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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實在是看得太清。

    獨孤深已經習慣與外公并肩了。

    空曠的賢良資料館戲臺, 是他們常常相遇閑談的地方。

    外公說:“爸爸和媽媽是不一樣的,這些突然變成父親的男人, 大多數自己的人生都過得迷茫,他們面對孩子,只學會了模仿自己的父親。”

    他們不必經歷痛苦,也不理解痛苦。

    魯莽的學著自己嚴厲、兇惡的父親,照本宣科的去管教自己的孩子。

    “阿深,他沒有不愛你。”

    外公總是懷著一顆仁慈的心,替他的父親解釋,“他只是愚蠢遲鈍,誤以為自己嚴厲的管束,就是最好的愛!

    獨孤深抱著膝蓋, 蜷縮成安全的姿態, 歪著腦袋, 一瞬不瞬的看著外公。

    那一刻, 他不在乎父親的愛,也不在乎遭受過的失望。

    他只是想向外公傾訴:

    “外公, 他們說我是克親命,才害得我的家人一個接一個的去世。”

    寬厚的手掌, 再度撫上獨孤深的腦袋。

    外公溫暖的掌心摩挲著他的頭發,似乎驅趕了他的悲傷。

    “你沒有做錯什么, 你也沒有克他們。他們的去世不過是命數到了這里, 不能再陪你往前了!

    外公藏在厚重眼鏡背后的視線, 永遠如聲音一般溫柔。

    “我們其實很像,在我很小的時候,也被人說過克親寡命。”

    他嘆息著翻找出自己的過往,去安慰獨孤深這樣的孩子。

    “我剛出生, 親生父母養不了我,將我丟在了街上,我是被后來的父母撿回去的。有了我之后,他們疲于生計,家里卻依然不好。”

    “先是我的祖父去世了,接著是外祖母,然后是表親堂親,一年接一年的喪事,也顧不上好好的道別!

    “街坊鄰里都說,我克親寡命,叫我父母丟掉我,養不得的!

    “可我父親說,他信命也就拗不過命,不信命又何必要怕命,仍是要養我,于是給我取了這樣的一個名字!

    銘書。

    亦然是銘記不忘的命數,得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外公講述的時候,笑容燦爛,顯然擁有極好的父母,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他說:“可惜那個時候實在是太窮了,連多吃一碗飯,都變成了奢侈。后來我父親好不容易去做了商行的賬房,以后的日子總會好上許多,家里有了一些余錢,我能去讀點書,運氣不錯的考進了大學,又留校做了教師!

    “家里好了起來,時代好了起來,雖說比不上現在,一年到頭總能攢出一身新衣服,吃上點兒葷腥,我現在想起來……”

    他笑出聲,“仍覺得那是極好的一段人生!

    “后來你都知道啦。”

    外公說著再苦的時日,都帶著懷念的笑意。

    “我走錯了路,我害死了人,父親也在那個時候上了吊,母親投了河。我沒了家人,我也沒了家!

    “阿深,我也和你一樣,曾經每一刻都覺得自己還是死了好了,又渾渾噩噩的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外公的話語,總是帶著寧靜平和的勸慰:“可是你看,我這般沒有家、沒法活的人,也活到了六十三歲,變成了皮膚枯槁,頭發花白的老頭子!

    “要不是我年輕時候,沒能養好身體,活到八十、活到九十都是輕松的事情!

    外公說著自己的過去,試圖喚醒獨孤深的期盼。

    “阿深,你只是太年輕,覺得太多事情都跨不過去?晌依狭耍铱邕^了很多事,看見了很多未來,我等著大家發現——”

    “司凈拍了一部好電影,選了一位好演員,給大家帶來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禮物!

    “阿深,相信我,你將會成為了不起的演員!

    獨孤深將頭埋進膝蓋,不希望外公看到他哭得滿臉通紅的丟人模樣。

    “了不起的演員”,這樣的期盼他曾經聽過。

    他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姑姑,都給他送過這樣的期盼。

    他想,這樣善解人意,看破世間苦難的人,才是最該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不應該就這樣消失在山里。

    獨孤深重新抬頭,已經定了心,不再反駁。

    他只是說:“外公,我以前一直不理解李導為什么選我。”

    他惹人厭煩,令人唾棄,即使是在宿舍,也不是室友歡迎的那種人。

    有他在,大家都過得小心翼翼。

    他一回宿舍,里面的笑聲會戛然而止。

    他做個什么,背后的聊天都會壓低聲音。

    “我在宿舍里,或者說在學校里,就像一個潛在的自殺者或者殺人犯!

    “所有人都害怕我想不開自殺,或者想不開報復社會。于是他們拉我去學校話劇社演戲,幫我投試鏡簡歷……”

    說著,獨孤深苦笑道:“我不知道是誰把我的簡歷投給了李導,那種只有名字的東西,雖然是他們一番好意,但真的很不禮貌!

    “他們努力的幫我,可我并不覺得高興!

    “我不識好歹、我掃興偏執、我蠢笨愚昧……”

    他痛苦的抓撓頭發,渾身都泛著抗拒,“這樣的人,如果真的要做什么主角,只能是法制頻道、社會新聞的反社會主角!

    外公聽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司凈選你,一定是因為你是最適合林蔭的人。”

    “最適合林蔭的人,是李導!

    獨孤深的挫敗,來自他和林蔭的差距。

    “即使李導一直跟我說,我很像林蔭,我也找不到自己跟林蔭有哪里像。但是每一次他給我講戲,讓我揣摩林蔭的心理,給我講述這個劇情是怎么誕生的,我都覺得,他才是最適合林蔭的人!

    李司凈的容貌。

    李司凈的行為。

    他的冷靜、從容,看透生死的所思所想,都是《箱子》真實的林蔭。

    “外公,你說李導為什么不自己演林蔭?”

    獨孤深終于向自己最信任的人,問出了這個問題,“他明明才是最適合林蔭的人!

    “因為司凈演不了!

    外公笑容溫和回答,“他很早以前,就看破了自己的迷茫,所以才能創作《箱子》的劇本。而他想要拍攝出這份迷茫,就需要一個同樣渾渾噩噩的年輕人!

    “這樣的人看不到前路,不知道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為什么而活,才能在無數人的死亡里,找到自己的路!

    “阿深,這份迷茫在你身上,就像一道閃爍在黑暗里的光,虛弱、裊裊又充滿了希望!

    “你也有感覺到自己的成長吧?司凈想拍攝一個活人,一個會迷茫、會猶豫、會困頓的懷疑自我,最終堅定走上屬于自己那條路的活人!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一個活人,從外公的口中說出來,像是什么歷經萬頃波濤,涉足跌宕起伏的偉人。

    但是獨孤深清楚,林蔭很偉大,他一點也不。

    他只是借著林蔭偉大的外衣,亦步亦趨假裝出偉大的演員。

    臺詞是林蔭的

    神態是林蔭的。

    妝容也是林蔭的。

    他不過是攀附著李司凈創造出的林蔭,借得一點微光的螻蟻。

    外公耐心的說,獨孤深盯著外公看。

    厚重鏡片之后的眼眸,澄澈深沉,會隨著外公溫柔笑意,露出一絲璀璨的光亮。

    那樣的光亮,像李司凈、像迎渡、像紀憐珊,友善親和,令他向往又卑怯。

    是獨孤深從小學過“對人民有利,對社會有用”的那些人,才會擁有的眼神。

    是有價值的眼神。

    他忽然露出一個笑容。

    “我知道李導為什么需要這樣的林蔭了!

    外公詫異的看他,“阿深?”

    “因為我沒有價值,所以才能不顧一切去做有價值的事,或者去換有價值的人!

    獨孤深很少發自內心的笑,這次他笑得暢快。

    “外公,我來換你,就是我的價值!

    “阿深!”

    外公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然而,獨孤深已經從夢中醒來。

    酒店天花板斑駁吊頂,空調聲音吵鬧,他腦海里的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司凈選擇他這樣的人去演林蔭,是因為他沒有價值。

    因為沒有價值。

    所以值得去換真正有價值的人-

    寒潭作為《箱子》的重頭戲,從傍晚開始等光,熬到天黑就開始拍攝。

    山里冷清的風,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卻因為不斷注水的山泉,引得這一汪潭水,悄寂深邃。

    “今天阿深的狀態不錯啊。”

    迎渡一天天看他,總能發現獨孤深的進步。

    “他來了現場,等這么久,抱著箱子都沒離過手!

    “但是這場戲不好演!

    紀憐珊裹著厚實的羽絨服,凍得雙手揣進熱水袋里。

    “大冬天的,還要下水,攝像機還要懟著臉拍,阿深可得吃點兒苦了!

    姐弟倆都是圈內摸爬滾打,出了名的敬業演員。

    替身、刪戲這種捷徑,磨不出真正能上大熒幕的戲,都知道親自在大冬天下水拍戲,多么令人煎熬。

    可是,他們能夠看出獨孤深狀態極好。

    一雙眼睛亮亮的,笑著等化妝師幫他做好狼狽的逃亡妝造。

    就算臉頰添上傷痕、頭發被抓得亂蓬蓬的,也忍不住他臉色的笑意。

    “不要笑!

    李司凈很喜歡獨孤深燦爛的笑容,但是林蔭在這樣的場景,是死寂一般的心。

    “這條要是能一次過,我們一起笑。”

    “嗯!

    獨孤深做好了造型,捧著箱子,有著林蔭的落魄和狼狽。

    可他眼睛格外亮,在光線昏暗的寒潭,煥發著獨一無二的光彩。

    李司凈有些擔憂他的光彩。

    這一幕需要死寂的神情,不能露出一點點的生機與雀躍。

    鏡頭會懟著大臉,無死角的收錄林蔭的所思所想。

    沒有一句臺詞,卻處處是鏡頭傳達的語言。

    當獨孤深準備就緒,天已經徹底沉入漆黑,只剩幾臺準備好的燈光,四面八方的打出了電影所需的光影。

    李司凈覺得眼前很暗。

    那是他眼里蔓延出來的污濁泥濘,附著寒潭的陰森石臺,遮擋了幢幢影子,更襯得獨孤深渾身散發著干干凈凈的光亮。

    他在舞臺上發現獨孤深那一刻起,這個迷茫得無欲無求的男孩,始終干凈得適合做林蔭這樣的男主角。

    平凡、普通,常常陷入自我懷疑和厭惡之中。

    又單純得一腔熱血,愿意為毫不相干的事物,付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李司凈坐在監視器前,寒冷的山風吹得獨孤深整個人消瘦得像會被刮走。

    幸好,他站在岸邊,堅定的捧著箱子。

    他沉默的等著信號,在一聲開拍之后,他走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

    ——阿深!

    李司凈突然聽到一聲呼喊。

    他戴著厚重的耳機,不該聽到這樣的聲音,卻在下一刻產生了清晰的幻覺。

    披紅掛綠的戲臺,昏暗發光的身影。

    獨孤深眼里的光很亮很亮,像是開拍前看向李司凈那般亮。

    “因為我沒有價值,所以才能不顧一切去做有價值的事,或者去換有價值的人!

    獨孤深很少笑得開懷,這次笑得暢快。

    “外公,我來換你,就是我的價值!

    ——阿深!

    李司凈頭痛欲裂,幾乎要在幻覺里倒過去。

    他抬手撐住一旁桌板,盯著實時拍攝的監視器。

    那不是劇本上的臺詞,電影里的林蔭和外公毫無交集。

    但是獨孤深的外公呢?

    列在履歷表上,早早已故的那個外公,是不是和獨孤深有所糾纏。

    他全部的夢,在頭痛欲裂的幻覺里,沖刷著他渾身神經,他僅憑意志力才撐住沒有倒下。

    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他。

    驅散了所有寒冷,幾乎將他攬在了懷里。

    這種人多眼雜的時刻,李司凈應該推開周社,偏偏周社用體溫鎮住了他的痛苦和幻覺,令他可以看清鏡頭前拍攝的一切。

    李司凈咬牙切齒的抓住周社的衣擺,他等到獨孤深入水,畫面如他想要的一般孤寂冷清。

    一個活生生的人,走入寒潭池底,也不過是幾縷波紋,幾個氣泡,再無聲息。

    那一刻,岸邊蟄伏的熒綠影子,循著獨孤深的步伐,追逐潛入深潭。

    像極了夢中寒潭的深幽,彌散出一條綠色星河,為李司凈指清方向。

    “阿深!”

    李司凈沒有喊咔,立刻摘了耳機,瘋了般推開周社,跑向寒潭。

    劇組所有人都受到了驚嚇。

    又聽到李司凈的招呼:“把人給我撈起來!快點!”

    周圍的安全員都動了起來,臉色慌亂又茫然,根本不知道導演在發什么瘋。

    明明獨孤深在水下憋氣甚至沒有超過十秒,安全員也迅速的將安全繩往后一扯——

    沒有人。

    繩子盡頭空空蕩蕩,寒潭深邃漆黑不見掙扎。

    拍攝現場頓時慌了,安全員拿起腳邊救生圈,迅速脫掉了保暖的外套,一個猛子扎進了不深的水池。

    李司凈甚至想自己下水,周社一把抓住了他。

    “有專門的人去救他,他不會有事的!

    李司凈相信周社,仍是撫開阻攔的手臂,焦急的走到潭邊。

    他的呼吸急促,他后背汗濕。

    已經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幻覺是真是假。

    他好像看到獨孤深做了一個交易,他好像聽到獨孤深喊外公。

    可是在這樣淺的人工水潭,根本不需要多么專業的打撈,安全員一把就將獨孤深從水里抓了出來。

    “咳、咳咳……”

    獨孤深一陣咳水,狼狽的被安全員拖拽著走向岸邊。

    他沒有暈倒,步伐正常,甚至不用做心肺復蘇,仍是圍了一群人上去。

    “幸好幸好,你怎么把安全繩給解開了!”

    “是不是沒拴緊?在水里滑了?”

    “不對啊,這潭水又不深,踮起腳就能站起來了。阿深,你踩滑了?”

    吵吵鬧鬧的,圍著獨孤深。

    助理趕緊拿了厚實的大毛巾,幫獨孤深脫掉外套,裹得嚴實。

    還有人從潭底撈起了箱子,舉起來向一驚一乍的李司凈示意。

    “沒事啊!

    人沒事,箱子沒事,李司凈到底出了什么事,喊這么大聲?

    可李司凈也不知道,他一路跟著過來,聽到獨孤深咳嗽,見到獨孤深被人前簇后擁的擦干凈臉。

    那雙懵懂茫然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那池潭水,似乎比李司凈更回不過神。

    李司凈出聲關心:“阿深,你沒事吧?”

    這一問,竟問來了獨孤深充滿茫然和錯愕的視線。

    獨孤深裹著毯子,滿身狼狽的在寒風中低沉喘息,并不回答,他甚至垂下了視線。

    一旁迎渡見狀,幫忙回了:“肯定是里面太冷了,把孩子嚇懵了。李司凈你剛才喊什么啊,把我們都給嚇了一跳。”

    “我……”

    李司凈盯著裹著毛巾瑟瑟發抖的獨孤深,不知道怎么解釋他剛才的行為,現在也不是追問獨孤深的好時機。

    “沒事的話,就回去換身衣服洗個澡。冬天了,別凍著。”

    李司凈回去看拍好了的場景。

    獨孤深仍是臉色蒼白,在眾人的簇擁之下,被扶到一旁坐下。

    他眉峰緊蹙,抬手痛苦的摸了摸眼眶,又茫然的去摸褲子口袋,似乎在找東西。

    “丟東西了?”

    “找手機嗎?”

    工作人員一個接一個詢問他,唯恐他丟了什么東西在水里。

    唯獨迎渡心細,看出他的徒勞,關切的問道:

    “阿深,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沒事。”獨孤深說著沒事,卻捂住了一雙眼睛,“只是……太亮了……”

    這樣的太陽,這樣的光明,實在是看得太清。

    第52章 第 52 章 李銘書

    他一直回避與人對視。

    眼睛可以看透一個人的情緒、思想, 甚至是過去和未來。

    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才會戴上厚重的眼鏡。

    視野模糊、模棱兩可的一生, 得過且過。

    現在,太亮太清楚。

    導致身旁不停說話的迎渡,腦海里的所思所想,都在他眼里都一覽無余。

    “阿深,我問過安全員了,一開始肯定給你綁好了繩子。”

    “你解開了繩索?還是李司凈叫你不要系?”

    “他有沒有告訴你,在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迎渡懷疑李司凈。

    懷疑整場戲的目的。

    然而無論迎渡怎么問,他都只有一句回答:

    “水太滑了,是我沒站穩。跟李導沒關系!

    從寒潭回酒店的漫長路程,歷經了多年的變化, 沿途的風景早就跟以前截然不同。

    他卻無心欣賞。

    等他裹著厚重的羽絨服, 回到房間, 只見獨孤深留下的一室冷清整潔, 除了一個簡單背包放在椅子里,什么都收拾得好好的, 沒有擺放多余的個人物品。

    他拉開背包,倒出里面的東西, 開始逐一翻找。

    教科書、筆記本、老舊的筆袋。

    甚至還有學生證、身份證和銀行卡。

    他見過太多人從容赴死前的準備,他甚至期望獨孤深會在筆記本里給他留下只言片語。

    但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個彷徨無助的學生, 在演《箱子》的間隙, 按部就班的完成課業, 盡了一個學生的本分。

    隨時都可以拋棄無趣的生活,坦然面對任何的意外。

    沒有遺憾。

    這一切不該是這樣。

    “咚咚咚。”

    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索,傳來熟悉的呼聲。

    “阿深?你手機!

    他焦急的打開門,迎渡和助理在門外。

    身后的助理, 幫忙遞過來那部陳舊的手機。

    迎渡說:“你怎么拍戲的時候,手機都忘在箱子里了?還好他們從水里撈出來,箱子沒漏水,不然你不愿意也得公款給你換個新手機了。剛才我聽他們說,街口新開了一家奶茶店……”

    “謝謝!豹毠律罱舆^手機,緊接著關上了門,將熱情邀約他喝奶茶的迎渡,無情的關在了門外。

    他知道的。

    迎渡這孩子和老林的脾氣一樣,對朋友總有說不完的擔心和關懷,又天生的缺點兒心眼,才有消磨不完的熱情。

    可惜,這些熱情不該為他。

    門外的抱怨他的無情,絮絮叨叨的走了,他謹慎捧著手機摸索。

    幸好智能設備的使用,學起來并不困難。

    獨孤深甚至沒有設置鎖屏密碼。

    他輕而易舉的進入主頁,仿佛見到了另一個屬于獨孤深的房間。

    桌面整潔干凈,系統軟件被放進了文件夾,僅僅露出了常用的地圖、支付、音樂、瀏覽器、計算器。

    排列簡潔,再沒有別的程序,一眼望去一片空曠。

    就像他身處的空曠房間。

    聯系人寥寥,除了劇組的聯絡群和學校的班級群,沒有多余的消息紅點,更沒有花里胡哨的社交。

    連相冊里的照片,都稀少得可憐,默認的按照月份分類,斷斷續續的列出一屏。

    里面有他的日記。

    熟悉的字跡,帶著曾經斟酌考慮過的內容,再度出現在眼前,令他的手不禁一抖。

    再往下一掃,就見到了一張黑白的大合照。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人們,大多永遠離開了這座山。

    他沒想到,特地燒掉了照片,還能在這樣陌生的電子設備上,重見天日。

    但一切不該是這樣……-

    和周社一起睡之后,李司凈很少做夢。

    偶爾會閃過一些片段,也不過是短暫的記憶,很快就能醒過來。

    但是今晚,李司凈做了一個清晰的夢。

    他站在渾圓的月亮之下,沐浴著淺淡的月光,周圍沒有人,他卻聽到了外公蒼老慈祥的聲音。

    “司凈,你得找找阿深,他不見了。”

    短暫的一句,令李司凈靈魂震蕩一般的印象深刻。

    即使醒了過來,眼前是周社安穩的睡顏,他仍舊揮之不去這樣凝重的句子。

    “我夢到了外公!

    李司凈推醒周社,“外公說阿深不見了,而且昨天我也看到了阿深在說外公的事情……但他沒有見過我外公,應該是他在跟自己的外公說話……”

    周社從睡夢中醒來似的,一雙黑沉的眼睛泛著難得的困倦。

    聽著他一聲“外公”“外公”,半寐半醒似的將他撈了過來,帶笑的回他。

    “不是說不要在床上提‘外公’?”

    李司凈抬手正中他的胸口,咬牙切齒,“跟你說正事!”

    周社仍是攬住他,閉著眼睛似乎不想為別的人分心。

    “有的夢只是夢,獨孤深好好的,你別想太多。”

    “可是我昨天拍攝的時候,那段幻覺很清晰!

    “阿深說自己沒有價值,他要去換外公。”

    “他的外公叫什么來著……”

    李司凈思緒混亂,分不清這算過去還是未來。

    在許制片給的履歷里,他掃過一眼獨孤深外公的信息,浩浩蕩蕩的“已故”過于震撼,實在想不起來獨孤深的外公叫什么名字。

    昏暗的房間,亮起了手機屏幕。

    李司凈還沒調出文件,就被一雙手扣下了手機。

    光亮又暗了下去。

    “明天睡醒再看,晚上看手機傷眼!

    李司凈仍在掙扎,“我就看看獨孤深的外公叫什么——”

    他的話斷在吻里。

    雖說別想太多,李司凈不可能不去想。

    現場在補拍昨天的部分鏡頭,他一直盯著獨孤深。

    他不覺得自己會莫名其妙夢到外公,也不覺得外公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

    以至于他越來越介意,終于叫住了獨孤深。

    “阿深,昨天你掉進了水里,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獨孤深總是回避大家的視線,這一次眼神專注的看他。

    “沒有。”

    李司凈對人的情緒敏銳無比,他總覺得獨孤深有哪里不一樣了。

    “你可以休息的,F在你的戲份沒那么密集,可以安排好時間再拍攝,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

    他溫和的勸慰,似乎觸動了獨孤深。

    一貫沉默的家伙,這次竟然仔細的端詳了他,仿佛經歷了一番內心掙扎,才輕聲回答道:

    “我是有一些壓力,但我認為這可能是……”

    他遲疑片刻,找了個合適的措辭,“入戲太深罷了!

    李司凈能夠感受到獨孤深的謹慎。

    可這份謹慎,夾雜了許多不同的東西,令李司凈不敢掉以輕心。

    出于外公的叮囑和他莫名其妙出現的幻覺,李司凈不得不繼續說道:

    “阿深,演戲是這樣的。特別是你的情緒經歷了重大波折,就會對這個世界產生懷疑、產生埋怨甚至是產生敵視,都是正常的!

    “但你要分清楚,這樣數十倍、數百倍的強烈情緒,是我們那一刻的情感寄托,你演完了,必須要出戲!

    “你從戲里走出來,感受到的才是自己的情感,現在的那些孤獨、那些不想活、那些沒有價值,都是林蔭這個角色給你的情緒錯覺!

    獨孤深聽了,眼神里流轉著錯愕的光。

    “你也是這樣嗎?”他反問道:“用數十倍、數百倍的強烈情緒,去創造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不斷孤獨的在夢里徘徊,和林蔭一樣不想活了嗎?”

    李司凈一聽,仔細打量起獨孤深。

    仍是他熟悉的模樣,卻問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話。

    “是!

    李司凈詫異的回答,更笑著夸道:“阿深,你很聰明,能夠察覺到我大部分的創作意圖!断渥印反_實是我的夢,不止是夢想和希望,更多的是曾經經歷的痛苦。”

    “你演戲的時候,感受到的痛苦并不是真實的,那是林蔭帶給你的,所以你不要誤認為是自己的痛苦。”

    即使那些痛苦,都是他希望獨孤深挖掘的情緒。

    也不愿意獨孤深一直在這樣的情緒里,沉浸下去,畢竟《箱子》的拍攝已經平安度過了那些情緒低沉的戲。

    可是,獨孤深竟露出一絲憂愁,擔心道:

    “你也不能認為那是你的痛苦!

    李司凈被他說得一愣。

    “這一切不該是這樣,記錄是為了往前,不是為了回頭!

    獨孤深的眼眸泛著異樣的情緒,他皺著眉說得格外凝重,“在這座山里,沒有人值得用另一個人的命來換。”

    瞬間,李司凈的耳畔蜂鳴,仿佛回到寂靜午夜持續不斷的鳴響。

    他視線模糊,頭腦昏黑,甚至不確定眼前站著的是不是獨孤深,又是不是他的幻覺。

    在尖銳又清楚的痛苦里,他浮現的念頭竟然是:

    周社哪兒去了!

