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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更天換柱

    魚息鼎, 冰夷鈴。

    兩件源自遠古時代神君賜予寒荒之族的祀器起出時,位于萇蘭海峽、柏木海峽和洪斗海峽三條南下逃難交匯處的梅城, 地面陡然震動了起來。城樓牒垛的積雪簌簌而落。城門口,后邊的人向前摔倒,前邊的人被推攘著,一起塞進城門里。

    “退后!退后!”

    守城們的山海閣弟子一邊高喊,一邊奮力展開雙臂,將潮水一樣內涌的人群強行攔下。

    騾馬板車擁堵。

    人群攢動。

    強行接手梅城的山海閣在閣主左月生的命令下,封鎖了梅城的其他三處大門。

    所有逃難的人們只能擠在這里, 盡管有山海閣弟子主持秩序,依舊塞得水泄不通。年邁的老人大部分死在長途跋涉,剩下的部分又在這一次推攘中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一些母親奮力把孩子舉高,否則他們一轉眼就會變成大人腳底一灘新的爛泥。但往往是母親連同孩子一起, 被擠到在地,被上百雙腳踩踏過去。

    天氣酷寒。

    倒下的人流出的血很快結成冰, 無聲無息。

    山海閣弟子額頭滿是冷汗。

    左月生命他們守視城門,表面是為了防止妖族和大荒奸細混入城中,可實際上, 他們心知肚明, “查路引、鑒正身”都是虛的, 設城柵和門關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控制進城難民的數量。

    眼下的梅城, 已經成了一個接收三方洪流,瀕臨崩潰的蓄水池。

    “退后!出示路引!!”山海閣弟子聲嘶力竭。

    他不敢將所有難民全都放進梅城, 卻也不敢直接將所有難民拒在城外, 那將使原本就喧嘩的人群瞬間被引爆——數以萬計的難民, 哪怕其中的散修比例再小,匯聚起來沖擊城門, 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地龍翻身,地龍翻身了……啊!!!”

    背著竹筐緊張呼喊的木匠慘叫一聲,捂住咽喉,踉蹌后退。

    扭曲的黑煙從地面騰起。

    黑煙中血肉模糊的尸體帶著咔嚓咔嚓碎響的冰渣從地面上爬了起來!活尸撲向人群,被踩碎的手指指節古怪彎曲,深深抓進血肉,野獸一樣張口就咬。眨眼間,尖銳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活尸吃人了!活尸吃人了!”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嗓子,擁擠在城門外的難民潮徹底暴/動。

    原本還算鎮定的山海閣弟子此時頭皮“嗡”一聲,也炸了。他們同樣第一次見到這等可怖的情景!常言道“人死有魂,魂歸瘴里”,人死之后,除非有特殊手段,否則魂魄都會飄進瘴霧中。一直瘴月抵達,瘴霧封城,否則死魂野鬼萬萬不可能在城池周圍出現。

    此時此刻,“死魂入瘴”這一條萬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在他們眼前破碎了!

    一縷縷黑煙從地面升起,凄厲的哀哭穿透耳膜。

    死魂不歸!人間已墜!

    “冷靜!冷靜!不要推!!!不要擠!”山海閣弟子一面祭起飛劍,斬殺不知為何忽然復生的死尸,一面高聲試圖穩定局面,“山海閣閣主和佛宗佛子在城中!閣主和佛子肯定有辦法清除穢氣!超度亡魂!大家靜一靜——啊!”

    “靜你姥爺的!”

    一頭戴褐幘的散修手握短矛,手背青筋暴起,臉頰駭人地扭動。

    山海閣弟子捂住咽喉,顫抖屈指,想召回在人群中盤旋的飛劍。同守城門的其他山海弟子旋刀斬殺活尸,已然來不及相救。褐幘散修手臂一送,赤矛捅穿山海閣弟子的喉嚨,矛尖從他的脖頸后冒出來。

    散修反手一抽,溫熱的血向上潑出,濺到城門柵欄上。

    “茂嘉!”

    余下山海弟子喊了一聲,回身要擒赤矛散修。

    “來啊!!!”頭戴褐幘的散修瞪紅雙眼,發了狂地揮舞赤矛,狀如瘋癲,“來殺老子啊!老子早看清楚了!什么狗屁的山海閣!什么狗屁佛宗!全都是一個鳥樣!你們就是不想讓我們進梅城!你們就是想逼死我們!”

    褐幘散修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矛挑開一柄飛劍,沖身撞向另一位手掐刀決的山海弟子。

    “來啊!來殺你爺爺啊!”

    厲風從后面襲來,剛沖出沒兩步的褐幘散修“咚”地一聲,重重半跪跪倒在地。咔嚓咔嚓,喉嚨破了一個大洞的山海弟子臉色青紫,眼睛全白,呆滯可怖地牢牢抓住他,大口大口啃食。

    “……老天!”

    手掐刀決的山海弟子頭皮一麻,眼前可怖的情景表明此刻,就連修士身死也會當場成為走尸——蒼天在上!這到底是怎么了?

    恐懼已經徹底爆發。

    城門前的秩序已經徹底失控,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之下,盡在咫尺的城門就成了唯一的生路。人群發聲吶喊,推攘擁擠著,拼了命想要逃進城里。單憑二三十名山海閣弟子已經完全無法控制事態。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關城門!關城門!不能讓他們進來!他們進來我們就全完了!全完了!”

    已經進了城門的難民肝膽欲裂地看著混雜人群中,不斷撲咬的活尸,竟然發了聲吶喊,幾十上百人齊齊推動沉重的包鐵城門,奮力想要將城門關上。好不容易沖破城門柵的人反過來成了守城人,連踢帶踹,將后邊的難民阻攔在外。

    咒罵聲中,短短數丈的城門道,瞬間淪為自相殘殺的戰場。

    暴動如此可怖,以至于尸體眨眼堆疊成山。

    山海閣奉命守城門的弟子們踏劍在半空,一時駭然不知該做什么。

    驚駭間,號角聲響起。

    號聲從城祝司的方向傳來,古牛牛角聲如大呂,震蕩寒氣。被恐懼和憤怒攜裹的人群被號聲震懾,呆立原地。號角聲中,白玉金閣從梅城外緩緩飛來——是載左月生抵達西洲的那一艘云中寶船。

    巨如小城的云中寶船從所有人頭頂掠過。

    機括激發,齒輪轉動。

    一根根金鎖彈出,尾端系沉石錨,轟然落到城門內外兩側,將云中寶船固定在北城城樓上方。緊隨著,精致如八寶轉子的九重高閣轉動,青金色琉璃頂流光溢彩,揮灑四方,四脊上的走獸仙人像跟著一起活動起來。

    仙人披灑流光,梵音重重天降。

    一縷縷黑煙裊裊升起。

    啃噬活人的走尸一具一具,重新砸進雪地。

    城門前的騷動和殘殺這才堪堪平歇一些,擁堵在城門道中的難民向后退開,城門外的難民爭先恐后向前涌去。但向前沒擠進多少人,一位銀氅執事就從寶船下來,一揮袍袖,轟隆一聲。

    城門就此關閉。

    然而。

    城號未絕,凄厲長鳴。

    十二洲大地,城城有鐘,池池有號。四方鐘響,昭告瘴月過,四野開。而號角聲則與四方鐘的意義截然相反,號起瘴來。“咚”,不知是誰的膝蓋重重磕在結冰的血地,一個、兩個、三個……難民烏壓壓跪倒一片。

    短暫的靜寂過后,絕望的哭聲淹沒了風聲。

    遠處的地平線上,粘稠的黑瘴翻涌排推,潮水一般奔騰而來。瘴霧里,影影綽綽,無數影子重疊在一起。

    ——自晦明夜分以來,人間最大規模的一次荒厄就此爆發。

    ………………………………………………………………

    “……果然來了。”

    左月生放下冰琉璃制成的望遠鏡。

    駕馭云中寶船的,不是他,而是不渡和尚。

    左月生和老天工則帶領天工府弟子在梅城天池山上爭分奪秒。眼下,西洲文人騷客慣常稱頌的“天池凈地”已經變了一個模樣:高爐在山腳林立,時不時就有被引來的天火,如雨籠罩山脊。暗紅的火焰日夜不歇地從爐口噴出,熔化發光的銀精玉髓經由精巧的排到源源不斷地流進仇薄燈提前刻定的大陣溝壑里。

    滾滾熱浪將天池山的積雪融化了大半。

    雪水匯流成川,成瀑,白練一般從陡峭的崖壁上飛濺而下,構成星表大陣的定錨軌線。山上的古梅源源不斷地吸引地底生氣,成為星表大陣的節點。山腳下,凡人的氣機成為漂浮散落的陣塵。

    山鳴河動。

    唯獨天池山頂,一湖天水,湖面蒙光,靜如銀鏡。

    “這些家伙真是連口氣都不讓人喘。”

    老天工盤坐在天池旁的巖石上,吧嗒吧嗒抽旱煙。

    他赤著膀子,露出虬龍錯結般精壯的肌肉。山頂的雪并沒有化,冷風酷寒,他周身卻在升起熱騰騰的白氣,仿佛整個人就是一座熔爐。

    “指望它們讓我們喘息,還不如指望大荒自己滅亡,而且他們要做什么,可比我們容易多了。”說著,左月生自嘲笑笑,“怪不得陸凈總是叨叨,話本里的角色一走火入魔,實力打底翻倍……這世道,當個壞胚邪魔可比好人容易多了。”

    “我去看看城里的情況,”老天工磕了磕煙斗,磕出幾點火星,喃喃道,“幾十萬難民啊,這要亂起來,有夠受的。”

    他還未起身,負責西洲山海分閣的總執事就匆匆迎面趕來。

    “現在就出事了?”老天工一怔。

    總執事連忙道:“北城門是起了點騷動,但佛子大人已經平息了。是有人持陸公子信物求見閣主。”

    “陸十一?”左月生詫異,隨即點頭,“讓他過來。”

    稍許。

    一病懨懨的白衣青年面帶焦色,疾步登上天池山。

    剛一打照面,還未等左月生問及身份,對方直接開口,語速極快:

    “啟稟閣主,子晉終于知曉御獸宗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們想……”

    “更移天柱!”

    第162章 洛州無影

    梅城, 天池山。石亭。

    長八丈寬六丈的方盤懸浮桌上。

    方盤結構精妙,內有直徑六丈的圓形, 圓形內又有一類似菱形的區域。隨著方盤底下的齒輪轉動,圓外黑霧翻涌,滲透進圓中,圓內,蒼石與水銀流出,自動在正菱區域內聚集成起伏游走的山群水系。山起原推,海涌水折間, 又帶動立柱拔起而起,金銀圓珠懸浮轉動,很快一個精致無比的大荒——人間立體版圖浮于三人面前。

    “太史法象盤?”

    老天工挑了挑眉,一眼認出這是什么。

    晦明夜分前, 空桑為天下歷學中心。

    天象地理所用器物,就如《天籌》的解讀方法一般, 大多被百氏壟斷,就連號稱“天工人其代之”[1]的天工府都難以與之相媲美。渾儀地象屬類繁雜,但大體上可以分為三種, 一是仰觀天象的渾儀, 二是俯察地法的形譜, 三是天象地法合一的歷盤。眼下, 北葛子晉取出的這一副歷盤不論是材質,還是工藝, 都堪稱登峰造極, 顯然不是普通歷師能夠擁有的。而相傳, 空桑百氏一共持有十二件源于太古時代的歷器。

    ——其中,太史法象盤為太虞氏執掌。

    最后一顆擬月的海珠升起。

    子晉松開手指, 額頭已是冷汗涔涔,面色更是蒼白如紙。他的修為廢了個七七八八,催動古盤將十二洲的地理天象完整模擬出來就是此時的極限。

    “舍侄為太虞岑之子。”子晉道。

    老天工和左月生頓時了然。

    太虞岑在十幾年前,也是江湖中的一方人物。他是太虞氏的司天官,地位僅次于族長。晦明夜分時,并未北下參與涌洲圍殺,而是負責留守空桑。在空桑為太乙所破時,攜妻兒逃躥,后在滄洲云嶺一帶,為風花谷所截殺。

    唯獨其幼子下落不明。

    若太虞岑的幼子是被北葛子晉救走,那么他將太虞歷器交給子晉手中便不足為奇。

    “我曾托請陸公子將此盤轉還與神君,神君恩重,仍將它賜予我。”北葛子晉低聲解釋了一句。

    左月生對老天工略微頷首,示意這人所言非虛。

    他聽陸凈提過,當初鬼谷牧鶴長老以千里山脈布陣,便是此人背叛空桑百氏,相助掩飾。而不久前,陸凈雖未將北葛子晉所編撰的那本百氏遺民中心術正者名錄交與仇薄燈,卻將之傳影給了左月生。

    盡管如此,左月生一進梅城,依舊立刻派人將北葛子晉及其侄子監視了起來——這個節骨眼上,兩個百氏遺民的存在太過敏感,容不得他不加倍小心。

    北葛子晉并不在意左月生和老天工的慎重,只是一點太史法象盤,讓歷盤的日月星辰等天象黯淡下來。天象一黯,山川河流的地法就變得分明起來。十二洲的陸地板塊上出現十幾個光點。

    “二位請看,”北葛子晉一手攬大袖,一手指向歷盤中位于西北處的光點,“這些是太古之時,神君定下的天楔位置。”左月生和老天工點頭。

    雖說都不通歷法,但這種基本的概念還是知曉的。

    太古,神君設仙門以做釘進大地的楔子,鉚合繃緊,從而撐起蒼天的帷幕。“八周仙門”的古稱也由此而來:“八”意指方向,即十二洲正北、東北、正東、東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八極,“周”字取意“全”,指此位于八極線上的所有大小宗門。

    “二位可知‘西北天不足,東南水歸焉’的緣由?”

    老天工抽了口煙,搖頭不語。左月生也只能沉默。

    天工府精于鍛造,對歷學所涉向來有限,左月生倒是當年為查天軌,學過一些,但這十二年又要照料清洲這么大個攤子,又要協助仇大少爺陸凈他們,也就停留在當年水準。知道些常識已然算不錯,哪里知道這么復雜核心的問題。

    ——就連“西北天不足”都是來西洲以后,才聽不渡和尚說起的。

    事態緊急,北葛子晉只能撿緊要的跟他們解釋。

    他一指位于菱形四點位置的立柱,沉聲道:“此四立木,即為四方天柱。二位請看,四極天柱所在的位置。”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這么直觀地總覽人間四極。

    此前歷法為空桑壟斷,天文儀器更為百氏所迷藏,外人難以得觀。而天柱遙遙,為人間盡頭,便縱是修士,也罕有能夠遍歷者。對于左月生老天工來說,四極中較為熟悉一些的,也就一個南辰極,即不死城……十二年前,晦明夜分人間大劫時,正值山海閣值守不死城。為守南辰,左月生的娘親,山海閣前閣主夫人煙畫棠親率精銳趕赴不死城,至今魂魄尤在城中鎮守。

    此刻太史法象盤浮空旋轉,至遠之地變得一目了然。

    “交界。”左月生隱約抓到了點什么。

    “是的。”北葛子晉頷首,“四極處于人間與大荒的交界。二位且看……這四極再向前便是大荒。而大荒混沌無相,受其侵蝕,天柱外側的地殼腐爛薄脆,不如內側堅厚。如果僅立柱于此,久而久之,天柱必將頹然傾倒向大荒,所以需要立天楔以撐載……如果天楔與天柱都能各得其位,那么最后撐載起來的天穹將如覆盆,籠罩四野,地將如棋盤,菱然擺放。”

    說著,北葛子晉一點太史法象盤。

    齒輪再次轉動,流沙移動,十二洲的輪廓隨之改變,一些破碎凹陷處被填滿,一些起義突出處被抹平。八周仙門的部分位置也跟著移動,等砂石靜止后,北葛子晉手指虛畫,先以金線將作為天楔的仙門主宗與天柱相連,再引銀線將仙門主宗與扶桑神木樹頂相連。

    左月生和老天工頓時愕然。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布置精妙到極點的人間十二洲!

    洛洲與滄、蘭、幽三洲接壤,成一片最大的大陸,安置在人間的正中,余下八洲環繞分布。“天楔”向外連系四極天柱的金線恰好與“天楔”向內連系扶桑神木的銀線相抵消……這是一個以空桑為重心,以接天扶桑神木為系點,以天楔連線為系繩的平衡!

    絕對完美的平衡!

    這個完美平衡達成的瞬間,流轉在十二洲大地上的黑霧,瞬間如積雪消融,而四極之外,洶涌的黑瘴再不能進入洲陸一寸。

    “周髀蓋天。

    “天蓋地方,以分蒙晦,及城池蕓蕓,眾星璀璨,后可伐大荒,可立宣夜[2]……這便是太古之古,神君定下的‘周髀蓋天’計劃。”

    北葛子晉悲哀的聲音被凜冽的北風攜裹,穿過石亭。太史法象盤在風中緩緩轉動,砂石與水銀構成山河散發微光,濃縮成一個遙遠的幻夢。

    天似穹廬,地如星盤,下城上星,日月出行。

    美到幾乎令人落淚。

    左月生和老天工誰也沒說話,瞳孔印著旋轉的太史法象,印著閃閃發光的山川河流。

    片刻。

    左月生聲音低沉:“你們空桑百氏一直都知道這些?”

    北葛子晉搖頭:“大族族長或許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北葛子晉笑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閣主可還記得‘洛城立木,影長幾何’?”

    “洛城立木,洛城立木,”左月生只覺得這個問題格外熟悉,似乎在哪里聽過,但一時間又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喃喃念了兩遍,眼角余光掃過歷盤正中間的扶桑木,日月正轉過神木樹頂,頓時脫口而出,“洛城無影,立木無長短!”

    他的確聽過這個問題,也的確聽人回答過……十二年前,燭南以勾欄聞名天下的琉璃街還沒有被一把火燒成廢墟,風月楚翹的溱樓雅間里,有琴女撥弦彈著《孔雀臺》,燭光紅影里,有紅衣側臥踏上,自斟自飲,聲音散漫。

    ……然瞻部洲中,影多不定,隨其方出,量有參差……洛城無影,與余不同。[3]

    “《七衡通論》。”

    左月生徹底想起來了。

    那一日,被荒侍暗中掌控的素花十二問,就出了這么一道題。當時溱樓內不僅有太虞時這樣空桑出身的歷法家,更有諸多飽讀詩書的才子,卻唯獨只有仇薄燈一人答出。而這題,源于古書《七衡通錄》。

    一部天下公認“滿紙荒唐”的古書。

    不知著者誰,更不知著于何時,內容荒唐怪誕,晦澀難懂,謬錯百出。有讖緯學家試圖將它解讀,卻無一意象能與現世對應,最終被定論為一部無名氏假借古人之名的瘋話……可如果,從一開始它對應的,就不是現世呢?

    左月生視線定格在“周髀蓋天”上,十日正在十二洲上均勻運轉,天下正中心……

    空桑,洛城。

    “《七衡通錄》不是一部無稽之談,”北葛子晉低聲說,他是直到晦明夜分后,神君身為太乙紈绔時的一舉一動,都被說書人當做風流傳唱時,才注意到神君答過的《七衡通錄》,也是這十二年的鉆研,讓他徹底醒悟,“……它應該是神君最初的構想圖。若‘周髀蓋天’成功,那空桑變為天下中心,于空桑中心的洛城立木,卻是無影!既然無影,自然稱不上長短。”

    左月生木然。

    老天工手中的煙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晉虛點住西北的天楔。

    “這里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獸宗主宗本該在的位置。”

    天圓地方,西北對東南。

    若“周髀蓋天”的計劃真的能夠實現,御獸宗所在位置應該與燭南相對稱。燭南居海,御獸宗主宗也應該位于海中……然而,實際上,御獸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卻在西洲洲陸的龍首千峰山區。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于古海,以天楔鎮厲風。古海兇戾,如果要這里立天楔,必須有神君親自坐鎮。但當時空桑禍起,除了神君,無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駐古海,中洲將淪為戰場,所以,天楔最終被后移,定在這了……”

    北葛子晉移動象征西北天楔的光點。

    “這。”

    他手指還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經看到了無奈更改天楔的影響:渾圓如蓋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塊,四極——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間洲陸開始緩緩自西北向東南側傾。

    版圖漸漸西北高,東南低。

    古海沖刷西洲,位于東南的清洲向滄海斜沉,洲陸邊緣不斷破碎,斷裂。隨著千年迅速過去,海岸線越來越向后。除此之外,其余洲陸線也在側傾碰撞中,變得參差,一些河流被擴大成內海,一些平原被擠壓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無影”的正中位置。

    渾圓如蓋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從各個角落,涌進人間,十二洲上起了烽煙。

    烽煙里,七卷八百二十六萬字的《七衡通錄》就此散落塵埃,就此成了虛無,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書,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閱的荒誕謬誤。

    “天楔被迫后移,周髀測算的‘天蓋’在這里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觀的后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晉松開手,看漫漫白沙飛舞,雪一樣蓋過西洲,“西北天不足,鳳下百川寒。西洲溫度太低,難耕五谷,只能以漁獵為生。從最早的狩獵開始,西洲的人就習慣了妖獸相合作,也習慣了獵殺妖獸……人與妖相親相愛,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與妖相很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還是西洲。因此,御獸宗只會誕生在這里,不會誕生在其他地方。”

    極寒導致人和妖的關系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當一個有著鐵血手腕,小時候親眼目睹一城之民盡數為象群屠殺的修士就任掌門后,這種扭曲的關系,徹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發展。

    戰爭的引線就這么埋下了。

    最終,神君的歸來,和三十六島重登清洲點燃了它。

    “想要從根源上解決西洲的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晉看向左月生,低聲道,“天楔到底是什么,更移天楔會引發什么,要付出什么代價,左閣主應該比我更清楚。”

    閃電劃過夜空,照亮左月生堅硬的臉龐。

    ——天楔是什么?

