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癌是一個即使在醫療技術突飛猛進的三十年后依然是能讓人聞聲色變的疾病,說絕癥一點也不為過。
但不可否認,清音上輩子博覽群書,看過很多醫學大家的名醫名案,確實有在純中藥治療手段之下,存活期超過十年且后續還能找到這個病人的情況(真實可查)。
但,那些是有幾十年行醫經驗的名醫,清音從未把自己與這些大家相提并論,且她相信,能治愈的不是大多數,而只是非常幸運的極少數,或許本身也是胃癌分型里比較輕微的,惡化程度不高的。
但她看完斯考特的病歷,為了方便她查看,艾米已經完全翻譯成中文,清音并不樂觀。
“斯考特先生,恕我直言,你的病我沒什么把握。”她鄭重道,“中醫能探查你身體內的病變,并不意味著什么病都能治。”
那樣的“中醫”和電線桿上“包治百病”的小廣告有什么區別?
斯考特沒想到,他連夜坐飛機,滿懷期待的來到龍國,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答案。“你能提前發現我的疾病,為什么就不能治愈呢?”
“能發現和能治愈是兩個概念,胃癌不是普通疾病。”癌細胞的生長繁殖,不同于長個普通包塊,清音對他患病很同情,“但很遺憾,中醫也沒辦法完全治愈您的疾病。”
斯考特整個人頓時如癟了氣的氣球,癱坐在椅子上。
“那我最多只能活兩年了嗎?還要切除大部分胃組織,承受無休止的化療?”斯考特看著她的眼睛,不死心地確認。
這個東方女人的眼睛,沒有歐美人那么深邃,但她眼里有種沉穩和自信,以及對每一個病人平等的關懷與愛護。他知道,這個女人很討厭自己,她去年對自己的曲意逢迎、笑臉相迎只是為了他兜里的錢,可這一次,他居然在她眼里看見了關懷與愛護?
斯考特不懂,但大為震驚。
“或許吧。”或許能比兩年多點,或許兩年不到,癌細胞的生長擴散,手術和化療也不一定能控制。
斯考特繼續看著她的眼睛,“那要是我說,你能把我的存活期拉到兩年以上,我就在你們石蘭省辦兩個汽車零部件廠呢?”
清音這時候哪里有什么心動,這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啊,她依然搖頭,“請您相信,我說沒把握是真的沒把握,而不是覺得您的籌碼不夠,您不必往上加了。”
“作為一名醫生,我現在為您治病不是覬覦您手中的財富和資源,只要是生病的人,在我們龍國醫生眼里就是平等的,平等的享有恢復健康、獲得更長壽命的權利。”
這幾句話,她是英文說的,其他人聽不懂,只有艾米和斯考特能聽懂,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難掩其中的震驚。
“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愿意為你嘗試一下。”清音忽然又說,中醫不會根治胃癌,但至少能改善生存質量,延長生存年限。
倆人頓時有種峰回路轉的驚喜,“真的嗎?”
清音很鄭重地點頭。
于是,張泰勤等人就見原本還喪著臉的倆人露出喜色,又拿出一堆文件袋,指著一頁一頁的讓清音看。
清音的英文僅限于能日常溝通,太專業的英文醫學詞匯還真不太行,所以她要想看他的原始病歷資料,還是需要艾米翻譯和解釋。
看了一圈,情況確實不容樂觀。清音又做問診,其實不用問也知道,他面色萎黃,眼窩深陷,消瘦明顯,疼痛應該是很劇烈的,且多在餐后更明顯。
果然,一問也是如此,“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劇烈疼痛,也不知道是時差的關系還是什么,總感覺來到龍國后疼痛愈發明顯。”
艾米補充:“我們專門向龍國的衛生主管部門進行申請,希望能給先生每天使用上杜冷丁。”
清音點點頭,對于止疼藥,她覺得還是很有必要的,因為人得先保證不被疼死才行。
舌苔淡白,脈象弦細,倒是沒什么特別的,但他說偶爾會吐血,或者食物,或者是痰涎,清音推斷他胃里是有淤血和痰飲,就先從健脾益氣、化痰活血開始。
開好一個方子,她又仔細看了兩遍,詢問他沒有什么過敏的東西,這才將方子遞給艾米。
斯考特還是好奇,“在你們神奇而古老的醫學里,胃癌這個病是怎么形成的呢?”