    “司凈!”

    他聽到熟悉的語調,從身后傳來。

    溫柔的懷抱,安撫了他五臟六腑即將沖出軀殼的痛苦。

    他幾乎能夠感受到血液沸騰的燒灼,每一寸,每一分的脈絡,都在粗礪的割破他的神經末梢,激起極強的疼。

    唯獨一只手掌捂住他的眼睛,清冽的緩解他的痛苦。

    “司凈!

    是周社的聲音,冷若清泉,驅散了苦痛。

    李司凈蜷縮在熟悉的懷抱,側臉緊貼在他胸口,整個人失去了力氣,唇齒冰冷得顫抖。

    “剛才……我……”

    他想說,剛才他聽到了獨孤深的話,仿佛觸及了什么痛苦開關,令他情緒翻騰,氣血倒涌。

    他急于去問周社,卻被周社壓住了唇。

    “噓——”

    周社輕聲阻止了他克制不住的疑問,將他抱得更緊。

    “睡一覺就好了。晚安!

    李司凈沉沉睡去,周社的冷漠視線看向眼前的年輕人。

    他的靈魂早已蒼老,他的軀殼仍是稚嫩。

    周社只是說:“留你活著,是司凈的愿望。如果這山里沒有值得換回來的命,李燦芝也不會回來。”

    李銘書站在那里,擁有了獨孤深的外貌、獨孤深的身體,內里仍是他自己。

    “可惜活著對我來說,是一種酷刑!

    他痛苦的去扶鏡框,卻摸了個空,嘆息道:

    “曾經司凈年幼,離不開我,是您讓我多活了兩年,F在,他有您在身邊,已經沒有執著于我的必要,為什么您不告訴他,這樣的愿望將要復出怎樣的代價?”

    周社沒有回答,他的所有溫柔只為李司凈存在。

    “什么代價,我都會付。”

    固執、冷漠、難以溝通。

    正如他二十四年前初見時一樣,不容置喙的定奪,并不因為人類的裝束、人類的行徑有所改變。

    他說服不了這樣的人。

    曾經李司凈的生與死,也不是他的愿望做出的決定。

    “阿深?”

    迎渡在后面揚聲喊,“你又跑哪兒去了?”

    他看向李司凈,低聲嘆息道:“我會找回他的!

    說完,毅然轉身,去阻止迎渡的滿場亂竄。

    “我在這兒!-

    李司凈的狀態不好。

    腦海里反復回蕩著一條命去換另一條命的話語,止不住的反胃、想吐。

    哪怕躺在床上也不能思考,稍稍浮現出一絲想法,就會陷入了他長久難以擺脫的折磨。

    這樣的折磨,在早些年已經熟悉無比。

    他在網上查過、他去醫院看過,無非都說精神病癥嚴重得蔓延到了軀體。

    即使所有的儀器告訴他一切正常,也會有精神科的醫生,肯定的為他開出舍曲林、氟西汀、氟伏沙明,一盒一盒的去試藥。

    很難受。

    難受得他離不開周社半點兒,仿佛他松開了握住的那只手,經歷過的噩夢就會再度重現。

    “以前我不是這樣的!

    就算虛弱得沒了力氣,李司凈也要嘴硬狡辯。

    “不管是你殺了那些人,剖開他們的尸體,砍了他們的頭,把他們四分五裂,我都習慣了,可以說看多了,麻木了……”

    “但我太久沒有做那些夢,也太久沒有見到那個人了,我很害怕!

    害怕夢境里冷漠的男人,取代了溫柔的周社。

    更害怕眼前的周社是他的一場夢,固執得不愿松手。

    也許有了愛,他就變得脆弱,長出了軟肋。

    當獨孤深說,在這座山里,不值得一條命去換另一條命的時候,李司凈立刻意識到,他曾經的愿望,還沒有徹底的消失。

    “周社!

    李司凈說得極為認真,“我很需要你,我不能沒有你!

    他說不出“現在的我不想外公回來我想你留下來”這種不孝的話,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

    “我愛你!

    周社平靜的聆聽,仍是溫柔耐心的撫過他的額頭,沒有半點回應。

    李司凈的心很慌。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所以從不在意別人怎么看待自己,也不需要別人的認同和贊許。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意別人的態度、別人的回應。

    因為這人是周社。

    可周社偏偏跟聾了一樣,一語不發。

    李司凈狠狠去拽他的手,“周社,你聽見了沒有!”

    周社露出無奈的溫柔笑意,俯身過來。

    濕熱氣息覆蓋他的唇齒,輕柔的敷衍著他全部的焦躁與任性。

    仿佛是他無理取鬧,非要像個孩子似的,要小叔的承諾。

    恰好他最吃這一套敷衍。

    李司凈真的恨這個王八蛋。

    輕而易舉的掌控他的情緒,讓他患得患失,病情加重。

    在這一刻他無比確定。

    當初宋曦的診斷是對的,一句都沒說錯。

    他害怕周社消失、害怕周社離開,更害怕溫柔、遷就、會主動吻他的周社變成噩夢里冷漠的男人。

    “周社,你聽著……”

    李司凈抓緊他的衣領,去咬他的唇,放棄對自己自私自利的審判。

    “你對我而言,很重要,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他的聲音被敲門聲蓋過。

    “李哥?”萬年敲著門,似乎有急事,“你電話沒人接啊,剛才道具組的問,要不要把資料館的紅燈籠拆了?還是換個色?”

    李司凈痛苦得想殺人。

    周社仍是笑,安撫一般替他蓋好床被,起了身。

    “我去跟萬年說!

    房間沒了人,李司凈冷靜了很久,才壓下他對周社的渴求。

    應該是傳達到了吧。

    他想。

    這應該是他最為謹遵醫囑的一次,如實的、誠實的告訴周社,自己不希望他離開。

    “咚咚咚!

    李司凈等著周社回來,卻只等到一陣敲門聲。

    他想裝作沒聽到,門外又傳來呼喊:“李司凈?你好些了嗎?”

    是宋曦。

    在劇組當顧問的宋曦,可謂是活得如魚得水。

    忙的時候,話療一下排隊員工,順便探聽一些內部八卦。

    不忙的時候,請八卦小能手吃吃喝喝,狂炫燒烤,又是酣暢淋漓八卦下飯的一天。

    他精神好了,身體好了,來探望李司凈都笑容滿面的。

    “怎么突然暈倒了?”

    宋曦來探病,看他一副憔悴模樣,都有些不理解。

    “最近晚上睡眠不好?還是拍攝壓力太大了?不過,我聽劇組的人說,你們連結局都完美拍掉了,剩下的戲強度不是很大啊——”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順著視線戛然而止。

    房間里另一張床上,堆滿了日記、劇本、平板、衣服。

    而面前這張床,連枕頭都是兩個擠在一起。

    不用問都知道怎么回事。

    “哦~”

    宋曦發出男人都懂的聲音。

    “年輕人,要懂得節制。”

    “你閉嘴吧!”

    李司凈抓起一旁枕頭砸他,真的想打人,“我是焦慮型眩暈,控制不住幻覺導致眼前發黑,可能還有點兒體位性低血壓!

    “別一天胡思亂想的造謠,我暈倒跟周社沒關系!

    他專業詞匯比宋曦還多,宋曦聽了都止不住嘆息。

    “李導演、李先生,我說了多少次,病了要吃藥,嚴重了該住院。你再拖下去,會更糟糕的。”

    “可是……”

    可是他跟周社在一起,那些幻覺都會好好的隱藏起來,不再出現。

    他甚至覺得自己是正常的,以前的病癥都是他的等待造成的。

    只要周社回來了,他的等待結束了,就不會再發病。

    要是文藝一些,他可以說殘缺的半身靈魂,終于被周社填補,獲得了長久渴求的滿足。

    這樣的妄想,符合宋曦的猜測,他卻說不出口。

    太傻了。

    不像他。

    他在房間里漫無目的的轉了兩圈,只想遵從本心的去找周社。

    他離不開周社了。

    終于,李司凈放棄了自我折磨,轉身開門。

    “走吧,我好多了!崩钏緝暨不忘義正辭嚴的趕宋曦一起,掩飾他的真實目的,“我們去資料館看看場地。”

    臨近正月祭祀,資料館早就掛上了紅燈籠,扎上了紅綢子,將古樸沉悶的門楣,都裝點得鮮艷喜慶。

    周社站在場中,認真去聽萬年的說明。

    身影恰好破開了石框正中的那座敬神山。

    李司凈一愣,止住了腳步。

    萬年樂顛顛的過來匯報:“李哥,周叔說你身體不好,要多休息,怎么來了?我們正說拍個照,發給你看呢!

    好端端的話,從萬年這里轉述了一下,怎么感覺那么奇怪。

    李司凈皺了眉,“我沒事,出來吹吹風也好些。”

    周社的身影落在石框里,他很不舒服。

    那種痛苦幾乎令他本能的警覺,連帶著整座資料館都顯得陰森。

    紅彤彤的燈籠,配上紅艷艷的布條,格外符合《箱子》想要的大悲大喜。

    畢竟,那些無聲沉入寒潭的新娘,總是在這般艷麗的紅色與喜慶里,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這些生命的消逝,應當與周社無關。

    他依然無法接受,這道修長灰暗的身影,染上這座大山婚喪嫁娶的色彩。

    李司凈立刻安排:“萬年,你去通知美術和布景過來,把紅綢布都換成綠的!

    劇組忙忙碌碌,改變著賢良資料館的布景。

    紅色的喜慶綢布,全都換成了傳統的綠,大紅大綠擺在了資料館里,再配上燈光打出的藍與黃,整個場景變得濃艷又詭異。

    祠堂的戲份,是林蔭三人組的逃亡。

    他們混入祭祀隊伍,見證傳承千年的祭祀模樣,一路走向敬神山半山腰的土地廟,經歷最后一戰,走向拍好了的大結局。

    這樣的戲份人多、場景復雜。

    李司凈和美術、布景,反復研究過許多次,才定下了拍攝主基調,終于等到一切就緒,只等開拍。

    李司凈眼前清晰,那些蟄伏的影子似乎不愿踏進資料館,還給他一片清凈。

    祭祀隊伍準備就緒,爭執的三人組鏡頭就位。

    隨著他一聲令下,現場敲鑼打鼓,響聲震天。

    主持的司儀,捧著手中竹簡,向著遠處敬神山吟唱——

    “司天地,祭上神!

    鏡頭之前,林蔭一身狼狽,抱著箱子質問:“你一直在騙我!你從來不會說實話。我還有多的命信你嗎!”

    司儀吟唱未止,“嗚呼祈順遂,嘆仰以止息!

    迎渡說:“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會送你安全離開!

    “小玉呢?”

    比起李襄,林蔭寧愿去信冷漠無情的小玉,至少,她總是無情的說實話,不會打著為他好的名義騙他。

    “小玉呢!”

    臺詞、場景,每一幕都在李司凈清晰回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玉就在祭祀的儀仗里,隨時能夠為走投無路的林蔭,開一條通往土地廟的路。

    鏡頭前的拍攝毫無問題,清晰干凈得前所未有。

    李司凈卻覺得呼吸困難。

    他們拍攝的祭祀吟誦早就結束,他所有的知覺都停留在吵鬧的鑼鼓嗩吶刺耳,以至于聽不清演員們的臺詞對白。

    小玉站在儀仗之中,居高臨下的質問林蔭:

    “你一定要死去的人看見太陽,你敢拿命來換嗎?”

    李司凈慘白著一張臉,仿佛再度陷入屬于他的幻想和以前痛苦。

    這是他寫的臺詞,這是他推敲的故事,為什么會有人反反復復在他的幻覺里,不斷的復述:

    拿命來換。

    霎時,他耳畔爆發了一句清晰的吟誦。

    “吉時拜山,兇時祭人,以祀天地之愿!”

    李司凈眼前沒有黑影爛泥的干擾,視線卻雜亂得看見了祭祀。

    已經拍攝完畢的司儀祭天,再度重回他的腦海,無論他怎么驅趕,也越來越清晰。

    鏡頭前是小玉質問林蔭。

    他看到的卻是司儀帶著面具,看不清容貌,手捧刀刃,揮刀砍向身著灰袍跪地的背影——

    咔嚓。

    那把屬于周社的短刀,斬斷跪地祭品的頭顱,隨之響起一聲呼喚: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聽命于天!

    李司凈像是坐在一艘巨浪搖晃的小船,經受海嘯般的劇烈晃動、除了嗩吶蜂鳴吵鬧沖擊,什么都聽不到了。

    李司凈倒了下去。

    那一刻,獨孤深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

    他毫不猶豫的沖向監視器,不少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

    “李哥!”

    “李導!”

    “導演、導演!叫醫生!”

    所有人蜂擁而來,詫異萬分之中,眼見著獨孤深從冰冷地板扶起李司凈。

    “他小叔呢!周社呢!”

    獨孤深的詢問,震得萬年下意識去找。

    “周叔在的……他在……”

    視線逡巡,卻不見那道高挑熟悉的背影。

    忽然,周社的身影從萬年身后掠過,萬年再看過去,那位神出鬼沒的小叔,已經從獨孤深懷中接過暈倒的李司凈。

    看著周社走過來,抱起李司凈,所有人都像松了一口氣。

    獨孤深皺著眉說:“他聽到了祭祀的聲音。”

    “我知道!敝苌珙^也沒回,冷漠的打斷他。

    劇組眾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意外鎮住,目送周社抱著李司凈離場。

    李司凈平時也沒這毛病,是不是最近覺少壓力大,生病了?

    “最近還好吧,就是之前夜戲多,我也有點熬不住,別說李導了。”

    “他簡直是連軸轉,我和小秦都換班了,李導還在一旁看著!

    “這里場景多,肯定拍得辛苦一點,可能壓力堆積上來了……”

    唯獨迎渡冷靜下來,看向獨孤深:“阿深,你怎么知道該找小叔啊!

    獨孤深只是笑著回答:“李導一直跟小叔在一起,出事當然要先找家屬。”

    迎渡聞言,視線上下打量了他。

    一句話沒說。

    獨孤深說著:“我去看看李導。”

    迎渡默不作聲跟了他過去,然而他們剛到資料館門旁,迎渡一伸手就能將人抓進狹窄逼仄的雜物間,掐住他的雙手,指尖壓了手腕命門。

    “等一下。”

    迎渡比獨孤深高出半個頭,收斂了嬉笑的嚴肅神情,在昏暗的雜物間里,變得格外冷厲。

    獨孤深嘗試掙脫,惹得脈搏鉗制他的力道更大了。

    迎渡的聲音沉了下來,“你是誰?阿深呢?”

    “獨孤深”沒有說話。

    “不管你是什么孤魂野鬼,落我手上你算完了!

    迎渡威脅起人,從來不輸。

    他演過無數角色,揣摩過眾多搏命人物心態,“我可是清泉觀出來的,師承正一神霄法脈,信不信我把你殘魂都抓出來,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老林的孫子,怎么也跟老林一樣沖動。”

    他的笑容透著慈祥,是獨孤深絕對演繹不了的模樣。

    “哪有威脅孤魂野鬼的時候,直接把自己的底牌也給掀開的!

    年輕人無法飾演中年人,更無法假裝老年人。

    但是迎渡眼前的慈祥,透過那雙眼睛幾乎能夠看透靈魂歷經的歲月。

    迎渡變了臉色,手掌抓得更緊了。

    只有李司凈的外公,會稱呼他爺爺為老林。

    他咬牙切齒,“李銘書。”

    第53章 第 53 章 老林,好久不見!

    迎渡三觀都要顛覆了。

    他知道這世上有命理輪回, 也清楚一切皆有定數。

    但是死者復生,亡魂歸來的事情, 還是第一次親眼見!

    “你怎么上了阿深的身?你真成了邪門歪道?”

    迎渡的憤怒和情緒,已經促使他渾身解數,手掐指訣,要把妖魔趕下去。

    唯獨眼前俊秀內斂的年輕人,平靜看他忙活,不忘提醒一句:

    “你的招兒都沒用,阿深現在不在這兒了。如果我離開他的軀殼,很快就會腐壞,更難找回他!

    迎渡立刻停了手,利眉星目, 怒視李銘書。

    “那怎么辦?!”

    李銘書看了看昏暗雜物間, 示意迎渡:“我要去拿手機。”

    他們拍戲換了裝, 手機和衣物都放在拍攝現場臨時征用的休息室。

    李銘書走入休息室找到了自己的羽絨服, 伸手摸了摸口袋,拿出了獨孤深的手機。

    年歲隔得久遠, 他顯然不知道林東方的電話號碼,徑自遞給了迎渡。

    “給老林打電話!

    作為清泉觀弟子, 應當與妖魔鬼怪劃清界限,以匡扶正道為己任。

    但到了情況危急的時候, 迎渡仍是只能按照李銘書的吩咐, 火速用獨孤深的微信加上了爺爺, 撥出了視頻通話。

    還不忘把休息室的門關了。

    等待音輕柔和煦,迎渡卻焦慮萬分。

    當對面接通,剛剛傳了一聲“喂”,他已經慌亂得像個孫子, 迫不及待的亮起屏幕:

    “爺爺!爺爺!你看這是誰?”

    李銘書一如既往的客氣:

    “老林,好久不見!

    林東方在那邊皺了眉,怒拍桌子問候迎渡:“死小子,你又做什么東西?跟阿深一起戲弄你爺爺?”

    “不怪他,實在是我一把年紀了,沒防住有人使壞!

    李銘書的笑容即便是獨孤深的臉,也有著歲月難以消磨的沉靜。

    他不疾不徐,既沒有老友久別重逢的喜悅,也不打算和林東方寒暄,開門見山的問:

    “葉家早三十年前就沒了,后來是誰繼承了他們家的衣缽?那一家子,死的死、殘的殘,耗費了三代人的心血,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怎么還有心力來敬神山送死?”

    林東方愣了愣,神色已是肅穆。

    “葉家沒人了。剩了旁支幾個小輩,散在各行各業,并沒有過多交集,也不成氣候,漸漸泯然眾人,各過各的日子去了。也就一個旁支姓許的,早幾年去世了,留了個小兒子叫許葉,你見過的。他現在在搞電影,不過前段時間出車禍,沒聽到有什么消息。再說了,葉家那點衣缽,都成了墳地里的草木灰,誰還會信啊……”

    認真回問的林東方,說著說著,驟然意識到這絕對不是單純“戲弄”能演出來的戲。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仔細打量眼前的晚輩,著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是李銘書?你回來了?”

    “回來了,雖然違背了我的意愿!

    李銘書嘆息道:“有人在山里搞儀式,有人想喚醒這座山,有人想讓葉家那一脈作惡多端的家伙重新回來。當然……”

    他頓了頓,“可能他們已經像我一樣,早就回來了。”

    林東方常常關注著異動,那些網絡吵雜的消息真真假假,最大的消息仍是《箱子》。

    “果然之前《箱子》出了那么多事,不是偶然,應當是許葉這小子在做安排?晌乙詾椋淮诬嚨溸M了ICU,至今沒能露面,是已經知道做這些邪門事情會遭報應,選擇放棄了。想不到他膽子這么大,不要命了!”

    “也許是他命不長了,更需要做這種事!

    李銘書聲音低沉,說出的每句話都叫人驚詫:“這樣的人,至死都不會回頭的!

    “當初我把照片都燒了,就是為了防住他們。沒想到你手上還留了當初學校發新聞的合影。你倒是小心謹慎,把我們拉的橫幅裁了,怎么不記得把我裁掉?”

    迎渡聞言,臉色唰的一下變了,“那張照片上有你?!”

    林東方也是驚訝萬分,“我什么時候留過你的照片?!我不是把有你的照片全燒了嗎?”

    爺孫兩個,一個隨便挑了爺爺一張老照片,偷奸;牟玫簟盁崃覒c!钡臋M幅,裝成下鄉合照,去騙李司凈。

    一個是燒了不少照片,真不記得手上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李銘書嘆息一聲,知道老林不靠譜,沒想到孫子小林也這么靠不住。

    照片是老,也挑得太老太準確了一點,不需要迎渡細說來龍去脈,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現在怎么辦?”

    迎渡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可他更擔心獨孤深。

    “我們要做什么,阿深才能回來?”

    “等!

    李銘書的回答簡略,“等到正月祭祀,開了祭壇的門,我才能去接阿深!

    “你知道敬神山的祭祀有問題,還修地方志,還搞儀式,還讓他們去申請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

    迎渡怒不可遏,當場指責,“這樣的你,根本不值得信任!”

    林東方在視頻那端出聲:“這話不能這么說!”

    “那怎么說!”乖孫也不聽爺爺的勸阻了,“李銘書,如果不是你搞這些東西,李司凈就不會拍什么《箱子》,叫阿深來山里,也不會發生這些事!”

    “林迎!

    李銘書的一聲呼喚,幾乎將迎渡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這些祭祀如果不能變成文明的儀式,就永遠破不了它背后帶血的蠻荒。有那些人的心思在,沒有我們,一切也注定會發生!

    林迎是他的本名。

    也是他得知《箱子》的主角名為林蔭,發音相近,只差一字,迎渡自信滿滿的認定了這應當是他的角色,打定主意要改掉李司凈的破命。

    后來,李司凈的命確實是爛得糟糕。

    他燃香請神,誦經走陣,就為了壓下李家村一地邪門,以消除災厄為己任,從無怨言。

    可是,面前有著獨孤深外貌的李銘書,忽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立刻意識到一場陰謀。

    連帶著內耗沉默的獨孤深,也落進了這兩個老家伙的陰謀里似的,霎時叫迎渡悚然警覺。

    “注定會發生……那我呢?”

    哪怕手機那端是他的爺爺,他也要大聲質疑。

    “我的出生、我的名字,也是你們兩個商量好了,注定的嗎!”

    他爺爺的嘆息,從電話里傳來。

    “怎么能說商量呢?那時候我和李銘書,都不知道能活多久,抱著一絲希望,去討論一點未來罷了。”

    那會林東方比李銘書年長,已經結了婚有了兒子。

    偏僻冷清的鄉下,時間待得久了,管束松散了,總會有那么一點點空閑,去聊未來、聊希望。

    他知道孫兒急切,趕緊安撫道:“你的名字寄托的期望再多,也僅僅是一個名字,沒有任何的陰謀!

    “林迎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名字。”

    李銘書仍是平靜淡然,畢竟他遭受的質疑、駁斥、遷怒,貫穿了整個平凡的一生。

    “連我聽了老林的話,都在日記里感慨過,如果有機會,會給司凈取周林蔭這個名字。所以,他才會給《箱子》的主角,取名林蔭!

    迎渡可太清楚李銘書的日記了。

    這么一個人,把照片燒掉,資料館不留任何痕跡,偏偏給他乖張桀驁的外孫,留了一大堆的日記。

    極有可能避重就輕,充滿修飾,故意引導著李司凈去創作了《箱子》。

    他根本不信李銘書,又不能當面質疑這個披著獨孤深外皮的惡鬼。

    但他清楚:

    “什么周林蔭?李司凈是姓李的!他的名字怎么來的?”

    迎渡比誰都明白名字的重要性。

    像李銘書這樣鄭重詭譎的人,絕不會隨隨便便給李司凈取這樣的名字。

    “是這座山給的!

    李銘書說得坦誠,并沒有隱瞞,“從一開始他只能叫李司凈,這是讓他活下來的規矩。”

    那些陰陽兩界的規矩,迎渡前半生聽得耳朵起繭,根本消退不了對李銘書的防備。

    他越是溫和,越叫迎渡警覺。

    迎渡咬牙切齒,“你這種死而復生的家伙,說的話怎么能信!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今天,布局了幾十年,故意去編造了那些規矩,等著阿深自投羅網!

    “你如果真的想破除什么葉家的執念,就不該留著敬神山的祭祀,還去改成什么文化傳承!”

    “只要沒有,所以就不存在了,是嗎?”

    李銘書面對質疑,永遠平靜。

    無論是曾經聲勢浩大的抨擊,還是如今晚輩的當面指責,他數十年如一日,平靜回答:

    “曾經的祭祀,把那些孩子當作祭品,殺了敬神、敬山,連名字都沒留下,不過是禮制上面的數字,仿佛并不存在?墒撬齻兇嬖诘模驮谶@座山里,沒有了名字,沒有了未來,唯一的執念、遺憾、恐懼匯聚成了這座山生生不息的怨恨。”

    “你師承正一神霄法脈,就應該比我清楚,放任這些怨恨滋生,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

    迎渡沉著臉,直視李銘書。

    含恨而死的孤魂野鬼,可謂是世上難以根除的污穢,連綿橫亙,侵擾生魂。

    助長那些暴戾、怒火與惡意。

    平時看起來毫無危險的人,稍稍沾染上一點兒,就能點燃心中暗藏的原始本能,不受控制的作惡行兇。

    迎渡忽然意識到敬神山祭祀的深意。

    “……你在超度那些亡魂?”

