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全回來了,這個消息很快傳遍整個杏花胡同,就連書鋼都傳到了,清音剛到辦公室,張家李姐等人就問她是真的嗎。
清音笑著說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以后他們家魚魚也是有伯伯的人啦。
至于大家好奇的他這么多年在外頭干啥,怎么不回家,清音都是含糊其辭,推說身體不好,還是傳染病,怕回來傳給家里人,就一直在外頭養著,同時顧媽媽為了激勵顧安上進,就故意騙他說他哥沒了……反正聽著越不像真話的,越能讓吃瓜群眾相信。
幸好,大家也都是多年的老關系了,不會不懂眼色的刨根問底,心里有個數就行,清音和顧安在廠里倒是好應付。就是顧媽媽那邊,街坊們不停的問,她不停的回答,答案也跟清音說的差不多,大部分人都跟著慶幸他能回來,身體養好就行,可也有某些不懂眉高眼低的家伙,還要扒著問。
譬如柳家,和16號院后院的丁家。
本來柳家已經被林素芬給錢打發了,當時說好的是他們不能在柳耀祖身邊出現,可這老兩口也夠不要臉的,偏說一個月那么點錢租不到好房子,又死乞白賴租回杏花胡同,只不過不是一個大院,但平時也是避無可避的會見面。
“我說安子他媽,你家顧全真是生病?他生的啥病啊需要養這么多年?你們家安子媳婦不是挺能的嗎她,怎么不讓她給治治看?”柳大媽腆著臉湊上來,一臉八卦的問。
“關你屁事。”
“你!!”
“我什么我,你兒子當年生那種見不得人的病,你咋不敲鑼打鼓搞得人盡皆知啊?”
柳大媽當即被氣得胸口疼,說起死去的柳志強,那可真是她一輩子的傷痛,比剜她的心還疼,“呸,就你自個兒以為你兒子是啥好貨,你大兒子小二十年不回家,說啥生病騙鬼呢,其實就是坐牢了!呸,一家子勞改犯你還有臉了你!”
顧媽媽本來還有點緊張怕她發現玄機,她不像年輕人,她膽子小,就生怕顧全這么多年做臥底的事被發現,那些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會找上門來報復,所以別人一問,她后背的毛都能豎起來,可柳大媽的猜測……額……
她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而她這個表情,可是讓柳大媽抓住了,當即就屁顛屁顛到處宣揚顧全因為殺人放火在外頭坐了二十年的牢……再加上顧全那兇神惡煞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樣子,她連他臉上那塊橫跨半張臉的刀疤是怎么弄的都給編排得有鼻子有眼。
就,離譜!
關鍵是,居然還真有人信。
清音知道的時候,一整個哭笑不得,要是讓她們知道“勞改犯”顧全還進了公安局工作,那還不得嚇死她們?
“清醫生笑啥呢,遇見好事啦?”剛走進衛生室,排隊等候的老病人們就熟絡的打起招呼。
“你們來這么早,先坐著歇會兒唄。”
“不早不早,清醫生的號難掛,咱們也是昨天才掛上的。”
“就是,好不容易才掛上的號,等等也沒啥。”
清音現在的號不說一號難求吧,至少也是整個衛生室最難掛的醫生,以前不限號能從早看到晚中午吃午飯都要顧媽媽送過來,現在開始限號,上午四十,下午四十,掛完就沒了,所以熟悉的老病人都是提前一天來現場掛。
清音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分鐘才上班,先去辦公室接杯開水,加點茶葉,她喜歡喝茶,但又喝不出子丑寅卯來,只是圖水里有個味兒就行,所以也不泡濃茶,淡淡的即可。
剛端著水杯來到診室,就見高家幺爺跑下來,“清醫生清醫生,我爸好像睜眼了你快來看看!”
清音也是一喜,自從上次發生“怪事”之后,這段時間老爺子的手和腳也能動了,幾乎是每兩三天就出現一個新變化,今天居然能睜眼了!
