠地要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完全陌生的自然環境,和大片大片的無人區的話, 那黃金地這里,整個情況可就是截然不同了——很明顯, 黃金地的氣候是類似于華夏的,至少土壤肥力供給農耕不成問題。

    往南走也適合放牧,而且本地已經有了牛馬羊群, 航線也適合來往, 不像是去袋鼠地,還有赤道無風帶的阻礙, 這幾年大力發展下來, 幾個定居點和華夏之間的船運, 頻密了數倍, 源源不絕地運來新的移民, 同時又有獨特的人員從大陸通道涌來——

    自從那些被林丹汗帶著作耗的察罕浩特韃靼, 走通了冬日的冰雪走廊, 并且留下了一定的經驗,知道了這條路該怎么走, 數年間這消息居然在草原上不脛而走:海對岸有幾乎是無窮無盡的草場, 等著韃靼人放牧, 整個北邊,地廣人稀,哪怕是土著也不精于畜牧, 更多的是游獵為主, 和韃靼人幾乎不會有什么沖突, 這片土地, 就像是長生天許給韃靼人的又一片放牧地,各方面都再合適不過了!

    那些個膽大的韃靼人,在自己的草原上感到環境嚴苛,沒有活路了,便向四面八方而去,其中有去南方闖蕩的,也有不適應南方氣候,更愿意繼續放牧生涯的,便把家當一收拾,換成支票和糧草、皮裘、棉襖,往建新聚集而去。

    在那里,一部分人被挑選進礦山,從此就和天日無緣了,但也不必擔心凍死。更多心系白云蒼狗的韃靼人,則是在建新干些力氣活,等到天氣冷下來,下了幾場雪,估摸著冰雪走廊開始上凍,他們就在導航筆記和指南針的幫助下,開始上路了:

    橫穿冰雪走廊,最窄處大概也就只有三十多公里。乘著雪橇這就是一日的路程,只要知道怎么走,而且能抵御先后大概十余日在無人區跋涉時的嚴寒,做好充足的準備,由壯年牧民組成的遷徙隊,基本上能做到有九成人順利抵達對岸,這也是可以辦到的。

    真正死人最多的拓荒之行,察罕浩特的人已經走過了,余下的人,有遷徙筆記里的星象指引,以及沿岸留下的地標指示,包括在對岸設立的接應點這些幫助,運氣好的話,一個人不掉隊那都是有的。當然,如果遇到連天的暴風雪,在海上迷途,那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了。

    從建新往北走,進入沒有一點獵物的冰雪區,在嚴寒中走過七八日,于接應點略做補給,暖一暖身子,就又在冰雪中橫穿過冬日的半島,往南去到買地的定居點,在那里支起帳篷過冬,等到冰消雪融,草原重新變綠的時候,拿出支票,再往南來到如鐵城:這也就是李魁芝駐扎的定居點了,也是買地在黃金地如今最接近城市的地方。

    本來李魁芝是想叫‘堅志’城的,又或者大著膽子過把癮,叫奎志城,算是甘冒著讓六姐不喜的風險,偷偷摸摸地取個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名字——謝六姐在新安島命名的時候,說過她覺得用人名來做地名很自戀,于是所有定居點的起名都繞開了這一點。李魁芝這也是因為橫渡了大洋,膽子稍微變肥了,如果還在蝦夷地,都不敢說這話。

    不過,后來由于大家反應,堅志城很容易被叫成諧音‘簡直’,而奎志城也有諧音問題,譬如很多人可以借著罵這座城來罵李魁芝,‘奎志那個鬼地方,豬狗不如’之類。這些理由也的確有道理,再加上李魁芝的膽子或許還不是那么大,所以還是改叫如鐵城,希望是個好意頭,能如鐵一樣堅不可摧,屹立不倒——從定居點改為如鐵城的契機,也是因為買地在黃金地的定居點,已經有了數個,單單是一號、二號已經不容易區分,再加上如鐵城的規模一再擴大,也不是簡單的定居點了,如今住民也有個近兩千,其實趕得上華夏的一座小縣,都超過鎮、堡了,稱呼為城,也算是恰如其分。

    現在的如鐵城,從深水港算起,往里延伸,一路沿岸都有民居:沿岸的漁民、船匠,靠山上的防御要塞和城主、士兵居所,山腳下一圈又一圈的民居和民田,往北方近草原的地方,還能看到綿延出數里的柵欄,柵欄里住著牧民和獸醫,這里經營的是一個育種場,從買地運來的牛羊,會在這里育種。

    這里的牛羊除非很弱,有病,否則都是不屠宰的,育出來的羊羔牛犢,就是賣給每年春天,跑到如鐵城來,拿著在建新發放的‘購買證’和支票,來買牛羊和生活物資的韃靼牧民。

    這些牧民,一般是以兄弟或朋友為契機,兩三個人湊在一起,把本錢也合在一起用,買七八頭羊,兩頭牛,三四匹馬,一輛兩輪車,最基本的鐵鍋和木碗,這就是全部家當了,他們會看地圖,會說漢話,遵循如鐵城的指引,往完全陌生的草原里深入,這就開始放牧了。

    等到秋后來賣羊毛的時候,才會有錢添置氈毯、氈包,當然如果這一年中遭遇了不幸,損失了羊群,那就沒有什么辦法,只能回來尋找苦工的機會,慢慢地攢本錢了,或者去幫著別人放牧,以此來賺取一點工錢,至少圖個溫飽——這些牧民并非人人都愿意常年待在如鐵城,和漢人打交道的。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就是,寧可去幫別人放牧也不想在漢人城池里,學著說漢話、考各種試卷,堆著笑來事兒學做買賣等等的韃靼人其實很不少,很多人第一次離開如鐵城之后,至少三五年才會回來一次,他們寧可把羊毛賣給商隊,從商隊那里換鹽米和菜干,也不愿意跑到漢人的地域來。

    如此一來,也就養活了專職走西部草原的商隊了,這些商隊多是由那些比較靈活的韃靼人來擔任的,他們來自于察哈爾和科爾沁,受到知識教的影響很深,來到黃金地不久,就琢磨出了這么一條完整的鏈條:從草原到黃金地的定居點,乃至到放牧后的羊毛貿易,幾乎都有他們的影子。

    甚至在黃金地的幾個接應點,也都是由商隊這里出錢來維持的,其實成本很低,只需要付幾個人的工錢就行,但有了接應點,以及這些人在余下三個季節囤積的燃料,在等待過冬的時候,大家建起的木屋,橫渡冰雪走廊的韃靼人,在黃金地北部的存活率就驟然提升了幾倍。據說這個商隊和背后的組織者,就靠著這一點也得到了羊城港的嘉許。

    這條通道,因為在冬日是完全開放的,其實通行人數難以統計,甚至可以這么說,如果韃靼人愿意的話,一個冬季絡繹不絕可以遷移幾萬人過來,把這邊完全占住。當然,畢竟條件也很艱苦,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但到現在每年陸續也能運個兩三千來,甚至還有一些別的種族,也受到了啟發,在其余季節都來挑戰通行:

    比如說哥薩克人,以及北海韃靼,甚至有一些好奇的女金人、鄂倫春人乃至更北的因紐特人,都陸續通過海峽而來,這白令海峽在夏季也屢有浮冰,不能通航,這個不假,但和不善于水行的草原韃靼相比,這些人并不怕水,他們利用羊皮筏子來通行,這東西放了氣可以疊在一起方便運輸,遇到水就拿出買地買的打氣筒來,充氣在浮冰中穿行,居然還真能在氣候并不那么嚴苛的夏季也通過白令海峽,來到黃金地!

    就這樣,這條北面的通道每年毛估估五千人的移民數量是有的,很多人來到黃金地之后,就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并不會南下來買牲畜,他們的生活來源完全是迷——當然鄂倫春人、因紐特人本來也不畜牧,他們是游獵民族,不買牛羊完全可以理解,就算他們愿意買,其實也沒有本錢。

    這些人會到處亂跑,明顯就是和建新周圍的氣氛不是特別的契合,漢話說得非常好的并不多,大多數人都是只略微會一些漢話,完全不會的也有,他們和定居點、如鐵城的關系肯定是很疏離的。

    不過,由于他們到了之后一般也在北部活動,和漢人的交集也不算很多。如鐵城這里,只是隱約聽過韃靼人的抱怨,他們說有些也是從海對岸跑來的異族,在草原上見到了要小心,不像是見到了漢人,就如同見到了親人一樣,這些異族有時候也是看人下菜碟,你要是警惕又強悍,他們就和你祈求些食物,你要是稍微一放松,稍微讓他們覺得你比較弱小,那可完了,他們就化身成這里特有的大灰狼,沖著你的脖子就咬上來啦!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通道打開之后,就不受人控制了,誰都可以走,尤其是在海對面的天氣越來越冷的情況下,大家就更有遷徙的動力了——反正都是要南遷,在通古斯那邊,往南走是人口稠密,極其強勢的華夏,你能插得進腳么?那肯定是來人少的黃金地,余地更大。尤其是現在北海周圍,被羅剎人驅趕過來的哥薩克人,他們要么給漢人賣命,去做猛火油礦產的保安和苦工,要么就想著往黃金地走一走,沒準還能找個暖和的地兒安身。

    這些和買地關系疏遠,只能說是有些淵源的異族,算是黃金地治安的潛在亂象之一,而且還不算是威脅比較大的那種,因為他們還比較識趣,去的都是非農耕區,和買地的正經移民,交集還不算是太多的。在如鐵城以及南面新發展的那些定居點周圍,還有匯聚過來的其余異族:

    受到買活軍感召,開始團結在知識教的羽翼之下,開始苦修,認為和華夏是同根同源的土著親戚們;以及那些從南面的四大總督區瘋狂逃遁過來的黑人種植奴,這兩大族群都聚集得非常快,吸引他們的要素就太多了,高產種、醫藥、上癮物……不論是什么都是離開定居點無法獲取的絕對的珍稀資源,不到三年的功夫,土著親戚就已有個兩三萬,是和他們保持聯絡的,遷移來圍繞定居點居住的也有四五千,黑大漢們則有兩千多,這還是因為現在四大總督區已經達成共識,開始建筑哨卡,阻止種植園的黑奴和外人接觸,成片成片的逃過來——當然,這些逃出來的黑大漢也不會一個個都跑到如鐵城來登記的,到處游蕩,從未和漢人發生交集的,也有很多。

    這么多的異族,把人數加在一起,對比得漢人的數量都顯得沒那么有底氣了,這幾年來,移民船只玩命的運,漢人也不過就是七千余,如鐵城占了三千多,余下數千因為耕地的關系,陸續分散在西北氣候合適之處,以務農為主,逐漸往東開始散播出去了。不過主要都是在距離某港口附近幾日的路程選址,始終保持了和海洋的密切聯系,或者在如鐵城附近,間接和故鄉保持往來。

    這種務農聚居點,差不多一個小村子也就三百人是頂天了的,畢竟再多的話,分割耕地就不方便了。雖說規劃的時候,已經盡量聚居了,而且如鐵城的一大工作內容,就是組織這些農戶進行操練,真正做到‘亦農亦兵’,以隨時能操起刀槍保護自己為標準來要求他們,但也不能做到完全無事:動物的騷擾、偷竊乃至和鄰居之間的沖突,這是無法完全杜絕的。

    甚至一些武力較弱的村落,還會遇到外來群體的劫掠,很顯然馬匪并不是某處的特產,只要有馬、有刀,有一個富裕的定居點被人知道,那么總有人會經不住誘惑,發現搶奪比老老實實的種田收益要更高。尤其是地廣人稀,地勢平坦之處,滋生這樣的歹念,也可以說是必然了。