    “我并不超度她們,我只是希望她們能夠有機會看到這個世界!

    李銘書的笑容溫柔,有著獨孤深從未展露過的溫良。

    “一切都在變好,惡意污濁的人心重新誕生善意,曾經和她們一樣等待被山吞噬的靈魂,掌控了這座山的祭祀,懷著希望和愛,賦予一座山全新的神諭!

    那樣的神諭,不再令人膽戰心驚。

    亮起瑩瑩生機的綠意,勢如水火、奔騰不絕,如同千百萬年掌權者所期盼的太平盛世,終于不負眾望的降臨于世,抹除了祭祀的血腥殘忍,剩下孩童也可觸及的純粹。

    迎渡沉默不語。

    他僅僅二十來年的資歷,在李銘書這種看透生死,游走兩界的人面前,如同初出茅廬的幼稚小子,多說幾句都是耽誤時間。

    李銘書并不怪他,笑著看向手機那端的林東方。

    “拿我做試驗的人,也是趕了巧。等他們發現這辦法有用,一定會在祭祀動手。司凈拍攝的重頭戲,會從祠堂一路拍到敬神廟!

    “雖然那座廟早就殘垣破瓦、名存實亡,偏偏和寒潭離得近。阿深已經過了寒潭,進了祭壇,再用普通的辦法招魂,也是喚不回來了!

    他話鋒一轉,做了請求:

    “老林,我得請你的孫女兒幫幫忙。”

    迎渡霎時抬眼。

    林東方也是驚訝萬分:“你說珊珊?”

    李銘書的笑容溫和,竟在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些許赧然:

    “司凈的外婆,看著我活過來,一點兒也沒阻攔,想來也是厭煩我了,我做事不管用。我瞧你孫女兒心定、氣閑,身有主張,脾氣又像她,定然能開得一條好路!

    迎渡聞言,已經是混亂無比,他從來沒聽過李司凈提及什么外婆不外婆。

    反倒是林東方哈哈大笑。

    “她還是老樣子,你也是老樣子,只有我,真成老林了!”

    老輩子說話,沒有迎渡插話余地。

    短暫的通話,足夠擬訂他們找回獨孤深的計劃。

    等。

    等到三年一遇的大祭祀,由紀憐珊領路前行,夜晚從祠堂出發,走向半山腰的土地廟。

    山神執位,天地門開。

    迎渡聽得心驚。

    李司凈暈倒,李銘書復活,竟然還要讓他家一直小心保護的姐姐,去做什么祭祀領舞,開一條莫名其妙通向祭壇的路。

    迎渡站在一旁,盯著獨孤深外貌下的李銘書和爺爺交談。

    語氣和煦,直擊關鍵。

    神態氣質更是完美符合了他從小聽說過的李銘書。

    深謀遠慮,超凡脫俗。

    他們之前站得很近,但隔得很遠。

    遠到明確劃清了界限,跟他不是一個輩分的人,是跟他爺爺一個輩分的老祖宗。

    兩位老友兩談甚歡,迎渡再也聽不下去。

    “爺爺,當初你跟我說,姐姐出生的時候命薄字輕,又有人抓了女孩和女人,要來獻祭,所以養得小心翼翼,不敢讓她獨自出門,更不敢她多學舞蹈鋼琴,把她關在家里,都是為了保證她的安全!

    “她每次罵我、恨我,說家里重男輕女,我都用你告訴我的話,安慰自己:我們是怕她出事,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都是一番苦心,是她不懂!

    “現在呢!”

    迎渡也是從小挨著紀憐珊得打罵長大的弟弟。

    “我忍辱負重這么多年,爺爺你拱手就為了李銘書,把我姐推出去幫忙,還要跳什么舞開路,你們是不是重男輕女?你是不是在騙我。”

    以男為尊,以男為主的林東方,聽了親孫子質問是不是重男輕女,頓時茫然。

    “……你在說什么啊,需要幫忙的時候,當然不分男女,也不管是你還是珊珊,都得幫忙啊。”

    “你爺爺沒有騙你!

    李銘書養的女兒,比林東方更懂得他在質問什么。

    “確實有人在抓女孩,送進這座山,要不是我妻子守著,那些不足三四歲的孩子,恐怕都很難活下去。后來女孩不行,又換作了已婚婦女……那些有孩子的媽媽,可以為孩子做任何事。”

    迎渡并不相信李銘書,皺著眉反駁道:

    “可是我姐到了十五六歲,都不許一個人出門!”

    李銘書哈哈笑道:“你家里這么對待珊珊,是因為你爺爺封建、迷信、不開化,沒有接受新鮮事物,也活得沒有道理!

    “李銘書你——”林東方不知道這家伙為什么批評起老朋友了,“你怎么幫著孩子說話?”

    李銘書只是笑著與迎渡講:“他定然是算了一卦,算出珊珊路途坎坷,極易夭折,所以不敢放她到外面去!

    “可他明知外面為什么危險,卻不教給珊珊防范,也不去解決那些邪魔外道,只說‘天理命數,規矩如此,無可抗衡’!

    “這般的父母許多許多,這般的長輩也是不少,他們怕女孩子出事,就不許女孩子出門,怕女孩子受傷,就不允許女孩子做想做的事。”

    “不教她們反抗,因為反抗會受傷,不教她們爭取,因為爭取會失敗。做事做人前后害怕,將女孩子養得謹小慎微,處處忍讓,將屬于她們自己的生活盤算得巨細無遺,怨聲載道,卻不知道這般行徑,不過是助長了無所束縛的惡!

    “他們的愛帶著枷鎖,帶著恐懼,導致這世間也覺得女孩子就該這樣——活在規矩里,不可越雷池。最終讓無可讓,退無可退,養成了脾氣溫順,恪守規矩的祭品,還當成了莫大的榮耀!

    他也是一位父親,他也有一位女兒。

    比起林東方算出紀憐珊命薄運坎,他直接明白女兒屬于這座山,活不過三十歲,仍要教女兒離開。

    讓她去看世界,讓她去體會愛。

    受了傷可以治好,撞了墻就去推倒。

    即便短暫又跌宕,走了一條并不新奇的老路,陷于囹圄,也是她燦爛至極無怨無悔的一生。

    “林迎,珊珊不會出事!

    李銘書理解迎渡的全部怒火,做出了保證。

    “她是命運極強的女孩子,也是我的妻子、司凈的外婆喜歡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走丟的馨馨恐怕要夭折在山里,連我的女兒也沒法回來!

    “在這世上,許多女孩子選的路,大多安穩平坦,順應時勢!

    “她不一樣!

    “她清楚自己付出的代價,她不計自己能夠得到的回報,她在這座吃了許多人的山里,無論走到何處,都會清晰記得自己的名字,走自己的路!

    “我請她開路,是因為她就是《箱子》里的小玉!

    李銘書的話語坦誠,娓娓講述他寄予紀憐珊的期望。

    “一個女人,或者說匯聚了所有女人死前遺憾、仇恨、期盼的鬼魂,成為了鎮守這座大山的守山玉,她重新出現在《箱子》里,不再是死去的祭品,只能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而是占據了司舞的位置,讓死去的女人,重新活過來,創造新的規矩。”

    那是《箱子》里,小玉的故事。

    曾經的小玉,也許只是祭壇等死的祭品、紅妝的新娘,但在熒幕上,她會成為舞師,為林蔭開路,為天地招魂。

    她敲了男人才能敲的戰鼓,她跳了男人才有資格跳的帗舞。

    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里,她壞了傳承幾千年獻女嫁女的祭祀規矩,創造了新的祭祀規矩。

    “她很兇悍,也很厲害,所以她一定能夠撼動山里鐵石心腸的石頭,也能叫醒迷失在山里怯懦膽小的孤魂。她就是《箱子》的小玉,可以無情的推著林蔭,去直面自己的命運,為我們開出一條逃脫升天的路。”

    迎渡知道他在說什么。

    李司凈為了拍攝《箱子》,改掉了這座山的祭祀。

    那些經過李銘書的手,篡改、修飾之后的祭祀大典,寫著女舞歡慶、女舞盛世,也攔不住鎮上花錢請來的舞者、花錢編出的祭祀,總是被男人的身影占據。

    因為祭祀就是這樣,男人上得了臺面,舉得了花燈,唱得了祭文。

    而女人,不過是盛世歡騰之下的陰影,只能藏在燈火通明的光亮之下,涌動著尖銳聲量喝彩罷了。

    然而,等《箱子》拍攝出來,成功上映,進入觀眾的夢,這座山就有了新的規矩——

    女人不再是祭品,而是舞師,承載著司天地、拜上神的重任。

    有錢有崗有規矩,是演在《箱子》里,定死了的。

    迎渡愣在當場,幾乎要被李銘書簡單幾句話說得動搖。

    李銘書有著獨特的魅力。

    哪怕是充滿敵意和懷疑的迎渡,都感受到話語間強烈的生機。

    像是徘徊、茫然的孤魂野鬼,一直在祈求一條明路。

    只要紀憐珊開了路,那些孤魂野鬼就能輪回轉世,離絕人間,再不回頭。

    《箱子》拍攝至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紀憐珊為了飾演小玉,走的是什么路。

    從他的姐姐林珊變為紀憐珊、從紀憐珊登上熒幕拿下獎項、從紀憐珊一定要演這個冷血薄情的小玉,她的腳下就有了一條崎嶇顛簸的路。

    前途昏暗、消磨靈魂的路,紀憐珊走得并不平坦,步步都帶著血跡。

    可這路上有光。

    他們將要借光前行,去接獨孤深這個膽小、懦弱的弟弟。

    復雜的情緒令迎渡說不清自己此時的心情。

    負罪感、欺騙感,還是對姐姐的羨慕?

    攪亂成一團,腦海里盡是小玉意氣風發,冷笑譏嘲的模樣。

    直到林東方和李銘書道別,順便教了真正的老古董怎么發起視頻通話,迎渡都沒有作聲。

    手機屏幕熄滅,沒了慈祥的臉龐。

    李銘書頂著獨孤深那張臉,攤開手,做出了跟獨孤深一模一樣的事。

    “手機!

    迎渡又恨又氣,憤憤不平的把手機還回去。

    不忘抱怨:“又不是你的手機。”

    “不管是誰的手機,你都不能在網上亂說話,年輕人。”

    他施施然收了手機,背著手,踱著步打開休息室的門走了。

    迎渡盯著他背影,怨氣無處發泄。

    怎么阿深不在了,他還是得不到一部自由的手機!

    第54章 第 54 章 活著不好嗎?

    李司凈徹底倒下了。

    幸好劇組里經驗豐富的副導、攝影能夠按部就班, 接下他的工作。

    無論是補拍祭祀的群演場景,還是收錄一些夜晚的空鏡頭, 都不需要他額外擔心。

    可他十分痛苦。

    久違的噩夢,已經無法簡單的被周社驅除。

    像是他這副身體成為了夢魘的容器,一股一股彌漫出漆黑爛泥,鼻腔的氣息都彌漫著鐵銹的味道。

    仿佛他一呼一吸都在嘔血,黏稠的污穢不斷燃燒,他竟嗅到曾經熟悉的煙火氣。

    那是外公身上時常散發的味道。

    “好些了嗎?”

    聲音模模糊糊,從耳畔傳來。

    李司凈感受到周社握緊了他的手掌,卻再也沒有辦法遏制體內翻騰燒灼的苦痛。

    “嗯,好些了……”

    他努力出聲,試圖裝作沒事。

    依舊有氣無力, 只能在周社的輕撫下, 緩解彌散肌膚與骨骼燒灼般的折磨。

    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經發病的狀態。

    揮之不去的幻覺, 吵雜嗡嗡的幻聽, 大腦毫無邏輯、毫無預兆的閃過許多畫面。

    那種痛苦涌上頭頂,蔓延出難以遏制的眩暈。

    哪怕他閉著眼睛, 哪怕咬緊牙關的躺著,也克制不住眼前浮現出影子, 耳朵聽到細碎的說話聲,抑揚頓挫的回蕩在腦海。

    李司凈已經分辨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也不知道自己見到的是夢境還是幻覺。

    但他清楚的看到了交疊重復的兩個場景。

    一個是遠在山中的祭祀, 司儀與隊列的人長發長袍, 臉帶面具,煙火繚繞,吟誦著祭文,遠比《箱子》拍攝的祭祀更為盛大。

    一個是周社坐在床邊, 替他擦掉額邊冷汗,神色擔憂,氣息輕柔詢問他好些沒有。

    耳畔聲音交替炸響,又呼呼隨風減弱,他聽不清任何一邊的話語。

    李司凈像是燒紙的銅鼎,翻騰復去。

    感受到掌心溫熱發燙的體溫,幫他撫開汗濕的額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煙熏火燎的畫面,終于稍稍黯淡了些,周社終于清楚的出現在他面前。

    李司凈抓住周社的手,掙扎著從幻覺里短暫醒來,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這是怎么回事?周社,這到底是什么?”

    他絕不相信這是疾病能夠引發的病癥。

    他只能相信周社。

    然而,周社神色擔憂,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卻不回答。

    “你如果騙我,我會恨死你!

    李司凈收緊手指,抓得自己骨節生疼。

    委屈得和他劇本下的林蔭如出一轍,甚至在這一刻更能體會林蔭面對真相時,無法排解的痛苦。

    “王八蛋,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訴我!”

    挨罵的周社,終于出聲:“它們是這座山驅散不了的孤魂野鬼!

    “懷揣著欲望而生,執著于欲望而死,在這座擁有神明的大山之中,借著一年一度的祭祀,一個接一個的重演消散了數千年的執念,在你的軀殼里反復重生!

    李司凈聽不清周社說的話,他只能聽到吵鬧蜂鳴夾帶著鑼鼓喧天。

    可周社的聲音,能夠鎮住他的疼痛。

    一切難受的折磨,都在周社覆蓋過來的溫暖手掌,稍稍緩解。

    “睡吧,我守著你!

    唯有沉睡,能叫他安穩幾分。

    李司凈應該是睡著了,他感到自己流著淚,痛苦逃離幻覺。

    他竟然久違的夢到了小時候。

    熟悉的幼兒園空地,擺放著小孩才喜歡的滑梯、轉椅和秋千。

    平時擠滿小朋友,玩什么都要老老實實排隊。

    可在李司凈的夢里,他一個人快樂的獨享滑梯很多次。

    也不知道為什么沒人來接。

    李司凈隨著童年視角,不厭其煩的爬上樓梯,滑向地面。

    小孩子的精力像是永遠用不完。

    終于,他的視線動了動,看向空蕩的地方。

    “叔叔,你又來了!

    他歡呼著沖著空蕩一片的地方,喊著叔叔、叔叔。

    似乎他見到了很喜歡的叔叔,語氣雀躍得好像他們見過很多次一樣。

    可李司凈什么也沒看見。

    只有空蕩蕩的轉椅,空蕩蕩的蹺蹺板。

    “叔叔,你可以跟我一起滑滑梯嗎?”

    “或者我們玩沙子!

    “對啦,我們還能玩這個!你陪我玩這個吧!”

    沒有人回答,他卻自顧自的興高采烈,撲騰著跑到了空蕩的蹺蹺板旁,雀躍的伸手壓下了座椅。

    “平時這里好多人的,我搶不過他們。今天沒有別人,正好你來了,可以陪我玩啦!”

    李司凈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也不知道自己高興的坐上蹺蹺板,是在等誰陪他一起玩。

    明明空蕩蕩的娛樂設施旁,沒有任何人。

    “凈凈。”

    爸爸溫柔的呼聲,引得他快樂的轉頭。

    “爸爸!”

    李司凈一時間也不執拗的要什么叔叔陪著玩了,立刻丟下蹺蹺板,撲進了爸爸懷里。

    他高興的回頭,牽著爸爸的手,想跟叔叔說再見。

    李司凈卻只看到蹺蹺板空蕩蕩的另一端,座椅空蕩蕩的指向天空。

    明明是一個平靜溫和的夢境,李司凈卻是流著淚醒過來的。

    那應該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

    大概三歲或者四歲的模糊童年,成為了清晰的夢境,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

    他躺在床上,不再覺得頭痛欲裂,睜著眼睛去想那個夢。

    怎么無緣無故,夢到了幼兒園時候的事情?

    李司凈稍稍轉頭,就能見到躺在身旁的周社。

    他穿著襯衫,依靠在床頭,安穩的閉著眼睛,眉宇間有著疲憊的陰影,襯得那張俊美的臉,有了活人的氣息。

    是周社吧……

    李司凈想。

    他幼兒園的時候,那個看不見的叔叔,應該是當年的周社。

    只是不知道那時候的周社,是穿著灰色長風衣神色冷漠的男人,還是跟現在似的,穿著白襯衫倚在床頭,耐心守他,溫柔體貼得令他安心。

    李司凈已經習慣去端詳周社的睡顏。

    劍眉漆黑,眉峰蹙起,每一寸都與夢境中冷漠的男人既然不同,他無比清楚那雙閉起的眼睛,會如何溫柔專注的看他。

    周社是不一樣的。

    即使是裝出來的溫柔,只要能夠裝上一輩子,李司凈也甘之如飴。

    一切痛苦都是幻覺就好了。

    李司凈發誓,拍完電影,上映結束,他就去吃藥、去住院。

    做一個情緒穩定的人,大方坦白自己對周社的依賴,按照正常人的方式,談一段正常的感情。

    他伸出手,想握住周社的手,休憩的男人隨之睜開了眼睛。

    那雙始終清明的眼睛,閃過片刻渙散,脆弱得李司凈心生憐愛。

    “周社,我害怕你消失!

    李司凈握住周社的手,指尖摩挲寬厚的掌心,感受著真實肌膚散發的溫度。

    曾經他害怕周社出現,現在他害怕周社消失。

    “你不要走!

    周社回握了李司凈的手,似乎知道他需要親身確認周社的存在,俯身輕輕吻他。

    氣息交纏的吻,安撫了李司凈的痛苦。

    但他始終揮散不去記憶里空蕩蕩的蹺蹺板。

    夢是現實的預兆,他也相信,周社正如自己所說那樣,曾看他長大。

    可是,為什么他的記憶里,完全沒有周社的影子?

    那些看過他、抱過他、和他說過話的周社,離開那么多年,消失得無影無蹤,到底去哪兒了?

    李司凈不敢問。

    他脆弱的驚恐,沒辦法被一個輕吻驅散。

    周社似乎讀透了他的心,寬大的手掌哄勸一般撫過他的背脊,令他無暇分心,戰栗顫抖。

    又在一切歸于平靜之后,將一件冰涼的東西塞進了他的手里。

    那是周社給他的刀。

    他有時放在口袋里,有時壓在枕頭下面。

    因為他不再做夢,也沒有刻意去想將刀保管在什么地方。

    反正這是周社的刀,總會出現在他身邊,成為了李司凈分辨夢境和現實的唯一依據。

    然而,周社這時候又拿了出來。

    “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忘記我說過的話!

    周社說話很多話。

    關于這把刀,只有一句——

    我只會在這把刀存在的時候出現。

    “你要去哪兒?”

    李司凈本能警覺。

    額頭傳來輕柔的觸碰,周社將他擁在懷里,偏偏說出了讓他心驚膽寒的話。

    “我最近要進山!

    “去做什么!”

    李司凈本能恐懼那座山。

    明明那座敬神山是他拍攝和記錄的對象,他也不愿再回到一片漆黑的道路中,找尋不到周社身影的過去。

    周社的掌心覆蓋著他的臉側,手指順著他的耳畔,緩解著他惶惶的情緒。

    “你每天去拍戲,我去收拾那些糾纏不休的孤魂野鬼!

    周社聲音很輕,帶著笑意承諾。

    “等你每天拍完戲,不用擔心,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

    周社要走,但給了李司凈承諾。

    于是,他聽了周社的話,習慣了帶著那把短刀出行。

    冬季厚重的外套,正適合他將手藏在口袋里,去握周社那把刀。

    短刀不過指長,兩寸寬。

    明明在萬年的夢里,他為了阻止萬年自殺,這刀能割得他鮮血橫流。

    這時盈手可握,溫潤如玉,帶著掌心發燙的體溫。

    鎮住了他全部幻覺。

    李司凈守在拍攝現場,按照計劃,追著祭祀隊伍和逃亡的主角們,一路從資料館拍到半山腰的土地廟。

    沒了周社在拍攝現場,李司凈心里發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變得如此脆弱,習慣了的黑影爛泥蟄伏在視野里,早就不會讓他恐懼,他依然靜不下心來。

    《箱子》的拍攝到了緊要關頭,紀憐珊飾演的小玉,在承諾帶著林蔭前往祭壇之后,他們就開始了一段艱難的旅程。

    暗中埋伏的人馬,成為了他們揭開真相的阻礙。

    狹窄的山路,在祭祀的歡天喜地樂聲中,顯得風平浪靜,但他們每一段的前行,都需要謹慎又小心。

    小玉通曉山里的一切,在抓捕者沿途尋找他們的時候,將會踩著祭祀的鼓點,完成敬神山祭祀。

    紅裙、綠腰、手持五彩絲綢。

    樸素嚴厲的小玉,身著截然不同的祭祀裝束,泛著山中精怪般的肅穆感。

    祭祀用的鑼鼓一敲,她在鼓點中踏開步伐,領著舞者上前,重現一場敬神山傳承千年的帗舞。

    紀憐珊不是藝體生,舞蹈也是做演員之后學的,比不上專業舞者,她的鏡頭必須在祭臺之上反復細致的拍。

    寒風凜冽的山里,這樣的戲份極為考驗演員的意志力。

    但她是從冰涼刺骨的水里、高溫蟄人的酷暑拼殺出來的,即使沒有藝術生的底子,憑借著她的經驗,也足夠讓人放心。

    鏡頭前的祭祀與追捕,反反復復,人多勢眾。

    屏幕后的李司凈,眉頭緊皺,握著口袋里的短刀。

    一幕一幕順利的過,李司凈的頭痛像極了他另一種幻覺,隨著繁忙的工作退避三舍。

    等到拍攝間隙,李司凈查看起祭祀的資料。

    敬神山的祭祀,遵從周朝禮制。

    無論是表演的服飾還是司儀舉起的用具,還是資料館展出的各種文物史料,都能輕易見到周社那把刀。

    周社用的,是祭祀禮器。

    剝離了鋼鋒的銳利,沾染歲月腐朽的痕跡。

    若是從土里挖出來,大約也是一把埋在祭祀坑里,常見的玉刀。

    凹槽用于放血,鋸齒象征神諭。

    能夠輕而易舉挑破祭品皮肉,鮮血淋漓,去祭祀神明與天地。

    李司凈從來沒有問過周社的身份。

    但他想,周社應當是山里的孤魂野鬼,或者老不死的妖魔鬼怪。

    無論什么,他也不希望周社離開,哪怕是去換回外公。

    “沈道長!”

    “您怎么也來敬神山了?也來看正月的祭祀?”

    “肯定是來看迎渡的,我就說影帝事業那么紅火,沈道長功不可沒啊。”

    熱鬧的呼聲,打斷了李司凈的思緒,引得他往聲源看去。

    之前那位清泉觀的沈道長,穿著一身羽絨服,溫暖的樸實,暖和的毛線帽子一戴上,除了熟人都看不出來是位道士。

    “李導。”

    沈道長跟周圍工作人員簡單寒暄,就到了李司凈這兒。

    他身后的徒弟們,也是一身休閑裝束,就跟長輩帶小孩出游似的,沒什么奇怪。

    “《箱子》的拍攝可好?”

    “好,多謝沈道長當初幫忙!

    李司凈不信鬼神,也會信沈道長一番好心。

    “沈道長怎么來李家村了?”

    “我來拜山。”

    沈道長笑得親切,“敬神山也是人杰地靈仙山,我們清泉觀年年都來的。”

    李司凈嘆息一聲,“要真的是人杰地靈,我們在這里拍電影就不會遇到那么多麻煩了!

    又是走丟孩子,又是消失一個大活人。

    什么仙山?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山還差不多。

    “迎渡在組里,還能遇到麻煩?”

    沈道長的神采飛揚,聲音帶笑,“我以為憑他的本事,什么孤魂野鬼、山野精怪,都能趕得一干二凈,想不到這家伙進了組,忘了老本行,力有不逮……”

    這話還沒說完,那邊迎渡隔老遠就來嗆聲。

    “什么力有不逮?”