只不過,跟當年的李萍一樣,他睜眼只是眼部肌肉的機械式睜眼,并不代表能交流,任憑高幺爺怎么叫他,他依然無動于衷。
“別著急,要慢慢來,你們這段時間加強看護,一定要二十四小時有人在床邊,有什么情況立馬叫醫生。”清音把了脈,又給他全身來了個查體,都正常。
別說,幺爺別看是個自己頭發都亂糟糟弄不利索的小老頭,但他照顧老爺子是真上心,清音記得上一次去高家的時候,老爺子躺在床上已經有點發臭了,那才變成植物人幾天時間呢。可現在,都快兩個月了,老爺子身上干干爽爽,不僅沒褥瘡,還一點異味都沒有,同病房的都說他照顧得好,一天又是翻身,又是擦身子,又是洗手洗腳的,就跟父母照顧小嬰兒似的。
反觀那六個哥姐,除了中途來過一次,就仿佛消失了一般。
“同樣的爹娘,養出來的孩子卻是不一樣的,所以即使真的養兒(女)防老,那也是養一個最好,養那一串,真躺病床上那天大家你推我我推你,互相看著,與其活活把老人拖死,還不如就只生一個,他沒處推,除了自己他誰也靠不上才好。”英子小聲說。
大家都笑起來,誰不知道她的心病啊,三個兒子,她說的是她自己“凄慘”的未來養老生活。
“英子你可知足吧,你家三個妹,除了調皮些,孝心那可真是沒話說的,上次我還看見他們給你送冰棍來呢。”
“得了吧,那是他們不愛吃水果的,鬧著要吃奶油的,正好又花光零花錢,就故意來獻殷勤找我要錢的。”
眾人又是大笑,這樣的上班氛圍清音可真不是一般的喜歡。
另一邊,書城市的某座監獄大門口,一名刀疤臉男子穿著花襯衫牛仔褲,剛從自行車上下來,看著鐵大門情緒不明。
因為他長得兇悍,穿著妥妥的社會青年,偏偏又是一身的腱子肉,門衛也盯著他看,但只看了兩眼就迅速移開視線——這人是個狠角色。
顧全沒進去,先是蹲在路邊的花壇邊抽了兩根煙,每一口都吸得那么深,那么用力,仿佛是用盡了全力,一直到抽完三根,他才起身,撿起地上煙頭,去不遠處的垃圾桶里扔。
可就是這樣,他依然沒忽視后背上那道火熱的視線。
他忍著,沒回頭。
沒一會兒,一名中年男子從臺階上下來,“同志你好?我認識你嗎?”
這把聲音,是那么的熟悉,他的背影頓了頓,終究是沒忍住,回頭。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兩個男人同時沉默了。
“你……你是顧全對嗎?”兩鬢斑白的瞿建軍,看著他那似曾相識的五官出神。其實剛才遠遠地,看著顧全抽煙的樣子,他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全子和他是一個中學的,初二那年背著大人抽煙,是瞿建軍從家里老爺子的煙盒里偷出來的一根,他們連點煙的姿勢都想學著大人那般瀟灑,卻不小心差點被火焰燙了手,點著之后火太大,一根煙很快燃了一半,倆人手忙腳亂將火焰掐滅,斯哈斯哈的,你一口我一口,被嗆得臉紅脖子粗,還埋怨這煙怎么是這個味道。
一點也不好聞,不知道大人們圖啥。
剛才顧全抽煙的樣子,讓瞿建軍想到了他們的少年時光,所以本應該離開的他停下腳步,閃身到一根柱子后面,看著他去扔煙頭。
顧全這么多年為了活下來,別說外貌和聲音,連走路姿勢都變了,即使是熟悉的人也認不出他來,但瞿建軍能。
顧全深深地看著他,什么也沒說,給他肩膀上錘了一拳。
他力氣大,瞿建軍這兩年仕途不得志,意志消沉,連身體也荒廢很多,差點被他捶得倒退三步,“咳咳咳,老小子。”
其實自從上次顧安追查顧全的事受阻之后,瞿建軍就隱隱有種懷疑,現在看見顧全這個樣子,但至少是好端端的活著,不用問,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也沒問彼此這二十年是怎么過的,該知道的早已從旁人的口里得知,他們并排坐在花壇邊,一根接一根的抽煙,一直抽到倆人的煙盒都空了,瞿建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回頭看了看監獄的大門,長舒一口氣。
“你也是來看她的?”
