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外公!
他的脾氣在周社面前永遠難以控制。
可周社聽了, 笑意透過聽筒準確無誤的傳來。
“你不是叫我走遠點,不要影響你拍戲?我在去觀景臺的路上。”
敬神山的觀景臺, 李司凈去過很多次,能夠遠眺山峰景色,更是觀賞日出的絕佳地點。
“……沒叫你走那么遠。”
李司凈只希望他不要在鏡頭前礙事。
誰能想到,這人一走遠,他的幻覺如地底爆發的巖漿一般涌灌而上,直接干擾了他的正常拍攝。
“下次要走,提前跟我說一聲。”
他話音未落,機位前停靈的老屋,黑漆漆的,傳出了哐當的動靜。
離得近的場務趕緊跑了進去, “怎么了?”
李司凈沖手機里說:“趕緊回來。”
也不管周社的回答, 徑自掛了電話。
他還沒走到老屋, 場務就扶出了臉色蒼白的獨孤深。
剛才在鏡頭前發揮極好的獨孤深, 也不知道為什么跑去了老屋。
里面除了拍攝要用的空棺材和香燭紙錢也沒什么東西。
可他顯然摔得不輕,走路都渾渾噩噩, 場務擔心的攙扶著。
李司凈關切看他,“出什么事了?摔著了?”
“我……”他聲音虛弱, 臉色蒼白得仿佛受了驚嚇。
李司凈心頭一跳,想起許制片說獨孤深在李家村可能會出事, 立刻擔心起來。
“哪里不舒服?頭痛還是頭暈想吐?眼睛花不花, 有沒有重影?”
他幾乎將癥狀問遍, 甚至比獨孤深更清楚人可能存在的“不舒服”。
唯恐獨孤深遭了這座山的邪門影響。
獨孤深終于抬了頭,那雙眼睛赧然回道:
“不是,我……我有點困,沒站穩。”
回答得出乎意料。
李司凈一愣, 笑出聲。
一旁扶他的場務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拍戲太緊張了?昨晚沒睡好?第一次演戲是這樣的,放輕松一點。”
李司凈轉頭吩咐:“萬年,你幫他找張折疊床……”
“找什么啊,我那張躺椅給他睡。”
無所事事的迎渡,來領男主角了。
“你小子真是清純男大,這種傻話也敢直說。李司凈還以為你被這山里的妖魔鬼怪怎么了,你居然是困了,想睡覺沒站穩……”
不得不說,迎渡看起來不靠譜,竟然想法跟李司凈一樣。
李司凈看他們越走越遠,應該沒事。
他松了一口氣,下意識看了看手機。
跟周社沒關系就好-
獨孤深摔倒,不是因為困。
可他面對李司凈真情實意的擔心和驚慌,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他在棺材里見到了父親。
葬禮成為了一門生意,剛好是他常常打交道的生意。
在仔細聆聽趙二開價時,獨孤深的錯愕一如當初詢問父親喪事報價時一模一樣。
劇本上白紙黑字的想象,永遠無法帶來面對面說話的震撼。
趙二的嬉笑,對八萬的輕描淡寫,都讓他不斷想起殯儀館裝著父親的那口漆黑的棺材。
像極了拍攝現場的道具棺材。
劇組的人忙忙碌碌,獨孤深等在一旁,視線止不住看向停靈的老屋。
陰暗屋門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泛著沉悶黑亮的光。
一個空蕩的、普通的道具棺材,里面不會有“鄰居老人”的尸體,他的視線仍舊無法挪開。
死亡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太過熟悉。
更何況葬禮,早就習以為常。
獨孤深忽然想看一看棺材。
他也不理解自己,他到底是想在空棺材里看到什么呢?
熱鬧的白事現場,都是群演嗑瓜子聊天喝茶的聲音,偏偏獨孤深一走進老堂屋,喧鬧就靜了下來。
黑漆的棺材前,跳躍著燃燒的紅燭與煙氣裊裊的香。
他走了過去,在本該空蕩的棺材里,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已故父親的臉。
獨孤深臉色蒼白,正要退出去,棺材里的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
像是獨孤深熟悉的嚴厲模樣,伸手來抓他的衣領。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嗎?”
聲音從他耳畔炸開,獨孤深驚恐的后退,突然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
咚隆哐當,摔得他頭腦發懵。
再回過神,已經被場務扶著走出了老屋。
“我……有點困,沒站穩。”
他的謊言成為了最好的解釋。
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幻覺。
就像沒人會相信他經常聽到已故的媽媽絮絮叨叨跟他說話,也常常見到父親在冷透的冬天穿著一身薄衣問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嗎?”
耳邊都是迎渡關切的話,他卻一聲也聽不進去。
“你在李家村別到處一個人亂跑,這地方邪門不安全,你去哪兒都記得叫我,反正我閑。”
“昨晚到底幾點睡的?以后手機放遠點,影響睡眠。”
“要蓋被子嗎?給你找張小毛毯……阿深?”
他靠在躺椅的瞬間,幾乎沉沉睡去,一雙眼睛被濃稠淤泥壓住了眼皮似的,見不到半分光亮。
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臺子上。
他從小在話劇團長大,早就習慣了這樣居高臨下的舞臺。
但這是賢良資料館的戲臺。
不同于別的舞臺,資料館的戲臺拆除了后面遮擋的墻面,鏤空成了一座山的畫框,將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圈成了一幅水墨畫。
可是,此時戲臺下站著許多黑壓壓的人影,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卻亮起了一雙雙相同的綠色眼睛。
他們可怖得像是同一個人,緊盯著臺上的獨孤深。
獨孤深緊張得手指顫抖。
跟無數次父親逼迫他上臺表演一樣,頭腦一片空白。
很快,他的父親大步從臺下走來,明明是一身漆黑難以辨明的影子,依然有著獨孤深永生難忘的語氣。
“你的感情呢?你飾演這個角色作為兒子對父親的崇敬呢?”
“太笨了,完全沒有遺傳到我們家的天賦。”
“登臺有什么好害怕的!這點膽量都沒有怎么做演員!”
獨孤深嚇得往后躲,卻根本逃不開。
父親的黑影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扼住他的咽喉,無法呼吸。
他永恒紛雜的噩夢里,盡是父親一次又一次質問:“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嗎?”
獨孤深痛苦的不愿意回憶那一天。
天很冷,媽媽說,爸爸太久沒回來了,叫他出去看看。
聚會的地方是門外巷子里的小菜館,里面坐著醉醺醺的同桌人。
“你爸早回去了。沒回家?”
“肯定是去演戲了,你去劇院找找。”
“他肯定借著酒勁,在那里戲癮大發呢!”
他真的不知道父親在那里嗎?
“啊啊啊!”
突然,黑影爆發出一聲痛呼。
獨孤深終于奪回呼吸。
他差點在夢里窒息,再度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又在回過神的瞬間,與臺下一雙雙眼睛對視。
真正的恐怖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一群熱鬧得擁擠的人,霎時齊刷刷的安靜看向他。
獨孤深慌亂的扶住地面起身,跌跌撞撞的逃跑。
他剛轉身,就聽到了一聲驚雷般的呼喊:
“他跑了!抓住他!”
與此同時獨孤深感受到痛。
他的后背、他的雙腿都受到了石頭的襲擊。
那些李家村山路上鋪滿的小石子,似乎被臺下的人逐一撿起了,槍林彈雨般沖他砸來。
他無處可躲。
“啊!”
有塊石頭砸在了他的腦后,令他頭腦轟隆,摔了下去。
完了。
他沒有太強的求生欲,依然會在逃亡的夢里感到害怕。
升起這樣的恐懼的瞬間,他見到眼前彌漫的黑泥,透過戲臺上圈住敬神山的石框,流淌出泥濘的痕跡。
忽然,黑泥之中出現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被人拖進了那幅圈入敬神山的石框,神奇的遠離了石頭亂雨。
可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見到一道消瘦的背影。
有人救了他。
那人將他牢牢護在漆黑石框之后,小心探頭出去,試圖確認安全。
獨孤深見到那人穿著一身襯衫黑褲,背脊消瘦,連襯衫肩膀都被嶙峋的骨頭撐出了尖銳的弧度。
像極了李司凈。
獨孤深不禁出聲,“李導……”
誰知,熟悉的背影轉過頭來,并不是李司凈。
對方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幾乎要看不清眼睛,筆挺的鼻子,瘦弱的臉頰,嘴角勾起善意的笑容。
這人和李司凈沒有半點相似,偏偏這笑容背后的溫柔,令獨孤深一陣恍惚。
這世上,怎么會有五官完全不像,氣質卻如出一轍的人?
念頭一起,獨孤深心里升起了一種猜測。
那人見他沉默,溫柔出聲。
“你還這么年輕,有什么想不開的呢?這樣的山里,不適合你這樣的孩子進來。”
獨孤深心跳劇烈,覺得這人熟悉無比,幾乎脫口喊道:
“外公!”
像極了李司凈,或者說李司凈像極了的這個人,溫柔如斯、慈祥善良,只會是李司凈的外公!
那個人聽了,平靜眼神在厚重鏡片之后露出溫柔的困惑,戲謔道:
“啊?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大的外孫?”
一句反問,令獨孤深呃呃啊啊,尷尬住了。
“不是、那個……”
他還不知道外公的名字,他只知道李導跟媽媽姓,所以李導的外公姓李。
但是外公叫什么名字?
年輕的外公,并沒有給他太多思考時間,視線一轉,看向黑暗的更深處。
“山里已經丟了一個小女孩,你可不能再丟了,會有人擔心的。”
外公溫柔一笑,伸出手推了他。
“你該回去了。”
一句話。
獨孤深猛然醒了過來。
他眼前是一支巨大的遮陽傘,幫他擋住了頭頂里的陽光。
可他依然揮散不掉噩夢里齊刷刷直視他的黑影,石頭砸在身上聲音和痛罵的聲音仿佛清晰回蕩在耳畔。
他甚至抬手,去摸自己被石頭砸過的后腦勺。
那里沒有傷,卻有著真實的記憶。
“醒了?”