    迎渡拍祭祀的戲,穿的是李襄從后臺翻出來的祭祀長袍。

    寬袍廣袖,戴著掩人耳目的假發套,步伐徐徐。

    倒是顯露出幾分仙風道骨,比沈道長更像一個道士。

    只可惜,這份仙風道骨,僅存于他不說話的時候。

    剛走近幾步,迎渡就罵罵咧咧:“沈名,你當我跟你似的,整天沒事干嗎?我每天早上六點起來拍戲,凌晨一點都不一定能歇。”

    “不然叫你來干什么?來了不去干活,還在背后說我壞話,挑撥離間,回去叫師父收拾你!

    他斤斤計較的,廢話太多,實在是壞了李襄人設的高冷。

    沈道長也不氣,畢竟是從小長大,過命的交情,還樂呵呵的跟他抬杠。

    “我干活,不還是要你指點指點嗎?你電話又是毛偉接的,說來了直接找李導要人。李導同意放你,我才能干活!

    “你們要干什么活?”

    李司凈是不懂他們這些道士的規矩,出于對沈道長和毛經紀人的尊重,他善解人意道:“時間不長的話,迎渡可以收工了!

    他翻了翻順場表,幫迎渡補了缺,“我把林蔭的戲份提上來拍!

    “不行,你別提阿深的,你把我姐的戲份提上來!

    迎渡一開口,就把親姐給推出來干活,簡直無愧于他挨打耀祖的身份。

    “阿深跟我們一起!

    先不說紀憐珊會不會罵迎渡,這么奇怪的要求,連李司凈聽了都皺眉。

    兩個道士帶獨孤深一起離開,怎么想都不像好事。

    他頓時警覺:“你要對阿深做什么?”

    迎渡聽了橫眉一挑,顯然被李司凈的質問氣到了。

    “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我最多給他改改倒霉命,有沈名在呢,你還怕我把他拐賣了?”

    李司凈確實怕。

    怕外公托夢的叮囑沒能做到,更怕臨近拍攝尾聲,弄丟了《箱子》男主角。

    可是,沈道長親自來了,迎渡也不是邪門路子。

    兩個正規道士,要帶獨孤深去做事,怎么想都不可能讓人遭遇不測。

    李司凈猶豫的視線,落在了獨孤深身上。

    已經拍完戲份的獨孤深,正費勁的去摘假頭套。

    拍攝中看起來便于偽裝,簡單就能套上的司儀長發,一到卸妝的時候,就麻煩得需要旁人來幫忙一根一根的拆。

    看他那樣子,恐怕已經跟迎渡和沈道長定好了,才會匆忙的換下拍戲的裝束。

    李司凈嘆息一聲,不放心的叮囑迎渡。

    “你最好是能給他改條好命!

    他們離開拍攝現場,沈道長一路上笑聲就沒斷過。

    迎渡在清泉觀也算是天賦卓越,師父寵愛,在娛樂圈電影圈更是風生水起,眼高于頂。

    誰不是捧著迎渡,想沾他一身好運的光。

    哪怕遇到過李司凈這種根本半點兒不信的人,開口嘲諷,充滿懷疑。

    “哈哈,林迎你也有今天!

    沈道長真是止不住回味李司凈的神色,“李司凈不愧是命中帶煞,神擋殺神的七殺格,別說他有帶人入夢的能力,就單憑他的膽識,也能成一番事業了。”

    “少夸點。”

    迎渡當然清楚李司凈膽識過人,誰的面子都不給。

    “我這輩子算是遇上李司凈和李銘書了,祖孫倆一個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人。”

    邊說還邊盯著李銘書的背影,不知道這家伙又在籌謀什么。

    他不耐煩的催促:“喂,沈名來了,你要安排就趕緊!

    李銘書只是走到了山道,回身看了一眼迎渡道:“你守祠堂!

    “祠堂?”

    迎渡難以置信,拉著李銘書遠離了沈道長,才低聲質疑:

    “那里有什么可以守的?場景不是已經拍完了嗎?我們不該上山?”

    “祠堂祭山,陰氣氤氳,迷了路的魂魄極有可能會在山與祠堂的路上徘徊。我和沈道長上山,找消息,你去祠堂等消息!

    他這樣的話,其實也沒有什么根據,不過是為了保證迎渡的安全,讓他別跟著一起上山。

    但李銘書肯定的說:“也許阿深迷了路,能遇見你!

    迎渡聞言,看了下山的路,竟然沒有反駁。

    短暫思考之后,煩躁的叮囑了李銘書一句:“記得幫阿深回消息,他肯定不希望家里人為他擔心。”

    這下輪到李銘書詫異了。

    “阿深沒跟你說過嗎?”

    李銘書竟反問了他,“他已經沒有家人了!

    迎渡一愣,并沒能理解李銘書話里的意思,仍是那副脾氣。

    “家人這種東西,沒有就沒有吧。二十歲也成年了,該獨立了,沒爸媽嘮嘮叨叨和親戚指手畫腳,不知道有多快活!

    李銘書只嘆息一聲:

    “他七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后來每一年家里都在辦喪事,今年司凈遇到他的時候,他母親剛剛去世。他已經沒有家人了。”

    同樣的話,再聽第二次,哪怕是沒心沒肺的迎渡,也沉默得臉色發青。

    山里的寒風吹拂,刮得他耳尖麻木。

    想起曾經跟獨孤深說說笑笑,討論春節要跟親戚聚一起,更想起獨孤深捧著箱子講述自己愿望的模樣。

    這么一個二十歲的學生,老氣橫秋的只希望能跟爸媽親戚一起過春節。

    可他已經沒有家人了。

    一個都沒有,孤零零的好像自己的名字,一出生就注定著深深的孤獨。

    迎渡沒再說話,叫上助理,去了賢良資料館。

    李銘書隨手取了祭祀用的紅綢,叫上沈道長,循著山路,往山上去。

    沈道長跟迎渡是一同長大的師兄弟,性格脾氣卻大相徑庭。

    迎渡隨心所欲,一張嘴能得罪八百個人,誰看了都知道是家里溺愛慣出來的毛病。

    沈道長則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但凡談上兩句,他都能察言觀色的給個準話,堪稱清泉觀最靈驗的道長,聲名赫赫。

    他先入門一年,占了個師兄的名號,迎渡卻從來不叫。

    總是“沈名”“沈名”的呼來喝去,很不給他師兄的面子。

    沈道長也不氣惱。

    迎渡來清泉觀,修的是命,他來清泉觀,修的是心。

    只要出門看相走陣做法事,能夠賺點小錢,助人為樂,得善信一句夸贊崇拜。

    他就心情良好。

    李銘書走上山路,并不多話。

    沈道長天生就是健談的性格,止不住路途閑聊。

    “小友,我看你面相端正,三停勻整,這一路雖說波折不斷,但是落了困境,自有貴人相扶,晚年更是子孫滿堂,妻女賢孝,膝下承歡……”

    正說著,山里的風帶出了異樣的氣息,吹得沈道長渾身上下警覺,頓時住了口。

    李銘書只是笑,停下了步子。

    “你再看看!

    沈道長沒能琢磨透他的意思,仔細看了看他的模樣。

    眉目清秀,天庭飽滿,一雙眼睛沉穩通透,確實是聰慧順遂之福相……

    可是,風刮得猛烈,仿佛對他方才看相說命極為不滿。

    沈道長不敢胡亂開口,也不知道是貴人還是妻女犯了忌諱,皺起了眉來。

    敬神山這地方邪門之處,他聽師父說了不少。

    可謂是當年大張旗鼓派了人過來,說要毀掉這座山的根基。

    又兜兜轉轉,死去活來,最終山還是山的樣子,猶如規則與神諭般無法撼動。

    他來這兒,是要替迎渡清理邪祟的。

    然而,迎渡去了祠堂,也沒跟他說邪祟在哪兒,偏偏讓他跟這么一個不相識的年輕人上山……

    詭秘莫測之處,沈道長心思一亂,再看眼前年輕人,頓覺不對。

    “何方——”

    那聲“妖孽”沒能出口,李銘書已經拿出手上的祭祀紅綢,纏上了他身旁的樹干。

    這捆的是四方結,扎的是五行木。

    稍稍幾個起落,能將這山坳里的一棵樹,綁得比清泉觀燒香熏染的松柏木還要漂亮!

    “禍從口出。”

    李銘書提醒他,“在這座山里,還是不要胡亂評價旁人面相、命途為好。有些討彩頭的話,落入不同人耳朵里,就是一些壞話,要生氣的!

    沈道長當然懂得這樣的道理。

    被這人一看,那種冷冽的視線淌過全身,似乎看穿了他的生死、過往。

    他總覺得李銘書說的“生氣”,不是指具體的人。

    更像在說這座山,說這陣風。

    沈道長拿來套近乎萬試萬靈的話,也不知道哪一句在這時候觸了霉頭,頓時畢恭畢敬起來。

    “前輩,受教了。敢問是何方大師,我們上山又是要布什么陣?”

    “山里一介村夫罷了。陣法好定,地方難找。”

    李銘書看著這顆扎穩了的樹,感受著狂亂的風,竟露出笑意,放心的向沈道長伸出手說,“黃符紙給我!

    沈道長招呼徒弟拉開背包,里面成摞的黃符紙,要多少有多少。

    他還跟著問:“大師這要做什么?我聽師父說,這敬神山藏有仙脈,自周以來,祭祀能通達天聽,引得神明下界!

    “大師可是在招仙?”

    “不招仙!

    李銘書噙著溫和笑意,抬手入口,利落的咬破指尖,血濺黃紙,痕走龍蛇,劃拉出一道新符。

    “招鬼。”

    這符見了風,竟憑空燃燒,裹起一陣熒綠黝黑的光,散發著濃烈的煙火氣,飄向眼前綁好了四方五行陣法的樹木。

    沈道長可沒見過大白天招鬼的!

    他還沒能出聲,就見燃盡的黃符紙,殘煙撞了樹干,又從樹后走出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女人。

    她白色襯衣似乎融入山里的風,雙腳扎根在了螢綠的泥地。

    連她隨性梳起的長辮,發梢都清晰牽連著身旁招搖的樹葉,暈染出一身微微綠影。

    仿佛她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并不獨立存在,而是整座山的意志,以人類的形態出現。

    在這樣的時代,在任何地方,男人都不應當見到一個女人而感到害怕。

    然而,沈道長本能戰栗,于寒風呼嘯的山里,后背冷汗涔涔。

    若不是掐住了虎口,恐怕眼前都要一黑,丟人的倒下去。

    可惜,那女人并不看他,只看李銘書。

    “李銘書,活著不好嗎?”

    她聲音尖銳,如利刃刮過耳膜,滿是嘲笑。

    “多少死透了的家伙,都盼著這么一條主動獻上來的命,你卻不要?”

    第55章 第 55 章 這就是他的小叔。

    那道聲音起落不過兩句話, 說得輕巧愜意,卻刺得沈道長皺了眉, 幾乎站立不穩,得扶著一旁扎了紅綢的五行木。

    偏偏李銘書氣定神閑,嘆息一聲:

    “再情愿,也不是我的命,我守著你不好嗎?”

    “礙眼的老東西,誰要你守著?”

    那女人聲尖嘴利,罵得是肅殺難聽,“一天到晚多管閑事,殺個人也叫你攔著這般不痛快。要不是你死了,我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平白撿了一條命, 還不快滾出這座山!”

    那般言語血腥, 引得山里風聲簌簌, 枝葉翻騰。

    沈道長眼前一黑, 身旁兩個懵懂徒弟,更是痛苦咳嗽, 難以維持平靜。

    這鬼招得太利,白天也能活動自如就算了, 一聲怒喝,幾乎能叫他五臟六腑翻騰。

    修行以來見過的妖物無數, 莫能與之匹敵。

    他下意識伸手, 護住了身旁兩個懵懂的弟子。

    “退。”

    李銘書見狀, 柔聲細語的勸道:

    “別生氣,司凈的電影還在拍呢,我就算想走,也得等他拍完電影再走。而且我走了,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見你,難不成又跟以前似的,為了照顧孩子,一走兩年多,到死了才能回來!

    “都這時候了,就讓我好好跟你說會兒話吧。”

    那女人輕哼一聲,身形略微隱了些。

    沈道長視線恢復些許,也不敢在這種厲鬼面前多待,又與徒弟們往五行木后面靠了靠。

    山里的寒冷柔和些許,李銘書無奈嘆道:

    “能告訴我那位小姑娘拿走的東西,到哪兒去了嗎?”

    “什么小姑娘?什么東西?”

    聲音尖銳,諷刺又傲慢。

    “寫了我名字的《命書》。”

    李銘書笑容溫和,勸說孩子般耐心慈祥,“你天天都見到那位寫命,怎么會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那天你還與我說,小姑娘命苦心狠,想作女兒來養!

    “你一貫是會養女兒的,她跟你走,我很放心?伤昧宋业拿鼤,種下了因果,若是以后要跟燦芝一般,去城里過普通日子,總是牽絆了一條命,那多不好!

    女人嗤笑回他:

    “活人的命,該在哪兒就在哪兒。反正牽絆的也是你一個死人的命,你還敢找她麻煩不成?”

    “我定然不會找她麻煩!

    李銘書笑容純粹,知道她不耐煩的根源,說得徐徐。

    “只是比起做一個活人,我更愿意留在山里,留在你身邊。你聽剛才的道士也說了,我妻女賢孝,有誰的品德見識能夠比得過你?又有誰能像燦芝似的一心記掛你,大老遠的回來,陪了你十八年?”

    “這般日子,我過得好著呢,怎么老想著趕我走!

    沈道長站在一旁,已經分不清什么情況。

    明明是惡鬼擋道,卻被李銘書不疾不徐的語氣,說得像是一位丈夫在勸自己脾氣暴戾、不講道理的妻子。

    一句句捧得山中惡鬼無話可說,連女人的模樣都融進了風里,模模糊糊的仿佛羞怯了躲起來了,看不清晰了。

    這風吹著,身影淡了,半晌傳來一句。

    “東西在土地廟下面!

    李銘書笑意清淺,聲音卻如春日暖風,和煦宜人。

    “那小姑娘呢?她受了許多委屈,可她也許有家人、有朋友,跟燦芝還是不一樣的。你不能隨隨便便撿她去做女兒。”

    “死老頭,廢話多。”

    女人的身影沒了,響動依舊尖聲厲氣。

    “她比你們都有意思。反正你們一個個不想活,正好她幫你們去死!”

    放著狠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山里的風都停了。

    沈道長頓時覺得輕松許多,壓在頭頂的邪祟之氣似乎也隨之消失。

    他還沒能追問眼前年輕人,就見對方笑意友善的看過來。

    “沈道長,請助我在土地廟里布陣。”-

    《箱子》在路上耽誤了三天。

    無論是細拍小玉的鏡頭,還是俯瞰祭祀隊伍的全景,都在李司凈的要求下,一幀一幀的打磨。

    只要山里天色昏暗,李司凈必然會提前收工。

    劇組成員個個都為了李導寬宏大量,把人當人,感激涕零。

    卻沒人知道,他才是最想回去的那一個。

    車行十五分鐘,樓道步行急促。

    李司凈甚至不用打電話,推開房門就能見到周社的身影。

    “拍完了?”

    這三天,周社信守承諾,準時回來。

    李司凈見了他坐在床邊,翻看外公的日記,心一下就定了。

    周社不該有事的。

    一個閑散來去的孤魂野鬼,進山跟回家一樣容易,怎么會有事?

    李司凈覺得自己可笑,患得患失。

    也不想精神正常的時候,在周社面前顯得過于脆弱,矯情得他自己都嫌棄。

    李司凈進了浴室洗澡,熱水洗去了一身疲乏,剛走出來,周社就替他拿過了毛巾。

    “前幾天有個道士來了?”

    周社輕柔的為他擦去頭發水漬,指尖稍加力度,就能把人按得服服帖帖。

    “嗯,清泉觀沈道長,迎渡的師兄。”

    李司凈放松的依靠在周社胸前,根本不管這個姿勢擦頭發多難,反正周社自己解決。

    “怎么了?”

    周社說:“他在你電影的拍攝場地,進進出出,像是在布陣!

    李司凈一聽,立刻警覺了。

    “什么陣,會傷害你嗎?”

    “不會!敝苌缯菩妮p柔撫摸他的頭發,“倒是能夠幫上我的忙!

    周社這么一說,李司凈的心都安定了。

    他并不會為了所謂驅鬼正義、福禍人間偏向道士,如果周社說沈道長布下的陣法,會傷害周社,那他立刻就會拆得一干二凈。

    絕不會給外人傷害周社的機會。

    李司凈松了一口氣,問道:“那他布在哪兒的?我叫工作人員平時小心點兒,別去弄壞了。”

    “土地廟里!

    周社替他擦干了頭發,拿過酒店的塑料梳子,一點一點幫他整理炸得滿頭的發梢。

    李司凈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他的照顧,感受著頭發細致的梳理。

    “那個土地廟,外公經常提到……說是他們來這里的目的,更是他們修路的終點!

    “在那個時候,這種封建糟粕哪管什么文物不文物,價值不價值,都得砸爛燒光才算正途。”

    因為只是一座山野老廟,即使過了五六十年,山腳的賢良鎮已經大張旗鼓的搞非遺了,也沒有怎么修整過。

    漆黑的墻壁,砸碎的神像。

    不知道是路過村民還是旅客,在破敗土地廟擺上幾個爛透的蘋果,沒開封的餅干和糖。

    凄涼零落,拍入鏡頭別有一番封建余孽窮途末路的衰敗寂寥。

    李司凈在《村落》里,搬了送子觀音進去,將它拍成了煙熏繚繞的隱喻。

    在《箱子》里,這破敗老廟成了林蔭和李襄躲避追捕的掩體,墜落的神像底座,砸得惡徒頭破血流,增添了幾分惡有惡報的意味。

    李司凈從沒覺得冒犯土地廟有什么問題。

    這時猛然轉過頭,不管自己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直視周社。

    “周社,那是你的廟嗎?”

    周社忽然笑了。

    他眉眼溫柔,笑意俊朗:“你把我當什么了?我不是廟祝,也不是擺供臺的石像,我是你小叔!

    這樣俊美溫和的男人,總可以聲音輕巧的一語帶過李司凈的疑問。

    當李司凈以為他又要敷衍過去,他笑聲附耳傳來。

    “那是曾經鎮著你外婆的廟,我們得小聲一些,不然她聽見了,一定又要亂發脾氣!

    周社似乎與她熟悉,語氣戲謔,“她不好惹,也就李銘書能忍著。”

    “外婆?”

    李司凈頓時不知道他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他對那道鬼魅般的身影與嘲笑,記憶深刻。

    “李銘書不是寫了嗎?”

    周社伸出手指,指縫梳了梳李司凈柔順濕潤的頭發,放棄了手上的塑料梳子。

    “他看著那些人砸爛了廟里的神像,推翻了廟里的供臺,燒毀了廟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幡符。而他站在一旁,打開了祭壇下面的箱子,放出了一座山里介于妖物和精怪之間的惡鬼,然后在敬神山一次又一次祭祀里,奉她成為了新的神!

    李司凈看過無數遍的日記哪有他講的那么玄乎!

    外公不過是在日記里,回憶了那些人的瘋狂,聽到了笑聲。

    仿佛是在廟里壓抑了幾百年、上千年的笑,狷狂肆意,滿是解脫與自由。

    惹得外公忘卻了自身的痛苦和折磨,感慨道:

    “這一切也不算全無好事,至少這算得上一件天大的好事。”

    李司凈曾經以為,那是外公隨手寫來,慶幸山中獻女、嫁女、吃女傳統的覆滅。

    卻沒想到,真的會有這么一道笑聲,從鎮壓的廟里逃出生天,翻身成神。

    “她是什么神?”

    李司凈創作《箱子》,查遍了敬神山的地方志,看盡了山里的志怪拾遺。

    根本沒辦法把那個尖酸刻薄的聲音,與神明聯系起來。

    周社只是笑:“沒有祭祀牌位,也沒有廟宇的神,誰知道她算什么?大概是李銘書用了一年又一年的祭祀,養出的一位女兒神!

    女兒神,自然只會保護女孩。

    李司凈作為一個男孩,從小就不受外婆的待見,記憶里滿是一座幽綠如鬼魅的墳塋和噩夢里毫不遮掩的嫌惡。

    他想到外婆的語氣,還有怪物巢穴般深邃的竹林,不禁覺得后背發寒。

    萬幸,這寒意并未持續太久,又度來了令他平靜的溫暖。

    周社似乎輕而易舉感受到他的心思,將他攬在懷里,恰到好處的體溫驅散了他的恐懼。

    年少時候怯懦愛哭的李司凈,沒了外公,不受外婆喜愛,至少還有周社。

    在孤獨凄苦的夜晚,他能夠安穩藏在寬闊懷抱,枕著規律的心跳沉沉入睡,已是莫大的幸福。

    這就是他的小叔。

    無論什么土地廟,什么惡鬼什么神。

    只要周社沒事,他一概不管。

    無論是夢里披著人皮的惡鬼,還是現實中聲音尖銳的神明,都不能帶走他的小叔。

    《箱子》的拍攝,終于到了土地廟。

    在劇本里的高潮場景,列在順場表里,已經是劇組要拍的最后場景。

    李司凈跟劇組定下的計劃是七天。

    七天時間,祭祀、追逐、真相大白,全都在表上排得密密麻麻,如果不是光照對拍攝極為重要,恐怕整個劇組都得為了這場重頭戲熬上幾個大夜。

    劇組的精神都繃緊了,這樣人多的場景,隨便一幀的調度都需要慎之又慎。

    李司凈甚至沒有空閑走入土地廟,去看一看用作背景板的老廟,到底是布了什么不得了的陣法。

    從早到晚僅僅八小時高強度的拍攝,都已經叫他疲憊不堪。

    李司凈很累,只想盡快回到酒店去見周社。

    可等他打開房門,卻只見一室空蕩。

    習慣了周社整天在身邊的日子,李司凈極難忍受片刻的孤獨。

    手上翻出周社的電話無數次,又沒能下定決心撥出去。

    萬一周社在忙。

    萬一周社正在斬殺那些癲狂的孤魂野鬼。

    一通電話就像是無數電影里壞事的預兆,迫使他極具災難思維的后怕,不敢去打。

    他手上握著周社的刀,眼睛盯著手機里各種消息,腦海卻在想周社。

    那道持刀行走的冷漠身影,已經熟悉得不需要回憶。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他想起的是夢里冷漠的男人,還是他溫柔的小叔周社。

    “咔嚓。”

    房門打開的聲音,仿佛宣告李司凈刑滿釋放。

    他幾乎沒有猶豫的站起來,走近周社,伸手關上了那扇令他煩躁不堪的門。

    “回來得好晚!崩钏緝舭欀贾肛。

    周社依舊露出惹人厭的溫柔笑容,“上樓的時候遇到萬年,聊了兩句……”

    聲音沒入溫暖唇舌,李司凈連萬年的啰嗦健談都開始厭煩。

    確認存在的交纏氣息,幫助李司凈找回了理智。

    他聞到周社淺淺的血腥味兒,深沉的藍黑外套阻礙了視線,根本辨識不清。

    于是李司凈脫了他的外套,在彌散不去的異樣氣味里,伸手一寸一寸摸過,一定要親自確認周社的安全。

    “我沒事!

    溫柔的吻帶著情欲。

    周社總有辦法讓李司凈按捺不住思考,變得一片混亂,沒法再想。

    可是這樣心滿意足熟睡的夜晚,李司凈久違做了夢。

    他走在長長的石階,像極了去往土地廟的山路。

    然而,這樣的路是往下的,盡頭藏在一片漆黑陰影里。

    他的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走了許久,才見到模糊跳躍的影子,在燭火照耀下幢幢晃蕩。

    李司凈走到了石階盡頭,終于找到了一片昏黃的光亮。

    他身前有兩個男人。

    一個跪在地上,一如他幻覺里長發跪地的祭品,只留給他一道背影,根本看不清模樣。

    他竟覺得,那是獨孤深。

    嶙峋的肩膀,瘦弱的腰,年幼如孩童般細嫩無力的手臂,怎么看都像獨孤深。

    沒等李司凈走近確定,藏在陰影里的另一個男人,邁步走到了祭品旁。

    那人身著灰色風衣,熟悉的臉,熟練的舉起了手中刀刃——

    “周社!”

