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VIP】 ……
這日六月六天貺節, 吃過飯之后,褚源由侯宇陪同,去校場附近設置的俘虜營里審問湯余、楊巖等人。
夏娘精神頭好了些, 背起藥箱子, 要去校場的傷患營中救治傷患。夏樞本來擔心她身上的傷,要她再休息幾日,但她堅持要去, 貓兒又主動說會幫忙照顧,若有事就跑回來通知, 夏樞就只好同意了, 把元州屋里的輪椅拿出來,叫夏娘坐上,貓兒推著過去。
為此元州大呼自己可憐, 全家所有人, 就他一個躺在床上, 都快悶出病了。
“你們找些禁軍過來幫忙,不是省事許多。”一個人躺著無聊, 元州就隔著墻,抬高聲音,和大家說話紓解煩悶。
“他們都在訓練, 好不容易經過這次事,有了一鼓作氣努力做出個人樣的苗頭,還是不打斷他們了。”夏樞哼哧哼哧抱起一摞書, 朝院子里搬:“我們自己來就成。”
這次禁軍們表現太差勁了。
夏樞就算事先有心理準備, 還是被他們的散亂無紀給震驚到了。
在縣城的時候,他又不是沒長眼,那些禁軍們巡個邏都態度極為不端, 明明告訴他們土匪可能要來襲擊,讓他們盡職盡責地巡上五六日,他們都不當回事兒,還讓夏樞不得不提出獎勵銀錢和升職,才勉強堅持下來。后來土匪來了,他們七百人加上幾百拿著農具的老百姓,可以說,對戰七百多士氣低迷的土匪,稍微有點兒精氣神,對方估摸著都得唬住、拔腿就跑,但這七百禁軍竟然半點兒戰斗意志都沒有,甚至對他還隱有敵意,最后雖然被他化解了,但看他拿錢解決土匪,這些禁軍除了覺得給的多以外,竟沒想過武力解決對方。
若不是他發現楊巖自稱是土匪的俘虜,卻穿著干凈講究的長袍,連頭發都沒亂,起了疑心,進而將計就計,一把制住楊巖,誰知道這么多禁軍會不會當場給他玩個兵潰。
最最讓他氣憤的是周康,細作楊巖都沒他可恨。
“你也別怪褚源。”夏樞將書放到院里石桌上,便又跑到書房抱起一摞書,經過元州房門口的時候,說道:“周康那廝,是我提出一定要削掉他的校尉職位,降職罰俸的!”
他道:“我事先把他安排去北邊的趙家村,一是以免土匪從安縣北邊進入,百姓們遭受屠戮,讓他們去那邊保護趙家村的百姓;二是不知你在何處,高景和夏娘找到你會帶著你從哪里進入安縣,怕你們會被攔截,就各個方向都安排有三百禁軍,到時若聽到動靜,他們能就近支援你們。”
然而周康卻給他玩了個陽奉陰違,做起了縮頭烏龜。
明明聽到趙家村北邊有隱隱約約的械斗聲,周康卻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僅不安排人游過河去看看,反而禁止巡邏人員靠近河流看看北岸到底發生了什么,心里想的是,橋被河水沖垮了,敵人若想攻入趙家村,就得游河,不說敵人能否打得贏另一伙人,就算打得贏,估計也是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他們到時候聽到動靜,再出去守株待兔更為省心省力。至于主動出擊,若是有傷亡,他得負責任,說不得會被禁軍們罵以及主子們不喜,進而丟掉校尉之職,所以他雖然答應的滿滿的,根本就沒想過帶人去干些什么,只想蝸居一個地方,靜待事情過去。
若不是楊巖為活命透漏出元州在縣郊,夏樞又覺得這些禁軍怕是不靠譜,親自趕去了趙家村北邊,元州、高景、夏娘三人早就被戳成篩子,在地底建房安家了,元州又怎會如今日這般躺在床上悠閑養病。
想起周康,夏樞就一肚子氣,褚源詢問他事情經過時,他就沒客氣告了此人一狀。褚源第二日就當眾革掉他的職位,降職罰俸,以待后效。
至此,禁軍的三個校尉職位全部空置,百夫長、什長等位置也有不少空缺。
褚源只提拔了幾個在候莊之戰中表現不錯的禁軍做什長,兌現了先前夏樞允諾給巡邏隊的賞賜以及提拔發現異常那禁軍為伍長,就把這次的事情揭過去了。
“你以后可得好好管管他們。”夏樞道:“我都不知道花著銀錢糧草白白養著他們,除了帶出去瞧著威風還有啥用。”
其實最怕的不是沒用,而是他們做豬隊友,來個望風而逃,那才叫人窒息。
夏樞覺得周康此人,若真有敵人近在眼前,他還真敢這么丟下武器投降或者逃命,給己方士氣致命打擊。心中沒有想守護的人和物,可不就只想著混官職、混軍餉,每日能糊弄就糊弄,不能糊弄就想法糊弄嗎。
“怎么?”元州挑了挑眉:“褚源不打算趁我病著,想發設法將這一千多人徹底掌握在手中?”
褚源不在身邊,元州和自家小弟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夏樞還不待開口,紅棉卻是抱著衣裳從屋里走了出來,一邊往晾衣桿子上搭,一邊嗤笑道:“這么些人,還不值得王爺動心思。”
這話夏樞先前是不信的,畢竟他們急缺人,但經歷這一通,又見褚源只提了幾個能用的人,就再不管這些禁軍,他就明白,褚源怕是看不上這些人。
不過也不知怎地,褚源不管他們,他們卻自己管起自己來,也不聚眾賭博或者找個陰涼處虛度光陰了,每日開始早起訓練,一日結尾,還恭謹地派一個人過來找侯宇幫忙通傳,給褚源匯報他們每日的訓練情況。
看的夏樞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他一直以為這些禁軍沒把褚源這個王爺放在眼里,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小人之心了。
夏樞哪里知道這些留守候莊的禁軍經歷了怎樣的非人折磨,先是見識了褚源的冷血與殘暴,然后就在候莊和土匪之戰中被褚源大殺四方的威勢所震懾,更是在戰后被褚源指著鼻子罵是一群酒囊飯袋、繡花枕頭,連候莊百姓組成的幾十人的臨時隊伍都不如。整支留守候莊的三百禁軍被候莊百姓襯的像個渣渣,滿面羞愧,頭都抬不起來。褚源更是給出了最后通牒,若是還想這么混下去,會讓他們把吃下去的軍餉、糧草全部吐出來,然后把他們逐出安縣。
若是褚源是普通王爺,就憑著他不舉的名聲,禁軍們也不會怎么搭理他這些放言,但不管是誅殺反叛的禁軍,還是入侵的土匪,褚源都表現出了無可匹敵的實力,再加上高高在上、陰冷嗜血的性子,讓人害怕戰栗之下,不由自主地臣服。
男人們皆是媚強的性子,一旦臣服,自是臣服的徹底。禁軍們見候莊男人們意氣風發,竟開始列隊訓練,甚至暗戳戳的想叫王爺教導他們武藝,禁軍們心中頓生危機之感,這才努力奮發起來。
夏樞不知情況,元州就更不知情況了。
自從晉縣回來,他就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來看他的禁軍們一撥又一撥,各個提起褚源的時候都面色恭謹,尊稱安王殿下,先前的嘴碎、不屑的模樣全然不見。元州心中就不由得在想,褚源一直想把兩千禁軍握在手中,現在終于得償所愿了,也怪他大意,相信了楊巖,才導致被湯余囚禁,差點兒喪命,給了褚源機會。
不過褚源留著那么多空缺位置不提拔人,同時,還要把禁軍隊伍再次交回到他手里,也是他沒想到的。
他以為褚源會趁機叫高景接管這些禁軍的。
“剛到安縣就一直往晉縣跑,也沒時間管他們,等傷好了,我就帶他們進山練一練,好好磨練一番他們憊懶的性子。”元州道。
“你做主就好。”夏樞對這個沒意見,這些禁軍真的需要磨一磨,不然以后遲早出事。
景璟聽著他們聊天,也不插話,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兒書,累了,便停下歇歇,給不能動的元州倒一杯水放他床頭。
“景璟太可愛啦!”夏樞扭扭進屋,笑嘻嘻地湊近,捏了捏景璟的臉頰,等他臉紅起來,反過手來要揍他,才趕緊哈哈笑著躲開。
景璟氣的小臉通紅,憤憤道:“小樞哥哥就是個大流氓!”
元州:“……”
確實有那么一些。
不過小弟性子大咧咧的,也很可愛就是了。
想了想,元州包裹成粽子的手艱難地從袖袋里掏了掏,摸出兩塊紅布包著的東西,伸著胳膊遞予景璟:“喏,上個月中旬的時候,在晉縣集市上看一些婦人在賣石頭,說是水中撈的,在天貺節這日,用紅布包著送給雙兒或者女子,會帶來好運。京城六月六這日都是曬書、曬衣裳,沒聽說過送石頭,可能是這邊的習俗吧,我瞧著挺有趣的,就挑了挑,石頭粗糙,只有這兩塊還算可以,你和小樞拿去玩吧。”
頓了一下,神色上帶了些玩笑,語氣如同哄小孩:“他要是再欺負你呢,你就不跟他玩了,石頭也不給他了,自個兒抓石子玩。”
景璟雖然知道他是把自己當小鬼頭一般哄著,但第一次收到心上人的禮物,他還是忍不住臉上爆紅,心中哐哐直跳,最終羞的低下頭,聲若蚊吶地說了一聲:“謝謝元大哥!”
然后不敢再待在屋內,扭頭就朝門外逃去,誰知太過慌亂,竟忘了門檻,被絆了一跤,差點兒撲倒在地。
可以說羞愧、丟人之極。
景璟從未這般尷尬過,感覺后背火辣辣的,不敢回頭,捂著臉,差點兒沒哭出來。
嗚嗚嗚嗚嗚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第172章 【VIP】 。
夏樞從書房里抱著一摞書出來, 正好瞧見他的囧樣,頓時無良大笑:“哈哈哈哈……”
景璟:“……”
景璟臉紅似血,嗷地一聲就朝他背上撲了去, 要捂他的嘴。
夏樞比他高一些, 又常年干農活,力氣大,臉一側躲過他的手, 然后腰一彎便把他半背了起來,一邊哈哈大笑, 一邊屁股扭來扭去地走路, 拖著人玩。
景璟:“……”
紅棉:“……”
兩個人實在是沒見過比小樞哥哥/王妃還不顧形象、喜歡搞怪的雙兒了。
不過相處起來,真的很容易拋開煩心事,跟他一起開心。
紅棉本來不喜景璟, 但看著他一個精致的貴雙被帶的扭來扭去,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景璟原還窘迫不已, 但被小樞哥哥這么搞來搞去,也忍不住破功, 笑彎了眼,扒拉在他肩膀上,笑的身子直抖。
院子里兩個雙兒、一個女孩子氣氛歡樂的不行, 等汗涔涔地曬完書和衣裳、被褥,將屋里全部打掃一遍,大家還是滿面笑容, 忍俊不禁。
“喏, 元大哥給的石頭,說是你一個我一個,天貺節這邊的習俗, 石頭會帶來好運。”紅棉去侯村長家了,院子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景璟才拿出兩塊石頭,湊到夏樞跟前,說悄悄話:“你瞧瞧喜歡哪個。”
只是雖然只有兩個人,景璟還是忍不住紅了臉。
“石頭?”夏樞有些意外,撓了撓腦袋,看著紅布包著的、龍眼大的玩意兒,放下手中的書,接過石頭,拆開紅布。
然后就是眼睛一亮。
“好漂亮!”他忍不住驚呼。
“嗯!”景璟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艷。
只見第一塊石頭瑩亮如白玉,玉上卻暈染著一副天然山水之色,水波粼粼,山巒疊嶂、山林枝干分明,樹葉紅黃相間,更秒的是,粼粼水波中竟然還有山巒樹木的倒影,細細看來,簡直美不勝收。
而第二塊石頭也是白底,不過卻似蒙了一層厚霧,幾支綠色桂花枝條穿過濃霧,現在眼前,金黃稠密的桂花附于其上,開的濃烈,讓人忍不住想把石頭靠近鼻尖,聞一聞,是否有桂花的香甜氣息。
“這也太漂亮了吧!”夏樞把兩塊石頭舉到眼前,忍不住一一細看,越看越喜歡。
不過看了一會兒,他便把石頭放手心里,遞向景璟:“他送的,你都收著吧。”
他可沒忘景璟可是喜歡元州的,他當然要助景璟一臂之力,讓他得到獨一份的東西。
景璟卻搖了搖腦袋,堅決地推了推他的手,堅持道:“你挑一個最喜歡的,他說是送給你我的,我不要獨占,我要你也有好運。”
他的臉蛋紅紅的,羞的眼睛都水汪汪的,看著很好欺負,但態度卻很堅決,盯著夏樞的眼睛,就是推著他的手,讓他選。
“好吧。”夏樞看他堅持,無奈地呼嚕了一下他的腦袋:“既然這樣,我要桂花的這個。”
景璟的目光多次落在第一塊石頭上,夏樞看的分明,知道他喜歡山水之色的那個,自己就選了桂花的。當然,他也喜歡桂花這個就是了,畢竟山水之色雖然漂亮,但桂花餅可是他做的唯一教褚源贊不絕口的食物了。
景璟可不知道他小樞哥哥挑選理由這般清新脫俗,見他挑選了最喜歡的,就歡喜地把山水之色那枚用紅布小心翼翼地包了,珍惜地放在懷中,打算晚上獨自一人時,就著燈光好好欣賞一番。
兩個雙兒開心地分享了“好運”,心也更近了,坐在桂花樹下,頭對頭靠在一起,一邊翻看著書,一邊說悄悄話。
時光溫暖,歲月靜好。
清閑的日子少有,時間也過得很快,下午涼快些的時候,三人就開始收東西。
經過暴曬的被褥、衣裳、書籍上都暖烘烘的,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紅棉依舊負責輕一些的被褥、衣裳,夏樞和景璟則把書都收起來,壘成摞,一摞一摞往堂屋里搬。
過些日子,一些貴重的東西要運過來封存在屋子里,夏娘就提供了堂屋,讓他們把書搬到堂屋暫存,書房空出來放那東西。
“以后一定要建幾間大書房,否則縣城那邊的書運過來都沒處放。”夏樞擦著汗道。
褚源原就有許多藏書,他們出發來封地之前,在京城又買了好些書,離開京城時,先生又把畢生藏書送了他們一份,光運書籍,他們就用了幾十頭牛,現在他們曬的這些只是冰山一角,大部分都還在縣城那里,由高景安排人看守著。
“我覺得我們可以廣發帖子,邀請一些附近郡縣的讀書人過來免費看書。”景璟累的大汗淋漓,撫著胸口,喘著粗氣道:“到時候,讓他們幫著管理這些書,否則光曬書恐怕都是一個巨大的任務。”
夏樞眼睛一亮:“可以啊!”
安縣太缺人了,特別是有用之人。
他們現在人太少,各項事務其實都有些混亂,一個人要干許多人的活兒,忙起來簡直昏天黑地。
不過夏樞有些懷疑:“他們會過來嗎?”