身旁傳來熟悉的詢問。
獨孤深見到了迎渡。
迎渡戴著墨鏡,在繁忙的劇組顯得無所事事,但手上竟然意外的卷著劇本,似乎正在背臺詞。
不過,他的墨鏡泛著光,怎么努力都像裝模作樣。
迎渡還笑:“你小子一聲不吭,躺椅子上就睡著了,叫都叫不醒。幸好下一場戲不需要你出鏡,李司凈說讓你睡。”
“你怎么回事啊?早上熬到幾點才睡?”
“李導呢?”
獨孤深想起了外公,猛然從躺椅翻身起來,低頭去找自己的鞋,卻一無所獲。
迎渡看了看,伸手去給他撈躺椅下面的鞋子。
“還在拍喪事一條龍呢,畢竟鏡頭要的有點多……”
他正勾出那雙鞋,一轉頭,獨孤深已經光著腳跑進了現場。
“鞋!你的鞋子!”
獨孤深踩在濕滑泥濘土壤,襪子沾滿了露水,仍是不停步伐,焦急的去找李司凈。
然而,他沒能走到拍攝現場,就被人攔了下來。
那人穿著一身灰色長風衣,在深秋的山里顯得凌厲孤傲。
獨孤深見過他許多次,都見到他面帶笑容,溫柔親切的跟李司凈對話。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碰面。
那副俊美鋒利的臉,泛著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叔……”
拘謹的稱呼,還是他平時從迎渡那里聽來的。
因為是李司凈的小叔,所以劇組的人都叫他小叔。
“你要去找司凈?”
周社的聲音如眼神一樣冷漠。
獨孤深嚇得手足無措,緊張解釋道:“我、我做了一個夢,好像夢到了外公,是李導的外公。他在夢里說——”
“你做了一個夢,所以就要打擾導演的工作?”
周社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冷冽,話語無情。
“還是你覺得司凈的工作輕松悠閑,有空陪你聊一場夢?”
獨孤深漲紅了臉,無地自容。
“對不起……”
獨孤深這才覺得渾身冰涼,腳底襪子浸濕的寒意,順著他的腳直竄心底。
片場隨時有工作人員和群演走動,獨孤深甚至能夠聽到吵吵鬧鬧的吹打聲。
他是內斂沉默懂得閉嘴的人。
可他想到夢里笑容溫柔的外公,又不肯就此放棄。
獨孤深仰起頭,“小叔,請問你知道外公叫什么名字嗎?”
冷漠的周社終于勾起一絲笑意,眼睛泛著的光深邃又讓獨孤深膽寒。
“李銘書。”
名字清楚的傳入獨孤深耳中,他仰視周社的眼睛,卻像是落入了黑暗,渾身冰涼,連自己的呼吸都沒了氣息。
仿佛這是一個不該聽見的名字。
當他聽到的時候,靈魂就釘死在了山里,終于被夢里癲狂黑影追上,扼住了脖頸。
難以逃脫。
忽然,他冰冷的肩膀搭上了溫暖手臂。
迎渡笑著跟了過來,喚回了獨孤深的神志。
“小叔,你和阿深聊什么呢?”
周社黑沉的眼睛終于離開了獨孤深,但他并不打算回答。
迎渡對這個人充滿防備,不妨礙他笑容燦爛。
“看你把我們小朋友嚇的,你又不是劇組的人,對他提要求說教也該李司凈自己來吧?”
周社沒理他,只是垂眸看向獨孤深的雙腳,“山里冷,要見司凈,也先穿上鞋。”
獨孤深渾身僵硬的寒意,終于被腳底濕透的泥濘取代,局促的看了看自己雙腳。
迎渡轉身就吩咐,“鞋在這兒,穿上。”
五個彪形助理,總有一個能幫他把獨孤深的鞋子提上。
獨孤深低頭撿起鞋,沒急著穿,他得脫了襪子先擦擦腳。
“謝謝,不好意思。”
他們這里聚太多人。
鏡頭前一聲“卡”,李司凈的聲音緊接著傳來:“周社!”
顯然他盯周社不止一會兒了,“你在做什么?”
周社露出笑容親切,走了過去,“我提醒阿深穿上鞋子,別感冒了。”
比起他警告獨孤深時,溫柔得不像同一個人。
李司凈皺眉看了他一眼,又揚聲說道:“阿深,先把鞋子穿上,然后過來準備下一場戲。”
然后,那道冷漠無情的身影,笑容溫柔的走到李司凈身邊。
還被李司凈嫌棄的瞥了一眼,低聲叮囑了什么。
“少跟那個家伙說話。”
迎渡是絲毫不介意在別人背后說壞話,警惕的盯著周社的背影。
“他看起來是李司凈的小叔,背地里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會殺人的。”
獨孤深心頭一跳,仍是擺脫不掉那一瞬間的陰寒。
鋼針貫穿靈魂,釘死他的冰冷,令他在深秋山林打了個寒顫。
迎渡問:“你做什么夢了?噩夢?需要我幫你解夢嗎?”
他總是不留余地的推銷自己,“以前在清泉觀的時候,我跟著師兄學了一手,我不止會算命哦。”
獨孤深只是沉默揮開他搭肩膀的手,“迎渡,你的命一定很好吧。”
“嗯?”他沒理解這話的意思。
獨孤深垂著頭,提著鞋子往回走。
“只有命夠好的人,才敢隨便拉著人解夢算命。”
第32章 第 32 章 《月光》到底是什么樣的……
迎渡和獨孤深氣氛不太好。
鏡頭前的獨孤深, 倒是一貫的沉默得刀槍不入。
迎渡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在鏡頭前展現出了驚人的冷漠。
“你來做什么?”
“我來拿紙上這些東西……”
明明是試鏡演練過幾十次的對話, 迎渡卻演出了前所未有的劍拔弩張。
李司凈守在監視器前,都能立刻想象到下一幕會是多么完美的意外到訪。
“卡。”
李司凈很滿意,難得夸了一句,“影帝就是影帝,演得好。”
萬年在一旁嘿嘿笑:
“能不好嗎?迎渡那是融入真情實感了,怨氣滔天的,特別符合李襄。”
“怎么說?”李司凈一點兒不介意萬年八卦。
得了一句詢問,萬年興高采烈道:“我剛看到他們吵架了,迎渡還跑珊珊姐那去抱怨呢。”
忙碌的劇組,萬年簡直消息靈通, 眼觀四路, 耳聽八方。
燈光布景調整鏡頭的短短時間, 就夠萬年從迎渡獨孤深, 講到迎渡紀憐珊。
在這樣忙碌的劇組,能有他這樣喜歡傳遞消息的家伙, 李司凈很難錯過演員們的風吹草動。
一聽到“迎渡被親姐教育得死死的”,李司凈都忍不住笑出聲。
“幸好有珊珊姐, 管住了這家伙,用起來省心多了。”
“對啊對啊, 影帝多有性價比啊。而且, 我覺得他還是有福氣的。”
萬年對迎渡風評不錯, “你看他進組之后,劇組太平了,都沒再出意外了!”
意外?
李司凈習慣了各種事故,聽他這么一提, 想起來了。
入駐李家村這三天,晴空萬里,風平浪靜。
不僅劇組里沒人生病、沒人走丟,連去山里布置場景的小組,也是平平安安。
確實太順了。
哪怕拍攝的場景有些瑕疵,沒能一次過,他們也可以磨合磨合,得到完美的結果。
萬年絮絮叨叨,夸獎著迎渡不愧是天選影帝。
李司凈卻覺得這福氣不在迎渡。
他拿著分場表,轉眼往旁看去。
一抹灰色長風衣的身影,不出意料的坐在老樓的邊緣,身旁還有幾個場務,捧著奶茶聊天。
周社笑容親切,適合聆聽。
在熱鬧平凡的人群中,也絕不會顯得突兀,很有融入同事氛圍的社畜經驗。
李司凈皺了眉。
他表面上給了周社劇組顧問的身份,絕對沒有猜到這人會這么敬業,真有了顧問的姿態,與工作人員打成一片。
見周社這么和諧融洽,李司凈甚至沒辦法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是希望周社站在自己這邊,像宋曦說的那樣值得信任,幫他摒除幻覺的干擾。
還是認定了周社花言巧語,利用外公來欺騙他,掩蓋自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
忽然,那雙漆黑眼睛察覺了似的,投過視線,與他四目相對,露出一個溫柔笑意。
李司凈下意識低頭去看手上的分場表。
他一個字沒看進去,只聽自己心若擂鼓,謹慎的屏住呼吸。
似乎展現出自己脆弱的煩惱,就會被蟄伏在夾縫的污濁黑泥,肆無忌憚的淹沒。
在李司凈痛苦回避的時候,迎渡走了過來。
“李導,聊聊?”
整天沒有正形的家伙,難得肅穆。
迎渡穿著高領毛衣和牛仔褲,頭發固定得干凈利落。
一身漆黑的站在李家村破落老樓棟,有著超脫了世俗的冷漠。
可他說出口的話,令李司凈皺眉。
“之前你拍棺材白事,我就想說你膽大,趕緊借了香燭紙錢,替你請了地仙。結果現在拍的場景,你就選這種老樓?”
李司凈瞥了老樓一眼。
外公親手建成的干部樓,墻皮剝落、紅磚外露,再過十年恐怕也是李司凈童年見過的破落樣子,已經成了李家村久遠記憶的標志。
除了墻腳淤泥深重,和他幻覺里的粘稠綠影交相輝映,沒什么不好。
他問:“這樓怎么了?”
