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你好,啥時候給我孫子做手術,他實在疼得厲害啊。”一名花白胡子的老頭過來護士臺,還挺禮貌。
可護士看著陶英才的臭臉,不敢說話。
另一名老太太則直接生氣:“你們這啥破醫院,咱們都住一天了還不給做手術,存心就是想疼死我孫子是吧?”
“告訴你們,要是我孫子出什么問題,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老頭使勁瞪眼,“你胡說啥,哪能這么跟醫生說話。”
“我咋不能,明明是他不做手術,我還不能說?”老太太雖然有點怕著老頭子,但嘴還是硬的。
陶英才本來就心情不好,還遇到威脅他的,頓時白眼一翻:“這手術老子還不做了,有本事自己做去。”
“啥?你不做?”
“你不給我孫子做手術了?咱們可是找了關系才找上你的,你怎么這么不負責任?”
要不是還穿著白大褂,他真想把白眼翻上天,就是因為找關系,他抹不開同事的面子,才不得不來給這小孩做闌尾炎手術,這種任何一個普外科醫生都能做的手術,他樂意嗎?
他一點也不樂意,這叫殺雞用宰牛刀!
“大家快來看看啊,這醫生還號稱東城第一刀呢,一點醫德都沒有,說好的手術他臨時撂挑子不做,哪有這么不負責任的醫生啊?”老太太頓時大喊起來,很快護士臺就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病患家屬。
老爺子想把她拉開,但她不僅不動,還到處亂抓亂撓,把他臉都弄花了,他只能一面向陶英才賠禮道歉,一面拉她,好不熱鬧。
“說好今天要手術,昨晚護士就交代八點鐘以后不能吃東西,最好連水都不要喝,你們偷偷背著我們給孩子喂餅干,這手術不是咱們陶醫生故意不做,是真做不了。”
老太太狡辯:“餅干又不是飯,我們聽醫生的話沒給他吃飯啊!”
圍觀的人也幫腔:“就吃點餅干,應該沒事的吧?”
“是啊,就一點餅干而已,闌尾炎是腸子上的手術,吃點東西影響不大吧?”
圍觀的人都都根據自己有限的“常識”,幫著做說客。
陶英才愈發氣得都快炸了,把病歷夾一扔,“你說不影響就不影響,你知不知道胃里有東西的話,一旦麻醉之后會食物倒流引起窒息死亡,到時候人死在手術臺上算誰的?”
眾人一聽,頓時不敢說話了。
“這樣的死亡率高達50,這個責任誰敢擔?來來來你們告訴我,誰敢擔就來幫我簽字。”
所有人下意識倒退三步,做兩個死一個的概率,這誰敢沾啊,還真不能怪醫生。
“哎呀大媽你也是,人家醫生和護士都交代了,你們咋就是不聽呢?”
孩子爺爺也是真著急了,“餓幾個小時怎么了,你偏要偷偷給他吃,你還連我都背著,你可真能,看待會兒孩子爸媽來了不撅死你,惹事精!”
大媽終于縮了縮脖子,對著醫生護士她敢大發雷霆,但對著兒子兒媳,她是屁不敢放,“我,我這不是心疼咱孫子嘛。”
“你這哪是心疼,是溺愛。”老頭看起來倒是個講道理的人,還讓她向陶英才道歉。
陶英才懶得聽,甩著袖子回了辦公室,清音看了一會兒,趕緊追上去,“陶老師!”
見是她,陶英才的神情這才好兩分,“怎么今天有空過來?”
“這不是來看看您嘛,最近還好吧?”
面對著她,陶英才收起剛才的臭臉,略帶憂傷地說:“春華不太好,我心里不是滋味。”
他好不容易才有這么個能談得攏的人,他們的感情很奇妙,沒有年輕人的轟轟烈烈,只有相濡以沫,彼此欣賞,互相扶持,這幾年他在外科領域的突飛猛進離不開她的陪伴與安慰,而她的生存期能這么長,也離不開他的精心呵護。
他們,是灰暗人生里彼此的拐杖。
清音幫他保溫杯里接滿水,“馮阿姨一定不想看見你這樣。”
“那是,她就一直說我那些年耽誤了,現在是大器晚成,要是能早幾年遇見我,她一定要鞭策我好好上進。”
清音笑,過去的事就不糾結了,至少他回歸外科的十多年里,拯救了很多很多人,做了很多醫生無法做的手術,創造了很多很多奇跡。“哪天方便的話,我帶著魚魚,去找馮阿姨喝杯咖啡?”