    是燭南九城地底,無數以血肉以魂魄延續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滄溟海上,無數屹立波濤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為犧,以血為牲。”

    左月生輕聲說。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與凡人還親密無間的時代,大家追隨神君辟四極定八方,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穢瞢闇里。那是如今難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強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鑄造北辰的路上。可那個時候,空桑還是空桑,云中還是云中。大家互相親愛,誰也沒有離開,就像左家的先祖與玄武,心甘情愿在燭南以身鎮海。

    因為大家都還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來的天圓周蓋一定會實現。

    忽然間,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燈——亦或者更應該稱他為神君,為什么當不成真正的紈绔,為什么自始至終放不下辟四極定八方的誓言。

    因為……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妖,那么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對他滿心信賴。

    他若停下,該如何回首?如何對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們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頭。

    可他若向前,又該面對如今已成新仇的舊友?

    “太古辟四極,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為祭祀的牲禮,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圣人的骸骨作為祭祀的犧物,”北葛子晉抬頭,他臉色無比蒼白,“但如果今天,御獸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么辦法最有可能達成血祭?”

    第163章 頂天立地

    老天工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

    此前種種, 御獸宗明知天下紛爭,依舊一意孤行的所作所為瞬間有了解釋!他們不是不知道, 堅持血契只會將仙妖的矛盾推向極端,也不是不知道,仙妖決裂將會帶來怎樣的動蕩……恰恰相反,他們再清楚不過!

    因為,那就是他們想要的!

    ——他們想要一場足夠血腥的戰爭,來實現更移天楔所需要的祭祀!

    “他們瘋了嗎?!”左月生低吼,“就算不管西洲城民, 他們連自己宗門弟子的性命都不顧了嗎?!”

    擁堵在梅城內的與簇擁在城外的難民人數加起來,足足百萬之巨!哪怕高坐天池山,都能清楚聽到山腳下,百萬難民的哭嚎恐懼。

    “或許他們覺得這是唯一能救西洲的辦法。”北葛子晉說。

    左月生一指山腳下難民點起的火把光, 冷笑:“這是救西洲的辦法?”

    北葛子晉沉默不語。

    ——這就是最荒謬最可悲之處。

    三十六城慘遭血禍,百萬難民流離失所, 仙妖相爭相殺,戰火不休的一切,竟然真的是一千年前, 唯一能夠找到的拯救西洲的道路。而這條道路, 卻又帶來此時此刻, 宛若毀滅般的人間慘禍。

    天池山頂, 寂靜如死。

    左月生罵了一句操,忽然轉頭死死盯住北葛子晉的眼睛:“這些事, 和你們空桑百氏也脫不開干系吧。”

    閃電劃過天幕。

    驟然照亮大地的強光中, 北葛子晉面色蒼白。

    “這么大的布局, 絕對不是十二年能夠完成的。而以御獸宗對天文歷法的研究水平,也絕對不可能想出更移天楔的具體方法。除非有精通歷術, 善于借用天地堪輿的人相助。”左月生皮笑肉不笑,“而一千年前,除了你們空桑百氏,還有哪些人有這個本事?!”

    他幾乎要鼓掌,幾乎要咬牙切齒。

    “空桑雖倒,遺毒萬載,真是恨不得將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家伙全都殺了得了。”

    “月生!”老天工沉聲,“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左月生一邊轉身,一邊點頭,忽然猛地回身,一拳砸出,“操//你//爺的不是時候!”

    拳風迎面而來,北葛子晉沒有閃避,發白干裂的唇瓣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怎么也開不了口……因果在萬載前就已種下,在一千年里醞釀,最終在今天爆發成百萬白骨,百萬流民,百萬血仇,百萬廝殺。

    事已至此,身為空桑遺民的他,說什么都太譏諷了。

    太蒼白了。

    砰。

    石亭的立柱出現裂縫。

    左月生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他收回手,聲音已經恢復平靜:“你繼續。”

    “……一千年前,御獸宗掌門曾秘密拜訪空桑,”北葛子晉說,“我查過北葛氏記錄的天譜,因天外天吸收人間氣運以及百氏多次私更日月,天軌在那時候出現第一次錯亂的征兆。如果我的計算沒有錯的話,受影響而四時之風崩壞的,應該就是西洲,西北隅。”

    “一千年前、西北隅……”左月生重復一遍,“御獸宗顧輕水斬殺石夷,背后是空桑授意?”

    “石夷奉神君之命,鎮守風穴。天軌影響地風,天軌亂而地風錯。石夷為古神大妖,雖有鎮風之能,卻不通歷相之變,且只聽神君命令,”北葛子晉頓了頓,沒有回避百氏曾經做的事情,“對于御獸宗而言,比起讓空桑更正天軌,斬殺石夷要輕松許多。神君死后,就只剩下空桑百氏詳知當初立天楔以定天柱,以載周天的內幕……在顧輕水斬殺石夷后千年,每年百氏都曾派歷師到西洲,表面說是主持四時之風的祭祀,實際上,西洲御獸主宗所在之地,龍首千峰,就是天楔所在之地,一如山海閣的燭南九城。”

    “怪不得空桑顛覆后,你要帶太虞氏子來西洲。”左月生冷冷道,“御獸宗對你們這些遺民,提供了不少庇護吧?”

    空桑覆滅后不久,百氏的主要掌權人物被清洗得差不多后,仙門聯合下達了布告,禁止殘殺并未直接參與牧天陰謀的百氏遺民。但布告效力有限,除了在對洲城掌控最為有力的太乙宗范圍內,百氏遺民被怨民修士殺死的事還是屢禁不止。

    盡管仙門對此也曾下過告示,但并沒有起到太大作用。

    ——擊殺百氏遺民者,往往被視為俠客。如果仙門逮捕并懲戒這些人,反而會引起義憤。

    藥谷就曾逮捕過一名散修。

    他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太陰氏一個旁支,共計三十六人。藥谷弟子押他過街時,他放聲大呼,高喊“……我道侶死于他們的跋扈,憑什么求我對他們寬恕?”話音未絕,街道就被早已經心懷不滿的走荒人、修士給堵住了。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最后藥谷釋放了那名散修。

    ——他成了英雄人物,成了不平俠客。

    ……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大不了!!

    左月生忙里偷閑,陪忽然來找他的陸凈喝酒。

    酒量不佳的陸小白臉一壇一壇,悶頭灌燒刀子,忽然暴起,哐哐將酒壇子死命往地上砸。

    ……她姓太陰,她就活該被強/奸!活該在大路上被扒光衣服?……因為他們姓太陰!因為空桑毀了人間!因為百氏亂了日月!全都該死!不得好死!

    ……她有罪,罪在姓,罪在名,罪在命。

    ……她活該。

    ……可她才七歲。

    酒壇重重砸在石柱上,清亮的酒潑了一地,倒影著冰冷的月光。最注重風度的陸凈站在一地碎陶中,袖破冠歪,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醉得不能再醉。

    去他的俠客。

    他踢開一地破壇,踉踉蹌蹌,提刀向西。

    左月生在他背后,沉默舉杯。

    次月,藥谷叛徒陸凈,于滄洲毒殺新晉劍俠。

    罵聲四起。

    從那以后,再沒有藥谷十一郎,只剩下毀譽參半,人多忌憚的白衣索命陸無常。

    陸無常只有一個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災受難的卻有千千萬萬人。相較于其他洲屢屢發生的百氏遺民被虐殺案,逃亡西洲,隱匿于御獸宗的監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優待。

    “是。”北葛子晉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冊,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這是我查到的進入西洲的百氏名錄……空桑出身的歷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層遷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經由陸凈轉交給神君的那份歷官名錄,這一份,要厚上許多倍。

    左月生拿起來,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記載最為詳細。

    “十二年前,我就已經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晉蒼白得像個游蕩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兩次,又有什么差別?御獸宗從斬殺石夷的那一刻開始,就無法回頭,只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沒有投靠御獸宗,他們怎么會讓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問。

    “我也投靠了御獸宗。”北葛子晉在老天工驟然冷厲起來的目光中平靜回答,“大抵是對我心存戒備,所以他們只讓我替他們計算一些算術。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天池山應該是西洲三條地脈的關鍵點之一,不管是御獸宗想要推移天楔,還是神君想要做什么,這里都是極其關鍵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冊,冷冷地看著北葛子晉,一言不發。

    “神君的確有通天徹地之能,以洲城之息為錨,以人間氣運自載周天的構想,是子晉從未想過的。而天池,”北葛子晉說,“不夠,時間遠遠不夠,難民的沖擊只是第一波……如果我沒猜錯,神君應該留下了一些東西,指引你們立陣定錨起表。”

    左月生沒否認,也沒肯定。

    “但是不夠,”北葛子晉直視他的眼睛,沒有絲毫退意,“你們知道梅城是關鍵,御獸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別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經的天神!天外天對人間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們和妖族一樣,是追隨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問。

    “你們對天象歷法不熟悉,縱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縱然天工府精于陣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錨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里有難民,有御獸宗的眼線,城外有大荒與妖潮。”

    北葛子晉的聲音陡然堅毅起來,猶如金屬碰撞。

    “他們誰也不會給你們這個時間!”

    “你想說什么?”左月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燭南海崖上的左梁詩。

    “你們對天象歷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沒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歷法的,”北葛子晉雙膝著地,他跪了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們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東西,你們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們。”“求你們讓我為人間盡一份力,求你們讓我替百氏贖一分罪。”

    風吹過石亭,夾雜冰冷的雪。

    “求你們。”

    他低聲說。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后,百氏背叛人間,與天外天聯合,竊取人間氣運,濫改日月,徒造冤結。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為御獸宗效力,得其蔭蔽十二載。”

    左月生終于開口。

    他問:“你要我們要如何信你?信你不是御獸宗派來的內應。你要我們拿什么來信你?拿梅城百萬人的命,還是拿西洲千萬人的命,還是拿人間千千萬萬人的命?”

    北葛子晉筆直地跪在地上。

    “太虞岑是我姐夫,”雪落在他的頭發上,這個當初或許也曾是空桑天驕的歷官,仿佛蒼老疲憊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雖姓北葛,卻是姐姐養大的。姐姐為我織衣,姐夫為我找最好的歷官當老師。長姐如母,姐夫如父。”

    北葛子晉終于露出今夜的第一個表情。

    一個蒼白至極的笑。

    “學堂中掃地的老仆,是御獸宗派來監視我的人。”

    左月生忽意識到了什么,脫口道:“你侄子……”

    “死了,”北葛子晉木然,“他姓太虞,我姓北葛,這就是命。”

    左月生一拳狠狠砸在這個被良知與親情折磨成瘋子的歷官臉上。

    “混賬!”

    他罵,不知道是在罵子晉還是在罵自己。

    北葛子晉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口鼻里頓時溢出血來。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時,三人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轉頭看,只見熊熊大火從梅城東南角方向燃起——那里是安置難民最多的地方。

    “閣主,時間不多了。”

    北葛子晉一邊咳嗽,一邊捂住口鼻。

    血從他的指縫中溢出,滴落在地上。

    左月生從老天工的腰間拔出天兵血斧,咬牙:“這個人間亂七八糟的,早他媽煩到家了。得,老子今天就賭這么一回!不行大家一起玩完!去他媽的!”他斧刃一指北葛子晉,對老天工厲聲道,“真要完蛋,記得把這家伙的腦袋砍下來!”

    “老子黃泉路上當球踢!”

    喝罷,他把血斧丟回給老天工,轉身就朝山下去。

    “謝謝。”

    北葛子晉低聲說。

    “跟你沒半文錢關系,”左月生頭也不回,“老子他媽的當不成畜生!!!”

    老天工提斧,站在天池山上,目送他大踏步走向下面騷亂暴動的城區,一邊走一邊抽出兩把深黑漆金的陌刀。

    風卷動他的衣袖。

    他的背影與十二年前的左梁詩重疊在一起。

    一樣頂天立地。

    第164章 “你猜他會不會來?”

    梅城城內火起, 城外瘴起。

    金樓白玉船的九重高閣以接近極限的速度轉動。

    青金色琉璃頂上的走獸和指路仙人像幾乎只剩下一片殘影。無盡金光像不要錢一樣,在星辰月亮都被黑云遮擋的夜晚, 于梅城外三百里地處,潑出一道圓弧形的線,拉起一面半月狀的城墻,強行將洶涌而來的瘴霧阻攔在外。

    這是天工府和山海閣十二年來的研究成果之一。

    當初左梁詩將佛宗梵凈塵與燭南九城的金羽圖結合,就曾成功地短暫封鎖靜海,將荒瘴阻隔在外。

    左月生兼任天工府少府主之后,就和“清凈佛門”的不渡和尚聯手, 匯聚三宗之力,以金羽圖為原型,打造出了這么一座能夠對抗瘴霧的移動堡壘。

    為了這一座移動堡壘,左月生甚至放棄了他年少時代更為感興趣更為癡迷的單舟多船戰隊設想……就如今的局勢而言, 擁有一艘能夠在定星表時固守一方的巨型戰船,比百萬艘單體攻擊能力無法對天神級別的敵人起太大作用的飛舟戰隊更有用。

    然而, 盡管有這么一座堪稱驚世的金樓白玉船在前,此時此刻的梅城北門依舊哀嚎四起。

    只見梅城北城門前的地面,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一道道裂縫。

    裂縫里探出一只只青白冰冷的手, 抓住活人的腳踝, 把他們往地縫里拖去!佛宗弟子不斷地念動經文, 金光揮灑, 卻有若孤勺止火,無濟于事——太多了!從地底裂縫爬出來的白骨死尸太多了。

    “哪來的這么多尸體?”披著銀氅的山海閣弟子一邊駕馭飛劍, 一邊嘶聲問道。

    一名與佛宗弟子、山海閣弟子一起守城墻的梅城祝師, 一指從裂縫里鉆出來的尸體, 聲音顫抖地回答:“百、百、百弓莊血池里的浮尸!!”

    “什么?”山海閣弟子沒聽明白。

    “那!那,還有那!那邊的那些都是前階段剛剛運到城外亂葬崗埋了的尸體, ”梅城祝師的聲音因為過度驚訝和恐懼,尖得有幾分刺人。

    梅城百弓莊地底的石窟血池被發現后,魔氣被神君處理掉了。血池中堆積的那些重重疊疊的尸體,就都運送到城外集體下葬——當時負責組織人手運尸下葬的,就有眼下這位梅城祝師。

    那些尸體給他留下來的印象太深刻了。

    ——全都被放干了血液,干枯得像一把灰柴,

    眼下,荒侍邪魔將那些尸體,連同亂葬崗中埋著的更多的尸體,一起驅動。

    地尸在泥土底下中行走,竟然一直走到了他們眼皮底下。連日涌來的難民,剛好掩蓋了他們驅尸走地的動靜。

    若是往日,就算瘴月來到,就算有地尸活動,也沒有什么太大影響。

    因為城內有古梅梅靈庇佑,地尸越不過城墻線,走得再近也只能在墻根處打轉,和那些瘴霧中被阻攔在外的死魂野鬼一樣。城民只需要躲在城墻背后,熬過漫長的冬季,春回大地時,黑暗自然退去,沒有瘴霧陰氣的支持,那些地尸就會泥土下繼續安息,活人能隨意在它們頭頂走來走去。

    但眼下不一樣。

    眼下梅城城門外,還有數以萬計的難民!

    地龍翻身震開了冬季里被冰凍得堅硬無比的地表土層,一具具尸體頂開泥土和積雪,循著活人血肉的氣息,從地底爬了出來。

    原先因為金樓白玉船出現稍稍安靜下來的難民群再次驚惶失措。

    前面是已經緊閉的城門,后邊是被金樓白玉船阻攔在外的瘴霧,腳下是渴食血肉的地尸……他們成了甕中困獸。

    不知道誰先喊了聲“去你媽的!老子想活!”,所有人全都瘋了,全都跟野獸一樣,發了聲吶喊,向前涌到城墻上,拼了命開始扒著冰冷的城磚向上爬。這一幕幾乎也震到了端坐在城墻上念經文的佛宗弟子。

    眼前的場景,就像數十萬螞蟻在洪水的緊逼下,黑壓壓地堆來,以此翻越阻攔在他們面前的丘壑。

    烏壓壓的難民群堆了起來。

    十萬幾十萬人堆到不過幾里地的一段城墻下,人疊人,人踩人,人踏人,一眨眼功夫堆成了一座座覆斗般的小丘——亦或者說,血肉壓成的梯子。

    那些最先發了聲吶喊最先涌到城墻底下的人,還沒來得及向上爬多高,就被后面涌來的人潮擠壓,拍在了城墻上,被層層傳來的,海潮般的力量擠成了薄如紙片的爛泥。一小部分還能維持冷靜的人被攜裹著,大喊大叫著什么,他們的聲音被呼喊淹沒了,連帶他們的身影也很快就被淹沒了。

    天氣太過嚴寒,以及于流下來的血還來不及落到地面,就結成了冰。

    血冰將人與人凍在一起,

    就這么一層一層。

    凍起了一座座直逼城垛牒臺的血肉之丘。

    梅城北城門上,佛宗的僧人結跏趺坐,嘴唇甕動,原本正在迅速地念鎮壓萬魔超度死魂的經咒。他們飛快地捻動佛珠,想要維持禪心鎮定,卻依舊被這一幕震得面如白紙,透不出一絲血色。

    佛宗經義認為,阿鼻地獄位于大荒中的幽冥,所以才有“死魂入瘴”的世間現狀。其中,六千年,又有一代高僧義法持菩提明凈子,探查大荒。自大荒中險死還生后,高僧義法認為,幽冥深處最可怕的地獄,當屬“八寒地獄”,位于大荒最深處。

    為此,高僧義法親自撰寫了一部對法藏論,告誡世人活著的時候,一定要行善積德,常誦經義,切勿作奸犯科,否則死后定墜入八寒地獄,苦不堪言。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3]”

    僧人們手中佛珠捻轉如急雨,嘴唇甕動,雖仍只強作鎮定,念經聲卻已經在顫抖了。

    高僧義法筆下的“八寒地獄”遙處大荒,距離人間九萬里。荒寒幾何,這世間大抵是無人知曉,唯獨眼前所見所聞,分明便是活生生的,人間八寒地獄!

    佛家梵音與難民們凄厲的哀嚎慘叫連成一片。山海閣弟子提著刀劍走在城墻,不住揮劍。

    有佛宗弟子在此,難民剛死產生的冤魂厲鬼,被凈化鎮壓,沒有再出現立刻起尸的跡象。但那些從泥土里爬出來的地尸,卻借機混雜藏身在活人之中,待到抵近城墻,立刻暴起撲向念誦經文的僧人們。

    “隨所合處。心隨有者。是心無體。則無所合。若無有體[4]……啊!!!”

    一名念誦經文的年輕僧人措手不及,被從難民胸腹中躥出的地尸撲了個滿面,慘叫一聲,被掐住脖子,向后倒去。

    他一倒下,他所鎮守的這段城墻,立刻騰起了黑氣,人梯中間被擠壓至極的尸體立刻起尸,自里向外炸開。剛剛攀上城墻的難民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別拽我!”,就被三四只冰冷僵硬的手彎鉤般抓進血肉里,拖了下去。

    血肉橫飛,慘叫四起。

    “……不對勁。”

    一位容貌秀美,年紀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樓白玉船的琉璃攢尖頂上,一邊落下一束佛光,一邊迅速地掃視整個混亂的北城地帶。

    白衣僧人法名清曇。

    按輩分來說,清曇算是不渡和尚的師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選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這位少時“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后來又血衣掛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曇佛子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他修為雖高,至今卻未嘗有什么驚人之舉……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這個年歲的時候,就已經奉佛陀之命,趕赴清洲,親身經歷過燭南大劫,又參與涌洲事變。

    這一次,西洲有浩劫將至,清曇自請帶隊佛門弟子,隨山海閣寶舟一起,來協助不渡和尚鎮守梅城。一來,是踐行佛家經義的“亂世渡人”,二來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遜色于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掃過下方混亂的場景,清曇佛子的視線轉向了被光幕阻攔在外的瘴霧。

    濃稠厚重的黑瘴里,模糊能夠看見許多重重疊疊的鬼影妖形,它們借瘴霧隱匿身形,似乎并不急于等待。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曇凝神光于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頭頓時就是一跳。

    四面、人身、蛇尾。

    這個形象對于仙門地位較高的人來說,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發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對應的圖騰,向來是仙門弟子的一門日常功課。其中,扶宣氏的家紋圖騰就是四面人身蛇尾像。而作為現任佛子,清曇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傳承的是畢阿神。

    顯然,祂是十二年前從云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畢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戰車之神。

    根據佛宗密卷的記載,祂的四面分別對應四種化身,一曰歡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覺到了清曇佛子的窺視,黑瘴中人身蛇尾的畢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么。祂原先靜止不動,身形半隱半現,似乎還與當初身為云中上神時無異,此時一動手,手臂下登時露出森森白骨,可見腐爛的肺腑。

    ——分明已經是魔非神了!

    清曇佛子一驚。

    下一刻,一柄長//槍被畢阿擲出。

    慌亂間,清曇只來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凈子,槍已經貫穿金樓白玉船設下的光墻,攜裹一股可怖至極的森寒破空而來。

    風聲被壓縮到極致,只剩下一點爆音,清曇佛子只覺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凍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舊清醒,手指甚至已經觸及明凈子,也無法做出絲毫應對……時隔十二載,重踏人間的昔日天神給這個初出茅廬的佛子上了一節近乎毀滅的課。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直面當初的神祗!

    瞳孔縮小得幾乎只剩下兩個小點。

    清曇佛子眼睜睜地看著槍尖在視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點自比不遜色于普渡師叔,只是晚生十二載的傲氣已經蕩然無存。

    當初的普渡師叔可是迎戰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卻連墜荒成魔的畢阿隨手一槍都攔不下!