“染過血。”迎渡直言不諱,“難道你不覺得陰風陣陣,穿堂來的氣息都冷得刺骨嗎?這得給我找多少事兒。”
“山里冷,你覺得風大就多穿點。”
李司凈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
“這村子每個地方都死過人,從伏羲女媧的上五千年就開始染血了,下五千年的地仙沒通知你?”
迎渡被他堵得無話可說。
再抬陰陽鬼神的說法,必定又要遭李司凈一頓嘲諷。
他只能仔細打量李司凈,痛苦嘆息:
“李司凈,你肯定跟李銘書很像,怎么和我爺爺說的一模一樣。”
“最邪門的人,偏偏不信邪。”
李司凈看他。
無論他多么惹人討厭,一旦提及外公,李司凈都愿意停下來聽他胡吹。
他說:“我爺爺講,李銘書也跟你似的,對這些死了人的場地,絲毫不懂避諱,當初邪祟顯靈擋了他們的路,就該停手保命,李銘書偏偏強出頭。”
他說:“如果他聽了我爺爺的話,就不會受傷。那時候沖在前面,能有什么好下場?”
李司凈沒理他。
外公敬畏山靈、敬畏天地,更在乎別人的性命。
在那樣的時候,如果沒人出頭,所有人都得遭殃。
于是外公站了出來,卻要被林東方抱怨:“你如果聽我的,別站出來,就不會受傷。”
謀求自保成了第一要務。
他心中凄然,權當迎渡的喋喋不休,是又一個耳邊叨叨的萬年,垂眸去看分場表。
老樓的戲份多,雖然可以順著《箱子》的時間線,一條一條讓演員過。
可獨孤深是新人,有些情緒和感覺,以后再來拍,也許就找不到了。
所以,他盡可能多的列出了想要的場景,等著美術將場子布置好,再讓獨孤深走一遍……
“喂,你怎么不聽人說話?這點也很像李銘書!”
迎渡大聲抗議。
李司凈抬起頭,應付了事:“我在聽。”
“但是這樓的場景不能改。不僅是這棟樓,還有李家村的廟、水潭、山路,全都死過人染過血,我都不會改。”
“如果你認真聽了你爺爺說以前,就該知道《箱子》拍攝的地方,跟怨氣四溢的亂葬崗沒什么區別。”
“你要是擔心劇組的安全,就把什么地仙、鬼仙,都請過來幫忙,只要能保證《箱子》順利拍攝,多少香燭紙錢朱砂黃紙,劇組都報銷。”
反正都是迎渡出錢。
表面支持,無懈可擊。
迎渡欲言又止,終是詫異駁斥道:
“你怎么能把這種事,看得這么市儈!”
“不然呢?”
李司凈反問他,“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天上天下,活人死人都得遵循的道理,地仙鬼仙難道不懂?”
“這跟我拿了你的錢,就一定要把《箱子》拍好一樣。我定下的場景,絕對不能換,更不會剪掉。”
“你太固執了,你以為只是一部電影的問題嗎?”
迎渡語氣憤怒,已經開始無差別攻擊了,“那個周社,也不是什么善茬。面相、氣運,沒一個像好人。他到底是不是你爸家的親戚,不會是隨便混了個妖魔鬼怪進來騙你的吧?”
李司凈心里認定了周社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從迎渡口中說出來的事實,只得到了他滿腔抵觸。
“那是我小叔。”
他的回護來得理所當然,“所以他怎么樣,都是我的家務事,你管不著。”
迎渡快被他氣死,梗著脖子道:“先不說他有沒有問題,至少我也算劇組大老板吧。你安排這么一個人做劇組顧問,不需要跟我匯報一下詳細情況?”
“他,周社,李家村人,34歲。在劇組做咨詢顧問,什么都能咨詢。”
李司凈在匯報工作敷衍老板這件事上,簡直信手拈來,“如果你覺得我說的不夠詳細,你也可以找他咨詢更詳細的,問他來龍去脈、生辰八字,愛看相看相,愛算命算命。別來問我。”
反正周社自己應付。
正敷衍著,那邊獨孤深已經補好了妝。
他換下了初來乍到的運動外套,穿著單薄的短袖,在深秋蕭瑟山風里,顯得蒼白憔悴。
霎時,咄咄逼人的迎渡雙手環抱,皺著眉盯著獨孤深。
似乎一定要小新人主動意識到錯誤,來跟他道歉才行。
李司凈見狀,問道:“你果然跟阿深吵架了?”
“哼。”大影帝發出氣音,脾氣不小。
李司凈可不介意提醒他,“根據合同,你們要是吵架,你全責。”
“李司凈!”
迎渡難以置信,“我們吵架也沒耽誤拍攝吧?你別拿合同條款來壓我。”
“而且我們也沒有什么大的矛盾,只不過是之前我想給他算算命,他不愿意,覺得我命太好了,不想跟我說話。”
李司凈哈哈笑,沒想到兩個人吵架理由這么幼稚。
“我有點理解外公了。”
“嗯?”迎渡皺眉看他,表情好奇。
李司凈道:“你要是很像你爺爺,估計當時外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這個到處招搖撞騙的算命神棍,總算是遇到不信命的硬茬了。”
迎渡一雙眼睛泛起不屬于李襄的錯愕,有著順風順水大少爺受委屈似的水光。
“李司凈,我發現你和阿深是一類人。”
他很輕易的將人分類,就像他信命信MBTI。
“你們不是不信命,而是命運挫折給予的重擊太多,再也不會信所謂的美好未來。”
沒有求生欲。
沒有期待感。
生活永遠在“不能更差了”和“原來還能更差”之間反復徘徊。
“你說我給誰算命,誰不是高高興興的聽一聽?一個你、一個獨孤深,都不感興趣就算了,還覺得我煩。”
迎渡簡直怨氣滔天,“我算得很準的,就算不準我也能幫你們參謀參謀,逆天改命啊!”
“珊珊姐,管一下迎渡。”
李司凈根本不想聽的命運邪說,直接找了幫手。
“他站在這里容易影響阿深發揮。”
紀憐珊聞聲過來,眼神落在了親弟弟身上,就給他一句評價:“人嫌狗厭。”
“姐!”迎渡不高興。
李司凈心情愉快,準備叫獨孤深開始。
突然,老樓外的石子路傳來吵雜的咯咯聲,發動機引擎的轟鳴回蕩現場,還伴隨著兩聲鳴笛。
只有劇組工作人員的場子,來了不速之客。
是警察。
劇組也算是見過眾多大場面,救護車、警察來來去去,下意識就知道出了事情。
可是這次,來的警察不少。
他們身穿制服,視線警惕,環視著滿場茫然的工作人員。
領頭的人,說話倒是客客氣氣,公事公辦。
“鎮上丟了一個小女孩,才六歲,叫馨馨。”
“家屬那邊說,你們劇組的在這里拍戲,之前跟小女孩接觸過,所以我們只是例行問話。”
說是例行問話,整個劇組的拍攝都停了下來。
拍攝場地的老樓,像是窩藏綁架犯的地點似的,在警察們的例行公事下,里里外外的查了一遍。
劇組所有人要配合調查。
馨馨的照片,擺在每一個人面前,仔細辨認,詢問情況。
好些人根本不認識這個小女孩,問來問去的都想起來了,是他們剛來賢良鎮的時候,在資料館逗過的可愛孩子。
孩子走丟了。
沒有勒索消息、沒有家庭矛盾。
可能是貪玩迷路,也可能是被人帶走的。
警察問一句,李司凈答一句。
李司凈習慣了拍攝的各種意外,卻在回答問題的時候一直在想……
他來李家村的那個夢里,也是丟了一個小女孩。
外公藏的。
李司凈心跳劇烈,他急著問:“那我們能繼續拍攝嗎?”
警察倒是說得謹慎。
“只要盡快找到小女孩,我們不會耽誤你們拍攝的。”
這意思很明確。
《箱子》暫時停拍,全回鎮上,保證劇組的工作人員安全,也保證他們沒人參與拐賣。
萬年剛剛夸過影帝有福氣。
這會兒再大的福氣也不夠用了。
所有人忙碌的收拾道具布景,在警察確認之后,上了鎖。
拍攝場地空留了一棟老樓。
在這個時代,丟了一個六歲孩子是絕對的大事。
劇組再是怨聲載道,也得好好配合。
他們一行回了酒店,忽然變得無所事事。
萬年還在埋怨:“我們一直在好好拍戲,誰想不開想抓個孩子啊?警察查查監控不就知道了,至于這么大張旗鼓嗎……”
“李哥?”
李司凈臉色蒼白,并不回答,快步往酒店房間走去。
而他身旁的灰色身影,如同無聲鬼魅一般安靜跟隨,不需要李司凈發號施令,更不需要李司凈歇斯底里。
李司凈只用打開房間門,轉身狠狠拒絕對方入內,就會得到溫柔的勸慰。
“司凈,這件事跟我沒有關系,你至少聽我解釋。”
周社的話,沒有得到李司凈應和。
但他強硬的推開將要關上的門,在走廊人來人往的視線里,平靜擠進房間。
門一關,他的衣領不出意外的被李司凈拽住。
“跟你沒關系,所以你不去阻止?”
李司凈介意一切阻礙《箱子》拍攝的意外。
可周社這個王八蛋裝得無所不能,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連這么一點小事都做不到!
周社神色無奈,“你讓我不要走遠。”
李司凈被他一句話堵得無法招架,仿佛小女孩走失,成了李司凈離不開他的過錯。
這樣的人待在片場,能夠阻止蔓延的黑色泥濘泛濫,更令他感到安心。
在那一刻,他忽然分不清,他讓周社不要走遠,是篤定罪犯待在他眼前才是安全,還是希望周社帶給他安全感。
李司凈的手未松,周社已經安撫一般,輕輕拍了拍他。
語氣仍是溫柔:“小孩子貪玩,走丟了很常見,我會去幫他們找的。”
李司凈下意識追問:“你知道她在哪兒?”