“嗯,你明天下午來吧,我休息,在家。”
正說著,忽然門被敲響,陶英才皺眉,他依然改不了獨來獨往的毛病,討厭被人不合時宜的打擾。
“陶醫生您好,我是8床的家長,我們方便進去嗎?”
畢竟是病人家屬,陶英才憋著氣還是說了個“進”字。
進來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看樣貌倒是知識分子打扮,也非常的彬彬有禮:“陶醫生您好,我們也是現在來到醫院才知道早上發生的事,我母親人老也固執,犯這樣的錯誤我們非常抱歉,來跟您說聲對不起。”
“是的,陶醫生,我婆婆就是這個脾氣,平時有我們在,她還好,昨晚單位有事我們先回去處理,誰知道就出了這樣的岔子,實在對不住。”
小兩口齊齊鞠躬,陶英才只得擺擺手,“行了行了,既然耽誤了,那就只能改天再做。”
說實在的,他還真不愿去做這么個小手術,這壓根沒啥難度,科室里很多小醫生都能做,但答應同事的人情,為了做這個手術,他還把另外兩臺大手術都推遲了。
他的時間自己都決定不了,結果臨時被打亂節奏,任何一個外科醫生都會惱火,更何況是他這樣的“怪人”!
“那您看改到明天可以嗎?今晚我們住在醫院守著,堅決不讓孩子吃東西喝水。”
陶英才搖頭,“明天我休息。”主要是馮春華不行了,任何時候都有可能一口氣上不來,他想回去陪陪她。
醫生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不可能讓醫生無條件遷就病人的時間。
小兩口對視一眼,有點失望,“那后天呢?”
“后天不行,我有另外兩臺大手術,不確定結束時間。”這是早就預約好的,術前準備都做好了,要不是為了這臺闌尾手術,他今天就要給人做了。
“這……”
小兩口沒想到,就因為幾塊餅干,他們兒子的手術居然一推再推,心里真是把老太太恨死了,她咋就那么固執!以前是感冒咳嗽醫生說不能吃辛熱上火的,她就專門做些油煎油炸的東西討孩子高興;拉肚子醫生說不能吃涼的,孩子一鬧她就一天幾根冰棍的買;現在好了,術前不能吃東西,她偷偷給吃,護士去問還打死不認,要不是孩子小,說漏嘴,他們今天就要失去兒子了……
這可是他們身上掉下來的肉!
小兩口氣得胸口起伏,但自己親媽總不能上手打一頓,氣過了,還是得想法子,畢竟兒子還叫肚子疼呢。
雖然消炎針是打了,但還是會疼,加上剛住進來的時候醫生就建議盡快手術,怕腸穿孔啥的,要是再耽誤三天,他們還真不敢賭。
“陶醫生,那您看孩子的情況,我們也擔心他要是一直痛下去怎么辦,或者拖久了穿孔感染咋辦……”
“咋辦,問你家人去。”
清音見他還是這么生硬,這老頭是很有脾氣的,這次他真為家屬的無知生氣了,有心想勸幾句,又怕越勸越上火,老陶的脾氣是真捉摸不定,連她也不敢多嘴。
可就是這么一猶豫,旁邊的女同志注意到她,眉眼忽然一亮,扯了扯男人的袖子,趕緊出門了。
門外,女人聲音里帶著某種重見光明的興奮,“這是清醫生!”
“哪個清醫生?”
“就書鋼衛生室的清醫生啊,上次我跟我們同事去做美容的時候見過她給人看病,可厲害吶,前幾天不是聽說治好了一個九十多歲的植物人嗎?就是她!”