    在如鐵城,定居點內部的摩擦,他們是不太管的,當然也管不過來,光是物資的轉運、分配,就足夠這里的吏目忙碌了。會引起重視的就是這種大規模的劫掠,幾乎是每一次劫掠也都會死上不少人,而如鐵城這里至少要做出一個追查的態度,向定居點和周圍的部落派出調查員,梳理事件始末。

    一旦有兇手被指認出來,那就會面對如鐵城的嚴懲——固然,如鐵城的兵員肯定是很有限的,但以他們現在的號召力,從周圍的土著、黑大漢、韃靼里拉出一支隊伍來,滅掉一個小部落,那還是綽綽有余的:黃金地現在還養不起專職馬匪,基本每次出事,都是附近的部落在客串,所以還是能找到主使就行。或者,干完這一票,就遠遠逃走,十幾二十年再不回來,那也行,那如鐵城也只能認栽,畢竟他們也不知道該上哪兒找人去。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馬匪也不是每次都能得逞的,被強壯且勇敢的新移民就地格殺的也有得是,畢竟說白了,移民本來的日子再苦,底子再差,在黃金地這里,總是有會說漢話這么一個優勢的,那么如鐵城就能發揮對他們的教化作用,只要把糧食給吃飽了,肌肉長出來之后,面對那些游離在買活軍這個圈子邊沿的馬匪,在武力上未必就居于下風。而且他們手里的鐵器肯定比馬匪的要好得多,較量起來其實移民的勝算是要大一些的。

    一般來說,如鐵城這里接到的報案,以馬匪失敗而告終的結局反而是多些,后果嚴重,讓人嘆息的劫掠慘案,要說起來也就是過去這一年間變得頻繁起來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過去這一年間,一種新的漢人移民,數量急劇增加——那就是來自敏地京城的‘大人們’,這些被京城裁撤而衣食無著的官員,有很大一部分,被已經融入買地的前同僚,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說動了,來到黃金地這里安身。

    當然,這也算是符合衙門定下的一個引導方向,所以,張宗子心底就有些拿不準了,他問徐俠客道,“這些人,手里的錢也比較多,帶來的物資也比較豐富,聚在一起就猶如肥羊一樣,吸引著那些馬匪,甚至連李城主我看都有點兒心動,卻偏偏,武力值奇低!內斗內行,外斗外行,難以想象這些人怎么在黃金地這樣的地方立足,于是慘事頻傳,有今日之禍,也就不足為奇了。”

    “只是,我有一點是想不明白的——老俠子,你說,這等處境,是在六姐的意料之中么?她是不是也有意要借由這些磨難,來好好地消耗一下這些無用的廢物,所以才特意把他們引到黃金地來的呢?”

    “這些人固然是死不足惜,可……難道說,如今的這般亂象,其實也是六姐所希望看到的場面嗎?——我怎么覺得,這么想雖然有點道理,可心里不免也有點怪怪的呢?”

    第1185章 北官需要代言人

    其實, 就算這幫京官全在海上葬送了性命,在張宗子看來,恐怕六姐也不會動一根眉毛, 但他還是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猜想,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種感覺還是徐俠客做出回答后,他才恍然大悟——“你這就是多想了,六姐自來是個實惠人, 倘若她要這群人死, 就根本不會浪費寶貴的運力,讓他們到黃金地來, 華夏大地, 何處不可埋骨?這些人固然是出了船費, 但難道如今來往大洋的運力, 是用錢就能簡單買得到的東西么?”

    “是了是了!你說得是!”

    從這個角度一點撥, 張宗子就豁然開朗了, 心底的那點陰云也拋到了九霄云外, 他發現,其實哪怕是六姐想讓這批人逐漸消耗在黃金地, 其實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但, 倘若說六姐是有意讓他們融入,卻錯估了黃金地的局勢,犯下小錯, 這反而會讓他心中大為不安——按說, 是人就沒有不犯錯的, 可六姐崛起以來, 買活軍幾乎沒有受過任何一點挫折,這也讓人完全無法去想象六姐也會有變得年老無力,周全不了政事的時候。

    這也是杞人憂天了,那位如今還沒有四十歲,可謂是正當盛年,只是秉政時期太久,給人以無謂的擔憂錯覺而已。張宗子收斂了心頭的雜念,捶打了一下肩膀,自失地一笑——他這是把自己的歲月之感,代入到六姐身上了。

    殊不知,人有不同,他的稟賦如何和六姐的龍章鳳姿相比?更何況六姐的確也比他年輕了好幾歲呢,平日里再怎么勞頓,也不會和他出外差時一樣,東奔西走,上山下海,扎扎實實地吃著這皮肉筋骨之苦的。

    “既然如此,那如今這些新村鎮的亂象……也就是下馬威了?”

    收攝心神之后,他也很快地意識到了這一陣子,黃金地劫案背后涌動的暗潮,“也是,這些官宦之后,難免心高氣傲,仗著自己讀了些詩書,見過一些世面,對于如鐵城這里,出口就是大白話的吏目,心里哪能沒有一點傲氣?

    自以為經時濟世之才,來到黃金地之后,立刻就能大大發揚起來,倒是巴不得如鐵城不去管束他們……讓他們受點挫折也好,到時候,就自然知道向如鐵城靠攏了,依我說,他們想要自立門戶,完全就是妄想!

    能憑著自己在文字上的一點天賦,化整為零,融入百姓之中,一邊教土著、黑大漢上課,一邊跟著他們學習些種地的竅門,洗盡鉛華,從最底層干起,漸漸歷練出來,從事些商賈之業,這才算是站穩了腳跟,找到了出路。只因為在京城是做官,過來也還帶了一些家丁,就仍舊想著做官的話,那就實在有點兒過于天真了。”

    徐俠客對于如鐵城的事情,知道得其實不如張宗子這么仔細,他大量時間還是花費在野外考察黃金地的水文地理,但也是因此,旁觀者清,只從大局著眼。

    而且,因他們家也沒有什么舊式的進士親戚,故而視角自然更加客觀,話里有一股在野外走慣,見多了那野獸捕食、物競天擇的畫面之后,自然而然帶上的冷酷感,“不錯,他們要出去,就讓他們出去自立門戶,這本身就是一個自然的篩選過程,最蠢最沒有運氣的人,自然會被淘汰掉,余下還可堪用的人才,也就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也只有他們打從心底服氣了,如鐵城這里,章主任才能放心使用他們么。”

    “你是說——”

    只提章疊翠而不說李魁芝,張宗子不免敏感地一挑眉,“我看章主任對李城主很尊重啊——”怎么難道已經在暗中奪權了?

    “那自然是尊重的,但活也是越來越多越來越瑣細的,李城主秉性豪闊些,內政上不很擅長,于軍事上倒是提得起來——可黃金地這里又哪有什么仗打呢?滿打滿算,也就是在我們來之前,和南面的弗朗機人有過一些不快,可就那么一次摩擦,差點就把他們打垮了,這幾年,他們躲著我們走都來不及呢!沒有仗打,李城主自然也就意興闌珊了,巴不得章主任大權獨攬,別和他商議了。”

    徐俠客說的也是自己的觀察,至少在他參與的幾次會議上,他所見到的是這般情景,其實這也沒什么不能理解的,主要是如鐵城的事務確實非常的瑣碎磨人,一個是后勤,一個是教育,一個是貿易,一個是民生,全都是要打算盤,計算船期,四處聯絡差人跑腿,在有限的空間中騰挪,同時還要隨時準備應付意外——

    比如說,去年建新這里給的統計數據是兩千韃靼移民,可到最后,春天時如鐵城這里,先后來了三千人問你買羊,育種場都不夠分的,這怎么辦?剩下的一千人,你不能讓他們干等到明年吧,得給他們找些能勝任的活干,再管個飯,教育掃盲一下,這樣到了冬天的時候還要再詢問一下,來年春天你們還打算出去放牧嗎,還是想就留在如鐵城附近,改行做農民了?

    一千人吃一年的糧食,倉庫里有嗎?沒有該怎么弄?去哪里找活給他們干?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推不得拖不得,這人哪怕是餓上一天,都是滿肚子的火氣。至少要給他們勞動換糧食的機會,否則,就得立刻把他們干掉,因為很顯然,被拒絕交易的哥薩克人,不會靜悄悄地走向荒野,他們倒是很可能靜悄悄地操起尖刀,走向附近的某個村子,要么自己被殺死,要么,就是殺死誰,去奪取他們的糧食。

    以如鐵城自產的糧食,供應這么多移民的食量是根本不夠的,所以每年如鐵城都要大批買入土著和黑大漢農場的糧食,這也是最劃算的海貿,寶貴的跨洋運力,用來運糧食是浪費的,運來買地那里的棉布、鹽、糖和鐵器,用較高的價格和土著們換糧食,這才更合理一些。

    同時,利用得到的糧食來置換這些移民的勞力,修一下要人力的城建、水利工程,修路、修水渠,開拓新的小麥地……這樣,如鐵城和周圍的村子,就形成了一個穩定的貿易圈,很多東西也在慢慢地發展。

    比如說御寒的毛衣——從前這東西很顯然也還依賴于海對面的毛線,因為在買活軍到來之前,土著并不是特別擅長或者特別積極地養羊,他們對羊的熱情遠沒有對馬來得高,一樣是歐羅巴人帶到黃金地的牲畜,馬的發展是最好的。不過,韃靼人來了以后,就不同了,把羊一養上,苜蓿草那么一種,草原上很快就呈現了全新的面貌,不過是一兩年間,本地自產的羊毛就多起來了。

    這也就意味著,毛衣很快就會普及開來,成為大家人手一件的必需品,農民永遠不必擔心自己的糧食沒東西可換,他們會發現,需求是不斷被制造出來的,原本天氣一冷就往南方遷徙,有個窩棚就能滿足過冬的他們,也會更情愿留在居住地過冬,并且認為自己是需要木屋、火炕、毛衣和劈柴的,還有鐵鍋、鐵斧、鐵鋤頭……

    比起擔心多余的糧食沒有去處,還不如想著該怎么克制自己飲酒的熱情,把有些似乎比酒更好,更能讓人舒服的東西——譬如說冬天的毛衣和火炕給換回家里來吧。

    時至今日,買活軍的這種做法,已經完全深入人心,幾乎成為了活死人的共識了——這種同化的辦法,沒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說,也沒有針對土著的特別優待,其實完全就是憑借買地的好貨來潛移默化,讓新移民和華夏的關系逐漸密切,完全是發自內心地,情愿地學著買活軍的規矩和語言,不過是十幾年,等到新一代成長起來,他們和買活軍的關系就基本上是密不可分的了。

    不論是章疊翠還是李魁芝,對于這種策略都沒有任何異議,可以說完全是當做金科玉律在遵守,所以,保證供貨就成為最重要的問題,而這就是每一艘船都要去努力的水磨工夫,就算章疊翠愿意交給李魁芝去做,李魁芝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寧可加入徐俠客的考察隊,去給礦山和新城選點,甚至重新拿起鞭子,去為新城監工,都不想每天打著算盤,愁眉苦臉地做這個大管家。

    所以,在如鐵城雖然大家都很尊重李魁芝,但事權是逐漸被章疊翠以及大家都叫周老七、萬老五的吏目把持,又有虎厚祿作為韃靼人的代表,土著中一個叫鹿一的年輕人,黑大漢這里擁護的烏勇敢,以及完全靠自己能力服眾的富寬幾人,都是城里有威望的大人物,很能說得上話。