“總結為一句話,就是氣血痰濕瘀結不化,具體是氣血痰濕里哪一項或者哪幾項更重,這因人而異。”清音短短一句話,卻讓兼職翻譯員艾米犯了難,因為這四個字她壓根翻譯不出來呀!
清音笑笑,也沒繼續為難她,自己簡單的解釋了一下,不過更重要的是忌嘴——“斯考特先生,如果您想用中醫藥治療,那么您就必須接受中醫的飲食調理。”
“頓頓喝粥嗎?”
清音搖頭,他一個白人胃,你讓他直接頓頓喝粥肯定也不現實,吃不習慣營養跟不上適得其反,“只要不吃太過刺激的、生冷、冰涼的就行,尤其需要戒煙戒酒。”
斯考特一聽只需要這幾樣,頓時松口氣,“我一定會做到的。”
至于手術和放化療,清音還是建議他做,畢竟西醫邏輯也有一定道理,把患病部位切除殺死,也是一種辦法。但斯考特好像很猶豫,說想先接受一段時間的中藥治療觀察看。
清音也不勉強,她把風險和責任告知,選擇在他。
聊了一會兒,也到下班時間了,張泰勤陪著他們離開,清音就照常回家吃飯。顧媽媽說了,今天要繼續燉烏雞湯,顧安買烏雞上癮了似的,基本半個月就要買一只,顧媽媽知道他是心疼自個媳婦,每次買回來都提前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安排老媽燉一鍋香噴噴的雞湯,肉吃不吃無所謂的,倒是監督著清音每頓要喝兩碗雞湯。
清音確實是肚子餓了,想著回家先來一碗,墊吧墊吧。誰知一進門,就聽見顧媽媽氣哼哼的,“媽咋啦?”
“還不是那攪屎棍,又來要工作,咱們家欠她的啊?”每次來了就不走,死皮賴臉的,顧媽媽都快煩死了。
“下次媽別理她,也別給她開門,她不走就放蒼狼。”
顧媽媽給她盛了碗雞湯,“剛魚魚出來叫肚子餓,剛喝了一碗,還有點燙,小心著。”
這個瘋玩的暑假也快結束了,魚魚似乎又長高了一點,她們的成績和錄取結果也出來了,她們幾個玩得好的小姑娘,加上卓然,錄取的初中是東城區一中,也就是原主清音當年上學的初中,算是區里的重點初中。
清音和顧安對她學習沒什么執念,所以哪怕就是上個一般的普通初中也不會有意見,更何況還是區重點,高興還來不及呢!
顧安又給她找了幾個手□□型,陳童專門給她找了兩本專業書籍,其中很多都是外文,她邊看邊翻譯,每天查詞典查得不亦說乎,在家待的時間倒是比以前多了一丟丟。
清音端著雞湯碗進了魚魚屋子,見她正埋頭吭哧吭哧的拆著一個黑漆漆的鐵盒子,屋里還有股鐵銹味。
“這些都是你爸給找的老家伙,生銹了都,小心點,要是弄破手指要打破傷風的。”
魚魚頭也不抬,晃了晃戴著手套的手,“媽你快休息會兒吧,我看著你都累。”
小丫頭,現在完全就是一副大人樣,清音感覺沒辦法再把她當小孩了,她端著雞湯碗,喝到廚房剛好喝完。“對了,去年說好的今年考到第一名就讓你去鵬城玩幾天……”
“沒事,我不去了,我最近忙得很,等我先把這個老家伙拆完,明年再去吧。”魚魚大聲地說,也沒走出房間。
“你看看,上個學期還心心念念說要讓我陪她去鵬城,還說要去海里游泳,去撿貝殼回來給你做風鈴,現在說不去又不去了。”顧媽媽唉聲嘆氣,她發現魚魚的性格真是誰也不像,安子和音音都是比較穩重的人,想好要做什么就會一直做下去,這丫頭是三天兩頭一個想法,你壓根不知道過幾天她又會喜歡個啥。
“長大了,這性子談對象,可是要傷人家小伙子心的。”顧媽媽小聲說。
清音哈哈大笑。
魚魚對她們的笑聲充耳不聞,因為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開學了,一旦上了初中,就沒這么多時間來琢磨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所以想趁著現在有空,多拆幾次,再閉著眼睛裝回去,穗穗和卓然約她逛公園劃船她都不愛去了。