“她……”男人有點猶豫,他實在是難以置信,清音這樣的年紀,居然有這么“神奇”的醫術,但她光站那兒,就有種沉穩的氣質,剛開始進門的時候,他還以為是陶醫生的平級同事,至少也是個副主任醫師啥的。
“既然手術暫時做不了,要不咱們請她幫忙看看?”
男人有點著急,“急性闌尾炎哪有吃中藥的,你別胡說。”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更傾向于手術,把發炎的部位割掉,一勞永逸,但陶英才擺明了也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他們改變他的安排。
他們家孩子只是普通闌尾炎,跟等著他做手術的腦瘤和肝癌病人比起來,真的算不上什么。
他們也不是不講理的,自己兒子是人,別的病人就不是人了嗎?不按安排來,想插隊就插隊?他們也是知識分子,拉不下這臉。
“怎么沒有,那兩千多年以來的龍國古人都不會得急性闌尾炎嗎?這個病是有了西醫才開始出現的嗎?還是以前老古人生了這個病就只能等死了?你別小看咱們老祖宗留下的智慧,別啥都是西醫好,西醫好怎么不把你兒子治好?”
“你別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你媽偷偷給孩子喂餅干,還不許他跟醫生說實話,誰胡鬧,你告我誰胡鬧?她不就是對我有意見嗎,可孫子是親的啊,她怎么能那樣……再說了,我自己生的孩子,我會害他嗎?”
女人說著,輕輕啜泣起來,婆婆這次實在是太過分了,“以前那些我都不計較,頂多就是把孩子的病多拖幾天,可這次,她差一點點就害死孩子,你還要包庇她嗎?那咱倆離婚!”
男人沒辦法,一個是生他的,一個是他生的,他兩邊都愛啊,當然老婆他也愛,為了息事寧人,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行行行,那就找這位清醫生試試吧,但我先說好,試三天,如果還不好,咱們趕緊來找陶醫生做手術。”
女人是見識過(聽過)清音醫術的,對清音有種蜜汁自信,準頭又走進病房:“您好,請問您是書鋼衛生室的清醫生嗎?”
清音正跟陶英才說著馮春華的事,見他們又回來,只能點點頭,“我是。”
“我們想請您幫我兒子用中醫治療,您方便嗎?”
“中醫保守治療闌尾炎?”她有點意外,他們怎么會有這個要求。
“對,請您用中藥試試。”
清音再次確認:“你們確定?”
“確定。”兩口子同時說。
清音倒也沒推脫,她只是把保守治療有可能出現的后果都說了一遍,又問:“你們還確定要保守嗎?”
小兩口也是果斷的人,在外面已經商量好的,進來也不猶豫,“確定。”
“那行,你們把小孩轉到書鋼衛生室的住院部去,我馬上過去。”她的執業點不在東城區醫院,肯定不會在這里幫孩子治療,一來沒權限使用這邊的醫療資源,也沒有熟悉的伙伴協同;二來,不在合法執業點,萬一有什么情況她也說不清。
清音敢這么痛快的答應,是因為上輩子在臨床上她確實成功過好幾例。
一般西醫的觀點認為,急性闌尾炎都是需要手術治療的,慢性多是保守治療,但中醫不一樣,中醫不分急慢性這么機械,中醫講的是“癥”。
根據病人所處的癥候階段,采取針對性治療,也能取得良好效果。
陶英才沒說話,他自然是見識過清音技術的,等小兩口出去辦手續,他才說:“這種急腹癥一般醫生不敢中醫治療。”
清音點頭,但她敢,除了上輩子的成功經驗,這輩子在書鋼,兩年前的半夜,她也為一個十三歲小姑娘保守治療過,效果不錯,至今沒有再復發過。
“你跟以前不一樣了。”陶英才盯著她沉靜的臉,幽幽道。
“哪里不一樣?”