“當然會啊。”紅棉在旁邊聽的哭笑不得,同時臉上也帶著些驕傲:“京城世家大儒的藏書哪里是這偏遠郡縣能看到的,若是有機會,不說西原郡,恐怕南邊的南原郡,甚至定南郡都會有讀書人跋山涉水過來。”
“那就好。”夏樞舒了口氣,說道:“我還以為都像晉縣的生意人那般,避我們遠遠的,連賺錢的生意都不愿和我們做呢。”
說到晉縣,景璟和紅棉也很無語。
他們需要大搞建設,也有計劃買幾萬石儲備糧,明明是幾萬兩的大生意,對一個縣城來說,是少有的好買賣,然而晉縣的商戶們竟是直接把磚瓦價提高了四五倍,糧食價提高到十倍,連講價都不讓講,否則就趕他們離開。
想想詢價那日的經歷,景璟和紅棉都覺得晉縣人叫他們長見識了。
“小樞哥哥,災民宿舍的地基馬上就要打好了,磚瓦該怎么辦?”景璟問道。
夏樞也在為這個事情頭疼。
主要是安縣南邊和西邊是山,北邊和東邊被晉縣包圍,若想去其他縣買磚瓦,就必須穿過晉縣。晉縣別的不說,占地面積倒是不小,境內的路據元州說,比安縣的還差,這么一折騰,運費再加上路上的損耗,褚源算過,從別的縣買磚瓦比在晉縣買也便宜不了多少。
而且,雖然在災民里面找到了一些先前有制磚瓦經驗的手藝人,但那幾個手藝人在繞著安縣看過一遍后,卻說安縣的土質沒有適合制磚瓦的,若想建磚瓦房,必須得從別處買。
元州倒是說他可以帶人去晉縣磚瓦商戶那里走一趟,不過這個提議沒被通過。
一個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元州若想好起來,沒個兩三個月是不可能的,二則是現在這個時間段不合適搞一些威逼利誘晉縣人的事,湯余的事還沒結呢,三則是褚源需要一個好名聲招攬人才或者是普通百姓過來安縣定居,千萬不能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壞了好不容易好轉的名聲。
“唉,再想想辦法吧。”夏樞也很無奈:“實在不行,咱就統一蓋土胚房。”
不管怎樣,他不可能拿出一半積蓄去建房。房子必須在秋收之前蓋好,要是在沒辦法,就只能土胚房,不然天一冷,不說災民們,就是現在還在住帳篷的禁軍們估計都要有意見。
當然,夏樞一點兒都不在意他們的意見就是了。
夏樞在意的是災民們的意見,畢竟災民們才是他們的衣食爹娘。
提到磚瓦,三人情緒難免低沉。
不過誰也沒料到,不過半個時辰之后,讓他們頭疼不已的磚瓦的事情就有了轉機。
那個時候夏樞他們剛把書籍、衣裳等東西歸攏整理好,侯村長就帶著一個老頭兒過了來。
那老頭兒經侯村長介紹,原是安縣原來某個村的村長,名字叫錢富,他岳家在晉縣,頗有些身家。當年□□的時候,安縣以及附近縣的人幾乎都跑光了,錢富的岳丈因為小時候經歷過前朝末年的戰亂饑荒,特別愛積糧食,這一愛好在年成好的時候顯得怪異,但在荒年卻救了一大家的命。
錢富跟著老婆,投靠了岳家之后,雖然保住了一家老小的命,但他不是入贅,難免就要受些寄人籬下之氣。錢富原也都習慣了,但最近幾個月安縣來了個王爺,帶著幾千人過來開墾官田的消息在晉縣流傳,他的幾個大舅子就開始頻繁趕人,讓他哪來的回哪里去。因為岳丈年事已高,初春病倒到現在都沒好,眼看身子越來越不好,大舅子們怕岳丈臨終時會給他分遺產,就生了心思,要趕他們一家子走。
錢富氣不過,再加上寄人籬下氣短三分,手中積蓄早就貼進了大舅子們腰包,他沒錢再在安縣置業,就不愿離開岳家。只是大舅子們為趕他們一家走,在縣里抽調勞力服徭役的時候,竟托關系把他兩個兒子給報了上去。
錢富原還想再扛一扛,但兒子們服徭役遇到的事情卻直接嚇破了他的膽,再加上大舅子們知道他兒子們跟著湯縣令干了什么之后,直接以不想與罪人為伍做借口,將他們一家人掃地出門。
“本是沒臉再在貴人們面前出現,但是……”錢富佝僂著腰,哀哀地嘆了一聲:“孩子們都說王妃仁慈,他們犯了那么大的錯,都沒有追究他們的責任。我尋思著做人不能知恩不報,就厚著臉皮上門了。”
都說家丑不外揚,老頭兒把家丑仔仔細細地抖落出來,夏樞就知道他心中的打算,因此沒說話,靜等他的下文。
“聽說貴人想購買磚瓦,老頭子岳家就是做磚瓦買賣的,別的可能還無能為力,但在岳家的時候,岳丈曾把從小散戶采買的這一部分買賣交給老頭子。”錢富道:“若是貴人需要,老頭子這就把散戶信息告知貴人,當然若是貴人愿意相信老頭子,老頭子也可以代貴人從散戶中采買磚瓦。”
夏樞心中雖然狂喜,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他沒有說不用老頭子,問道:“磚瓦什么價?”
錢富一聽有門,瞬間激動起來:“磚的成本是四塊一文,瓦是五片一文,若是老頭子去拿的話,磚是三塊一文,瓦是三片一文……”
說著,他發現不對,忙又緊張地補充道:“老頭子沒、沒有吃回扣,是那些磚、磚瓦小戶也……”
他太過緊張,以至于說話都結巴了。
夏樞擺了擺手,示意他別緊張:“我知道,他們也得養家糊口。”
“哎。”錢富緊張的汗都下來了,不過夏樞愿意接話,叫他還是松了一口氣。
夏樞問他:“那若是從你手上拿,磚瓦又是什么價?”
錢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什么意思,慌忙搖手道:“就是出窯價,三塊一文。”
夏樞和景璟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意外:“外面磚瓦都兩三文一塊了,你不趁這個機會賺一些?”
錢富汗顏道:“磚瓦原也沒那么貴,普遍都是兩塊一文,是我那大舅兄們自知道有貴人要在安縣落戶,便提高了磚瓦的價格,想要利用貴人大興土木建設王府和安縣的機會,從貴人這里大賺一筆。他們一帶頭,整個磚瓦行業都跟著漲價。”
夏樞心想,怪不得晉縣的磚瓦商戶們態度那樣,連價都不讓他們講,原是吃定了他們。
不過錢富岳家能帶動整個磚瓦市場價格往四五倍翻,看來買賣的規模不小,那么從他們的散戶手中買磚瓦,倒是不用擔心小散戶供不上他們的需求了。
“老頭子此次冒著和岳家決裂的風險來尋貴人,主要是為感謝貴人對孩子們的恩情……”錢富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咬了咬牙,還是躬著身子,垂著腦袋說出了心頭事:“老頭子自知厚顏無恥,沒有資格請求貴人,但王妃仁慈,還是想請王妃看在老頭子有點兒用處的份上,允許老頭子請求一件事。”
夏樞自聽他說了家里那些林林總總,基本就明白他想求什么了,只是有些不解:“你若是不和我說那么多,我其實也不知道你兩個兒子參與了什么。你找我做生意,價格合適,我自會同意,到時你拿了中間人所得,帶著家人到一個遠離晉縣、安縣的地方重新置業,豈不是比待在安縣更安心?”
不僅不用擔心岳家以及晉縣整個磚瓦行業的怒火,還不用擔心安縣這些貴人心血來潮,追究起他兩個兒子的責任,遠比定居安縣要省心的多。
錢富沒想到貴人竟然早已知悉他的心思,心里頓時一陣緊張。
不過話已經說了出來,已經沒有后路,他硬著頭皮道:“孩、孩子們的朋友,他、他們的家人也、也想……”
一句話說的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可見他已緊張到了極點。
侯村長看不下去了,想著和錢富相識多年,王妃又心善,一般不會怪罪,就站了出來,替他說道:“那些和錢家小子們一同服徭役的,甚至還有幾個月前因為不想服徭役、逃到晉縣的三百戶安縣人,都找到了他,讓他借著磚瓦之事幫忙向王妃求情,準許他們回來安縣定居。”
夏樞難以置信:“……逃徭役的那三百戶竟是去了晉縣?不是說逃進山林了嗎?”
侯村長這個倒是不知。
主要是安縣人窮,基本上不出安縣,晉縣那邊的人也不會過來,兩邊消息不通,他也是剛剛才從錢富口中聽到那三百戶人的消息。
錢富尷尬道:“他們被湯縣令的手下騙了,以為逃離安縣,去了晉縣就是湯縣令的‘自己人’,就不用服徭役,誰知去了之后,卻全部被變成黑戶,拉去做苦役。湯縣令失蹤后,守衛的人跑了,他們才得以逃出來。老頭子在晉縣小有些名氣,他們就找上門了。”
夏樞:“……”
景璟:“……”
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評價。
不過他們剛來安縣,湯余就算計著送他們一個“痛失三百戶”的豪禮,也是讓人深深地感受到了永康帝的“厚愛”。
夏樞雖然無語,但看在錢富即將給出的磚瓦幫助上,他也沒為難這個老頭兒,說道:“既然想回來,就回來吧,和其他村的人一樣,兩成田租,田種的好,一成半田租,免徭役,免賦稅……”
頓了一下,他道:“這一季過去了,契約就從下一季開始簽吧。”
錢富沒想到貴人這么好說話,高興的恨不得跳起來,只是聽到讓他們下一季開始簽契約,他一下子懵了,趕忙問道:“不能這一季開始簽嗎?”
那么多人,都在指望秋收這一季的收成呢。
夏樞比他還懵:“夏種都過去了……”
“我們可以日夜不休,在中旬前種下幾畝玉米、綠豆、花生,剩下的地全種上蘿卜、白菜,到時就拿這些換些糧食,就算換不來糧食,也可以吃著蔬菜,度過冬天。”錢富趕緊道。
夏樞也想讓他們早些種田,因為若是下一季再種,這田就又荒了幾個月,不提沒田租,就是肥力也要下降。他提出下一季簽契約,只是擔心農時基本已經過了,再過幾日,就要進入伏天,天太熱會悶死種子,到時候若種子不發芽,他們心血就會白費。
不過既然錢富堅持,他也不會反對,想了想,說道:“縣城附近一些田已經被災民們割過草,鋤過地,雜草不多,你們若是想種這一季,明日就直接去那里找高侍衛,他會找人幫你們安排牛以及農具。災民中有一些老農,會一些提升發芽率的法子,到時候找銀月姑娘,叫她幫忙打聽一下。”
“至于契約……”夏樞道:“已經沒時間了,等你們夏種結束,再來一個個簽契約吧。”
“謝謝王妃!”錢富激動的忍不住發抖,朝夏樞跪下,砰砰磕了三個響頭:“王妃好人有好報,草民祝王妃長命百歲,什么事都能得償所愿!”
夏樞收了祝福很開心,解決了磚瓦的事情后,更是整個人高興的都要飄起來,晚上躺在床上,瘋狂地打了十幾個滾之后,暈暈乎乎的忽略了什么,直接把石頭拿出來塞褚源手里,嘿嘿笑道:“送給你!”
“這是什么?”褚源摸了摸,質感圓潤,小小的一顆卻很沉重:“石頭?”
“嗯嗯。”夏樞重重點了點頭,美滋滋道:“會帶來好運哦,而且是立竿見影!”
他嘿嘿笑著:“今日剛收到它,就解決了磚瓦的事情,省下一大筆錢,不僅如此,還一下子又租出去一萬多畝田,叫咱們秋季又能多收些田租了。它真的好靈,所以……”
夏樞鄭重其事地握緊褚源的手,讓石頭牢牢待在他手心里,嚴肅道:“天貺節,我把它送給你,也把我的好運轉給你!”
褚源:“……”
雖然很感動,他的臉卻忍不住抽搐,欲言又止:“你……”
“我怎么啦?”夏樞眨了眨眼,一邊嘿嘿笑,一邊湊近了美人兒,調戲道:“是不是很感動,是不是想以身相許?”
褚源:“……”
雖然知道小流氓可能不清楚石頭的涵義,但這話總覺得有些怪異。
褚源伸出手掌蓋在這個流氓臉上,把他往后推了推,然后微微咬牙:“……你不會不知道這石頭的運是什么運吧?”
夏樞意識到了不對,抓了抓腦袋,一臉懵逼:“???什么運,難道不是好運?”
褚源薄唇微啟,蹦出三個字:“……求子運!”
夏樞:“!!!”
臥槽,元州竟然對景璟耍流氓!
不、不對!
夏樞回過神來后,第一反應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摸了下褚源的肚子。
褚源:“!!!”
然后夏樞就為他大膽的想法付出了慘不忍睹的代價。
第二日起來,嗓子都還是啞的。
第173章 【VIP】 ……
錢富的動作很快, 第二日便帶著四百多戶、大約兩千人輕裝簡從到了安縣縣城,把人交給高景之后,他沒有留下和其他家人一起開墾農田, 第三日他由高景安排的禁軍陪同, 進入安縣,開始從散戶手中大量購買磚瓦。
夏樞他們這邊也開始埋頭寫起契約來,等到六月中旬夏種的尾巴匆匆結束, 他們才稍微有些空閑。不過空閑也只是相對的,因為他們馬上要準備建設王府和學堂了。
“三進的宅子哪夠。”元州聽說夏樞打算蓋座三進宅院, 就率先提出意見:“不管是自己住, 還是待客、辦事兒,堂堂王府,萬不能局促了, 不然說出去可是要鬧笑話的。”
褚源去校場上臨時設置的營帳里辦公了, 夏娘把自己的小醫館也移到寬闊的校場上, 帶著貓兒開始給附近結束農忙、拖家帶口趕過來的百姓們以及禁軍們免費看診,院子里照舊只留下四人。
紅棉和景璟在整理賬冊, 計算這段時間的支出以及下一段時間的預計花銷,夏樞則拿著新繪制出來的附近的地形圖,尋思學堂、王府以及禁軍們的校場、宿舍、牛舍、還有存糧的大倉庫建哪里。
他們打算在候莊定居, 候莊百姓非常高興,自發的將自留地獻了出來。夏樞手中的地形圖就包含了候莊及其周圍官田以外的所有空地。褚源叫他看看想怎么建、建哪里,等晚上他回來, 夫妻兩個一同確定下來。
夏樞剛來候莊的時候, 覺得一進宅子都差不多了,后來人多起來,事也多起來, 宅子開始捉襟見肘起來,自己人住都不夠,每次來辦事的人多一點兒,大家都站到門外去了。
現在屋子都住滿了,書房也很擁擠,院子里處理事情沒有隱蔽性,褚源就去村東邊的校場上搭了營帳,在那邊辦公。夏娘往年病人來了,若是需要長期治療,她都是讓人住在空房子里,直到診治結束。今年實在沒空房間,她就把小醫館也搬去了校場上,若是病人重病,她直接叫禁軍們幫忙搭營帳,叫病人住營帳里。
夏樞覺得一進小宅院不夠,三進應該差不多了,誰知元州卻說三進的也不行。
“蓋個五進,再來東西兩個跨院,這才勉勉強強過得去。”元州少爺不滿意道:“三進院子夠誰住,你難道要讓我和丫鬟們擠一個院子嗎?”
夏樞頓時一陣無語。
不過他尚未開口,就聽紅棉諷刺道:“丫鬟們的地界是辱沒元二少爺這個外人了,奴婢瞧著元二少爺原本該待的校場那處就不錯,現在呢,幕天席地、清風朗月,冬日呢,鼾聲如雷、滿屋體香,和一眾男人們待在一起,元二少爺絕對能被伺候的舒舒爽爽。”
夏樞:“……”
景璟:“……”
元州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夏樞見狀,趕緊拉住紅棉的胳膊,撒嬌笑道:“紅棉姐姐,我想起來我那長命鎖昨晚沒點燈,不小心塞錯了,塞夫君袖袋里了,你去告訴他一聲,可別叫他不注意弄丟啦。”
紅棉站起身,盈盈朝夏樞施了個禮,溫順道:“奴婢這就去。”
說完,朝元州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這才離開。
“誰給她的膽子!”元州伸出包成粽子的手指著紅棉的背影,氣的鼻子都要歪了!