沒幾天,吃完第一個療程的斯考特來復診,清音先沒把脈,而是讓他又復查了一下血常規,等結果出來剛好排到他的號,脈象上略有好轉,血紅蛋白也略有回升,但不多,他本來就已經嚴重貧血了。
清音想了想,確保他對驢膠不會過敏,就給他加了點阿膠,每天烊化配著藥吃,同時還是注意飲食要營養好消化,每天也要散散步吹吹微風。
這次,斯考特很聽話,沒有再去山里露營,住在張泰勤給他安排的西山療養院,和艾米兩個人“獨享”一套中式小別墅,一日三餐都按照病號飯來,每天就是出門吹吹風,爬爬山。
不過,他又多了個新愛好——看里頭那些龍國老頭們下象棋和遛鳥。
能常年住里頭的,都是年輕時候打過仗,立過功的,大家看著他金發碧眼大鼻子的就不爽,話里話外“洋鬼子”叫,還說當年在朝鮮戰場上,他們這些牛高馬大的大兵都被他們打得哭爹喊娘,資本主義有啥了不起的,他們空投下來的大包大包的洋奶粉,戰士們照樣拿來和面蒸饅頭吃……剛開始老斑鳩也生氣,他偶爾能聽懂個別詞匯啊,可慢慢的,發現大家知道他的病情后,倒是沒那么排斥了,時不時的還有穿著老布鞋的老頭來約他爬山看日出。
斯考特就覺得,住在這里面,比住華僑賓館還舒服。
一直到九月份,孩子們開學之后,他都沒提要回英國做手術和放化療的事,張泰勤一看,他這是暫時不打算走了啊?那投資建廠的事……有戲!
這場大病倒是讓斯考特認識到,金錢和地位永遠沒有健康重要,而龍國人身上自有一股向上的力量,就像被石頭壓久了的小樹苗,他們自己把石頭搬開了,現在開始伸著懶腰,彎彎扭扭的向上生長的架勢……不用張泰勤怎么說,斯考特大手一揮,這個汽車零配件廠,建!
清音也沒空關注這些,等意識到南城區又上馬兩個大項目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張泰勤這波趁熱打鐵可真是夠熱的啊。
有了這樣的大廠,將來龍國的汽車制造業應該會比預期的開始得更早了吧?
而因為大廠的開建,整個南城片區更是車水馬龍,機器轟鳴,甚至夜里都還在施工,就為了盡快把廠子建起來,招工工作也陸續展開了,優先考慮附近周邊的無業青年,有初高中學歷的最佳,要是還招不滿,則往全市其它幾個區考慮。
杏花胡同的人們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消息,還專門跑到清音家來問她,認不認識汽車配件廠的領導,能不能給介紹安排一下?
清音哭笑不得,“我這一天天忙得,白天黑夜都快分不清了,也不清楚那邊的情況,要不你們自己騎車去廠門口問問?”她見過有些當地村民就是這么去問的,還真有學歷不錯能進去的。
大家本來也只是為家里沒工作的年輕人問的,見她誠心誠意給了建議,第二天就讓孩子去問了,負責招工的也沒敷衍,把初高中,尤其是高中學歷的全登記下來,留了個聯系方式,說讓過幾天等通知,要是半個月通知不到的話,就讓再來人事科問一下。
愿意去問的,還真有好幾個高中學歷,一聽高興得不得了,回家跟父母一說,全家都感謝清音,晚上在胡同里納涼的時候,難免會說起幾句,“不愧是咱們杏花胡同走出去的,有好事都知道照顧咱們老街坊。”
“我看顧家這四個年輕人都不錯,當干部的當干部,賺錢的賺錢,每次見面都是大媽大爺的招呼,一點也不忘本。”
“誰說不是?這么多年了,咱們找安子媳婦看病,她哪一次收過咱們掛號費?”