顧全點點頭,沙啞著說:“我想跟她說聲對不起。”
瞿建軍點點頭,他也剛從里頭出來。這幾年他跟柳紅梅本該沒什么交集,但柳紅梅所在的勞改隊有時候會下鄉勞動,他所在的單位有時也會來監獄里做思想文化宣傳,一來二去倆人又說上話,但這種“說話”不再有男女之情,只是兩個不得志的中年人在相互取暖的感覺。
所以,這一次,他沒有心虛,坦蕩蕩的看著顧全:“進去吧,她應該也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當年的事,柳紅梅受辱在先,陷害在后,而顧全正好借著這場陷害隱身,她也算誤打誤撞幫了“忙”。
不知道顧全跟柳紅梅在監獄里聊了什么,清音只知道,等他回來之后,整個人仿佛有種釋懷的感覺,眉宇之間輕松不少。
顧媽媽看在眼里,心里也長長的舒口氣,只要孩子們自己能看開,她就放心了。
顧全的身體,昨晚清音幫忙看過,陳年舊傷都是皮.肉傷,已經沒什么大礙了,主要是他的嗓子,他不愿說到底是敵人給毒啞的,還是他自己為了隱藏身份弄啞的,已經徹底傷了聲帶,應該是恢復不到以前的清脆洪亮了。
以前的全子,多喜歡唱歌啊,探親假回來還教安子唱軍歌……顧媽媽一想到那畫面,視線就有點模糊。
“媽,晚上咱們做兩樣好菜吧。”
“昨晚不是才吃的那么多好菜,你啊,咋比安子還饞?”
顧全有點尷尬的嘆口氣,“你就不想見見你未來兒媳婦?”
“啥?!”顧媽媽的雞毛撣子都掉了,“你啥時候談的對象?叫啥名字,哪里人,多大年紀,做啥工作的?”
這一連串問題把顧全都逗笑了,“見到人你就知道了。”
清音也很奇怪,顧全有對象了?她怎么沒聽說?他這么多年都潛伏在那邊,不會是個外國人吧?如果是外國人,這飯菜口味怎么搞……
顧安笑笑,“做飯就由媽來吧,你看書去,平時怎么吃就怎么做,差不了。”
“你知道?”
顧安摸了摸后腦勺,附耳過來,小聲說了兩個字,清音眼睛瞪大,難以置信。
這cp,是她屬實沒想到的,畢竟在世俗的眼光里,倆人年紀懸殊有點大,一個四十多了,一個才將三十;外形也不太相稱,一個嬌艷美麗得像一朵玫瑰,一個卻是個能嚇哭孩子的“壞人”長相……不過,想到那么多年里,或許有某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以及恩情存在,清音又覺得還是能想通的。
“難怪以前你老說喊她一起來吃飯,我還以為你單單是為了感謝她救了大哥的命,原來你早就知道啊。”
顧安眉眼帶笑,“我也是大哥交代我才知道,其實那年她向咱們透露大哥還活著的事,是大哥授意。”
那年,玉香來做客的時候,魚魚翻照片給她看,她指著照片上的人說她“見過”,清音當時還分外驚喜,據此推斷顧全人應該還活著,而顧安也徹底歇下調查的心思,就差一點,他就把自家大哥假死的事挖出來了。
是的,顧全的意中人,就是傣族姑娘玉香。
等太陽落山,一個漂亮得猶如玫瑰花一般的姑娘敲開顧家門的時候,顧媽媽傻眼了,鍋鏟差點沒拿穩,“香香?”
現在的玉香皮膚雪白雪白的,什么都不擦,天生的五官就有種深邃、異域的美感,此時她兩頰微紅,“顧媽媽好,我來做客啦。”
顧媽媽整個人持續傻眼,她想過顧全的對象的很多種情況,唯獨不是玉香這樣的——要知道,玉香可是現在整個書鋼杏花胡同一帶公認的最漂亮的女人,就連廠長的外甥都要排隊追求的漂亮女人啊!