夏樞幽幽看著他:“那又是誰給你的膽子?”
景璟適時道:“元大哥,王府是王爺及家眷的住處……”
話雖說了一半,但意思卻是那個意思。
元州想說,我是小樞的親哥哥……但思及小樞和外人都不知道,只好悻悻道:“反正院子要建大一些,到時候若有需要,也可以留宿客人啊!”
景璟沒吭聲,夏樞卻道:“學堂計劃建先生宿舍,到時候來了客人可以住宿舍,實在不行,還有多余的禁軍宿舍可以住。”
他道:“手里銀錢有限,等房子建好,縣里的路也要修一修,到時候各村聯絡起來也方便些,還有趙家莊北那條河上的橋上次下雨河水暴漲,把橋沖塌了,需要再重新建一座橋,否則每次從北邊進入安縣,都需要繞好大個圈子。”
景璟也道:“上次去救元大哥,正好前些天下了雨,路不好,全是水坑、泥坑,馬腿陷進去拔不出來,小樞哥哥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后來怕耽誤事,我們就沒騎馬,一路跑著去趙家村的。所以路是一定要修的,否則出個事情,都怕路上耽誤,不能及時趕到。”
元州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問夏樞:“你怎么沒和我說過?”
“當時那么緊張,誰記得這個。”夏樞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說道:“我還好,倒是小璟,游著過河的時候,差點兒被急流沖走,還被急流帶下來的石頭劃破了腿,流了好多血,他也不和我說,若不是我發現他走路一瘸一拐,逼問了,他估計連我都要瞞過去。”
元州一愣,他沒想到景璟竟然為救他受傷了,嘴巴動了動,剛想說些什么,卻在視線瞥到對方腦袋低垂,毛絨絨的頭發中露出的耳朵時,一時失聲。
那雙耳朵紅的滴血,卻玉潤可愛,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跳異動。
元州趕緊撇開眼,半晌,才咳了一下干澀的嗓子,壓下心中微微的悸動,別著臉道:“謝謝你!”
院子里的三人陷在奇怪的氛圍中,最終以元州的落荒而逃為解圍,而校場這邊,氛圍也異常凝固。
“你這長命鎖你哪里來的?”夏娘舉著長命鎖,眼睛死死地盯著紅棉。
紅棉瞧著剛剛被她一把奪走的長命鎖,心中愕然的同時,也有些生氣。
禁軍們從趙家村回來后,夏娘以一介女子之身對戰兇猛異族的事跡就在候莊私底下流傳開了。禁軍們對夏娘敬畏不已,但紅棉卻只有反感。
因為夏娘救的是元州,還是寧愿不要命,也要豁出去單槍匹馬去救人。
紅棉雖然不知道夏娘對元州是個什么情況,但她如此關心沒見過面的元州,甚至為了元州敢拿命去拼,紅棉就算再遲鈍,也知道這個女人和京城的燕國公府關系匪淺。
紅棉對景璟是不喜歡,但她對燕國公府的人是厭惡和仇恨。
因此,自從知道夏娘可能的身份之后,她就再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態度生疏冷淡至極。
剛剛王爺叫她把長命鎖帶回去給王妃,她拿帕子包了之后,一邊走,一邊往袖袋里揣,誰知一個剛看完診的百姓因為病情有些嚴重,心情不太好,同樣低著頭沒看路,然后兩個人就撞在了一起,手指一松,長命鎖一下子飛出去好遠。
紅棉顧不得看撞到的是誰,匆匆道了聲歉之后,就疾跑十幾步,把長命鎖撿了起來,又仔細擦過、檢查過,發現無事,才松了口氣。只是她剛想把長命鎖收起來,鎖就被人一把奪了去。
這個人就是夏娘。
貓兒正在桌子后磨墨,一看這情況,趕緊跑過來:“紅棉姐姐,你沒事吧?”
紅棉搖了搖頭,卻冷著臉,沒搭理夏娘的話,而是伸手道:“還給我!”
夏娘眉頭一皺,貓兒趕緊道:“長命鎖是小樞哥哥的,是他剛出生夏叔給他打的,可重要啦。”
說著,便試探性地抓住夏娘的衣擺,輕輕搖了搖,一邊打量神色,一邊哼唧道:“你還給紅棉姐姐好不好?小樞哥哥這個長命鎖是好看,但和刀一樣,都是不能送人的,你若是想要,等我將來有錢了,我給你打一只!”
歪著腦袋想了想,雖然一臉肉疼,但還是可憐兮兮地道:“包括那把刀,我也給你打一把!”
夏娘冷著的臉有一瞬表情抽搐,最終狠狠地擰了一下貓兒的臉蛋,把長命鎖往紅棉懷里一扔,也不看她,直接一聲不吭地又回到桌子后,診起脈來。
貓兒不知道怎么,總覺得夏娘好像并沒有生氣,相反,貓兒甚至覺得她心情有些好,因為她臉上的表情都不那么可怕了。
當然,貓兒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覺對不對,畢竟夏娘的表情一直冷冷的。
覺得解決了一件大事,貓兒心中有些自豪,他揉了揉酸軟的手腕,拐過頭來和紅棉道:“紅棉姐姐,你走吧,我去忙啦!”
……
快中午的時候,夏樞放下地形圖,剛問景璟中午想吃什么,夏娘就帶著貓兒回來了。
夏樞看了一下日頭,意外道:“今日中午怎么回來這么早?”
往常夏娘幾乎他們快吃完飯,她才回來,把碗里給她提前晾涼的飯匆匆吃掉,就又起身去校場給那里依然排著隊的百姓們診病。
夏娘做事利落,心腸很好,但為人冷淡,話非常少,且就算是那極少的話,也常常說的不是什么好聽話。但今日她早早回來,卻是眼神溫柔地看著夏樞,好好地打量了一陣,然后笑了一下:“其他人歇著,中午我掌勺做一桌子菜,你過來給我打下手。”
她竟然對我笑了!
夏樞異常驚恐,瞬間捏緊了袖袋里的長命鎖。
不會是覬覦了他的刀之后,真如紅棉所說,又看上了他的鎖吧?
第174章 【VIP】 ……
夏樞一邊燒火, 一邊膽戰心驚地偷瞄夏娘,瞧著夏娘洗菜、切菜、下鍋,鍋里炒著菜, 手里還在準備著下一個菜, 動作有條不紊、干凈利落,沒一會兒工夫,六七道素菜就全炒好了。
雖然是簡單的素菜, 但味道很香,夏樞想起阿爹做的菜的味道, 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好久沒吃阿爹的手藝, 有些想念了。
“在想什么呢?”夏娘瞧他愣愣出神,笑了一下:“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她眉眼凌厲,身材高挑, 想來若是沒有臉上的傷疤, 肯定會是個高冷美人兒。只是燒傷到底太重, 整張臉疤痕糾結,面部皮肉壞死, 不笑的時候雖然顯得不近人情,但人懾于她的氣場,不怎么敢仔細瞧她, 倒也還好,笑起來的時候嘛,雖然眉眼是溫和了些, 但臉就有些猙獰、扭曲了, 看起來其實有些恐怖。
夏樞咽了下口水,不由得往后挪了挪屁股,謹慎地捏緊長命鎖:“在想阿爹。”
頓了一下, 又道:“我的長命鎖是阿爹從小給我帶身上的,雖然瞧著普通,實際上它可珍貴了,誰要都不能給。”
夏娘:“……”
“對啊對啊!”貓兒原本趴在門框上探頭探腦,一看小樞哥哥提起長命鎖,趕緊跑了進來,贊同似的點頭,然后一臉“你好無理取鬧,真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斜眼瞧著夏娘。
夏娘:“……”
她也不客氣,直接伸手捏住貓兒的臉蛋,另一只手也迅猛無比地捏住了夏樞的耳朵,咬牙瞪著兩人道:“兩個小兔崽子,再敢胡思亂想、胡說八道地編排我,就給你們點顏色看看。”
她一瞪眼,貓兒瞬間老實。
夏樞不想老實,但他最怕疼了,沒一會兒就淚眼汪汪,不得不服軟:“你先放開我,菜都糊了!”
夏娘冷哼一聲:“糊什么糊,你以為能糊弄我不成?”
雖然這么說,但到底松開了夏樞,但手指離開前,還順勢捏了一下夏樞的臉頰,夏樞頓時怨念:“好疼!”
夏娘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掀開鍋蓋,翻了翻紅燒肉,空氣中瞬間爆發出一股甜香無比的誘人味道。
貓兒咽了口口水,嘟噥:“好香呀,和夏叔過年時做的肉味道一樣,絕對好吃。”
夏娘嗤笑:“沒吃就知道是一樣了?”
雖然語氣不怎樣,但還是夾了一塊肉出來,吹了吹,遞給貓兒:“喏,嘗嘗熟沒熟。”
貓兒眼睛刷地一亮,忙手忙腳亂地接過,一邊吁吁吹氣,一邊往嘴里塞:“好、好吃!”
活像一個幾日沒吃飯的小豬崽子。
夏娘眼中有了笑意,又用筷子夾了一塊出來,示意夏樞起身,給他喂到嘴邊:“小崽子是個不知道生熟的,你來嘗嘗看。”
夏樞早被香氣勾出了饞蟲,忙一口咬住,一邊怕燙地吸氣,一邊往嘴里塞,眼睛彎成了月牙,吐字不清道:“好好次呀!”
夏娘見他狼吞虎咽的模樣,眼神溫柔,笑意氤氳,等把煎黃的鯽魚下鍋,才收斂了身上的柔軟,一副不經意的模樣道:“你那長命鎖以后別叫旁人看到了。”
“為啥呀?”貓兒不理解,扒拉在鍋邊,一邊聞著魚湯鮮味,一邊仰頭和夏娘叨叨:“我要是有這么一把鈴鐺特別可愛的長命鎖,我天天帶出去找朋友玩。”
“你和你小樞哥哥能一樣?”夏娘揚眉:“你一個小屁孩,又沒有成親,你小樞哥哥可是成親了的,從小帶在身上的私人玩意兒,能叫旁的臭男人們瞧見?”
貓兒抓了抓腦袋,一時有些茫然,拐頭看向小樞哥哥。
夏樞同樣抓了抓腦袋,懵逼道:“還有這講究?”
“自然有講究,不過不止這一個原因。”夏娘睜著眼睛,一本正經地胡編道:“你這長命鎖鈴鐺都是五毒形狀,想來是你阿娘特制為你驅邪保平安的,哪能叫它日日露在外面,沾染穢氣。小心妥帖收起來,它才能長長久久地保佑你。”
夏樞茫茫然覺得懂了,但又覺得有些玄乎,不過這是親生爹娘留給他的唯一東西,他自然慎重,還是重重點了點頭:“我曉得了!”
貓兒也跟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還眨巴著眼“嗯嗯”了兩聲。
夏娘笑了笑,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悠悠道:“你瞧瞧你這什么都不懂,有沒有想過找個干娘,時不時的提點你一下?”
夏樞&貓兒:“???”
兩人同時瞪大了眼睛。
貓兒小孩子,懂察言觀色,但心思卻淺,他破口而出:“你不是想要刀和長命鎖,你是想要小樞哥哥呀?”
夏娘沒有否認,而是認真問夏樞:“你覺得我做你干娘怎么樣?”
夏樞愣愣地看著夏娘,心里一時間涌起說不出來的復雜情緒。
他一直想要個阿娘,很想要很想要,不止是阿爹缺少一個妻子,家里缺少一個女性長輩,他想要一個屬于他的阿娘,是那種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不管他做了什么,甚至是做了錯事,會罵他、會打他,但就是不會拋棄他的溫暖而又柔軟的阿娘。
夏娘……
說實話夏樞非常觸動,他除了阿爹以外,再沒一個長輩真心實意地喜歡他,夏娘還是第一個喜歡到愿意給他當干娘的,夏樞心中激動又雀躍,開心的不行,但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他怕夏娘生氣,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夏娘的臉色,小聲嘟噥道:“我想要個溫柔一點兒的阿娘。”
夏娘一點兒都不溫柔,太可惜了!
可惜的讓夏樞忍不住抓心撓肺,心中連連感嘆夏娘生不逢時,沒遇上他年少對阿娘脾性沒要求的時候。
“溫柔的?”夏娘瞧著他慫慫的眼神,不知想起了什么,不僅沒生氣,還禁不住笑出聲來,似嘲諷似看笑話:“你怕是沒那個命。”
夏樞一聽她這么說,頓時不樂意,心中剛剛產生的好感也全然潰散,生氣道:“別胡說,我阿娘就很溫柔!”
怕夏娘不信,他氣哼哼地抬出阿爹:“我阿爹說阿娘是世上最溫柔的女人,雖然我不記得阿娘,但阿娘一定是世上最漂亮、最溫柔的阿娘,誰說我沒那個命,等阿爹找到阿娘,我就有溫柔的阿娘了!”
說完,還氣的朝夏娘重重地“哼”了一聲,揚起下巴斜眼瞧著夏娘,態度硬氣的很。
意思是你就算再胡說八道,也得不到我的人和心。
貓兒瞧著兩邊,既羨慕夏娘愿意做小樞哥哥的干娘,又忍不住為小樞哥哥說話:“小樞哥哥的阿娘真的很溫柔,我可以證明。”
夏娘從聽到夏樞的那句“我阿爹說阿娘是世上最溫柔的女人”,就神色怔怔的,此時聽貓兒說可以證明,她才回神,一邊打開鍋蓋攪了攪魚湯,一邊神色好笑道:“你怎么證明?”
“我以后會和小樞哥哥一起給夏叔養老,小樞哥哥阿娘回來,我也要一起養她,我說她溫柔,她就溫柔!”貓兒非常理直氣壯。
“對啊!”夏樞氣哼哼道:“我阿娘她不但溫柔,她還很漂亮呢。”
“對,她還很……”貓兒立馬附和,只是話到一半,他發覺不對勁:“不對啊,小樞哥哥,漂亮這個不一定吧?”
夏樞為他的不上道氣惱,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恨鐵不成鋼地教育他:“你懂什么,阿娘那么溫柔,她一定是個大美人兒,我就喜歡美人兒!”
貓兒:“???”
夏娘:“……”
“真是一樣的德性!”夏娘又好氣又好笑,想起過往,心中卻說不出來的酸澀,但下一刻,她就冷了臉,冷哼道:“你說不認我做干娘就不認嗎?吃了我喂的肉,你不認也得認!”
夏樞:“???”
他驚呆了,嗖地一下就從灶前跳了起來,怒道:“你這是強買強賣!”
“我就是強買強賣,你能把我怎地?”夏娘挑高了眉,冷笑道:“肉你已經吃進肚子,享受了我的‘溫柔’,你自然得給我當干雙兒。”
夏樞氣的不行,要是面對旁的不講理的人,他早就一百八十條難聽話懟出去了,但夏娘人其實挺好的,就只是想做他的干娘而已……
就挺不好意思的。
他只能氣成鵪鶉樣,木呆呆地瞪著夏娘。
夏娘被他的模樣逗的心底發笑,但面上卻依舊強硬:“你不做我的干雙兒,我就算從元州給的醫書中找到隨心解藥的藥引子,也不管王爺,只給李留一個人解毒。”
夏樞:“!!!”
他顧不得拍手上摸柴摸到的灰,一把抓住夏娘的手,一改剛剛的拒不接受態度,親切又熱情地喊道:“阿娘,我尋了你好久啊,你就是我的親娘!”