“要我說啊,兒子兒媳好,也是安子他媽會教育人,把四個年輕人都教得這么好,當初她剛從鄉下嫁過來的時候,多少人說她膀大腰圓,跟個女張飛似的,又沒文化又沒長相,配不上安子他爸,你們看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整個杏花胡同日子最好過的,可不就數她嗎?”
“是啊,可真讓人羨慕。”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夸顧媽媽命好,會教育孩子,只有一人聽得都快炸了,那就是顧敏。
自從被顧媽媽拒絕后,她現在雖然有了住處,但卻依然沒工作,很想重操舊業來著,那錢掙得太容易了呀,可安子那臭小子已經警告過她,她要是再干不體面的事,就別怪他這做侄子的更不體面……雖沒明說他會干嘛,但這么多年下來,她也知道安子不是個好人,發起狠來啥壞事都干得出來。
她不怕顧媽媽,就怕顧安和不說話狼狗一樣的顧全。
顧敏正想著,忽然身后傳來一聲“敏妹子”,回頭一看,居然是穿得人模人樣的柳老頭!
柳老頭最近也是很寂寞的,唯一的外孫海濤去南方打工去了,家里就只剩柳老太和他,偏柳老太自己想不開,前幾天跟人吵架被氣歪了鼻子,后來越來越歪,連說話都往外流口水,大家一看不對勁讓趕緊送醫院。
柳老頭手里沒錢,只能去找二女兒紅云和三女兒紅星,加上姑爺兩家人把她送到醫院,一檢查是中風偏癱了。
這下可好,她沒辦法出來作妖了,柳紅星還算有“孝心”,日子好過手里也有錢,干脆給他們買了個小院子,還請了個保姆照顧,每個月不僅負責醫藥費,還按時給生活費,這不沒幾天,柳老頭就抖起來了。
顧敏來得晚,不知道柳家以前在杏花胡同的事情,還以為他一直就日子這么好過呢,此時見他笑瞇瞇地盯著自己,她露出一個含羞帶怯的笑,“老大哥你這是上哪兒去?”
“我聽說你搬回杏花胡同住了,想著家里冷鍋冷灶的也不方便,給你送點吃的來。”說著遞過來一兜熟食和兩瓶啤酒。
他當年從鄉下來城里倒插門的時候,顧敏還是杏花胡同云英未嫁的一枝花,顧家的基因要是不好,顧安也不會長那么好看不是?當時年輕的柳老頭就這么遠遠地看了一眼,那小心臟就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夢里都是她。
可惜啊,他是來倒插門的,顧敏這樣城里長大的漂亮姑娘連眼角都不會掃他一下,一直到那年她從華僑飯店搬出來,時不時來杏花胡同打探顧家的事,倆人才稍微有點交集。
顧敏這幾年日子是不好過,但底子還在,老了也是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就那樣往柳老頭身邊一站,老頭感覺自己腰桿子都又直又硬,臉上都有微風拂過。
倆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覺得對方真不錯。
“謝謝老大哥惦記,也就您還把我當妹子,我自己哥哥死得早,嫂子也把兩個侄兒教唆得不跟我親近,我這心里真是苦哇……”得嘞,順理成章的,倆人進屋喝酒吃菜去了。
圍觀群眾大眼瞪小眼:這是啥情況?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們居然見證了那啥啥?
“趕緊跟安子他媽說一聲,可別惹出禍事來。”
不管他倆有沒有點什么,柳老太可是整個杏花胡同第一潑辣不講理的老太太,要是讓她知道,別說顧敏沒好日子過,就是顧安顧全兩家也要受牽連。
顧媽媽聽說之后差點氣個倒仰,拿這顛婆小姑子一點辦法沒有,她總不能豁出臉面跟她打一架吧?到時候被打傷的顛婆說不定還更能激發柳老頭的憐香惜玉之心呢!