    如鐵城乃至西海岸上下這么一連串的定居點中的大小事務,章疊翠也絕不自專,大事大會,小事小會,大家商議著來辦,也算是群策群力,每個群體的訴求,如鐵城都能照顧調停得到,這才讓人口組成復雜的如鐵城,這些年來,局勢穩定,沒有發生什么值得一提的大摩擦。自然了,大政策上懷柔尊重,可小事上,面對一些妄人,如鐵城的管事們也會展現雷霆手段,殺雞儆猴,如此恩威并施,為如鐵城營造出了萬眾歸心、欣欣向榮之感,這種氛圍,也就是在那些北官的船只靠岸后,才受到了輕微的破壞。

    也是因為這些北官自視甚高,桀驁不馴,張宗子暗自懷疑他們是惹怒了李魁芝而不自知,才會惹來李魁芝的報復,接連不斷地遇到劫案,損失積蓄錢財:不要以為村子里沒什么可搶的,那鐵質的農具和種糧都是貴重的財產,搶走了這兩樣東西,自己的部落能肥一波,而這戶人家如果沒找到別的出路,那就只能耗盡錢財再來如鐵城買上補給。

    這時候如果如鐵城不賣給他們的話,那就等于是把他們往死路上逼了——而且,如鐵城還有充分的理由不賣給他們,因為,一如剛才徐俠客所說的,有時候很多商品根本不是錢能買得到的,沒有就是沒有,你拿多少錢都是無用,比如每年南下的移民,如果沒有建新開出的購買證,那就必須等到所有持購買證都買完了牛羊之后,才能撿剩下的來買,你哥薩克人拿什么金戒指、金項鏈來都沒用,我必須保證會說漢話,服從管理的韃靼人先得到寶貴的生產資料。

    農具也是一個道理,你們已經按優惠的價格,拿過你們的份了,再要來買,要么就得出高價,要么就得排隊,看看有沒有富裕的留出來——當然,就算是個傻子,這會兒也能看出套路了,只要你這個村子沒有足夠保護自己的力量,那等你買回了新的農具,我就再來搶一次唄?

    這么循環個三四次,再怎么厚的底子都得耗光,原本的局面也必然無法維持,手底下的子侄莊戶,四散去自謀生路,也是必然的事情了。張宗子對徐俠客道,“真要是蠢到這份上,那也就活該餓死,如果稍微有一點腦子,第一次被搶,還沒醒悟過來的話,第二次被搶后,應該也明白在黃金地這里,真正的活路在哪里了。”

    “即便九成以上都是蠢材,也會有一成是聰明人的。這一成人中,大概就會出現鹿一、烏勇敢乃至虎厚祿那般的人物,這也是如今如鐵城正在等待的人才——依我看,這第一次劫掠還罷了,如果一個村子里遭遇了第二次劫難,且還是沒有怎么傷人的話……那,大概也就可以肯定,這是李城主在背后使的手段了。”

    雖然剛才已經確認過了,屋外并無旁人,但說到這里,張宗子還是不由得壓低了聲音,“那是個沒有耐心的莽夫,懶得等待他們慢慢地吃苦頭,親自動手催化也不奇怪,倘若是馬匪,第一次嘗到了甜頭,第二次再來那就該屠村滅門了……從這個角度來想,倒寧可盼著是李城主的手段那。”

    他畢竟是心軟之人,但凡雙眼見過,總有一絲慈悲,張宗子有些祈盼,“能中進士的,不會全都是笨蛋吧,只盼著這個北官中的領袖,快快出現快快頓悟,能讓北官盡快融入到如鐵城里,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別浪費了寶貴的運力,六姐的苦心,那就是阿彌陀佛,莫大的功德了……”

    第1186章 北官窮途

    “柳少爺您明鑒,如今這莊子上可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般下去,人心散盡,只怕咱們這幫子老兄弟苦哈哈,寧可去如鐵城做苦活,掃地擔糞,給那韃靼人做放羊的奴才,也沒法過這樣的日子!”

    “是啊,少爺-這兒的地的確是好,可山間著實兇險,如今要搬遷,又無處去,在這兒就是為如鐵城抵擋東面的土著馬匪,這如鐵城倘若還是那般袖手旁觀,不助拳一二,這,這誰能支持得下去呢?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時便南下算了,到了南邊,哪怕是做個乞丐,也比如今這樣強吧!”

    “是啊,是啊”

    嗡嗡的議論聲,在人群中贊成地發酵起來了,大家都急切而誠懇地望著人群中心的少年,“您是個有見識的,說話也中聽,又素來和氣,肯聽我們苦命人的說話,倒要請柳少爺你代我們分說一二,也叫老爺們知道,如今莊子里,這心思都是散了,這樣下去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是啊,柳少爺,要不,咱們干脆跟著您干算了!來了這個大野地,去家萬里多,現在是騎著老虎也難下來了!這輩子要想回家去,那是不成,可也不能在這被野人馬匪吃了吧!那些生番,兇狠得很,得跟個強人才能站住腳跟,我看呀,還是柳少爺比別個少爺都強!”

    “幾位大哥這就是說笑了。”

    被大家叫做‘柳少爺’的少年郎,本來臉上含著淡淡的笑意,仿佛遇到什么事都難不倒他似的,頗有些寬慰人心的感覺,聽到這話,也不得不趕忙制止這些個不像話的農夫們了。

    他舉起手先作勢團揖了一下,好像是謝過了大家的信任,這才肅容說道,“咱們在這荒蕪之地,本就該抱成一團,齊心協力往一處使勁,就這么些個人,還在彼此比較爭執,沒的叫人寒了心!”

    “不論是我小十一也好,還是其余兄長世伯世叔,縱有一時力不到之處,可心卻都是好的,如今局勢本就艱難,大家自己一起使勁,還能熬的過去,可倘若自己先亂起來,那就更加兇險了,只怕這片好不容易扎根了一點兒的基業,真要拋荒了去,那,咱們這些人從家鄉帶來的底子,卻也是不足以東山再起,真就要在這荒茫大地上,逐漸折損,沒了聲息了!”

    他這話說得懇切,大家都不由得在腦中描繪起那副生動的景象來:眼前的這些茅草屋,逐漸地在寒風中倒塌了,農戶們流離失所,逐個走向荒野,或者被馬賊從后擊倒,或者被猛獸捕食這些畫面是很容易想象的,因為正是他們這些年來見證的現實,甚至哪怕在黃金地這片大陸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這些從北面來的移民,分成了數個村落,屢遭搶劫,耕種回家時,見到馬匪揚長而去的背影,以及一片狼藉的村落,從角落里鉆出來那些驚魂未定的家人-這樣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經歷過的,甚至他們有些人就是從已經無法維持局面的村子,搬遷過來,尋找親戚庇護的。

    柳十一的這番話,又怎么能不激起他們的回憶,讓他們的擔憂更熾,而變相地減弱了心中的怒氣和不滿呢:是啊,老爺們的確是沒有那么令人滿意了,但好歹現在的局面也還能勉強維持著。

    既然如此,哪怕是茍延殘喘,能過得一天也好,在外力沒有發難之前,自己鬧起來,那無論如何也是沒有好結果的。等下去的話,或許還有個一線生機。至少,就是要想別的招數,也得克制著來,不能擅自大鬧,這一點是不假的。

    “柳少爺,我們也不是要自個先亂,咱們是什么樣的人,自己心里清楚,得有個人帶著-您也別謙讓,咱這沒有外人,說的都是兄弟們的心底話。要鬧也好,要走也好,都看少爺您的意思!您要不鬧,那咱們就還老實正干著,反正,甭管你怎么樣,俺們都跟著你!”

    “是,張大哥說得對,俺也是這個意思!”

    “柳少爺,到時候你就一句話就行!這個莊子,能呆下去那是最好-這地好不容易種熟了一點,也是舍不下,可倘若如鐵城還是不肯給點好處,您要帶著我們走,那我們一幫兄弟百十人,也一定跟著你!”

    “我我這何德何能啊!”

    “柳少爺可別再謙讓了!眼下,哪里是謙讓的時候!”

    雖然柳少爺本人,對于這份信任,在感動中也有些忐忑,可這些病急亂投醫的農戶們,卻是比他更容不得猶豫退縮,就這么半強迫地表了忠心,更有人嚷出,倘若柳十一看不上他們這幫粗笨漢,那他們寧可現在就去投如鐵城的話來,這才讓柳十一無奈之下,半推半就地應承了下來,和大家達成了一個含糊的約定:不說前景如何,反正大家共進退,他也自然會為村子的福祉多方奔走,設法使村子從眼前的困境擺脫。

    “行了,大家散了吧,本就是出來做活的,也不得回去晚了,叫人犯了嘀咕-回去之后,該如何說,如何做,大家可都知道了?”

    得了柳十一的準話,這些農戶們也都心滿意足,其中一二有威望的,也吆喝了起來,不用柳十一吩咐,便自行為他約束起了其余農戶,讓他們不要胡言亂語,走漏了風聲,讓柳十一在莊子里的管事面前難做。

    對此眾人也是心領神會,也紛紛都是賭咒發誓,叫柳十一只管安心。如此大家四散而去,從曠野中各自繞路自己田地的方向,分別歸家,柳十一也是扛起了鋤頭,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村中而行。

    走了大約兩刻鐘左右,遠遠地便見到了茅草土屋,團團地矗立在一座土塬上方,四周環著破敗的荊棘叢:這地勢說是土塬其實有點勉強,至少和土塬這一詞的來源,關隴地帶那種千溝萬壑的黃土塬區別很大,只是在平地上略微而起的高處而已,并不能在防御上起到大用。

    也是因此,村落建成之后,屢屢遭到旁人的覬覦,損失不小-萬幸的是,在人口上還沒有什么大的損傷,因為村里的婦孺本來人數就不多,而且建屋的時候,依照如鐵城的建議,都在家中挖了隱秘的地窖,一個是儲存糧食,還有一個,也是為了在有危險時可以隱藏自己。

    這些本來也是華夏農村應有的一些安全常識,村里人還算是都能依言行事,匪徒進村也不敢久留,因此,多數百姓都能留得性命,只是財物上的損失,那就無可奈何了。

    這些馬匪進村,掠奪的也不是什么金銀財寶,這東西在黃金地反而不怎么管用-這也是有點兒諷刺的事情,這地方叫做黃金地,因此在很多人聽起來,仿佛是個什么富庶地方,可到了地兒一看,土地還算是能種不假,天氣也還行,甚至也產黃金,可在本地黃金不值錢啊!

    就是馬匪,他們更想要的是什么?木桌子、鐵農具陶瓷碗盤,這些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帶回家就能使用,錢幣什么的,由于如鐵城用的是紙幣,好隱匿,拿出來花用也礙眼,他們根本就不要!

    這幫子馬匪進村,那真是奔著拆家來的,幾次下來,村子越發顯得破敗,甚至還有人家中連窗戶都被拆除,沒奈何只能釘上木板的,要不是屋門開著,里面進出有人,還真不知道屋內是什么情況,旅人以為這是一個死村都不奇怪。

    村落外圍的房屋,多數較小而簡陋,受到的騷擾最大,往深處去,屋舍完整,而且本身就建得高軒氣派的情況,就比較多了,因此對于馬匪的厭惡,可以很容易看出來,必然是農戶更為激烈的。他們的日子本來就不容易,一有危難,立刻受害,又難恢復,如何不感到日子更加艱難了?