    驚懼、后悔、不甘……

    百般雜念還未一一掠過,就聽見身邊傳來了一道吐骨頭的“噗”聲。

    一根肉被剔得干干凈凈的雞骨頭擦著清曇佛子的臉頰飛出,迎上畢阿擲來的長//槍。槍尖與雞腿骨碰撞,以碰撞點為中心,炸開一圈圈無形的氣爆漣漪,聲如悶雷。緊接著,一槍一骨頭,各自向后崩飛,打了個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個碟子,一豎,倒飛回來的雞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曇佛子踉蹌倒退兩步,身上白氣蒸騰,硬生生是在這酷寒無比的西洲冰季里出了一身大汗。剛剛那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口氣緩過來,清曇佛子緊緊握住明凈子站直身。

    金樓白玉船阻擋瘴霧的梵凈光墻上漣漪緩緩消失。

    剛站直身的清曇佛子怔了一下。

    一個疑惑劃過腦海:

    顯然,金樓白玉船能夠擋住瘴霧,以畢阿為首的妖魔卻未必沒有辦法突破它。

    ……那它們為什么沒有動手?為什么要無聲無息地待在梵凈光墻外?

    “不好!”清曇佛子視線掃過血肉紛飛,混亂如八寒地獄的城門,驟然醒悟,脫口道,“師叔!它們是在等!”

    畢阿的四面相里“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夠放大人心中的恐懼、絕望、憎恨和憤怒。而在瘴霧襲來地尸破土的壓迫下,經歷千里跋涉逃到這里的難民,本身就已經瀕臨極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隨意放大一兩個人心中的絕望憤怒,就夠把混亂的人群一起點燃。

    所謂“人心如鬼”,莫過于此。

    假若佛宗山海閣不舍棄這些難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們為此焦頭爛額,疲憊不堪的時候,發動進攻。

    假若他們舍棄難民,數以萬計的難民一旦被妖魔殺死,那么梅城北城門外會立刻多出數以萬計的活尸惡鬼!

    “普渡師叔。”

    清曇急急忙忙回頭。

    不渡和尚曲著右膝,倚靠畫樓歇山正脊右側斜飛出的雕花角,半跌半側,敞開衣襟,斜躺在屋頂,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滿湯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過一盤漂浮三兩殘骨的肉湯,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雞腿。

    他像是完全沒聽見底下的哀嚎,自顧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來也別打擾他瀟灑的架勢。

    “貪……貪事、貪見、貪貪、貪慳、貪蓋……[1]”

    雞鴨牛羊的骨頭,橫七豎八,丟了一琉璃頂,酒壇子更是碎得到處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這么糟踏自己心愛的寶船,鐵定跳起來跟他玩命。

    “普渡師叔,普渡師叔!快醒醒,別喝了!想想辦法啊!”清曇佛子一邊掌控金樓白玉舟,一邊著急地喊他,“別喝了!!!”

    ““貪惡行……貪子息……貪親友……貪資具……貪、貪……嗝……[2]”

    不渡和尚對他焦急的喊聲充耳不聞,打了個飽嗝,口鼻處冒出剛剛灌下去的酒液,

    然后將咬住雞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雞骨頭吐到清曇佛子腳邊,幾乎就把剛剛那一雞腿骨丟出來的敬佩給一并兒吐掉了。

    “普渡師叔!”

    清曇佛子劈手去搶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壇子。

    這都什么時候了?!

    還喝!!

    “嗝……”

    不渡和尚將酒壇子朝天上拋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鉆,跟個泥鰍一樣,從清曇佛子胳膊底下鉆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樓閣頂站定,一把接住掉下來的酒壇,呼啦扯開壇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嘩啦。

    三斤打底的燒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進不渡和尚大張的嘴巴里。

    清曇佛子氣極,眼見不渡和尚瘋瘋癲癲,置若罔聞,而底下梅城城頭的佛宗同門不得不一邊念經一邊斬殺地尸,局勢快要徹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樓白玉船的懸印出現在掌心中,就要啟動某個機關。

    手剛伸出,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曇佛子險些慘叫出聲。

    “急什么?出家人這點定力都沒有?”

    不渡和尚終于睜開眼。懶洋洋地問。

    “可是……”

    清曇佛子還想說什么。

    不渡和尚將空酒壇隨意一丟,把這手的油也一并擦到自己這個便宜師侄的僧衣上,然后越過他,踩著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霧里,畢阿蛇尾輕輕拍打地面,四面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捻動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相觀眾生,觀過去,觀現在,觀未來,觀凡人,觀妖魔,觀四方。佛宗圣蓮池中誕生的凈魄,目生而張,能觀四方。是天生修煉相觀眾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門圣子。

    無父無母,六根清凈。

    “……可這世上,何來真正清凈之人?”無塵禪師摸著徒弟的腦袋,嘆氣,“你生來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從一開始就跟紅塵沒有一點干系,又怎么能懂紅塵是什么?世人是什么?若連紅塵是什么,世人是什么都不懂,又談何渡世濟人?”

    去吧。

    師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么是紅塵。

    他下山了。

    相觀眾生之下,知往昔,知未來,未到大成,卻看不了現在。

    他也終于明了了師父為何說,他此前雖可觀眾生,卻觀不懂眾生。當一個人的眼睛,看得見過去,照得出未來,他反總因此看不清現在。為此,他在初下山時,吃了不少苦頭,要么因一個人過去犯的錯誤,而武斷否定他的當下,要么因為一個人未來的虛影,錯以為他而今是個好人。以至于鬧出了個不少荒唐笑話,最后竟不該如何判斷,何人該渡,何人不該渡想,險些失去對菩提明凈子的掌控。

    富者貴,貧者賤。強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紅塵為何會是這樣一種面貌?這樣的紅塵,又有什么用?

    佛陀到底能渡誰,大慈大悲,又是什么個大悲法?

    種種困惑,在涌洲的風雨夜爆發。

    天生清凈的圣蓮池子披發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凈佛門,白骨做菩提。

    面對他后來做的種種事情,自兇犁土丘趕回來為他辯護的師父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眾生……若你見的是如燭南仙人兩相護的一面,那便是要舍身鎮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見是世人廝殺爭執,丑陋不堪的一面,那便是為他們念一卷《靜心經》都是難的。而普度眾生,難就難在這里,在你見過,世人的種種貪婪丑陋之后,你還愿不愿意引渡他們。愿意與不愿意就在一念之間。

    ……而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飛燕高揚的螳螂勾頭上,掛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隨風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獄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獸一樣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別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后扭打著一起墜落……炸開的頭顱就像佛說的末世來時,大地上盛開的業火紅蓮。

    活著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過來。

    生者貪生,死者亦貪生。

    “有也貪,無也貪,貪盡金銀貪悲歡。佛也貪,魔也貪,貪盡千秋貪萬山,”不渡和尚似問似唱,似悲憫,似譏諷。“貪盡酒肉貪說禪,貪盡死生貪妄斷……貪貪貪,幾時貪盡幾時還?”

    天神的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夠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貪婪,葬送了日月之軌的公正。仙門的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師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滅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難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里向外,從不渡和尚身體中浮現出。瘴霧外,一直冷冷觀察,按兵不動的畢阿魔神色忽變,不再等待看一出“進退維谷”的好戲,直接下令:“動手!”

    剎那間,凄厲的狂風從地面裂縫中卷起,要搶在佛宗與山海閣做出反應之前,提前絞殺所有難民。與此同時,陰風怒號,黑瘴中,無數鬼影邪祟同時撲出,撲向金樓白玉船形成的結界。

    “師叔!”清曇佛子大喊一聲。

    串連白骨佛珠的紅繩崩斷。

    咚!咚咚!

    一百三十二顆白骨佛珠拖著長長的流星一樣的金光,急射向四方。落地時,仿佛巨錘砸下。沉重無比。一百三十二顆白骨佛珠,如一百三十二顆錨住,原本在鬼影妖邪的進攻下搖搖欲墜的梵凈光墻登時穩定了起來。

    狂風呼嘯里,只聽得不渡和尚在放聲大笑。

    他一躍而起,展開手臂,狀若懷月,當空化成一尊龐然巨佛。

    佛像的胸腹仿佛大門一樣,向外打開,大風從里面涌出來,卷住地面上或扭打,或哭泣,或掙扎的難民。就像長鯨吸水一般,數以萬計的難民被風卷著,騰空而起,投向佛陀相胸腹展開的佛城里。

    清曇張大嘴巴,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肉身佛國。

    這是肉身佛國!!

    從古至今,唯一一次出現肉身佛國的奇觀,是在中古。也就是神君復生又隕落引發的“禍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時期。那時候,神君斬天索未成,大荒趁神君第二次神隕,發動全面荒厄。瘴霧席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

    最艱難的時期,佛宗所在的瀾洲幾乎全被瘴霧吞沒,荒厄一直逼近佛宗主宗所在地,試圖摧毀天楔。

    情形危急,當時的佛宗宗主為了保住天楔和宗門,做了一件驚世之舉:他顯出佛陀琉璃法身,頭頂青冥,腳踏厚土,然后將整個佛宗連帶周圍的城池容納進自己的體內。就這樣,佛宗眾人連同主宗附近的城池凡人,在佛陀法身里生活了將近三百年,直到恢復元氣,組織起第一波反擊。

    這一樁事情,在佛宗金卷里有詳細記載。

    如今佛宗還遺留有當時肉身佛國的痕跡。

    這段往事,佛宗弟子人人耳熟能詳,但包括清曇在內,所有佛子弟子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盡管不渡,不,普渡師叔眼下展開琉璃法身遠不及中古時期的那一位佛陀,但這種納萬民于己身,以己身渡萬民的做法,確實就是將近萬載未曾出現在人間的肉身佛國!

    “我證阿鼻,不證菩提!”

    佛相口中發出不渡和尚隆隆的聲音。

    梅城城內,左月生猛地抬起頭。

    他愕然地看向北城方向那一尊陌生又熟悉的巨佛。

    他聽陸凈形容過不渡和尚在涌洲召喚出佛陀金身,以及披發成佛的事跡,可他畢竟不是陸凈,沒親眼見過不渡化相,鎮壓萬魔的樣子……十二年來彼此忙碌,見面次數不多。見面時,只覺得這禿驢頭發長出來后,僧不僧,俗不俗,除此外倒也沒什么感覺。更兼每次見面,不渡和尚都死性不改,一心向錢開,越發難以把這個家伙,同佛陀這種高大上的存在直觀聯系起來。

    “我去……”左月生喃喃,“禿驢,你這哪里是只能鎮守幾天啊?你都能燒成點燃黑夜的火炬了吧?!”

    浩浩蕩蕩的琉璃火從不渡和尚所化的佛陀相上爆發出來,向四面鋪開。洶涌而來的黑霧與琉璃火一相遇,頓時如積雪遇火,消融飄散。

    “謙虛過頭了啊!禿驢!”

    琉璃火照亮了梅城的夜空,左月生提著陌刀,掠過覆雪的街道。

    城門外,佛陀低眉合手,結跏趺坐。

    漫漫積雪堆在他的雙肩。

    …………………………………………………………………………

    御獸主宗外四重峰脈已經找不到一處算得上是潔白的積雪了。

    血和反常的詭異暴雨洗過山峰。

    御獸宗弟子的尸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月白長裙的女弟子被冰冷雨水洗凈的臉龐依稀有幾分清秀溫婉,但至腰部以下的身體,被不知哪種海妖的利齒撕成了兩半。她的上半身掛在端木上,下半身卡在石縫里。腸子長長地垂下,在狂風中如布條般在咆哮的海河河面披拂著。

    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斜倒另一位同樣穿月白長裙的少女。

    山坡上的其他尸體大多腳朝下,頭朝上,倒在向山頂撤退的道路。唯獨她倒在向山腳跑來的方向。大概是往日交好的師姐或師妹,發現她掉隊遇險,就回身來救。一支骨矛貫穿她的胸膛,釘在地上。

    她的生命定格在最后一秒,定格在朝好友奮力伸出的手上。

    雨水洗過山峰。

    掛在骨矛上的月白裙帶,纏繞在樹枝上的慘白腸子,都被風吹得起起落落。

    ……更早之前,宗門里還是山,還是海,女孩們手拉手,走在懸索上,她們要穿一模一樣的裙子,給對方扎一模一樣的頭發,一起分吃一塊桂花糕,一起偷偷議論,哪一峰哪一脈哪一個長老門下,新來了哪個小師弟,長得又高又好看。

    她們長長的裙帶在風中飄著。

    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一個渾濁的浪頭打過來。

    將斷木,斷木上少女半截尸體,連帶著過多那么多年,宗門里明媚的陽光,女孩們手拉手,說說笑笑的時光,一起吞沒了。

    八座卦山圍起的養龍池中間,一面面水鏡懸浮空中,投影出御獸宗內的戰局局勢。眼見最后一頭赤象倒下,西海海妖中躍出體生黑鱗的巨鱷,咬斷第五重峰脈門關處的鎮獸環狗咽喉,數百名撤退不及的弟子被幾十名披散白發的寒荒大妖圍困在山腳,終于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掌門!該起陣了!再不起陣,連第五重山脈的弟子也要死光了!”說話的是位青衫長老,她緊緊地盯著水鏡中被圍困住的那一百多名弟子。

    百余名弟子竭盡全力地向里撤退,寒荒大妖被他們引動,逐漸逼近第五重山脈,但這些弟子也在接二連三地倒下。他們衣袖上的圖紋與青衫長老袖上的圖紋一模一樣。

    那些都是她所管峰脈的弟子。

    三十六城的尸體也好,百萬千萬跋涉在路上的難民也好,他們的凄苦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哀哭,都距離龍首千峰太過遙遠。盡管天天一口一個“蒼生蒼生”,可說到底“蒼生”就只是一個概念,凡人在泥里,仙人在云天。凡人滄桑一百年,仙人彈指一揮間,因此他們很容易就可以用“凡人生老病死短暫無比,百年一過,又是新人新城池。”“想要更天楔,就必須有所犧牲。”來說服自己,來雖愧疚卻并不遲疑地支持了莊旋推動仙妖決裂,血祭天楔的計劃。

    他們是為了西洲世世代代的蒼生,所以犧牲了此時此代的黎民。

    此亦護蒼生。

    然而,西海海妖的實力超出了原先的預計,原本只是想佯敗誘敵深入,此刻卻成了真正的潰敗……“為蒼生犧牲”這一套說辭,可以用在三十六城上,可以用在百萬千萬絕望的難民身上,卻很難用在他們熟悉的宗門弟子身上。

    有些是他們的徒弟,有些是他們好友的血脈,

    都是看著長大的孩子。

    人心可以酷寒如鋼鐵,也可以柔軟如布帛,全看和自己有沒有關系。

    水鏡里,寒荒大妖逼近了落單的百余名弟子,緩緩舉起手中的骨矛。

    這些骨矛除了遠距離作戰時充當巨箭,在近距離下,它同樣是一柄柄可怖的屠殺武器。

    “掌門!”

    青衫長老焦急地催促。

    “不行,”莊旋斷然回絕,其他長老目睹門下弟子被屠殺,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許異樣,唯獨這個男人就像連心帶骨頭都是鐵澆鑄的一樣,從未出現過一絲動搖,“他們還沒有完全入陣,等寒荒國的主力入陣!必須等!”

    說話間,水鏡里,寒荒大妖舉起了骨矛。

    “靜蘇!”

    青衫長老尖銳地喊了一聲,猛然向前邁出一步。

    水鏡里,一位容貌清秀的弟子被骨矛刺中胸膛,他雙手握住骨矛尖端,竭盡全力想制止它向前。皮膚冷青的大妖戲謔地看著他,唇角一扯,陡然裂出一個猙獰的森寒的冷笑。下一刻,骨矛一送一抽。

    一潑血濺向天空。

    青衫長老面上的血色似乎也跟著這一潑揚起的血一起消失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動不動。

    在寒荒大妖將門下弟子高高舉起,雙臂用力,將他們的尸體扯成兩段的瞬間,青衫長老忽然暴起,閃電一樣撲向冷冷立在銀龍龍丹前的莊旋。“簡芝!”“白長老!”驚愕混亂的喊聲中,莊旋掌門身影鬼魅般一閃。

    金屬碰撞聲響起。

    一柄虬龍狀的窄劍同時掉落在地面。

    莊旋掌門身前一塊深青光甲漸漸散去,手握一柄赤劍,劍穿過青衫長老的左肩。

    剛要搶上近前保護莊旋掌門的長老們停下腳步,彼此心下都有幾分駭然。

    白簡芝算是宗門內除已故的顧輕水外,劍術最佳的一位長老,又曾將一以往來迅疾神秘著稱的青蛟的“驚鴻”神通熔鑄在自己的佩劍中。她猝然偷襲,在場的長老沒幾個有把握能夠及時擋下。

    “掌門,白長老只是一時受失控。”有與青衫長老交好者拱手求情,“還請掌門看在多年情面和時下險境的份上,網開一面。”

    “帶白長老到一邊去。”莊旋抽出劍,吩咐道。

    立刻,兩位長老半制半扶,架著白簡芝朝一邊走去。

    “你這個瘋子!”白簡芝嘶聲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今天御獸宗會死這么多人,全都是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經轉身,朝銀龍龍丹走去的莊旋忽然停下腳步,忽然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白長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當初我以眠金、秦黃、凇來三城城祝印,換你支持于我的時候,你怎么不知道這四個字怎么寫?!”

    莊旋的語速陡然變急,透著一股譏諷。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時候,你無動于衷,死其他峰脈的弟子時,你也無動于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脈弟子的時候,你終于知道心疼了?敢沖我出劍,怎么不敢沖出去跟那些大妖廝殺,給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師傅就是他親娘的雜種報仇?”

    “你!”

    白簡芝的臉色陡然赤紅。

    “你什么你?”莊旋冷笑,“你算什么玩意,也配跟我說話?”

    “姓莊的!”白簡芝聲音又尖又利,“你以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東西?你當真以為別人不知道你這個掌門怎么來的!當初柳大師姐怎么死的?!云二師兄怎么死的?你自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瞞天過海,可也別把人當……”

    后兩字沒有罵出來。

    “夠了。”

    盤腿坐在銀龍龍丹附近的三位師祖之一,不知道何時來到了白簡芝身邊,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鬧劇。

    白簡芝臉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師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將滿肚子火氣壓了下來。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師祖緩緩環視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計劃,是在場的諸位都同意過的事,爭執過失也沒有什么用處。”略微一頓,他的視線落在水鏡的慘烈畫面上,“死了這么多弟子,大家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氣沉郁,沒有人說話。

    只有緩慢粘稠的流水聲。

    卻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條體型最大的惡蛟被縛龍索固定在青銅網上。

    蛟龍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卻并未完全將龍首斬斷。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驅使惡蛟強健的心臟繼續搏動,將血液壓出,在如蛛網凹陷的青銅羅網上順著鎖鏈,匯聚到底部中心。

    銀龍龍丹就懸浮在那里。

    八條血流,就像八根供養它的血管。

    隨著同族血液的輸入,銀龍龍丹上,逐漸出現一道道赤紋。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心臟,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常余峰的言長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雙手攏在袖子里,沒有輕舉妄動。

    太清師祖看著水鏡中不斷倒下的弟子,問道:“現在大家心里什么感受?憤怒?還是后悔?”

    沒有人回答。

    太清師祖搖頭:“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里是后悔的。”

    長老們面面相覷。

    在此之前,太清師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計劃的一位師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簡芝的孩子,你們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師祖聲音蒼老,“死了這么多人,如果不后悔,又怎么可能呢?”

    大部分長老們神色黯然,莊旋神情冷戾,一言不發。

    太清師祖嘆了口氣:“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意義?西海海妖的實力的確比我們預計的更加強,犧牲的弟子也的確超出了我們原先的預計。但眼下,不論是我們,還是它們,都沒有和解的余地了!”他一指水鏡上映射的累累尸體,“我問你們!就算妖族現在退兵,你們肯答應?!”

    沒人回答,但言長老已從所有人臉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問你們,”太清師祖又一指越過山峰缺口,進入第五重山脈與第六重山脈之間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們現在跟他們說休戰,它們肯答應?!”

    依舊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問題。

    “這就夠了,”太清師祖淡淡地道,略一頓,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別說死的是你們誰的孩子,就算現在死的是老夫,這場仗也得繼續打下去!除非御獸宗滅門,否則天楔就算把我們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給我更了!否則此后萬載,御獸宗就徹徹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間再無御獸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們真的能更天換柱,那么就算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們留下的也是功績!誰起了后悔的心思,都給我掐死在肚子里,否則休怪老夫無情。”

    “是!”

    眾人齊聲應和。

    “莊旋!”

    “弟子在。”莊旋掌門欠身。

    “你來把握開陣時間,再有誰敢質疑你,老夫第一個出手殺了他。”太清長老寒聲道。

    “是!”