夏娘:“……”
貓兒:“……”
許久之后,在故人墳頭灌了一口烈酒,夏娘拿著酒囊,斜依著墓碑,瞧著碧藍無云的天空,終于悠悠說出了心里話:“你這個雙兒,可真是太像你了,喜好顏色又極不靠譜,還有那臉皮,厚度是我平生僅見,嘆為觀止。”
第175章 【VIP】 …………
夏娘不僅收了夏樞做干雙兒, 她還大手一揮,把貓兒也收了。
貓兒對此的反應是,嗷嗚一聲抱住了夏娘的大腿, 感動的涕泗直流, 恨不得叫夏娘在淚水鼻涕里面洗澡。
然而夏娘接下來兩個月的操作叫他哭都哭不出來。
“小樞哥哥,好累哦,手腕都要斷啦!”
“小樞哥哥, 嗚嗚嗚眼睛都要瞎啦!”
“小樞哥哥,阿娘好兇哦嗚嗚嗚嗚, 屁股好疼!”
“小樞哥哥, 不想學啦,阿娘太壞啦,身體好酸好疼嗚嗚嗚!”
……
夏樞聽著貓兒日日在他面前的哭嚎, 半句話都不想說, 不是懶得搭理, 是累的!
累的一點兒話都不想說。
自認了干娘,夏娘就對他倆揭開了真面目, 先前那種冷若冰霜的兇根本就不算事兒,夏娘對他倆開展了慘無人道的酷訓。用夏娘的話來說就是兩人從小懶散慣了,特別是夏樞, 每日練武時間太少,刀法又不適合,根骨都生銹了。
“你阿爹這刀法大開大合, 剛猛無比, 適合身高體壯、力氣巨大的人,若是日訓不輟,在戰場上自是可以以一敵百。”夏娘道:“你和貓兒都是雙兒, 身材單薄,力量不足,用這剛猛刀法和人比試,時間若短,倒也挺能唬人,但時間若長些,你們氣力不足,便容易被人尋了破綻,將你們擊敗。”
她道:“我的刀法適合雙兒和女子,重巧力,只要是身姿輕盈靈活的女子和雙兒都能學,熟練了,不說怎樣克敵,至少和武功高強之人斗起來,也能拖延些時候,不至于力氣不足而落敗。”
貓兒沒見過夏娘動手,夏樞可是瞧見過的,他用阿爹的刀法不過幾招就被虎背熊腰的圖塔給掀翻了,夏娘身受重傷,卻可以憑借靈活的身姿和靈巧的刀法,在重重圍攻下,閃躲挪騰,堅持好些時間。
所以對于夏娘的刀法,夏樞是極為感興趣的。
只是沒想到夏娘要求那么嚴格。
從他六月中旬說想學夏娘的刀法開始到八月中秋,他們建王府、建學堂、建各種宿舍、倉庫、接收從晉縣甚至外縣遷過來的百姓、準備秋收、開始秋收,此間種種事情,夏娘一點兒不叫他插手,全部交給景璟和紅棉處理。他則被夏娘提溜著,日日晚睡早起,綁著沙袋扎馬步、練刀法,和禁軍們對戰,和褚源對戰,夏娘若是得閑了,也要每日和他戰上些時候,一旦發現他哪里有不足,第二日就會嚴加訓練,搞的夏樞苦不堪言,每日渾身酸痛地躺在床上,被褚源按摩的哇哇大哭。當然,哭是不可能真哭的,夏樞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叫的聲音大些,想博取夏娘的同情,叫他少受些苦,然而夏娘鐵石心腸,根本不為所動,第二日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只把夏樞練的累成了狗。
貓兒年紀小,夏娘訓練他的強度倒是沒那么大,但也每日得有半天跟著夏樞一起綁沙袋扎馬步、練刀法,另半天則得背誦醫書。夏娘跟恨不得叫貓兒一日學會書上全部字似的,沒教他練字、寫字,直接把基礎的千字文教他讀過一遍,第二日就讓他開始背醫書。貓兒是兩眼一抹黑,完全懵了,后來還是夏樞這個難兄難弟好心,把夏娘給貓兒安排的任務提前背了,一邊扎馬步,一邊教貓兒背,只把貓兒這個文盲背的是頭昏腦漲,晚上夏娘檢查時,屁股沒少挨巴掌。
倆人吃了兩個月的苦,一院子的人迫于夏娘淫威,全當做沒看到。為此夏樞晚上沒少哼唧著從美人兒身上要補償。好在美人兒也知道他辛苦,溫言軟語的,叫夏樞心中好一陣舒坦,這才一直堅持到八月中秋。
中秋這日,闔家團圓,所有人都放了假,夏樞和貓兒才得以休息。兩人也不怕嘲笑,前一日晚上商量好了,要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因此早上起床后,發現家里除了褚源,竟沒旁人,連腿傷還沒好的元州都不在,也沒驚訝。
吃過鍋里留的飯,兩人把鍋刷了之后,貓兒出去找朋友玩,夏樞把褚源扶到院子里,才問起其他人來。
“夏娘說今晚要做一頓好的,帶景璟和紅棉去縣城買東西了。”褚源照舊摸著他的棋盤,自娛自樂。
“元州今日能拄拐了,由侯宇陪著出去溜達了。”
“哦。”夏樞趴在他肩膀上,懶懶地應了一聲。
這兩個月,陸陸續續從晉縣遷回來許多百姓,有縣城的,也有村里的。縣城里有鋪子的,見周邊住了那么多百姓,就收拾了一下,從晉縣進貨,重新又把鋪子開了起來。村里的,原房屋沒傾圮的,就住自己房子里,租田、整地,打算把秋種搞好;房屋塌了、沒地方住的,就和災民們一起,被安王雇著,每日賺些糧食,到時候給他們分一處災民宿舍住著。
為此,許多有房的百姓,包括候莊百姓都羨慕的不行,還提議要不他們也給免費干活兒,到時候同樣分一處磚瓦宿舍。
褚源忙,沒空理會這些,夏樞在被夏娘操練,景璟就出面處理了這些事情,他說現階段家家倉里還沒有糧,應專心種田,等哪日家里糧吃不完,想要住好房子,再詢問王府有沒有類似換房子的活計也不遲。聽景璟說以后還有這種活計,有房的百姓們歡喜無比,看看現狀連肚子都填不飽,倒也不急于這一時了,只要求王府有活計一定要通知所有人,他們一定會積極、努力地把事情干好,不叫貴人們失望。
對于百姓們的積極和熱情,景璟自然笑納,畢竟安縣秋種一結束,可是要修路的,到時候自是愿意干活兒的人越多越好。至于有房的人干多少能換一間磚瓦宿舍,這個就得好好計量一下了。
貴人們會怎么計量,百姓們不知道,但從晉縣遷回安縣的人絡繹不絕,甚至晉縣的一些雇農們都蜂擁而至,有不少已經在安縣租了田,打算秋收之后就退了晉縣租的田,以后都在安縣定居。晉縣的不少商家在看到安縣的情況,想抓住機會,干脆地在安縣買了鋪子,做起了生意。
因此,自從錢富那匹人遷到安縣,安縣人是來越多,縣城里的鋪子也越開越多,八月十五這日,已開有十來家鋪子,夏娘他們已經不用去晉縣,可以直接在安縣縣城買東西了。
當然,論物資豐富程度,安縣自是要差晉縣很遠,不過對現階段的安縣百姓來說,已經足夠了,畢竟他們要么是別處過來的災民,要么是過不下去逃走又遷回來的普通百姓,還有些是想逃走但還沒逃走的,家里實際上都沒什么銀錢,也買不了什么好東西,頂多是摸幾個銅板或者拿家里的雞蛋或者田里的菜,換些急需的東西。
不過一切終歸都在變好,特別是今年秋季風調雨順,地里收成還不錯,可以想見,秋冬季節糧食進了倉,換了銀錢,百姓們日子肯定會比現在好很多,到時候縣里的生意也會好起來。
天高云淡、風朗氣清,夏樞趴在褚源肩膀上,鼻尖聞著香甜的桂花香味,耳邊聽著悅耳的鳥鳴蟲叫,思緒飄飄然亂飛,眼珠子悠悠然亂轉,轉著轉著目光就轉到了美人兒的側臉上,然后就不動了。
美人兒皮膚真好,又白又細膩,在穿過樹葉的稀碎陽光下,白的幾乎透亮,光看著就覺得泛著冷香,引人犯罪,夏樞咽了口口水,
他飽暖思□□,眼睛骨碌碌左轉轉,骨碌碌右轉轉,見院子里沒人,院墻又挺高,直接也不客氣,一轉頭就對著美人兒的臉蛋“吧嗒”親了一口。
褚源俊臉微紅,捏著棋子的手指一頓:“……又想挨收拾了?”
夏樞這才清醒過來,想到他那按摩手法,頓時覺得骨頭發疼,嗓子發啞,趕緊嘿嘿笑著離開美人兒的肩膀,搬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捏了捏他的胳膊:“年輕人,火氣不要那么大嘛。”
褚源想說那你還撩,但尋思著說不過,還是閉了嘴,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就算完事兒。
夫妻兩個許久沒有這般清閑地待在一起,夏樞坐了一會兒就回屋把褚源的琴取了出來,然后靠著褚源的肩膀,褚源慢慢勾著琴弦,悅耳的琴聲在院子里流淌,鼻尖盡是美人身上的冷香,夏樞心里安寧愜意,只覺得這一瞬間可以一直到老。
“要是阿爹也在就好啦!”夏樞享受了一會兒,就想到了阿爹。
自到安縣,他便給阿爹寫了信,但至今四個月過去,仍未收到阿爹的回信,也不曉得家里怎么樣了,阿姐婚事如何,堂弟中沒中秀才,阿爹什么時候可以過來看他。
千里之遙,音訊難聞,夏樞只希望家里一切都好,就算是吵了一架、不歡而散的阿姐,夏樞也希望她早日看清二皇子李茂的真面目,找個合心人,婚事順利,一輩子安寧幸福。
褚源一手勾著琴弦,一手輕撫了下他的頭發:“縣里的驛站前些時候開了,早上景璟出發的時候,我交代他去驛站看看,他正好也惦記著景政的來信,若是最近有信件過來,他會一并取回來的。”
想了想,又道:“信件走的驛站,速度快些,估摸著就這兩日了。”
事實上確實如褚源所說,下午景璟回來的時候,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大喊:“小樞哥哥,你娘家給你來信啦!”
那個時候夏樞正爬在樹上禍害桂花,貓兒和褚源拿著布袋子站在樹下面,一人懷里抱了一捆桂花枝條——夏樞打算晚上制些桂花餅給大家吃,褚源根本攔不住他的盛情,只能接受并決定參與其中。
夏樞聽到有信,驚喜不已,趕緊從樹上往下跳,得虧褚源在地上接了他一把,不然他毛手毛腳的樣子,準得摔個狗啃地。
不過夏樞已經顧不得這個了,從景璟手中奪過信,便急切地打了開。
阿爹這么些年來走南闖北,識得些字,但字卻不怎么會寫,夏樞手中的字卻工整有形,是他堂弟夏鴻的筆跡。
“堂弟中了秀才。”夏樞一目十行快速掃過信的內容,只是越看臉色越難看,先前的欣喜也全散了去:“阿姐也成婚了,不過……”
他握緊了拳頭,眉頭皺成了死疙瘩,又無奈又痛心:“對象是李茂。”
褚源眉頭微蹙,但很快就伸展開來,問道:“那岳丈呢?”
夏樞抓著盼了幾個月的信,本來還在忍著,但褚源一問,他就忍不住了,鼻子酸的差點兒哭出來,吸了吸鼻子,難過道:“阿爹不放心她,所以暫時不會過來看我啦!”
“哎,別難過啦。”景璟見他眼眶通紅,趕緊安慰道:“以后有時間他說不定就過來了呢。”
說著,景璟自己都忍不住難過地苦笑了一下:“我阿爹這輩子都不可能過來了呢。”
“啊?”夏樞正傷心呢,聽聞他這么說,愣了一下,忙坐直了身體:“為何?”
他還記得景璟說景政做官不能隨意離京,但以后景政致仕,也會過來,景璟會給他養老。夏樞還想過,景政實打實的進士及第,才學修養在這小地方無出其右,到時候可以把他聘到學堂當先生。
這才剛隔了四個月,怎地那么快就確定了這輩子不會過來了。
“可是發生了什么事?”夏樞顧不得自己傷心了,忙問景璟。
他來安縣,身邊可是有貓兒有褚源,現在還認了個阿娘,景璟可是獨身一人,除了他這個朋友,和元州那個暗戀的人,再沒熟悉的人。
夏樞萬不能叫他獨自一人暗暗傷心。
景璟嘆了口氣,稚嫩的臉蛋上滿是無能為力:“我繼母盛氏給阿爹生了個兒子。”
夏樞:“……”
許是見他神色太過驚訝,景璟忍不住笑了一下:“算啦,雖然心里空落落的,但其實我早有心理準備。”
說完,他便低下頭,遮掩住通紅的眼眶,過了一會兒,才又抬起頭,拍了拍夏樞的胳膊,垂著眼道:“小樞哥哥,別傷心了,你阿爹既然說了等你阿姐的事情安穩下來就會來看你,他總會說話算話的,不然沒必要給你這個承諾。”
“哎。”夏樞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好,想了想,他一伸手把景璟抱進懷里,呼啦了一下腦袋:“要不,你也認夏娘做干娘得了!”
景璟:“……”
旁邊的夏娘:“……”
褚源:“……”
夏樞到底沒能叫景璟認娘成功,因為夏娘被他喊了一聲,才怔怔回神,眼神掃向他,卻突然看到他旁邊的貓兒懷里抱著一捆桂花枝條,旁邊的石桌上另有一捆桂花枝條,然后一撒眼看自己院里的桂花樹被禍害了個遍,頓時氣的頭頂冒煙,拿著笤帚把子,攆著他們倆人就打。
夏樞和貓兒嚇的滿院逃竄,嘰哇哇慘叫,但最終也沒能逃開,被夏娘抓到后,好一頓笤帚把子伺候。
“我只是想給阿娘做桂花餅,孝順阿娘呀!”夏樞捂著屁股,眼淚汪汪地控訴夏娘的惡行:“你不分好人心,我不要對你好啦。”
貓兒沒敢這么說,但也氣哼哼的:“我們只是想獻孝心,太讓人傷心啦!”
褚源試圖說情:“他們也是好意……”
夏娘冷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參與了!”
褚源趕緊老實閉了嘴。
夏娘冷笑著用笤帚把子指著門口:“給我老實站這兒思過,再敢嘴硬一句,晚飯不要吃了。”
說完,便扔了笤帚把子,搬著買的東西,招呼景璟把他們折的桂花枝條全抱到廚房去。
景璟給了站在門口當門神的三人一個同情的眼神,啥也不敢說,趕緊小步跟上夏娘,進了廚房。
“真是無法無天了,桂花樹那么高,沒個梯子,直接向下蹦,扭到腳、摔傷了怎么辦?”夏娘氣的胸口疼,一邊利落地摘桂花,一邊和景璟道:“你可不要跟小樞那個皮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這附近可沒什么好大夫,治不好留下后遺癥就麻煩了。”
景璟一愣,這才明白過來夏娘在教訓小樞哥哥什么。
他想說你不就是非常好的大夫嗎,但思考到這話有些不太合適,就沒開口,點了點頭:“好的,我記下了。”
傍晚元州回來后,本來陰沉沉的臉,在看到門前矗立著三個門神,特別是褚源這個門神后,直接笑岔劈了,指著褚源,笑的捂著肚子,眼淚都出來了。
夏樞臉黑黑的:“差不多得了,嘴巴張那么大,你不怕蒼蠅飛進去啊!”