周社回答得理所當然,“在山里。”
巍峨綿延的敬神山,成為天網監控之下的死角,找不到小女孩需要劇組停拍來保證她的安全,足夠說明她的所在。
周社抬手摸了摸他的額發,將冷汗浸濕的鬢發輕輕擦干。
“你需要休息,今晚早點睡。”
李司凈不想睡。
即使周社離開后的酒店房間,空曠冷清,很值得蒙頭大睡,他也絲毫沒有睡覺的意愿。
他曾在夢里見到過痛哭的陳菲婭,夢里縈繞的悲傷、絕望,無需細想就會猛然涌上心頭。
也許富有英雄主義情懷的人,愿意再一次在夢中向別人伸手,渴望借助夢境去拯救一個陌生孩子。
但李司凈清楚意識到:他不是那樣的人。
寄托著別人的期望和命運,等待他出手去救的夢,只會讓他格外痛苦。
可是,他依然會反復去思考外公瀕死的夢境——
外公救下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哪里?
劇組停拍,酒店變得喧鬧又擁擠。
本就是偏僻小鎮如民宿、招待所般簡陋的水泥房子,稍稍靜下來,就能聽到左鄰右舍的響動。
李司凈吃完晚飯,腦海全是接下來的拍攝安排。
晴天、陰天、雨天。
每一天塞進《箱子》里,就是龐大繁雜的場景序列,他躺在酒店床上翻來覆去思考,從白晝睜眼到黃昏。
直到賢良鎮的景色漸漸入夜,山里那輪月亮,渾圓的爬上山脊。
李司凈忽然想看看月亮。
他走出房間,循著昏暗的樓梯,往酒店樓頂走。
這些鄉野小鎮的酒店,不過是一些老舊自建樓改造的住宿場地。
沒有富麗堂皇的茶座、露臺,只會在頂樓空出一片場地,大喇喇的晾曬床單與衣物,再象征性的擺放幾張座椅。
李司凈拖著椅子,坐在頂樓邊緣。
他坐在那里,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沒想。
忽然,他聽到了腳步聲,心頭跳出一絲欣然雀躍,期待著周社告訴他:小女孩找到了,《箱子》能夠繼續拍攝。
轉頭卻只見一道清瘦的身影。
“阿深?”
這樣凄涼空曠的夜晚,獨孤深睡不著,理由大約跟李司凈差不多。
“不知道走丟的小女孩怎么樣了……”
“警察一定會找到她的。”
李司凈的回答篤定,就算警察找不到,周社這個王八蛋也必須找到。
“能夠快點找到她就好了,今天我們在老樓的戲還沒拍完。”
他的話語遺憾,說出了李司凈的心聲。
在鮮活生命的生死之間,這樣的話,泛出了專注于自身的冷漠。
似乎他并不會為了一個僅僅見過一面的小女孩,過度揪心。
也許,是因為他經歷了太多更為揪心的命運,將他的靈魂磨損得麻木不仁。
他們很像。
李司凈想,可能因為他們太像,周社才敢篤定的說,獨孤深就是最適合的林蔭。
他嘆息一聲,終于良心發現似的,關心問道:“你來了李家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之前不是困得摔倒了嗎?”
“我沒事,只是會做一些噩夢。”
獨孤深聲音低沉,“李導你呢?”
“我也會做。”
也許不會有人比李司凈更理解噩夢的痛苦。
渾渾噩噩的夢境,令人分不清幻覺和現實,仿佛這巨大的世界也是一場巨大的夢,他永遠在等不知方式不知何時的醒來。
可是他依然會說:“不要太在意你的噩夢,那些只是過去沒法忘記的痛苦。如果你總是咀嚼痛苦,人生都會跟著變難的。”
李司凈學著宋曦安慰他一樣,去安慰獨孤深,全然不管自己又是如何固執的家伙。
“怎么了?”
李司凈沒聽到獨孤深的應和,只見他仰望月亮。
獨孤深說:“可我的噩夢里,出現了已經去世的人。”
李司凈猜測,去世的人是他的母親、父親或者任何一個他失去的親人。
就像他總是夢到外公。
“我也經常做這樣的夢。”
李司凈說:“我總是夢到外公來救我。”
獨孤深專注的聽,連詢問都帶著謹慎:“即使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也會入夢嗎?”
聽到這樣的詢問,李司凈詫異看他,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獨孤深慌張的解釋道:“就是那種……從來沒有見過、僅僅是聽說的人……李導也會夢到他的長相,和他對話嗎?”
“會。”
李司凈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度驚詫于獨孤深和自己的相似。
“別說沒有見過只是聽說的人,甚至根本沒有見過,也根本沒有聽說過的人,也出現在了我的噩夢里。”
那是周社。
那樣的夢境可怕又真實。
如果周社這一輩子都不出現,對他而言,就僅僅是一場又一場噩夢。
可周社偏偏出現了,鮮活溫柔,百依百順,與夢里冷漠殘酷的模樣截然不同,令他煩惱倍增。
他心跳如雷,感嘆怎么獨孤深也在做這樣的噩夢。
夢里飽經生死,現實破碎虛幻,是他不愿面對的折磨和痛苦。
然而,和他最像的林蔭,竟然也在反反復復的自我懷疑里,重走了他走過的路。
那樣的路太苦了。
以至于李司凈升起了宋曦一般的悲憫,堅定的告訴他:
“但夢只是夢,我們不能沉浸在夢里。”
“等《箱子》拍完,我帶你去看看醫生,無論是吃藥還是住院,都得保證充足的休息才行。”
那些宋曦一一說出來,被他內心否定的話,只要換一個立場,他就可以坦然的拿去勸說獨孤深。
就好像變得與他毫不相關似的,值得相信。
獨孤深發出一陣干笑,局促的抓了抓頭發,“原來是這樣。”
“可能我最近壓力太大,畢竟我沒什么拍戲經驗,很害怕會拖后腿……”
“你很有天賦。”
李司凈肯定的說道,“我見過很多演員,你是最有天賦的一個。”
“就算是迎渡那個家伙,也是靠了導演打磨,但你不一樣,你是天生的主角。”
他的話說得有些夸張。
但為了安慰一個情緒低落的林蔭,他不介意使用任何的美好詞匯。
“你可以跟迎渡學學。”
平時怎么都瞧不上眼的迷信大影帝,這時候卻成了他極力夸贊的對象。
“別看他過度自信,目空一切,但是演技確實不錯。可惜他有一點不好,今天居然跟我說,李家村太陰了,他幫忙請了地仙。”
“哈哈。”
對于這種怪力亂神的說話,獨孤深笑出聲。
“他確實很迷信這些。之前他還想給我算命,說要給我解夢。可是我做的夢……”
他并沒有繼續說,冷清月光籠罩的樓頂,陷入短暫的沉默。
李司凈并沒有追問。
畢竟他知道,有些夢并不能隨隨便便說出口。
但有了共同的聲討對象,他們的聊天氣氛,輕松愉快很多。
“不是說迎渡總去清泉觀,找道士做法轉運嗎?”
“估計他沒少接觸這些,然后每次都撞了大運,所以變得越來越信。”
“迷信也不算什么壞事,至少在我們這個圈子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如果你沒事,可以找他算算。”
李司凈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堂而皇之的安慰獨孤深。
“這家伙說自己很靈的,可以逆天改命。”
獨孤深沒有接話,只是睜著一雙眼睛,好奇的看李司凈。
“李導,你信命嗎?”
“不信。”李司凈果斷的回答。
獨孤深笑得暢快,“那你還叫我找迎渡算命?”
“因為他是我外公朋友的孫子。”
李司凈并不介意和獨孤深聊起這些,“我相信外公,所以也相信外公的朋友。”
“至少,外公在日記里寫得很清楚,他的朋友不會害人,迎渡是那位朋友的孫子,跟爺爺一模一樣的胡言亂語,迷信命運,相信因果,也不會是什么壞人。”
獨孤深需要與人接觸,那么迎渡是最好的人選。
命運絕佳、有錢有閑、樂觀開朗。
即使李司凈看迎渡并不順眼,也不得不承認,迎渡確實是好人。
與好人交往,永遠不用擔心自己受傷。
李司凈并不了解迎渡的信仰,但他了解迎渡獲獎的那些電影。
在月光朦朧的樓頂,他可以一部一部的拆開迎渡演過的電影,將它們當作迎渡的人生,耐心仔細的講給獨孤深聽。
獨孤深沉默的坐在一旁,表情總是泛著恍惚,似乎有話要說。
“你呢?”
李司凈將話題拋給他,給了他表達的機會。
“你有什么喜歡的電影嗎?我們可以聊一聊。”
“比起那些電影,我更想知道……”
獨孤深止住話頭,仿佛在努力克制自己說出口。
但李司凈安靜等他,并不催促。
這樣的人只會在足夠的耐心和等待里,嘗試表達自己的內心。
終于,獨孤深思考了很久,似乎妥善權衡了“可以問”和“不該問”之后,才猶豫出聲:
“李導,你拍攝的《月光》到底是什么樣的?”
第33章 第 33 章 《月光》
李司凈很容易在這樣的夜晚, 回憶起那一天的月亮。
渾圓懸于天空,灑下溫柔如水的光芒。
即使城市燈火通明, 月亮也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李司凈將攝像機架在了橋下,坐在寒冷的長椅上,對準了月亮照耀的橋。
高橋之上,汽車飛馳,還有摩托車嗡嗡作響,哪怕夜深了也是忙碌得川流不息。
顯得月亮和他一樣無所事事。
橋下覆蓋著一大片陰影,橫斷了月光和燈光,給畏光的魚留存了一片寧靜的夜景。
這里是垂釣的天堂,李司凈失眠的時候,走過來散步, 都會遇到一兩個夜釣的人。
他們安靜的守著河水, 等待著未知的獵物上鉤, 像是蟄伏于夜的雕塑, 一動不動。
他想,他可以拍攝一晚上的月光。
記錄月光之下的忙碌城市, 遇到一兩個空手而歸的釣佬,去問問他們出于什么心理, 能夠整夜整夜守著一條城市的河流,樂不思蜀。
“撲通!”