一直到吃飯的時候,顧全握著玉香的手,正式向大家伙介紹:“這是我對象,玉香,我們準備領證結婚了。”
顧媽媽還迷糊著。
倒是魚魚反應快,鼓掌:“好耶好耶!我最喜歡香香阿姨啦!香香阿姨做的檸檬米干最好吃,還有檸檬手撕雞也好吃!”
大家都被她逗笑,顧媽媽也終于回過神來,拉著玉香另一只手,“好孩子,你怎么不早說,這么多年……委屈你了。”
這么多年,她在書城市,跟姐姐姐夫擠在一個屋檐下,多有不便之處,可能手頭也比較緊,但她從未向顧家開過一次口,哪怕現在住著清音的老房子,也是出著租金的,這孩子真是,說她什么好。
“沒事的顧媽媽,我心甘情愿。”
說到“心甘情愿”的時候,顧全緊了緊她的手,清音已經腦補出一個青春少女暗戀特種兵,特種兵因為任務和年齡等多重因素多次拒絕,但她仍然倔強著說自己可以等他,心甘情愿等他歸來的故事來……
沒一會兒,玉香進廚房幫忙收拾,還真給她講了這些年的故事。
顧全做臥底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們還沒認識,玉香也還是個小女孩,直到她十八歲那年,玉村長在湄公河邊救下從敵人水牢里逃出來的奄奄一息的顧全,帶回寨子里照顧。
“他是真的不說話,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啞巴,藥燙了苦了他都不說,有時候給他擦洗傷口弄疼了,他也不說,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那時候我有點傻氣嘛,就想讓他說話,我就叭叭叭的,每天不厭其煩的問他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兒,今年幾歲了,整整一個月,他愣是可以一個字不說。”
清音想到那畫面也是好笑,這樣一言不發的顧全,就是面對反動派嚴刑逼供也不過如此吧。
“后來,他傷養好就悄悄離開了,我有點生氣,發誓再看見他一定要問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后來再遇到,他沒把我認出來,我更生氣,小女孩子嘛,每天哪里來的那么多氣生我也搞不懂,反正那幾年挺討厭他的。”
“后來我父親去世以后,有一次我進山,遇到暴雨被困,是他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并救了我,那次他依然沒跟我說一句話,可我就偏不信了,我一定一定要弄清楚……”她甚至在一股怒氣之下用了一些現在想來很無聊的試探辦法,但他是一個不為美色所動,甚至連多看一眼都不可能的男人。
“從那以后,我這心里就老是有他的影子,寨子里的人給我說親,我不愿意,只要一想到結婚生孩子這種事,我腦海里就會出現他的樣子。明明他一點也不好看,還很兇,但無論我遇到危險,還是開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都想到他,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就叫喜歡一個人啊。”
玉香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沒想到,我會喜歡上一個從來沒跟我講過一句話的啞巴。”
清音也笑起來,顧全真的太謹慎,也太古板了,就這么冷這么硬的男人,換任何一個女孩子,都不會鳥他。
“后來,我又救了他一次,那天他發著高燒,稀里糊涂的,拉著我,讓我陪陪他,我就跟他在竹床上共眠了。”玉香紅著臉,她比一般女孩子要開朗大方,“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故意騙他說我們那個了,后來他就很真誠地跟我道歉,還說他沒辦法對我負責,但他希望我能離開那個地方,來書城找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會照顧我。但我才不走呢,我就要在那里等著他。”
“我就知道他不是壞人,他能從壞人的水牢里逃出來,能從鱷魚坑里爬出來,能從槍林彈雨活著出來,就一定不是個壞人。”
所以那幾年玉應春寫信讓她來書城,她一直不愿來,但也不愿談結婚的事。
后來,是顧全自覺要對她“負責”,不忍她為他孤老終生,又怕她留在那邊有危險,在任務真正完成之前,他都不可能和她走在陽光下,左思右想之下讓她順著玉應春的話頭來書城,故意將他還活著的消息透露給顧安。
剛來的玉香多害怕顧安啊,一看就不是好人,但她喜歡清音和魚魚,于是才有那天那句“這個人我見過”。
清音簡直嘆為觀止,這就是虐文主角的故事啊!