“呸,我不管了,她愛咋咋,只要別舞到我跟前來。”
清音聽說,也只能安慰她想開點,他們今天只是一起喝點小酒,顧媽媽要是鬧上去,說不定顧敏還更加肆無忌憚的潑臟水,“您就當看不見,您只是她嫂子,又不是她媽,就是親媽,也沒有五十歲了還要親媽管頭管腳管交朋友的事啊。”
顧媽媽一想也是,她倒是好心好意,怕她惹上柳老太那樣的潑婦壞了名聲,可人家還以為她見不得她有糟老頭子喜歡呢。
顧媽媽都被自己剛才的憤怒給氣笑了,想通之后,從這天開始當真就不再管她的事。
很快,新學期開學,魚魚正式成為一名初中生,她成績好,是她所在這所街道小學的第一名考進去的,剛進入學校就被班主任委以重任,讓她當班長。
她本來就是那種很開朗的小姑娘,一點也不怯場,不僅接下了重任,還放出豪言壯語:“大家別看我年紀小,但我個子高,我膽子大,我會做的題也多,以后咱們班一定會成為整個一中87級最厲害最實在的,這個班如果按入學成績來排的話,在初一年級八個班里是妥妥的倒數,因為里頭有好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都是走關系進來的,要么家里有錢,要么家里有權,她一個剛進來的新老師不敢說不要。
接下來三年,她沒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只要能順順利利帶畢業就行。誰知道第一天班會,這個小姑娘就放出這樣的豪言壯語,頓時她都懵了。
很快,顧白鸞在最后排那幾個調皮男聲的噓聲中,自信大方從容地走下講臺,像媽媽說的,她又沒做錯什么說錯什么,她為什么要臉紅著跑下去?應該為自己的失禮趕到羞愧的,應該是那幾個男生。
不過,這是第一次,她顧白鸞不跟他們計較。
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全家也沒特意問她在學校的事,反正知道自家孩子不會被欺負就行了。倒是穗穗和卓然,他倆分到了一個班,因為學習成績不上不下的,啥班委都沒“撈”著,略感失落。
香秀則是老師讓她當學習委員,她拒絕了,說自己無法勝任。
清音聽說的時候,隱約有種孩子的性格似乎就是從初中開始出現分水嶺的感覺,香秀就是典型的技術宅,醉心學術的,而顧白鸞逐漸有了領導小團隊的意思,倒是穗穗和卓然,他倆就是開開心心吃吃喝喝的小孩子。尤其卓然,一個暑假沒見居然長胖不少,聽說是去他爸媽所在的科考隊,船上伙食全是高蛋白的,吃嘛嘛香,他不僅長高還長胖了,看著像個壯壯的小牛犢。
“師父,您這本書可以借我看幾天嗎?”香秀把自己的作業裝進書包里,準備去食堂吃飯,“我們從今天開始要上晚自習,下午放學我就不來了。”
“可以,不過記得不能影響學習,別看太快,有時間看兩頁就行。”是大部頭的《黃帝內經》,清音嫌枯燥,至今也只看了兩遍,其它經典書目已經看完好幾遍了。
“對了,你爸爸最近還好吧?”
“可能不太好,又跟老板吵架了。”
羅程文雖然是出去找個班上著了,但他那種清高自傲的書生脾氣,始終還是不得人心。從香秀的只言片語里,清音能感覺出來他是有自己獨到的護膚理念的,但不是所有老板都能喜歡和接受他的直言不諱,因為理念不合,已經跟私人老板吵過幾次架了。
能容忍這樣下屬的老板,應該也是胸懷不錯的,不然按現在這就業難的趨勢,直接說炒魷魚就炒了,誰還跟他啰嗦?