    便是現在,這些農戶出出入入時,面上也常帶了愁容,嘆息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有疲倦的、喪氣的,種種不一而足,不止一個人跌坐在墻邊,揉著腿肚子:他們圈下的耕地實在是太遠、太大了。或許,此時也會后悔,沒有聽如鐵城的話吧。

    黃金地這里,人少地多,土地的供給幾乎是無限的,和華夏的情況截然相反。按照如鐵城的說法,幾乎每個前來務農的移民,都和韃靼的牧民一樣,本能就是想要占有盡量多的耕地和牧場-這是他們在老家永遠無法達成的念想,好不容易到了黃金地,供給無限了,還不得使勁地放肆一把?

    可這放肆下來,問題也隨之浮現:這里是黃金地,農戶不聚居那就是找死,尤其是在平原地帶,不存在隱蔽居所一說,地拓得大,每天起早貪黑地來回趕路,都要花掉不少時間精力,農戶們很快便感到了吃力。

    可,這時候哪怕愿意接受少一點的耕地,想要往村落附近搬遷,卻也辦不到了,因為此處的地基本都被村里的頭目及親眷把持著,要他們分出來,這口也是難開。柳十一經過這些農戶家前時,心中也是暗暗皺眉:他不該亂起疑心,可近來好幾次村里的劫案,馬匪的行動路徑非常簡潔,基本都是直奔著最殷實的人家去的,這沒有內應如何能辦到?

    若說有內應的話,那或許就出在這些暗藏怨氣的人家里,即便是沒有內應,這也是村里潛在的亂源。別看小小一個村落,人口也不過是數百,卻也分了五六個派系,一年多時間支勉強持下來,彼此間矛盾怨仇都是不小,讓人對村子的前景是越來越不看好。

    柳十一摸著鼻子,一路兀自出神,腳下倒是不停,見了人,也是本能地笑著寒暄,不妨礙在心中的思考。這村里不論什么派系,對他倒都是一張好臉,熱情地招呼著,“又去地里探看了?到底是我們十一郎勤謹,怎么樣,地頭上可還好?今年收成該也不差吧?”

    “嗯,畝產五百斤至少是有的了,七八百,這個或許還要看天候吧。”

    這倒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人們臉上都綻放出笑容來了,尤其是那些并不務農的世叔世伯,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都招呼著柳十一去家里吃飯,柳十一回說家里已經做了,好不容易這才和大家道別,走進自己家里。“大,娘,我回了!”

    “嗯,正好來吃飯。老大,你吃完飯再搗鼓,先出來吧!”

    柳家算是村中難得有女眷的人家,柳母也是做得了飯:酸菜土豆湯一大碗,早做好了在那里放涼,一屜白面饅頭,個個實誠,發得不喧,指甲掐上去都難能留印子,一屜四個,個個拳頭大小,往桌上一放,一大碟咸菜,一碟腐乳。

    咸菜和腐乳,自然都是如鐵城買來的,甚至咸菜還有點家鄉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海貿來的,這在村中算是極上好的飯菜了,也可見得柳家的家底,柳家四個人往桌邊一坐,各擎了一個饅頭,掰開了夾好咸菜,端起碗來邊喝邊吃,柳母道,“十一今日回來得晚了,是又受了張家、王家那幫佃戶的糾纏?”

    她額前勒了一條包頭巾,已是剪了短發,身上也穿起了買式的衣裳,瞧著和如鐵城的普通農婦,相差不大,皮膚粗糙,面有風霜之色,難以想象數年前,還是個再典型不過的舊式官太太,不過,這樣的改變畢竟也不是一日兩日,大家對此倒也都是習慣了,便是生活質量和從前比,簡直寒酸至極,也沒有什么喪氣的意思,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樣子:沉穩,自在,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這會兒該吃飯,大家便專注地吃著自己能負擔得起的美食,柳十一把嘴里的饅頭咽了下去,道,“是,張世叔、王世叔兩人,還是過于樂觀了,不愿向如鐵城低頭,這些佃戶失望之余,只能另找出路,今天糾纏我許久,話里話外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只要如鐵城肯支持我,他們都愿跟著我干-”

    他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不過,兩位世叔必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如今咱們村子的情況實在棘手。不論怎么發展,一場火并都是在所難免,尤其是楊叔去年病逝之后,現在村里數十家為一黨,只怕我們手里的人,加上這些弟兄,也未必足夠把局面壓制住,從此安居樂業,齊心協力呢!靠如鐵城的威勢,固然可得一時的平安,但日后都是長久鄰居,留下來的人,心中有刺,終不得安居。”

    “眼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了,”他也是坦誠,把手一攤,“農戶們信我,無非是因為我肯出頭,有點兒急智,能分派人,有些主意,又懂得農務,能幫著他們種田-這些我是都能做的,可如今村中之局怎解,這,我畢竟年輕-爹、娘,哥,你們可能給我出些主意?到底是在這村里住下,還是帶著咱們的人返回如鐵城去,再做打算?”

    第1187章 三家村內故事多

    距如鐵城不遠處的這個村落,有個很直白的名字叫做三家村-顧名思義,這是張、王、柳三家,以及其附庸眷屬數百人,在黃金地立下的根基。柳十一也不過是柳家的一員而已,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倘若不是他姓柳,想必這些農戶也不會尋上門來,指望他出頭來‘撥亂反正’,讓三家村回到聯手之初那種萬眾一心的氣氛中去了。

    這三家人,都是京畿道的大戶,世代也有家人在京中為官,這一次東來,也的確是受到了京中親戚的感召,另一個則是出于對將來的考慮:敏地已入軍主之手,雖然有一個‘分三步走’的說法,目前敏地暫行的還是從前那一套管理的辦法,但有見識的人,不能不擔憂將來逐漸歸為一體之后,他們這些本地大族的尷尬。

    就不說強行贖買田地、分家什么的,對本族的打擊了,就說一點,這些大族,能在京畿道這一帶立足,自然不是吃素的,多年來爭奪田地、插手訴訟,為了幾畝土地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在所難免,就算不說魚肉鄉里吧,這些鄉間的大族,哪一個不怕將來被翻舊賬的?哪一個沒有一些被逼得在本地存身不住,只能遠走高飛的仇家?

    若說從前,還能隱姓埋名,分家之后到新的所在去,把自己的出身給洗白-這也是前十幾二十年大江上下的流行做法,可現在,這做法已經不再適用了。天下盡入買地,還能再逃到哪里去呢?就算還有照著敏地方式粗疏管理的地方,但這些敏朝最后的領土,這幾年來,三災八難,本地人都往外跑,你還遷徙過去想要安居樂業,這不是做夢么?

    倘若還不想分家的話,那么,攜家帶口,乘著這股東風,往黃金地遷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這條路子,也很受到族人的擁護,并無任何勉強,從上到下,都能從中看到自己的利益:

    在京中為官的族親,動念想要遷徙,那就是受不了買地這里新式的做官規矩,在買地沒有前程了,也不愿按照買地的風俗去過活,還想著在某處保留一些舊學的火種,那么,去黃金地,天高皇帝遠,希望肯定更大,而且,買地在那里的勢力也不算旺盛,到了那里,過個幾十年來,站住腳跟的話,說不準黃金地的道統還不好說呢。

    有這樣的希望,自然也就需要一些擁躉跟著過去,才好立足,否則孤身過去,豈不是羊入虎口了?因此他們也很熱心于幫助族親,招攬人手。

    而族親中,也有畏懼將來仇家報復的,也有素來老實巴交,都是依靠著親長庇護安排,安身立業,才能維持生計的,對他們來說,分家后獨自過活,就猶如抽掉了身上的一根大筋一樣,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簡直就猶如行尸走肉了!

    再加上這些人自小在京畿道長大,對他們來說,鄉間生活,遠不是什么田園之樂、采菊東籬的悠閑和樂,親眷抱團、恃強凌弱、排擠欺生,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是本地大族的時候,怎么欺生的,一旦化整為零,遷徙到南邊去,必然也會被怎么欺負!

    比起這般沉淪,還不如賭一把,跟著族親去黃金地闖蕩,畢竟,合力為強,這些親眷彼此雖不是沒有齟齬,但也能一致對外,且個個都有一把子本事,會種田,也能操練著在械斗中和鄰村火并,雖不說叱咤武林吧,但令行禁止還是能做到的。照他們這樣想來,黃金地乃化外之地,只有一些因為什么天花水痘而蒙受了巨大損失的生番,族人們手里有鐵器,要保護村子當是不難,這幾年來京畿道屢經災變,他們都能護住自家,現在也沒有理由連一些生番都打不過吧!

    也不算是走投無路,而被迫東來。這幾批遷徙來的北官親眷,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自信心很強,而且對如鐵城還是比較有戒心的,迫不及待就想要自立門戶,這方面的心思有點藏不住。

    他們倒也不怕如鐵城發作他們,因為城中本來的漢民人數也不是很多,這幾艘船上的北官親眷,加在一起也有千把號人了,再加上之前遷徙來的同類,彼此間必然互相聲援,相信如鐵城也不敢任意妄為,和他們徹底翻臉-也是這些年來,買活軍信譽卓然,使他們相信,就算如鐵城暗中忌憚他們,可在華夏時,這邊的吏目許諾會給的,也都會給到,不至于食言的。

    事實上,至少在表面上,如鐵城也是不折不扣,一視同仁地對待了這些北官移民,說好了賣給他們的糧食種子、鐵器,一點不缺,甚至還派人來幫他們選址,規劃村落,以及教三家村的百姓種田,如果不是被一再婉拒,他們還想派人來開掃盲班哩。

    這個掃盲先生,豈不就是如鐵城試圖繞過家主,和農戶們接觸的手段么?當幾個家主以如鐵城人手本就十分緊張,教化之事可以由他們來的借口,婉拒此事之后,還暗自得意了起來,認為是回擊了如鐵城的低劣手段。只是,這份得意卻并未持續太久-三家村很快就發現,在黃金地立足,困難并非是來自于他們事先預料中的如鐵城,而是來自于四面八方的瑣細哩。

    別的不說,就先說種田,固然,種子和農戶都有,而且農戶的經驗也是豐富的,但黃金地畢竟是去鄉萬里,這里的氣候、害蟲、土地,都和老家太不一樣,哪怕種的都是小麥,大家也沒有把握一下就能豐產,這就是個很不小的問題了。

    該如何防治本地的害蟲、害獸,三家村上下更是毫無頭緒,因為他們這些村民,不比南邊,經過多年掃盲,也習慣了跟隨田師傅上課,腦子笨得很,就靠田師傅巡視來那幾日功夫,他們可記不住田師傅交代的那些竅門!

    種地上一遇到困難,三家村的勢頭就有點遇挫了,在那之后,所遇到的馬匪,就更是讓軍心大亂了。大家驚奇地發現,這些馬匪并不是想象中那種瘦弱野蠻的生番,恰恰相反,或許是在多年來和洋番的斗爭中,也學會了怎么打仗,又或者是多年來的游獵生活,鍛煉了他們的身手。

    這些馬匪比家鄉的蟊賊要難對付得多了,人人都精于騎射-而對于只通曉冷兵器的步兵來說,騎兵對他們的壓制,那是寫在血脈里的,倘若沒有火銃,村兵根本就無法抗衡這樣精銳的騎兵部隊!