“你比以前自信,也比以前膽大了。”
清音一想,還真是,還記得那次幫李萍治療的時候,她前思后想,查了很多中西醫資料,還找很多老專家請教過,甚至親自上門拜訪過陳陽,當時覺得是謹慎,可現在回想,就是不自信的表現。
因為對自己掌握的醫學技術不夠自信,所以想要專家的背書和幫助。
可現在,她居然沒想到去問哪個專家的意見,自己輕輕松松就決定了。
“不過,你也三十,是該挑起大梁了。”
“研究生也畢業了,接下來就是你大展宏圖的時候了。”
清音心說,陶老師真的是,不夸人的時候不夸,一夸起來就沒完沒了。
因為還有事,清音也沒多聊,沒一會兒就帶著孩子的病歷轉回書鋼衛生室,半小時后開始治療。
除了秦解放,她把另外兩名新招的年輕中醫也叫上,進行了一場現場教學,自己把脈之后,讓其他三人也上前,一一把脈,“怎么樣?”
“右下腹痛五天,經青霉素抗炎治療,疼痛稍有減輕,但因個人原因無法近期安排手術,故轉而求診于中醫,希望中醫藥保守治療。”秦解放一面說,一面在本子上記,現在的病歷都是手寫,他記錄下來等寫病歷的時候就可以直接摘抄了。
清音點頭,說明他梳理主訴和現病史沒問題。
另一名醫生說:“查體見右少腹疼痛拒按,時輕時重,腸中轆轆有聲,聲音清亮,惡心欲吐,三天未大便,小便短黃。”
清音點頭,說明他的查體也沒問題。
最后一名醫生有點緊張,誰都知道清科長最擅長也最厲害的就是那堪稱出神入化的把脈技術,他生怕自己說錯了或者說漏了什么,會被一頓批:“病……病人舌苔黃膩,脈……脈象沉弦有力。”
清音點頭,“不錯,看來大家這段時間都沒少看書,基本功都比較扎實,那么,綜合三名同志采集到的癥狀、體征、病史和舌脈,診斷為什么呢?”
有人說“腹痛”,有人說“腸癰”,但清音都點頭又搖頭。
“腹痛和腸癰診斷其實都不算錯,只能說不夠準確,咱們診斷的時候,一定要把所有資料綜合考慮,在腦海里提煉出最符合、最貼切的病癥。”
大家點頭。
清音也不打算賣關子,“我的診斷是,醫圣張仲景的水熱結胸證。”
話音一落,眾人沉默,是啊,他們怎么沒想到,這不就是教科書上說的,水熱互結!這小病人完全就是按照張仲景的結胸證來生病的啊!教科書式的病人,這可不多見!
“所以,我們就先用大陷胸湯打頭陣,等病人腹瀉之后,腹痛癥狀減輕,就再用大黃牡丹湯收尾!”秦解放終于找到感覺了,搶答道。
其他兩人也是點頭如啄米,對對對,就是這個思路!教科書上就是這么教的!
清音很欣慰,“你們進步很大。”
“這,要不是清姐在身邊坐鎮,我們也不敢不是?”三人齊齊撓頭,還得多虧清姐一步步引導,她幫他們壯膽。
清音也不啰嗦,當即開處方,讓藥房抓藥熬藥,“下午我都在,有什么情況直接來診室找我。”
小孩父母連連說好,他們倒不是那種只認經驗的老頑固,很明顯,清醫生能這么胸有成竹,這么淡定的討論兒子病情,那就說明她是有把握的,他們只需要在旁邊看著就成。
果然,大陷胸湯才喂下去沒多久,小孩就說肚子痛,跟闌尾炎的痛不一樣,這次他說想上廁所,還在廁所拉了好幾次肚子,等肚子一拉,疼痛感立馬減輕大半。
自從轉過來,清音就沒給他輸青霉素了,秦解放等人一看,不輸抗生素他依然能好端端的,疼痛感減輕大半,這不就是有效了嗎?就連預后發展都跟教科書上一樣!