元州:“……”
太久沒有被小弟懟過,元州都有些忘了。他咳了一聲,忍著笑意湊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犯事兒了?你們在這兒站了多久,還要站多久啊!”
貓兒謹記小樞哥哥告訴過他這個人是個壞人,見這人笑的如此得意,不客氣道:“你管我們!”
元州下午溜達了一下午,腿有些累,也不站著了,一瘸一拐地搬了把椅子,在貓兒面前,也就是三人中間坐下,翹著二郎腿,掃了一圈三人,得意道:“好累哦!”
三人:“……”
站了半下午,確實是好累。
夏樞怒瞪著他:“不要坐我們面前。”
“對啊!”貓兒也道:“不要坐我們面前。”
元州挑了挑眉:“我就坐!”
夏樞覺得他幼稚,但想到他回來的時候,臉陰沉沉的,便問:“誰惹你了還是怎地,你在我們身上出氣?”
他不提還好,一提元州就火冒三丈,椅子也不坐了,站起來就指著褚源怒道:“不是他還有誰!”
夏樞:“……”
真是,又來了!
夏樞無語了都:“褚源怎么你了,他日日忙的不著家,全在處理湯余的背后之事,你……”
“他練私兵!”元州咬著牙壓低聲音,怒急而笑:“你知不知道他這樣是要把你送上斷頭臺的啊!”
他還道為何褚源沒有趁他生病,借機吃下兩千禁軍,原來人家野心大著呢,盯上私兵了!
元州生病幾個月沒出院子,今日出去轉了一圈,才從禁軍下屬們的嘴里挖到了候莊青壯,甚至女人和雙兒農閑時間,都在早起訓練的消息……元州直接被搞蒙了!
他萬沒想到褚源不搶禁軍了,卻來了個更狠的。
“他們不是私兵,陵墓被盜,皆因他們戰力不足,本領低下,所以本王就允了他們農閑時間訓練的請求,讓他們好好訓練,盡心盡力守護皇陵。”褚源耳朵敏銳,將元州的話都聽了去,他道:“不止是他們這些守陵人,還有各個村子,只要有意愿參與訓練的青壯,本王皆準許他們農閑時間聚集,日日操練。”
元州不料他竟然坦然承認了,怒道:“你說不是私兵就不是?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害死多少人,不止是小樞,還有景璟、還有無數百姓……”
“本王一沒有給他們發軍餉,二沒有提供糧草,他們不過是自愿要提高些本領,想在下一次危難面前保護家小。”褚源冷聲道:“安縣周圍土匪一日不除,他們一日不可能得到安寧。倘若某一日土匪下山,你難道要他們指望那些沒有戰斗意志、沒有保護百姓信念、很大可能會領頭逃跑的禁軍們嗎?”
元州憤然的情緒一下子被噎到了嗓口眼,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來。
……
晚飯很豐盛,四葷四素兩個湯,做了滿滿一大桌子。
夏娘手藝非常好,貓兒和夏樞站了一下午,早站的肚子空空,因此吃的時候絲毫不顧形象,狼吞虎咽,跟搶飯似的。
往常夏娘可能要訓斥他們,但今日或許是過節,或許是覺得下午已經懲罰過了,她并沒有開口說什么。
一頓飯大家吃的都很滿意,心情慢慢就放松了下來。等眾人吃完收拾了桌子,夏娘便在院中桂花樹下的石桌上擺上桂花餅,然后拿出今日買的菊花酒,親自給在場的幾個年輕人各倒了一杯。
清風朗月,桂花飄香,夏娘在漫漫月輝中舉杯:“今天大家能聚在一起,是我這輩子都不敢想的,所以,今天這個中秋節也是我這十幾年來最高興的一天。”
夏娘從來不說感性話,她此時一開口,大家都有點不適應,但更多的是開心,覺得和這個脾氣不太好的長輩總算有些共鳴了。
連紅棉都舉起了酒杯,和她碰了一下,祝福這個長輩節日快樂。
夏娘認真地仔細打量這些后輩,和每人都認真碰過杯之后,才帶著笑意,將杯中的酒一飲而下。
她道:“你們都是很好的孩子,要好好的,相互多包容,要扶持著一起走下去。”
夏樞本就是個一杯就倒的,菊花酒清涼甜美,他喝下一杯后,覺得味道挺好,就順手把貓兒跟前應景的那杯也一口悶了下去,然后兩杯下去,等夏娘說完話,他就酒意上頭,忘乎所以了,直接暈頭暈腦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兇兇地瞪著元州,大舌頭道:“阿娘所的次,逗挺阿娘的,曉得不!”
元州:“……”
夏娘:“……”
褚源:“……”
景璟&紅棉:“……”
貓兒:“???”
夏娘本不想訓他,但瞧他這酒量,也忍不住哭笑不得,一把將他拉坐下,氣惱地捏了捏他的耳朵:“怎地這么不頂用。”
夏樞疼的嗷了一聲,一把抱住夏娘的胳膊,不讓她動自己的耳朵,腦袋還朝夏娘懷里鉆,撒嬌著哼唧:“疼!”
“就會撒嬌!”夏娘手點了一下他的腦袋,忍不住笑罵:“也不知是隨了誰的狗性子。”
眾人瞧著她對夏樞前所未有的親昵行為,都不由得心中驚訝,貓兒則張大了嘴巴,羨慕的不行。
夏娘一拐頭瞧見了他的神色,便朝他招了招手,貓兒趕緊爬下石凳,擠到夏娘和元州中間,夏娘同樣伸手將他抱進了懷里。
夏娘脾氣雖然有些壞,但懷里卻軟軟的暖暖的,貓兒頓時鼻頭發酸,感動的想哭。
夏娘抱著新得的兩個雙兒,心里軟軟的,覺得人生這樣已經夠了。
其他人瞧著他們三人的場景,羨慕的同時,也覺得有趣。想想未來的人生,今晚確實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
于是一邊看著醉鬼夏樞的笑話,一邊相互聊著天,直到月上中天,盤子里的桂花餅吃盡,眾人才淡了興致,起身洗漱,打算好好睡一覺。
院子徹底安靜下來時,已經三更了。
夏娘正在整理東西,卻聽到門吱呀一聲,隨后便是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雖然那人努力放輕腳步,但腿腳不便,叫他再努力,也不可能做到動靜全無。
“你要走了嗎?”夏娘的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第176章 【VIP】 …………
“一些事情還需要辦。”夏娘看了一眼來人, 并不意外,隨手指了指角落的椅子:“坐吧。”便拐過頭,繼續收拾東西了。
看著燈光下她單薄的身形, 元州眼眶有些紅, 嘴巴張了張,艱難地開口問道:“這么些年,你……”
“我很好。”夏娘沒有抬頭, 她從柜子里掏出幾張銀票,利落地塞進包裹里, 把掛在墻上的刀取下來, 檢查了一下,便也同樣塞進了包裹里。
“你阿爹、大哥還好嗎?”夏娘低著頭將捆好的包裹放在枕頭邊,然后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浮灰, 這才轉過身來, 面對著元州。
“還、還好。”元州想了想, 從袖子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夏娘:“這是阿爹和大哥的來信, 今日剛到的……你要看一看嗎?”
夏娘沒有去接,她搖了搖頭,神色淡淡的:“好就可以了。”
元州看她這模樣, 頓了一下,只好訕訕地收回了信。
他想,若是真的惦念家里人, 夏娘早就回到燕國公府了。她隱姓埋名二十多年, 生活在偏僻的小鄉村,燕國公府誰都不知道她還活著,想來她是不想深入了解過往之人現在的生活的。
那日他深陷地牢, 夏娘拼著九死一生過去救他,他還以為夏娘想認他,但后來回到候莊,卻發現夏娘并沒有那個意思。日常除了給他診病治病,夏娘從不多說一句話,元州每次想開口說些什么,都被夏娘冷淡處理……他本也不抱希望了,但夏娘卻認了小弟做干雙兒。
元州想,夏娘對故人還是有深入交往的想法的,可能只是因為和燕國公府昔年存在齟齬,暫時接受不了他們這些長在燕國公府的,原本他也沒想再試探著接近夏娘,但今晚上夏娘言笑晏晏,他心里突突跳,總覺得夏娘態度不對勁,過來一看,她果不其然是要走了。
“你若不喜我待在這里,我可以離開。”元州有些難受:“你不用這樣……”
夏娘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既驚訝又有些失笑:“不是因為你。”
想了想,她搬了把椅子,在元州對面坐下,一副愿意長談的模樣。
元州雖然欣喜她態度有所改變,但看她神色以及聽她話中意味,就知道她還是要走,忍不住道:“那你能不能不走……”
夏娘看著他,半晌,搖了搖頭,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似感慨似惘然:“我最后一次見你,你才六七歲模樣,沒想到一轉眼就二十多年過去了,你也長得這般高大了。”
云焱若是還活著,想必會非常驕傲有這么一個俊朗的兒子。
夏娘想到故人,難免有些感性,態度也溫和了不少。
元州卻是一愣,驚訝道:“東宮大火后,你回過燕國公府?”
興隆三十二年東宮大火,太子妃褚熙及其女官、宮女、侍衛全員葬身火海。元州那個時候才兩三歲,他自是不記得元月這個做東宮女官的堂姑姑。他是來封地之前,才被阿爹告知,當年葬身火海的堂姑姑可能還活著。他后來又打聽了一下,知道這個堂姑姑“死前”和他阿爹鬧了矛盾,不歡而散,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猜到可能是對他阿爹不滿,所以堂姑姑就算從東宮大火里逃生出來,也沒通知燕國公府一眾人,也沒再回燕國公府。
只是沒想到,堂姑姑竟然回過燕國公府?
元州算了一下時間,眼睛微微睜大:“我阿娘……”
“你阿娘臨死前,我見過她最后一面。”幾十年過去了,想起當日情景,夏娘冷硬無比的心還是忍不住產生觸動,她避開元州目光,站起身來,走向窗前,抬頭看向天空明月,才道:“那晚是大年初一,你二叔元英和褚三戰死北地的消息還未傳至京城,我連夜趕到京城,想最后一次給燕國公府提個醒,誰知進了燕國公府,瞧過你們兄弟倆后,到你阿娘處,卻發現她剛生產過,產房外一片混亂。”
那夜燕國公被皇上叫進宮里,君臣兩個待在御書房里,一個坐立難安,一個欣喜若狂,都在等著下人來報燕國公夫人生產的消息。
“燕國公府那晚被禁軍重重包圍,你如何進得燕國公府?”元州那個時候六七歲,他大哥八/九歲,對當時的緊張氣氛記憶猶新。因為除夕夜阿娘突然發動,他們兄弟倆就沒守歲,一直守在阿娘的小院外,后來天太冷,夜也深了,他們卻還是緊張的睡不著,丫鬟們就給他們兄弟倆喂了些安神的東西,還告訴他們第二日起來就能看到小弟和阿娘了,他們才乖乖地去睡了。
他提出異議,只是疑惑,不是懷疑夏娘。
其實他至今都沒明白他小弟是怎么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被人偷走的,問他阿爹,他阿爹卻是一副不想提起的模樣,他一直以為是阿爹不愿回想傷心事,畢竟阿娘生產、小弟失蹤的時候,阿爹都不在身邊,但聽夏娘這么一說,他懷疑有什么事情是他年少忽略過去了。
“那些禁軍都被下了短時間會昏迷過去的藥。”夏娘道。
“下藥?”元州皺眉:“誰敢在阿娘……”
他話說一半,就突然說不下去了。
瞪著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
“阿娘?”半晌,他才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對,藥是你阿娘下的。”夏娘肯定了他的猜測。
元州難以接受:“……為什么?”
夏娘卻收了溫情,倚著窗子,轉過頭來,朝他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那得問問你阿爹啊!”
元州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但夏娘卻沒有讓他開口的意思,轉頭看向窗外,神情冷漠地道:“你阿娘生產前找了人,想讓他們把孩子偷偷運出京城,送到一個沒人知曉的地方。”
只是連趙云焱都沒想到,想搶她孩子的又何止永康帝,還有正和北地將士們決戰的異族人。
夏娘道:“異族在北地決戰前制定了兩個策略,一個是策反北地某些將領,一個是派人南下,搶走燕國公府的新生孩子,用來威脅你二叔,挑撥他和褚三的關系,若是不成,則將你小弟作為天賜異寶,逼李倓割地賠款。”
夏娘神情極為諷刺。
元州知道她說的李倓是永康帝,心中覺得無比荒謬,但卻知道這可能都是真的。
“那淮陽侯府……”元州聽夏娘沒提到姓褚的,就提醒道:“褚瓊當時是不是也安排了人來搶小弟?”
“沒有啊!”夏娘意外他怎么會這么問,她道:“你阿娘生下孩子后,本來是等著先前安排的人來取,但那些人沒在商量好的時間出現,異族人卻突然闖入產房,搶走了孩子。”
趙云焱本就身中劇毒,身子虛弱,難產生下孩子后,若是好生休養,說不得還能吊回一條命,但異族人來搶孩子,她是怎么也要護著自己的孩子。然而她一個產婦,本就有些大出血癥狀,一番對戰后,人是徹底不行了。
夏娘趕到的時候,產房里外到處都是殘肢斷臂,趙云焱躺倒在血泊中,只說出最后一句話,就咽了氣。
夏娘想想當時的場景,就覺得一切都好諷刺。
她沒有等那個還在皇宮的大堂哥,也沒有再回頭去看兩個堂侄,眼里噙著淚,騎著馬就朝北追去。
“他們早有準備,所以撤退的速度非常快。”夏娘快馬加鞭一路趕到京城,尚未休息片刻,就又掉頭去追異族人,人困馬乏之下,很快就把異族人給追丟了。
她已經做好了單槍匹馬闖異族大營的準備,誰知道在云河邊上,褚瓊的親隨褚柏攔住了異族人的腳步。
“褚柏本是要回京處理一些褚三生前交代的事,但路經云河邊的客棧時,聽到隔壁房間幾個腔調怪異的人在商量怎么處理燕國公府的孩子,他發覺不對,悄悄跟在后面,才發覺是幾個異族。”夏娘道。
可惜她趕到的時候,褚柏已經不行了,告訴了她孩子在哪艘船上,就去了。
元州神色怔怔地看著她:“所以他斷了的那只手抓著小弟的襁褓,不是在搶小弟,是在護著小弟,是嗎?”
夏娘這才明白過來他剛剛為何會問褚瓊有沒有安排人搶孩子,頓時臉色難看,氣的破口大罵:“你的腦子是被狗吃了嗎?”
元州被罵的如此難聽,臉色也非常不好看:“褚瓊勾結異族,殺害二叔,我就懷……”
“你怎么不說是你二叔勾結異族,殺害褚瓊呢!”夏娘厲聲打斷了他。
元州瞠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夏娘氣的臉色鐵青,怒道:“你當場看到了,還是親耳聽他們說了,你就敢如此給一個赤膽忠魂的英烈冠上叛國的名頭?”
元州咬牙:“二叔絕不可能,褚家早有扶持褚源的念頭,所以……”
“所以就必須是褚瓊嗎?”夏娘再一次氣急打斷了他的話。
她看著元州,眼神諷刺:“看來我在你們燕國公府眾人的眼中,怕是跟叛國賊無異了……”
“我沒有……你什么意思……”元州懵了。
夏娘冷笑一聲:“什么意思?你問問你阿爹,當年是誰第一個提出要扶持褚源登位的。”
元州:“!!!”