巨大的重物落水的聲音, 從橋的另一端傳來。
他好奇看過去, 只見大橋陰影的明亮面, 有一個人。
那個人攀著欄桿,大半身體都探了出去。
似乎在看自己丟進河里的東西,又似乎想要自殺。
李司凈很平靜。
他并不是什么熱情的脾氣,他一向尊重他人命運。
然而, 那個人半掛在欄桿很久,終于不再看河,而是轉頭看他。
那個人發現了他,松開欄桿,穿過橋梁投下的陰影,慢慢走了過來。
月光明亮,燈光昏黃。
照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她穿著老舊的運動衫,踩著一雙運動鞋,容貌憔悴,顯得十分蒼老。
這么一個女人,五十歲或者六十歲,連頭發都稀疏花白,不應該獨自游蕩在城市孤寂夜晚,卻像流浪者似的透著她的落魄,可她面容柔和。
“我剛剛殺了人。”
那個人的聲音更是喑啞,似乎早就哭得聲帶破碎,并不忌諱告訴李司凈,“我終于殺了他,把他的尸體丟進了河里。你呢?”
“我在拍攝月光。”李司凈指了指天上,“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作業,說是以《月光》為題,拍攝一部紀錄片。”
他們像是夜晚相遇,偶然閑聊的路人。
而不是殺人犯和目擊者。
“月光啊……”
那個人坐在李司凈身旁,仰望月亮。
“我知道小學六年級有一篇課文,叫《月光曲》,講貝多芬的。說貝多芬晚上在月光下散步,聽到了有人彈他的鋼琴曲,斷斷續續的,于是他就走了進去,見到了一個貧窮的哥哥和一個眼瞎的妹妹,他們買不起貝多芬的音樂會門票,貝多芬卻給他們即興彈了一首《月光曲》。”
她慢慢的說著這篇人盡皆知的故事。
仿佛發自內心的羨慕著命運給予窮人的好運氣。
但是李司凈知道,這故事是編造的。
很多編造的故事,塞滿了奉為圭臬的課本,寄托著作者對未來的美好想象,拿去誆騙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
想不到,連這么一個大人也相信了。
忽然,那個人笑了笑。
“這個課文其實是假的吧?根本沒有眼瞎的妹妹,也沒有為窮人作曲的貝多芬。只有編出這個故事的人,去騙學生,希望他們相信這個世界很美好。”
李司凈沉默看她。
可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仰望著天空,任由月光灑在她的臉龐,撫平她臉上滄桑的溝壑。
“月亮是假的,月光也是假的,這個世界是假的,公平正義也是假的。”
她發出自己的感嘆,沒有得到回應與附和。
畢竟,她遇到的是李司凈。
兩個人在橋下,聆聽凌晨轟鳴車響,河水潺潺,一語不發,更顯得月色靜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旁的人嘆息一聲。
“你不怕我嗎?我剛才丟到河里的,是我剛殺的人。”
李司凈想了想,“為什么要怕你?”
他像那個人一樣仰望頭頂的月亮,“我只是來記錄這一夜的月光。”
那個人又問:“那你不報警嗎?”
“李導,那你不報警嗎?”
獨孤深安靜的聽著,竟然問出了和那個一樣的問題。
他顯然在李司凈講述中,感受到普通人都應該察覺的危險。
“……你不怕她看見你目睹拋尸,殺人滅口嗎?”
“不會。”
李司凈依然可以回憶起那個人疲憊的平靜,“她不是那樣的人。”
漆黑夜晚,李司凈眼里的泥濘污漬遍地,偏偏那個人的周圍干干凈凈。
干凈得對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期望。
她殺人,是處于絕望的唯一選擇。
她拋掉尸體,是為了不驚擾晨練的行人。
她不會歇斯底里的選擇無差別報復社會,她永遠理智的信奉冤有頭債有主。
李司凈甚至覺得她走來跟自己聊天,是在等月亮下落,太陽升起。
當晨曦初綻,她會踩著工作時間去自首,只為了不給值夜班的民警,增添額外的麻煩。
老實本分的成年人,即使尋死也會保持最后體面的禮貌。
“為什么?”
獨孤深見過的死亡里,尚未觸及殺人拋尸這樣的惡劣行徑。
他不懂得李司凈的篤定。
但李司凈懂。
“因為她那晚殺死的,是五年前殺害她女兒的兇手。”
“她是一個母親,她殺死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殺人犯。”
那位母親的女兒剛剛六年級,吵鬧著讓她陪著預習了《月光曲》,然后第二天,她女兒被殺死了。
她的女兒死了,她的丈夫勸她理智一點,人還年輕,還能再生一個,最終受不了她的癲狂病態,選擇離婚另娶。
她能做的,只是準備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等到這個害死她女兒的兇手走出少管所,落了單,趁著夜色用準備許久的鋼絲勒死了對方,然后把尸體丟進河里。
李司凈在銀輝之下,看向震驚錯愕的獨孤深。
他說:“這就是我記錄的《月光》。”
李司凈在學校里學習過關于紀錄片的要點:真實的旁觀,不加評論。
事情發生了,他原原本本記錄了。
這就是一切。
李司凈清楚房青川給出的評語,在評價什么。
德高望重的房老師,看完那段記錄,就像他此刻看見月亮一般,仍可以清楚明晰的回憶起那位母親平靜的話語。
久久不忘。
她說:“我教我女兒要善良,這個社會卻沒有善待她。殺了我女兒的小畜生是個人渣,這個社會卻沒有給他應有的懲罰。”
“因為殺人犯才十二歲,他們就要保護殺人犯。”
“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女兒也只有十二歲,誰來保護她?”
這個世界總是要求著公平,卻持續充斥著不公。
像是殺人犯剝奪了被害者的人權,卻享有人權的尊重。
像是被害者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承擔殺人犯做錯事的后果。
李司凈說:“我拍攝的《月光》,可以幫她減刑。”
“但是比起幫她減刑,我更希望那一晚上,我沒有在那里,沒有遇到她。她將尸體丟進河里,沒有任何人目擊,監控也徹底壞掉,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平平安安的過著屬于自己的新生活。”
“像是那些電影一樣,她完成了作為母親的責任,巧妙的逃脫了殺人罪責,對這個無情冷漠的世界依然保持活下去的熱情,給了觀眾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美好結局。”
獨孤深聽著,局促的出聲,“可是……電影的美好結局,也是假的。”
“對,是假的。”
李司凈抬起手,如水清亮的月色,清晰照出他的掌紋。
“就像這一縷月光,也是假的。”
月亮不會發光,它只不過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月光是假的,《月光曲》是假的,公平正義是假的,善惡分明也是假的。”
“那么,為什么不能給她一個虛假的結局,讓她在虛假的故事里存在,真實的實現自己的愿望?”
那位母親并不恐懼死亡,也不敬畏法律。
李司凈記得,她只是說:
“如果我判了死刑,很快就能和她團聚。如果我活著,那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李司凈跟獨孤深聊了很久。
聊到月亮西沉,星星閃爍直到天臺起了冰涼山風,凍得獨孤深一個哆嗦。
李司凈見狀,結束了這場閑聊。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看看情況,等小女孩找回來了,我們還要拍戲。”
“李導。”
獨孤深躊躇猶豫的出了聲,“來到李家村之后,我似乎覺得外公還活著……”
李司凈眼神復雜的看他,笑意清淺,“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
即使他們拍攝的是一部關于過去的電影。
教育獨孤深的話,李司凈信手拈來。
可他自己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接受外公的去世。
或者說,他仍沒有接受,所以才創作了《箱子》。
“你好好演完《箱子》,外公就會永遠活著。”
他拍了拍獨孤深的肩膀,離開樓頂。
也不知道這話是在安慰獨孤深,還是安慰他自己-
獨孤深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仍舊在想: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他從小被教導善惡,殺人犯是壞人,被害者是好人。
偏偏在李司凈的《月光》里,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善惡。
他是希望現實像虛假故事一樣,給那位母親一條生路的。
又覺得孤孤單單獨自一人活下來的生路……恐怕也跟他似的,徘徊掙扎,并不是什么好路。
獨孤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著的。
夢里也是一片明亮,并不是白天,而是月色明亮的夜晚。
他依舊坐在跟李司凈閑聊的天臺,身旁坐的人卻不再是李司凈。
那是一個穿著白襯衫的清瘦年輕人,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朦朧月色中,反射著柔和鏡光。
“外公……”
獨孤深詫異出聲,見到對方戲謔笑意。
他頓時羞愧的道歉,“對不起,李先生。我怎么又夢到你了?”
“看起來,這里在吸引你。”
外公坐在那兒仰望月亮,厚重的眼鏡折射了月光,顯得他的臉龐輪廓瘦弱柔和。
“既然又遇到了,那就聊聊天吧。我也好久沒跟你這樣的年輕人說說話了,最近睡得不好嗎?”