于是三人更有信心了,一會兒來看一下,一會兒來問兩句,倒是讓小兩口受寵若驚。
“這書鋼衛生室的醫生真負責啊,這態度,比咱們當父母的還上心。”
“哎喲,你們家是才住進來的吧,咱們衛生室別看只是個衛生室,但里頭規模老大了,設備老先進,醫生和護士都老好了!”旁邊病床的老太太說,“尤其是清醫生,最擅長疑難雜癥,你們家是闌尾炎吧,這都不算啥疑難雜癥,大概兩三年前吧,清醫生還中藥保守治療,治好了一個闌尾炎小孩呢。”
“真的嗎?”小兩口頓時來了極大的興趣。
“那當然,小女孩就住咱們書鋼家屬區,不信你們去問問,現在活蹦亂跳的,一點也沒復發呢。”
“我聽人說,是他們家不想做手術,都已經去到區醫院了,那邊外科醫生拿了一堆單子給他們簽,說啥感染出血還有腸梗阻的風險,他們家就怕了,又說做手術傷元氣,思來想去還是回來了,大半夜的去找清醫生,清醫生三副藥下去,闌尾炎就好了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小兩口的心也更安了。
有成功經驗,且同樣是孩子,就是給他們最好的定心丸!
下午看著沒什么事,清音就把病人交給三個年輕中醫,自己先回家了,也該給他們鍛煉鍛煉。
***
魚魚聽說明天要去看馮奶奶,有點高興,又有點擔憂:“媽媽,春華奶奶會不會死呀?”
“會。”
魚魚的眼圈立馬就紅了,她已經知道“癌癥”意味著什么,可一想到每年都給自己很多東西,還送自己很多小人書的奶奶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了,她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下去,“媽媽,人為什么要死呀?不死可以嗎?”
大概每個小孩小時候都有這樣的困惑吧,她平靜地看著魚魚:“每個人都會死,親人和朋友都會難過,但是呢,先死的人并沒有走遠,只要我們還記得他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們就會一直活在我們心中,他們只是暫時先去天上,幫我們占位子,搶個好位置,等以后我們所有人都會去跟他們見面的。”
魚魚似懂非懂,這樣的安慰并沒起到多大作用,晚上她居然破天荒的不要一個人睡,偏要抱著小枕頭去找奶奶,還要讓奶奶摟著她,讓奶奶千萬別忙著去占位子,她不著急的,位置不好也沒事,只要奶奶好好的就行。
顧媽媽聽得一頭霧水,什么占位子,還以為是她在學校跟人發生矛盾了,開導大半天。
清音和顧安在隔壁聽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們也是凡人,也怕死,可大人的害怕跟孩子不一樣,這件事會困擾孩子很久很久,會很害怕很害怕。
“我在猶豫明天還要不要帶她去,萬一她看見馮阿姨形銷骨立的模樣,愈發恐懼這件事怎么辦?”
顧安想了想,“還是帶去看看吧,可能是最后一面。”
“當初魚魚出生的時候,她還專門去醫院看過魚魚,就當是有始有終,別讓她們雙方遺憾吧。”
馮春華對魚魚的偏愛清音是知道的,她以前就說過,自己的咖啡杯,老陶也不會欣賞,以后就留給魚魚做個念想。
清音一想也是,第二天吃過午飯就帶魚魚出發,一路上她感覺心跳得有點快,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總感覺不太妙……就連魚魚也說自己“暈車”。她還搞不清其實不是暈車,就是心慌,胸悶,緊張。
到了馮春華的住處,花姐紅著眼圈來給她們開門,“你們終于來了,春華就等你們了。”
清音心頭一跳,來到臥室,就見陶英才蓬頭垢面雙目猩紅的拉著馮春華的手,馮春華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似乎是聽見她們聲音,努力想要睜開,可依然無果,最后清音和魚魚拉住她另一只手,說了很多很多話……