“他還是好好珍惜現在這個廠吧,至少老板應該人不錯。”
“我也是這么說的,但他不聽。”香秀聳聳肩,把大部頭裝進書包里,打聲招呼就去食堂吃飯了。
現在食堂里的阿姨都知道她是清醫生的小徒弟,雖然不是鋼廠子弟,但大家都喜歡這個有禮貌的小姑娘,每次打飯打菜的時候都會多給她打點,一說就是“正在長身體的小孩不吃飽怎么行”,“清醫生的徒弟,以后說不定咱們還要找她看病呢”。
過完國慶節后,天氣漸漸轉涼,又是一個秋天。玉應春找的美容院分店店址已經選定,分別在五個主城區各有一家,規模都絲毫不亞于現在的城中區店。
自從批發市場正式開張后,有了回款,和善堂加上美容院的分紅也不菲,清音手里已經攢了一筆錢,四家分店的房子她都不是租,而全是買的,直接一步到位,以后想開多少年開多少年,不想開就租出去收租。
因為是連鎖店,肯定是一模一樣的裝修風格,也不需要怎么設計,剛子建筑公司里的設計師就能對照著一號店的裝修風格來進行設計,完了給清音過目就行。而接下來的裝修事宜,則是交給玉應春和剛子負責,她只需要定期過去看一下,時間就過得特別快。
到了來年秋天,魚魚上初二的時候,四家店全部完工且通風晾曬結束。清音選在1988年的國慶節這天開業,嫌麻煩,她就全安排在同一天,到時候自己這做老板的只需要一個上午,就能在四家店把面露完,完成任務。
管理上,她依然是倚重以前的老班底,除了玉應春當總經理,玉香當副總經理,又給每個店招了一名店長和副店長,專門負責店內各項事務,定期向玉家姐妹倆匯報,她們酌情處理,有處理不了的,再來找清音就行。
清音這一年也沒閑著,醫院主體建筑已經完工,開始進入裝修環節,她和沈洪雷不得不輪換盯梢。
沈洪雷在去年的冬天,發現肺上長了個瘤子,好在目前是良性的,尚未惡化,但保險起見,清音還是建議他做手術,做完在家休養了大半年,即使恢復也沒辦法再去粉塵超標的工地上看著,清音自然就成了第一責任人。
好在找的建筑公司和裝修公司都很給力,這時候還沒有那么多的豆腐渣工程,每一項工作大家都做得非常認真,讓她覺得政府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物有所值。
直到1989年的春天,整個書鋼醫院正式建成。
要是一般醫院,應該提前半年就完工了,但書鋼醫院完全是按照省級醫院的標準建設,光病床數量就在300張左右。本來病床數量就是根據地區近三年同級別醫院的門急診數量來確定的,至少要保證在門急診數量的三分之一左右,但因為以前條件有限,省醫院和中醫院都只有二百多張病床,西山療養院則二百不到,書鋼醫院一個后起之秀,一來就三百張,著實嚇壞了同行。
就連老姜聽說都咋舌,“小清啊,你們書鋼醫院這是要把咱們全城的病人都搶光啊?”
她還寧愿世間沒人生病呢,但不可能啊,這幾年生活條件好起來后,大家伙對健康愈發重視,有病也不再拖著忍著,都愿意上醫院了,這點床位她還怕會不夠用呢。
“聽說你們現在分科很精細,還專門設置了婦產科病房?”
清音點點頭,跟后世的省級大三甲比起來,還真算不上精細,只是跟現在的省內“三座大山”比起來,確實是劃分得更精細些,這樣既方便病人掛號看病,也有利于醫生精進專科技術。“當然,我還打算設置一個全科門診,有的時候也沒必要那么精細。”
全科門診,她就打算讓中醫上。因為在本科階段的中醫學生,學的就是中醫全科,很需要到這樣的門診去鍛煉鍛煉。
“那你的中醫科呢,打算做多大?”
清音也不藏著掖著,“我計劃是一整層門診樓,一共十間診室,中藥房的面積和規模也比西藥房大。”
畢竟,現代醫學厲害,但中醫更厲害,她想把中醫發揚光大,就必須給中醫提供成長的土壤和條件,“對了,西醫科室那邊,我也打算一半西醫,一半中醫的人員配置。”
老姜眼睛一亮,“你這是打算從科室就開始搞中西醫結合啊。”
清音笑笑,她不是要中西醫結合,她是想“平分秋色”,互相學習,共同進步。關于這幾條設想,她從一開始接手這份工作的時候就跟省里提過,并且打過書面報告,上面蓋章通過了的,甚至她還打算在醫院名字里加個“中醫”,但省中醫那邊不同意,說這樣會給老百姓造成困擾,到底誰才是書城市最大的中醫院?