    他的阻止沒有用,他親眼見到周社斬下了獨孤深的頭顱。

    那顆頭甚至沒有飛起的拋物線,沉甸甸又真實的落入溢滿鮮血的濃稠石盤。

    李司凈去摸自己的口袋,空空蕩蕩,沒有他習慣握在手里的刀。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夢。

    沒有周社的短刀,眼前的男人就不再是周社。

    “你為什么會在我夢里出現!”

    李司凈對男人的恨意,在他斬落獨孤深頭顱瞬間爆發,“你為什么要殺他!”

    在李司凈尖銳的質問里,殺過人的男人,甚至沒有看他,坦然說道: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沒什么價值,就該讓有價值的人活著!

    李司凈驟然驚醒,只覺渾身冰涼。

    他伸出手,發現身旁沒了周社的身影。

    “周社?”

    他沖著黑洞洞的浴室喊,無人回應。

    李司凈立刻摸過床頭手機,迅速撥出了周社的號碼。

    “嘟……嘟……”

    漫長的等待音之后,沒能等到周社的回應。

    只等到了,“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李司凈心墜冰窖。

    第56章 第 56 章 周社不見了。

    周社不見了。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就這么突然的消失了蹤影,仿佛是數月前舊事重演。

    可是, 以前周社消失的時候,李司凈恨不得他永遠別再出現。

    現在,李司凈隨時都在找他。

    《箱子》的拍攝緊湊,整個劇組排滿了行程,連軸轉動不敢耽誤一秒。

    李司凈思緒翻騰反復,也只能板著一張臉坐在監視器前,緊盯著演員們的動向。

    周社去哪兒了?

    為什么不接電話?

    他要殺阿深?

    李司凈的思緒比幻覺涌上時更亂,如果不是獨孤深平平安安的在鏡頭前演戲,他能親自搜山,一定要把周社抓出來問個明白。

    忙碌的拍攝, 終于到了最后關頭, 李司凈必須全神貫注, 去看鏡頭前每一個動作, 每一秒神態。

    不容錯漏。

    他的狀態很不好,即使手握短刀, 也定不住心神。

    只想找到周社這個亂他道心的王八蛋,直接殺了算了。

    “李哥……”

    萬年跟前跟后, 最清楚李司凈的狀態。

    拍攝間隙,他忐忑問道:“你是不是頭痛?要不要吃點藥?”

    “沒事!

    李司凈冷著一張臉, 盯緊了鏡頭前的獨孤深。

    他的夢常常有所預兆, 又有外公叮囑, 怎么都覺得獨孤深將遇到危險。

    跟周社抵足而眠,并沒有讓他忘記,這個王八蛋在噩夢里,對別人下手有多狠。

    鏡頭前聲勢浩大的祭祀, 終于出現了追捕者。

    林蔭雖說看破生死,在五大三粗的打手面前,簡直是一株柔弱的小樹苗,全憑李襄護著。

    李襄以一敵三,架不住對方胡攪蠻纏,一個反手就將抱著箱子的林蔭掀進土地廟里,害得林蔭凄慘摔倒,又忙不迭的爬起來,往廟里藏。

    鏡頭追了一路。

    曾經燒得灰黑的土地廟,在沈道長的布置下,紅綢、幡符應接不暇,也不知道擺的什么陣法,可見之處都是香燭紙錢,煙熏繚繞。

    林蔭一摔進去,銅盆哐當,幡符招搖。

    映入鏡頭詭秘莫測的紅綢,無風飄蕩,更是增添了幾分危機迫近的壓力。

    土地廟狹窄,兩個人的打斗再藏個工作人員看準時機推倒道具神像。

    “砰——嘩啦——”

    悶聲巨響,轟然回蕩。

    “咔!

    李司凈終于松了一口氣,摘了耳機喊道,“阿深,你過來!

    李司凈喊了獨孤深,誰知一旁的迎渡不請自來。

    這兩人好像從什么時候起,就變得形影不離了。

    可是看氣氛,既不像交情不錯的兄弟,又不像無話不談的朋友。

    迎渡這一臉不情愿的樣子,仿佛是在監視獨孤深似的。

    李司凈皺了眉,覺得自己的災難思維過于嚴重。

    他拋去腦海里的念頭,凝重的問道:“你最近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心情還好嗎?”

    “出什么事了?”獨孤深竟反問他。

    李司凈被問得啞然,他總不能說自己做了一個周社要殺了獨孤深的夢,希望獨孤深小心提防。

    “最近不是沈道長來了么!

    他想了想,找了個合適的理由,“他說山里陰氣重,劇組雖然人多,但也要小心一些。你又是男主演,我肯定擔心你!

    “他有什么好擔心的!

    站在一旁的迎渡,憤憤不平的嗆聲,“沈名把土地廟都布置好了,什么山鬼地邪都得退避三舍,還能把他抓了?”

    這話聽得李司凈警覺。

    “沈道長到底布的什么陣?抓什么鬼?”

    迎渡難得遇上李司凈這態度,眉梢一挑,也覺得奇怪。

    “你平時把這些法陣玄學,都當成封建迷信,一概不聞不問的,怎么這時候關心起來了?”

    李司凈冷著一張臉,說:“怕你們在我劇組抓鬼,影響到電影拍攝,所以我有權知道。”

    他絕不會說,他擔心沈道長抓的是周社這只孤魂野鬼。

    “真的?我不信!

    好歹迎渡跟李司凈聊過許多次,清楚這人的脾氣,“你哪一次問話,不是帶著目的……”

    “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陣!

    獨孤深突然打斷了迎渡的胡攪蠻纏,眼神鄭重的解釋。

    “如果劇組遇到了什么事,這陣法可以擋災,如果有孤魂野鬼走入山中迷了路,這陣法也能幫他指明方向!

    末了,他補充道:“沈道長說的!

    李司凈聞言,竟真的松了一口氣。

    沈道長堂堂清泉觀道士,總不會編些話來騙學生。

    他伸手拍了拍獨孤深肩膀,不忘笑著叮囑道:

    “既然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陣法,那我就放心了。這段時間你不要單獨行動,《箱子》拍到了緊要關頭,一點兒問題都不敢出。賢良鎮快到正月了,又來了許多外地人,人多眼雜的,怕不安全。你去哪兒,都叫迎渡跟著,他保鏢多。”

    迎渡確實保鏢多,主要是粉絲太多。

    這幾天開車回酒店,不到百米長的街道,竟然聚集了無數粉絲,守著要見迎渡。

    看那架勢,他們拍完撤退之前,粉絲們是絕不會離開的了。

    賢良鎮有了熱度,祭祀大典有了游客,算得上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就是苦了迎渡的經紀人,又請來人數眾多的保鏢,隨時關注著粉絲的動向,免得這些充滿愛意的孩子鬧出什么大事,再玩一次失蹤。

    迎渡全責。

    萬幸迎渡是個好人,得了李司凈的安排,也不反駁。

    仿佛照看獨孤深成了他的職責,沒有半點兒不耐。

    李司凈安了心。

    既然是定神魂的好陣,周社就算是在山里走丟了,也能循著法陣,找到回來的路。

    劇組休息間隙,李司凈仍在給周社打電話。

    撥出去的號碼,落入一片等候音,遲遲沒有等到接通。

    直到場上亮起大燈,照得土地廟堪比晴日,無數紅色、綠色、藍色的濾光片,投射出了漂亮的光影。

    在土地廟的夜晚,各式各樣照亮前路的火把,祈愿消災辟邪的花燈,帶著賢良鎮苦心研究多年的成果,燈火絢爛,映入鏡頭。

    重頭戲終于要拍了。

    《箱子》的三人組,在這樣燈火通明、人群攢動的祭祀里,解決了追捕者,將要逃出山林。

    結局他們拍好了。

    而這即將結局的黎明時刻,容不得半點兒疏忽。

    “通知演員就位、機組準備,開了!

    一聲通知,祭祀隊伍再度恢復了喧鬧。

    即便是深夜的山里,也能見到祭祀的熊熊火焰。

    他們的拍攝,多得是游客、行人,趁夜遠遠觀望,仿佛在提前感受敬神山祭祀的隆重肅穆。

    這般熱鬧的景象,三年一遇,更有劇組為了場面的盛大,多招了數倍的群演,讓夜晚的祭祀轟轟烈烈,浩浩蕩蕩。

    喧鬧的場景,正是《箱子》想要的高潮。

    小玉開道,李襄護航,林蔭藏在隊伍里,隨時等著搶奪祭品,逃之夭夭。

    然而,始終面目親切的司儀,在最后時刻扼住了林蔭的脖子,讓單純信任他的大學生,遭到當頭棒喝。

    司儀的面具在掙扎中落下,露出了幕后主使的容貌。

    他笑得猙獰,只道:“多謝你把箱子送到了我手上。”

    火焰照亮的字跡寫在祭祀幡符之上,林蔭的視野里全是傳承千年的惶惶祭文,回蕩耳畔。

    正如李司凈的夢,正如現實與幻覺交錯的殘忍血腥。

    所有的陰謀與屠殺,在這一刻揭開了面紗。

    只等著箱子丟入祭祀的大火,燒盡證據,就會無事發生,風平浪靜。

    而林蔭抱緊了箱子,哪怕距離火堆不過幾尺,也要拼盡全力駁斥冷漠喋血的愚昧。

    “你、做、夢!

    他會活下去,帶著箱子里所有的名字,走出大山,走過深夜,走到黎明之下,打開屬于逝者的箱子。

    將真相與正義大白于天下。

    “咔!”

    李司凈一聲結束,惹得劇組沸騰歡呼。

    持續了快半年的拍攝,總算在重頭戲畫上了圓滿的休止符。

    剩下的補拍、近景,都是輕松的工序,再也不用大張旗鼓提心吊膽的干活了。

    李司凈忍著頭痛,去看監視器里的每一幕。

    摒除了黑影的干擾,清透的綠、艷冶的紅、颯爽的金、深沉的藍,在人群攢動的吵鬧祭祀里,變得格外靈動。

    他在腦海里設想了數百次的景象,終于化為現實。

    忍不住激動的去想:

    是這個,沒有錯。

    當初令他恐懼得不敢再想的噩夢,成為了電影里重重疊疊的光陰,記錄了林蔭的靈魂閃光時刻。

    可是,周社不在。

    李司凈的興奮,無處訴說。

    如冷水澆滅的火堆,只剩散發著陰冷腐朽的灰燼,與死寂般的悵惘。

    他想說他們初見的夢,他想說恐懼促使自己設計出了如此完美的場景。

    這樣完美的景象,給了他面對周社,袒露內心的勇氣。

    偏偏勇氣升起的時候,沒有周社的身影。

    周社哪兒去了?

    李司凈按捺著心中焦躁,將拍攝的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度犯了強迫癥一般,叫了劇組演員再來,補上了一些缺憾。

    夜色從深夜轉向凌晨,月亮漸漸下坡,即將迎來又一個天亮。

    李司凈終于拍無可拍,確認無誤的說道:“這段沒問題了,大家先休息。休息好了,我們再看看成片,沒問題就能殺青了!

    提及殺青,眾人皆是松了一口氣。

    能夠興師動眾,借了賢良鎮祭祀隊伍作為群演來拍戲,誰都怕出了大問題,沒日沒夜的熬。

    現在好了,拍過了,結束了。

    有著電影到了大結局的松弛,哪怕后續要補,也不會有太大的壓力。

    大家熬了一整夜,頓時有了精神,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好好睡覺。

    李司凈站在原地,忽然有著一瞬間的失神。

    這樣歡欣鼓舞的時刻,他應該跟最愛的人親密分享他的一切。

    可是,周社到底在哪兒?

    “司凈!

    一聲模模糊糊的呼喚,讓李司凈精神一振,看向身后的土地廟。

    寒風吹得簌簌,他實在沒法分辨,到底是有人在廟里喊他,還是他又產生了幻覺。

    李司凈下意識拿起手機,撥出了周社的號碼。

    漫長的等待音,“嘟……嘟……”的平緩響起。

    他眼里的土地廟,仍是掛著紅綢、幡符。

    耳畔聽著等待音,腦海浮現的卻是孤魂野鬼迷了路。

    如果周社迷路,會喊他嗎?

    如果周社喊他,他是不是能夠回應?

    “您好,您撥打的——”

    提示語被他無情掐斷。

    李司凈忽然頭痛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寒風吹了整夜,還是自己揮之不去的病癥復發。

    可他眼前披紅掛幡的土地廟,成了一座孤魂野鬼的囚籠。

    就算里面關著幾千年嗜血肅殺的惡鬼,他也要放周社出來。

    萬年小跑過來,“李哥,道具組的問,要不要把燈片的鋼管先拆了。他們看了天氣預報,說要下雨了……”

    李司凈頭也沒回:“你讓他們拆!

    快步走入了土地廟里。

    土地廟仍是狹窄逼仄。

    砸碎的道具神像碎片,還沒清理,亂成一片。

    我只是看一看……

    李司凈想。

    如果周社被指引到了這里,他一定會喊我……

    念頭一出,李司凈還沒停下步子,立刻見到廟宇角落蟄伏的黑沉淤泥,轟然涌上,牢牢抓住了他的腳!

    那種存在于記憶里的窒息、恐慌,令他摔倒在地。

    可他的后背沒有感受到砸向地面的堅硬,而是失重般的墜落,像是落入了無盡深淵,在黑暗里跌跌撞撞。

    “。 

    李司凈終于撞在硬實的墻,頭暈眼花的找回了知覺。

    周圍光線昏暗,已經不像是反反復復拍攝過的土地廟,逼仄狹窄,散發著泥土與焰火燒灼的氣息。

    又似乎帶著外公常年縈繞的煙火氣。

    李司凈想要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明。

    卻沒想到,他先摸到了刀。

    周社給他的刀,依然輕而易舉的被他握在掌心。

    似乎察覺了他在這樣的危險之地,比起手機,更需要一把利刃防身。

    這不是夢。

    周社說過,只要這把刀在他手里,他就能分得清夢境和現實。

    可他的現實一片漆黑。

    汩汩流淌的黑泥,不再擁有螢綠的色澤,仿佛蔓延而上的泥沼,要將他吞噬殆盡。

    它們纏上李司凈的手臂,鉗制李司凈的腳踝。

    粘膩作嘔的觸感,迫使李司凈驟然揮出利刃,斬除靠近的黑泥。

    霎時,那些黑泥退了。

    似乎畏懼著李司凈手上的刀。

    他像是走入了陳萊森別墅下面的未知空間,再度面對了一無所知的黑暗。

    而周圍卻多了無數幻覺里的黑影,隨時都想吞沒他。

    李司凈謹慎的站了起來。

    腳踝手腕,殘留著燒灼的痛苦,唯獨周社的短刀使他大腦清醒。

    他扶住墻壁站穩,想尋找一條通路,手指卻摸到了坑坑洼洼的刻痕。

    那些刻痕邊緣整齊,有棱有角。

    李司凈立刻意識到了,那是刻在墻上,一行一行的字。

    因為在他的夢里,在他溢滿恐懼的掙扎中,這些字一個一個的出現,帶著光亮,差點因為他對周社深入的恐懼,徹底忽略。

    如今,他對周社沒有了恐懼,他的思緒格外清晰。

    于是他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摸出了手機,亮起了燈光。

    字跡在光里顯現,正如電影的布景一般,熟悉得叫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畢竟,他在設計電影場景的時候,跟美術討論過無數次的字體。

    它們一定要是甲骨文或者金文,才能徹徹底底的還原他的夢。

    眼前的字,正是他夢里見過的模樣。

    可是這樣的字里,為什么會清楚的刻寫著“周社”?

    “司凈!

    光影昏暗,有人死死抓住他的手,用李司凈久違的語氣,說著他曾聽過的話。

    “你外公難道沒有告訴你,不該一個人到這兒來嗎?”

    第57章 第 57 章 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大家已經收工準備下山, 場務到處找李司凈的身影,惹得現場氣氛逐漸焦躁。

    “不要急、不要急!

    萬年清楚李司凈偶爾會去山路看看, 有時候又會找演員閑聊。

    “我在打電話了,等一下。”

    手機撥了出去,富有節奏的等候音響了許久,依舊沒有等到接通。

    雖然土地廟場地算大,人來人往,但李司凈那么獨特的身影,走到哪兒都會被人注意到。

    “剛才我好像看到李導進土地廟了……”

    “可是廟里沒人啊,我剛去清了道具!

    土地廟不過二十來平,逼仄狹窄,任誰走進去都能一眼看清。

    當萬年沒在廟里看到他身影的時候, 還以為他去別的地方看場子了。

    這時候李司凈不見了, 全都在等著, 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了。

    “怎么回事?”

    李銘書一直關注著李司凈, 除了拍戲、對戲,沒晃過眼。

    可他沒有見到李司凈走入土地廟。

    “李哥人不見了。之前我看李哥去了廟里, 還問了他鋼管要不要拆——”

    萬年還沒講清楚什么鋼管不鋼管,李銘書已經快步向土地廟走去。

    “出事了?”

    迎渡寸步不離, 趕緊跟上。

    兩人進了土地廟,里面依然是布過陣、砸過像的拍攝狀態, 一地碎片, 根本沒有人躲藏的余地。

    迎渡看了看, 說:“你不是說這地方沒問題,我姐開了道,就不會出事嗎……”

    他的質問話音未落,一陣狂風裹挾著寒意, 涌入土地廟。

    那種壓迫人喉管的窒息,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李銘書伸手一推,迎渡讓開了位置,背貼墻的靠著,呼吸才算順暢一些,仿佛有什么東西進來了。

    這陣風很怪,像是帶有實質的神魂,擠占了土地廟不大的空間。

    迎渡還沒說話,就聽李銘書嘆息:“司凈找他去了,你攔不住很正常!

    這話不像跟迎渡說的,可迎渡什么也看不見。

    “他找什么人?”

    迎渡氣死李銘書說話不講清楚的習慣。

    “你又在跟誰說話?”

    “走!崩钽憰蛔,將他往土地廟敞開的地板下鉆。

    黑黢黢的地下,挖出了窄窄的土坑,根本不可能容得旁人躲藏。

    李銘書帶著沈道長在這兒布陣燃香,迎渡只負責守祠堂,《箱子》也沒安排他拍土地廟的戲,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知道供臺背后挖出了這么大一塊暗室。

    他也算是見多識廣,在清泉觀掃過沉積多年廢坑爛屋的純正道士。

    這時候都忍不住捂住口鼻,嫌惡土地廟的地下暗室濁氣太重,香燭紙錢的煙火氣,都沒法蓋過。

    李銘書卻像聞不到這溢滿室內的污濁之氣,彎腰去挖地底的泥濘。

    “你到底在做什么?”迎渡看不明白。

    李銘書也不并回答。

    迎渡見他挖得焦急,只能蹲過去,撿了一片爛瓦,跟他一起挖了起來。

    在手上爛瓦觸及泥地里硬物的片刻,迎渡聽到了頭頂傳來尖細的嘲笑。

    “……他就是個傻子,非要去找那個東西。”

    “誰?!”

    迎渡警覺去看,卻什么都看不見。

    唯有土地廟暗室坑坑洼洼的泥地,貼滿黃符、香燭氤氳,更是沿著邊角,釘死了一層一層的紅線,連接陰陽,貫通生死。

    再回頭,李銘書已經取出了泥地里的一個箱子,打開來,里面放著一卷發黃發黑的竹簡。

    這樣的竹簡,迎渡只在博物館里見過,哪怕故事背景放在戰國、秦朝的古代電影,也極少見到如此破爛的書簡。

    李銘書推開竹簡,上面的痕跡斑駁,辨不清哪些是污漬,哪些是字跡。

    反正迎渡一個字都看不懂。

    “他們神魂一體,無論是不是他的本意,都離不開的!

    李銘書也不知道在跟誰說,伸手拔出一旁紅燭,稍稍一傾,滴了滾燙的紅蠟,一點一點仿佛圈字似的,染紅竹簡。

    暗室的聲音清晰了些,更加尖銳,是一道傲慢的女音。

    “當初你就不該去求那個東西,更不該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領出山來!”

    李銘書只是溫和勸慰:“都二十四年了,你怎么還在說這樣的話。他是我們的外孫,更是燦芝和周衛的孩子,無論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都是我們的家人啊!

    “哼。”

    這聲輕哼果斷短暫,迎渡驟然頓悟。

    他們一路祭祀揚起的風,聽到的笑,感受到的異狀,都是這個和李銘書對話的女鬼!

    是李銘書口口聲聲的妻子,是李司凈的外婆。

    這樣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溫和、慈祥的長輩,不過是掛了一個家人名號的怪物。

    迎渡掐起指訣,要散盡一室污濁。

    “李銘書,你怎么能把這種山鬼當老婆!”

    李銘書神色一變,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他的無禮,已經來不及了。

    無形的風,肆掠猛烈,迎渡摔了個透徹,撞在墻邊難以動彈。

    李銘書只能在一旁勸:“他只是個孩子,無心之言罷了,何必跟他計較!

    迎渡覺得呼吸困難,根本沒辦法和這樣的精怪抗衡。

    那不見形狀的山鬼,還不忘厲聲呵斥:

    “之前的道士就管不住自己一張嘴,這個道士更是目中無人,毫無禮數,殺了算了!”

    李銘書立刻抓過邊角紅線,纏繞自己的手腕,又狠狠綁住了迎渡的手指,沿著指縫牢牢捆住了迎渡手腕。

    剎那間,扼住迎渡脖頸的力道松了勁。

    女音發出憤怒刺耳的質問:

    “李銘書,你就沒有一刻想活的嗎?”

    “那是我的外孫,也是你的外孫……”

    李銘書手上動作不斷,線纏竹簡尾部,又撕下墻上黃符紙,咬破了手指,滴血為墨,落了字。

    “我更希望他能活!

    迎渡霎時覺得氣息竄涌,全順著綁緊的紅線沖撞他的神經血脈。

    “你要干什么!”

    李銘書的笑容近在咫尺,那張屬于獨孤深的臉龐,露出了平和溫柔的笑意。

    蒼老的魂魄與年輕的輪廓,隱隱重疊在迎渡眼前,眉眼彎彎的問他:

    “林迎,你有沒有無法忘記的夢魘?”

    迎渡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想起了自己的噩夢。

    李銘書笑得了然,叮囑道:

    “在夢里,記得別害怕!

    什么——

    迎渡真的是遇到瘋子了。

    說不定這算他們李家的家族遺傳,一個比一個不計后果的癲。

    李司凈有個氣質血腥沾了人命的小叔。

    李銘書有個人形都沒有,也要動手殺人的老婆。

    也不知道怎么組成的家庭,怎么養的女兒,怎么被他倒霉的撞上,還要秉承爺爺的囑托和清泉觀懲惡揚善的己任,倒霉的淪落至此!

    迎渡心里痛罵不斷,最終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回過神,就發現自己站在一道熟悉的門前,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本能抗拒著打開門。

    他皺著眉,十分清楚打開這扇門的方法。

    無非是拿出口袋里的鑰匙,插入鎖孔,“咔嚓”一下轉動,響聲輕得習以為常。

    畢竟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許多年,像呼吸一般容易。

    可是現在,他不想打開。

    因為他比誰都要清楚,在噩夢里推開這扇門,意味著什么。

    忽然,門從里面被人打開了。

    正如他的噩夢一次又一次重復,無法逃脫這扇門關起來的夢魘。

    “林迎,傻站在門口做什么?”

    媽媽一如曾經無數次的噩夢般,興高采烈的抓住他,拖他進去。

    下一秒,尖聲細氣的沖著屋里坐了滿滿三四桌的親戚喊道:

    “林迎回來了!”

    這么一聲回來了,仿佛是發起沖鋒的號角。

    所有陌生的、不認識的、根本沒見過幾次的親戚都七嘴八舌的招呼他。

    “林迎,終于回來了,怎么一聲不吭的?還記不記得我?”

    “你小子長大了啊,脾氣硬了,不會叫人了嗎?”

    “聽說你去了清泉觀做道士?你爺爺要求的?這老頭子真是老糊涂了,進了道觀還怎么娶老婆生孩子,也不給老林家留點香火,不想抱重孫啦?”

    迎渡站在熟悉的夢魘,面對所有追問他“記不記得?”“我叫什么?”“之前我們見過的,都忘了嗎?”表情麻木至極。

    這就是他的噩夢。

    從小到大,輪番上演,無論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永遠沒法逃脫。

    上演的猜題謎語,一道一道的拷問他。

    答不上來就要遭受所有人的譴責。

    說他六親不認。

    說他目無尊長。

    說他心里根本沒有這些從小看著他長大、關心他、愛護他的親戚。

    迎渡從未跟任何人講述的夢魘,清晰浮現在眼前,手腳冰冷,滿身抗拒。

    而他的媽媽,永遠只會催促:“怎么不叫人?忘記了嗎?快叫人啊!