“……是你?”半晌,元州才說出一句話,聲音抖的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看著眼前這個眉眼冷厲的女人,覺得一切都難以置信。
“是我。”夏娘嗤笑道:“是不是現在又覺得你家雙兒是我搶了,送給異族的?”
“我怎么會那么想……”元州被她冷漠、鄙夷的眼神看的心里極度難受,他連忙道:“你追小弟追了一路,又盡心盡力地給他找了個好人家,他才得以平平安安長大,出現在我們一家面前,你現在又收他為干雙兒,顯然是極喜歡他……”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夏娘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話,神色有些莫名:“小樞不是你家雙兒啊!”
元州:“…………………………”
他腦中一片空白,耳朵也嗡嗡響,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夏娘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少有的耐心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小樞不是你家雙兒啊!”
元州:“!!!”
第177章 【VIP】 …………
夏娘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 跟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聲音里的嘲笑都掩不住:“你在想什么呢,小樞怎么可能是你家雙兒?”
元州猶是不愿相信:“不可能, 他明明那么像阿娘……”
“你是不是在騙我?”他瞪著夏娘, 突然他想到一種可能,神情一下子變得急切起來,疾走到夏娘身前:“你是不是恨燕國公府, 所以才故意說……”
“是啊!”夏娘冷冷地截斷了他的話:“我是恨燕國公府!”
不待元州情緒緩和,她就接著冷聲道:“所以若是我找到燕國公府的雙兒, 別說不叫你們相認了, 我連面都不會叫你們見,會直接把他送到深山大川,叫你們一輩子找不到他在哪兒。”
元州聽出了關鍵, 一下子愣住了:“你沒找到小弟?”
夏娘從窗臺又走回床尾, 雙手抱胸, 在椅子上坐下來,嗤笑了一聲:“你當那些異族人是好殺的嗎?”
元州突然想起先前的事, 神色怔怔地看著她:“兩個月前那些異族找你尋仇,可是因為這?”
還有十幾年過去了,異族人至今惦記的“異寶”……元州就算再遲鈍, 也反應過來夏娘這十幾年來,因為小弟,過得是什么日子。
那一日圖塔突然認出夏娘這個仇人, 張牙舞爪地攻擊夏娘, 夏娘卻連驚訝都沒有,還知道異族人至今在求李朝“異寶”,顯然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這類尋仇以及尋“異寶”的行為, 圖塔他們這一批人也不是第一批尋仇或者尋異寶的異族人,以前夏娘可能是躲過去了,也可能是把人給悄悄地殺了,但無論如何假定,有一點必是肯定的,夏娘這十幾年來必是在時刻警惕,怕是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元州想到侯村長介紹夏娘說她是死了丈夫,才獨自一人寡居于候莊。現在看來,她怕是連婚都沒有成過,怕被人發現行蹤,才在氣候不好、不易走動的季節,蝸居此處,暫時安歇些時候。
“對不起!”元州想清楚之后,非常愧疚,眼眶通紅地道歉:“我不該那樣冤枉你!”
夏娘微怔了一下,嗤笑一聲:“你倒是比你阿爹強些,知道認錯。”
雖然說話不好聽,但語氣到底緩和了些。
她看著地面道:“你也不用道歉,我說的是實話,若是真的找到你小弟,我會按照你阿娘的遺愿,把他送到你外公那里。但是你也知道,你外公行蹤縹緲,誰都不知道他現在住在哪里,是否還活著,我能做的也只是把你小弟送入深山,給他找一個好人家,叫他在有生之年都足不出山,誰都別想找到他。”
“只是……”她輕嘆了一口氣:“當年我殺了五個異族人之后,還活著的那個為逃命,就把你小弟的搖籃扔進了水里。我水性一般,加上大戰之后力竭,跳入河中沒多久,就暈了過去。再醒來,已在千里之外的北原郡。”
元州一驚:“小弟呢?他沒有被一同救起嗎?”
夏娘搖了搖頭:“那地方河流分支,水流湍急,我被沖進流向北原郡那支,路上被過往的行商救起。你小弟則進了朝東北方向那支,進的是鎮北郡。”
“后來我沿途打聽,但因你二叔和褚三戰死,鎮北郡那段時間正被異族肆虐,到處都是流民,河道中也遍布餓死的幼童尸身,人心惶惶,沒誰對一個河流中的搖籃有印象。”
元州聽到此處,心中卻突然升起一絲希望:“你沒尋到,那小樞也不是他養父的親生孩子,有沒有可能是小樞養父路過,救了小弟?”
夏娘的眼神非常同情:“我原是也抱著他被人救了的想法,后續又多方打聽,尋了他許多年。永康七年的時候,北地發生饑/荒,許多北地人輾轉逃往東原郡,我也去了那里,然后就在那里見到了你小弟。”
“不過……”夏娘聲音低沉道:“他已經去了,餓死的,瘦瘦小小的,看著比剛出生時也沒長大多少,被后來的家人用小時候的襁褓包了起來,埋在地下,只是尸身卻被野狗挖了出來,被我路過瞧見了襁褓碎片,才發覺他的身份。”
“我把野狗趕走,又重新找個地方把他埋了。之后輾轉找到他后來的家人,他那家有一雙姐弟,遷徙的時候也后他一步餓死了,阿娘和阿爹倒是還活著,只是兩個人都瘋瘋癲癲的,一個挑著扁擔,一個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每日傻笑著不停地哼著搖籃曲,自言自語的,不知道在念叨著些什么,一問他們孩子的問題,他們就哭,什么話也打聽不出來。后來我把他們安置在北原郡一個村子里,請了婆子幫忙看著,只是有一日我出門辦事,回到家之后,卻發現婆子看管不力,他們點了火把自己連同房子一起燒了。”
夏娘輕嘆一口氣:“本來想把你小弟的事情寫信告知你阿爹,但考慮到他的為人,我怕他為表忠心把你小弟的骨灰給埋進皇家陵墓里,給李倓那狗東西做陪葬品,那樣的話,你阿娘就算是死了,怕也得晚上托夢來罵我。我就壓下此事,把你小弟和他后來的家人們合葬在一起了。”
她說的如此詳細,元州就算不想相信也得相信。
他愣愣出神了好久,鼻頭發酸,眼睛發澀地問道:“那我小弟他一家人埋在哪里?”
……
元州離開后,夏娘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拎起包裹。
只是不待她吹熄油燈,她的門便被不輕不重地敲三下。
夏娘轉過身,看著陰影中慢慢摸索著走近的褚源,輕嘆一聲,將包裹重新放回床上,上前把褚源扶進了屋,在元州剛剛的椅子上坐下。
褚源全程沒掙扎,夏娘松開他之后,他才一撩衣擺,在夏娘面前跪下,輕輕叩了個頭:“姑姑!”
夏娘沒有閃避,等他結結實實行完禮之后,才起身把他扶了起來,兩個人重新在椅子上坐定。
“小樞睡了嗎?”夏娘閑話家常一般開了口。
“睡了。”褚源也態度自然地回答,仿佛面對的是一個熟悉又親近的長輩,臉上甚至帶了笑意:“他酒量一向一般,姑姑見笑了,還望莫怪。”
夏娘失笑:“瞧你這霸道性子,倒和你阿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喜歡一個人,表面上不動聲色,背地里卻恨不得在他身上打上烙印,到哪里都顯示你的主權。小樞明明是我的干雙兒,輪得到你說讓我莫見笑、莫怪罪?”
褚源笑了笑,不說話。
夏娘見他水潑不進,也不揪著,打趣過后就揭開這個話題,說道:“云焱的醫書我都翻看過了,你和李留中的隨心之毒雖然不同,但也只是解藥所用主藥和輔藥的劑量不同,藥引子都是一樣的。”
褚源倒是沒有意外。
隨心之毒的解藥若想配出來,難點就是藥引子。燕國公夫人家學淵源,天賦絕倫,剛一出娘胎就在接觸各類各樣的藥材,稍微大些,就會利用藥性,制一些稀奇古怪的藥物。她制這些東西,純粹是好玩,有興趣的就把配套解藥練出來,沒興趣的就扔在一邊不管了。幸運的是,隨心之毒她練了解藥,并認真記錄了下來,不幸的是,她用的藥材多是取自游歷經過的深山,她不知姓名就會胡亂起名,除了她的師父,也就是她阿爹,誰都不清楚那些陌生的藥名是個什么藥材。
褚源上一世,宋大夫已經嘗試著用現有藥材為他配出了解藥,只是解藥缺少關鍵一味藥材,毒性極大,褚源服用后眼睛倒是有好轉,慢慢能感受到光線,但身體卻不行了,最終三十歲左右就去了。
這一世褚源與夏樞成婚,心中有所牽念,再加上那解藥后遺癥太大,他沒有再執著于解毒,而是打算盡力尋找解藥藥方上的藥引子,別的走一步是一步。
年初的時候手下人得到消息,說在西平郡西邊的山上有村民見過疑似藥引子的藥材,宋大夫就過去守著了,至今那藥材還在生長周期中,估計來年才能確定是否可以用藥以及用藥之后是否有效。
來到封地,發現李留同樣中了隨心,褚源原以為是永康帝給的解藥,才讓李留沒有同樣變成盲人,但認出夏娘身份之后,褚源就知道先前的猜測可能錯了。
現在夏娘提起李留,褚源也沒有拐彎抹角,問道:“姑姑先前是如何為李留解毒的?我看他的癥狀要輕的多。”
夏娘倒是沒有隱瞞,她道:“他年紀和你差不多大,但四五歲時就中了毒。我來時,他已經七八歲,沒醫沒藥的,日日跟個陶瓷娃娃似的,脆弱的緊,動不動就發病。我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用云焱給的內服祛疤藥,混合了一些藥材,給他服下,他的情況才稍微好了些,沒有那么頻繁發病。”
趙云焱最愛美人兒,熱衷讓人變得更美,所以許多藥都是調理婦人或雙兒身體的,讓人用過會皮膚變好、容光煥發。夏娘雖然不懂她某些奇葩的制藥思路,但知道她的愛好,就用她為自己準備的內服祛疤藥試了試,還別說,確實有點用。
只是內服祛疤藥有限且主人已經去世,夏娘分辨了許久,都未能完全分辨出來用的是哪些藥材。知道褚源被李倓下了同樣的毒之后,她就根據故友昔年提起的經歷,一遍遍沿著故友的腳步,想要把藥材分辨清楚,全部湊齊,看看哪個是遏制李留體內毒性的關鍵藥材。
不過她到底差故友太多,這段時間讀過故友醫書,才曉得先前走了許多彎路。
她道:“看制藥記錄,隨心應該是她尚在閨中時所制,解藥藥方也是那時就研究透的,如果我沒猜錯,她是想用隨心的毒性激發人體內的毒素,再用解藥以毒攻毒。”
褚源從知道夏娘用內服祛疤藥給李留治病就有些呆愣,此時聽到夏娘的話,他覺得人都有些不好了:“你覺得隨心和它的解藥是用來給人祛疤或者說是美容的?”
夏娘雖然不想在晚輩面前透漏趙云焱的“不學無術”,但隨心之毒確實有些奇葩,而且造成的后果也很嚴重,就道:“所以你沒事別亂吃藥,待得按照她的法子制成解藥后,你再行解毒。”
夏娘想想就覺得諷刺,日常最是無拘無束、想法大多天馬行空、喜好最愛人間美色的趙云焱,生前幾乎不沾世間污濁,死了之后,奇思妙想卻被人拿去害人,不知道她泉下有知,會不會氣的想掀棺材板。
想到故人,夏娘就想到夏樞,看著褚源,眼神警告道:“你和小樞要好好的,無論發生什么,都不可負他,知道嗎?”
褚源雖然看不到她的眼神,但語氣還是能聽出來的,連忙道:“我必不會負他。”
想了想,他到底是把內心的疑問說了出來:“小樞他……可是燕國公府的……”
“你既然說不會負他,是與不是又有何區別?”夏娘打斷了他的話,神色有些嚴厲。
褚源一愣。
隨后搖了搖頭:“姑姑莫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緩聲解釋道:“自元州認識小樞之后,待小樞的態度就頗為奇怪,先前小樞待元州一直不假辭色,但自元州把燕國公府丟失一個雙兒的事情告訴小樞并訴苦之后,小樞待元州的態度就發生了變化。可能小樞自己沒發現,但我發覺只要元州和我單獨相處,他便有些緊張……我不是懷疑小樞移情別戀,小樞最愛美人兒,我倒不擔心他會瞧上旁的人。”
說這話的時候,褚源尷尬的臉都紅了,夏娘也是嘴角一抽,不過兩人都是情緒穩定之人,褚源沒有停頓,繼續道:“我懷疑小樞可能以為自己就是燕國公府丟失的那個雙兒,但他又不敢對我坦誠……”
“我自是不在意他是與不是,對我來說,他只是夏樞,是我明媒正娶唯一的妻子。但對他來說,是的話,我可能就是他的仇人,不是的話,他就是孤兒,所以我想幫他確認一下,把我們之間這可能存在的隔閡給消除掉。”
“你不用幫他確認了。”夏娘神情淡淡地道:“元州會幫他確認的。”
褚源一怔。
“你只要記得今日的話,其他都不重要。”夏娘神色嚴肅。
褚源看她似乎不打算說,只好道:“好……我記下了。”
頓了一下,褚源嘴唇動了動,還是問起今晚上的另一個來意:“當年,我舅舅的女兒……”
“她被我救出火海,帶出京城,現在已平安長大,與人成婚。”夏娘似乎知道他的來意,態度非常果斷:“但是你若想我問她現在居于何處,身份如何,不必問了,我不會告訴你。”
褚源神情不解:“為何?”
夏娘沒回答他,而是問他:“你可知當年你娘是如何安排你舅舅女兒的?”
這個褚源自是不知。
夏娘也沒想聽他回答,就神情冷漠地道:“她被大火吞噬前,囑托我把你舅舅的女兒交到你舅舅手里……”
夏娘眼眶有些紅,稍微側了側臉。
她本該聽從褚熙安排,把淮陽侯府的孩子還了,帶著褚熙的孩子去逃命,但站在淮陽侯府街角,看著淮陽候府夫婦倆滿面情深意濃地攜著手,那個時候正是九月十五,天空月輝漫撒,就如今晚一般明亮,但褚熙剛葬身火海半個月,她的二哥、二嫂就不但沒有傷痛之意,還滿面歡喜地討論著要去慶賀王長安升職之喜。
夏娘可以不恨間接劊子手王夫人,不恨見死不救的淮陽侯府,但她對王長安恨之入骨。
因為正是這么個人,害死了褚熙和她的丈夫,他們才出生一個月的兒子連娘一面都沒見到,就徹底失去了阿娘,從此之后就要跟著她這個面目全非、身份不明的姑姑浪跡天涯,過著九死一生的生活。
夏娘想想自己那溫柔的什么都為別人考慮的好友,又想想還了孩子后,褚源的身份被王夫人發現,捅給王長安后,褚源可能要面臨的追殺,她直接抱著淮陽侯府的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京城,想要把淮陽侯府和皇室更換血脈的事徹底埋葬。
她以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褚源會就此在淮陽侯府安穩地活下去,可怎么也沒想到王夫人竟察覺到了褚源身份的不對,對他百般冷待,最后恨的竟是想親自下手除掉他。
夏娘自認心硬,但對待淮陽侯府的孩子,她愿意給出最好的照顧,來彌補自己讓孩子不能待在爹娘身邊的自私行為,甚至在不得已離開、把孩子交給養父照顧的時候,還把褚熙預感到大難將至、提前給褚源準備的全部財產都給了淮陽侯府的孩子,希望她可以在養父的照顧下做一個富貴閑人,但是怎么也沒想到,兜兜轉轉,她竟然嫁給了褚源的敵人。
夏娘轉過臉看著褚源,此時她的情緒已經整理好,神情冷硬道:“我沒有按你娘的安排行事,你就知道我的個人選擇。”
頓了一下,又道:“哪一日你徹底平安了,我也還活著,你再來問吧。”
說完便側著臉,站起身:“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第178章 【VIP】 …………
褚源卻沒有走, 他問道:“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夏娘默然。
半晌,見褚源神情關切,態度堅決, 似乎沒問清楚打定主意不會離開, 夏娘才不得不開口道:“我帶她離開京城后,就給她找了個養父,一起生活了幾年……”
“后來呢, 為何分開了?”褚源頓了一下,問道:“是姑父待你不好嗎?”