幸好,他們只是過程小虐,結局是好的,“以后你們有什么打算沒?”
“我繼續在美容院上班,他就愛干嘛干嘛去吧,我想趁著他年紀還不算太大趕緊要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然后再買個房子。”
“房子就別買了,花那錢干啥,要么你倆一起搬過來這邊住,要么就住杏花胡同那間正房,兩個人的話還是寬敞的。”
玉香和顧全都是很有原則的人:“不能再住你們的,我們打算先看看,有合適的就買,他發了一筆獎金,我這些年也存了點錢,買房子養孩子不成問題。”
清音一想也對,兄弟妯娌住一個屋檐下確實容易遠香近臭,而住16號院又不夠寬敞,以后他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越早買還越便宜,“行,那需要幫忙只管開口,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這最大的需要,就是你快幫我看看,我身體適合懷孕不?”玉香紅著臉。
清音給她把脈,她們倆年紀差不多,脈象也差不多,都是不缺運動量,營養也跟得上,且不會自己生悶氣的人,哪會不健康?就是顧全那邊,清音有點點擔心,雖然受的只是皮外傷,但內里,尤其是生育能力有沒有受損還真不好說。
畢竟,他年紀大了,要是自己把脈一個疏忽,誤導了他們也不好。
“要孩子這事不是女方一個人的事,你改天叫上大哥,去大醫院檢查一下,或者嫌麻煩的話書鋼衛生室也行,咱們設備都有,不太復雜的檢查都能做。”
“好嘞!”
“哎喲喂小清你聽說沒?”
“聽說啥?”
“廠里都在傳,你大伯子和咱們廠最漂亮的玉香姑娘領證了,是真的嗎?”
清音笑著說是,大家對顧全的好奇就像一陣風,刮過了也就過了,但玉香可是全廠最漂亮的單身姑娘啊,哪怕她不是廠里的正式工,但想跟她談對象的男同志都快排到巴黎去了!
可偏偏,這么漂亮的風云人物,居然被人看見跟一個二溜子刀疤男從民政局一起出來,這可了不得!不用兩個小時,刀疤男是誰今年幾歲就被扒出來了,眼看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廠里多少小伙子捶胸頓足大呼天道不公,要不是看著顧全不好惹,說不定還有人想去為她打抱不平呢。
正說著,高家病房里傳出一陣笑聲,清音趕緊上去,一看果真是老爺子醒了!
經過將近三個月的治療,高老爺子這位年逾九十的腦干出血植物人居然醒了!
清音帶著人,給他全身做了個檢查,除了躺久的氣虛,沒毛病,以及一直以來的耳朵不好,眼睛不好,這都是老毛病,畢竟九十多的高齡老人了,要是啥都好,那才叫奇怪。
老爺子是上午醒的,高家一整個大家族烏泱泱來看望是下午的事,甚至每個兄弟姐妹還在衛生室門口放了一串炮仗,那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兒!高幺爺更豪氣,直接大手一揮,讓兒子趕緊回家弄烤全羊,趕在下午六點鐘之前送到衛生室。
清音看著那只肥得流油的,金黃焦香的烤羊,口水直接沒忍住……
她已經好多年沒吃過烤全羊了,誰懂啊!
這時候的醫患關系還比較單純和輕松,高家人執意要送,清音推脫不過只能“妥協”,讓大家伙都別忙下班,吃了再回去。正好看見劉紅旗,就趕緊讓他去把他爸喊來。
劉紅旗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紀,撒丫子就跑,不僅把他爸媽妹妹喊來,還去梨花胡同喊了剛放學回家的顧白鸞,于是清音這邊剛切著羊肉,就聽見一陣熟悉的滑輪聲,抬頭一看——她閨女聞著味兒來了!
好嘛,那就吃唄,清音是打算好的,現在大家一起吃,待會兒她大概估摸著給高幺爺塞點錢,這羊就當是她買了請大家吃的,畢竟在她那個年代,醫生和患者家屬之間是不能存在這種關系的。
她現在要是開了這個口,將來就關不住閘門了,別的醫生會說為什么清醫生能收他們不能收?別的病人會說,只有給醫生送禮醫生才會用心給你醫治,沒看見清醫生也這樣嗎?