    還好,或許是忌憚如鐵城的追究,這些馬匪多數都是挑著村里人不多的時候來,搶了財物就走,但光是這樣,也給村里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最重要的是,三家村的百姓們發覺,他們本來尊敬信賴,也的確在艱難的歲月中保護過他們的族中耆宿,在黃金地這里,卻顯出了自己的弱點來了-

    架子依舊很大,也依舊很會講道理,甚至雄心勃勃,對軍事的濃烈興趣,讓人很容易就誤以為他具備了和興趣相符合的過人天賦,然而,實際上呢?一遇到事情,急得抓耳撓腮,卻偏偏張口結舌,一個主意也出不了,根本就不頂用!

    大家跟隨你,是相信你能讓大家過上好日子,至少不能比在老家的將來更差吧?不是說大家不能吃苦,而是看不到希望,這下心思想不浮動都難了,村里的矛盾,因此逐漸增加:既有農戶和管事、族長之間隱晦的矛盾,也有幾個族長互相埋怨,都嫌棄對方不頂用,也是在擔憂將來,想著是否要把三家村的事權歸于一統

    只要大家都起了這個心思,那紛爭就是早晚的事。就這么幾百個人,人人心思都不同,也有對自家族里忠心耿耿,不想那么多,埋頭只顧著傻種田的,也有想從族長嫡出的年輕一代中找人擁戴,還是繼續那套‘扶助幼主’的,還有些人,直接就把眼神轉向了柳十一這樣,并非族長嫡系,只是依附來此的支系。

    這些支持者,認為柳十一在幾次村里出事的關頭,沉穩有主意,能夠指揮村里人,不管措施是否完全得當,光是這份稟賦就勝過同輩,而且學問也好,又知道種田,打仗也有膽色,幾次在村外發現野獸,他都參與去追捕,便是這樣的天資,才夠資格帶領三家村在黃金地掙扎立足。

    自然了,光靠這些,也難讓村里其余人,尤其是那些長輩耆老,愿意低頭聽他的分派。這些村民有些自詡智多星的,也是很熱心地給柳十一出主意:如果柳十一能和如鐵城搭上線,那就好了,有如鐵城的助力,再加上他們幫著吆喝,村里人就算不情愿,壓力擺在這里,相信也會服氣聽話的。

    “其實,到了這里,一看是這樣的情況,就該對如鐵城服軟了-且不說每年的種子,就是撒藥噴藥,防蟲的方子,也是靠如鐵城給,甚至要去如鐵城買,有什么事情是不被如鐵城拿捏的?就說這馬匪,來了又來,還不傷性命,怎么想都有些蹊蹺”

    柳十一思忖此事也有許久了,只是念頭始終不得通達,今日也是借著這個機會,便對家里人吐露了心聲,“固然都是本地的土番但如鐵城麾下土番很多,誰知道這和如鐵城有沒有關系呢?也沒準,一旦我們順服于如鐵城,這些馬匪就不敢來了?”

    “其實,要得到如鐵城的支持,最簡單的莫過于去如鐵城請求掃盲教師了,族長只知道寫信哀求,卻不肯讓渡絲毫權力,如鐵城當然是三推四推,絕不會把我們想要的東西給過來的。只是最反對請掃盲教師的就是大伯”

    柳十一的大伯,也是柳家族長,是他們的堂親,也是原本在京中做到刑部員外郎,人稱一聲大官人的柳老爺,他的親哥哥。柳老爺毫無疑問是柳家的大傘,那么柳大伯的地位當然也就穩如泰山了-實際上,傳承十數代的大族,能有這樣旺盛的嫡支,也是足夠讓人驕傲的了。

    不說別的,就是柳大伯自己,也有個秀才的功名在身上。平日里雖然憐弱憫下,在族里人望很高,但也最是老八板兒,對買活軍的那套,非常反感,也很忌諱對如鐵城獻媚的提議,認為這種想法‘有失風骨’,沒了骨氣,違背了千年來極有盛名的柳氏家訓,柳家子弟必然會逐漸離心散落,不如選擇堅守,只要能熬過最艱難的數年,等到站穩腳跟,成了氣候,也就真正有了和如鐵城分庭抗禮的底氣了。

    想得是很好,但在柳十一看來,這想法也就只剩個想字了,固然大伯是可以在飯也吃不上的時候繼續堅守的,可族人如何能有這份高潔?就算族人有,其余村民呢?

    ‘寧可枝頭抱香死’,或許大伯是愿意以身殉道,證明柳氏子弟的風骨,可柳十一并不愿意,事實上他早已在籌劃著,倘若三家村零落,該去如鐵城謀個什么職務了,也是因此才對農務異常的熱心,如今黃金地這里,農業還是最為重要,種田種得好的漢人,一口飯總是有得吃,出身并不要緊。

    至于他哥哥,雖然讀書上沒有天分,但心靈手巧,喜歡搗鼓農具,擺弄機器,去了如鐵城,如魚得水,柳十一倒覺得比在三家村種田要強。他們家不比族長家里,沒帶來幾個佃戶,也要自家耕種,這且不說,食量還大,母親手中又松,照這樣計算,不幾年,就要把帶到黃金地來的那些家底吃光了,不想個出路,著實愁人。

    本來想得好好的計劃,因為這些熱心佃戶,又生出些枝丫來-倘若能做得了三家村的主,那也不失為一條很好的出路,柳十一畢竟少年,難免也有些心動,所慮者,無非是他并非孤身在此,倘若事敗,父母兄長受了連累,過意不去。

    再者,自家離村還好說,倘若要依著這幫村民的鼓動,那就難免要和族長正面放對了,以族長的根基來說,這并非易事,柳十一知道,至少有十余家親眷,都是唯族長馬首是瞻的,自己這邊一出頭,柳家內部,頃刻就是分崩離析,倒不好說還能不能斗得過張家和王家呢。

    把自己的心事,這么和盤托出之后,柳十一倒輕松了不少,觀察著家人的臉色,斟酌道,“畢竟都是骨肉至親,手足相殘,只能讓外人稱愿,也不知道今日的遭遇,是否有張、王兩家背地里挑唆鼓動的痕跡在,依我說,或者還是求穩也好”

    他大哥柳老九,是個沒主意的,柳母聽了,咕嘟著嘴,且不說話,只是拿眼睛去瞟柳父,柳父道,“這事我曉得了。”

    他自來話少,說了這么一句,柳十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再問,因柳父多年在外闖蕩行商,在家中時日很少,權威甚重,兩個兒子都有些怕他,柳十一離鄉時不過十一二歲,說來也是剛剛長成沒有多久,別看在外行事沉穩,在家中卻是還不敢挑釁父母的權威。

    父親這是什么意思?是要出去探探風色,再下定論?這事兒父親是攬過去自己做主了,還是留待他來決策?

    這天晚上,柳十一不免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了,一時想著父親的意思,一時想著自家人的行止,一時又想著今年過冬要儲多少柴火,能不能設法給家里的保暖再加強一些,去年冬天著實有些難熬,又有一陣好像聽到遠方悉悉索索的動靜,警醒著是不是狐貍進村了,如此,直到后半夜才恍惚睡熟了過去。

    因著此事,第二日難免就起得遲了一些,還是被村中異樣的動靜給吵醒的,只聽得遠方似乎有號哭之聲,柳十一忙披衣下炕,出門探看,只見來回村民口中都是嘆息道,“也是走得年輕了,天不假年,還沒到花甲那!不能算是喜喪!”

    “倒也沒受什么苦!”

    這一聽就是村里有老人去了,柳十一攔了人細問底里-卻是張家族長,昨夜睡夢中過身了,他太太醒來時,人就沒了氣息,一推,都發硬了!

    無疾而終,也不算是受苦,畢竟也是上了年紀,這樣的事也是有的,大家雖然唏噓,卻不覺得有什么蹊蹺,張家族里肯定忙著要辦喪了,其余人家也都派人過去幫忙,如此擾亂了數日,村里又傳噩耗-這一次是柳家的族長,也是睡夢中過身,和張家族長一模一樣! ?甚而連族長之弟,柳大官人也一并同日在睡夢中亡去,這一下,村里便嘩然起來了:這其中怎可能沒有蹊蹺?

    而且,村民彼此議論之間,矛頭都指向了王家-要說這事兒和王家無關,那誰能相信?一時間,村中氣氛也緊張至極,憤怒哀痛的柳家村民,和張家隱隱有聯手之勢,都把仇恨的眼神,看向了王家!

    第1188章 三家村械斗

    ◎三家村.眾人夜黑風高,火光乍起◎

    “雖說族長也是有了春秋, 但焉有一夜之間,兩人都是無疾而終的!這事兒決不能善罷甘休!依我說,該去如鐵城請來仵作和更士, 把張家大老爺也請出來,一起驗尸!把這事兒查個水落石出!是邪法也好, 什么人暗下毒手也好, 總是要有個說法!不然,以后誰還敢安心種田呢!這日子竟是過不下去了!”

    “快別說了!驗尸這是大事,我們族里倒也罷了, 畢竟是自家的長輩, 可張家的事情,我們也不好多嘴。人家老人都入土為安了,家里子女不發話,我們說這話是要惹來仇恨的。”

    “這都什么時候了, 還講究這些!比起什么入土為安,讓老人家含恨九泉,豈不更是大罪了?這王家虎視眈眈的,如今大有趁著我們兩家群龍無首的時候,奪取村中大權的意思, 我們此刻若還不能聯手,去把如鐵城的大人物請來撐腰, 還要等到什么時候?難道真要王家打上門來了, 你才能悔悟嗎?”

    “但……但和如鐵城劃清界限, 這是老族長……老族長的夙愿啊……”

    雖然口中如此說著, 但語調也逐漸減弱了, 這漢子的神色, 逐漸地也在旁人的注視中浮現了悟:這老族長的意思, 大家沒有不清楚的。可現在人不是已經去了嗎,雖然感情仍在,為他報仇的決心,也是無人可以阻止,可也不是說什么事都要還和老族長在生時一般了。

    他老人家要還在,發句話大家就算不解也會聽從,哪怕二老爺還活著呢,振臂一呼,人心匯聚,也一樣可以壓制住不服氣的聲音,可人已經去了,大家也要為將來的日子考量。現在不找如鐵城的人來,柳姓少了領頭人,便只有被王家人欺壓的份兒了!到時候,那可就是活不下去的大危機啦。

    “罷了,也算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吧。”

    這說話的漢子,面色數變,最終也還是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道,“只是大郎那邊,頭戴重孝還要主持喪事,也不便奔波……”

    他所說的大郎,就是族長之子,當然也是下一任族長,如今倒也有三十多歲了,是穩重的年紀,只是能力、人望,和他父親都不可同日而語,平日沉默溫順,如今出了這樣的變故,也是把他三魂七魄,一概震到了九霄云外去。

    除了操辦喪事之外,這幾日甚而連私下找人談談村中諸事,乃至族長、二老爺之死背后真兇都沒有,身處異國他鄉,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就算是最死板的族人都知道,這個大郎,那是不可托付的,族里還要推舉出一個能人來——至少要可以代表柳家和張家勾兌聯手,對抗那可惡的王家吧!

    “依我看,十一郎可以!”

    大家很默契地沒有提起,讓柳大郎來決定出使人選的事情,而是你一言我一語地推舉了起來,“十一郎雖然年少,但膽大心細,做事扎實,我看是個少年英雄,這幾天看他居中奔走,主持喪事,也是有模有樣。”

    “十一郎很好,在村里交友廣闊,于張家也頗有幾個好友。”

    “只是過于年少了一些……”

    “雖然年歲小,但他父親也還算是沉穩,再有咱們這些叔伯兄弟幫襯著,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就是因為十一郎年歲小,且又把那買地的學問也還是學得好,如鐵城的上人,見了才能生喜,我們的事也好辦一些!”