“不是……”夏娘搖了搖頭, 她垂眼掩下眼中濕意, 才深吸一口氣,說道:“他很好,性格豪爽, 脾氣溫和, 心地寬容善良, 我告訴他你舅舅的女兒是我和前夫所生的孩子,他就待孩子猶如己出。只是……”
她頓了一下, 待胸中翻騰的情緒緩和下來,才看著褚源道:“之后發生了一些事,我不宜再回北地連累他, 也不宜再帶著孩子到處奔波,就寫信把你阿娘給你準備的積蓄告知他,托他把孩子好好養大。他雖出身平凡, 但秉性卻比世家出身的男人更加磊落重情, 把孩子交給他比交給任何人都可靠。”
褚源沒吭聲,聽著夏娘繼續道:“前些時候,那孩子已經嫁了人, 雖對象有些出乎意料,但她若是脾性稍硬些,心性和小樞一般通透,日子應該也不會差了去。”
褚源眉頭微蹙:“她嫁入了高門?”
怕夏娘趕他走,褚源緊接著問道:“那姑父呢?這些年他是否已有了新家室?若是沒有的話,我可以安排人把他接過來。”
褚源認真道:“姑姑和姑父為我付出良多,現在我既已有了封地,自當盡力讓你們團聚,在你們膝下為你們盡孝養老。外面危險重重,姑姑萬不能再出去奔波勞碌。若是姑姑有未完成的心愿,可盡數告知于我,我來接手完成。”
“你說的對!”夏娘應和了一聲,卻沒有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而是笑了一下:“你們已經長大,我們這些老骨頭是該把事情交到你們手上,安心養老了。”
“不過……”她話語一轉,說道:“馬上就要丑時了,你確定要我今日晚上不睡覺把過往一切跟你說扒拉清楚嗎?”
褚源遲疑。
長輩多次提醒他離開,他還待著不動,其實非常失禮。
但是他總覺得夏娘晚上的態度異常,包括現在,都有些不對……
他想了想,還是沒動:“元州先前來過……”
“是啊!”夏娘睜著眼睛胡說八道:“那小子年紀大了,看你和小樞琴瑟和諧,就羨慕的睡不著覺,大晚上不讓人睡覺,非要我幫他物色漂亮媳婦,擾的我煩的不行,把他給趕走了。”
褚源瞬間尷尬不已:“我只是擔心姑姑要悄無聲息地離開……”
夏娘掃了一眼干干凈凈的床鋪和手邊的包裹,臉卻板著,一本正經道:“你擔心個什么,雖說先前總是記掛著你這邊,但我到底是燕國公府出身,元州是云焱的孩子,又是我的侄子,他既然都把婚事交到我手上,我還能置之不理、拋身離開不成?”
褚源仍是有些懷疑,夏娘卻道:“其實他今晚來問我之前,我就有給他考慮過人選,我瞧你那尚儀挺不錯的,不知家里可有給他定親?”
褚源沒想到夏娘竟然提起景璟,他搖了搖頭:“景璟不成。”
“為何?”夏娘意外。
她雖然只是隨意找的借口,但景璟她確實是看上了,和夏樞關系好,性格也很好,而且她發現景璟似乎對元州有些情義,不然在夏樞提出要她收景璟為干雙兒的時候,她當場就答應了。
畢竟都是些沒有阿娘的孩子,若是她能給些慰藉,她自是不會吝嗇。
想了想,她道:“世家大族雖有不娶雙兒為正妻的陋規,但自你大舅舅那事之后,許多家族已有動搖。我那大堂哥雖有諸多缺點,但在娶云焱的時候,明確向她保證過,以后所生孩子婚事自由,就是想娶雙兒,他也不會阻攔……當然,他對云焱食言了,但若是擔心正妻的位置,自是不必,我會……”
“景璟是三舅舅的雙兒。”褚源輕聲道。
夏娘:“!!!”
她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敢相信道:“他是褚三的孩子?”
她捏著眉心,快速地在屋中走了兩圈,待胸中翻騰的情緒落下,才抖著嗓子,再次開口確認:“你確定他是你舅舅的孩子?”
褚源雖不知她情緒為何激動,但還是點了點頭:“他養父親口告訴我的。”
夏娘眼眶一下子紅了,她捂著嘴,好久才把到嘴邊的哽咽聲給咽了下去。
永康元年,她追蹤云焱的雙兒一路北上,遇到了褚三的親隨褚柏。
“你舅舅的親隨為救云焱的孩子,死在了回京的路上。”夏娘別過臉,閉上眼把淚意壓下:“他臨死前告訴我,周家想撕毀和淮陽侯府的婚約,因為李倓有意想把周小姐納進后宮。你舅舅臨出戰前,心神不寧,就沒讓他跟隨,交代他萬一出事,讓他立刻回京把周青帶出京,遠離京城一切是非,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姓埋名地活下去。”
夏娘答應了那親隨,會回京把周小姐帶離京城,完成褚瓊的遺愿。
只是她和異族對戰之后,身受重傷,救孩子的過程中,直接昏迷過去,被河水一路沖至北原郡。
傷情尚未復原,她便匆匆朝京城趕去,只是就這樣,到達京城時,也兩三個月過去了。
那個時候,褚瓊和元英戰死的消息京城大街小巷早都傳遍了。
“我悄悄潛進周府,卻見閣樓空空,聽到丫鬟婆子們說她已經出嫁。”夏娘道:“本來還以為是李倓強娶了她,后來打聽到她嫁的不是李倓,而是一個寒門進士,那進士待她不錯,他們情投意合,所以成婚不過一個月,就有了身孕。我悄悄觀察了一段時間,見她對所懷孩子極為喜愛,想來對那進士也是有了感情,就沒有打擾,轉身離開了……”
夏娘眼眶通紅:“我對不住你舅舅和周小姐!”
褚源輕嘆了一口氣,他也是前世今生,今日第一遭知道三舅舅生前還有這樣一出安排,但是這遺憾卻不是夏娘的過錯。
褚源雖然不知道她離開北地后的種種,但只聽她粗略提起和褚柏的交集,就察覺到里面的兇險。
更別提,異族人還找她尋仇,其中還涉及所謂的“異寶”糾葛……想來,她經歷的又何止腥風血雨。
而一切又與她這個燕國公府嫡出的小姐有什么關系呢,夏娘所經歷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他們的爹娘、為了他們這些小輩而已。
這世上,最不能怪罪夏娘的,就是他們這些小輩,還有他們的長輩。
“景政待周小姐和景璟極好,三舅舅若是泉下有知,想來也是安心的。”褚源輕聲安慰道:“你若不放心,可以把景璟收為干雙兒,帶在身邊好好看顧著。”
夏娘沒應這個,她靜靜地消解情緒,良久,她抬起頭,認真問褚源:“不能讓他嫁給元州嗎?”
她道:“我雖然不知北地戰場上發生了什么,為何他們會死在對方的刀劍之下,但以我對二哥和你三舅舅的了解,他們忠肝義膽,是為生死之交,是絕不會故意殺害對方的。淮陽侯府和燕國公府也絕不會是血仇關系。”
褚源問道:“褚柏沒提過嗎?”
“只說從尸體上看,確實是他們殺了彼此。”夏娘嘆了一口氣,說道:“但褚柏認為是陰謀,因為兩人出征前,還約好了把異族趕到漠北,平定北地后,就回京喝彼此的喜酒,以后要做兒女親家。”
二堂哥秉性君子,最為重諾,夏娘是不會懷疑他的,而褚瓊的親信都能為救燕國公府的雙兒犧牲,褚瓊又怎么會對生死之交下手呢。
夏娘從一開始就覺得是有人背后謀劃,想要除去褚元兩家兩個最有血性的男人,所以一得到北地戰場消息,她就留了一封信給愛人,然后疾馳京城,想要做些什么,挽回些什么。
當然,最終什么也沒挽回,她也徹底回不去過往幾年的安寧生活,但她始終認為褚元兩家不存在血海深仇,中間肯定有什么誤會。
夏娘想了想,嚴肅著臉,警告道:“上一輩的恩怨未明,但就算真的是最不好的結果,也皆與你們無關,你們該喜歡就喜歡,該嫁娶就嫁娶。若是讓我知道你們誰心胸狹窄,借口長輩恩怨,對其他人做出有負之事,就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不是我不愿景璟嫁入燕國公府。”褚源趕緊解釋:“不說元州的選擇,就是景璟,也得他知道身世后,自行決定。”
他道:“景璟和小樞關系好,又是我的表弟,我自是希望他能稱心如意,嫁得一個如意郎君。”
夏娘捏著眉心,咬牙切齒:“元州那小子真是欠收拾!”
褚源:“……”
“他的婚事我再重新給他考慮考慮。”過了良久,夏深呼一口氣,站起身來:“景璟也快到年紀了,你們多幫他看看,他那阿爹以前或許不錯,但到底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又離的遠,對他肯定沒以前上心,你和小樞多操點心,若是有不錯的男人,就挑出來叫他悄悄過過眼,選個最喜歡的,等過了十八歲,就把婚事定下來。”
褚源聽到動靜,只好跟著站起來:“好,等他挑個差不多了,就麻煩姑姑幫忙掌掌眼。”
“成。”夏娘沒拒絕:“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說。”
褚源想有元州和景璟的婚事壓著,她暫時應該不會離開了,就行了個禮,安心地離開了。
回到房內,夏樞四肢大張,正在呼呼大睡,聽到動靜,迷迷糊糊道:“回來了呀?”
“嗯。”褚源輕輕應了一聲,摸索著把薄被蓋到他露出來的肚皮上。
八月中旬,晚上涼意有些重。
“阿娘不會走了吧?”夏樞聽著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慢慢有些清醒了。
今晚每個人都發覺了夏娘的不對勁,夏樞就算醉了,也能感覺到。
“應該不會。”褚源道:“她對元州和景璟的婚事不放心,估計暫時不會離開了。”
“那就好!”夏樞松了一口氣,睡意慢慢又上來了,他鉆進褚源懷里,咕噥了一聲:“暖暖。”就很快陷入了睡眠。
褚源摸摸他的臉頰,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便也閉上了眼。
兩人皆以為夏娘不會離開,但第二日一大早,就被貓兒一聲慘叫給從夢中驚醒:“阿娘不見了!”
與此同時,元州的臥房里也爆發出一聲凄慘至極的叫聲:“救命啊!”
第179章 【VIP】 …………
眾人大清早的聚在一起, 看著元州的模樣,都不禁陷入了沉默。
連貓兒都忘了哭泣,拿著夏娘告別的信, 手指抓著夏樞的衣擺, 眼睛圓溜溜地瞪著褚源,但身子卻恨不得離元州遠遠的。
“小樞,怎樣才能治好呀?”元州頂著浮腫發紅的臉, 臉上密密麻麻一片斑塊,看著和患了麻風病一般, 嚇人的很。
“你怎么得罪阿娘了?她怎么會給你下紅顏?”夏樞一邊小心給他診脈, 一邊心有余悸地問他。
紅顏這藥名字聽起來好聽,但作用就很糟心,讓人皮膚和麻風病人一般起疹起斑, 輕則一個月, 長則半年都好不了。
夏樞先前兩個月背了不少燕國公夫人的醫書, 知道這個藥沒什么副作用,但就是很膈應人, 至于怎么治,他還沒學到……
夏樞對元州無限同情。
元州則一臉生無可戀,委屈的不行:“我也不知道啊!昨晚她說要走, 我就說若是因為我,我搬走,可她說不是因為我……”
“她昨晚和你說要走?”夏樞看了一眼褚源, 難以置信:“那你為何不攔她?”
元州也很心酸, 情緒低落道:“她一說走,我就知道她必是為了褚源或者是旁的人。我一個燕國公府的,哪里能攔得住她, 我是盡量少開些口,省的她聽了覺得我礙眼,再不回來……”
褚源沉默,半晌才道:“她說你求她幫你物色漂亮的雙兒或女子……”
“我沒有!”元州立馬喊冤:“我沒這么說過,我……”
他看了一眼夏樞,聲音低了下去:“我只是問了小弟的事,最后還被她不耐煩地趕了出來。”
夏樞還不知道夏娘對元州說了啥,他有些茫然地看著褚源:“阿娘他騙了我們?”
元州這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問褚源:“她和你說她要忙我的事,所以不走了?”
褚源垂眼,夏樞忙抓住他的手,著急道:“阿娘不會是要去做危險的事吧?”
元州也意識到了不對,顧不得臉上的慘狀,站起身就要往外沖。
“不用帶人去尋了。”褚源開口,元州腳步一頓,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她可能會有危險……”
“她既然決定了走,就不會回來。”褚源眉頭緊蹙:“再者現在這個時辰,已經追不上她了。”
元州腳下一頓,還是一咬牙,再次抬起腳朝門外沖了去。
夏樞愣愣的,等元州跑出門他才回神。
“我過去看看。”他到底不放心,和褚源說了一聲,就拉著貓兒也跟著跑了出去。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三人。
“我阿爹真的說過我是褚家人嗎?”一個低低的聲音突然在靜默的院子里響起。
紅棉一愣,猛地抬頭看向景璟,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
然而,褚源很快就就證明了她不是幻聽。
“令尊為求小樞全你名聲,曾明言你是三舅舅的雙兒。”褚源絲毫不意外他會問起,昨晚進入堂屋,他耳力何等靈敏,自然聽到他的某些動靜。
褚源道:“你若有疑問,可向令尊寫信求證。不過……”
他頓了一下,說道:“我雖不贊成姑姑在你婚事上給出的提議,但你若有意,我也不會反對。你自己要考慮清楚,男人的心胸未必寬廣,兩家又恩怨未明,所以不是你抱著一腔心意就能在婚事上稱心如意的。”
景璟垂著頭沒說話,良久才低低道:“我知道了。”
夏娘院子里的事情夏樞還不知道,八月十六這日,原定了是要去縣城的,但夏娘突然離開,叫他什么都顧不上,和貓兒一直待在校場上等著禁軍們傳消息回來。
然而直到晚上,最后一波禁軍回來,也沒有夏娘的絲毫消息。
她是真的已經離開了。
貓兒抓著夏樞的手哭的肝腸寸斷,夏樞鼻子酸的不成,卻只能忍著,好生安慰他,到只有褚源兩人的時候,才忍不住趴在褚源懷里蹭了好久的眼淚。
“我其實一點兒都不嫌她不溫柔。”夏樞抱著褚源的脖頸,難過的心臟都揪到一起了,哽咽道:“我寧愿她多罵我幾句,多打我幾次,也不想她走。”
“我知道。”褚源摸著他的腦袋,輕嘆道:“她是個很好的長輩。”
“嗯。”夏樞抹掉眼淚,待情緒穩定了些之后,才問起傍晚的事:“你和元州剛剛在書房聊了什么,怎么那么長時間?”