    人?

    什么人?

    都是一群又一群沒有姓名提示牌的鬼魅,他毫無印象。

    卻逼著他重溫小時候恐懼逢年過節、面對親戚的噩夢。

    迎渡克制不住情緒起伏,在夢里恨不得殺人。

    殺了李銘書!

    殺了李司凈!

    李家人都是什么混蛋玩意兒,讓他好端端的做這種噩夢!

    他焦急的視線,試圖在看不清的面龐,找到李銘書或者李司凈,隨便哪一個罪魁禍首都行,他一定要叫他們趕緊結束這場噩夢。

    然而,他在親戚們七嘴八舌的埋怨里,見到了一個陌生的孩子。

    那個孩子穿著長袖襯衫,套了一件米色針織背心,乖巧的坐在角落里,安靜的看書。

    他大概十三四歲,比噩夢里的迎渡小了許多。

    短發柔順垂落,微微遮掩眉眼,瘦弱的身影,在吵鬧的鬼魅之間,如同唯一存在的活人。

    迎渡的親戚里,沒有這樣的孩子。

    他家同輩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一群山里的野猴子,爭搶打鬧,尖叫猙獰,每次過年都恨不得把他們全都叉出去!

    偏偏這陌生的孩子靜得離譜,在親戚們尖聲厲氣的責問里,緩緩翻過紙頁,專注閱讀著手里的書。

    “阿深?”

    這是迎渡在噩夢里,能夠確定喊出的名字。

    看書的孩子循聲抬起頭,容貌俊秀乖巧,卻沒有回答他。

    周圍尖聲細氣叫囂著的鬼魅,霎時發出哈哈大笑,揶揄道:

    “他不認得我們,但是認得阿深呢!

    真的是阿深!

    迎渡心跳如雷,趕緊推開擋道的親戚,走了過去。

    年幼的獨孤深并不看他,執著的去看書。

    迎渡知道這是夢,夢里的一切都不能以常識推斷,只能順著去問:

    “你在看什么書?”

    獨孤深合上翻看的書,書沒有封面,也沒有字跡,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沒有。

    “命書。”他說得平靜,聲音帶著十三四歲男孩子的沙啞。

    “我在看一個人的命!

    迎渡心臟收緊,那種手腳冰涼的惶恐再度涌上心頭。

    他記得李銘書說過,獨孤深沒有家人了,七歲起一個接一個的目睹親人逝世,最終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沒有比這更苦的命了。

    獨孤深在夢里,竟然還要仔細讀一遍自己的苦命嗎?

    迎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焦急萬分。

    “阿深!你不能留在這里。你醒過來,你得走,你要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去……”

    “我不走!

    獨孤深抗拒的打掉他的手,戒備仇敵一般退了半身。

    “這里是我的家,我要和爸媽、舅舅們一起過年!

    “這算什么家!”

    迎渡自小在這樣的家里長大,爸媽絮絮叨叨指責他、埋怨他,沒一句好話。

    親戚更是自私自利,拐彎抹角的打著關心的名義,擺出老資格的譜,倚老賣老,想著法子打壓他一個孩子,從他身上找到優越感。

    迎渡鎖緊了眉,不管獨孤深的抗拒,也要抓住他的手臂。

    “阿深,你跟我走……”

    獨孤深抗拒的躲開,聲音帶著怒火,“你不記得他們,可是我記得!”

    “小舅在團里做導演,他安排的舞臺調度從來不會出錯,哪怕發生了意外,他也能鎮定的解決。我一直很崇拜他。”

    “舅媽是團里的編劇,不僅能把傳統的本子改好,自己寫出來的故事,我也特別喜歡!

    “大爸一手改良了團里樂隊的曲子,大媽更能根據這些曲,找到合適的音樂和樂師,每場演出都沒出過問題!

    還有二爸、二媽,宋叔、周姨,獨孤深一個一個數出來,憤怒稚嫩的小臉盡是崇拜和崇敬。

    獨孤深說:“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你一個都不認識,說明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而迎渡臉色蒼白。

    他清楚獨孤深數出來的不是在場的鬼魅,而是獨孤深自己的家人。

    忽然意識到,他所憎惡痛恨的親戚,吵鬧不休的身影,在獨孤深的眼里,都是久別重逢的故人。

    他又怎么贏得了故人故夢?

    “阿深!”

    但是迎渡怎么可能走,他抓住獨孤深的手,掌心的手臂瘦弱得幾乎能捏碎。

    “就算我不認識他們,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他們都是死的,是假的,是夢!可我是活的,是真的,是人!”

    獨孤深神色詫異,掙脫的力道幾乎僵住。

    忽然,廚房傳來了一聲招呼:

    “來——剛出鍋的魚!

    獨孤深遲疑的神色,似乎被這一聲喚醒,伸手推他,“我不要!

    迎渡不是他的家人,全是虛情假意的安慰和另有所圖的同情。

    他不要。

    但迎渡不肯放手。

    他比獨孤深年長許多,抓住這么一個瘦弱文靜的小崽子,輕而易舉。

    不管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先強行把獨孤深帶離噩夢再說。

    迎渡從小手勁就大,強硬的抓著十三歲的獨孤深往門外去。

    “放開我!你松手!”

    獨孤深還要分心去抱著那本命書,根本無力反抗。

    周圍的親戚頓時變得張狂瘋癲。

    “你放開他,不許欺負弟弟!”

    “林迎你是哥哥,哥哥得讓著弟弟,松手,快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你爸來收拾你——”

    吵鬧的聲音戛然而止,阻攔的手臂也僵在原地。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看向了門外。

    又有人來了。

    來人穿著一身灰色長風衣,里面白色襯衫染著血跡,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屠殺,濕透了外套。

    一雙眼睛冷漠如冰,看得迎渡渾身發寒。

    那是李司凈的小叔,周社。

    迎渡見過他無數次,無論在片場還是在李家村,無論這人是假裝溫柔的微笑,還是秉承肅殺的冷漠。

    他每一次都像現在似的,本能察覺到危險。

    那雙眼睛不是善茬!

    手上短刀滴落著鮮血!

    迎渡想將獨孤深護在身后,誰知獨孤深趁他分神,掙脫了他的鉗制。

    “阿深!”

    獨孤深沒有跑,他只是擋在迎渡面前,隔絕了迎渡與周社。

    “你走吧。”

    獨孤深甚至勸說迎渡,似乎在給迎渡逃命的機會。

    “你走了,他就不會殺你。”

    迎渡心下一沉。

    他早該知道李司凈的小叔,不是什么好人!

    但李司凈偏不說!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迎渡嘴硬脾氣硬,怎么也是在清泉觀長大,就算赤手空拳也能亮上幾手。

    他掐了五雷指,要引雷入夢,蕩滌這般邪祟,再把他的整個夢魘燒焦炸碎,讓這群妖魔鬼怪再擾他心神。

    然而,迎渡指訣剛起,尚未引雷。

    “錚!”

    利刃破風簌響,扎入他胸口,徑自穿透了心臟。

    在夢里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迎渡縱然有千萬句罵人的話,想怒斥李司凈,問候李銘書,再把面前不是人的周社拆個痛快,最終思緒翻騰,只顧得上抓緊了獨孤深的手臂。

    “阿深,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家人,我可以給你一個家,所以……”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身軀碎得干干凈凈。

    連一場夢燒透的余燼都沒剩下。

    獨孤深沉默的低頭,盯著空空蕩蕩的地板,只覺得困惑。

    他又不是街邊的小貓小狗,給一碗飯吃,給一個窩住就算是有家。

    這樣傲慢自負的家伙,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做出一個窮盡一生也無法實現的承諾?

    根本不值的相信。

    “你實現你的愿望了嗎?”

    身后傳來冷漠的詢問。

    獨孤深轉過身,見到渾身染血的冷漠男人,居高臨下的看他。

    他認得的。

    這是李司凈的小叔。

    是李司凈的家人。

    那么他的家人……他的家……

    “小深兒,傻站著干什么?你爸難得下廚做的脆皮魚,快來吃!”

    “真羨慕你啊,以后考什么大學,讀什么專業,找什么工作,你爸全給你安排好了。哪兒像我呀。”

    “大過年的,不許抱怨這些。當初不還是你叫著要自由!要獨立!跑去讀個漢語言文學,考工作又考不上,找工作又叫你去干直播,高不成低不就的。”

    “你給姨說說,想不想來話劇團當編?開了春啊,我正想帶個徒弟,免得退休了沒人接班,你要想來,我就找人把這事兒定了。”

    熱熱鬧鬧,坐在一桌,都在談工作談未來談開春。

    哦,這里就是他的家啊。

    “嗯,實現了。”

    獨孤深笑容燦爛,頭也不回的轉身,再不去看別人的小叔。

    他有自己的親人。

    獨孤深抱著那本書,坐了過去,面對一桌豐盛的團圓宴,耳畔聽著嘮嘮叨叨的閑聊,心里都是暖的。

    然而,這般溫暖的春節,敞開的大門,刮進來一陣寒風。

    “誰啊,怎么走了不關門?”

    “小深兒,關一下門!怪冷的。”

    桌上的親戚一人一句抱怨,指使獨孤深去關門。

    獨孤深乖巧聽話,下了桌走到大門旁。

    剛才冷漠肅殺的周社已經不見了,卻站著一位老人。

    他頭發花白,穿著陳舊的藍布外套,皮膚褶皺如樹皮般枯槁,臉上皺紋盡是歲月折磨過的痕跡,一雙眼睛藏在厚重的鏡片背后,也擋不住慈祥的目光。

    “外公!”

    獨孤深驚喜的呼喚他,要去請他進來。

    “怎么這么晚才來。春節了,我們一起過年!

    李銘書握住了獨孤深伸出來的手。

    十三四歲的孩子,比他去世時八歲的李司凈更年長一些,應當長得高高的,長得壯壯的,偏偏瘦弱得一塌糊涂,他蒼老的手掌握著,也像握住易碎嬰孩的小手般,令他憐惜。

    李銘書終于走入了這場噩夢。

    他平靜的站在外面,遠遠看著迎渡徒勞的努力。

    在屬于孩子的夢魘里,數不清的親戚,一句一句踏過孩童微不足道的尊嚴,只為了馴服一只幼獸,讓孩子學會恐懼,學會服從。

    這樣的夢,迎渡沒法反抗。

    但李銘書可以。

    獨孤深領他進來,興高采烈的翻開了手上的書,仿佛是當年依戀外公,要外公給他講故事的小外孫。

    “外公,我看到這里了,你在學堂讀書的時候,老師就夸你聰明,特別喜歡你。我在想,外公你小的時候,是不是讀書一點兒也不費勁,什么數學公式、語文課本,看一遍就能記下來!”

    李銘書笑著看他,并沒有回答他雀躍的詢問。

    而是伸出手,合上了那本書。

    蒼老的手指抹過書名,在迎渡什么都沒看見的地方,重新出現了“李銘書”三個字。

    “阿深,謝謝你這么喜歡看我的故事,但現在,你該把我的命還給我了。”

    他笑著拿過獨孤深寶貝般捧在手里的書。

    無論這孩子怎么爭奪,也搶不過屬于他的命。

    命書回到了他的手里,獨孤深依然要面對屬于自己的命運。

    李銘書伸手,輕輕撫摸獨孤深的頭發,像是曾經無數次安撫李司凈般,溫柔說道:

    “這座山能夠實現很多人的愿望,也讓很多人像你一樣,停留在永不會醒來的夢里!

    “可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夢!

    “你該回去了。”

    “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的舅舅……”

    獨孤深的掙扎著轉身,去數那些他熟悉的親人,卻只見到了空空蕩蕩的房間,一望無際的孤獨。

    他的家人沒有了,他沒有家了。

    徹骨寒冷使他不知所措,唯獨李銘書將他抱在懷里,哄勸孩子般出聲。

    “別怕別怕,外公在呢。”

    “外公……”

    獨孤深哭得不能自已,“我沒什么用,我也沒有價值,為什么不能讓我留在這兒!

    李銘書擦去他的淚水,慈祥的為他解釋,就像為年幼的李司凈解釋。

    “因為價值這東西,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只有旁人往你身上貼標簽,做歸類,對你有所圖謀的時候,才會談論到你的價值!

    “這樣的衡量標準,根本沒有把你當人,而是當成了商品,換作了貨物。”

    “阿深!崩钽憰χ鴵崦哪橆a,為他驅散淚水殘留的寒冷。

    “不要把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供人評價!

    “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夢,你該為自己而活!

    “可是外公,你比我更適合活著。”

    獨孤深的眼淚,根本止不住去流,他仿佛三歲小孩,耍著無賴的撲在外公肩膀。

    “我不走。”

    李銘書哈哈大笑,抬手一下一下的拍著他瘦弱的背脊。

    “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就像我們永遠不知道你的夢一樣,你也不知道我的夢!

    “阿深,我給你看看我的夢!

    獨孤深悲傷寂寞的腦海,出現了一道聲音。

    “你真好笑!”

    尖銳的諷刺,帶著令人不適腔調,又漸漸貫穿了他的視野,讓他見到了外公。

    那是年輕時候的李銘書,仰著頭站在一片幽綠的竹林,身旁飛舞著螢火般的光點,戴著眼鏡笑得溫柔。

    “我這么好笑,那你覺得開心嗎?既然開心,就常常來看看我,也不必總是躲著!

    “誰躲著!”

    那聲音嬌縱蠻橫,絕不是好相與的善茬。

    “我不過是怕你這么一個不要命的東西,嚇死了,臟了我的地!”

    “嚇死了好啊,死在你這兒更是好……”

    他看到年輕的外公,笑容更加燦爛,發自內心的感慨道。

    “跟你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比活在這世上更輕松。”

    獨孤深的眼淚干涸了,他見不到那些幻覺,聽不見那些聲音。

    等他回過神,感受到外公粗糙的指尖,幫他擦去眼角淚痕。

    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黑影,聽到尖銳的聲音,到底意味著什么。

    可李銘書卻說:

    “那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眼里唯一看不清的存在!

    “這就是我的夢!

    “阿深,請不要剝奪我的夢,回去吧!

    李銘書扶起他,仔仔細細的將他牽在手里站好。

    “去找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不要問價值,不要問意義,也不要去期待什么回報!

    “只要這件事讓你開心、讓你快樂、讓你期待第二天一早的陽光,讓你愿意忍受所有的苦難折磨,為它長長久久的活下去!

    “可是我的家人……我的家……”

    獨孤深固執的念叨,“我回去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沒有人會愛他。

    “阿深,你有的!

    李銘書的眼睛在厚重玻璃鏡片后面,能夠看透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

    “我見過你的父親和母親。你有著和父親無比相似的長相,又帶著你母親的溫柔脾氣和一番耐心。他們在見到你的時候,為了給你取一個滿意的名字,翻遍了字典,問遍了先生!

    “然后有一天,你的父親聽到一首歌。那首歌唱著‘我深深的愛你’,于是給你取了這個名字!

    李銘書慈祥的笑容,總能讓獨孤深相信他每一句謊言。

    他說:“阿深,你是被人深深的愛著,才會有這樣的名字。”

    “他們教你唱的歌是真的,教你背的詞是真的,期待你能夠與他們一起站在感受到快樂的舞臺上,也是真的。”

    李銘書牽住他的手,將他領到了門前。

    前方是無邊黑暗,獨孤深恐懼得不敢邁步,抗拒《箱子》的結局一般,抗拒走出溫暖而虛假的家。

    卻在李銘書的笑容里,被狠狠推了出去!

    “外公!”

    獨孤深的呼喚,淹沒在漆黑的夢境。

    仍有李銘書溫柔的聲音傳來,給予這趟無法回頭的旅程,堅定前行的力量。

    他說:“阿深,你有這些真實的回憶,你一定能夠活下去!

    “去感受更多的幸福和快樂,哪怕某一天,終于要和他們團聚,你也能笑著奔向他們,告訴他們——”

    “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第58章 第 58 章 命書

    獨孤深做了一個漫長而美好的夢。

    然后他醒了。

    即使躺在腥臭狹窄的泥地里, 他也執著的盯著坑坑洼洼貼滿了黃符紙的邊角,回憶著外公的話。

    難以回神。

    他是被愛著的孩子, 帶著父母深深的愛。

    可是……

    他根本配不上這樣的愛,更配不上外公給予的期待。

    “李銘書我*你大爺——”

    身旁傳來一聲謾罵,緊接著一聲困惑,“阿深?”

    平時不著腔調的迎渡,翻身起來,一抬手就牽動著獨孤深。

    不知怎么的,他們兩個的手指、手腕死死的被紅線綁在一起,連迎渡扶起獨孤深,確認他的安全都顯得費勁。

    然而,迎渡仍是固執的抱住他。

    停不了絮絮叨叨。

    “阿深?真的是阿深?你回來了?太可怕了, 你怎么會愿意留在那種地方, 太可怕了!”

    這樣的人, 擁有他最羨慕的溫馨親情, 卻又恐懼得視若洪水猛獸。

    他從七歲起,家里一年接一年的病故、已故, 再也沒有過好一個年。

    現在,他好不容易能過個年了, 這樣的人,為什么要來破壞他的美夢。

    “外公……”

    獨孤深止不住抽噎, 委屈得脆弱, 重復著呼喊。

    “外公!”

    李銘書站在黑暗中, 能夠聽到山里的哭聲。

    但他相信獨孤深,也相信老林的孫子。

    人活著總是苦的,可是走下去,總有值得等待的好事發生, 完成一場不負光陰的旅程。

    而他已經下車了。

    要去做他能做的事情。

    黑暗里流淌的泥濘,點亮了綠色的幽影,只要這些生機盎然的蓬勃綠色,愿意為他指明一條道路,就能見到他的外孫。

    “帶我去見見司凈吧。”

    李銘書的語氣依然溫柔,永遠不會對任性的山鬼發脾氣,只會笑著哄勸。

    “哪一個司凈都好。”-

    李司凈覺得自己脖子快斷了。

    他被人拖拽在粗礪冰涼的地面,毫無反抗的能力,仿佛四肢都會在這場酷刑里碎裂,痛到了極致就麻木得沒了痛感。

    他竟然沒由來的想起外公的日記。

    那些瀕臨死亡,清楚體會到身體變冷,血液流到凝固的感覺,真實的出現在他身上。

    如果他還剩幾分力氣,還能握住周社的刀,他一定會以為自己在做一場屬于外公的噩夢。

    但是,這應當是他的噩夢。

    拖拽終于停了下來,李司凈仿佛是一頭獻祭的牲畜,狠狠的砸在冷硬石臺之上,難以順暢呼吸。

    偏偏他能聽到聲音。

    “司凈,這里就是祭壇。”

    許制片,他從小認識的許叔。

    經歷了ICU消失了數月的許制片,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依舊是印象中干練精明的模樣。

    他穿著單薄的黑色襯衣,仿佛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初秋,不見隆冬時刻的寒冷,坦然的站在一旁。

    許制片環視周圍,沒等到李司凈回答,徑自抓住他的頭發,迫使他抬頭。

    他感受到頭皮抓撓的痛,聽到許制片親切的笑。

    “你來過好多次了,還沒想起來嗎?”

    李司凈根本看不清周圍,視野里一片昏黑。

    他隱隱約約能見到一座蜿蜒向上的石階,剛才許制片拽著他一路顛簸磕碰,正從那邊下來。

    視線再往上,又是漆黑一片。

    光亮弧形照出的輪廓,似乎來自一支蠟燭,跳躍搖曳,模糊不清。

    他確實來過這里,在他的夢里。

    他甚至在劇本討論會上,講述過這樣的夢境——

    林蔭走下長長臺階,進入了祭壇,會在那里,打開箱子。

    那樣的情節,被許制片果斷否定。

    最終改為了林蔭走入寒潭,打開了箱子。

    李司凈嗤笑一聲,恨自己的記性如此之好。

    “我想起來了,所以你要做什么?”

    沒有崩潰,無法掙扎,只是悄然握緊了手上的刀。

    比起一刀捅死久違的許叔,他更想知道這人到底要做什么。

    “讓我活過來!

    許制片似乎發現李司凈什么都不知道,神色都冷了下來。

    “讓死在這座山里的許葉活過來!

    “許叔,你不是活得挺好的。”

    李司凈冷笑一聲,“出了ICU還關心林蔭的選角,《箱子》拍攝,我怎么不知道你死在這座山里了?”

    他松開手,蹲了身,皺著眉仔細凝視李司凈,親切柔和的聲音,頓時變得陰沉可怖。

    “我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讓這家伙成為林蔭,拍完《箱子》實現所有人的愿望,我會沒事,你也會沒事。”

    “這樣難道不好嗎?”

    許制片的語氣有著李司凈聽過多年的腔調,圓滑儒雅,依舊是極好的商人,懂得權衡利弊。

    “《箱子》是一個好故事、好電影,誰來演都不會抹消它即將創造的奇跡,觀眾會心滿意足的記住它,誰還會在乎男主角原本叫什么?”

    “既然沒有人在乎男主角,那你為什么一定要陳萊森!”

    李司凈不信他說的投資方要求,更不信帶資進組。

    親身來到了敬神山里傳說中的祭壇,李司凈有理由相信,“陳萊森到底是什么東西,非得去當這個主角!”

    “因為他是一個極好的容器,他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許制片沒有必要再瞞他,笑著去說。

    “這種貼滿標簽的容器,最容易吸引有著單純的情感和單一行為邏輯的人,他們的腦子不愿意過多思考,卻愿意將容器奉為信仰。而本能排斥的人,有著極強的反叛心,并非完全的理智,甚至可以說是自詡高尚,實則自私自利!

    “這樣兩種人,看完《箱子》就會受到強烈的沖擊。他們會互相鄙夷,互相爭吵,會看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順眼,直到大打出手,將自己夢里獲取到的信念貫徹到底。”

    許制片的笑容燦爛,講述了一個他期待的結局。

    “然后,丑陋的人互相殘殺,讓不想活的人實現愿望,讓想活的人借著容器回到世間。你看,各得其所,多么美好。”

    李司凈并不覺得美好,只覺得幸好他殺了陳萊森。

    他說:“《箱子》不是為了讓人互相殘殺而存在的。”

    “但是你確實可以做到。你還記得《趙滿江》吧?你在大學的時候,隨便幫我改了幾筆劇本!

    許制片笑著夸贊,仿佛他們在開劇本會,而不是陰暗寂靜的祭壇,討論生與死。

    “想不到那一次的效果很好,資本賺到了錢,演員賺到了名,觀眾賺到了歡笑。你只是改了幾幕戲,就讓這幾幕戲成為了經典!

    “而這幾幕經典,引發了網絡大面積的論戰,幾乎到了線下約架、官方發聲都難以平息的狀態!

    李司凈臉色鐵青。

    他記得。

    《趙滿江》當初上映,瞬間點燃了觀眾的熱情。

    一個鄉下人進城的故事,本身就帶著階級與階級的矛盾,窮人和富人的爭端。

    喜劇片挖掘這些矛盾和爭端,放上熒幕,自然惹人捧腹爆笑,又惹人攬鏡自照。

    誰知道,那些沒吃過苦的少爺小姐,看完電影,興致大發,借著電影的橋段,捉弄路邊擺攤賣菜的老頭,還發在了網上博取流量。

    心存善念的觀眾見了視頻,怒火中燒,批駁這些少爺小姐們祖上脫貧脫困還沒五十年,就開始大擺資本階級的架子。

    一時之間,吵貧富差距的,吵先富先跑的,吵貪官污吏的,吵苦一苦百姓的。

    一部簡單喜劇電影,瞬間跟各種時事熱點掛上了鉤。

    也將《趙滿江》炒得越來越紅,越來越火。

    李司凈并沒有當回事。

    《趙滿江》的劇本已經很完善了,他不過是根據自己在李家村的見聞,隨便改了改臺詞,換了換場地。

    非要說花了什么心思,大約是給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加了一句念念不忘的“清風過山崗,明月照滿江”,作為他的定場詩。

    根本算不上“編劇”,也不需要什么署名。

    但李司凈沒想到,許制片連這都要算成他的功勞。

    “你不信!

    許制片讀得懂他的神態,笑出聲來:“當年我也不信。”

    “等到《趙滿江》這么一部喜劇,引得各方關注,大打出手了,我才意識到……原來葉家那群老不死的東西,說的都是真的!