獨孤深不擅長跟陌生人說話,但是外公對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因為第一次拍戲,太緊張了。不過今晚不是因為拍戲睡不好,是因為我和李導聊了《月光》。李導……”
獨孤深自顧自的說著,忽然解釋道:“李導就是李司凈,外公,他已經成為優秀的導演,回村里拍戲了。”
外公笑了笑,“我知道。他還是喜歡這樣的故事。”
仿佛他知道《箱子》是什么故事。
獨孤深在夢里,清晰覺得夢里的外公像極了他想象的長輩。
溫柔、慈祥,有著超越年齡外貌的平靜。
也讓他的心變得平靜。
“可是我們聊的《月光》,和我們拍攝的故事截然不同。因為紀錄片只能記錄現實吧……現實總不能像故事一樣讓人滿意。”
“李導說,他接了老師的課題要求,想去拍攝一晚上的月亮,但是……”
獨孤深激動的復述了他聽到的一切,外公安靜的傾聽。
他們并肩坐在山麓,眺望著敬神山遙遠的月亮,再度重復了那個關于月光的故事。
外公始終沉默。
直到獨孤深問:“有時候我會感到迷茫,從法律上講,殺了人的都是壞人,被害者的不需要是完美受害人,從道德上講,也得死者為大。”
“可是在《月光》里,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我曾經也會有這樣的疑問。”
溫柔的月光,灑下如水的光芒,給外公單薄的白襯衫鍍上了一層朦朧。
“似乎只要找到好人,我就能遠離傷害,只要指責壞人,我就是正確的一方。等我見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意識到這不過是一種簡單天真的想法。”
“指責別人并不會讓我顯得正確,跟隨聲勢浩大的討伐,也不能讓我遠離危險。暴風雨來臨前,每個人都是一株野草,有的命好,生在遮擋之下,有的聰明,擇良木而棲。可是啊,等到暴雨肆掠,狂風過境,野草不過是野草。”
“……我不明白。”獨孤深沮喪的回答。
外公笑道:“那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當然是!”獨孤深說,“李導跟我說,你來到李家村的十年過得很苦,你應該恨這個地方,依然放棄了回城的機會,留在了這個地方,教孩子們認字讀書,幫村民寫信,還編修了地方志。”
“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的賢良鎮根本搞不出什么傳統民俗,更不可能去發展民俗旅游!很多關于賢良鎮的傳說、名人文化和祭祀習俗就會徹底消失。因為那些史料早就沒有了……”
“而且你寫的小說,都寫得很好。前幾天剛去賢良資料館的時候,李導跟我講了《守山玉》和《大山》的故事。”
“雖然我并不喜歡《大山》里面母親的結局,但是守山玉能夠狠狠報復愚昧的村民,就是我喜歡的故事!”
“能夠寫出這樣故事的你,當然是好人!”
外公笑著回答:“但是,我殺過人。”
獨孤深詫異的看他。
年輕的外公,臉龐有著時間鑄就的溫柔,厚重眼鏡遮擋的神情仍舊平靜。
“我是殺了人,才來到李家村的。”
“我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贖罪。”
第34章 第 34 章 李司凈,你去哪兒?……
“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獨孤深立刻醒了。
他頭腦昏沉,沒能從外公的話里回過神。
外公……殺過人?
“阿深?阿深?”
門外呼喊模模糊糊, 聽得出是萬年在喊。
“來了!”獨孤深趕緊翻身起來,打開門。
萬年虛驚一場,“還好你沒事。”
“怎么了?”
萬年驚叫:“又出事了!”
警察白天來詢問劇組,是走失的小女孩馨馨不見了。
可是凌晨的時候,警察又來了酒店,因為有個叫小安的男孩也不見了。
不到24小時,丟了兩個孩子,放賢良鎮這樣的小鄉鎮,絕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整個鎮子都醒了過來了,沒有人敢用安慰馨馨父母的話去安慰小安父母。
因為兩邊的父母都招來了一大幫子的親戚朋友, 聲勢浩大, 立刻就要趁夜巡山。
那架勢, 找不到寶貝兒子就要把敬神山掘地三尺!
萬年說話有些夸張, 但也差不多了。
李司凈站在酒店門口,見到狹窄的鄉鎮馬路, 站滿了人。
如果不是警察富有經驗,叫他們提前下山, 他們恐怕真要成對方眼里的綁架犯了。
警察不僅要查孩童失蹤,還要保護劇組。
“大家冷靜一下, 精力集中找孩子。這里是酒店, 有監控的, 身份有登記的,我們都查過了,他們下午四點就回了酒店,一個人沒少, 不可能綁架孩子!”
警察說得倒是有憑有據,家屬們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
“我們家小安懂事聽話,不會亂跑。”
“鎮上都是鄰里鄉親的,誰家沒孩子?從來沒出過這種事情,一定是外地來的拐孩子去賣。”
“他們劇組一來,孩子就沒了,肯定跟他們有關系!”
因為太巧了。
劇組一來,這么一個出門全是熟人的小鎮子,多少沾親帶故,卻接連丟了兩個孩子,連監控都查不到蹤跡,怎么想都不對勁。
凌晨兩三點,鬧得人心惶惶的,李司凈聽得頭疼。
他站了出來,說道:
“我們是來拍戲的,每個人都帶著工作,沒必要去綁架你們的孩子。如果你們要搜山,這點人不夠,我們可以幫忙。”
家屬那邊聽了不樂意了。
“憑什么信你,你說你們來工作,誰又會嫌錢多?”
“現在孩子賣出去可值錢了,我們丟的可是兒子!”
李司凈也不是非得幫人找太子。
他只是擔心這群人不聽勸阻去了李家村,破壞了他們滿地沒來得及收拾的鋼架、布景。
眼前的人們是半點不讓,李司凈直接吩咐萬年:“把迎渡叫來。”
影帝好用的地方,不僅僅是試鏡、演戲、拉投資。
還有現在。
迎渡凌晨睡眼朦朧,被吵醒了不說,還得頂著路燈的凄涼光線,拿個喊話器做承諾。
“朋友們,我是迎渡,剛演了電影《舊事》拿了最佳男主角的那個。你們別怕,我們是正經劇組,來給李家村拍電影的,絕對不會做拐賣小孩的事情。”
一道尖銳女音怒火滔天:“你誰啊?你說你不會拐賣小孩就不會?”
迎渡還沒反駁,她身旁的小妹妹已經叫了起來:
“媽,他是影帝!明星!身價幾千萬上億,要什么孩子沒有?”
那群人熙熙攘攘的叫:“怎么幫著外人說話呢,那可是你親弟弟,影帝怎么了,賺多少錢他生得出兒子嗎?”
竟然還有啞聲調笑的:“嘿嘿,別說他生不生得出兒子,我都想做他兒子!”
李司凈對于這些人的吵鬧,已經感覺煩躁。
他催促迎渡:“快點,跟他們說你帶隊巡山,一定把孩子找回來。”
“你……”
迎渡殺人的心都有了,這時候也只能拿了喊話器:“現在找孩子要緊,我在這里保證,我們和你們一起進山,一定把孩子找到!”
他這算是立了軍令狀。
那些討說法的親戚朋友,也算得了說法,商量著怎么分組進山了。
“完了完了。”
迎渡見著人群里有人錄像,收了喊話器,轉頭就跟李司凈抱怨。
“你這是給我找的什么事兒啊,傳出去毛偉不得活剝了我。”
毛偉是他經紀人。
一入劇組就把他手機收繳了,唯恐他做出有損《箱子》聲譽的事情,這才派了五個保鏢做助理,一定要看住他。
誰知道,根本看不住。
李司凈一句話就能把他推上風口浪尖,這倆丟失的孩子必須得找到。
“放心,傳出去你的經紀人只會感謝你。”
李司凈凡事算計得清楚。
影帝深夜幫忙找孩子,既親民又拉好感,正適合迎渡這樣不著調的演員。
他甚至調侃道:“你不是會算命嗎?現在就是輪到你顯靈的時候了,等找到孩子,家屬還要給你發錦旗。”
迎渡可不敢要這些人的錦旗。
又沒法反駁李司凈的話。
昏黃燈光之下,他看向那座隨時能見到的敬神山掐了指訣。
“大安、速喜、留連。”
他報得極快,卻皺起眉間,“小孩沒事,一定能回來,但是……”
但是他沒說,徑自走到紀憐珊那兒。
“姐,你們女人都別跟我們上山了,就留酒店里休息。”
“休息什么?我要幫忙找孩子。”
紀憐珊半夜被吵醒,見了眾人都在籌謀著上山,她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在酒店睡覺。
“劇組都要上山,我跟著去怎么了?又不是沒拍過夜戲。”
“這跟拍夜戲一樣嗎?”
迎渡音調高了幾分,“山里危險,你一個女人跟著去能幫什么忙?不出事就算幫大忙了。”
“要你管!”紀憐珊聲調尖銳,“我走南闖北,還能在山里出事?”
姐弟說不上幾句就能點炸。
李司凈把各個拍攝場地的負責人都叮囑了一遍,轉頭就見兩姐弟當街吵架。
“珊珊姐。”
李司凈趕緊過去調解姐弟恩怨,“你和后勤組的留在鎮上,沿河沿馬路找找,隨時等我們的消息。山上我們去就可以了,本來有些器材沒收好,得檢查一下,也需要人在酒店核對。”
紀憐珊聽完,瞥了一眼迎渡,話都不想多說的走了。
迎渡還滿腹牢騷。
“不都一個意思,憑什么她聽你的,不聽我的?”
“您老人家少說兩句吧。”
萬年都聽不下去了,趕緊把車門打開,請影帝上車。
“這是內訌的時候嗎?那邊還有人拿手機錄像呢,估計網上剛宣傳完你助人為樂,立馬就能播出你和珊珊姐吵架視頻。”
他這一說,迎渡滿臉不情愿的上了車。
大影帝這會兒記起影響來了,不忘辯駁:“李司凈,是紀憐珊先跟我吵架的,我明明是關心她,她不識好歹。就算網上鬧出事了,你也不能算我全責,我最多半責!”