清音爭取過,但無果,也就不在小事上糾結,她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大家知道書鋼醫院的特色是以中醫為主,王牌專業是中醫,那么加不加名字,大家都會慕名而來,就像一開始的書鋼衛生室,要不是口口相傳,誰知道小小的地方藏龍臥虎,藏著那么多優秀老中醫?誰知道他們能做這么大?
老姜看著她淡定的神色,臉上露出微笑,“你啊,成長了。”
清音比向晚小幾歲,向晚卻沒有這樣的魄力和能力,這三年她把家事放一邊,天天風里來雨里去的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對了,科室人員配備上,你是怎么想的?”
“省里和衛生廳已經初步擬出一個名單,主要還是老帶新,從別的醫院抽調部分老醫生過來,再加上今年的應屆畢業生,學科帶頭人則是我這邊報名單。”
外科不用說,肯定是陶英才,他不上誰上啊,他現在是全才,外科各個系統的手術都能做,但清音還是想把他往腦外科方面專精培養,這在將來會成為書鋼醫院的一張漂亮名片,所以清音必須把這根定海神針牢牢的抓在手里。
婦產科當仁不讓的薛梅主任,內科方面,她以前認識的幾位老師也都非常動了他們,愿意接受返聘,回來老帶新,至少帶個三年五載的,先帶出一批年輕醫生,后面他們才能甩手。
至于中醫科,除了清音自己和以前一直在衛生室坐診的陳陽等幾位老中醫,清音一直培養的三個徒弟也逐漸能獨當一面,后續再在各個科室的具體要求下招一批應屆生進來就成。
“聽說除了上面擬定的名單,你還要面向社會招考?”
清音點點頭,她相信世界上的好醫生不少,只是并不是所有醫生都在大醫院里,所以她打算以各個科的名義,組織面向社會人士的招工考試,只要是具有行醫資格,且執業證在有效期內的,都可以來參加。
老姜點點頭,他自己就是當院長的,“嗯,光靠老帶新不夠,還是得有一批中堅力量才行。”
倆人又聊了幾句,清音趕緊回家,趁著今天時間還早,好好的打掃一下個人衛生。這三年風里來雨里去的,每次洗澡就跟戰斗一樣,隨便幾分鐘完事就想睡覺,今天得好好的泡個澡。
那年的大澡盆早就壞了,顧安又重新訂做了一個陶瓷的大浴缸,就在浴室里。聽說媽媽要泡澡,放假在家的顧白鸞立馬忙著去給她刷浴缸,刷洗干凈,放好水,“媽你快來吧,待會兒水涼了。”
母女之間,也沒啥不好意思的,清音躺進去,魚魚就在旁邊幫她按摩肩膀和手臂。
清音這三年真的沒少操心,每天睡眠時間不足六個小時,人都肉眼可見的瘦了四五斤,也更有了歲月的痕跡。她原本只是眼角有兩道細紋,現在細紋更多,也更長了,因為長期睡眠不足,眼袋也冒出來了。
魚魚正幫她搓著頭發,忽然手一頓。
清音閉著眼睛,“怎么了?”
魚魚不說話。
清音睜開眼睛,回頭就見閨女眼睛紅紅的,幾顆珍珠一樣的晶瑩剔透的淚水掛在臉頰上,有的已經流到下巴上,有的掉進了洗澡水里。
“媽你長白頭發了。”
清音還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點哭笑不得,“我都快四十歲了,長白頭發不是很正常嗎?”