    太清師祖轉身回到銀龍龍丹旁邊,盤腿坐下,與另外兩位“太”字被的山門師祖一起,將手按在了銀龍龍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沒有鬧出大動靜。”

    一位荒侍看著水鏡中浮現出來的畫面,搖了搖頭,顯然頗有些失望。能墜邪成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腦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亂的神經病,見了熱鬧就想看,也不管對他們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沒有什么影響。

    他們位于距離御獸主宗所在的龍首千峰四五千里處的西北隅,

    這個距離堪稱遙遠,并不會被御獸宗發現,但對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來說,并不算什么。他們隨時可以插/手干涉戰局。

    不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荒君并未允許他們踏上西北隅。

    “鬧不起來的。”懷寧君淡淡地笑了笑,“莊旋此人,城府極深。與其說他剛是動怒,倒不如說,是想借動怒,挑開御獸宗所有人最后一層遮羞布,斬斷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長老沒有出言,讓他繼續借題發揮下去,效果會更好。

    “比起什么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辭,小人做派的一條船威脅,更為有效。”

    “原來如此。”說話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維起懷寧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這些御獸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想玩敲打威懾那一套……”懷寧君搖搖頭,“等真正遷移天楔,莊旋第一個殺的,就是他們。某種程度上,御獸宗倒也當真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說,莊旋就像山海閣左梁詩?”荒侍揣測問道。

    懷寧君失笑搖頭:“你把他們兩個放一起,簡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詩隱忍八百載,雖也做了許多不得不為的事,但所行所為,是為了最后的清山鎮海。他就是個徹頭徹底的君子,被時勢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鎮海更君子?”荒侍跟隨他時間不短,知道這位懷寧君不怎么在乎底下的人提疑發問,他更討厭的是,身邊跟隨的人都跟木頭一樣,只會唯唯諾諾,什么話都不敢說。

    作為曾經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懷寧君有這樣的習慣其實有些奇怪。

    也許是因為,曾經他常常同誰爭執議論,各執一端。盡管如此,已經沒有多少人有資格有膽量同他爭執,連提疑發問,也帶著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還是保留了這個聊勝于無的習慣。

    “從人間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確是一件罪在當下,功在千秋的事,”懷寧君道,“但莊旋要更天楔,絕非他有多仁義,多目光長遠。而是出于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過象群踐踏的城池。無定的赤象群毀了他生長的家鄉,他就要徹底鎮壓妖族,毀滅妖族。在西海海妖進攻時,還要特地將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線——如今,御獸宗的馭象已經盡數覆滅。這是一個以仇恨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確有這種本事。”

    “當他發現,更移天楔,能夠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強大的妖族勢力,并且讓妖族從在西洲境內徹底受人掌控時,他就會為更移天楔傾盡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個是真君子,卻只能裝做偽小人。一個是真小人,卻只能裝作偽君子。”

    荒侍贊嘆:“是小人駑鈍,為表象所蒙蔽。”

    懷寧君笑笑。

    說話間,水鏡呈現出畫面里,御獸宗這一方的太乾師祖召喚出的馭獸盡數戰死,銀發沾血的女薎一劍將他劈進一片崖壁,卻并不急著追殺,而是點在魚息鼎上,招來冰夷鈴,搖了搖三搖。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說著,皺了皺眉頭,“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現在不肯踏進第六重山脈……荒君,看來我們要是不動手,他們是不肯盡數進陣了。”

    懷寧君不在意地笑笑:“畢竟被背叛了那么多年,好歹總要比以前多長點記性。”

    聞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發笑。

    在他們眼里,西海海妖委實算是不聰明到極點了。

    跟著笑了幾聲,原先說話的那個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著開口:“雖說妖族與御獸宗的確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著懷寧君的神色,見荒君無甚異樣,這才大著膽子,把后面的話說出來,“但西海海妖對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擔心,若神君出現,海妖們會不會毀約棄盟……”

    懷寧君臉上一直帶著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里頓時打了個突,心說讓你多嘴。

    誠惶誠恐間,就聽見懷寧君說:“他可以制止這場劫禍,他的確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只會讓人間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而且永遠無法真正改變。

    他凝視著龍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變得很遙遠。

    很快,懷寧君回過神,沉吟片刻,低語道:“不過也確實奇怪,計劃實施得太順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現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對。”

    荒侍卻聽不懂他沒說出口的話,只是聽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后,立刻緊張起來。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過去了那么久,神君獨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塵埃埋葬,荒侍們對他雖然忌憚,卻未必會有形如實質的畏懼。但是在神君于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后,一切就都變了。

    荒侍們終于明白曾經天外天的天神,對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憚和畏懼是哪里來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無光的黑瘴不是萬無一失的庇佑。

    它們阻攔不住那個人的腳步,更阻攔不住他的劍。

    “那,那我們是不是要戒備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變?”荒侍戰戰兢兢地問,他其實更想問,萬一神君真的來了,怎么辦,可惜沒那個膽子。

    又或者說,他們壓根就不愿意去想那個可能。

    “西海海妖叛變也沒什么關系。”

    荒侍不解,懷寧君卻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再與他們閑談的興致了:“動手吧,給他們點信號,再拖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問。

    冰夷鈴聲止的瞬間,黑瘴隨厲風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轉瞬間就到了龍首千峰的附近。

    狂風驟雨,閃電霹靂。

    黑云壓地。

    奇形怪狀的死魂野鬼追隨荒侍遠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開的防線缺口,涌進了御獸主宗。戰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開這一幕的懷寧君并沒有動身,而是停留原地。

    厲風吹過他的衣袖。

    風的前方,有鈴鐺聲,叮叮當當,空靈飄渺。

    懷寧君抬眼望向不遠處的西北隅。

    作為西洲最偏遠的一塊海中陸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島,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沒有,無草無沖,無飛鳥,無走獸。鈴鐺聲就來自那里,更準確的說,是來自島上的若木。

    懷寧君踏著海面,不緊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樣,慢慢走向浮島。

    大大小小的銀鈴鐺,懸掛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樹干上。

    懷寧君剛一踏上浮島,所有鈴鐺的聲響驟然一止,爾后忽然變得激烈,仿佛他是一個不怎么受歡迎的客人——這其實是因為這些鈴鐺由石夷仿造冰夷鈴所制,天長地久,也有了些許靈通,天然排斥來自大荒的氣息。

    然而,這個小小的變故,卻讓懷寧君怔了一下。

    恍神間,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蒼蒼,覆蓋百里,廣袤無匹。

    那是大家還在討論怎么辟四極的時候,歷術還只是個雛形,全都要一點一點提出又推翻。是個很枯燥,很無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見了就找各種理由開小差,什么借口樹上風景好,我去樹上聽,什么桑田初開,我去替他們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個。

    跟別的家伙不一樣。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樣只喜歡文辭的家伙,硬著頭皮學,死活也能學個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點立木測影。唯獨石夷,學是學得最認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學不會。

    石夷石夷,石頭腦袋一個。

    你能指望石頭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雖然只是個石頭腦袋,卻未必真有顆心頭心臟。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卻怎么也學不會后,就不愿意再學了,只在大家討論的時候,悶不吭聲地蹲在一邊。

    也聽不懂,也不走開。

    就那么矗著。

    悶不吭聲的。

    傻愣傻愣。

    后來,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個頑劣過頭的小崽子,給了它一個鈴鐺,讓它能在無聊的時候,聽個響。

    打那以后,就一發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歡上了收集鈴鐺。而出于某種,覺得是好東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鈴鐺,就跟小朱雀一起,掛到扶桑樹上。

    那么大一個塊頭,喜歡花花草草,喜歡精致玩意,未免有幾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開始零零星星幾個鈴鐺,在大家被不斷推翻的構想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的確是個解悶的安慰。但很快,樹上的鈴鐺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們在樹上蹦蹦跳跳,就響得能把本來就暈頭暈腦的天神地妖吵得腦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護雞仔一樣,護著它的鈴鐺,死活不讓碰。

    大家沒辦法,就只能天天背地里籌劃,尋思著什么時候趁神君不在,趕緊把石夷這蠢腦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見。”他輕聲說。

    叮叮當當。

    叮當叮當。

    “結果,你還真就讓人填了海眼啊。”懷寧君無聲笑笑。

    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個木訥愚笨的巨靈神盤腿坐在那里。石碑上,以紅漆刻篆,洋洋灑灑,謄錄了御獸宗斬妖定風的功績。大概是出自哪個被御獸宗養著的書莊文人手筆。

    “你說神君會不會后悔,當初沒教會你怎么以日月算風向?”懷寧君問。

    沒有人回答,只有鈴鐺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浮島冷冷清清。

    石夷活著的時候,就不會說話,被煉化成石碑后,就真的成了塊石頭。

    懷寧君在浮島邊沿站了一會,才慢慢地登上了島。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對面半支膝蓋坐下,取出一壇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盞。

    他擺了三個酒杯……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樣一起飲過酒。

    若木主干被風凍上一層厚厚的灰白冰殼,冰殼隨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一年一年增長。枝干上了結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樣,一年一年變多,多到承受不住時,咔嚓一聲斷掉。就好像這課曾經幾乎連接天地的古木還活著一樣。

    一小簇雪落進酒盞。

    懷寧君端起白玉酒盞,慢慢搖晃。

    他看著水鏡。

    水鏡里,荒侍加入戰場后,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從御獸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進第六重峰。御獸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稱為“龍首千峰”,就是因為這里奇峰林立,峰連巒繞,形成十二重回環狀的山脈。

    自然條件下,要形成這樣十二條重重推進的回環山脈,幾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而龍首千峰山的山脈走向,也確實非自然形成。

    整片龍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盡管它并不是神君一開始定下的地點,但每一座山峰,同樣經過神君的精心計算。想要單單憑借外部力量,就徹底摧毀神君定下的天楔,難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與空桑通過一種十分巧妙的力量聯系,串聯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是幾乎耗費神君一生所有時間計算出來的模型,整個十二洲在神君手中變成了一個息息相關的大陣。可惜的是,最終的“周髀定天”確定時,空桑已經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無人對它有一個真正的,徹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當所有的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后——哪怕只是個不完整的形態,在它的關鍵節點變動,超出整體的承載力前,一切外來力量,和內部的錯亂,都能夠靠這個整體的框架分擔,化解,維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墜魔被困殺空桑的機會,發動了第一次針對人間的全面蠶食。

    在那次蠶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試過很多辦法,都只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天柱的傾斜角度,從而影響人間日月,并在人間與大荒之間,制造出一條暢通無阻的縫隙。除此之外,將天柱徹底摧毀的目標,卻始終沒能完成。

    天柱,天楔,只能從人間這一方起出。

    一個本該生機勃勃的骨架,最終卻只掛滿了腐肉和蛆蟲。

    無怪乎大荒幽冥對那個人又忌憚又輕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確很可怕啊……一個未完成的人間,一個未完成的七衡六間,就這么難以動搖摧毀,若讓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計劃,那么今時今日,到底是人間害怕大荒,還是大荒害怕人間,那就說不定了。

    懷寧君慢悠悠地想著,漫不經心地一邊飲酒,一邊通過水鏡觀戰。

    水鏡里,與荒侍匯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樣,把戰線拉得綿長,一人不留地進行絞殺,終于將精銳力量集合起來,壓縮成一線,如刀子一般,切向御獸宗的核心地區。但很明顯,西海海妖對荒侍們戒意深重,在戰局中,以寒荒大妖為領導的精銳,刻意地將雙方的距離拉開。

    懷寧君知道他們的用意。

    這是為了以防止大荒在進入龍首千峰腹部的時候,忽然反手將刀劍捅進他們的后背,和御獸宗一起,將他們徹底絞殺,作為啟動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么說呢?

    大荒確實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為大約還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隱匿在龍首千峰外,并沒有直接加入戰場。

    水鏡中,與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勢如破竹,太乾師祖斃命于女薎劍下,尸骨被拋擲進魚息鼎里。眼看即將切進龍首千峰的核心地帶,御獸宗八座卦山方向隱隱泛起了銀紅色的光,寒荒大妖們忽然一起發出尖銳的呼嘯。

    下一刻,他們竟然直接調轉巨弓方向,勁弦急張間,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鋪天蓋地地籠罩向荒侍們。

    “一場戰爭,兩端獻祭啊……”懷寧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許意料之外的神色,“誰為螳螂,誰為黃雀?”

    他起身,卻又忽然停下來,沒有回頭,對早已化為石碑的石夷問道:

    “你猜他會不會來?”

    ………………………………………………………………

    “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無恥的家伙!”

    皮膚深藍,雙臂和雙腿布滿鱗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邊,手上提著的巨劍不斷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殺了多少人,巨劍已經沁成了暗黑色,暴雨沖刷在劍身上,將雨水也一并地染成了紅色。

    四周隆隆巨響,回蕩不絕。

    不是雷聲。

    是山聲。

    山在震動。

    以八座卦山為中心,整個龍首千峰的山脈在緩緩震動。就連站在山峰上的御獸宗弟子都驚呆了,他們駭然地看著山峰周圍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個個巨大的峰頭,而激蕩峰頭的力量卻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地底。

    “蒼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獸宗弟子腳下的石頭忽然坍塌,他整個險些跟著掉進海水里,急忙急速后退。但此時此刻,山峰上已經沒有人能夠穩穩戰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劍飛起。因為……

    山在拔高!山在移動!!

    這一幕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超出了他們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沒得只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來。龍首千峰就像一條真正的巨龍,它蘇醒了,在蘇醒的瞬間,活動自己的筋脈,活動自己的肌肉,活動自己的骨骼。回環形的山脈在地震般的巨響中,向前,向后,移動!拼接!

    山群迅速移動時,極其了高高的渾濁的浪花。

    十二重回環峰脈在轟隆隆的巨響中合并。

    只剩下里外中三重。

    而當山峰拼接合并時,前后山脈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補空缺。十二重山脈鉚合之后,就是三重密不透風的圍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這由千峰萬仞組成的三重圍城正中心。

    群山移動的影子,與不斷劃過天空的閃電交錯在一起,巨大的亮塊與巨大的黑影,交錯著投在聚集起來的西海海妖軍隊上。魚息鼎懸浮于群妖隊伍的正中間,將他們籠罩。女薎繡滿異紋的雪袍被風卷動。

    她的冰夷鈴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腳踝處,此刻叮鈴鈴像個不停。

    就好像是某種危險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劍,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濕,一縷一縷地貼在皮膚上,“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這是御獸宗以天楔的守護陣為基礎,改造出來的殺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傾世的火。

    “我知道他們將龍神的骸骨拿去做什么了。”

    ………………………………………………………………………………

    咚、咚、咚。

    雷霆風暴,山峰的移動,都沒能壓下這低沉的,巨鼓一樣的聲音。

    心臟跳動的聲音。

    養龍池里的蛟龍已經被斬殺得干干凈凈,全部的蛟龍屬鮮血被盡數輸送給沉寂多年的龍丹。原本皎潔如滿月的內丹上布滿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從一顆內丹,蛻變成了一顆活著的,血淋淋的,跳動的心臟——而原本,內丹就相當于妖族的第二顆心臟。

    而如今,它不是銀龍的心臟,而是龍首千峰的心臟。

    隨著這一顆心跳的跳動,御獸宗的群山迅速地復蘇,生長,移動。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說對了。

    這的確是一個殺局,一個以神君當初留下守護天楔的陣法為基礎,改造成的殺局。

    御獸主宗共計一千三百六十八峰,當這個殺局啟動的時候,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將變成一條以山石為骨骼的巨龍。它既能層層收縮,向內如惡蟒捕獵一樣,將不自量力,闖進陣法深處的敵人擠壓成血肉爛泥。又能斜轉山峰,以峰為刃,對內對外,同時形成一個齒輪狀的絞肉盤。一個攻防一體的殺局。

    而是這個改造得以實現的關鍵,就是,御獸宗捕獲過一條巨龍!

    一條真正的巨龍。

    不是養龍池中那些僅僅只有一絲半縷古龍血脈的廢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龍。能如燭南玄武駝起九城一樣,駝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銀龍龍骨為骨架,將所有山峰與它的脊柱骨節一一對應,那么當陣法啟動的時候,御獸宗的群山,就將如龍盤旋舞動。

    這是御獸宗制定更天楔計劃的底牌。

    ——又或者說,這也是他們無法回頭的原因。

    山石滾動,殺局第一次啟動,哪怕是親手喚醒它的長老都為之色變。其中,最為驚駭的,莫過于那三位將手按在銀龍龍丹上,引導龍血輸送的御獸宗師祖——在陣法啟動后,龍丹吸收蛟龍血的吸力并沒有消失,反而變得越發恐怖。

    眼下,已經沒有蛟龍血可以輸送了。

    銀龍龍丹干脆吸收起了他們的修為!

    “怎么回事?”

    三位師祖之一駭然問。

    方才震懾過眾人的太清師祖猛然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掌門莊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風中飛揚。

    “你……你做了什么?!”太清師祖驚怒交加。

    “師祖深明更天換柱的大義,亦早有為此死而后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莊旋掌門言語客氣,“莊旋替宗門上下,謝師祖為西洲獻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兩位師祖反應過來,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長老們呵斥,“還不速速將此等宗門叛逆擊殺!”

    長老們已然為這意想不到的變故驚呆了。聽到師祖的命令,下意識地向前,視線觸碰到莊旋冰冷漠然的臉時,一股寒意爬過脊背,一時間竟然又齊齊停了下來。

    “三位師祖,”莊旋不緊不慢地走向銀龍龍丹,青衣翻飛,“想要徹底喚醒銀龍龍丹,一池的蛟龍怎么夠?”說著,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銀龍內丹缺失的精華到底哪里去了,三位師祖和剛剛殉道的太乾師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嘆息道。

    “宗門內,太字輩的師祖們驚才艷艷者,何其多乎。四位長老并非最出眾的,可怎么就是你們突破境界,受壽逢長?”

    三位師祖臉色一變。

    不等他們再說什么,莊旋已經略一欠身。

    “時候不早了,還請師祖為宗門赴死吧。”

    “你……”

    三位師祖的聲音剛出,下一刻就被銀龍內丹上傳來驟然加強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干巴巴的骨頭。

    風一吹化為灰白的粉塵,不知道哪里去了。

    莊旋一招手,龍丹落到了他掌上。

    ………………………………………………………

    千峰移動,萬山旋轉。

    首峰海拔較低,原本已經被海水淹沒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龍分水。它美麗如小森林的龍角,不見了飛起飛落的鳥兒,慘白發腫的尸體掛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過它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個沒被急流沖走的小鳥巢在龍角上搖搖欲墜。

    一只蒼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紅衣衣角垂下。

    第165章 一襲紅衣挑山岳

    綿延千里的群峰在浩瀚海波上, 如巨龍臥波。山門很低,惡浪濤濤, 從門樓下的臺階階面奔騰而過,翻起的浪頭沖刷龍首垂落的鬢須。宛如長大的銀龍,正把頭靠在滄瀾上,打一個短暫的小盹兒。

    她只是在漫長的等待里,睡一個懶覺。

    會醒來的。

    神君定定看著這顆美麗巨大的龍首,仿佛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記憶混亂模糊,猶如隔世。他不認得她了, 不記得當初的約定了。他的喜怒悲歡都遠去了。雨水從傘沿劃落,在重重雨幕中,披出一片半弧的水簾。

    蒼白的手指在雨幕里,無意識地顫抖。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

    仇薄燈回頭, 冷雨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他整個人慘白得仿佛只是一片宣紙剪出來的形影, 古艷的紅衣披在他身上,就像是不斷滲出新血。師巫洛把油紙傘放進他手里,指尖相碰時, 他的手和已經淪為惡鬼的天道一樣冷。

    仇薄燈抓著傘骨。

    紅衣濕漉漉貼著腕骨, 雨水順著傘骨流淌, 在指節處匯聚成涓流, 向下滴落在龍首的額心。

    許久,他半蹲下身, 雪白的長發順著肩膀披落, 垂進龍首淤積的污血里。油紙傘被他插在龍角的分叉, 穩穩地在暴風雨中遮住了那一個小小的鳥巢。鳥巢里還有一個不知道磕破沒有青白色的小鳥蛋。

    “……阿絨,你長大啦。”

    就算只有三只龍爪, 你也好好地長大了,長出了很多很多枝丫的角。有很多很多的鳥兒在你的角上飛起飛落,陪著你從清晨到暮晚,嘰嘰喳喳……

    再也沒有人嫌你愛說話。

    “別怕。”

    瘋了的神君俯身,擁抱那沾滿血肉的龍角。

    “一切都要結束了。”

    污血沾在神君的臉龐上,弄臟了他的白發。

    他摸了摸銀龍蒼蒼然的角。

    師巫洛拉起他。

    閃電劈開天地,太一劍劈開雨簾。悶雷的轟隆巨響中,御獸宗以玄武巖搭起的巍峨門樓轟然倒塌,銀龍龍首筆直地落在廢墟上,龍首頂端,被紅紙傘籠罩出的鳥巢安然無恙,巢中的青白卵殼出現一條小小裂縫。

    咔嚓,咔嚓。

    雨燕的雛鳥奮力啄殼。

    暴雨中傳來兩聲清脆的啼鳴,兩道筆直的黑影旋飛而來,沖破重重雨幕,落到它們失而復得的巢旁,一左一右,猛然揚起阻攔暴風雨的翅膀。

    仇薄燈與師巫洛,一人提劍一人握刀,在雨幕中沿著起伏過山脊的山門長階向前,恰應了當初神君在梅城說的那句話:他來親自走一遍,御獸宗的山門。兩人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但走過的地方,在雨幕中卻出現一道常人看不見的蜿蜒銀線。

    像山峰隨他們的腳步,裂開了一隙,露出了那最底下深埋的東西。

    整個西洲千山萬河,隱隱開始呼吸。

    冰雨流過他們的頭發,打濕他們的衣襟,誰也沒去擦。彼此的眉眼都在雨中變得模糊而蒼白,唯獨證明對方存在的呼吸如此清楚。曾經分別登過的九萬重天階,九萬里幽冥路,今日重疊在一起。

    誰也沒說讓對方留在原地的話。

    今天是結束一切的時候,而他們早就約好,要么一起墜落,要么一起死去,幽冥與不周獨走,一次就夠。

    龍骨群峰一千三百八十六。

    是非恩怨、有時休。

    …………………………………………

    鼓聲震得海面怒波浩蕩。

    御獸宗弟子不知道這鼓聲從何而來,只知道在鼓聲中,自己所馭妖獸忽然齊齊對天嘶吼,仿佛被鼓聲一起喚醒了嗜血的欲//望。隆隆巨鼓與山峰震動混雜在一起,在天地間匯聚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戰爭號角。

    百川南下,西洲海河水位上漲,八卦峰打開,千傾龍池積水傾瀉,萬載難逢的暴雨……這一切的一切,將御獸宗主宗所在的龍首千峰淹沒成一片新的汪洋。這原本是西海海妖進攻御獸宗最有力的倚仗。

    短暫形成的內海掩蓋了他們的行蹤,提供了最適合他們的戰場。

    如今,一切徹底顛倒了。

    龍首千峰合并形成的巨龍在層層收縮,向內如惡蟒捕獵,圈起的汪洋面積迅速縮小,并且隨著山石巨龍的移動出現一個恐怖的旋渦。原先串聯在山與山之間,峰與峰之間的鐵索,此刻已經變成了血腥屠殺的絞索。它們隨著山峰的旋轉,一起旋轉起來,在海面上空拉成一張封鎖網。

    ——最適宜海妖的戰場,轉瞬變成了一個困死它們的血肉絞盤!