但劉廠長既然來了,就沒清音說話的份,當著幾十號人的面,他直接大手一揮,讓廠里財務拿了五十塊錢給高幺爺,“今天這羊,你們殺也殺了,烤也烤了,就當是廠里看衛生室同志們辛苦,向你們買的。”
高幺爺不肯收,“您這話不是折煞我們嗎,咱們莊稼人啥都缺就是不缺這口吃的,我家羊圈里還養著幾十只呢!”
“你不收,那我就只能扣衛生室的工資了。”
高幺爺急得差點跳起來,“不行不行,他們是做好事憑啥扣他們工資?清醫生為了我父親的病忙上忙下的,你們不能這樣欺負干活的人,咱們村里也沒這么不講理的啊,勤勤懇懇干活還反倒被扣錢,這不,這不是……”
“怎么不能,咱們的規章制度上就寫著,嚴禁收受患者及家屬的財物,你們這樣不就是賄賂他們嗎?”
這話,清音拒絕的時候就說過好幾遍,但高家人實在熱情得過分,壓根聽不進去,但從一廠之長嘴里說出來,他們不得不信,再看劉廠長面色沉得鍋底似的,也害怕了,只能戰戰兢兢把錢收下。
眾人一看這架勢,都知道以后別想給衛生室的醫生送東西了,你送東西就是害人家醫生。
清音吃著香噴噴的烤全羊,悄悄沖劉廠長豎起大拇指。
幾個小孩雖然饞是饞,但僅限于饞,也吃不下多少,魚魚叼著兩根羊排就“飛”走了,急得劉紅玲在后頭“姐姐”“姐姐”的叫,可惜她是小短腿,跑又跑不快,還沒溜溜鞋穿,急得哇哇大哭,鬧著讓老劉給買溜溜鞋。
劉廠長是正宗女兒奴,趕緊說“買買買”,“明天就去買”才把她哄好。
因為大家都沒帶家屬,只叫了職工們的孩子來吃,所以清音也不方便帶點回去給顧媽媽嘗嘗,最后洗洗手,甩著手回家。魚魚基本是不玩到天黑不會回家的,她就沒叫她。
正好第二天要回學校把修改過的論文送給導師看,送完論文后,清音順道去看看唐湘玲,自從上次父女相認后,她有段時間沒見她了,正好可以去問問前夫家那邊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
誰知剛走到她們學校門口,就見一群人圍在一起,正在指指點點說著什么。
清音被魚魚傳染得也有點喜歡看熱鬧,湊過去踮著腳尖一看,是一個頭發全白的老婆子,手里牽著個比魚魚大一兩歲的黑溜溜的男孩,“湘玲啊,你男人做錯事你也把他送進監獄了,只要你把鐵娃帶走,帶回去過好日子,以前的事咱們就不追究了,以后讓鐵娃逢年過節回來看看爺爺奶奶,好不好?”
嘿,居然還是唐湘玲,以及她那個很多年不見的婆婆。
清音記得,那年這老太婆可是相當惡劣,相當囂張,恨不得一口從湘玲身上咬下一口肉的,現在卻乖得像條搖尾巴的狗,估摸著是承受不住唐湘玲和張泰勤的報復了吧。
她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唐湘玲的女兒其實并沒淹死,而是被夫家趁著她不在的時候賣給了一戶不會生養的人家。所以唐湘玲回去才沒見到孩子“遺骨”,只是“埋”個小土包。
張泰勤現在的地位,發飆之后必然是要找回孩子,也幸虧他們運氣好,前夫家被逼得沒辦法吐露實情,他們找到那戶人家的時候正好遇到他們要搬家,說是去南方打工。
要不是當時清音提醒及時,這個孩子以后就跟母親姥爺天各一方,一輩子無法相認了!
那戶人家對小囡還算可以,畢竟他們自己生不了,但對唐湘玲來說再好也不行,這是她的孩子她的希望!