    李司凈是李銘書拼了一條命,從敬神山里帶出來的寶物。

    這樣的寶物,將思想寄托在廣泛傳播的熒幕上,霎時就能引得思潮狂浪洶涌、人人前赴后繼,甚至能讓死人復生。

    “司凈,是你害死我的。”

    許制片的臉變得猙獰,仿佛是黑影爛泥掩蓋了他本來的面目。

    “你讓你外公都活了過來,活在了獨孤深的身體里,為什么不能讓我活過來?”

    李司凈一身的痛,在這句話里變得遙遠。

    所有的感知都在沖刷他的思緒,霎時都理解不了許制片的意思。

    “什么?”

    他想起外公說獨孤深走丟了的夢,想起周社揮刀砍下獨孤深頭顱的夢。

    他記憶中清清楚楚,沉默寡言的獨孤深,沒有任何跟外公相似的地方。

    就連鏡頭前拍攝的場景,也極為符合林蔭的性格。

    李司凈比誰都清楚,外公的脾氣。

    溫柔笑意、平靜隨和,絕不會是沖動莽撞敢跟歹徒嗆聲的林蔭,也不會是一臉麻木,反復琢磨演技的獨孤深。

    “這不可能!

    李司凈一時之間回不過神,在渾身疼痛中咬牙切齒的說。

    “這不可能!”

    “你在裝什么一無所知?”

    許制片的視線盯緊了他,森然冷漠的表情,像極了一個陌生人。

    “我還沒選好合適的人,你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拿獨孤深的命去換了李銘書。現在卻要說不知道嗎?”

    他的語氣忽然溫柔,伸出手鉗制住李司凈的下巴,迫使李司凈仰頭。

    方才陰森得陌生的許制片,笑意親和,再次說道:

    “司凈,我是你的叔叔,我看著你長大,你得讓我活。”

    李司凈眼神一凜,他只有一個叔叔,那是他的小叔。

    手指折斷般的疼,也不妨礙他握緊掌心的刀,猛然劃破許制片鉗制他的手。

    昏黃燭火之中,鮮血濺射,成為了他最有力的回答。

    “滾!

    李司凈握緊了刀,“我沒有你這樣的叔叔!”

    許制片的手臂裂開了一段皮肉,隱約可見森然骨骼。

    鮮血順著皮膚流淌出蜿蜒的痕跡,他卻感受不到痛一般,站在原地,沒有哀嚎,也沒有呼救。

    嘀嗒、嘀嗒……

    血落在地上,融入漆黑濕潤的淤泥。

    李司凈亙久未消的幻覺,在眼前重新匯聚。

    爛泥汩汩,黑影幢幢,散發著軀體潰爛般的腐臭,流淌在許制片的腳下。

    這樣的場景,李司凈格外熟悉。

    仿佛是陳萊森遭到痛毆,濺射出來的黑影爛泥,再度化作噴涌的鮮血,于他眼前泛出詭異的黑影。

    “……別管他……他有刀……”

    隱隱傳來的聲音,有如陳萊森陰魂不散。

    “把我的命書找出來……把你的命書找出來……合適的身體要多少有多少……”

    李司凈看向那片發出聲音的黑泥,費勁的扶住石臺,站了起來。

    他身體的關節仍在痛,握緊短刀的手微微發顫,也不妨礙他聽得清楚。

    那是陳萊森的聲音,地下室里蔓延著腥臭,被他一槍射殺的東西,竟然還活著。

    還敢說話。

    李司凈將手里的刀,鄭重的放回口袋,再伸出手,已經握住了他的槍。

    “這是陰魂不散的陳萊森,還是占據了陳萊森身體的惡心玩意兒?”

    他手里有槍,就不會畏懼任何的噩夢。

    然而,許制片面對槍口,依舊笑容親切,聲音和煦。

    “這是葉家想要活過來的老祖宗,陳萊森雖然不錯,但他畢竟被你送進了監獄,不太方便,得找新的。”

    新的什么?李司凈一想就懂。

    他竟從折磨自己的痛苦里,扯出笑意,嘲諷道:“他找多少新的身體,我都能給他送進去!

    “啊啊!”

    那團黑影爛泥張狂襲來,直沖李司凈的眼睛。

    “砰!”

    李司凈的槍從不留情。

    然而,那些漆黑污穢的東西,燃起一陣火光,飛舞得像是紙錢燒出的繚繞煙灰。

    剩下的泥濘瞬間纏繞在李司凈的手臂、脖頸,扼住他的呼吸,沉重得一如當初病入膏肓。

    “……他什么愿望都能實現……殺了他一樣的……”

    李司凈寧愿自己聽不到這些惡心的聲音。

    他想周社了。

    這個王八蛋……進山就失聯,難道不知道他在祭壇嗎?

    李司凈在混亂的聲音里,脖頸斷裂般泛著跳動的疼,一下一下蔓延到肩膀、手肘,連帶著握緊了刀的手指,都隨著聲音牽動了渾身上下擦破的傷口。

    加劇的病癥,折磨得李司凈想要嘔吐。

    又清晰感受到地上流淌的濃稠黑影,在趁著他的虛弱,順著滲血的破口,一點一點地侵入他的身體。

    這樣的感覺,他反反復復經歷過數次,實在是過于熟悉。

    黑影在纏繞他。

    死亡在穿過他。

    當那些散發著令人作嘔氣息的爛泥,裹住了他的軀殼,試圖擰斷他的手腕,奪走他最后的掙扎。

    “哼。”

    一聲輕蔑的響動,極近的劃過李司凈耳畔。

    那一瞬間,令他神志不清的窒息感,消退得干干凈凈。

    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仿佛傷口愈合。

    連他握住的槍,都有了實感,偏偏也伴隨著一道狠心的嘲笑。

    “——這都逃不掉?”

    外婆?

    李司凈像是被長輩戲弄的孩子,對外婆充滿了埋怨。

    外公又沒教過他,他逃不掉不是很正常嗎!

    李司凈找回力氣,下意識就抬手射殺許制片。

    既然黑影從他身上流出來,那么殺了他,就能解決問題。

    然而,空曠的子彈穿透許制片的身體,落在地面漆黑的爛泥之中,如同點燃一地桐油,爆發出極強的火光。

    “笨蛋!

    外婆顯然不贊同他的行徑。

    “那我能怎么辦!”

    李司凈連出聲的怒吼都透著委屈。

    總不會神出鬼沒、無所不能的山鬼,來這兒就為了嘲笑他!

    “唉,李銘書怎么教的。”

    外婆的嫌棄,伴隨著無奈的唉聲嘆氣,昏暗祭壇刮起一陣厲風,卷得李司凈眼睛都睜不開。

    狂風轟隆,燭火都隨著那片無形的風顫動。

    李司凈再睜開眼,終于見到了那一束跳動的燭火。

    那是一支青銅色的圓形燈柱,雕刻著規律的弦紋,盤根錯節,引至燈芯,如同敬神山祭祀大典高舉的鐙燈,照亮了昏黑的室內。

    斑駁的影子映出一頭雜亂的黑色長發。

    那身影瘦弱得似曾相識……

    “陳菲婭?”

    李司凈一聲試探的呼喚,嚇得瘦弱的身影驚恐的轉身。

    他見到一張失措的臉龐,燭火投射出駭人的陰影。

    陳菲婭還是那么怕人,幾乎抱著手上的東西,轉身就要跑。

    “等等!”

    李司凈伸出手抓她,狹窄的室內爆發出一陣物品落地的撞擊,陳菲婭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逃命一般躲在了架子后面,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

    李司凈不是宋曦那樣慈悲為懷的醫生,更不是同情心泛濫的好人。

    從萬年在夢里失控,他已經對陳菲婭產生了反感。

    他清楚陳菲婭受到了傷害,但不等于他會原諒陳菲婭做過的所有錯事。

    “你在這里做什么?”

    “為什么你會來敬神山?”

    “這些東西是什么?”

    李司凈的語氣并不算好,一聲一聲質問,令陳菲婭更為謹慎的躲在架子里。

    他完全可以伸手推開架子,抓住這個可能是幫兇的女孩,逼問她一切。

    偏偏燭火跳動,照出了滿墻、滿地、滿桌的竹簡。

    那些編為一冊一冊的竹簡,刻著眼熟的筆畫。

    是李司凈跟美術研究過的銘文。

    他能夠看清“少時衣食無憂,中年家財散盡,晚年凄苦無依”。

    也能讀懂“少時父母雙亡,中年家庭幸福,晚年子孫滿堂”。

    一句一句,仿佛是算命的廟宇、道觀掛著的祈福牌子,寫盡了無數人的少年、中年、晚年。

    李司凈讀著讀著,忽然意識到——

    這并不是他真的認識這些字,而是這些紋路復雜的刻痕,將它們承載的含義,投射在了他的腦海。

    “命書?”

    李司凈看向陳菲婭,冷漠質問:“這是不是他們要找的命書?”

    陳菲婭只是蜷縮在架子背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回答,一動不動。

    可她微微發顫的身影,在燭火里投射出晃動的黑影,足夠讓人知道她的害怕。

    李司凈一腔怒火,恨不得砸碎這座架子,抓出陳菲婭,強迫她說話。

    又不停按捺,告訴自己:她才十五歲,她還是個孩子,不能把希望寄托給一個受傷的孩子。

    于是,李司凈皺著眉去翻那些竹簡。

    清冽的觸感,仿佛帶著寒潭冰涼的氣息,刺得李司凈從指尖凍至手臂。

    可他依然一卷一卷的翻過,終于在句句判詞之后,見到了無數的名字。

    孟齊心、趙山、葉正初、廖良……

    全都沒有見過,李司凈毫無印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誰的命。

    外公的?媽媽的?還是周社的?

    桌上厚厚一摞,一無所獲。

    李司凈正要去翻墻里的命書,腳尖踢過一卷竹簡,發出零碎的響動。

    他撿了起來,打開一看,終于見到熟悉的“許葉”——

    “少時寡情鮮親,中年命喪車輿,天理定數無可回轉,獻女四十四入山,年年歲歲,執迷不悟。”

    那些文字生出了聲音,成為了李司凈腦海的轟鳴回響,瞬間隨著許葉的命,兇猛涌了上來。

    盤旋不散的祭文,聽不明晰的念誦,還有灰袍長發面具的司儀,帶著一列一列聲勢浩大的祭祀隊伍,在“獻女四十四”的冷漠記述中,發出一陣一陣哭喊叫囂。

    高貴的人祭,卑賤的人牲。

    源源不斷的葬在這座山里,成為了山脊通達天界的階梯。

    李司凈握緊了手里的竹簡,只想毀掉這份歹命。

    可他眼前見到的不再是文字,所處的不再是燭火搖曳的祭壇。

    而是混亂的閃過寂靜的寒潭、雜亂的土地廟、喧鬧的盤山道,還有遠遠眺望敬神山的祠堂。

    李司凈神魂不定,視線沒有準確的落腳點,仿佛墜入了更為混亂的幻覺。

    “司凈!”

    一聲蒼老篤定的呼喚,令他視線瞬間墜落。

    再一睜眼,李司凈發現自己站在賢良資料館的戲臺前,凝視著石框鑲嵌的敬神山。

    戲臺沒有披紅掛綠的裝飾,燈籠更是破敗不堪,在連綿細雨里隨風吹風,燈穗飄零,冷清落魄得很。

    忽而身后傳來一道年輕的詢問:

    “李老,聽說這里以前是李家祠堂,是拿來供奉祖宗的,怎么會砸空了一面墻,像是供奉這座山似的?”

    有老者應聲而答:“因為敬神山,又叫祖宗山!

    外公?

    李司凈聞言,急急的去找外公,卻只能見到祠堂空曠,沒有人影。

    唯有人聲。

    外公的聲音比李司凈記憶里年輕許多,不疾不徐的回答著年輕人問題。

    “這里的李氏宗族,在商紂時期原本姓理,是執掌刑法的理官,因族長得罪紂王而被處死,逃難途徑此處,得了敬神山的庇佑活了下來,就改理為李,在此定居。直至武王伐紂,改商為周,李氏宗族就往山里獻祭了許多人牲,一是孝敬祖宗,二是侍奉神明。那會兒古人迷信,覺得獻祭了人,就能和神溝通,保佑四方風調雨順、人丁興旺、家族顯貴!

    “人牲有抓來的奴隸,嫁來的家眷,但也有他們的至親骨肉、至尊君父,所以才會有這座祠堂,砸空了墻,困住了山,燒香供奉著這座山里的神,死在山里的祖宗,才好日日夜夜的保佑子孫后代,繁榮昌盛!

    年輕人聽了,又問:“人都獻進去殺了,留下來的鬼,不會全是仇恨嗎?燒香供奉有什么用?”

    “你不是都知道嗎?”

    外公的聲音帶笑,點破了來者的明知故問。

    “葉家那么大的基業,年年進山獻祭,連以前明令禁止的時候,都不肯放棄,還要派了我們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換回死透了幾十年幾百年的孤魂野鬼……”

    “一朝散得干干凈凈,你說換回的鬼,是回來報恩,還是回來報仇?”

    年輕聲音沒有回應,戲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你呢?”

    外公一聲詢問,“葉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還年年來李家村找我,又是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

    李司凈視野里出現了一張久違的年輕臉龐。

    年輕的許制片穿著襯衫西裝,站在落魄寂寥的戲臺前,與李司凈六歲時初見時并無兩樣。

    他笑意和煦,依舊是李司凈記憶里親切溫柔的葉叔。

    “我只是想活著!

    許制片眼神柔和,平靜的說出了天經地義的渴望。

    “無論多可貴的祭品,多難實現的祭祀,我都愿意試一試……李老,您能看到一個人的未來,也能看到我的未來!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無非是雞鴨魚肉,而不是四十四個女人。

    “我活著,不是比別人活著更有意義嗎?”

    “這座山并不喜歡活祭,殺戮也不會使人長壽!

    外公的聲音慈祥,“古時候帝王殺的人不夠多嗎?他們身份尊貴,想殺誰殺誰,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還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須臾,不過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對自己性命的尊重!

    許制片聞言,卻笑著問:

    “既然如此,您為什么會讓令尊令堂死而復生呢。”

    那一剎那,李司凈的視野里出現了外公的身影。

    頭發花白,穿著樸素藍色布衣,依舊是他童年記憶里溫柔的模樣。

    可是這份溫柔,在許制片面前變得蒼涼,一雙眼睛泛著警覺,又眉眼彎彎的笑著去答:

    “現在的年輕人,也會胡亂去信這樣的傳聞嗎?”

    許葉笑著說出了可怕的話,“可我的三伯說,他親眼看到曾經死在醫院的人,半夜活了過來,懷著懺悔的寫下了諒解書,才幫您逃脫了殺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傳聞,您又為什么活到現在?”

    “因為這是一場夢。”

    外公的視線看向李司凈。

    李司凈心頭一驚,視線與外公相撞,又趕緊走開,發現外公看的,是賢良資料館鏤空石墻,框起來的大山。

    “一場噩夢。”

    外公的嘆息悠長苦痛,沒等李司凈再仔細凝聽,手腕就被猛然抓!

    他反手掙扎,卻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穿著熟悉的衣物。

    那是林蔭在祭祀戲份上穿著的偽裝,粗布縫成的祭祀袍,赤紅掛綠的紳帶系于腰間,一如鏡頭前與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樣。

    偏偏長著一張溫柔俊秀的臉,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

    “司凈,你該回去了。”

    那人親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費勁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這人是誰。

    “外公……”

    李司凈唇齒發寒,只覺自己被對方握住的手腕,都泛著一股冷意,再也沒有曾經記憶中的溫暖。

    “你真的活過來了嗎?”

    活在了獨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蔭身上。

    李銘書笑了笑。

    那身披紅掛綠的顯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變為了樸素的襯衫與黑色長褲。

    “原來現在的我是這般模樣。我還以為,在你眼里我,永遠會是老了的樣子。”

    仿佛能夠看見李司凈眼中的自己。

    第59章 第 59 章 我為什么要死?

    久別重逢, 李司凈竟然沒有半分的欣喜。

    他設想過外公活過來的種種可能,都帶著童年記憶的溫暖, 卻沒想過,會是這樣心慌意亂。

    “外公,那阿深呢?”

    他沒想過要讓獨孤深去換外公,他希望獨孤深能夠活著。

    哪怕是他自己殞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樣的野鬼,也不會去要一個學生的性命。

    他的聲音驚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開。

    外婆不會理會他,陳菲婭不會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騙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

    哪怕……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外公。

    “不要怕, 已經有人去接他了!

    李銘書拍了拍他的手, 讓他放下心來。

    “阿深是個傻孩子, 可你選他來演林蔭, 再合適不過。他善良、純粹,吸引了像我這樣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都過去了!

    李銘書拿走了他手中竹簡, 又放進了另一份竹簡。

    “司凈,你得離開這里。許葉的記憶再看下去, 你會同情他的遭遇, 你會贊同他的選擇,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寫他的命書。”

    “可是,這樣的機會,不值得為一個執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這個小姑娘的命?”

    李司凈手中的竹簡展開, 腦海再度響起了喃喃念誦。

    混亂紛雜,無非就是一句“少時凄苦無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順遂,以善待人”。

    那是陳菲婭的命。

    而她困在“凄苦無助”里,長到了十五歲。

    外公的容貌年輕,聲音泛著李司凈熟悉的慈祥。

    “她一生下來,就在遭受折磨。許葉想要一個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葉家留下來的儀式,送進山里。因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憐、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經歷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軟!

    “這座山沒有什么神明,也沒有什么神諭,無法是一些可憐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經可憐的自己罷了。”

    “你外婆喜歡她,帶她去祭壇,讓她看命書,這是想留她了……”

    “司凈,你送她走!

    外公抓住李司凈的手腕,強硬得不容置喙。

    “留在山里永遠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怎么送她走?

    李司凈的疑問還沒問出口,已經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樹林。

    手上抓著的不是冰冷堅硬的竹簡,而是陳菲婭瘦弱硌人的手。

    陳菲婭的視線,在見到李司凈那刻,變得驚恐。

    她奮力想要掙脫鉗制,去掰李司凈的手,更掙扎得拳打腳踢,可惜過于瘦弱,根本逃脫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凈更加生氣。

    “陳菲婭!”

    李司凈永遠不是溫柔脾氣,他的怒火在這個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掙扎里變得熾烈。

    “我送你走出這座山,你不要鬧了!”

    陳菲婭聲音沙啞尖細,和外婆如出一轍的難聽,“放開我,我不要離開!”

    李司凈吼她,“你想死在這兒嗎!”

    陳菲婭忽然安靜了下來,一雙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凈。

    然后,她攤開了自己另一只手。

    手腕橫橫豎豎,全是沒能愈合的刀痕。

    李司凈這才發現,連帶著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膚里,也是深淺不一的痕跡。

    陳菲婭不想活的。

    不像宋曦似的,是一個深埋腦海的念頭。

    也不像萬年一樣,是一段無法忘懷的過去。

    而是當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努力的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她沒能成功。

    她說:“我很羨慕宋醫生,我也羨慕那個人……”

    “他們只要踏出那一步,就能輕松去死,我能夠實現他們的愿望,可是為什么沒有人來實現我的愿望?”

    “我死不掉的!

    陳菲婭第一次和他的對話,順暢的表達了心底所有的哀求。

    “這么痛苦的活著,又是為什么不讓我死?”

    李司凈忽然懂了,媽媽為什么說外婆“她也不是生來這副模樣”。

    正如陳菲婭也不是生來就想著去死。

    期間的痛苦折磨,永遠是他無法領會的地獄。

    無數受害者將陳萊森送進了監獄,讓陳萊森遭了報應,好似一切得到了圓滿的結果,卻只有她們的夢魘不斷延續。

    于是,嚴城帶著這樣的陳菲婭回到了敬神山。

    李司凈竟然立刻懂了嚴城要做什么。

    陳菲婭不想活了,所以嚴城希望陳菲婭去換他的媽媽。

    那一晚的寒潭,只要他看著陳菲婭走入池水,就能實現很多人的愿望——

    媽媽要他活著的愿望。

    李燦芝回來的愿望。

    陳菲婭不想活的愿望。

    可是這座山,山里的鬼魅,他的外婆,他的外公,不想讓這樣的女孩死去。

    即使對她而言,這是最輕松最簡單的路,不必帶著痛苦回憶,繼續借著什么“希望”,什么“美好”,去延續一生的痛苦。

    也希望她能挺過去,循著命書寫的那樣:“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順遂,以善待人。”

    她才十五歲,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善待她。

    她卻能夠活到晚年,平安順遂,以善待人。

    樹林之外,傳來一陣喧鬧。

    “萬年怎么說?找到了嗎?”

    “迎渡叫我們別找了,先回去,他跟沈道長留山上。”

    “我去,這么玄?李導不會是被什么山神、山鬼抓走了吧……”

    停在山路旁的車,一輛接著一輛,車旁來來去去的人影,都是《箱子》劇組成員。

    他們在找李司凈。

    李司凈抓著陳菲婭,將她塞在灌木叢里,惡狠狠的威脅她:

    “在這兒安靜待著,我就讓你痛快的死!”

    可能這樣的話,傳入陳菲婭耳中,成了一種既惶恐又期待的承諾。

    她蜷縮在灌木叢里,無聲落淚,不跑也不吵鬧,安靜的等待李司凈兌現承諾。

    李司凈不是好人,但他絕不可能讓一個孩子去死。

    他并不是將這樣凄苦無助的孩子,帶出大山的合適人選。

    幸好,他清楚誰最合適。

    陳菲婭能夠看到別人的噩夢,能夠在噩夢里實現別人的愿望。

    那么他想讓陳菲婭看一看,《箱子》當之無愧的女主角,有著多么可怖的噩夢和多么強大的愿望。

    “珊珊姐!

    樹林之外的車子,站著等候消息的紀憐珊,忽然聽到了李司凈的呼聲。

    她裹著厚重的羽絨服,看向不遠處的樹林。

    “李導?”

    紀憐珊往呼聲處走了兩步,離車也不算太遠。

    山里有點兒冷。

    大家去找李導去了,整座山都在尋人。

    隨處都是這樣的樹林,一眼望不到頭,似乎連著整片整片的大山。

    紀憐珊沒再聽見叫她的聲音,卻聽到呼呼風聲。

    這座山忽然靜了下來。

    隱隱還在的陽光也隨之落了下去。

    紀憐珊再轉身,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停車場、上山路、保姆車,而是一片困住她的樹林。

    她臉色蒼白,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這樣的樹林,她在夢里見過。

    紀憐珊收到《箱子》的劇本后,清晰的做了一個夢。

    夢里也是這樣一片樹林,遠遠映照著巍峨的山峰。

    有一個女人站在林子里,眺望遠山。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穿著更是無從談起,只是問紀憐珊:“你看山像什么?”

    這樣的問題,在《箱子》的劇本里,由小玉問出。

    你看山像什么?

    像利刃、像高墻、像囚籠。

    紀憐珊做了那樣一個夢,見到了一個看不清楚的女人。

    卻肯定的認為:那是小玉。

    是劇本里冷漠無情,嘲笑眾生的小玉,也是心存憐憫,可憐女孩子紛紛死在山里的小玉。

    所以她決定接下這個劇本。

    后來,聽李司凈說了《守山玉》的故事,她更肯定了。

    難怪小玉如此鐵石心腸,她就是山里的石頭啊。

    像石頭一樣堅硬,又偏偏為了女孩子們相似的苦難,變得像山泉一般清冽。

    是她一直渴望飾演的自己。

    “珊珊!

    紀憐珊聽到有人親昵喊她,霎時轉頭。

    劇組里待了快半年,大家都會喊她“珊珊姐”以示尊重。

    但那道呼聲,像是她的熟人。

    緊接著,那道呼聲變成了許多話語,糾纏吵鬧。

    “珊珊,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珊珊,之前我看網上說你跟那個老板約會,是不是談戀愛了?”

    “珊珊,你好辛苦啊,一部電影接一部的,賺那么多錢有什么用?你爸媽都盼著你早點結婚抱外孫呢!

    紀憐珊臉色蒼白,眼前是夜風吹拂的風聲,成為了她最為厭惡的話語。

    這是什么幻覺,怎么會真實得令她渾身發寒。

    紀憐珊裹緊了羽絨服,逃避那些聲響似的,邁開了步伐。

    可是耳畔突然傳來一句——

    “你看吧,我就說了不會有好下場,都是你自討苦吃!”

    尖銳的埋怨,帶著媽媽的憂愁,迫使紀憐珊停下了腳步。

    她都快忘記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偏偏媽媽的聲音清晰又哀怨。

    “不聽我們的話,就是這種結果!我早跟你說了,你早就該知道!