    會說這話的人,很顯然就是那一日私下擁戴柳十一,很希望他能成為三家主事的一員,也只有是早就期盼如鐵城介入,才會把這里的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他這話不再是違背族長吩咐的大逆不道了,反而令很多人眼前一亮,感覺在這突如其來的厄運前,見到了一絲希望:對于族長之死,到底能不能調查出結果,其實大家也不是那么在意了,關鍵是,現在張家、柳家都接二連三地損失了首腦,必須要迅速引入另一方勢力,遏制住王家的勢頭,至少不能讓兇手得了意!

    “那就十一郎吧,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我這就去找他父親說道去!”

    三言兩語間,此事就定了下來,雖然說話從頭到尾只有那么五六人,但其余人也都在,只是陰沉著臉不吭聲而已,在這種時候,不出聲也多少能表明態度了。于是這其中比較積極熱心的幾人,便去尋了柳十一之父來——柳父本在族長院子里,披麻戴孝地陪著哭靈呢。

    他們家和族長是沒出五服的近親,本來也要輪班來陪跪祭祀的,雖然現在棺材、靈堂都只能從簡,但禮儀上因此就更不能將就,族人自己排班輪跪,哭聲震天,柳父過來的時候,猶自還在拭淚,雙目也是熬得通紅,身上一股子死蔥爛蒜的味兒,倒有點子真心悲痛以至于不顧儀容的味道了。

    黃金地這里,不比京畿道那樣干旱,水是有的,但燃料寶貴,不可能每天洗漱,而且現在很多人家要開始干農活了,身上味兒不好,也很正常,大家并不在意,把話給柳父一說,柳父哪里能夠答應?只是搖手,偏偏他又寡言,一時間張口結舌說不上話,憋得臉通紅。被幾個族親強壓著勸道,“如今情況危急,也顧不得了,十一雖然年幼,偏他資質人望都是最好,只能推他出來,你且放心,他肯站出來,我柳四/柳八——”

    這幾個人,一邊自報家門,一邊拿眼睛去看沒出聲的那些人,大家也都陸陸續續地發了話,表示會支持柳十一管事,柳十一代表柳家和如鐵城達成的約定,他們一定順從。如此,柳父這才不情不愿地道,“此事,危險很大,但這樣,還可做得。”

    如果不給這個保證,柳十一到如鐵城不就只有空口哀求的份了?他這里許諾的事情,族里人不認賬的話,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因此,柳父要為兒子索要這個保證,也在情理之中。聞言也都是苦中作樂地笑罵道,“你這三棍打不出個屁的,話怎么少,出門怎么做生意?還好十一郎不像你!”

    如此強著柳父去把柳十一找來,柳十一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見到這么多叔伯在此,先嚇了一跳,聽他們道明來意,方才爽快地道,“這也是應當的,大伯、二伯走得這么突然,背后怕有蹊蹺,我愿去如鐵城報信,若是能在張家找個伴兒,那就更好了。我倒是認識幾個張家的族人,雖然不是族長一家,但也頗為伶俐,待我去問上一問。”

    這就是他的好處了,交游廣闊,哪怕在張家族人這里,也有不少擁躉,對他是真心欽服,很多人都想起在村口見到的畫面——柳十一身邊圍著各姓族人,請教種田上的事情。當時見了,也就一笑而過,此時卻喚起了不少人的心思,教他們面色一動,彼此對起眼色,默默沉思起來。

    柳十一這里,只做未覺,當真就是把此事操辦起來了,很快就找了張家的一個年輕人來,介紹過他的身份:也是張家的近支,和嫡系關系親近,這次張家族長過身之后,族人一開始還沒覺得什么,等到柳家出事,這才叨咕起來,也是個個都動了疑心。

    但族老等人,為何一直沒有吭聲呢?理由卻也和大家猜的差不多,這和柳家不同,張家族長是已經入土為安的,去如鐵城報官,那說不得可能就要把棺材從土里挖出來,張家大郎是沒有這個魄力的,可他這個孝子不開口,難道還要別家來勸說么?

    柳家人開不了這個口,張家人也怕被張大郎記恨,因而這才沒有和柳家這里商議對策。不過,他們也深以為王家此舉堪稱瘋狂,的確村中需要如鐵城出面了,因此,柳十一才剛一開口,這張十五也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且從族長家里借了一匹馬來——如此一來,柳家也不好不給柳十一出馬了。

    兩個少年略做準備,便從村后頭繞了出去,托詞查看墳地,由族人暗地里把馬牽來,策馬而去。這也是害怕王家收到消息,心急難耐,借勢發難的意思。

    不過,即便如此小心,但三家村也就這樣大,如何真的能瞞過王家?不過是一炷香的功夫,王家老爺宅子里有動靜了,他們家的老管家,頭一日是來吊唁過的,王老爺都沒敢露面——老管家也險些被柳家人給打出去,這次過來,還一瘸一拐的,拄著一根樹枝,瞧著額外有幾分可憐。

    見到眾人,先唱了一個喏,又討了白麻布來系上,去給柳家兩個往生人上了香,出來嘆道,“這一陣子,村里是真不吉利,似乎有邪靈作祟,不瞞諸位說,我們家老爺,也是嚇得六神無主、魂飛魄散,甚至不敢出門,唯恐也被取了性命去!”

    “對兩家友鄰之事,我們家也是悲痛焦切,此事恐怕還要如鐵城的老爺們來做主才好,家中也備了一些糧草,給使者吃用,老爺遣我送來,只盼著如鐵城仵作快到,也免得鬼神之說,愈演愈烈,大家人心惶惶,村子都待不住了,那今年冬天可不好過!”

    聽他言辭,也算懇切,最關鍵的是表達了對于如鐵城的歡迎——王家未必不清楚,使者已經出村了,送來東西,只是為了表明態度而已。大家看著老管家帶來的那么一袋米、一袋紅薯干,臉上都不好看。

    有些人半信半疑,態度有所松動,但認為王家的禮物太薄了些,不夠誠心,但也有些人并不相信他的說辭,認為王家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時間血涌上頭,甚至想把這米撒到老管家頭上去,只奈何那柳大郎大概是跪久了,昏昏沉沉,絲毫沒有多想,只是依禮節收下,還了禮,便又回去磕頭嚎哭了:這地兒甚至沒有黃紙可燒,除了多磕頭,多哭之外,竟也沒有什么表達孝心的辦法了。

    這樣的族長,如何可當大事?眾人對他也是更加失望,方才推舉出柳十一的那幫人,不免又要借口離場,私下商議了:對于王家的說法,他們倒也不是完全不買賬,畢竟王老爺對如鐵城使者的到來似乎是持歡迎態度。眾人都道,“靜觀其變,且看仵作驗尸結果如何,便知道了。”

    在此之前,他們也不愿和王家火并起來,免得被攪混了水,在如鐵城面前,有理也變成沒理了。于是匆匆達成定論之后,便分頭去安撫族里那些氣血方剛的小年輕:這些年輕人頭腦簡單,比較好斗,卻是還沒有弄懂王家遣人來送禮要表白的意思,兀自認定了族長就是被王家所害,這會兒嚷著要去討公道呢。

    好說歹說,連哄帶罵的,終于是把場子給鎮壓下來了,大家也是煞費苦心,又不能把這股子火并的血氣完全澆滅,又不能領著人現在就打上王家去,每一句話都要斟酌分寸,也是叫人頭疼,這一晚回家,個人都是渾身發疼,早早地歇下了。可還沒睡上兩個時辰,四更天光景,一聲救火,鑼鼓響起,大家又都醒了過來,唬得顧不上穿外衣,紛紛往火光沖天之處跑去——卻不是別地,而是柳家族長停靈的孝棚!

    眼看那熊熊火焰中,兩口樹皮薄棺,不斷散出黑煙,已經燒成殘骸,眾人都是目眥欲裂,不少人發出大喊,想要沖入火海,被身邊人一把抱住,卻是忍不住哀哭起來,在那黑夜中,哭聲猶如獸吼,透著說不盡的凄涼。令人心頭酸痛,也是禁不住質問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著火了!”

    按道理,靈棚這里日夜都是有人哭靈守靈的,這一夜是柳二老爺之子守夜,他拭淚道,“我也不知道!火突然間就著起來了!勢頭猛烈,不像是失火!好像是棺木背后,火光一閃,有人丟了個火團進來——這樹皮棺材,又不防火——”

    說到這里,再說下去了,忍不住也是放聲大哭起來。但其余人聽了,這一怒卻是非同小可,不止一個人叫道,“必定是王家!”

    “對——聽說我們要去如鐵城,故作大方,實在是已經心虛了!暗地里便來燒罪證!”

    “果然是他們!和他們拼了!”

    “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能讓他們這樣欺壓!”

    根本無需動員,也阻止不了,柳家這數十男丁,早已是怒發沖冠,操起家伙便往王家所在的住宅區蜂擁了過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一次,要他們嘗到厲害!割了王八老賊的頭,為族長報仇!”

    第1189章 三家村的新村長

    ◎三家村.萬大人三家村上軌道了◎

    “所以, 不但族長家燒沒了,倘若沒有張家人,以及其余村民來組織救火, 只怕火勢蔓延開來,整個村子都會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萬大人放緩了聲調, 似乎是心平氣和地問著, 仿佛只是在梳理眼下的局勢,他的眼神在眼前眾村人面前,一一掃過, 大家——尤其是柳家諸人, 也紛紛心虛地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在昨晚的亂象火并中,幾家大概都是觸犯了不少規矩,不過, 萬大人提出的這一點,是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的,他們也意識到了后果的嚴重性:死幾個人,其實不算什么,但如果整個村子都燒了, 在黃金地也不算是多溫和的氣候中,后續可就棘手了, 這一年冬天, 或許會帶來更多的減員。

    和這樣影響整個村子的大危機比起來, 昨晚的火并都不算什么了。當然, 如果要細究起來, 后果也依然是嚴重的, 因為昨晚王家也死了不少人, 在村中械斗上,本來他們或許可以和柳家戰個平手的,但偏偏昨晚火起是夜里的事,王家人并未防備,各自熟睡,而柳家又有后來加入混戰的張家助拳,如此變生突然,王家也就落入絕對的下風。

    王家族長被綁縛起來,在盤問拷打中暈厥過去,而他的嫡系宗房損失也很慘重,在混戰中死了四五個,都是嫡系有威望的族老,可以接過族長權柄的,很難說張家、柳家是否有意要除去王家的骨干,否則,這拳頭怎么就和長了眼似的呢?

    除此之外,柳、張兩家,也有人在械斗中受了重傷,沒能搶救過來的。總之,也算是柳十一和張十五手腳快,催馬把兩日的路程縮減到了一日,又很快請動了在立志城也有很高威望的萬大人,及時回來控制住了局勢——他們到三家村的時候,這幾家人甚至已經都在村里開始挖壕溝了,有把械斗打成村莊內戰的趨勢。再來幾天,恐怕死傷人數得沖著五十人去了。

    眼下這般,死了二三十人的情況,還不算是最棘手的,萬大人臉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緒,先把柳家人敲打了一番,叫他們收斂了那種苦主特有的,無法無天的悲憤,眼神無悲無喜地掠過了眾人,在柳十一之父身上停了一下,很快又移開了,公事公辦地問道,“一切都因為幾個族長去世而起,現在,柳家兩位老人家的遺骨——都燒沒了?”