直到走出家門,她都沒想起來自己到底說了什么,魚魚又說了什么,反正倆人情緒都非常低落。據花姐說是昨晚半夜里,忽然就不太好,她又不讓送醫院渾身插管子,陶英才只能給她吸氧,打了點簡單的維生藥物,然后等著清音和魚魚過來,做最后的道別。
回到家,魚魚痛痛快快哭了一場,賴著跟爸媽睡了兩天,情緒才稍微好轉兩分。
而馮春華的葬禮,安排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清音提前幾天幫著準備。因為馮春華沒什么親人,跟陶英才也沒領證,尤其是對外事務上,還是清音處理起來更方便一些。
“自幼天才,勤奮好學,瀟灑自如,為國奉獻,中年罹病,幸遇良醫,尋得愛人,一生無悔。”這是她在彌留之前在筆記本上給自己留的悼詞,她的要求也不高,不需要大辦,咖啡杯和書留給魚魚,所剩不多的財產留給陶英才,衣服首飾留給花姐。
至于房子,本來就是學校分的,她沒有直系親屬,房子最終又被學校收回去,分配給了新入職的等著住處的新老師。
墓地是她提前挑好的山清水秀、能第一時間看見太陽的地方,清音和陶英才、花姐三人給她送到殯儀館,剩下的事清音沒有太操心,來的人也不多,顧家一家子都來了,送她最后一程。她留給魚魚的寶貝咖啡杯們,也被顧安用破吉普車拉回家,整整齊齊的擺放進魚魚的房間里。
這種時候的顧媽媽就顯得格外開明,她一點也不像其他老人害怕死者的遺物,什么晦氣什么陰氣重,不存在的,“春華那么喜歡魚魚,怎么會害她,留給她的都是好東西,是她對生活的熱愛。”
“對,馮奶奶說了,女孩子不能哭,女孩子的眼淚很金貴的。”魚魚紅著眼睛,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就連隔壁的小胖狗冰糖都知道,她肯定難過,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遇到生離死別,難過到連雞蛋黃都吃不下了,就連穗穗說請她吃雞腿面包她都不想吃了,可她還是忍住了。
這個變化讓清音和顧安大為觸動。
說實在的,他們從沒說不讓她哭,而是她從小就不愛哭,橫沖直撞的勇敢的小鋼炮似的孩子,可她現在忽然在面對自己害怕的難過的事情時忍住不哭,這真的很難得。
晚上,顧安摟著清音,手指在她黑亮的發絲上一圈一圈的卷著,“咱們閨女,長大了。”
是的,清音也深深覺得,魚魚不再是那個會找他們哭鼻子的小女孩了,她開始有了大女孩的美好品質,變得越來越勇敢。
“不過,她這也不知道是真想開了還是沒緩過勁來,過幾天我抽空帶她出去玩一趟,你忙你的工作,我開導開導她。”
清音工作忙,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別的幫不上,分擔帶孩子倒不是什么難事。
“再看吧,你那邊呢?最近沒聽說你那邊有什么事。”
“還行,大哥回來后,有些工作有他的牽頭配合,我們輕松很多。”
清音點點頭,他們的工作不是單打獨斗,尤其這兩年治安案件頻發,正處于“嚴打”時期,很多工作他們都需要各方配合,有顧全這位新上任的刑警隊長,確實方便很多。
“雖說在嚴打,但還是有人頂風作案,最近你下班要是晚,就先別回來,在衛生室等著,我去接你。”
“我現在的體能,他們能奈我何?”清音故意囂張的秀了秀自己那線條少得可憐的肌肉。
實在是太忙了,到單位一坐就是一整天,連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要擠,她已經很久沒鍛煉過了。
不持續鍛煉,肌肉又沒了,清總嘆氣。
懷念上輩子的健身房,沉浸式健身兩小時,那種流汗的感覺,有時候居然能讓她忘記工作的辛苦。
“等魚魚放暑假,我帶她出去玩兩天,你想吃魚還是羊肉?”
魚和羊肉現在想吃就能吃上,已經沒以前稀罕了,清音現在開始稀罕上輩子的垃圾食品,“我想吃燒烤,想吃麻辣小龍蝦。”
燒烤顧安記得,上次李修能過來,他們還自己在院里做了一頓,但燒烤不是光烤就行,還要提前準備食材,又是洗,又是切,還要提前腌制,他不舍得清音太過勞累,“小龍蝦,就是臭水溝里那種蝦爬子嗎?”