小姑娘摟著她脖子,“媽你累不累,累的話就休息吧。”
“工作嘛,肯定有累的時候,但我喜歡這種充實的感覺,每當看到病人因為我的醫治臉上露出健康的笑容,我心內就會有強烈的自豪感和滿足感。”她這三年累,主要還是既要坐門診,又要管南院區的事,要是只單做一份工作,不至于“老”得這么快。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一點也不難過,你看,你爸鬢角都白了好幾根,胡子也陸續有幾根是白的了,我長點白頭發和皺紋不也是正常的生理狀態,有什么好難過的?”
“你跟爸不一樣,你是女人嘛。”
“噗嗤……傻孩子,女人的美不是只有年輕一種。”她回頭,摟著閨女拍了拍,“世間的美有很多種,白白嫩嫩纖纖細細是美,健健康康的壯實點也是美,嬰兒肥幼態感是美,同樣的,我有了歲月的痕跡逐漸變老也不丑啊。”
“難道你覺得媽媽變老就丑了嗎?”
“才不!媽媽你怎么樣都好看,一點兒不丑。”
清音笑起來,說她長大了吧,她還總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總會說些孩子話。這是魚魚自從上學后第一次哭,也是她成長過程中為數不多的哭泣之一,卻只是為了媽媽的三根白頭發。
清音覺得,自己會一輩子記得這一天,哪怕到了八十歲,抱不動她的時候。
晚上,清音把這件事當趣事說了,顧安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靜靜地看著在燈下一邊寫寫畫畫,一邊看書的妻子,他腦海中居然記不清原來那個清音的樣子了。
他清楚的知道,她們本來就不是一類人,不是一個人。十八歲以前的清音,是那個清音,十八歲以后的清音,才是他的妻子。
“哎呀,咋跟你閨女一樣,不就是幾根白頭發,誰還不會長似的,看把你們愁的,我身體好著呢,每年定期體檢沒事兒,要是不長白發和皺紋,那我豈不成了老妖怪?”她自己還是很重視健康的,要是真有哪里不舒服,她早就發現并治療了,哪用得著他們這么操心。
“接下來,你就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清音點點頭,考試和要人的事由衛生廳出面,同時會給她安排組建一整個領導班子,清音確實能休息一段時間了,要是啥都她親力親為,那還要同事干嘛?
接下來幾天,清音也沒出診,在家里躺了兩天,又去野外散心幾天,趁著天氣好,萬物復蘇,帶魚魚去外頭放風風也挺好。
她們先是去顧舅舅家住了兩天,又去七里鄉找蘭花住兩天,順帶也考察一下逍遙茶茶廠的情況,最后祖紅和洪江邀約她們去小喜村住幾天,清音就答應了。
誰知剛到洪江家沒多久,就聽見村里的廣播在問:“喂,喂,喂,村口的車子誰家的?王雙強突發疾病,需要馬上送醫院,誰家的車子幫忙送一下?”
這輛車子還是顧安當年買的破吉普,經過父女倆修修補補,居然還能開,要是被交警看見都得被強行報廢的,開上路速度就跟自行車似的。清音尋思就這速度送醫,怕是要誤事,連忙讓洪江帶路,去王雙強家看看。
“嬸子,雙強這是咋啦?”
“哎呀別提了,剛從礦井上來,回家吃了碗面就說肚子痛,我還問要不要給他找一支藿香正氣水,一下子就叫不答應了呀,車子是你們的嗎,能不能麻煩……”
清音跟著洪江,徑直走進屋里。王家屋里沒一件像樣的家具,窗戶上連窗簾或者報紙都沒有一張,吃飯的碗也是缺了好幾個口的土碗……在這個年代,清音已經很少能見到這么“家貧如洗”的屋子了。
而一名三四十歲的男人,正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面色慘白,跟見鬼了一樣。
“他們礦上前幾天剛死了人,死的還是雙強一個班的工友,這不會是冤魂作祟吧?”王雙強的母親連忙就要拿菜刀和桃樹枝在屋里拍打,把“厲鬼”打出去。
清音見王雙強瞪著眼,白著臉,雙手一直捂著襠.部,神情驚恐不已,整個人仿佛被什么抽走了魂魄,嘴唇蠕動著:“沒了,牛、子沒了,全沒了,我變太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