    如果被困其中的,是一只仙門的修士軍隊,此刻已經被旋轉齒輪般的急速水流絞成肉醬了。但海妖馭水的天賦讓他們無懼群山帶起旋渦。他們被不斷逼近的山峰壓迫,步步后退,結成一個圓形的大陣。擁有厚甲重殼的海妖與體型龐大,皮肉堅硬的巨獸匯聚在外圍,形成第一重甲陣。以近戰為主的海妖居中,組成第二道防線。

    然而這并不是長久之計。

    等到水域面積被壓縮到一定程度,那些有若刀刃的山峰,就會立刻側轉,如倒立的龍鱗一樣。

    龜甲巨獸在怎么力大無匹,皮肉堅硬,也會在以峰為刃的絞殺下,被碾成血泥。

    女薎赤足立在魚息鼎上,神色變幻不定。

    面對御獸宗的殺陣,他們西海海妖不是沒有能與之對抗的后手。可他們必須忌憚一件事——那就是來自大荒的襲擊!他們絕不相信先前投入戰局的那些荒使邪魔,就是大荒的全部力量!

    曾經的白帝如今的荒君還未現身。

    十二年前墜荒的諸多天神也還未現身。

    ……

    御獸宗、妖族、大荒。

    孰為秋蟬?孰為螳螂?孰為黃雀?

    時局未分,一切還未定音,但誰要是第一個底牌盡現,誰就會第一個被這瞬息萬變的戰局吞噬殆盡。

    山峰逼近,旋渦已經染上紅邊。

    來不及撤退到軍陣中的那些靈智未開,只知廝殺的海妖已經被山石和鐵索絞殺。甚至一部分修為較低,沒能在劇變中站穩的御獸宗弟子,也在跌入水中后一并喪生。殺陣已啟,連長老也救不了他們。

    血肉骨渣隨旋渦飛濺,潑向四面山峰,仿佛有人以狼毫大筆飽蘸朱砂,在山石上狂亂走筆。

    字字淋漓。

    “女薎大人,”海妖阿河提著骨叉,俯身請命,“我帶隊去殺了背后家伙!!!”

    閃電照出女薎冰冷的臉。

    她知道阿河的意思,既然最重要的后手還不能暴露,那么就由他帶隊最精銳的寒荒大妖,直接殺到主掌陣法操控龍神內丹的人。盡管這個計劃簡單到幾乎不能夠稱為“計劃”的地步,但目前卻是唯一的辦法。

    女薎抬起頭。

    透過重重雨幕,漆黑的山群上暗光閃動。

    一頭頭四肢粗壯的地虎沉重地喘著粗氣,拉出一箱箱沉鐵,沉鐵砸在地面濺起泥槳。一架架巨大的機關//弩被迅速地組裝起來,不比寒荒一族的骨矛遜色多少的可怖鐵箭被架到了弩上,蓄勢待發。

    ——這本是在龍首千峰被喚醒之前,用來抵御西海海妖第一波攻擊的利器。

    只是因為西海海妖來得太過迅速,以至于御獸宗倉促之間,沒來得及起用他們。

    哪怕有鱉鰲之族為盾,寒荒一族想要沖破重圍,抵達陣法核心,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可以說,寒荒一脈,都要葬送在此!

    若寒荒一脈葬送,西海海妖同樣也將大受重創。

    “女薎大人。”

    阿河焦急地又喊了一聲。

    女薎一咬牙,正要做出決斷,一團火光,從八座卦山原先在的地方騰起。

    女薎猛然抬首。

    幾千里之外,牧狄同時抬首。

    這道氣息……

    龍神后裔?

    …………………………………………

    轟隆。

    巨石與紅影一起砸下,莊旋手掌龍丹,急速后退,不復先前掌控全局的氣定神閑,顯出幾分狼狽,一直退到險些撞上兌位的山峰才堪堪停住。養龍池里層層疊疊的蛟龍尸也被那轟然砸落的紅影震起,此時接二連三的落下。

    就像下了一場血腥的尸骨雨。

    反應不夠迅速的長老生生被落下的暗紅龍影壓成了肉泥……不是以熏藿等草藥催//情□□繁殖出來的蛟龍,是血脈純正的神龍。哪怕還未真正長成,也龐然可怖。

    暗紅的燭龍略微匍匐。

    火一樣的血液,從它身上翻卷見骨的傷口流出,落到地面。

    顧輕水死后寄魂返宗的一劍,泯滅了御獸宗的主峰,也恰好給莊九燭提供了一個藏身之地,沒有在山移峰轉的時候,直接被陣法碾碎。盡管如此,撞開第一座卦山,還是在它的身軀上留下了累累傷痕。

    它死死地盯著御獸宗掌門莊旋,赤金的眼睛里仿佛有怒火在熊熊燃燒。

    “是我小瞧顧輕水了,”莊旋盯著暗紅色的龍,語氣冷淡,“沒想到駑鈍一輩子的家伙,也有本事瞞過所有人,留下這么一張出其不意的底牌。真可惜,他醒悟得還是太慢了,若早點用出來,說不定還能掀一點波瀾。”

    太古時期,一些太過強大的妖在幼年時期很難掌控力量。

    它們的父母有時候會選擇封印它們血脈,讓它們以人相成長,直到體格能夠承載血脈傳承的神通。

    “少來惡心人。”

    曾清忍著筋脈斷裂,膝蓋破碎的疼痛,一躍而起,接住破空而來的劍,無淵劍。

    一手持無淵,一手抓住龍角。

    曾清在小師弟所化的赤龍上站直身。

    “只有像你這樣的家伙,才會將什么都抓在手里,抽空它們的力量。”曾清衣袖破碎鼓蕩,劍芒寒光閃爍,聲音森寒,“我師父從來都沒把小師弟當做什么底牌。”

    顧輕水一世古板老木,他唯獨在如何隱瞞小徒弟的秘密上,費盡心力:他將九燭托于已故的道侶莊氏無出嫡妹名下,于世人眼中,收其為徒,便是照拂了道侶一分薄面。同出一宗令莊旋從未疑心過莊九燭這個不遠不近的血親,是妖非人。

    就這樣,莊九燭在御獸宗,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健健康康,肆無忌憚地長大。

    師父師父。

    是師,也是父。

    顧輕水身為御獸宗第一劍圣,刻板嚴厲,唯獨對莊九燭這個小徒弟縱容得不像話,任由他花天酒地。為人師,總是希望學生學有所成,出人頭地,可為人父,卻更多地求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

    哪怕一事無成,也沒關系。

    “看來你們都就知道,他是妖,這個秘密。”莊旋了然,怪不得顧輕水其他兩個徒弟一發現無路可逃,立刻橫劍自刎。

    他們要保守這個秘密。

    這個一旦暴露,莊九燭馬上就會成為御獸宗全力搜捕目標的秘密。

    一邊龍神遺留的血脈,一邊仗著娘親遺留錢莊胡作非為的紈绔,哪個更安全,一目了然。

    “他是我們的小師弟。”

    曾清以一句話做出最后的回答。

    燭龍低吼,低首撞出。劍光一橫,無淵再次下斬。另外一邊,其余長老反應了過來,立刻出手,阻攔。他們出手時,一片清光升起,一直隱忍未動的常余峰峰主言長老終于出手。三十六枚銀鐲飛起,三十六相妖神出現在半空,將其他長老釋放出的妖獸盡數擋下。

    也是在言長老出手的瞬間,離他不遠處的兩位長老,幾乎是同一時刻向他出手。

    莊旋面色如常。

    既然早就知道常余峰親近妖族,非與一心,又怎么可能不做堤防?

    唯一的失誤,便是未曾料想,顧輕水竟然能將“徒弟是龍神族裔”這一驚天辛秘死死隱藏到現在。

    不過也好。

    若有一條血脈同源的燭龍為祭,御獸宗的龍首千峰將成為真真正正的群龍之首。

    青圭色的衣袖拂動,莊旋看著迎面而來的燭龍,目光冰冷……昔年巔峰時期的銀龍龍神,都要隕于西洲煙波中,你這種連成年都未的幼龍也想來翻浪花?

    眼見莊旋衣上銀光流動,言長老架住刀劍,猛然高聲厲喝:

    “常余峰弟子聽令——”

    “斬龍鎖!”

    他聲音如雷,滾滾傳開。

    一聲令下,在戰局中被有意無意逼到最危險前線的常余峰弟子立刻高高躍起,抽劍拔刀,召獸駕妖,朝旋轉絞殺的懸索沖去。不僅僅是常余峰弟子,言長老聲音落下后,立刻還有其他零零星星幾道長老的聲音在群山之間響起。

    “飛鶴峰弟子聽令——”

    “斬龍鎖!”

    “清寧山弟子聽令!斬龍鎖!”

    “云影峰聽令!”

    “聽令!”

    “……”

    一道道單薄的,聲嘶力竭的聲音在群山之間響起。

    聲音落下,一位位弟子躍然起身,應令而出的峰脈,多者上百人,少者三四人。不論是百人,還是三四人,在躍起的瞬間,就再沒有回頭,哪怕身后傳來巨弩激射時鐵弦冰冷的響聲。

    一蓬蓬血在空中炸開。

    如星星浮火。

    一支百十人的隊伍結陣如劍,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時候,斬斷了一根龍鎖。一支三四人的隊伍,在起身的瞬間,就被洶涌的旋渦吞沒。一支十幾人的隊伍,剛剛抵達天空就紛紛向下墜落。

    懦弱無用的停云峰弟子方英摟著朱鳥的脖子,在最后一瞬間,將自己的伙伴推出了羅網。

    他知道自己斬不了龍鎖。

    他很自私。

    他不像常余峰的弟子,他在停云峰聽到的,只是仙妖相殺,兩兩相爭的道理。他不懂什么仙妖相親的大義,不懂是什么無愧于心的對錯,他只是來放自己的朱鳥走的。

    “再見啦,”他墜向洶涌的血色旋渦,笑的時候臉頰浮起兩個酒窩,“去飛吧。”

    以后不能替你梳羽捉蟲了。

    你要好好的。

    燭龍砸進山峰,將山峰攔腰撞斷,滾落下的山石掩埋了它大半身體。莊旋回身,一掌自虛擊出,掌落赤鳥落。言長老與自己相伴多年的玄鳥一起撞進干枯的養龍池里,七竅流血。閃電照亮莊旋的臉。

    “你們這群蠢貨!”他聲冷如冰,“你們以為自己是在救誰?救妖?救西洲?還是救人間!蠢!蠢!蠢!蠢到令人發指!”他虛空一抓,扼住言長老的咽喉,“事到如今,你們救多少妖,就會害死多少同門!害死成百上千倍的凡人!你們以為自己秉持大義,實際比我這種卑鄙小人還可恥!”

    玄鳥嘶鳴,不顧傷勢,橫撞而來。

    莊旋向后飄退。

    “大義?”言長老慘笑,“我們哪里分得清對錯道義?不過是……”

    他猛然伸掌,將來救他的玄鳥推出,自己的衣袍鼓蕩。

    “良心難安而已!”

    刺眼金光炸開。滾滾氣浪炸開了從乾峰延伸出去兩條關鍵的斬龍鎖。

    御獸宗,力主仙妖相親,兩廂為鄰的常余峰峰主,殉道。

    莊旋揮開碎石,衣袖破爛,略顯狼狽地掠上高空。炸開的不僅是精密的斬龍鎖,更他源于旋龜的光甲也炸裂的些許。如果不是此刻,他已與龍首千峰連為一體,恐怕也要受不小的傷勢。

    僅僅一個言長老自爆,威力達不到這種地步,但在他衣衫鼓蕩的瞬間,被他推開的玄鳥飛了回去,選擇了和他一樣的結局。

    有言長老與玄鳥斷開關鍵的兩條斬龍鎖,于群峰間不斷躍然起身的人影進展瞬間加快。常余峰僅存的最后一位弟子,扎著馬尾辮的大師姐凌空高喊:“太古之時,人測堪輿以定址,妖負山石以筑城,相約為盟!由此才有了血契!大家——我們西洲的城,是人和妖一起建起來的啊!是我們先負妖,不是妖負我們啊!!”

    她幾乎哽咽。

    “是我們啊!”

    常余峰大師姐揮劍,撥開迎面而來的箭,劍與箭一起脫手飛出。她兩手空空,面前是師門,背后是妖族,兩廂戰火,接天也連地,熊熊不休。她喉嚨哽咽,再也說不出話,只能展開雙臂凌空跪下。

    “我們不能一錯再錯了啊!”

    暴雨,狂風,怒潮,群峰……一個人竭盡全力的嘶吼,在百萬血仇面前,百萬相殺面前,單薄得不過只是一道徒勞風聲。但風聲里,還是有一些,盡管只是不多的一些機關//弩發射的速度慢了下來。

    “夠了!”莊旋的身影浮現在高空中,手掌一翻,銀光交織,把封鎖旋渦上空的羅網給填補了上去,“天神不可信,地妖不可信,唯獨人力更天命!”

    他冷厲的聲音傳開,生生壓下山和海的震動。

    “妖獸食人,古來有之。血契保證不了所有妖獸與城池兩不相干,更保證不了你們親朋好友所在的城池不會因風更月替,而被獸潮踐踏成廢墟!恩怨對錯,多說無益!今日我御獸宗要的是終結這一切!”

    他猛然抬高聲音。

    “在我們腳下,就是天楔!就是西洲冬長歲寒的源頭!只要更改天楔,從今往后,西洲再也不需要從其他洲萬里運糧,萬千凡人,再也不需要在薄冰上膽顫謀生!現在,西洲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城皆祝,只待我們這一地血祭功成!”

    ……自龍首千峰東去千里萬里,面對洶涌而來的瘴霧,百萬逃難的流民,在御獸宗弟子的指引下,跪地祝告。大大小小的城池,城城祈禱。祝告聲,祭歌聲,匯聚在一起,無聲無息地點亮一枚枚城祝印。

    光流穿行地底,像大地伸展開的血管與經脈,也像一盤巨大無比的圍棋。

    城池為子,蒼生為局。

    “成,則千秋萬載,春季不瞬,敗則千城牽連,萬戶人亡!”

    “一時之罪與萬世之罪,孰輕孰重?”

    千山俱寂。

    旋渦中,群妖之間,女薎凝視那跪在半空被銀光貫穿胸膛的常余峰大師姐,腳下點著的魚息鼎鼎身諸多物紋開始放出光彩……更遠一些的地方,水波浮島間,牧狄同樣不知在想什么。

    黑瘴流轉間,龍首千峰外,懷寧君始終神色漠然。

    常余峰弟子杜鵑啼血般的悲哭,御獸宗掌門冷血殘酷的陳詞,在他耳中始終都一個樣。他停在離千峰不遠不近的地方……說他虛偽也罷,真情也好,他并不怎么想見到銀龍阿絨的龍首。

    比起沉默寡言的石夷,當年那條愛纏在神君腕上的三足小銀龍,對他來說,要更熟悉。

    “……紅刃已至此,豈可等妖憐!”

    “殺!”

    莊旋的喝令遠遠傳開,千峰驟轉成殺刃,魚息鼎同時長鳴四野。鼎啟峰轉的瞬間,懷寧君神色驟然一變,下一刻,身影直接跨越百里,出現在龍首千峰之上,一劍凌空揮出。刀劍相撞。

    金戈之聲響徹天地。

    女薎神情忽然空白了。

    她,阿河,西海很多很多的妖,在破浪穿山一路西進時,都想過,若神君來了,他們要如何面對,要如何言說……在他們背棄曾經的誓約一刻起,他們就像仙門背棄血契一樣,拋棄了曾經在篝火邊白衣淺笑的神君。

    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去面對如今一襲紅衣的神君。

    他們以為自己準備好了。

    “神君大人!”

    女薎意識不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沒有發現自己脫口喊出本該被埋葬的尊稱,她赤金色的瞳孔空茫地印出神君的身影。

    不是云中白衣雪的神君,不是紅衣入凡塵的神君,是……

    一身血污的神君。

    聽不見,也看不見。

    墜魔的天道振開緋刀,浮雕萬象的魚息鼎被他凌空攝取,鼎身萬象,鋪展天穹。紅衣的神君在半空旋身,雪白長發漫漫展開。

    我不見青山青,也不見千古相逢悲白首。

    我不見長風長,也不見萬載宏圖一旦休。

    太一挽出一輪月圓,一劍挑山岳。

    銀光破峰,直沖云天。

    第166章 一劍斷平生

    鐘聲、雨聲、雷聲、山崩海嘯聲。

    聲震天地。

    御獸宗弟子來不及逃離,來不及躲避, 甚至連意識到發生什么都來不及,就已經隨著炸裂崩飛的山體一起,被砸進海水與黑暗中。視野中最后的畫面,是大雨般的巨石間隙中一閃而過的銀光。

    龍首群峰一座接一座地裂成兩半。

    褐色的山石從蒼白的骨骼上,大塊大塊剝落,坐落在御獸宗群峰峰頂的山鐘鐘樓盡數倒塌,洪鐘大呂掛在龍骨脊柱的棘突上, 就像一個個青金色的鈴鐺。

    巨龍披一身山鐘,拖萬千沉重的鐵索,矯首向天。

    遙遠的梅城。

    天山噴出熊熊大火,火與雪一起揚向天空, 像一場漫長的梅花落……很久很久以前。三足的銀龍銜梅路過,她見天池如鏡, 見流民蜷曲,便松口讓梅花掉落。紛紛揚揚的梅花代代枝枝,撐起了一座城的十喜歌。

    一恭二喜, 彼之不去。小雪降兮, 扶掃庭兮。

    三恭四喜, 賜我冬兮。大雪碩兮, 紛紛蓋羽。

    ……

    萬千銀光如萬千銀羽,紛紛散落, 夜照四方。

    ……昔有神龍, 其長萬里, 其鱗輝輝,出沒云中, 光照通朧,所至無有不澈。

    驟然間,長夜如晝。

    白晝中,一襲血衣落向披一身銀光的巨龍。

    莊旋從短暫的驚愕中驚醒,毫不猶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沖天而起的龍影一張,一收。一根根以沉鐵鑄造的鐵索深深卡進脊骨的棘突,隨著它們的猛然收緊,銀龍龍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閃電劃過,照亮死去幾千年的龍。

    修長纖細的肋骨彎曲如籠,長長的脊柱如盤旋彎曲,以一種與龐大的形體不同的輕盈優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頭顱,就像一條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龍首所向之處,狂風中,神君的血衣翻涌,如佛禪里描述的,盛開在赤火地獄河岸的曼珠沙華。

    神君垂首。

    凝望當初纏繞手腕撒嬌的小銀龍。

    它已經變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飛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條雄峰巨嶺蜿蜒在云層。

    紅衣拂動。

    舉御獸一宗上下,無一人看清第二劍到底是怎么出的,就聽見錚錚之聲不絕于耳。

    “小心!!!”

    一名乘鶴的御獸宗長老厲聲大喊。

    山群龜裂時,反應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壓,死者過半。余下眾人,或乘飛鳥,或馭蛟龍之屬,堪堪飛起躲避。此時,一道道強勁的風聲比乘鶴長老的呼喊更快抵達——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時間被斬斷的鎖鏈!

    鏈重千鈞,以沉鐵鑄造。

    這是昔年御獸宗用來困龍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飛向御獸宗自己。一位位御獸宗弟子連哀嚎聲都來不及發出,就連皮帶骨,被斬斷崩回的鐵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霧在鐵索上炸開,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綻滿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雜,噼里啪啦落下。

    莊旋倒退一步,噴出一口血,緊扣銀龍內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強站定,入目是遍地瘡痍。

    雄奇的群山不見了,崩塌瓦解的山體鋪滿海面,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狹長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環的褐色傷疤。深色的血潑在上面,被暴雨沖洗,泥土的黃和血的紅混在一起,向兩側的水域彌開。

    比先前的連番血戰更可怕。

    反倒是從一開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御,勉強擋住了這驚天動地的變化。

    這是反擊的時機。

    困住它們的龍首群峰不見了,與它們廝殺的御獸宗蒙受重創,它們該借機沖出去,沖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御獸宗,該去把那些狼狽逃竄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們誰也沒動,全都站在驚濤駭浪的海水中。

    全都靜靜地仰望天空。

    ……妖的記憶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萬載過去,最初的記憶依舊清晰。

    人生下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知道,要耗費上許多許多的時間,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識與力量。嬰兒時期的牙牙學語,孩提時期的蹣跚學步,少年時期的學堂苦讀……生而知之者,其唯圣也。

    可對于大妖來說,“生而知之”并非圣賢才能具備的能力。

    妖與人不同。

    妖以血脈傳遞信息,以血脈傳遞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將自己的力量與知識,通過血脈傳承給后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窮極一生也無法達到的起點。

    血脈傳承,血脈傳承。

    身為父母,總是會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毫無保留地交給兒女。把強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識,美好的東西留給下一代。在父愛與母愛上,妖與人沒有什么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數石頭一般,把它們最心愛的東西傳遞給下一代。

    力量,知識,以及……

    記憶。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間,只有無來由的憤怒,只有發泄憤怒的自相殘殺。那是一段漫長渾噩的記憶,血色的光影交錯混雜,只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覺到撲面的尖銳戾氣。

    沒有溫情,沒有柔和。

    直到雪塵落進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燈,一手攏袖,低首垂眼。

    那時候的海還不像現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蟲,如蛇群,擠在陰冷的巢穴里,即畏懼,又驚愕,冰冷的豎瞳盯住來者。那時的神君還沒有想去建四極,只是偶然路過。

    強大,可怕。

    卻沒有敵意。

    偶然路過的神君沒有一絲殺氣,輕輕地,似乎微微有些驚訝地感嘆了一聲,便繼續向前。

    被壓得很低的鱗甲摩擦聲在黑暗中尾隨。

    西海海妖不遠不近,跟著他。

    ……那是什么?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搖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搶過來,又不敢動手。

    ……偶然路過的來者強大可怕,卻沒有敵意,它們就該老老實實躲到角落里去。

    一路尾隨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許,就是因為對方沒有敵意,沒有殺氣,以至于它們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沒見過的東西……

    是什么呢?