“對。”
“你確定那玩意兒能吃?”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去舅舅家的時候,曾在水溝里見過一些,但當地人都嫌那東西沒什么肉,渾身是殼,關鍵是還一股腥臭味,都沒人吃的。
“肯定能吃,到時候你能釣多少,只管釣回來,我保證讓你香掉舌頭。”麻辣小龍蝦在后世的夏天,那可是消暑神器,是夜攤之王!
魚魚知道要跟爸爸去釣小龍蝦,高興得又蹦又跳,一天問幾次爸爸怎么還不出發,顧安實在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得趕緊帶她去。
顧全聽說他要去釣那東西,倒是沒說不能吃,還給幫忙準備了幾個鉤子,弄了一點豬肝和雞內臟,據他說這東西是龍蝦很喜歡的。
到了周日休息那天,他叫上徐文宇和剛子等人,開著破吉普車,殺去顧舅舅家不遠處的小池塘,那里種植著一片荷花,這個季節看出去粉丟丟的,還有點好看。
幾個男人一字排開,暴曬在太陽底下,唯獨魚魚有頂草帽,鉤剛甩下去,感覺到震動,立馬往上一提——
“好家伙!”
“一塊豬肝釣起一串蝦爬子!”
“咱們同樣是釣,咋就釣不到這么多,顧小魚你真是第一次釣蝦?”
魚魚緊張地盯著青溜溜一串,小心翼翼的,緩慢的拉到跟前,然后火速放進桶里,確保中途不掉任何一只,這才松口氣,“真是呢,我媽說了我這叫還在新手保護期。”
嘿,別說,還真有點道理。
因為第一桿的豐收,顧小魚信心爆棚,一桿接一桿,釣起來一串又一串,而一直不甘示弱的來妹等幾個男孩子一見,都不樂意了,說肯定是顧叔叔給她占了個好位置,她那里肯定有個蝦窩。
“行吧,那我跟你換位置吧。”魚魚一副“強者從不抱怨環境”的淡定。
結果……她真的又釣了一串又一串!
來妹哭了,又說是姐姐的魚竿好,因為這是顧叔叔專門給她做的,肯定比他爸做的好。
“行吧,那我跟你換吧。”
結果……來妹又哭了,他拿著絕世靚桿也只能掉起一只瘦瘦小小的小蝦爬子,還差點又掉回水里!
過分!不公平!
剛子被他吵得煩死了,“邊兒去,你咋就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看看你一天猴子似的竄來竄去,蝦都被你嚇跑了,但你姐呢?人家靜靜地坐那兒,耐心的守著,咬了桿也不急著起,氣定神閑的等著,一直到咬了一串才拉起來,你有那本事沒?”
徐文宇和顧安對視一眼,暗自點頭。
連剛子都能看出來的事,他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
“魚魚的性格,動如脫兔,靜若處子,比一般孩子能沉得住氣,以后必成大器。”
“還早,小孩子嘛,開心健康就好。”
徐文宇什么都沒說,但他就是感覺,魚魚這孩子不簡單,他在部隊里待久了,看著她身上有種類似于高素質軍隊人才的特質。“我說,你家魚魚以后不會進行伍吧?”
顧安想都沒想就搖頭,“那太辛苦了。”
“你以前不是一直遺憾沒能當兵嗎,讓她來完成你的夢想唄?”
顧安把臉一板,“你生孩子就是為了生個來幫你完成夢想的?”
徐文宇一噎,他現在還沒對象呢!鬼知道他有多郁悶!明明長相不賴,人品也不差,但都三十老幾了,就是沒個能看對眼的。
他媽都快以死相逼讓他出去相親了,可親沒少相,就是看不對眼。要么別人嫌他年紀大,要么他嫌別人咋咋呼呼太嬌氣太事兒精,現在都被逼得不敢回家了。
顧安懶得安慰他,自己一邊守著桿子,一邊看魚魚熱得小臉通紅樂此不疲,還去大柳樹下折了兩根嫩柳條,給她編了個綠色的“帽子”,“來,戴上,別曬黑了。”
“我不怕黑,媽媽說了黑點沒啥。”
顧安只能把那奇奇怪怪的“帽子”自己戴上。
徐文宇哈哈大笑,“清音啊清音,你看你把你閨女灌輸得,連外貌都不在乎了,將來要是給你找個丑八怪女婿回來可咋辦!”