最后,孩子找回來了,孩子生父也被他們送進了監獄,本來事情到此就結束了,可——
“湘玲啊,娘知道你心善,你是個好孩子,你跟你爸不一樣,你爸心硬,他不像咱們女人,女人家哪能離得了自己的骨肉呢?小囡是你的骨肉,鐵娃也是啊!鐵娃,快去,跟著你媽過好日子去,以后別忘了爺爺奶奶,啊。”
小男孩不動,看著冷靜得仿佛沒有感情的媽媽有點害怕。
老太婆急了,摟著他小聲勸說:“鐵娃別犯傻,現在你爹進了監獄,村里還沒收了咱家原本分給你爸你媽和你妹的地,你跟著咱們只能過苦日子,但你媽不一樣,她現在是大領導的閨女,你姥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兒,以后你嘴巴甜點,過的就是少爺日子,長大隨便弄個官兒給你當當,你說這得多大的造化?”
清音聽得想笑。
然而,小男孩依然不肯上前。
因為,媽媽的眼神太冷了,一點也不像以前,以前每個暑假回去,媽媽都會摟著他和妹妹又親又抱,自從妹妹“淹死”后,他就再也沒在媽媽臉上看見那樣的笑容,他害怕。
“乖乖,你別犟,你好好想想,是要跟著咱們當農民,還是跟著你姥爺當大官?”老太婆壓低嗓音,湊到孫子耳朵根,“奶知道你孝順,舍不得爺爺奶奶,但你放心,只要你嘴巴甜,以后等你姥爺死了,他們家那些東西還不是你一個人的?到時候你再把咱們接去享福,奶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你想想,你妹那黃毛丫頭都能被他們寵成寶,你回去那不就是小少爺?哪還有她的份!”
這幾句,終于勸動小男孩,他看看奶奶,又看看媽媽,把心一橫,走過去,“媽媽,帶我回家吧,我想跟你回家。”
唐湘玲臉上依然很冷靜,嘴角還牽起一抹冷笑,“回哪個家,誰的家?”
“當然是你的家,姥爺的家。”
“呵,就你們,也配?”唐湘玲彎下腰,看著兒子的眼睛:“你還記得去年我放暑假回去知道小囡的‘死訊’,你怎么說的嗎?”
“你說不就是一個丫頭片子,還搶你口糧。”可村里明明給小囡分了土地,她每個月也在省吃儉用賺錢寄回家,就想要他們對小囡好點,不說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有奶粉喝,至少別讓她餓肚子,哪怕是粗糧,也讓她吃飽就行。
小貓一樣養大,他們都覺得是負擔,都要把她賣掉。
鐵娃被她的眼神嚇到,往后退了兩步,“我……我不知道,賣孩子的事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爸沒跟我說。”
“就是,湘玲啊,你一個大學生,咋還較真呢,他只是個孩子……”
“他是孩子嗎?連自己的妹妹被‘淹死’都能說出這么冷靜無情的話,他是魔鬼!”后來小囡找回來了,他也沒說心疼妹妹哪怕一下。
唐湘玲看著還不死心的老太婆,“最后警告你一次,要是再來糾纏,你就進監獄跟你兒子作伴去吧。”
鐵娃猛地踢了她一腳:“壞女人!你個壞女人!你把我爸爸關進監獄,你憑什么,你不是我媽媽,我們家不要你!”
“憑他犯法。”
不過,唐湘玲也懶得再跟他們糾纏,等拿到畢業證,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一想到自己帶著孫子來了這么多次,好話歹話說盡,唐湘玲還是一點不心軟,老婆子也豁出去了,一屁股坐地上,邊拍邊哭,指天罵地夾雜著詛咒:“你個小,你不要臉,你以為你是大領導的閨女又怎么樣,你爹現在能當領導你以為就一輩子當領導嗎?”