聊的自然是燕國公府的雙兒。
元州倒也不算個孬的,把夏娘告訴他的事情全和褚源說了一遍,還為先前的誤解向褚源道了歉,只是元州也講明了,雖然燕國公府雙兒的事情和淮陽侯府無關,但元褚兩家還有一筆賬未清。
褚源對兩家恩怨不甚在意,但他心中對夏娘的離開已有了隱約猜想,只是這猜想現階段不適合說與夏樞聽,因此他搖了搖頭:“沒什么大事,明日周康要將功贖罪,帶人押送湯余等人進京,我們聊了聊可能出現的情況,決定再多安排一百人護送,到時候押送任務結束,也可以叫他們一并把各禁軍留在京城的家眷護送過來,省的再安排人跑一趟。”
夏樞不疑有他,被這個話題吸引了注意,說道:“那我這兩日給阿爹寫一封信,叫他們到時候一并帶回去,若是幾個月后阿姐那邊穩定下來,沒什么事,阿爹說不定會跟著他們一起過來,到這邊住一段時間。”
“好。”褚源道:“正好王府已經蓋好,咱們把正房留出來,給岳丈來住。”
“這倒不用。”夏樞趕緊道:“阿爹住廂房就成,你太客氣了,他恐怕會不自在。”
阿爹的性格夏樞了解,到時候說不定王府都不會住。
褚源倒也沒堅持,摸摸他的腦袋:“都聽你的。”
夏樞談起阿爹心情好了些,腦袋也有空想別的事情了,問道:“湯余那些財產可都全運到縣城了?”
當初元州說湯余帶著他瞧了五六處藏在地下倉庫的財寶,經褚源審訊過后,湯余才抖落出來,原來狡兔三窟,他的藏寶處又何止五六處,連安縣周邊都有這人的地下糧倉和地下寶庫。
這段時間,褚源專門安排了高景帶著候莊十來個青壯以及被他提拔的一些什長、伍長,總共差不多二十人,在處理湯余的財物問題。
“有多少?”夏樞忍不住眼睛發亮。
他可最喜歡錢了。
有了錢,不僅可以修路、修橋,還可以給手下人發俸祿。當初承諾了紅棉等一眾丫鬟婆子,只要她們好好干,就給她們更換良籍,提她們做宮官,給她們每個月發放俸祿,現在秋收馬上就要結束,是該對她們進行一番考核,兌現先前的諾言了。
褚源見他情緒好轉,心里松了一口氣,沒有回答,稍稍賣了個關子:“你明日去瞧瞧就知道了。”
第180章 【VIP】 ……
夏樞雖出身農家, 但整理褚源阿娘嫁妝的時候,也算是長了見識。然而就是這樣,當他看著縣衙正堂上滿滿當當一屋子的金銀珠寶時, 還是震驚了, 半晌都沒說出一句話。
不說珠寶、玉器,僅是金條銀塊,就裝了十幾箱, 粗略算一下,至少有幾十萬兩。還別說湯余的手筆不止于此, 地下倉庫里藏了足足有二三十萬石糧食, 足夠他們安縣現四五千人口外加一兩千禁軍吃上十年。
不止是夏樞,就是元州、景璟見到湯余的這些財物,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一副驚呆模樣。
“這狗官如此盤剝百姓, 真是死一百遍都死不足惜。”元州雖然帶著冪籬, 但語氣中的咬牙切齒簡直要透出薄紗。
近一半的糧食都已發霉,可以想見, 這些糧食絕不是一年半載積存起來的,前些年饑荒,百姓們餓的啃土, 死的死,逃的逃,湯余卻囤積了大批糧食, 寧愿看著糧食堆在地下倉庫里發霉, 也不愿拿出來救濟百姓。
這種偷盜皇陵,通敵叛國,對百姓全無仁慈之心的狗官, 元州恨不得立即剁了他。
夏樞挑了挑眉,心道元州這段日子經歷許多,倒是進步不小。
鑒于元州一張俊臉被阿娘變成了麻風臉,連出門都不得不帶著冪籬,不敢露臉,夏樞就沒有調侃元州,扶著褚源,聽高景匯報湯余的財物情況。
除了從先皇陵墓里盜取的寶物,湯余的私宅以及各地下倉庫中,共搜出來金條三萬余兩,銀塊二十多萬兩,均是沒有徽記的私鑄金銀,而其他珠寶財物,更是不計其數。另外,在安縣和晉縣均發現湯余建設的私下糧倉,安縣這里的糧倉裝的滿滿當當,有糧食近二十五萬石,但其中有八/九萬石都是霉的,晉縣那里糧倉里的糧食倒是新糧,但糧倉新建,糧食也就兩三萬石,估計其中大部分都是截留貪墨的兩千禁軍的軍餉和口糧。
“他一個小小縣令,任職安縣不過六載,他從哪里弄來這么多金銀錢財?”元州腿腳傷的很重,先前都是坐輪椅,拄拐行走也才這兩日,所以他還并沒有參與審訊湯余,今日到安縣分錢,才知道湯余的“家底”這般厚。
“你忘了他和土匪們是什么關系。”夏樞道:“不止安縣百姓,估計過往的商旅行人都被打劫盤剝了個遍。”
安縣所在的六原郡位于李朝的中間位置,若想在郡之間跑商又不想繞遠路,大多都要穿過六原郡,土匪們利用六原郡山多的地勢,還不是想怎么打劫就怎么打劫,湯余有這么多金銀財寶倒是不稀奇。
夏樞好奇的是土匪窩里是否也這般有錢。他先前安排人跟蹤那一波土匪進了山,發覺土匪們也有好幾個窩,人數還不少,就是后來一直忙,元州受了傷,禁軍們在訓練,就給暫時放到了一邊。
此時元州問起,夏樞就道:“馬上秋收就要結束了,得防著土匪們了。”
秋季風調雨順,盡管官田荒了兩三年,但百姓們的收成還是挺不錯的,一畝田基本上都能有一石半的糧食收入,夏樞算了一下,交了稅之后,只要沒有意外,封地的百姓們幾乎家家都能吃飽飯,甚至家里還能有余糧。
這個時候防土匪的任務是重中之重。
其實不用夏樞提醒,元州都不會忘了那些土匪。他還記得和褚源的分賬,湯余的財產是一九分賬,他一褚源九,但土匪們的財產可是五五分賬。看到湯余家底這么厚,元州幾乎都能想到收拾了土匪之后,他的庫房得擴充多少倍。
所以土匪一定要除,且必須是盡快。
他道:“放心吧,土匪全交給我,保證封地安安寧寧的!”
……
看過金銀財物之后,褚源安排高景代他和元州分賬,他則由夏樞陪著,巡視坐落在縣城四周的災民宿舍以及秋收情況。
宿舍是整齊的磚瓦排房,有的戶人多,在夏季的大建設中出力不少,就分的房多;有的戶人少,比如鰥寡老人或者失了親人的孤兒,不能干重體力活,日常幫著養牛放牛或者干些其他雜事,就分的房少,但總體上都保證了每一戶都至少有一間房,每個人都有房住。
現階段秋收農忙,家家戶戶在自家四周壘了三尺高的土墻,弄出簡易小院子,院中晾曬著玉米、高粱,或搭建了簡易的土灶,年紀小的孩子一邊照看著得之不易的糧食,一邊攬下一家人三餐飲食,年紀大些的孩子則全跟著爹娘爺奶進了田里,奮力搶收。
秋收辛苦,但就是鉆進玉米、高粱田里,蹭的一臉黑灰、劃的滿身細小傷口的孩子們都不見疲累,更別提經歷了人世離亂,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大人們,各個都臉上笑開了花。夏樞趕著牛車經過時,時不時就能看到挎著筐子、各塊田里嘰嘰喳喳亂竄的孩子們,也能聽到田里或粗噶或柔細的笑談聲。秋季收成好,每個人都很歡喜。
當然,若是鄉間的路再好些,夏樞的心情會更好。
巡視完災民們這邊,他就帶著褚源把其他村莊全巡視了一遍,一連好幾日下來,辛苦倒是小事,看著百姓們安居樂業的心情足以抵擋這微末的疲累,但唯一不足的就是,夏樞感覺自己屁股都要被顛爛了。
“哎,我真是好日子過慣了。”夏樞想想自己年幼時跟著阿爹跑鏢,稍大些后在蔣家村種田,別說屁股顛開花了,就是想坐牛車都沒得資格,要么得求人,要么得掏銅板,哪像現在,坐個牛車都嬌氣的嫌難受。
“這哪里算得上好日子。”景璟學著他的樣子,在長滿荒草的野地里躺下,手枕著胳膊,仰面看著湛藍的天空。旁邊是兩匹悠閑吃著草的汗血寶馬。
褚源在看賬,其他人在忙著處理湯余的財物,夏樞難得空閑半下午,就被景璟拉到了這沒有人的曠野上。
夏樞靜靜地享受了一會兒溫暖的陽光、和煦的暖風,見景璟還不說話,就轉身側躺著,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最近怎么無精打采的,找我過來,是想和我說什么悄悄話?”
景璟沒有說話。
良久,就在夏樞想再開口問問的時候,景璟終于開口了。
他沒看夏樞,但語氣里的委屈和難受藏都藏不住,他道:“你先前待我好,是不是因為知道我是褚家人的緣故?”
夏樞一愣,猛地從草地上坐了起來,驚訝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景璟沒有回答,但身子卻一側,胳膊搭在臉上,背對著夏樞蜷縮了起來。
沒一會兒,細細的抽噎聲便從胳膊底下傳了出來。
夏樞怔了一下,趕緊爬到他身邊,想去拉他的胳膊,但景璟卻死擰著,不叫他碰。
夏樞頓時無措起來。
他抓了抓腦袋,神情著急不已。
怎么會把人家雙兒弄哭了啊!
“哎,你別哭啦!”他手腳無措了一會兒,便跪坐起來,試圖靠近景璟,從話語上安慰他:“雖然這事兒是有點兒離奇,可能還有點兒讓你不好接受,但紅棉和褚洵、褚源都說過,你親生阿爹不是京城傳言的那樣,他是個很好的人,秉性正直忠孝,性格熾熱如火,待你阿娘也是一腔情深,雖然因戰場意外不能照顧你長大,但他……”
“我沒說他,我說的是你。”景璟突然從地上坐了起來,眼睫濕噠噠地瞪著夏樞,神情氣憤又難過:“你先前待我好,是不是只是因為我的身世,不是真心的?”
夏樞這才反應過來景璟是個什么意思:“……你不是討厭褚家人的身份啊?”
“既已這樣,何必生些多余情緒。”景璟最開始是有些難以接受,畢竟他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褚家三爺通敵叛國,因此對淮陽侯府印象就不怎么好,后來褚源又被傳奸佞小人、冷血酷吏,他就更討厭淮陽侯府了。他討厭姓褚的十來年,盡管和夏樞認識之后,印象在慢慢改變,但心底里還是有根結在。哪曾想到,自己到最后竟然是褚三爺的親生雙兒,也是姓褚的,其中心緒之復雜簡直讓景璟幾日都睡不好覺。
不過景璟也不是猶豫不決之人,既然事實已定,他就算再難以接受,也會學著立刻接受,至于情緒轉變,他其實已經基本上自行解決完了。
他難受的是和夏樞之間的感情。
因此,見夏樞還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就有些氣惱:“你不要轉移話題。”
夏樞沒想到景璟的關注點竟然在他身上,立馬松了一口氣,不顧景璟氣惱的小表情、閃躲的肢體,嘿嘿笑著用手固定住他的腦袋,拿衣袖給他擦眼淚:“我雖然是知道你身世之后,念在你是褚源表弟的份上,才和你多交往,當然,親近你,也有氣你阿爹的部分原因在,畢竟他求了我幫忙,還要想方設法讓你繼續討厭褚家人……”
“你……”景璟沒想到他心中竟然這么想,登時氣的瞪圓了眼,眼淚瞬間集聚到眼眶,掙扎著要推開夏樞:“你混蛋!”
夏樞不料他反應這般大,嚇了一跳,趕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聽我說完嘛!”
“有什么好聽的!”景璟瞪著他,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嚇來,憤怒又委屈道:“你待我一點兒都不真心。”
“我哪里不真心啦!”夏樞不顧他掙扎,捏了一下他的臉蛋,然后也有些小生氣:“我剛嫁入侯府,就被你罵出身不好;好心救了你,還被你阿爹借著我身世不好、不得褚源喜愛,要求褚源和他一起算計我,為你這個褚家三房的獨苗雙兒解除困境,我就不能有情緒嘛?”
景璟一下子愣住了。
“你們這些人當時各個都高高在上,仿佛我是可以隨意踐踏的,若不是褚源沒同意,你阿爹沒成功,誰知道我之后在京城會是個什么名聲,在褚家丫鬟婆子那里是個什么待遇呢。”夏樞氣哼哼的。
他脾氣硬,加上褚源維護,才全須全尾地度過嫁入高門的初始階段,叫誰都不敢惹他。要是他是個脾氣軟、心思細膩的,誰知道被褚洵、景璟、景政、王夫人、包括一路遇上的汝陽侯家眷、長公主、皇后等人言語擠兌以及平白算計后,日子會難受成什么樣。
夏樞不在意,不代表最開始那段日子好過。他就算最開始親近、照顧景璟沒有付出真心,目的不那么純良,那也是非常正常的。
“對不起……”景璟并不知道阿爹的所作所為,他愧疚地看著夏樞:“我不曉得我那個時候……”
“行了。”夏樞不在乎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然后捏著他的臉,繼續給他抹眼淚。
“真心都是相處出來的。”他自然道:“剛開始是對你印象不好,也沒怎么想深入接觸,后來知道你身世,見你真心道歉又長得可愛,加上你阿爹算計我,我就有些惱,同時知道你處境不好,想替褚源照顧他的家人,就覺得和你接觸接觸也可以。后來我生病,你待我情深意切的,日日到你最討厭的淮陽侯府看我,守著我,我雖然昏迷,但也模模糊糊有印象,怎么會不感動?”
“然后你就要把皮毛鋪子留給我?”景璟愣愣的。
“嗯。”夏樞給他擦干凈眼淚,便輕輕呼出一口氣,說道:“褚洵有淮陽侯府,你卻什么都沒有。你阿爹不想叫你和淮陽侯府相認,褚源也怕會連累你,不打算叫你回淮陽侯府。我怕你一個人留在京城,越長越好看,你阿爹護不住你,你繼母繼續針對你,就想著把我名下的鋪子給你一個,若是有事,你也可以賣了鋪子周轉,拖延些時候,等我們來救你。”
頓了一下,他道:“我離開京城的時候,把名下剩余的一個糧食鋪子和宅子分別給了阿姐和阿爹,和待你是同樣的理由。”
夏樞道:“你和他們對我來說,都是最親的家人朋友。只是永康帝壞事做盡,唯有在你身上做了件好事,把你封作王府尚儀跟我們走,倒是讓我松了一口氣。”
“所以莫說我不是真心的,我要是不真心,哪里會舍得把名下財產留給你,你知道我最窮一個雙兒了!再者……”夏樞捏了捏景璟的臉頰,義正言辭地道:“若不是真心喜歡你,我就算再流氓,都不會捏你的臉頰。”
景璟:“……”
他想憤憤,但考慮到剛剛哭過一場,且現階段也沒法硬氣起來,只好叫夏樞又捏了好幾次,才松手。
景璟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搭在膝蓋上的拳頭緊了松,松了緊,半晌,他問出了猶豫好幾日都不敢問的問題:“小樞哥哥,你先前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你和阿爹在東原郡的時候,曾救過一個雙兒,不過那雙兒很快就去世了,你們就趁夜里把他埋葬了。我想知道……”
他脊背緊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你們給那小雙兒下葬的時候,可有用衣衫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