    除了廝殺,進食還是廝殺進食的妖第一次費力思考,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變得越來越焦躁。后方的血氣變得濃重起來,只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腳步,嘆了口氣,回身。

    受驚的海妖擁擠著向后退。

    這是燈籠。

    里面燒的是迷轂燭。

    神君舉了舉燈籠,輕柔溫和地解釋。見海族退縮在遠處,又忌憚又不愿意離去,想了想,他又揮袖,在污穢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將燈籠放了上去。

    迷轂是什么?燈是什么?

    神君離去后,混沌深海中,強大的妖們立刻撲向對方……那時候的妖,還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也還不知道什么是愛,只有最簡單的欲//望,那就是殺死其他的大妖,把發光的寶物據為己有。

    可它們一動手,燭火就被風和氣流帶得搖曳跳動。

    行將熄滅。

    動手的大妖被嚇到了,紛紛停在當場,全都不自覺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來,緊繃的肌肉才驟然松開。燭火一定,大妖又想撲向對方,然而一撲,燭火立刻又跳動了起來。

    反反復復,靈智未開的大妖們終于意識到:

    它們不能在燈籠邊打架。

    有史以來,深海大妖們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沒有因為沒來由的暴怒自相殘殺,第一次學會圍在一起,安安靜靜地盯著一縷相對它們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雙雙或赤紅,或冷金的眼睛里。

    迷轂為芯的燭火火焰潔白,跳動時如舞女的裙擺。

    ……好看。

    漂亮。

    它們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對“美”的直觀印象。

    最頂層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樣,沉迷廝殺……就像閘門初開,就像天光初濺。一縷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們聚集在火邊,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們忽然意識到自己長什么樣,對方長什么樣。

    何者為我?何者為他?

    它們發現了問題,卻找不到答案。

    日復一日的思考間,一個小小的燈花炸開。

    迷轂燃燒殆盡。

    黑暗重新降臨。

    一開始,海妖們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它們的視線中仿佛還遺留著火焰的影子,還在跳動,還在翩跌如舞。它們依舊圍在燈籠旁邊,等它重新亮起來,還伸出前爪,去碰那燈籠,它們簡單的思緒以為這樣就能讓燈籠重新燒起來,

    直到視線中殘留的火焰幻影也徹底消失了,燈籠被誰不小心“咔嚓”碰碎,

    龐然的石夷、身披惡甲的鱉龍、百里的惡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動起來。想做點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做,像一群急得團團轉,卻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輕輕分開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紛紛,如云如雪,如霓如霧。

    神君俯身,拾起竹燈籠。燈籠的提手和細竹薎被還沒有學會收斂力道的妖族弄斷了,潔白的紗棉不知道沾上誰鱗甲上的血污,變得臟兮兮的。海妖們發出低低的,長長的嗚咽,眼巴巴地看著他。

    “蠟燭燒光了。”

    神君在大妖圍成的圈中坐下,拆開壞掉的燈架,潔凈的細竹篾柔軟如絲綢,在他干凈修長的指間跳動,一點一點,重新編織起一個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發上蒙著淡淡的,白雪一樣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臉龐,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悶頭悶腦地蹲在神君旁邊,神君更替竹骨時,一節竹篾從他指間滑落。石夷伸手去撿,粗大的,沾滿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潔白的衣袖,頓時在上面留下一大塊臟兮兮的痕跡。周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妖族從出生以來,就在泥濘里掙扎廝殺。

    它們很少意識到自己是臟的。

    白衣如雪,污跡分外鮮明。

    石夷握著竹篾的手,張開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該遞出去,還是該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過竹篾,笑著道謝。

    石夷甕聲甕氣,不知道應了什么。但周圍漸漸變得熱鬧了起來,海妖們不再像先前那樣安靜,你擠我,我擠你,時不時嗚嗚咽咽兩聲,占不到位置的妖大著膽子,爬上了像石夷這樣的大妖肩頭。

    一頭搶不到位置的夔龍,把自己猙獰巨大的腦袋探過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潔白的袍袖壓住一角。

    ……喜歡。

    它們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燈籠,漂亮。

    喜歡。

    白衣,篝火,撥動琴弦的手指,側首時的微笑……是從這一盞燈火照亮晦暗起,西海海妖才開始擁有自我,開始學會什么是同族之愛,開始懂得在黑暗的寂寞中擁抱與廝殺更暖和。這西海海妖見過的最漂亮也最美好的東西。

    它們小心翼翼地把所有這些記憶全收藏了起來,刻進血脈。

    它們想得很簡單……

    那束光真漂亮啊。

    它們也想讓自己的孩子看一看。

    穿山越嶺,屠戮三十六城的某些時候,西海海妖忍不住會想……要是當初的大妖沒有將那些記憶傳承下來就好了。

    要是妖也能像人一樣善忘就好了。

    可是,那是昏暗的西北角,冰冷的深海底,你所曾見過的第一縷落下的陽光,你又怎么舍得將它忘記?……那些畫面太過美好,太過清晰,以至于哪怕已經站到與神君對立的戰場,已經背叛了與神君的約定,西海海妖們也始終下意識地覺得、覺得神君始終該是那個樣子。

    該明媚如光,皎潔如雪。

    嘀嗒。

    太一低垂,劍尖滴血。

    神君立于銀龍龍首上,閃電照亮了他。

    他已經和明媚,和皎潔,沒有一絲關系了。

    深紅的衣袖垂落,衣擺浸沒在污水里。雪白的長發被冷雨打濕,貼著他毫無血色的面頰。

    ……這、這是神君?

    殘存的御獸宗長老馭獸懸浮半空,看清了站在龍首上的身影,一時間竟然沒人敢確認。他們不像妖族,沒見過神君白衣勝雪的樣子,但說書人筆下太乙小師祖模樣的神君,可謂是極盡風流。

    撥弦弄風,紅衣挑燈。

    是人間的第一絕色,第一風雅。

    ——哪里會是眼前這個單薄又血腥的身影?

    洪鐘轟鳴,重鼎轟鳴。

    懷寧君與師巫洛各自向后退出一段距離,袍袖被風鼓蕩不休。荒君與天道第一次全力以赴的交手結束。高空的雨幕生生被震開一片,整個龍首群峰的風雨短暫地中止。狂風暴雨被刀劍碰撞震開的氣浪攪碎,刀光和劍光甚至讓清穹出現一個巨大的破口,刻骨的寒氣和扭曲的熾火從破口中貫落。

    西海海妖和御獸宗眾人如夢初醒,下意識沖向對方,又猛然止步。

    ——銀龍龍骨橫亙于雙方之間。

    龍骨上,神君空洞漠然,俯瞰戰場。

    一時間,竟無人知道他的來意,他的立場。

    懷寧君身影飄搖,白衣彌漫淡淡的黑氣,背后黑云洶涌,群魔欲出。師巫洛落到仇薄燈身邊,與他遙遙對峙,緋刀低垂,魚息鼎懸浮。鼎口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打開了,一具具尸體從中走出,身上燃燒熊熊大火,立在他背后。

    一股股強大的氣息從它們身上傳來。

    ——是當初為劈四極死在瘴霧里的天神地妖,乃至人杰的尸體。

    這本是大荒跟西海海妖達成的交易之一,也是西海海妖在明知御獸宗想以它們為血祭,仍敢征伐龍首千峰的底氣。只是沒想到,身為天道的師巫洛墜魔后,竟然能將魚息鼎強行攝走。

    寒氣將炸開的雨幕凍成紛揚大雪。

    大雪和流火一起不斷落下。

    女薎與西海海妖立于波瀾上,仰望神君,不上前,也不退后。御獸宗的長老立于暴雪和流火中,低頭看面目全非的群峰……沒了,全沒了,山門,天階,群峰、弟子……所有熟悉的一切全沒有了。

    冰冷的,死寂的,無法退后的寂靜中,突然有人尖聲大笑,近乎發狂。

    “死了!都死了!!!死得好啊!死得干干凈凈!!”

    八座卦山的廢墟里,沖出位披頭散發,狀若瘋癲的青衫長老,正是先前失態過一次的白簡芝。她因過激襲殺掌門,被押到遠離銀龍內丹的地方,反而因此避開了言長老與玄鳥自爆的范圍。

    “莊旋!”白簡芝尖聲叫道,“你得意了沒!你的千古偉業害死了整個宗門!你得意了沒?!”她歇斯底里地大笑,張開雙臂,沖向莊旋,“你個罪人!你罪該萬死!”

    砰。

    一聲悶響。

    “掌門!”

    余下寥寥無幾的御獸宗長老心神具駭,透骨生寒,猛然發覺自己竟是一點也不認識不遠處立于雪火中的男人。

    白簡芝的身影定格在半空中,一只手貫穿了她的胸膛,攥住了她的心臟。

    莊旋面無表情地將手抽出。

    滾燙的鮮血潑到他冷硬的臉上,白簡芝青色的衣裙墜向滿是山石與尸體的海……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血腥的移山填海,也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易峰為原。神君兩次出劍,一劍動山岳,一劍斷山門。

    龍首千峰不復存在。

    御獸門人百不存一。

    “罪人?”

    莊旋手指一點點收緊,血淋淋的心臟被他捏碎,從指縫里滲出血肉碎來。

    他仿佛全然未覺自己此舉的可怖之處,只是忽然怪異地大笑起來。

    “罪人!”他一把高高舉起銀龍龍丹,龍丹上的血管竟然不知道何時被他與自身嫁接在一起,青紫色的血管從龍丹上爬出,密密麻麻,如植物的根系一般,扎進莊旋的體內,飛快地爬向他的臉頰,“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犯人,是卑鄙無恥的小人!”

    “但那又如何!!”

    “又如何!”

    話音落下,

    龍首千峰的廢墟忽然再次震動起來。

    渾濁不堪的水中一道道陣紋的光線交錯縱橫,如同一道道棋局的棋盤。崩塌的龍首群峰千里廢墟變成了一面圓形的巨鼓,巨鼓鼓面,山石跳動,海水震動,咚咚有聲。水色冷藍,直沖云天。

    神君、銀龍、妖族、御獸宗長老……

    所有人都身處光柱中間。

    處于三層群峰廢墟中間的西海海妖只覺一股極端可怕卻也極端不穩定的力量從腳下的海水中緩緩升起,寒荒大妖女薎神色驟變。

    “瘋子!”她脫口而出。

    天楔!

    莊旋啟動了天楔!他在血祭沒有完全完成的情況下,強行啟動了天楔!

    會死。

    除去神君、天道、懷寧君以及寥寥數員外,在場的全會死!甚至整個西洲北部的飛鳥走獸,城池眾生也都會死!

    為什么啟動天楔一定需要血祭?為什么啟動天楔需要的血跡恐怖到令人戰栗?

    因為混沌未分。

    因為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十二洲的天地牽一發而動全身。

    混沌未分,人間邊陲的地殼腐爛薄脆,承載不起天柱的重量,所以需要天楔協助承載。如果任何一枚天楔貿然起初貿然消失,倚仗它作為平衡的那一極天柱會立刻倒塌!人間的蒼穹也會立刻跟著崩塌,緊接著其他三方天柱,會被牽扯著傾斜。

    所謂的“血祭”,就是為了在更移天楔時,造出這么一枚臨時的天楔。

    相當于,用無數生靈的尸骨,來生生背負起天地震動時的可怖力量。用無數根新的脊梁,來代替舊的天楔,承載起十二洲的蒼穹旋轉,十二洲的厚土拉伸,牽一而發而動全身可怖的力量。

    血祭未成,便起出天楔,臨時用來替代的天楔的力量不足以承載人間。

    那將是一場傾覆,一場血難。

    ……還不明白么?

    懷寧君遙遙望著立于銀龍龍首上的白發神君。

    唯一的能夠結束一切的辦法,就是重更天楔。可漫長的仇恨,爭執,怨懟過后,人、妖與神,已經再也不可能相親相愛了,再也不可能無塵無埃了。血禍鑄成了仇恨,仇恨促生血禍,回不了頭,就只能向前走。

    只有一場廝殺,一場劫禍。

    用人與妖與神的血和骨,來重鑄這天地。

    衣袖飄搖,懷寧君神色平靜得近乎悲哀。

    ……就算你是神君,就算你可以像當初一樣碎骨載天,可以制止眼下這場仙妖相殺,蒼生禍劫的慘劇,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會讓人間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永遠無法終止,這是無法改變。

    這是破不了的局,解不開的題。

    人間早已浸透仇恨的血。

    惡念是一切的本真。

    “小人又如何?罪人又如何?弱肉強食!死生自取!”

    莊旋在笑,展臂仰面,放聲大笑。

    笑聲中,慘叫接二連三地響起。

    一位位御獸宗長老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被冷藍的陣光貫穿胸膛,慘死當場。

    御獸主宗就此覆滅。

    千萬人的祝告聲、祭歌聲匯聚在一起,從光陣中傳出,一枚枚西洲城祝印悄然浮現,光映陣紋……如果有人,有足夠的耐心,將十二洲洲城的城祝印印紋全部描繪下來,拼湊在一起,他就能夠得到一幅再完成不過的十二洲氣脈圖。

    城祝印,不僅僅是城祝與城神溝通的靈器,更是落于人間棋局的棋子。

    城池之氣,上升為星。

    天柱、天楔、空桑,是周髀定天模型的主干。城池是依托它們而生的筋脈,是圍繞日月而行從星辰。可某些時候,如果強行抓住交錯的點,未嘗不能反過來,牽引動整個模型中最關鍵的支柱。

    “我罪滔天,爾罪滔天,他罪滔天……孰能無罪,孰可稱悲?”

    莊旋臉龐已經被血管攀爬覆蓋,這個平生最痛恨妖族異獸的人,正在被龍丹吞噬,到頭來反成為了神龍復生的載體軀殼。神君能夠召起銀龍的龍軀,卻召不走銀龍的內丹,因為它早被莊旋與天楔大陣相融一體。

    海面震動,異浪叢生。

    西海海妖們聚集在一起,白森森的骨矛對準了神君……血祭未成,御獸宗已覆沒,還有誰能來做這最后欠缺的祭品?盡管骨矛還未離弦,但昔日的信任早已蕩然無存。

    萬載相逢,白首故人。

    舊友新仇。

    咚、咚、咚。

    血管,皮肉,像藤蔓一樣蔓延,將莊旋逐漸蠶食包裹。

    他卻依舊在笑。

    “我欲更天,君欲更天!”他張開雙臂,任由血管蔓延覆蓋。他要逼神君出手,殺人亦或者殺妖……不論是用哪一種方法,今天這場祭祀一定要有個結果,“來!來!”莊旋放聲狂笑,“請君更天!”

    光柱沖天而起。

    海上浮島。

    牧狄身形猛然一動,又猛然停住。

    光柱沖天的一瞬,師巫洛握刀向前。沒有人會懷疑,他會毫不猶豫地讓十二洲血流成河……他是早就墜魔了的天道,是早就憎恨蒼生的人間,殺人亦或者殺妖,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區別,沒有任何值得遲疑的。

    但他被攔下了。

    他的手被神君輕輕握住。

    冷雨沖刷神君的白發,發梢的污血被暈開,一滴一滴,落在肩膀上。

    神君低垂眼睫,提劍向前。

    血衣飄搖。

    第三劍,再次轟然落下。

    劍光淹沒大陣。

    人間十二洲,忽然同時驚雷炸響。

    無數座城池冥冥中的流火剎那泯滅,轉瞬間,百萬枯骨,百萬冤魂……十二洲大地上,所有銘刻神君往事的石碑雕刻剎那破碎,所有記載云中白衣的典籍史書化作煙灰。

    從前種種,恩情庇佑,萬載以來,苦苦支撐。

    煙消云散。

    一劍斷平生。

    第167章 龍起西洲

    天黑只在一瞬之間。

    十二洲如歸混沌,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聽得見, 頭頂昊宇悶雷滾動,轟震如山崩。詭異的現象頓時讓所有生靈陷入了恐慌——距離類似的情況出現,才剛剛過去十二年!

    所有活著的生靈,但凡稍有靈智,就會清晰地記得當時那種天地欲催,將被碾碎的可怖感覺。

    清洲,枎城。

    柳阿紉點起燈, 讓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顧勸阻,匆匆趕往城祝司。

    風聲很大,雷鳴不歇。

    神枎有幾枝側干, 上次歷劫后,還沒恢復過來, 全靠祝師們搭起的架子撐著。她擔心支架被刮倒,銀枎樹干失去支撐,就會折斷裂開。

    剛一出門, 柳阿紉就被風沙刮得目難視物。

    瘴霧自八方壓來, 城池里, 人們燃起的燈火在這種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 格外單薄微弱。柳阿紉以袖掩面,頂風向前, 時不時聽見市井街巷里, 哪戶人家的門扉荊窗被刮開, 撞在墻壁上,在巨大的“哐”一聲里, 一戶燈火隨之熄滅。

    小孩受驚的哭聲立刻響起。

    又尖又銳。

    還沒傳出多遠,就連同大人的勸哄,被風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紉心下焦急,步伐越發快了一些。不知怎的,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比十二年前來得更加強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發生……到底是怎么了?

    惶急間,籠罩枎城的蒼蒼木冠一起卷動起來。

    如雪如紗的廣冠海潮一樣翻涌,大團大團的銀光,連枝帶葉,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風雷之夜,迫切地喚所有人起來,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護什么。以往它總是如慈母般溫柔,此時此刻,卻焦急得仿佛一個全力嘶喊的啞巴……

    ……快一點。

    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來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從熟悉的方向傳來,淹沒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紉,淹沒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師祝女,甚至淹沒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棵樹,竟然會有這么強烈的不安和悲傷。

    燈籠被風吹滅了。

    柳阿紉顧不上重新點燃,直接丟掉風燈,朝銀枎催促的風向狂奔。

    隱約的,她覺得那個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蒼穹驚雷炸響,閃電劃過,短暫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紉脫口而出。

    一道銀光在曾經燃起過篝火,舉辦過盛宴的空地上炸開,一塊石碑,一塊新刻成沒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紉的視野中轟然炸開……歸丁年瘴,枎城大難,傀絲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游歷此方……祀以記恩……

    端正的篆書,字字破碎。

    狂風肆卷,一片煙灰。

    緊接著,一道虛幻縹緲的火,忽然從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經如流星一般,拖著長長的痕跡,消失在西邊的天際。流火消失得太快,人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會說話的銀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間,聲如狂潮。

    就像一個啞巴,在聲嘶力竭地嚎啕。

    人們只感覺到,在虛火升騰的瞬間,城池震動,城池周圍,黑瘴奔騰,分合奔騰,形如狂歡。

    ………………………………

    隨著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燒,一團團流火,從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間,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處,或是一野平川的闊原,或是江河交匯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無城郭,或有鄉野,或無鄉野。

    星星點點。

    俯瞰有若一場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煙火升起時,鶴城、梅城……一股股晦澀古奧的氣息幾乎是立刻就出現了動蕩,一道道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頭。

    祂們見過類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現在天階末端之前,天神們誰也想不到,神君真的會為人間獨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萬物眾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滿天,才有可能以氳氤周轉的氣機,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則是當時聯系天柱、天楔的樞紐之一。

    那時候,十二洲雛形方現,人間城池寥寥無幾,不足以載天地。

    ……若無不周,若無天神,人間斡維誰來維系?

    既然人間斡維由天神維系,那么人間氣運自然也該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該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換我來維系吧。

    九萬重白玉階的盡頭,神君聲音平靜,輕若嘆息。

    他向下墜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過萬載,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獨西洲西北隅,被從四面八方歸來的流火,照成絢爛無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時照亮很多張的臉。每一張臉龐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懷寧君的衣袍在風中鼓蕩,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經有一個人在神君身邊,形影不離。

    師巫洛銀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軌跡。

    ——它們重疊成記憶里的另一場火雨。

    “……我們建四極,放日月,不是為氣運,也不是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云階,太一劍低垂,劍尖拖出長長的血跡。

    “……你們忘了。

    你們忘了夸父死的時候,奮力擲出拐杖,只為最后再造一片桃林。你們忘了六魑死的時候,猶自懸車狂奔,只為最后再載一日光輝。你們忘了鴟龜死的時候,銜木曳石,東望不閉目……”

    “你們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沒忘。”沒忘記所有倒下時,放心地把尸體交付給他的同伴。大家都開玩笑著說,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兩番用途,這一遭,走得不虧啊……

    那些尸體,那些笑語,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頭。

    他可以隨波逐流,他可以云端俯瞰。

    可若連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鴟龜……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體,又要算什么呢?

    風過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飛舞,如云如霧,如霓如霞。

    萬眾沉默,神君以指撫劍,洗去劍身殘血。

    一劍斬不周。

    爾后,松手。

    他展開雙臂,把自己當做圓穹地維旋轉時系綴的那一點樞紐,在天與地之間,被十二洲絞成埃塵。他的骨和血肉,紛紛揚揚,灑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間,生機氳氤,就此承載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沒的地方,開出了繽紛的花朵……夢幻得就像一場鯨落。

    ……他睡著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著了,他就躺在我懷里。

    既然都說,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脈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進我的脊梁;他落進河流里,就是落進我的脈搏;他落進原野,就是落進我的血肉;如果有風吹動他,他在風中揚起,就是融進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與我一體。

    天道這么想,竟然也從苦恨與劇痛中,品嘗出一絲血腥的甜蜜和絕望的欣喜。

    盡管,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

    人間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種種前所未見的極端天氣,同時出現在西洲北地。御獸主宗往日氣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龍首千峰,已經在前后幾次動蕩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洶涌而過,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

    僅剩莊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強站立。

    師巫洛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朝海面遙遙一按。

    莊旋頓時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壓下的毀滅性的力量前,艱難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極,君立西極!人間……人間何罪與!”