李司凈嫌他煩,沒理他。
上車只問:“你算出小孩在哪個方位了嗎?找不回小孩,《箱子》都得停拍。”
那可是比網上鬧出事更為嚴重。
迎渡終于忍了脾氣,在轟鳴的發動機響動里出聲:
“一個近在眼前,一個山北水南,但是我們找不到,要等時機。”
李司凈沒聽明白,最煩謎語人:“什么意思?說清楚。”
迎渡沉默許久,盯著那座越來越近的大山。
“意思是他們不是普通的走丟,確實是被人拐走的,但是拐走他們的人,也許會些邪門歪道的術法,讓他們此時處于陰陽兩界之間,雖然沒有大礙,但是不生不死。”
“能找回來,可不能保證找回來的還是那兩個孩子。”
李司凈討厭玄學命理。
就像他討厭此時的迎渡說得不清不楚又清清楚楚。
走丟的孩子,永遠只有找回來和找不回來兩種情況。
然而,迎渡這么神神叨叨一說,李司凈立刻意識到更為現實的可能性——
找回來的孩子,也許會死、會癱、會受傷。
過于脆弱的生命,從他們失蹤那一刻起,就變得無可挽回。
車輛疾馳李家村,李司凈仍在沉思。
山南水北謂之陽,山北水南謂之陰,如果迎渡算的有幾分對,他倒是清楚敬神山里兩個朝北且陰氣極盛的地方。
一個是《箱子》拍攝選址的土地廟,還有一個……
“到了。”
萬年在路邊緩緩停車,劇組的車輛已經在不寬的馬路旁停出了一排,工作人員拿起了手電筒,往山上的取景地走。
李司凈下了車,見獨孤深站在路邊等他們。
剛才實在場面太亂,沒來得及顧上獨孤深,想不到他已經坐著車先到了地方。
想來也是跟迎渡鬧了不痛快,不愿意再跟迎渡同車。
可惜,這不是鬧別扭的時候。
李司凈看了看陰黑深邃的大山,立刻叮囑道:
“迎渡,你跟阿深一組,他出事了你全責。”
“喂!”
迎渡一身責任越加越重,“李司凈,你去哪兒?”
李司凈的手機,亮起昏暗的電筒光,照出了不同的路。
“你別管。”
他腦海盤旋著生和死,覺得周社這個王八蛋信口雌黃,什么都做不到卻騙他無所不能。
敬神山漆黑的山路,李司凈已經很熟悉了。
以前回來取材、給外公上墳、被噩夢折磨得無法入睡的年歲,這樣的路反反復復走過很多次。
即使只有手機微弱的光,也不妨礙他順著陰冷的石階,順利走入敬神山。
他不信任何人。
更不該信周社。
手里照亮前路的光線,足夠撥出一通電話確認周社在做什么,能不能找回孩子,李司凈卻沉默前行。
他本能的感覺,孩子會在外公那里。
或者說,他不會無緣無故做一個外公藏起女孩的夢。
忽然,手機亮起了屏幕。
一貫靜音的手機,跳出了等待接通的界面,“周社”兩個字在接聽、拒絕之間,清晰可見。
李司凈并沒有接,也沒有停步。
來電連續出現三次,都以沉默的未接結束。
他想,他知道周社要說什么……
不要獨自走進山里。
不要去外公的墳墓。
他一句也不想聽。
李司凈在往山的北邊走,沿著河流以南的地方,穿過一片茂密竹林,就能去到外公的墳墓。
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熟悉到迎渡說出山北水南,他就能夠立刻想到的地方。
李司凈在村里取材,聽了不少關于外公的過去。
也聽了他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些坐在老家院子里,枯槁得神志不清的老人,即使口齒不清了,仍會去罵:“李銘書不是個好東西,他留在村里就是害我們的!”
因為外公的墓地選在敬神山極陰的地方,在老人眼里,給這座偏僻破落的村子,帶去了晦喪的陰氣。
當時李司凈麻木的聽著,仍是仔細的記錄了下來。
又在《箱子》立項之后,請了鎮上專門做喪事一條龍的陰陽先生來看。
外公的墓確實選得不好。
背陽向陰,竹林叢生。
按照陰陽先生的說法,這樣的墓陰氣匯聚,魂魄不安,對于活人更是大兇大險。
連陰陽先生都愿意為他另擇一塊福地,盡快搬走才不會影響子孫后代的運勢。
可李司凈不在乎這些。
他信外公。
這樣兇險的墓地,是外公寫在日記本上,親自選擇的。
“這地方依山傍水,又能遠眺鎮上資料館,應當是我最佳的歸處。”
“畢竟她在這兒等我很久了。”
她是誰,外公從來沒有明說。
但李司凈清晰知道,她是外婆。
遙遠的童年記憶,仍有茂密竹林,難走的山路。
外公帶他去給外婆上過墳,這里原本是外婆的墓地。
在外公死后,才成為了他們兩人的合葬墓。
說是合葬墓,卻沒有貼上外公外婆的照片,也沒有寫外公外婆的名字。
那塊李司凈年年祭拜的墓碑,上面寫的不過是:書山貴向乘生氣,玉水藏風永吉祥。
普通的祭奠詞罷了。
冷風吹拂竹葉,墳墓必經之路的竹林,已經不如夏季來得翠綠,落下了不少枯黃的竹葉,仍有深綠的葉影垂拱出道路,在凌晨顯得有些凄涼冷清。
竹林陰影遮蔽月亮,使得手機的光亮尤為重要。
李司凈抬起那束微弱的電筒光,掃過墓前,竟然見到了一個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著黑色的夾克衫,锃亮的布料棱角在月色照耀下反射尖銳的光。
他立在墓碑旁,肅穆得像是憑吊。
第35章 第 35 章 我找李銘書。
李司凈差點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
直到對方打量他的視線, 激起了他強烈的熟悉感。
兇神惡煞短平頭,眼睛帶著審視。
是嚴城。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來做什么?”
李司凈對陳萊森那邊的人, 絕對沒有任何好感。
更何況嚴城是陳菲婭的監護人,又是陳萊森的生活助理,聽起來他絕對是陳萊森作案的幫兇。
李司凈頓時戒備無比。
嚴城卻看向那座刻著祭奠詞的墳墓。
“我找李銘書。”
語氣平常,仿佛這里是李銘書的暫居地。
來這里找他,就會有人回應。
李司凈也是來找外公。
無論是夢境,還是迎渡臨時算出的山北水南,都指引他到這個地方。
他幾乎立刻就下了定論——
“你綁架了賢良鎮的孩子?”
明亮月光之下,嚴城皺了眉。
他的眼睛總是帶著奇怪的打量,沉默寡言得李司凈都懷疑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沒有必要綁架什么孩子, 如果一定要拿人來換些東西, 我有更好的選擇。”
那個選擇, 在他視線里直白無疑。
蟄伏在墓地的陰黑幻覺, 隨著他的視線,陡然清晰。
黑夜隱匿的黑泥, 汩汩涌來。
李司凈在泥濘的逼迫下,察覺到危險, “比如說我?”
嚴城沒有回答,他走過來的步伐就是答案。
他兇惡的臉, 逆著月光沉入一片黑暗。
連李司凈眼中一貫黑沉的泥濘, 都隨著他的步伐纏繞出詭異的沼澤。
卻不能阻擋這樣一個人的前進。
他說:“李銘書沒有告訴你嗎?”
“山會吃人, 不要隨便回來,更別為了一個可笑的電影,浪費你的命……”
泥濘織成羅網,李司凈能夠聞到螢綠迂腐的腥臭, 仿佛沉積千年的瘴氣。
瞬間就能將他捕獲。
李司凈雙擊手機音量下鍵,啟動了錄音。
“所以,你是為了阻止我拍電影綁架了孩子,還是為了這座山綁架了孩子?”
只要嚴城說出只言片語的真相,李司凈就不會錯過錄下他犯罪自白的機會。
然而,嚴城竟停下了腳步,堪堪站在螢綠羅網之后。
李司凈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得他的聲音格外陰冷。
“孩子?”他語氣輕蔑,泛著一種獨特的冰涼。
“你也曾經是一個孩子,但是你還記得你的媽媽叫什么名字嗎?”
李司凈不會回他,腦海依舊會浮現出答案:李……
思緒卻卡在姓氏,再也無法繼續。
他是跟媽媽姓的,媽媽也是姓李。
但是……
他想不起來媽媽叫什么名字了。
那一剎那,李司凈冷汗連連,后背發寒。
那種努力回憶卻始終抓不到關鍵的迷茫,令他頭暈,根本站立不住的眼黑想吐。
可怖的黑暗羅網,仿佛抓住了他脆弱的瞬間,猛然撲了下來,將他牢牢捕獲。
李司凈在黑泥侵蝕中,徹底失去平衡。
他勉力的伸手抓住粗糙冰冷的墓碑,才沒丟人的在外公墳前摔倒。
堅硬的石頭割手,促使他神智回籠。
依然無法摒除思維阻滯帶來的恐懼。
媽媽……
他腦海不斷回蕩這樣的稱呼,但他清楚知道這不是媽媽的名字。
他想不起媽媽的名字,所有的可能性斷在了“李”,再也沒有下文。
只剩他肢體發顫,差點要扶不住粗礪的石碑。
“不記得了是嗎?”
嚴城的聲音透過煩躁的耳鳴,辨不明情緒。
李司凈搖搖欲墜,只能感受到這個罪犯的幫兇靠近。
嚴城在看他。
審視的視線宛如黑夜利刃,即使他痛苦得無法思考,也能感受到尖銳的鋒芒穿透靈魂,看的另一個人。
“你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嗎?就這么心安理得、忘得干凈的過了這么多年?”
李司凈看向嚴城。
“你……”
喉嚨涌上鐵銹般的氣息,似乎他多說一句話都會就此窒息而亡。
“李司凈,你可以殺了陳萊森,可以為了李銘書回到這座山,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救她?”