    他很快從大家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又把詢問的眼神看向了張家,張大郎慌忙前進了幾步,跪倒在地,小心地看了看萬大人身后的更士幾眼,“大人容稟,家父固然是安然下葬,可前數日清早,聽說柳家慘事之后,我們去墳地查看,卻發覺墳頭被掘開,棺木不知去向,恐怕……恐怕是賊人心虛,畏懼驗尸,所以漏夜把棺木竊走了。”

    “那樹皮棺材,太過簡薄,兩人便可擔負著離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什么蹤跡,也是因此,我們族人方才大怒,也和柳家一起,去找王家想要討個說法——”

    這算是為張家加入械斗而辯解了,卻令王家族人異常憤怒,大聲辯駁喊冤起來,“如何能說這就是我們家做的,只是因為我們家還沒有死人么!未必就是還沒有死到我們家這里——這不是,我們族長也死了么!現在三家都死了人,憑什么說兇手就是我們家!”

    這話聽起來,又荒謬又說不出的合理,甚至還不合時宜地令人發笑,張家還有人反唇相譏,道,“這要不是我們動手,你們家族長可未必會死!”

    此言一出,簡直更是逗人發笑了,萬大人身后已傳來了隱隱的咳嗽聲,他猶如未聞,依舊淡定地道,“如此,我明白了,大家都稍安勿躁——這有句話倒是說對了,族長之死,或許不是有什么陰謀詭計,而是應了劫數,真兇也未必就在村民之中,背后或有玄奇力量在巫蠱詛咒,這事兒要慢慢調查,不可操之過急。”

    “什么?劫數?”

    “詛咒?”

    本來劍拔弩張,彼此對峙,一言不合還要開干的氣氛,瞬間就冷卻下來了,人們臉上立刻便冒出了半信半疑的憂慮,恐懼中又參雜了一點興奮——大概是因為他們不是族長,倒不愁被詛咒的關系,只是對于村落的未來,難免也有憂慮。“這話是從何說起,我們三家村立足荒野,和旁人也無愁無怨,只有被欺負的份——”

    “難道是本地的土蕃,心有不甘,暗中作祟?那群賊秧子——”

    “正是!說到此事,那些馬匪——萬大人可要為我們做主!”

    三家村這里,難得來一個如鐵城的大官,大家都很激動,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萬大人一言不發,等大家慢慢冷靜下來,都收了口,這才舉起手里的鐵皮喇叭,道,“好了,不要胡亂編排本地的土蕃,那都是漸服王化的華夏百姓,按照華夏百姓的認定標準,或許比你們還要更純正些——你們連如何算是華夏百姓,這標準恐怕都沒學過罷?他們就知道,而且奉行得很好!”

    “啊?”

    “這是什么意思?”

    “這不是說笑嗎!他們一輩子可曾去過華夏,怎么就比我們更純正了?”

    聽到這話,大家一個是不服,一個也是疑惑,萬大人也不解釋,又道,“不論如何,我們彼此友好相處,互相幫助,這是不假的,他們閑來無事詛咒我們做什么呢?”

    “唯有南方四大總督區的洋番,記恨我們到達黃金地之后,造福土著,教化生番,阻止他們魚肉當地百姓,又阻斷了他們剝削壕鏡、南洋,他們對我們非常記恨,聽聞,其在黃金地南面,一個被他們所滅的古國,流傳下來的祭祀之地,舉行了一場當地生番土著的多年來奉行的血祭,為的就是要詛咒我們買地乃至華夏的國運。”

    說到這件事,萬大人乃至身后的更士們,表情也嚴肅了起來,讓人意識到此事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而什么滅亡故國,祭祀之地、血祭等等的詞匯,也令人心驚肉跳的,結合了這些年來流行的玄秘小說,立刻便讓很多年輕時也曾私下沉迷于話本的宗家子孫,驚呼了起來,“六姐相隔萬里,他們的魔力無法觸及,因而這股力量,就來到華夏在黃金地的這些首領頭上了啊!”

    “我們在如鐵城駐扎的時候,也曾聽人說,城主,城主……”

    說到這里,大家的音量也低了下去,不過還是能聽得分明:“城主……似乎是有瘋病的,未必就不是這詛咒的力量影響……”

    “那城主的身份,何等貴重,這還鎮壓不住,我們這些小族,人口也少,沒能鎮住命,也就讓族長先后無疾而終了……大人是這個意思么?”

    因為詛咒能害人命?這話聽起來似乎透著那么的玄妙,但又讓人深信不疑,打從心底想要相信,畢竟這是常年生活在香火祭祀、求神拜佛,以去泰山進香為畢生所望的京畿村落的百姓們。哪怕遠遷萬里,但也沒有真正接受買地的掃盲教育,對這樣的傳言,一驚一乍,心底是非常當回事的。

    被萬大人這么一點撥,他們也覺得豁然開朗了,也看出了一些之前的疑點,“是啊!那人去得無聲無息的,一點外傷沒有,不是中了邪法,又是什么?”

    “若說王家有這個魘鎮的能耐,也不至于藏到今天才用出來……”

    這么說的話,剛才還被其余兩家懷疑針對,且還有被問罪可能的王家人,就要委屈憤怒上了,不過,他們的話還沒出口,萬大人便又慢條斯理地道,“話是這么說,但這也是一種可能而已,如果只是詛咒的話,料來,那幾位往生之人的遺骨,也不會無火自焚,憑空從墳塋中消失罷?”

    “或許,此事還真就是借了這詛咒的由頭,有人在私下裝神弄鬼、毀尸滅跡,也未可知……總之,此事還要慢慢查證,只是眼下,王家宗支已是零落,就算真是他們的謀劃,想要查驗也難了。”

    的確,這王家人都死了,就算真是他們動手,也很難查找出罪證來,除非對王家其余人嚴刑拷打,否則,要查案的確是難。王家人叫屈的趨勢也被止住了,張、柳兩家對他們也重新怒目而視起來。

    不過,三家人的情緒都沒有之前那樣激烈了,畢竟,真相似乎已經隱入了云霧之中,不像是之前那么清楚了,王家人不像是完全清白,可也不像是罪魁禍首,什么東西,一旦和玄秘扯上關系,便是模模糊糊的,叫人喪失了盤個水落石出的勇氣,唯恐被玄秘沾身,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萬大人分說至此,也不著急查案,而是先安頓道,“好了,查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喪事也只能從簡速辦,眼看冬日將至,你們今年收成如何?能否好好過冬?村中事務,現在由誰來帶頭呢?三家村,三家村,畢竟是三家共有之村,走了的人,已經是走了,活下來的人難道還不過日子了?你們心中可有什么主意,便告本官聽來。”

    這話是老成的,也讓大家凜然:的確,地里的活這都耽擱了,再鬧下去,還過不過冬了?因此這百十人竟沒有和萬大人犟嘴的,大家都是各自沉思,過了一會,張家那邊有人排眾而出,大聲道,“大人,我等有句心里話,不知許不許講?”

    “你只管說來!”

    “那小人就直說了——黃金地立足艱辛,團結不易,三家各行其是,勾心斗角,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等愿意推舉找您報信的柳十一郎為主,張十五郎為副!安排村中大小事務,把地種好,學上起來,武藝操練著!安居樂業、保家保村,永遠興旺生存!村里不論什么姓氏,都聽柳十一郎吩咐,再無二話!”

    “哦?!”

    萬大人似乎也來了興致,定睛打量了柳十一幾眼,欣然道,“此話果真?”

    “果真!”

    那漢子回首一揮,果然三家中都有人出來,只是王家的最少最猶豫,還有一些依附三家的外姓親眷,也有人出列,都是保舉那柳十一的,七嘴八舌地道,“亂世要強主,柳十一郎有主意,精明能干,雖然年少,但我等愿意服從他!”

    “柳十一果然能干?”

    面對萬大人的詢問,村里其余人雖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認,柳十一是要比自家的嫡系宗支表現得出眾,不過,王家人是顯然不情愿這個安排的,立刻就有人機靈地道,“柳十一做主,我們也愿意服氣,但張十五郎為副這不行,我們王家的二十三郎也很出眾!堪為副手!”

    這下可好,張家推張十五郎,王家推二十三郎,彼此爭執不下,可不期然卻都默認了柳十一為主——這柳家人也不傻,有便宜不占大傻瓜,因此都裝聾作啞,一聲不吭的,一副只等萬大人決斷的樣子。

    萬大人含笑聽他們爭執了一會兒,才打斷道,“行了,不必爭了,你們這個村子,也就是一個村長的編制而已。小小村落,還要三個村長,那豈不是成冗官了?”

    “再者,你們也說了,三家之間,令出多門、勾心斗角,這是村子發展不起來的原因,又何必還要強推副手?聽本官的,就讓柳十一先當兩年村長,村子里怎么樣,你們自己商量著去辦!提拔不提拔副手,你們也只管和柳十一去說!本官這里,反正只認他一個村長!如鐵城見到他的手條,方才撥給錢糧!”

    幾句話,快刀斬亂麻,說得眾人無話可回,只能點頭稱是。萬大人這才滿意,也不說去查看火災現場,或者給死者上香,而是示意眾人各自下去料理喪事,招呼柳十一道,“我去看看你們的田種得怎么樣,你們都忙你們的,柳村長,你跟我來,我們好好聊聊!”

    說著,便自己翻身上馬,搖搖地去了,柳十一和人群中的父親對視了一眼,又與柳家族人低語了一會,前往張家、王家那里,照應寒暄了幾句,轉身跳上馬匹,也是深吸了一口氣,為自己鼓了鼓勁,哪管心跳得厲害,也是咬牙強忍,面上絲毫不露,暗道了一聲,“豁出去了!”——這才追著萬大人的背影放馬小跑了過去……

    第1190章 萬大人只要結果

    ◎三家村.柳十一有什么是領導不知道的?◎

    雖說‘英雄出少年’, 但這也要看少年英雄處置的是什么等級的事件,到底又有多‘少年’了,甘羅十二為宰相, 這宰相必定是沒有太大實權的。除非是六姐這樣,有大因緣, 已經不算是普通人, 有點兒半仙味道的存在之外,人總是活在客觀的規律里,十幾歲的孩子, 身子骨都沒有長好, 根據新學所說,大腦也還在發育,他們在成人面前有所不如,才是常態。

    而十六歲的柳十一, 雖然讀書、武藝、農務樣樣都來得,也已經脫離了渾渾噩噩,只知吃喝的蒙昧時光,開始思考自家、村落乃至整個黃金地的將來,甚至也有了在敵人來犯時, 阻止反擊的能力,但毫無疑問, 在萬大人面前他也難免露怯——他甚至有一種感覺, 那就是三家村發生這一系列事故的真相, 未必能瞞得過萬大人, 只是他沒有選擇揭穿罷了。

    以這樣的心思, 和萬大人單獨相處, 這讓他如何能不緊張呢?不過, 柳十一畢竟是有膽色的人,抱著‘十六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近乎于無賴的心態,很快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至少可以自如地回答萬大人的問題了,“是,從村子里到最遠的耕地,在田埂上要走大概半個時辰,來回很耗時,而且耕種效率也比較低,這是如今村里一個比較主要的問題……”

    “以我來說的話,我會考慮加征畝稅,來解決多占田地的問題。”

    萬大人說要看種田,并非是虛言,他是真的很關心三家村的農務,在柳十一的帶領下,兩人很快來到了村外的阡陌之中:這里是一片片的玉米土豆田,往遠處則是逐漸低頭開始泛黃的麥穗,田地間可以看到寬窄不一的田埂組成的小路,同時還有一條條橫平豎直的水渠。這也是三家村在黃金地上烙印下的,屬于自己的痕跡了,萬大人欣賞的看著這一幕,也舒心地嘆了口氣,甚至還給出了很高的評價,“留下了這些熟田,如鐵城對你們村的援助,就沒有白花。”

    這話里的意思,在柳十一聽起來又不是那么完全的正面——當然也是在夸三家村的百姓干活勤謹,但‘留下’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就算三家村的人都死光了,或者存身不住,只能去別處討生活,如鐵城也無動于衷,只要派人來接收這些田地,他們就認為還是賺的?這是不是萬大人隱晦的威脅?