    師巫洛不為所動。

    蒼白冰冷的手殘酷下壓。

    御獸宗最后一人連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體與重傷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霧。早就墜魔了的天道虛虛一握,絲絲縷縷的血氣陡然收束,聚攏,如長鯨吸川一樣,沒進銀龍內丹。

    咚、咚、咚!

    三聲心跳如鼓鳴。

    銀龍龍首黑洞洞的眼窩中陡然燃起兩團暗紅的火焰。

    龍鳴震天。

    “起。”

    師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龍駝載,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間,方圓千里之內,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開!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覺得耳邊一震,下一刻就同時噴出一口鮮血,被震千里。

    整個西海億萬兆的海水受到牽引,跟隨著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靈擊鼓。

    以海為杵,以地為鼓。

    一鼓砸落,海河縱橫,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陸,頓時開始龜裂,破碎。

    無數座雪山,轟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龍,怒吼著奔過大地,輕而易舉地將綴于狹窄河谷的鄉鎮吞沒。無數條雄奇的山脈,撞擊在一起。山與山之間,峰脈與峰脈之間,蜿蜒點綴的萬家燈火,瞬間消失不見。無數條巖漿從幾千萬丈深的地底,咆哮噴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間,數萬、數十萬、數百萬的生靈,被碾做齏粉,被填進裂縫深淵。

    師巫洛的衣衫,頓時跟仇薄燈一樣,變成了幾乎要滴出血的紅色。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仇薄燈伸出手。

    寬大的廣袖被吹到肘間,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膚被天火照上血色。飛揚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從四方而來的火點,被他引動,拖著長長的光尾,向下貫落,匯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與巖漿、白雪、血水混雜,流光散去絢爛的色澤,變成一捧捧塵土。

    ——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過的血,破碎的肉。

    是非功過,在漫長的時光中,早就成了一抔腐壤污泥。

    可是,過去萬載里,卻有一個終化形骸的天道,像個傻子一樣,獨自走遍千山萬壑,踏過黑水白河。去登千仞孤峰,采朝華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萬丈深潭,尋百般洗練過的寒玉……就這樣茝蘭薜荔,精金美玉,天道把自己的胸腹剖開,把心臟上凝結出的所有好的美的,匯聚在一起。

    然后用所有這些至珍至寶,小心翼翼,拼湊起一個新的他。

    ——哪怕代價是自己墜進地獄。

    最后一道流火落下,最后一抔碎骨堆成支柱。

    天楔徹底拔起。

    強勁的氣流吹得仇薄燈和師巫洛的衣袂翻飛。

    他們披著一樣的血衣,有著一樣的呼吸。他們一個曾埋骨天地,一個曾傾盡天地……他們早就是對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

    再無誰如他們這般,悲歡與共,死生相同。

    悶雷滾動,聚山崩之震。烏云奔騰,合疾馳之勢。西洲天楔徹底起出后,銀龍背載天楔,徹底顯出萬里長的龐然身軀,將整個西洲所有山脈河流之氣,負在身上——她將奮力伸展身軀,西洲褶皺的大地將隨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將被填滿,未明的天門將被點燃。

    巖漿橫流,雪浪迤邐。

    在這山河即將破碎,洲陸即將重鑄的浩大劇變中,巨大美麗的銀龍輕輕回首。

    “神君,阿絨長大啦!”銀龍聲音清脆,眼含淚水,“阿絨、阿絨來載您與十二洲啦!”

    第168章 日月同輝

    銀龍清越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 懷寧君低目垂眼。

    “好久不見。”

    白袍卷動。

    懷寧君的聲音被洶洶黑氣淹沒。

    粘稠厚重的黑氣從遙遠的古海涌出,大潮一般平推過蒼穹。天上地上, 立刻同時出現了兩片海。地海水色灌蕩,陰火湯湯。天海翳晦無光,重壓厚乾。剎時之間,天與地仿佛顛倒了過來。

    上下分界驟然模糊。

    所有蓄勢已久的荒使妖魔,在天楔徹底起初的同一時刻,駕瘴馭霧,呼嘯撲出。陰風飚涌, 厲寒冥默,無數骷髏死魂尖聲高嘯,如狂如喜,從空缺不足的西北海角, 生生擠進人間,數目之多, 不可以億萬計。

    一時之間,仿佛覆如蓋傘的天穹被撞開一扇門。原本只能徘徊在外,借風隨障而入的幽冥鬼怪, 肆無忌憚地穿過天門, 直返陽間。

    也確實是打開了一扇天門!

    若整個“周髀定天”能夠一絲不扣地執行, 那么“天楔——天柱——中鈞”三者構成的, 天穹本該完美地籠罩大地,不使其大荒來的黑瘴有余隙進入十二洲。然而, 如今的事實卻是, 十二洲洲嶼隅隈多有, 破碎曲折。原本該嚴絲合縫天與地,出現了讓瘴霧能夠通過的破碎空隙, 以至于十二洲“黑霧乘風,厚土瘴迷”。

    究其根源,當屬西洲。

    更準確地說,是西洲西北角的天楔。

    空桑百氏的歷師紀官在三千年前,就曾簡明扼要地指出“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陰也。”[1]作為太古之后,人間天文氣象、地理堪輿與物候歷術的中心,空桑紀官曾組織過一場興師動眾的立圭測影,揚帆測風的運動,名為“勘天”。

    不管“勘天”運動,其本意是否時當時勢如中天的百氏,為了達成“牧天下”的野心,所進行的一場謀劃深遠的十二洲軍事地理勘測行動。至少在那時,負責立圭測影,揚帆測風的歷師紀官們,耗時一百七十一年,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他們測出了天門

    “天門居西北,天楔起而天門現。”

    北葛子晉大踏步跨過灌滿鐵水銀漿的溝壑,潔白的袍袖在赤火中,被照得通紅。

    天池山的積雪已經徹底融化了。

    數以千計的白練飛瀑,砸進山腳八十一座高爐的水排。

    水排繞山而建,高達三十丈,堪稱古往今來獨一份。排前立木,豎置初月偃木,以秋千懸索。[2]水自上落,擊木排扇,以此鼓風。此刻,千百飛瀑同時落下,大大小小的立輪水排偃木牽引復回,幾無間隙,仿佛木與水聯合構成的琴鍵,翻飛不休。隆隆水聲與呼呼風聲是它演奏出的樂章。在狂吼咆哮的慷慨旋律中,赤色的火焰從半開的高爐爐口沖向天空。

    雪水融化形成的飛瀑,在完成擊排鼓風的使命后,流進天工府事先挖好的溝壑中,順山勢湍流,經過急速煉鑄的高爐周圍,保持整個萬人同鑄的大陣陰陽相協。使得揮汗如雨的天工們不至于在天火中化為焦炭。

    流轉一周,沸水匯聚自天池山腳的四處深潭。

    天工府專鍛武體的伙夫,赤膊束腰,站在深潭邊緣,發了聲吶喊,奮力搖動巨大的水車,將雪水抽向高空。水逆流向上,在酷寒的冷氣中迅速降溫,直到越過崖口,再次下將,再次成為鼓風的天地偉力。

    整個循環過程中,水系的運轉同時沖擊山體中的轉輪,帶動山頂神君原先居住過的閣樓緩緩轉動。

    神君所居之處,房屋堂頂呈半球狀,渾圓如蓋,拱梁鉚合之處,極盡精妙巧思。堂頂共分兩層,在上者,施用縹碧,在下者,施用赤金。赤金的一層,上面裝飾有璀璨明珠,縹碧的一層,則隱有弧線刻紋。整座建筑,共記九室十二堂,立柱造井,井藏齒輪。

    堂邊有臺,臺下有池。

    過去十二年里,神君行蹤飄忽不定,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一個月。直到今年秋后抵達梅城,似乎是喜愛天池山的景色,神君就此駐足,不再周游,并命山海閣為他尋找精巧工匠,修繕天池附近的房屋樓閣。

    神君的這些舉動,當時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就連提防戒備的御獸宗與大荒都不是很上心——畢竟神君在還是太乙小師祖的時候,就出了名的“好華服美屋,好奇具巧技”。他身份未現時,世人將之視為紈绔之舉,而等到晦明夜分,紅衣下云中后,他的這點小癖好,頓時搖身一變,成了人所共逐的“風雅”。

    御獸宗同大荒該后悔他們的疏忽。

    因為,整座明堂高閣,就是一件指星引象的天器:

    ——蓋天圖儀。

    堂頂瓦屋面分虛實兩層,縹碧色的一層為實,對應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青畫圖”,用色通透,固定不動,立柱修長,給人以高遠之感,是天穹的形象化。而赤金色的一層為虛,對應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黃畫圖”,上面的璀璨明珠對應的是日月星辰。一旦明堂外的綺井中的機括齒輪,被啟動,這一層堂頂就會開始緩緩轉動,“黃畫圖”與“青畫圖”重疊,日月星辰的周轉立刻盡覽無余。

    這是神君留給山海閣天工府,鑄造星表之錨的指引。

    精妙之至,超乎想象。

    也正如北葛子晉說的那般,這件蓋天圖儀,太過精妙,太過復雜。要想使用它,演示追蹤日月的運行,就必須要有對天象歷法,對日月之軌極其熟悉的人來操控。盡管神君考慮到這一點,提前留下了不少注疏索引,但對于此次隨同府主閣主前來西洲的天工府山海閣歷師而言,還是太過艱深了。

    一群鉆研典籍多年的老歷師在明堂中爭論許久,誰也難以服眾,直到老天工帶領一身病氣的白衣青年走進明堂。

    只一個簡短的介紹,就令圍繞中樞臺的一眾須發皆白的歷師們沉默地讓出了主導位。

    ——北葛氏,子晉。

    相比左月生,老天工,這些須發皆白的老歷師們更能明白這五個字的分量。如果說,百氏紀官是空桑壟斷歷法萬載后的天文權威,那么這一位出身北葛家族,名為“子晉”的年輕人,就是百氏紀官的權威之一。

    他師從古卓,而古卓,是百氏三大歷學家之一。

    古卓生前就曾說過:繼我衣缽者,其唯子晉。

    后又贊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有徒如此,不負此生也。

    盡管年歲尚輕的北葛子晉是否已經“勝于藍”,還多有爭議,但毋庸置疑,他在天文歷法的造詣上遠超天工府與山海閣的眾人。

    太虞氏代代相傳的那件測天至寶“太史法象盤”懸浮在半空,投射出人間的立體版圖,北葛子晉就在隆隆水聲中,參照法象盤,不斷調控靈臺中樞。

    “天門,又稱陰陽之門。”

    北葛子晉語速極快。

    “生屬陽,死屬陰,人間屬陽,大荒屬陰。天門開則陰陽通。天門一共會有兩扇,一扇為陽門,由人間開向幽冥,一扇為陰門,由幽冥開向人間。《七衡通錄》中認為,若有一日,混沌分,幽冥建,則陽門旦開,陰門夜開,使諸神鬼往來。”

    略一頓,他補充解釋:

    “這是神君當初與神、妖、人共同的看法。

    “他們認為,鬼由神、妖、人身死轉來,那么就不能否定它們本身也是鴻宇的一部分。由此廣推,混沌也為宇宙的一部分。因此,神君與眾友認為一旦周髀定天徹底成功,鴻宇之間,陰陽要相生平衡,就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天門。而這兩扇天門的主掌權,將與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大荒肆無忌憚地侵入人間,而是人間反過來主導天門的開合。大荒幽冥,將成為人間的一部分,恰若晝夜相生。

    “自此,生死循環,神有所歸,魄有所依。”

    北葛子晉握住對應星紀的臥軸,用力下壓。

    用來操控整座蓋天圖儀的中樞靈臺講求精準,以精金青銅鑄造,隨著超高頻率的運轉,齒輪與齒輪,轉軸與轉軸,火花迸濺,熱氣蒸騰。北葛子晉壓下臥軸,及星紀被他調到一百六十二分處,手掌與臥軸相接的地方,已經幾乎燙成一體。

    隨著他松手,去調控另一處機括,掌心登時就被撕扯下一大塊血淋淋的皮肉。

    一位天工府的老歷師面無表情上前,要將自己的靈氣傳給他。

    一開始,還能由北葛子晉下令,讓其他歷師一起操控中樞靈臺。但隨著天池山腳下的鑄造進程不斷推進,蓋天圖儀的運轉速度越來越快,齒輪轉動間,無數艱深的算術同時發生,除卻北葛子晉一人,再無人能夠完成這么龐大的計算。其余人只能退居二線,灌輸靈力,維持明堂的運轉。

    北葛子晉搖搖頭,簡略解釋:“筋脈盡廢,不必了。”

    他邊說邊繞中樞靈臺而行,繼續調控機輪,指揮天工府將熔金鐵水布到正確的位置。

    果決。精準。

    隱約可以窺見,當年空桑年少,白衣天驕的殘影。“既然這么說,那天門不該在‘周髀定天’徹底完成后才會出現嗎?”一位歷師沉聲問道。

    “周髀天成,陰陽均衡,二門誕生。這原本才是大道演化的天理。但是陰陽未能均衡”北葛子晉一咬牙,幾可見骨的右手猛一用力,咔嚓一聲,將對應滄洲的通絞輪推到神君指定的位置。

    提問的歷師猛然醒悟:“西北天不足。”

    北葛子晉踉蹌起身,甩掉手上的血,再次邁步,險些摔倒在地。

    老天工動作迅速,給他拍下半瓶丹藥。

    “太古末年立西北天楔時,位置太過向里,以至于原本該渾圓如蓋的天穹,在西北處出現了一塊空缺,《素問》有言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陰也’。西北方陰氣過重,而大荒又屬陰,以至于提前形成了一處閉而不開的天門。”

    ——西北有天門,天楔起而天門現。

    這是北葛子晉的老師,當年參加“勘天”運動后,做出的判斷。

    “神君有所預見,于是在北上不周之前,留下了璇璣玉衡。”

    “璇璣玉衡?”老天工皺了皺眉,覺得這個名詞有些熟悉,略一沉吟,猛然記起,

    “月母手中的那柄銀杖?”

    ——在燭南浩劫的時候,月母手中持著的,就是璇璣玉衡!

    “其實它真正的用途,是正天之器。”北葛子晉說,“西方天門,屬陰。為了與之相平衡,神君便另外造了一座與它相對應的天門——東方天門。月母鎮兇犁土丘,鎮的就是一扇天門。日月之所以會在東北相匯,是因為那里就是天門之地鵷鳥以止日月,璇璣玉衡以正天穹。事實上,《七衡通錄》如果能夠實現,那么十日與十二月,最后是要歸為一體的!”

    “什么?”

    其余歷師失聲。

    十日與十二月周而旋轉的歷史,已經太久了。

    久到大家都習慣了,甚至都忘了,原本十日與十二月,也只是天神、地妖與人杰們,一手錘造出來的。

    “不論是金烏載日,還是玄兔抱月,原本就只是暫行之策,就像空桑的牧天索。在周髀定天完成后,都是要被廢除的。”北葛子晉聲音仿佛穿過太古,“日出東方,日落西方。月出東方,月落西方。東方天門,為日月所出之門,西方天門,為日月所落之門。”

    只有同為歷官,同習天文,才能感受到神君到底都為人間做了什么。

    神君真正留給十二洲的,不是他的過往如何強大,他的劍術如何高超,而是他縱橫天地的布局走筆。

    甚至,連自己的死,也在成就這盤棋局。

    如果

    如果空桑百氏沒有成為天外天的走狗,始終維持日軌月轍不相錯亂,使得□□有序,萬物將在有序中蓬勃生長;如果三十六島沒有被逼離開十二洲,仙門與妖族聯手庇護蒼生,那人間將會有萬千洲城。

    萬千洲城之精氣,上升于天,成萬千繁星。

    等到繁星多得數不清的那一天,日與月就不再需要分而周巡,就不再需要天索牽引,人間就能夠以人間星辰引動天上日月,使十日合一,十二月合一,就能夠重定天楔,打開天門,使得日月穿越大荒。

    從此,瘴去風來。

    四野天清。

    神君沒有輸給才智,也沒有輸給實力。

    他輸給了野心。

    三十六島與十二洲斷絕往來,空桑百氏野心勃勃放牧四方,巫族被困南疆,太乙護棺走東洲一切正如那八百二十六萬字的《七衡通錄》,戛然而止了。

    今天,他們要做的,就是重啟。

    重啟這一盤局。

    要讓天楔歸位,要讓日月歸一,要讓大荒人間,陰陽相化,生死循環

    “可最美好的時代,都無法完成的事情,又怎么能指望在一切支離破碎的時代里成功?”懷寧君的聲音平靜而譏諷,“善如積砂,惡如刻崖。自相殘殺,爭斗不休就算四極建成,這些也不會消失。”

    萬萬千千死魂野鬼,呼嘯著從被撞開的天門涌入人間。

    血祭確實完成了。

    神君死去的形骸,替代舊的天楔,成為了臨時的支柱。

    但大荒真正的目標也達到了。

    ——它們撞開了西北天門。

    在過去,西北天門之所以閉而不開,是因為人間城池蕓蕓,生機勃發,加上神君神隕,鯨落大地,遂與天門之外的死氣構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而西洲之所以能夠這么迅速恢復元氣,是因為御獸宗背棄盟約,推行血契,以此開道,復興洲城。

    然而,恰恰正是因為如此,仙門與妖族的矛盾,愈演愈烈。

    最后演變成,仙妖決裂,相殺相伐。

    戰爭席卷大地,神君收回舊骸。

    是以,大荒能抓住神君起初天楔的間隙,撞開了由幽冥向人間的天門。

    其實,神君不收回舊骸,天門照樣能夠被打開不論御獸宗做過多少惡事,身為修身者的他們,秉承的生氣,確實是西洲最重要的一環。他們的覆滅,讓西洲的生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缺。

    爾后,起天楔的動蕩,吞噬的生靈,仙妖廝殺覆滅的州城,就已經將西洲與天門的平衡給打碎了。

    “這樣的泥沼里還待得不夠嗎?”

    懷寧君聲音很輕,話語卻清清楚楚地傳遍天地。

    這位在太古末年離開天外天,失蹤不見許多年的昔年白帝,終于流露出一絲他心底真正的情緒他對人間沒有多大的恨意,對大荒也沒有多少喜愛,有的只是一種極深極深的厭倦。

    他在失蹤的歲月里,當了那么多年旁觀者。

    冷眼看仙門與妖族互相提防戒備,冷眼看天外天與空桑野心勃勃

    建立四極有什么用?

    日月歸一又有什么用?

    四極立,八方辟,世上便不會再有紛爭了么?仙和妖就可以永世相好了么?日月歸一,蕓蕓眾生,便可以永享安寧了么?若真是如此,何來刀與劍,弓與矛?天神與人間的恩怨剛剛成為過往,地妖與仙門的廝殺就已經揭開帷幕。

    那更遠之后,凡人與修士的戰場,號角也終將吹響。

    善惡紛爭永不休。

    比起日后千萬年,繼續在這樣的苦難中糾纏不休,他寧愿從一開始,就終止這一切——既然惡不可止,既然罪不可恕,那就一起墜進黑暗吧。回歸到那最初的,永恒的混沌如果一切從未誕生,也就無可紛爭。

    神君一言不發,落到銀龍龍首。

    懷寧君輕輕嘆了口氣,一揮袍袖,從天門涌入的萬千死魂野鬼如得命令,發出刺耳尖銳的嘯聲,如群鳥撲出,刮過洶涌的海面。海面驟然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

    ——先前天楔起時,被震開的西海海妖,被生生犁開了一條血路。

    鱗甲散落,肌骨破碎。

    “大荒”女薎催動冰夷鈴,抵御鳩然血至的群鬼,在短暫的驚愕之后,隱約明白了什么,“他掌控了大荒!”

    黑云之中,懷寧君依舊是白衣若雪,面容也一如太古,清俊尊貴。但從他周身席卷而出的氣息,分明已經晦澀陰翳至極。

    在女薎略微失態的驚異聲中,他垂眼看著在銀龍龍首上俯身的神君。

    “是啊,我現在是大荒了,”略微一頓,懷寧君的視線掠過師巫洛,又落回到神君身上,“又或者說”

    “幽冥。”

    大荒深處,一張金色的面具潰散成無數光點。

    十二洲大地上流轉的瘴霧,同時高舉,狀如潮漲。霧中,無數死魂野鬼同時伸出青灰色的雙臂。

    也就是在十二洲瘴霧高涌,千萬魂越天門的瞬間,師巫洛猛然將魚息鼎朝高空拋起。

    下一刻,師巫洛展開雙臂,狂風吹動他的衣衫,暗紅的血氣,深黑的魔氣,彌漫,翻涌,轉瞬間鋪展過另外半邊天空。

    他如駕血云,如馭黑天,山川河流的縮影在衣上折轉蜿蜒。

    衣袍鼓振,滿袖銀光。

    聲勢之可怖,比之吞噬幽冥,主掌大荒的懷寧君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怖的聲勢里,卻是孤寒的語言在蒼穹之上響起。

    如太古以來的風,匯聚在一起,同時掠過大地。風中藏著千年萬年來的竊竊私語,藏著每一片雪落的聲音,藏著每一次巖漿穿行地底的聲音,四字一句,兩字一節,晦澀高遠。血云黑霧,腥風戾雨中,比太古更遙遠的祝歌在天地之間回蕩。

    人以巫祝通神,神以巫祝通天。

    天以巫祝通什么?