“滾!”
不知不覺,魚魚一個人就釣了滿滿一桶龍蝦,顧安和剛子帶來的桶,三個多小時就全裝滿了,放后備箱都能聽見蝦爬子爬來爬去窸窸窣窣的聲音。
清音見他們居然拉了一車的龍蝦回來,也是震驚不已:“你們這是把龍蝦的九族都給誅了吧?”
她原本以為頂多也就四五斤,所以買的配料也不多,誰知道居然這——么多,那點配料真不夠看。
“魚魚來,跟你奶奶和香香阿姨去,幫我再買點黃瓜土豆回來,要新鮮的。”
“來妹去幫嬸兒買兩斤醬油,還有五斤啤酒,不用冰的,常溫就行。”
“其他人都別閑著,干趕緊來洗龍蝦,要用刷子好好地刷干凈啊,再把頭掐掉,蝦線抽掉。”清音示范了幾只,男人們頓時躍躍欲試,覺得都不難,擼起袖子開干。
結果,除了顧全手到擒來,其他人都失敗了好幾次。
正好隔壁的姜向晚聽見這邊熱鬧也過來,清音又拉到一個壯丁,因為蝦實在是太多了,光這些人吃不完,養哪里好像都不合適,清音干脆從角門去杏花胡同,把玉應春和秦嫂子也叫來。
人多力量大,但依然處理到天黑,這些龍蝦才開始下油鍋,隨著一陣陣麻辣鮮香的味道飄出來,所有人的肚子都“咕嚕咕嚕”叫個不停,來妹和小菊已經灌了三瓶汽水兒,在跑了五十次廚房之后,幾個男人終于連鍋抬出來滿滿兩大鍋的麻辣小龍蝦。
趁著月色,喝著汽水和啤酒,大家吃得嘶哈嘶哈的。
清音念叨這么久的小龍蝦,自然也不客氣,顧安剝好蝦仁遞過來,她就心安理得接著,但吃麻小就這樣,光吃蝦仁兒沒意思,還是要享受唆的過程……就連一貫不喜歡吃重口味的穗穗,也吃了好多里面的黃瓜和土豆片。
第一鍋還不是那么入味,第二鍋在湯汁里浸泡了好幾個小時,那味兒……除了幾個下酒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直接都吃不下了,實在是太麻太辣太香了呀!
男人們聚在一起說起剛子的新車,他手里有錢啊,上個月剛買了一輛面包車,雖說小轎車更有面子,但他家人多,自己又經常上工地,車里需要隨時放著用到的工具材料,所以面包車更實用些。
但饒是如此,男人們一個個都羨慕壞了,那可是轉轉方向盤,踩踩油門就能跑起來的小汽車啊!
清音躺在躺椅上打嗝,跟冰糖一樣一點也不想動,天塌下來她都要躺著。
然而,天沒塌下來,倒是英子湊過來,“嫂子最近有空沒?”
“你說。”
“我有個小姐妹,想請你幫忙看病。我也知道嫂子忙,一開始沒好意思來麻煩嫂子,我先帶她去找秦解放看過,但吃了半個月的藥不見好,又去找陳主任,依然是不好也不壞,這才來找嫂子。”
清音坐起來,按理來說秦解放現在已經能獨當一面,陳陽更不用說,怎么他們都沒辦法?
“到底是個什么病,你快跟我說說。”
英子先小心地看周圍,確保大家沒注意這邊,才湊過來,貼著清音的耳朵說:“狐貍精病。”
清音“啊”一聲,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什么意思?”
英子紅著臉,難為情極了,“就是,她老是會想跟男人那個那個,就像怎么都不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