    要不是三家村這一年多以來,暗潮洶涌、人心浮動,柳十一也算是經過鍛煉,恐怕對于萬大人的言外之意,他是一點也感覺不出來的,即便是眼下,他也只能咂摸出一點隱隱的意思,并因此暗自心驚。但還不知道該怎么回話,萬大人便轉移話題,問起了水渠的事情,“就是這些水渠,為什么不是貫穿田地,而是只修了一點便停下了,這是什么意思?”

    “回大人的話,這是各家量力而為——這水渠的主干都是大家合力修的,從公地里過,每年的灌溉引水時間,也都是村子里商量好,按著來的。各家有各家的時段,錯亂不得。不過,進入各家的私地之后,支渠就是個人出力修的了,有些人能力有限,或者圈的地太大了,本來也耕種不過來,便索性省力些,只修通了往小麥地的灌溉渠,不再往前修了,前頭那些旱地,就種點土豆、玉米什么的,偶爾擔水澆去,或者依靠天然降雨,這樣一畝地一年下來有些許收成也行。”

    “還有我看到有些就荒在那里的——”萬大人皺了皺眉。

    “那就是干脆都沒有種了,只是圈出來拋荒的地。”柳十一回答道,“也有輪作的,因為土豆耗費肥力,所以種了一年以后,就休息個一年兩年,這也是有的。”

    “荒謬,沒學過農務嗎,土地肥力無非是元素歸還的理論,種了土豆,就種點苜蓿、大豆來肥田,怎么都比荒在那里休息強吧。”

    不出意外,萬大人對這種亂圈地的行為很不滿,并且也能把握問題的關鍵,“近村的好地,這樣浪費,那水渠又修得很遠,最遠的耕地離村路途都要不短了吧?難道圈到遠村地的百姓,心里沒有怨言嗎?”

    要說沒有,這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村中的一大矛盾。其實,農居生活,要說有什么深仇大恨這也很難,很多時候,水火不容的仇怨,就是這樣一些小事積攢起來的。柳十一也意識到,這就是萬大人在考校他了,因而他幾乎是出于本能,迅速地就把心里的計劃也給和盤托出了。

    “重新分配耕地,精耕細作,那些力所不及的遠田,種一些粗放的輪作糧食,以此肥田,村里的自留地種菜,倘若叔伯幫襯,大人提攜,叫我真當了這個村長,以小人的意思,這樣安排才合適一些——輪作肥田的事情,那是要好好上農務課,跟著田師傅學習,方才能掌握的技能,也是最寶貴不過,比真金還真的大學問那,是我們在黃金地安身立命的本錢。

    小人是想,眼下,村民們還有些愚笨,民智未開,所以跟著田師傅,學得慢、耽誤事,腦筋死,這都是有的,從今日起,村里肯定要開掃盲班,這掃盲班能開啟民智,妙用無窮半點不假——就是這掃盲班的先生,還有教材,就得仰仗城中多照應了。”

    重新分田、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掃盲、如鐵城進駐眼線,這么四件事一表態,萬大人的神色就更開朗了,打他審案以來,算是第一次徹底放下了那股子不怒而威的沉沉氣勢,露出了輕松的笑容,輕輕地喝了一聲彩,“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柳十一郎,你見事很清楚,你有這份眼光,知道前路怎么走,對三家村,我就放下一半的心了。”

    柳十一這才松來一口大氣,只是還來不及喘息呢,萬大人又仿佛不經意地問道,“今日我在人群中,見到一個精悍漢子,舉手投足間似有扎實功夫,也像是跑過江湖武林的,面目和你頗為相似,那人是你的——”

    一顆心頃刻間又提到了半空,柳十一小心地看了萬大人一眼,垂首道,“回大人的話,那確實是我父親。”

    萬大人呵地笑了一聲,“果然。”

    他似乎是不經意地道,“這就說得通了……”

    父親出門,真不是經商,而是去跑江湖的嗎?柳十一心底,不免也因為萬大人的話,而生出了少許迷惑,但又覺得這樣的猜測很有道理——以父親寡言的性格,實在難以想象在外是怎么做生意的,若說是跑江湖走綠林的,似乎更合適一些。要說起來的話,母親似乎也是外鄉人,幼時曾聽祖母說起,母親是父親某次經商后帶回來的妻室,托鄉里的親眷認了個干親,這樣辦下來的身份文書……

    平時,母親身手利落,食量也大,如今看起來好像都是線索,影影綽綽地通向了三家村這么幾起充滿了蹊蹺的死亡。柳十一對于真相實際上并不清楚,一想到這些事他就有點兒心悸,尤其是在萬大人面前,就更是如此了,他渾身繃緊了,幾乎是忐忑不安地等著萬大人的發落。

    但萬大人竟并未繼續發問,只是笑著這么感慨了一句,便不再談及,甚至沒有拿話點撥他,而是若無其事地問起了重新分田的事情,“重分田,這是勢在必行的事,但這事兒阻力會很大,你憑什么認為自己一定會辦成?”

    柳十一反應也快,立刻收攝心神,他有一種自己似乎在逐漸摸索出和萬大人相處之道的感覺,好像也正在模糊地感知到萬大人的需求,不過,此刻這種感知還不明確,依舊是憑本能回答,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這些近村的好地,原本自然掌握在三家族長近支手中。原本要重新分田,阻力很大,不過,如今嫡支遭受重創,聲勢已失,我又被弟兄們推舉為村長,此消彼長之下,如果城中也給予支持,相信提出重新分田,他們也不敢反對。”

    支持柳十一的人,估計也多數都是遠田的持有者,對重新分田肯定是高舉雙手歡迎的,萬大人點了點頭,“此言有理,不過,你也不要低估了農民對好田的眷戀和狂熱。或許這樣的損失,還不能讓他們喪失底氣——或許還要再來一棍子,才能打斷這些人的脊梁骨,叫他們甘心低下頭來聽你的吩咐呢?”

    他微微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這里的事情,你可以和你父親多商議商議,我看,他是很在行的,也能幫得上你的忙。十一郎,你畢竟還是年少,有你父親來襄助你,明里暗里一起使勁,才能把三家村的諸般事體,牢牢握在手心啊。”

    這幾乎說不上是暗示了,柳十一心中狂跳,大驚之中,只敢微喜,說實話,他沒想到萬大人居然會是這樣寬縱而充滿暗示的態度——不得不說,這番話解開了他這幾日來心頭最大的負擔,教他立刻得到了極度的放松,他抬起頭望著萬大人,簡直就要把內心話完全傾訴出來——

    但,他的沖動又立刻被萬大人給止住了,萬大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露出了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笑容,他擺了擺手,搶在柳十一前頭開了口,“你什么也不要說,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可,這句話出來,不就等于是什么都說了,什么都知道了嗎?柳十一有些呆愣,他心中那模糊的印象,也變得越來越明晰了似的,有一部分的他已經完全專注在了思緒里,幾乎是同時和萬大人的話語一起醞釀而生,區別只在于,柳十一的話說在心里——

    “我知道的,只是你的承諾,你講的這幾點,我很滿意,全都是我要的,現在,思路有了,一年內,讓我陸續看到結果,辦不辦得到?”

    “原來,大人們要的只是結果,至于過程中的那些齷蹉,他們壓根就不在乎——或者他們自己也曾經歷過——”

    聽聞了最后一個問題,柳十一下意識地回答道,“小人以性命擔保!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哈哈哈……”

    萬大人一陣暢笑,他的表情越發滿意了,“倒也不必,我要你的頭干什么來?十一郎,你且放手好好做去——那些遠田,也不要荒廢了,多少都種些東西,待你這里做得好,后續還有新人過來,總不愁沒人種。

    這些新人,自然都歸你管,什么時候,三家村人多了,成了三家鎮,你這個村長,不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鎮長么?”

    隨口這么一許諾,令柳十一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一條康莊大道,萬大人哈哈一笑,也不再啰嗦,翻身上馬,“時辰不早,這會兒你們村里也亂,我們就先動身回去了,你要的東西,先想好了,等一兩個月,一切安定停當,屋舍也備好了,秋收后大家得閑,正好在落雪前來一趟如鐵城,把東西和人領回去。”

    三言兩語,把時間安排妥當,居然連村子也不進,這就要回去了,柳十一這會兒似乎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眨眼間立刻明白過來:或許萬大人是不愿去給三家村族長上香!一個也是懶得,一個,也是不愿給了他們臉子,日后叫柳十一不好做事!

    這是在為他著想,柳十一必須有所表示,他恭敬地道,“一切聽大人吩咐——我們三家村初入買地,許多規矩都不知曉,也是著急上進,還請大人務必為我們留個干練博學的掃盲班教師,我們一定都聽他的話,不叫那位先生的才能空擲!”

    一席話,說得萬大人點頭含笑,兩人并騎而行,柳十一控制著馬匹,使馬兒落后于萬大人半步,表示恭敬,如此走了一陣,萬大人忽然回頭問道,“那棺木,是張大郎等人趁夜掘走的吧?”

    柳十一心下微凜,暗道:“果然瞞不過萬大人。”

    他點了點頭,“當是如此,在……在小人猜測中,他們當是又怕張老爺尸身被剖開受辱,又要把案子坐實在王家身上,削弱其勢、縮減己過,故而行了此策。”

    這真是柳十一的猜測,還是其父的算計呢?萬大人的笑容又變得微妙了起來,他按了按柳十一的肩膀,忽而微微彎腰,低聲對他道,“好孩子,以后你就習慣了,我不如你這般大時,還在海上討生活,所見過的毒計,比你眼下這些,更絕戶何止百倍。”

    柳十一雙眼微微瞪大,哪怕他已有所成長,一時間卻仍不知道該如何回話,萬大人也不在意,而是自言自語般道,“這里可不是買地,嘿,此處雖是陸地,可化外蠻荒之地,和那茫茫大海,差得也不太多那!哪管面上多么花團錦簇,可一旦離開了如鐵城,這兒的日子,又怎會和買地一樣呢?”

    說完這句話,他又拍了拍柳十一的肩膀,似乎是在勉勵柳十一,又似乎是在勉勵當年的自己,“人那,總是要從莽荒中,一步步走向規矩,這一步步間,發生了什么,除了自己,又有誰能記得住呢……哈哈,走吧!放馬跑起來,別顧著那什么沒屁用的規矩禮數,你都來了黃金地,可就知道,這人在江湖闖,最重要的就是底子,至于這些礙事的面子,拋到九霄云外去,老子可不在乎!”

    說著,竟是先踢了柳十一的馬一腳,令其小跑起來,這才催馬加速,哈哈笑著超過驚慌未定的柳十一,在馬背上顛簸著,身形躍動著,于柳十一迷茫的凝視中,迅速沒入了曠野遠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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