    ——天以巫祝通萬物!

    銀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終清晰地印出一道身影,不論那道身影,是白衣還是紅衣,是黑發還是白發。一如太古高原的冰湖,始終印出飄旋的冬雪,不論那片雪是起還是落。

    永不改變。

    曾經在鱬城發生過的奇跡,再次上演。

    萬丈高空中,暗云急速奔流,遮蔽一切的黑霧被風卷散,扯碎。空桑,所有天索盡數崩斷。

    十日與十二月同時升起。

    日月同輝!

    白發紅衣的神君在古老的祝歌聲中,俯身,手掌按在銀龍龍首上,輕輕說:“阿絨”

    “走!”

    走這一場萬載荒唐,不死不休。

    走這一場千秋大夢,不夢不歸。

    萬山震動,千河倒懸。

    龍起西洲。

    第169章 太乙鎮八方

    十二洲大地,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恐怖異象。

    蒼穹之中, 十日與十二月同時高懸。城池之外,黑瘴勢如涌潮。上與下之間,狂風怒號。烈火與暴雪同時席卷……所有的常識,所有的經驗,全都成了笑談,飛禽與走獸,人與草木, 在這一刻,竟然毫無差別,都在這錯亂的鴻宇之間,渺小如塵埃。

    異象的集中點在西洲。

    以“十峰九河”出名的西洲大地, 正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褶皺的山脈被一點點拉平, 嶙峋高山崩塌,深溝巨壑被填滿。仿佛一條巨龍,正在伸展它的身體。短短數息之間, 海陸變化就已經勝過以往千年萬年。

    震雷不休, 銀電林密。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 城池外周的天空, 被黑瘴侵占滿,無數死魂厲鬼怨毒的笑聲直貫大腦……

    “上天啊……”

    勉強逃進城墻后的走荒人與城民擠在一起, 呆若木雞。

    幾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處人間, 還是身處地獄。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有仙門修士在, 瘴霧與死魂就會被隔絕在城墻之外。但是,很快地,這一絲虛無縹緲的慰藉,也碎了個干干凈凈——所踩著的大地正在劇烈起伏,立于大地上的人們,只覺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頭,高高拋起。

    在不知道是誰凄厲的悲鳴里,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沒了。

    而在別的地方,平原曠野上的城池,人們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就看見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區,連屋帶人,一直墜進黑漆漆的裂縫里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塊,仿佛成為了一張紙,一張薄脆的,正在開裂的紙。巨大的裂縫起于西洲北角,卻一直延伸到清洲東南角。裂谷深不知幾千幾萬丈,巖漿從地底涌出,灌滿裂縫。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間發了一場暗紅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網肆意縱橫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斗折蛇行,如同亮紅的閃電,轉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巖漿抵達城墻墻根的時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動的城區中大踏步行走,兩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滿是鮮血。暴//動已經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給強行鎮//壓了下來——所有試圖煽動難民和城民混戰的御獸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擊殺了。

    陌刀揮刀最后,如魚鱗排雪。

    收刀之際,刀身的金漆已經被粘稠的血跡給壓過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鎮金樓白玉船前,來找他喝酒,喝著喝著,忽然就沉默了。

    燭火下,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和尚,罕見地露出了點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說:胖子,從今以后,我們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煉獄掙扎,煎熬。

    當時左月生抄了根雞腿骨,砸過去說:去你的,少跟本閣主來這套。想推銷你們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婦推銷去。老子才不吃你這套。

    雞骨頭正中不渡和尚腦門,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卻不笑也不鬧,只是低聲說: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佛陀難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轉,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動中倒塌的墻壁被刀氣掃開。左月生從墻下撈出被嚇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兩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奶奶!奶奶!”。她抓著左月生的衣服,哭著說“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沒有停步,沒有回頭。

    掃開墻壁的時候,他就已經看清楚了,粥鋪的老嫗年歲太大,已然在墻倒柱塌的瞬間,受驚嚇死了。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間間或繁華,或簡樸的鋪子,柱倒墻塌,那些被細心掃起洗凈裝滿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里紅,金錢綠萼、跳雪垂枝……林林總總,紅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氣流吹起,洋洋灑灑地飛向天空。

    像血,也像紙錢。

    人間過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毀了。小門小戶,粥茶自足的安寧,就是這么易碎的東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陸凈……所有人都要擔這一份因果。他們同樣是粉碎這份安寧的推手。

    也許,他們可以對自己說:

    這不是我的錯,人心不足蛇吞象由來已久,代代積累到現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須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犧牲,在所難免,我無法對所有死者負責。我是在救人間,我是為了人間的長遠發展。

    的確,這么說的確沒有問題。

    可這些哭聲,這些血跡,難道就是假的嗎?

    ……如果,為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就能毫不猶豫地去犧牲許多人,并且不覺得自己為此負罪的人,是可怕的。因為,他們不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會為此折磨,性命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寶貴的東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會死更多人,卻因為畏懼背負良心的譴責,而不愿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為他們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們以仁善為名義,任由幾千萬人碾碎在埃塵里,這樣的人,也不配稱諸道義。他們只是自私而已。

    前者是屠夫,后者是懦夫。

    而他們呢?

    ……他們是罪徒。

    一張寫滿字的紙被揚到左月生腳下,是不知哪個書莊哪個文人,在這些日子,引經據典,痛心難民之死的言語。

    左月生看也沒看,直接從紙上踩了過去。

    風勢漸大,卷著黑煙,層層而上。

    城池外,巖漿橫掃瘴霧,將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飛,撞在了金樓白玉船釋放出的結界上。剎時,聲如江沸,火星四起。與此同時,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爐,同時轟鳴。

    左月生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天池山。

    ……………………………………………

    天池山頂,明堂之中。

    又一個至關重要的上滑軸被推到正確的位置,明堂中橫梁立柱不斷變化,開錯鉚合,赤金色虛頂的“黃畫圖”旋轉,與縹碧色實頂的“青畫圖”重疊出日月星辰的軌跡。九室十二堂的穹頂上,大半星辰已經運轉到預定的位置,環繞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晉要校準下一洲星辰的時候,懸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盤”忽然劇烈地震動了起來。

    盤中象征日月的金銀圓珠跳動不休,緊接著,崩飛向四周。

    “怎么了?!”老天工大驚,急聲問道。

    “法象錯亂,日月失控……”

    其他歷師臉色陡變。

    他們雖然不太熟悉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歷器,但對天象對應征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這種門外漢高得多。

    話音剛落,原本水平懸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盤無規則地旋轉晃動了起來。

    盤中飛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圖瞬間變得一團混亂。盤中部,發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聲。

    “中鈞……”北葛子晉失聲,“中鈞不定!”

    太史法象盤,是一件冥冥之中,與人間相對應的歷器。一如鬼谷代代相傳的“推星盤”一樣,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盤能夠反映,并推算預測十二洲的天文地理變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來于此。

    如今,太史法象盤的變化,說明它失去了懸浮時保持穩定不動的重心。

    相對應的,就是人間十二洲的中鈞,出現了動蕩!

    人間十二洲的中鈞在哪?

    ——空桑。

    在整個人間版圖上,空桑居于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實的“中鈞”之地。

    但現在,這個至關重要的中鈞之地,出現了異變。

    北葛子晉的臉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顆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創,好似成了個死人。

    ……他們,他們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說,他們低估了過往萬年,人間自己造下來的苦果。

    萬年間百氏一點一點私更天軌,仙門或為大局,或為小利,不加問責的惡果,在今天徹底呈現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為中鈞之地的空桑,能夠在龍首動,群山遷的天地劇變下,保持穩定。

    中鈞定,四方定。

    可是,過去萬載,空桑百氏卻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兩次的天軌,表面上的影響,不過是一城一池的興亡盛衰。可實際上,日月移動,天軌錯亂,四/方之風跟著錯亂,帶起的是整個十二洲的地形在萬年間潛移默化地更改!洲嶼邊緣受異變的海潮影響,不斷破碎,洲嶼內部,高川成低谷,溝壑成內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這么被更改了。

    更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為利農耕,曾經大舉以神力進行過數次的“平荒”運動。

    所謂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萬頃,耕耘墾殖,其農收天成,為十二洲之最。在這基礎上,逐漸演變成了天下的文化與經濟中心,與其在地理的“中鈞”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對比一下太古的地圖和今天的地圖,就會發現,人們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時期的“空桑”,面積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區,是一片平原,其余諸地,多窮山高原。之所以會演化成如今的局勢,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狹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計劃:

    將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溝填溝。

    這么一翻大刀闊斧的動作下來,空桑平原向湯谷以南和以西,擴張了不止兩倍。

    中洲天府誕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會是平原,是因為承載扶桑與日月之重,深處的土層堅硬無比。后來,百氏新辟的這些“沃野”,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擔當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鈞不定,”北葛子晉甚至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只覺得天旋地轉,“中鈞不定,何以更天?”

    他殘喘于世,為的不過是……不過是想著,神君更天,四極立八方定,他能在這其中盡一份力,以此來挽回一點空桑百氏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卻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記悶棍。

    做錯的,就是做錯的。

    挽回不了,彌補不了。

    北葛子晉一口血噴灑在地,整個人頓時萬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無生意。

    “還沒死呢,嚎什么喪?!”

    有人揪起他的衣領,一耳光狠狠將他抽醒。

    “繼續。”

    “沒辦法繼續!”北葛子晉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沒看見嗎!中鈞不定!中鈞不定,大地就會因為西洲的拉伸變化,旋轉崩裂!……就算我們把星表核對完畢,就算我們定下了準確的星錨也沒有用!”

    他說話間,血從口鼻間不斷涌出,卻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

    西洲要毀滅,人間要墜荒……

    所有人都要死。

    渾渾噩噩間,將他拽起來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將他抽得臉頰側轉。

    “那是你們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頓,眼中幾乎要噴火。如果不是顧忌這明堂星圖,只有這病得快斷了氣的北葛廢人會用,他早一斧頭把這小子的腦袋剁下來了,“別忘了,現在是誰在空桑!”

    ……現在是誰在空桑?

    北葛子晉如夢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龜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帶動整個十二洲開始旋轉,而天旋地轉的可怖壓力,被匯聚到中鈞之地。以往流速緩慢的湯水,此時濤浪不歇,寬闊如湖的江面泛起一個個漩渦。龍卷風刮過一望無際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溝。

    好似大地的傷疤。

    風大得將百斤重的石頭,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這么大的狂風里,環繞空桑,列成大陣筆直站立。從長老,到弟子,個個手握刀劍,無一退后。

    太乙掌門裴棠錄一件青衫,沿著石階拾級而上,視線掃過每個弟子的臉龐。作為一位老被抱怨摳摳索索的掌門,門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雖然他不認識所有的確,但他記得每個峰脈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筆一筆,在他心底,記得清清楚楚。

    都有數。

    今天,匯聚到十二洲中鈞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長老,下至弟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大陣按輩分站立,長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內,除了大陣陣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邊。

    新入宗門沒多久的弟子站在最里邊,臉上難免帶了幾分緊張的神色。站在他們面前的師姐師兄回頭,笑吟吟地對他們說:“小不點們,怕不怕呀?”

    師弟師妹們鼓著臉,老大不高興。

    他們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師兄師姐怎么能還是這逗小孩的語氣。

    想是這么想,握刀劍的手個個緊張得關節泛白。

    “哎哎哎,別包子臉嘛!”師兄師姐們趁大陣還沒正式啟動,飛快地伸手,在他們頭上用力揉了一下,“師姐師兄罩你們啊!別怕哈!”

    師弟師妹們用力打掉他們作亂的手:“我們才不怕!”

    裴棠錄手捧鎮山劍,穿過大陣,抵達陣眼。

    他最后一次環視整個大陣,掃過大陣里邊那些或緊張或飛揚的弟子……他們都還很年輕,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視線掃過大陣外圍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長老……他們已經不再年輕,已經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這些臉龐,加起來,成為天地的脊梁。

    ——若人間無中鈞,則太乙為中鈞!

    颶風咆哮,沃野龜裂,山冢崒崩,滾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毀滅,正在新生,正在涅槃。十二洲旋轉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壓來,天與地,萬物與眾生的重量,匯聚在這千里之地。要將一切碾做塵埃,碾做齏粉。面對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動。

    裴棠錄臉龐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驕傲。

    仙門太乙,無叛徒!無棄徒!無懦夫!

    雖過萬載,此心不改。

    “起陣!”

    他大喝一聲,雙手持劍,劍尖向下,貫穿石層。

    劍名——

    定風波!

    第170章 日月歸一

    天作碾滾, 地作石盤,風作推柱, 絞殺萬物。

    空桑外,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如爆竹般,接二連三地炸開。不是地龍翻身時的那種倒塌,而是另一種更為可怖的毀滅——山峰從中間開裂,山頂與山腳同時向兩個方向轉動,互相碾磨, 爆炸成滾滾煙塵。

    山石的洪流被颶風攜裹,形成千百條灰黑色巨龍,由地升空,由四方旋聚向空桑, 所過之處,沃野被犁開一道道深溝巨壑。

    這一幕, 就仿佛是鴻宇對太乙的嘲笑:

    群山尚如此,爾等又如何?

    數以千計的颶風高達萬丈,從四面八方壓近太乙, 世界頓時只剩下他們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間。在這天與地的咆哮聲里, 太乙大陣中, 百人大吼, 千人大吼,萬人大吼, 百萬人吼聲匯聚在一起, 百萬人的刀劍同時高舉。

    “乾!”

    百萬柄刀劍同時齊貫入地。

    裴棠錄雙手握劍, 拔起,踏步:“兌!”

    太乙上下, 百八十萬,隨他一起,起劍,踏先天八卦罡步。一步出,看不見的狂暴力量從舉宗大陣沖出,霸道無比地掃過。山石形成的龍卷頓時破碎。紛紛揚揚,舉世泥沙,上下晦暗,東西不分。

    “離!”

    二步出。

    簌簌砂石驟然下落,填溝平壑。

    “震!”

    三步出,風鼓雷動,川更為澤。

    ……古之不周,上授大道,中有罡步。曰:藏形隱跡,步我罡魁,我見其人,人無我知,動則如意,叱聲鬼隨,急如水火,鼓舞風雷,變澤成山,翻地覆天,我身堅固,安然默然,萬載長生,與道合仙。[1]

    此后萬載,罡步便為仙門求道陰陽的基礎步法之一。

    然而,除去感悟陰陽,接引五行之外,卻很少有人能夠達到鼓風引雷,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

    后人便多將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語,視為夸飾。

    殊不知,此非妄言。

    只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說的,乃是舍生取義的大道……欲更天地者,必先舍棄自己的一身血肉為天地。欲更五行者,必先有膽魄以自己的五臟六腑為五行。而古往今來,世人多汲汲營營,渾渾噩噩,隨天而轉,隨地而行。身不堅,心不固,在天地翻覆的劇變面前,先就要被嚇得魂散魂飛,又憑何驅動五行?

    唯獨今日,十二洲傾覆,仙門太乙,敢為人間定中鈞。

    一番意氣發殺機。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2]

    “艮!”

    七步出,翻地之氣爆發,下撐中洲。

    “坤!”

    八步出,覆天之氣騰起,上載青穹。

    “定!”

    裴棠錄最后一聲大喝,雙手握劍,劍身筆直向下,重入厚土。

    ——以地覆對地覆,以天傾對天傾。傾覆相抵,天地正矣。

    百萬人與他一起,雙手拄刀劍,將刀劍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處。太乙上下,一百八十萬人所立之地,驟然形成一個巨大的氣場!氣場籠罩整個空桑,整個空桑仿佛變成了一根立于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

    上承天,下撐地!

    十二洲旋轉崩裂的力量匯聚至此,就像投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旋渦,雖風雷滾滾,卻再不能興起一分波瀾。

    旋渦之中,光輝騰起。

    是日與月。

    十輪不再受牧天索束縛的太陽與十二輪不再受牧天索束縛的月亮,受旋渦牽引,急速旋轉,最后在一聲令十二洲同時震動的巨響里,十日相撞!十二月相撞!

    如果沒有太乙百萬人結成的大陣,此刻中洲已碎!

    空桑主陰陽,掌晦明的古老使命,在今日徹底畫上句號……炙熱的火焰鋪展,冠廣百里的扶桑神木,燃燒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

    十日合一!

    十二月合一!

    日月歸一后,受中洲旋渦影響,合十為一的太陽與合十二為一的月亮,即將繼續相撞。日月相撞前一剎,天地間,鳥鳴凄厲,一只遮天蔽日的鵷鳥從東北方向的地平線升起,鳥首上有女身披藍羽。

    狂風吹起她黑藻般的長發,她嫵媚的臉龐漠然冰冷。

    ——月母。

    “你們來了。”

    大陣最中間,太乙掌門手拄定風波,巍然如山岳。

    月母沒有回答。

    她高高舉起那根精致的銀杖,銀杖杖首狀若渾天儀的璇璣玉衡飛速轉動,牽引空桑上空的云氣。云潮聚攏,生生將氣場旋渦正中心的日與月分開,震出這片十二洲的中鈞之地。整個過程中,空桑內氣流狂卷,鋒利如刀。

    天與地,日與月,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朝空桑壓了過來。

    太乙一百八十萬,人人屹立不動。

    合而歸一的日月,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不再是單獨的金烏與玄兔能夠背負起。一被震出空桑,日與月,立刻墜向大地。日墜月落之刻,空桑外大約一千二百里的地方,三十六島的大妖們,終于騰空而起。

    這是一場交易。

    ——是三十六島與神君、與仙門、與人間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島已經重返十二洲,天地傾覆也會將它們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遺忘過去,也做不到盡釋前嫌。那就把一切當做一場交易吧……神君滅御獸宗,斷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島說服月母,護日月向天西。

    不是愛也不是恨。

    只是一場交易。

    名為“大風”的鳥揮動雙翼,將萬里云海編織成承載太陽的馬車,將千丈寒風壓成托舉冥月的帆船。螭龍現出它龐然的體型,鳳凰展開它華美的雙翼……它們其實早早就抵達空桑了。

    只是一直袖手旁觀。

    ——這種旁觀是一種滿懷敵意的戒備。

    哪怕已經刀劍相向過,生死相殺過,三十六島依舊相信神君,相信他會滅御獸宗,會斷絕血契,會起出天楔。它們不信的是仙門,是太乙……負載日月要三十六島傾盡全力,負日載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對仙門后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與御獸宗,以血為盟,尚遭背叛,他們與太乙彼此敵視萬載,又怎么能信任對方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它們在等,在旁觀。

    若太乙也如御獸宗一般,大義于外,禍心于內,打著將三十六島血祭以定中鈞的主意,它們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給出了他們的答卷。

    定中鈞的方法很多,太乙選擇了最不留余地的那一個:

    宗門上下一百八十萬,人人入陣,人人為陣。

    他們成了活生生的中鈞天柱,只有坐鎮八方的固守之能,沒有哪怕一點出擊之力……多愚蠢,多荒唐,怎么會有一個仙門,這么輕易地舍棄萬載基業,舍棄天下第一的榮光,只為了對針鋒相對已久的仇敵袒露胸膛,說:

    來,盡管剖開看!

    看有沒有哪怕一絲的私欲偷藏。

    他們就不害怕,舉宗入陣定中鈞后,三十六島不護日月嗎?

    他們不怕嗎?

    ……不能再想了,這只是一場交易。

    太陽車的車輪被螭龍拽動,冥月船的風帆被鳳凰鼓滿,日月開始移動。月母幽藍華美的翎羽展開,掠出一道長虹,在前引路。三十六島的大妖盡出,護日月向西。它們在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一刻,忍不住回頭后看。

    狂風漫天。

    太乙一百八十萬人,屹立風中,袍袖翻飛,有若白鶴。

    他們巍然不動,任由至陽之火與至陰之風浩蕩穿過。他們把自己的血與肉,骨與魄,當做金屬一樣打磨。他們承載著十二洲崩裂又重組的傾覆之力,以血肉之軀,來做這人間的錨點。

    他們在浩劫中放歌。

    ……日月不駐,天地高厚。

    應龍畫土,旋龜苦晝!

    白鹿難牧,歲鶴難游。

    壯志當死,莫悲高樓!

    ……

    百萬人齊歌,歌聲雄壯,遠遠傳開。

    日月已經去遠了。

    只剩下一線萬里紅光,在群山眾峰的脊背上起伏綿延。

    大陣中,太乙眾人,從最外圍的長老開始,一個接一個,被風與火,錘煉成了青銅色的塑像。歌聲聲音漸漸地就低了,唯獨聲音中的雄壯慷慨,絲毫未改……怕什么!師兄師姐們罩你們。

    往日,山水明媚。

    扛著刀劍的師兄師姐,神采飛揚,攬著師弟師妹的肩膀,慫恿他們去偷長老新釀的果酒。

    別怕。

    天塌下來,師兄師姐們扛著!

    今天,二不著調的師兄師姐們履行了他們的諾言。

    在長老化身青銅之前,站在他們背后的弟子沒有誰化身青銅。在師兄師姐們化身青銅之前,站在他們背后的師弟師妹,沒有誰化身青銅。

    “……壯志當死,莫悲高樓!”

    最后一位稚氣未脫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后一句慨歌,漸成一尊目視前方的銅像。

    師兄師姐就在前邊。

    他是真的不怕了。

    陣眼處。

    裴棠錄松手握著的定風波,展開雙臂,青金色的光從他身上爆發,引動陣光。

    光芒從空桑擴散到整個中洲。

    大到人口百萬的城池,小到二三十戶的鄉野村郭,全都齊齊一震。這一震過后,即將倒塌壓垮鄉野村郭的山峰被無形的手撥回了正位,即將貫穿洲城東西的裂縫被強行合攏。天空中,有人朗笑滾滾,聲傳四野。

    “人間啊……你慢慢走!”

    “不要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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