“你們這么黑的心,把我兒子送進監獄,你也沒好下場,我組詛咒你不得好死,你那個爹也一樣,以后要下十八層地獄的,你們……”巴拉巴拉。
看熱鬧的同學看了一會兒,見進入罵街模式也沒了意思,逐漸散了。
而唐湘玲,早在她撒潑的時候就瀟灑離去,甚至還貼心的給他們叫來保安,說門口有人鬧事,這可是治安事件,很快連公安都來了。
全程圍觀的清音頓時覺得,自己不用進去了,本來是想去勸勸她的,現在看來,完全不用,唐湘玲比她想象的勇敢和冷靜,前婆家還想借著兒子的由頭扒上來吸血?簡直做夢!她現在軟的硬的都不吃,就連兒子的糖衣炮彈的不在乎。
這一次,她終于可以為自己而活,帶著小囡去試試別的小朋友都有的新裙子花衣裳,別的小朋友能吃上的蛋糕冰棍,別的小朋友能坐的火車飛機和輪船。
回到家里,清音的腦海里都還想著這件事,改天遇到付文君要跟她說一聲,省得她整天擔心唐湘玲會忍不住想兒子,就怕她帶走兒子后這輩子都甩不掉這家子。
顧全領證之后,沒幾天就到公安局報到,正式入職。因為剛上任,又長得不那么有“正義感”,工作阻力不小,所以經常熬夜加班,顧媽媽不忍心玉香一個人在家冷鍋冷灶的,就把她叫過來,跟著顧安清音一起吃。
清音他們都沒意見,甚至還鼓勵顧媽媽中午也去美容院給玉香送飯,畢竟她一個人,美容院又沒食堂,她只能在外面隨便吃點,哪有家里做的營養健康?顧媽媽去送飯,既解決了玉香的吃飯問題,還能給老太太自己找個吃飯搭子,多好?
清音和顧安都忙,很少在家吃中午這頓,而魚魚吃完就睡午覺,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其實挺孤單的。
找到個事情做著,人一下又年輕了幾歲,這小日子簡直不要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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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很快過完,進入八五年后,清音的研究生學業圓滿完成,終于從中醫學院畢業,回到書鋼衛生室。
這時候,魚魚都是上四年級的半大姑娘了。
這一年里,發生了很多事,除了衛生室的名聲越來越大,病人越來越多之外,在清音的申請下,還開展了一些簡單的外科手術,產科那邊則是直接進行產房的標準化建設,甚至專門設置了幾間婦產科專用病房。
在省醫院這樣的大醫院里,現在的婦產科還沒完全獨立,還不是單獨病房,甚至還跟其它病房混在一起的時候,書鋼的這個只收女病人的病房,瞬間引起不小的轟動。再加上薛梅主任超一流的接生技術,徒手估胎兒體重誤差在五十克以內,徒手轉胎位……這些閃閃發光的金字招牌,又給衛生室招來很多婦產病人。
有了婦產病人,其它科的病人也陸續增多,眼看著剛加蓋沒幾年的房子又開始不夠用,清音有個想法開始蠢蠢欲動。
這天,她打算上區醫院找老陶一趟,前幾天接到花姐電話,說馮春華身體不太好,太虛弱了,已經是下床都困難,老陶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清音想去看看他。
馮春華,或許就是這幾天的事了。她的惡病質,生那么嚴重的病還能活十三年,已經超出了她這個病目前已知的最長的生存期,相當于是治愈了。
旁人或許能接受,但對陶英才太殘忍了,他的事業剛走到巔峰,他就要再一次失去愛人。
清音的心情本就有點沉重,誰知剛到外科病房,就聽見陶英才那懶洋洋又不耐煩的聲音。
“可以去給8床的病人做準備了。”這是安排手術護士,先把病人推到手術室,他隨后就去。
看來自己來得不巧嘛,他這手術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搞不好又是好幾個小時。
然而,護士卻吭吭哧哧的,“怕……怕是做不了……”
陶英才把病例夾子一拍,“什么叫做不了?”
“剛才我本來都要推下去了,多嘴問一句從昨晚到現在吃過東西沒,孩子奶奶說沒吃過,可孩子說漏嘴,說吃過一包餅干……”
“你們沒交代要禁食?”
“交代了呀,可孩子奶奶說看孩子餓得可憐,做手術還傷元氣,她心疼孩子,就給了一包餅……”
陶英才氣得跳腳,“愚昧!他們是想害死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