    “媽媽……

    紀憐珊渾身發抖,她記得自己的回答。

    “你是心疼我吃了苦,受了委屈,還是在高興我終于因為不聽你的話,遭了報應,得了懲罰?”

    媽媽說:“心疼你呀?赡愕寐犜挵!

    “媽,我不要聽話!

    紀憐珊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那個凌晨。

    她痛苦委屈的打電話給媽媽,最終落得大吵一架。

    “你和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又有什么兩樣。”

    “你真的愛過我嗎?像愛林迎那樣真正的關心我、在乎我。你有過嗎?”

    媽媽的聲音也格外尖銳:“我怎么會不愛你?我攔著你、阻止你,還罵過你,我都是為了你好。”

    “你看,你不聽勸,非要去演那些丟人的角色,別人那么想你、那么對你,都是你自找的。”

    “誰家的好女孩子去演那種角色,你自己做了表子還要立牌坊嗎?都是你因為你,我在外面都抬不起頭。現在打電話哭成這個樣子,難道不是證明,我當初罵你都是對的嗎?”

    她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

    她是建立自己的權威。

    她希望她的女兒像是一條做錯事的落水狗一樣,回去搖尾乞憐,唯命是從,變成聽話的奴隸。

    紀憐珊冷得唇齒發寒。

    她只是演過一部電影的舞女,敬業的做了一個演員,她的媽媽卻覺得她自甘墮落,去做了供人取樂的妓。

    活該落得這種下場。

    她說:“很抱歉這么晚打電話給你,以后不會了。”

    她的媽媽,并不愛她。

    可她受了傷的時候,依舊在期望媽媽的愛。

    紀憐珊從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沒有家了。

    紀憐珊從來不是賢妻良母、大家閨秀偏愛的脾氣,她在弟弟出生的時候就清楚意識到:爸媽根本不愛她。

    那是紀憐珊的噩夢。

    她忍不住在這樣的幻覺里,在空曠的樹林里,癲狂罵出聲。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是一個演員,我只是演了一個舞女,就要被那些男人叫去陪酒!”

    “怎么沒人罵他們下賤,怎么沒人罵他們惡心!”

    “好像他們做什么,都能用一句男人都這樣輕描淡寫的原諒!偏偏只會尖聲厲氣的指責我!”

    她沒有靠山,沒有后盾,沒有家。

    只有一腔兇猛奔涌的不甘和悲憤。

    紀憐珊在枝葉簌簌,漆黑陌生的樹林,見到的卻只是自己的噩夢。

    她需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獲得一個角色。

    然后很努力、很拼命的拿下值得炫耀的獎項,獲得廣受認可的贊譽。

    最終,她成為親戚在飯桌上的談資,在至親父母的口中,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錯,只可惜:

    “珊珊的年紀,眼看著就大了,也該早點結婚生個孩子,那才幸福啊。演那么多戲,賺那么多錢,又有什么用?”

    因為她沒有結婚,沒有生孩子,所以她沒有用。

    被人強加的任務,永遠是一個女人活著無法擺脫的痛苦。

    不斷回蕩在噩夢之中,驚嚇得紀憐珊匆忙的逃跑,不愿再聽,不愿再想。

    紀憐珊幾乎回顧了自己疲憊又忙碌的一生。

    在自己的噩夢里眼淚盈眶。

    死了算了。

    這樣的念頭浮現出來,紀憐珊忽然停下了腳步。

    淚水劃過她鐵青的臉,寒風一吹,凍得她一個寒顫。

    可她心生困惑。

    等一下,她為什么要死?

    紀憐珊不逃了,她滿腔憤怒,沖著那些在她耳畔叫囂的聲音痛罵:

    “什么玩意兒,這么一點小事,都敢叫我去死?”

    她的怒火回蕩在空曠的樹林。

    這要是給她一把刀、一柄劍,她能砍得孤魂野鬼抱頭鼠竄。

    那些幢幢黑影,似乎在夜色匯聚,一張口又是煩人的話語。

    “聽說了嗎?她把自己名字都改掉了,也不是跟媽姓,家里往上數八輩子都沒親戚姓紀,她這算什么意思?”

    “她媽臉色多難看啊,還好生了林迎,我就說當媽的得有兒子才靠得住。不然珊珊做這種事,她媽以后出門都抬不起頭咯,太不孝了!

    “閉嘴!”

    紀憐珊站在樹林,淚水仍在流,聲音卻兇惡堅定。

    “反正我也沒求她生我,反正我生下來之后根本沒有得到愛。我不過是他們想生兒子的副產物,他們現在有兒子了,林家有耀祖了,我才不想叫林東方的孫女兒,林迎的姐姐,更不想叫林家那個嫁不出去的女的,誰的老婆,誰的媽!”

    她在鬼影幢幢的樹林,厲聲呵斥那些規矩和那些傳統。

    在電影圈里,她全靠自己,養成了一身火爆的脾氣。吃了很多苦,可是她也一年一年的走過來了。

    “我的前途也用不著你們擔心,等我老了死了,街頭巷尾都會知道——”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紀憐珊!”

    一通痛罵,更像是宣泄她心里的苦楚。

    山里影子招搖的鬼魅,終于在她兇狠尖銳的叫罵里,露出了一點晃動的破綻。

    紀憐珊膽大包天,伸手就去抓!

    “!”

    柔弱的痛呼,伴隨著哭泣的掙扎。

    紀憐珊抓出一個小女孩。

    她很瘦,長頭發糾結得沒有好好打理,被紀憐珊拽在掌心的手臂,細得脆弱得會斷掉。

    她像是從來沒見過這么可怕的女人。

    哭得害怕,一直在流淚。

    “嗚嗚……嗚嗚嗚……”

    紀憐珊趕緊松了手,收起她虛張聲勢的兇惡,柔聲細語的問:

    “你一個小姑娘,怎么在山里啊?”

    陳菲婭不作聲,默默的流著淚。

    她沒有辦法實現這個可怕女人的愿望,因為她見到的愿望,光芒萬丈、血海翻騰,比她實現過的所有愿望都要困難。

    她做不到。

    陳菲婭一句話不答,可紀憐珊依然對她溫柔。

    “這地方邪門透了!又走丟小孩,又走丟我們導演的……別待在這兒了,走,跟我走……”

    她差點拽不動陳菲婭,畢竟是十五歲的人了,固執的蹲在地上一動不動也挺沉的。

    “起來!”

    紀憐珊兇神惡煞,拉扯不動,立刻怒氣上頭的吼她。

    陳菲婭怕得要死,趕緊順從的站了起來,踉蹌的追上她的步伐,被她拖拽前行。

    紀憐珊一邊擦眼淚,一邊牽著陳菲婭的手往外走。

    陳菲婭依舊害怕她,卻低聲問道:“你哭是因為害怕嗎?”

    “嗯?”

    紀憐珊擦干淚水,沉浸在噩夢的記憶里,根本克制不住流淚。

    但她說:“我不害怕,你也別害怕。這風太冷了,你冷嗎?”

    陳菲婭沒有回答。

    紀憐珊這才發現她,這小姑娘穿著一身漆黑的運動衫和運動褲,薄薄的一層,風都能吹出她瘦弱的輪廓。

    這身穿著,恐怕在秋天都會凍個哆嗦。

    也不知道她怎么熬過來的。

    “你們這些小妹妹真是的!

    紀憐珊終于松開手,脫下了自己厚厚的羽絨服,裹在陳菲婭身上。

    自己里面有毛絨馬甲,有厚實羽絨褲,怎么也比運動衫要抗寒。

    “年紀輕輕追求骨感,不注意身體,以后老了小心得老寒腿。”

    她絮絮叨叨,跟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似的,摟著陳菲婭繼續往前。

    敬神山的樹林她不熟悉,但她知道,只要循著方向一直走,總會有路的。

    可她走著,身旁傳來細細的聲音。

    “你的愿望里,難道沒有最簡單的選擇嗎?”

    陳菲婭依舊陷入屬于自己的困惑,她幫宋曦、幫萬年、幫嚴城都做過這樣的選擇。

    她不理解紀憐珊過得那么苦,為什么完全沒有這樣的選擇。

    “如果死掉的話,一切都要輕松很多……”

    “我為什么要死?”

    紀憐珊破口大罵,“誰讓我難過,誰就去死!誰讓我害怕,誰就去死!”

    “那些男人肆無忌憚,都拿刀上街殺人了,也沒聽誰說他們去死,我憑什么要死!”

    “我要拍電影,我要當演員,我要拿下我想要的獎,過我想要的生活。誰敢攔我,管她是我媽,是我爸,是我弟弟是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通通去死好了!”

    生活把她逼成了癲狂發瘋的模樣,那她就能毫不避諱的做一個瘋子。

    “這些鬼東西鬼打墻的玩意兒,把我導演給搞丟了,還想搞丟我。你大爺的,敢耽誤我電影,等我出去,全給我完蛋!”

    紀憐珊罵聲回蕩,她邊罵邊哭,攥緊了陳菲婭的手。

    陳菲婭也哭了起來。

    這個世界令她那么痛苦,死亡是最簡單的選擇。

    卻有人邊哭邊罵,兇神惡煞,告訴她最簡單的選擇不一定要自己去做。

    世界讓她感到痛苦,世界去死好了。

    而她應該活著,去過想要的生活。

    第60章 第 60 章 我。

    紀憐珊流著淚, 一路叫罵走出來的路,泛著清晰的光。

    李司凈看見那種黑影爛泥退避三舍, 也見到陳菲婭根本執拗不過的倔強。

    難怪迎渡那么怕紀憐珊。

    她真的好兇一女的。

    兇得李司凈笑出聲,再次慶幸自己為《箱子》選角的時候,篤定的選擇了風評并不怎么好但演技出眾的紀憐珊。

    紀憐珊的角色,總是熒幕上妖嬈的陪襯。

    女人嫉妒這樣的女人。

    男人垂涎這樣的女人。

    可她根本不是這樣的女人。

    李司凈在電腦前見過她領獎,穿著西裝長褲,絲毫沒有獲獎角色的妖嬈姿態,也懶得穿出幾分裸露,去贏得一聲“美艷”。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她比任何演員都清晰的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即使是發表獲獎感言,也是字字鏗鏘, 不卑不亢。

    “感謝導演給了我這個機會, 也感謝這個角色讓我堅定自我。角色永遠活在熒幕上供人評價, 供人欣賞, 但我活著走在我的路上,在努力的做下一個我。”

    她的眼神很漂亮, 她的語氣很堅定。

    熒幕上兇惡的世界,襯得她軟弱, 可是領獎的真實世界,她的兇惡, 讓世界顯得軟弱。

    李司凈那時候就覺得, 她會是很好的小玉。

    收斂客氣的笑意, 冷漠旁觀他人命運,堅定做自己的事,殺死一個又一個軟弱的自我,變為堅硬如鐵、無情無義的石頭。

    能夠信念堅定的告訴林蔭——

    你軟弱, 世界就兇惡,你兇惡,世界就軟弱。

    李司凈心中堅定,勾起笑意,理解了外公。

    比起那些執迷不悟的命,這樣的命更值得一看。

    “……這李銘書!”

    尖銳女音一聲痛斥,仿佛外婆見陳菲婭被紀憐珊帶走了,轉頭去找外公算賬。

    那股能夠讓李司凈神魂出竅的力量,霎時脫離,再度回到了燭火搖曳的室內。

    那些被他胡亂翻開命書,仍是散落在桌上。

    而“許葉”的命,字字清晰,刻痕深邃,并沒有變化。

    李司凈覺得那句“獻女四十四”尤為刺眼,他本能的摸到口袋,拿出了周社給他的那把刀。

    刀尖鋒利,刃光閃爍,正是恰好適合鑿刻竹簡的好刀。

    李司凈不管,上手就去刮破“獻女四十四”,恰如外公改寫那些殘酷不堪的獻女祭祀。

    他下手的每一刀,都會泛起難忍的幻覺。

    仿佛曾經夢魘重現在眼前,見到了許葉獻給這座的每一個女人的死亡。

    有傾心于他的年長女性,被他騙進了這座山,捆縛以紅繩,深埋入土地。而他燃著香燭紙錢,捧著一本爛書去念模糊不清的祭文。

    有拐入山里的幼年女孩,像是熟透的雞鴨鵝肉,放干凈了血,灑在山頭廟宇,等著祖宗能夠顯靈。

    一個一個, 變成了雜亂的幻覺,占據了李司凈的思緒。

    那些山里消逝的靈魂,又隨著他一刀一刀刮掉的痕跡,離開了深埋的土地,找回了屬于自己的血液,走出了大山,回到了家,忘記了一切,也從沒遇見過一個叫“許葉”的男人,也不會再成為一座山的祭品。

    李司凈看到了很多人的命。

    令他痛苦的幻覺,成為了另一種亢奮劑,讓他鑿光了許制片的執迷不悟,年年歲歲。

    以至于他停下手,見到那句 “中年命喪車輿”,都覺得繁瑣。

    李司凈握刀一刮,字字剝落,只剩了一句“少時命喪車輿”。

    短短六字,成了許葉全部命數。

    “……怎么會……怎么可能……”

    陰沉沙啞的驚呼,從李司凈身后傳來。

    這藏著命書的陋室,與祭壇不過一步之遙。

    站在不遠處許制片,無法違抗自己的命,眼見著李司凈改寫一切。

    就像修改劇本一樣順手。

    粘稠的黑影,再也不能發出聲音。它粘在地上,蜿蜒出細細的溝壑,仿佛隨著地上凹槽,流向更深的地底。

    許制片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如同鬼魅,魂魄隱隱沒了光亮,似乎要去印證那句“少時命喪車輿”。

    李司凈依舊會憐憫自己熟悉的人瀕死時刻。

    “許叔,看了那么多遍《箱子》的劇本,難道你沒有做過夢嗎?”

    那一刻,許制片想說的話許多,又陷入沉默,露出了一個微笑。

    那樣平和穩定的笑,李司凈見過無數次。

    終于聽到他聲若蚊蚋,笑著說:

    “那是一個好夢!

    李司凈不需要聽他的夢。

    依然對他說:“晚安,好夢!

    魂魄淺淺散在燭火之中,隨著徹底灌入地底的爛泥,消失的干干凈凈。

    這樣的場景再度出現在李司凈面前,像又殺死了陳萊森一次。

    但這一次,他連許制片都殺死了。

    李司凈頭腦昏沉,格外疲憊。

    可他不能留在這里。

    李司凈伸手去摸桌子,空空蕩蕩,沒有他隨手拿來痛快刮掉字跡的刀。

    他找不到周社給他的那把刀了。

    他找不到周社了。

    這樣的念頭泛起惶恐,催促著他離開書桌,走過祭壇,走向盤旋向上的臺階。

    他剛邁開步子,混雜于爛泥黑影中的幽綠,漂浮如螢火蟲,飛在了前方。

    周社……

    李司凈步伐蹣跚,仍帶著痛,依然不敢停歇的奔走。

    周社到底跑哪兒去了?

    李司凈曾經不想活。

    他明明擁有美滿的家庭,依然會涌上莫名的孤獨和寂寞。

    無數夜里,從滿是尸體的夢中驚醒,永遠都在思考,夢里拿刀的男人到底是誰。

    現在他知道了,他清楚無比。

    李司凈追著那些瑩瑩發綠的光亮,照出了漆黑的前路,再也沒有了阻礙。

    他忽然懂了,自己為什么能夠看到滿眼綠色的螢火。

    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是活人掙扎著想死,死人遺憾著想活的念想,生生不息,回蕩于空曠寂靜的山里。

    終于被人傾聽。

    誰會聽到他們的愿望,誰會實現他們的愿望,李司凈心里有著猜測。

    他想,無非是他從沒見過的外婆,或者現在找尋不見的小叔。

    他們是什么都沒有關系。

    他們是他李司凈的親人,在這寂寥無聲的山里,李司凈只用找到周社。

    找到他的小叔。

    李司凈耳膜鼓動,奔跑在一片漆黑里聽到了聲音。

    “司凈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他說上課的時候,明明在認真聽講都會做夢,見到大山,見到樹林,見到不認識的人在說話……”

    外公擔憂的聲音,仿佛在對誰訴說,忽遠忽近。

    “燦芝一直擔心幻覺會耽誤孩子讀書,一定要領他回來看看。我本是不同意的,司凈從山里出來,有了這樣的名字,還回到山里,恐怕很難再走出去……”

    螢火跳躍,外公一聲一聲的講述,回蕩在他耳畔。

    “他見到的,應該是過去和未來。只是他太小了,實在理解不了世界的復雜,你是孩子的外婆,怎么也要想想辦法啊……有的時候,連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司凈不停奔走的腳步,終于明白了年幼時候的夢。

    他會消失不見,他會見到過去和未來。

    夢境中刻入骨髓的那一聲“你該回去了”,都是外公在找他。

    是他一次一次離開軀殼,見到了根本不明白不懂得的世界。

    李司凈心若擂鼓,他在黑暗里聽得外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司凈上幼兒園啦。我常常會去看他,又時常找不到他……若是您遇到了,請務必送他回來。那不是他該去的地方,他還太小啦!

    李司凈聽了,覺得奇怪。

    這不是外公跟外婆說話的語氣,卻不知道是外公跟誰說話的語氣,如此畢恭畢敬。

    不過片刻,引路的幽綠螢火打著旋兒,停了下來。

    李司凈再轉眼,發現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道,唯獨眼前花里胡哨的大門有些眼熟。

    可愛的招牌,寫著幼兒園的名字,各種小花小貓小狗,成為大門點綴,彰顯出小朋友才喜歡的幼稚。

    “老師再見!”

    “回家啦!”

    吵吵鬧鬧,奶聲奶氣的道別,伴隨著幼兒園大門的打開。

    魚貫而出的小孩子,一個個矮矮胖胖,穿得花里胡哨,被自家大人接走。

    又有老師牽著小孩子到了門外。

    “凈凈,你爸爸還沒來嗎?”

    “嗯,爸爸說,今天會晚一點,他要開會!

    李司凈盯著那孩子有些回不過神。

    他見到了自己。

    頓時意識到,這是他小時候讀的幼兒園,這是他小時候的夢。

    穿著橙黃鮮綠童裝的小孩兒,快樂的跑到了幼兒園大門旁的游樂區。

    平時小朋友們爭來搶去的滑滑梯、轉轉椅,都成了不受歡迎的擺設。

    只有留下來等家長的孩子,才會去玩。

    李司凈見到年幼的自己,獨享快樂的滑梯。

    忽然想起了那個夢。

    周社呢?

    如果他的夢就是在這一天,周社應該會來陪他。

    可是幼兒園空曠的游樂區,遲遲沒有人來。

    李司凈望眼欲穿,甚至走得更近,唯恐他漏掉了幼兒園里藏著的灰色身影。

    老師們聚在一起聊天,有孩子在,就不得不等著。

    “凈凈真的很可愛,他長得好像他爸爸,基因太優秀了!

    “其實更像媽媽啦,前兩天是媽媽來接的,你都沒看到。母子倆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凈凈長大了肯定跟媽媽一樣漂亮!

    李司凈耳畔聽著閑聊,找著周社。

    忽然,衣擺受到了一陣抓扯。

    他回頭,見到了小小的自己。

    臉龐渾圓,眼睛清澈,像是有著媽媽容貌的卡通小娃娃般,伸手抓著他的衣擺,充滿好奇。

    “叔叔,你也在等人來接嗎?”

    年幼的他,揚起小臉。

    李司凈臉色蒼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夢里,被自己抓住。

    他沒有回答,年幼的自己卻自問自答。

    “叔叔,你也等人來接的話,可不可以陪我玩蹺蹺板?”

    他松了手,興奮的跑到了蹺蹺板的一端。

    “平時這里好多人的,我搶不過他們。今天沒有別人,正好你來了,可以陪我玩!”

    熟悉的話語,熟悉的回響。

    李司凈盯著興奮雀躍的孩子,頭腦轟然。

    他在等周社來接,可是周社沒有出現。

    夢境里根本不存在的“叔叔”,只不過是他永遠見不到的自己。

    他找不到周社了。

    他弄丟了周社給他的刀,弄丟了他的小叔,即使在童年的幻夢里,也沒有見到他想要見到的身影。

    李司凈彷徨無措的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如夢一般,聽到了爸爸的呼喊。

    爸爸來了,自己撲了過去。

    然后父子倆都離開了幼兒園,只剩下了李司凈。

    這樣的夢,這樣的過去,還有許多許多。

    李司凈看著自己穿著的灰色風衣、襯衫、黑色長褲,越來越懷疑“周社”的存在。

    他并沒有買過和周社一模一樣的衣服。

    可他為什么穿著和周社相同的灰色風衣。

    “叔叔,你又來了!

    混亂的夢境像是混亂的幻覺,李司凈再度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他轉過頭,見到年幼的自己穿著短袖短褲,仿佛是盛夏,又比幼兒園的時候年長了一些。

    孩子趴在書桌上,一筆一劃笨拙的落筆:我夢到了山。

    “你在寫什么?”

    他問他自己。

    年幼的自己執著的去寫自己夢到了山,頭也不抬的回答他。

    “我在寫日記!

    李司凈沉默的站在自己的身旁,見到笨拙的字跡一行一行。

    我夢到了山。

    天是黑的。

    但我不怕黑。

    因為有月亮,還有……

    年幼的孩子停下筆,冥思苦想,轉頭望向李司凈。

    “叔叔,蠟燭怎么寫?就是外公家里到了晚上,會發光的那種蠟燭。”

    城里很少停電,也用不上蠟燭。

    可是外公家里偏遠,時常斷斷續續的停電,到了晚上總會點燃一支紅蠟燭,燃出點點氤氳的香氣。

    李司凈拿過筆,幫自己在空白處寫下了“蠟燭”。

    他已經沒有心情嘲笑自己,小時候怎么連蠟燭都不會寫。

    只是一味的去想,這應當是祭壇里照亮了命書的蠟燭。

    歪歪扭扭的日記,多了字跡飄逸的“蠟燭”。

    有人代勞,小孩子就會犯懶。

    年幼的自己,玩著那支筆,看著李司凈寫下的字和自己丑丑的字,頓時不想繼續了。

    “叔叔,你要寫嗎?”

    他眼睛里透著笨拙的狡黠,似乎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外公說,我把想告訴他的事情,寫在日記里,無論過多久都不會忘記,無論隔多遠,他都會知道!

    李司凈握著筆,聽著這樣的話,難以回神。

    外公一直為他寫著日記,無論過了多久,無論相隔多遠抑或生死,他也能知道外公的所思所想。

    可是他的所思所想呢?

    李司凈盯著紙頁上落下的“蠟燭”,想到了祭壇里跳躍的火焰,想到了曾經夢醒時,燒灼殆盡的碎紙。

    那上面到底寫著什么?又是誰寫給他?

    如果他寫給外公、寫給周社、寫給自己,到底要留下什么樣的句子,才能夠簡單明了、準確無誤的傳達他的本意。

    李司凈沉默了許久。

    所有詞語都可能誤讀,所有字都可能產生歧義。

    唯獨一個字不會。

    “我!

    永遠不要放棄,唯一存在的“我”。

    請一定找到“我”。

    李司凈提筆在日記寫下了“我”。

    每一個“我”都隨著他的記憶落在了紙頁。

    他不知道每一次的“我”,是不是像夢里的碎紙片一般燃燒。

    但他清楚周社一定會知道。

    即使在這虛無慘淡的夢里困住,也希望曾經的自己知道,這是他對找尋不到的周社,最后的告白。

    我愛著你。

    我在這反復的夢魘里,飽受失去你的痛苦,我仍舊愛你。

    日記里寫滿了的“我”,如同夢境一樣燃燒,變成了碎片。

    散發出外公身上久久不散的煙火氣。

    外公也曾經,日日燃燒著日記,希望能夠告訴他什么嗎。

    李司凈的手上沒有了筆,身旁沒有了自己。

    徹底回歸了噩夢般的黑暗。

    這樣的黑暗沒有聲音,沒有光亮,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萬籟俱寂,一無所有。

    李司凈伸手插入口袋,也是一片空空蕩蕩,沒有周社給他的刀,也沒有周社。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成為了手足無措的小孩,盼望著有人來接。

    終于,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你在找它嗎?”

    李司凈見到了周社,依舊穿著離開他時那件灰色的外套,手上拿著熟悉的短刀。

    那把夢里見過無數次,李司凈親手感受過它溫潤線條、冰冷觸感的刀,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被周社強硬的手掌裹住,握在手中,無法掙脫。

    周社說:“乖侄子,無論在什么夢里,我的刀尖,永遠不會向你。”

    這一次,刀尖朝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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