嚴城的聲音在漆黑淤泥里,回蕩出古怪的咆哮。
“她是因為你,才消失在這座山里的……你殺了她……”
聲音漸漸模糊,變為水底轟隆般的回響。
李司凈頭痛,無法睜開眼睛。
可他就算閉上眼,也能見到黑暗漆黑中漂浮的深沉綠色,如同漚出微生物的泥沼,灌入他每一寸毛孔,浸進他每一根骨縫。
他心臟炸裂,仿佛回到他病入膏肓體溫36.2℃的時候,耳畔的轟鳴持續炸響。
千千萬萬吵雜聲音之中,他聽見轟隆呼喊。
沒有一句能聽清,痛苦得呼吸溢滿鐵銹味,連急促的張嘴尋求到的都是灌入的血腥。
“司凈。”
終于一聲清明,炸開混沌。
李司凈再回過神,已經靠在外公的墓前,急促喘息著見到灰色風衣迎風獵獵。
他不需要細想,就知道來的是誰。
他聽到嚴城痛呼,他聽到肅殺風響,他腦海不禁回憶起被周社打得半死不活的陳萊森。
周社真的會殺人。
“別殺他——”
李司凈本能的說出這樣的話,在極度痛苦里,保持著最后的理智。
“他知道孩子在哪兒,他還知道……”
還知道我媽媽在哪兒。
李司凈眼淚無法克制的流淌,只要腦海浮現出“媽媽”,沒有哪一處不難受。
嚴城在周社手下撿回了一條命。
李司凈卻沒辦法掙脫如同夢魘般的現實。
他根本沒法分辨,這是他發病了,還是中了邪門術法。
篤定的唯物主義,總會在難以克制的折磨里,令他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
他落入溫暖的懷抱,才意識到自己渾身無法克制的顫抖。
恢復神志后,他聽到的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轟鳴,而是嚴城清晰的指責。
“你不該活的,李司凈。”
嚴城每句話都沾染恨意,“如果沒有你,她就能活著。”
李司凈不知道嚴城什么時候走的。
等他在巨大的沖擊之下,稍稍清醒,第一反應就是從口袋翻出手機,撥打他爸的號碼。
“喂?凈凈?怎么這么早打電話?拍戲熬了大夜嗎?”
環境很安靜,聲音很輕松。
李司凈的痛苦,只能支撐著他問出一句:“爸,媽媽叫什么名字?”
“啊?”
那邊他爸顯然難以置信。
“你傻了嗎?突然問這種問題,你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的。以前你就干過這種事,鬧得媽媽回來心情都不好。最近她忙,你千萬別在她面前搞事情。”
“你要她的資料是辦什么手續,還是做什么登記?發給我,我來弄。”
“平時你做什么都不管的,這種話可不能再問了,知道嗎?”
左顧言它,就是不告訴李司凈,媽媽叫什么名字。
那種貫穿腦海的眩暈陣痛感,揮之不去,甚至弄得李司凈眼前一黑。
掌心的手機被抽走,周社替他跟他爸結束通話。
“哥,李家村在做人口普查,隨便問了一下。”
他爸似乎松了一口氣,“哦,可是他媽媽的戶籍早就遷走了,不算李家村的人了,他們搞錯了吧。”
周社的回答:“可能是搞錯了,我跟他們說,叫他們去派出所查一查。今天凈凈拍戲熬太久了,一時回不過神,你別擔心,我會照顧他的。”
禮貌和煦,敷衍妥當。
派出所……查一查……
李司凈掙扎著起來,念頭無比強烈,他要去派出所查一查他媽媽的名字。
無法站穩的雙腳,終于邁出了步子。
離開了溫暖懷抱,風一吹渾身瑟瑟,他才發現自己衣服濕透,緊貼在皮膚,沉重得如同枷鎖。
周社將他撈了回來,用寬厚的風衣裹住。
“別想了。”
李司凈震碎的清明,顧不得去質疑,只是狠狠抓住周社的衣領。
“為什么!為什么我會想不起來媽媽的名字!”
周社只是平靜看他。
“因為死人不需要名字。”
李司凈眼淚干涸在眼眶,無法從周社的臉上看出半分虛實。
“什么……你在說什么……”
“她死了。”周社說話總是溫柔無情,“死在這座山里,失去了名字。”
李司凈耳畔轟鳴,思緒炸響。
他二十四年的記憶,有過外婆的墳墓,外公的葬禮,卻找不到關于媽媽的記憶。
他的媽媽應該長什么樣子?
他的媽媽應該叫什么名字?
什么都沒有,只有周社回來的那一天,突如其來的溫馨美夢。
只記得模糊溫柔的聲音,笑著勸哄道:
“睡吧睡吧,媽媽在呢。”
這就是他對媽媽記憶的全部。
除此之外,都是爸爸說的“媽媽很忙,媽媽在出差,媽媽很擔心你”。
一句一句,像是他爸精心編制的謊言,像是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
媽媽已經死了。
體內無法宣泄的苦痛洪流,在意識到這件事時瞬間凝固。
李司凈沒法發出聲音,整個頭腦空白一片,只能機械執著的問道:
“那她叫什么?她的名字是什么?”
“李燦芝。”
周社拗不過他,平靜的回答,“燦燦其華,芝蘭玉樹。是李銘書給她取的名字。”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李司凈被眼淚淹沒。
他所有的夢境和記憶,都沒有這樣的名字。
空曠的家,空曠的對話,只有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因為她已經死了,不被任何人記得。
李司凈狠狠抓住周社,恐懼悲傷變為了憤怒和憎恨。
他一如既往憎恨周社的平靜如常、事不關己的表情。
“你什么都能做到,為什么不救我媽!”
“乖侄子,你忘了。”
周社語氣溫柔,輕輕抱住他,在他耳畔提醒道:
“你的愿望是讓外公活過來。”
他要外公活過來,他要媽媽重新出現。
他太貪心。
所以受到了這座山的懲罰,丟失了屬于媽媽的回憶。
李司凈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或者他已經死了,才會站在霧氣繚繞的森林,面對空無一人的黑夜。
是夢。
做過許多次的夢,沒有任何值得他恐懼的地方。
畢竟他十幾年如一日,在夢里見到敬神山漆黑的樹林。
茂密、陰暗,夜風吹過卷起簌簌作響的枝葉。
不會有人存在的,漆黑一片的靜謐夢境,會靜靜的結束……
“不可能的,城哥。”
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帶著李司凈陌生又熟悉的腔調。
“我怎么可能放棄凈凈,你說他不該活著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爸,我曾經也不該活著。”
“媽媽?”
李司凈死寂的心臟在夢里跳動。
他從未在夢里這么清楚意識到媽媽在說話。
空無一人的夢境,引出了李司凈的所有焦急。
漆黑深邃的樹林,成為他找尋媽媽的障礙,他獨自穿行在濃霧里,每一步都像跋涉在腥臭泥濘。
他分不清這是他極度驚慌后的幻想,還是真實的夢境后續。
直到他漫無目的徘徊,迷失了樹林里的方向,才在彷徨無助中,再度聽見聲音。
“凈凈,不要哭,外公在樹林外等你。”
媽媽總是溫柔,“答應媽媽,從這兒一直走出去,沒有見到外公之前,一定不可以回頭。”
“媽媽你呢?”小小的孩童,帶著哭腔,透著深深的不愿。
那是李司凈的聲音。
李司凈知道,他小時候特別喜歡外公,讓去找外公絕對不會有半分猶豫。
可他能夠感受到自己不愿離開的恐懼,簡短的一句詢問,都能讓他見到六歲時候的自己,多么執著的仰頭,攥緊媽媽的衣擺,不肯松手。
“媽媽要去找外婆。”
媽媽的聲音模糊了,變得斷斷續續,“外婆啊,就是媽媽的媽媽……凈凈……答應媽媽……無論如何……不要回頭……”
森林升起了濃重的霧氣,漆黑的、泛著螢綠的光亮,匯聚成了深邃的泥潭,阻擋了李司凈的視線。
他看不見了。
卻依然能夠聽到樹林里的響動。
鞋子踩碎落葉,低沉壓抑的喘息,是一個女人獨自在逃亡。
昏暗的樹林遮蔽了月亮的光芒,無法照出她的前路。
她什么都看不見。
她的腳步依舊堅定。
李司凈心跳急促與踩碎落葉的腳步聲共振。
他恨不得那道步伐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媽媽!”
熟悉的聲音,從不該出現的方向傳來。
李司凈心跳驟停。
媽媽,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凈凈?”
李司凈聽到了媽媽的呼喚。
聽到那道逃亡的腳步聲,遲疑的轉了方向,在一片漆黑里向著另一個方向焦急奔去。
“凈凈?”
黑暗吞沒了一切,也吞沒了媽媽的身影。
李司凈睜開眼睛,連呼吸都凝滯了。
他渾身冷汗,整個唇齒微微顫抖,幾乎分不清剛才的一切是夢還是記憶。
直到溫暖的手掌,覆蓋他的額頭,仿佛夢里媽媽摸過他的額頭。
“司凈?”
李司凈仍舊存在于那種差之分毫的之后,抓住周社的手,不愿這一絲溫暖遠去。
眼淚流下來。
“她本來可以逃的。”
“但她為了我。”
哭聲在寂靜房間回蕩,李司凈宣泄著苦悶,還有十數年未曾想起的過去。
媽媽是什么時候不在的?
他六歲的時候嗎?
他第一次有記憶回到李家村的時候嗎?
那就是十八年前,甚至比外公去世更早的時候,他卻什么都不知道。
只記得泥濘的村路,溫柔的外公,帶著他去給外婆上墳。
“我和外公去的,那真的是外婆的墳?”
“走過竹林我見到的漆黑陰影,真的是我的噩夢嗎?”
“周社……周社……”
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凈停止不了痛苦的喃喃,無論是睜眼、閉眼,都忘不掉林葉簌簌,鬼魅一般出聲的“媽媽”。
他害死了媽媽。
“小叔……”
李司凈虛弱的喊周社。
周社終于無奈的伸手,撫摸他汗濕的額頭。
“這不是你的錯。”
蒼白的安慰,無法喚醒李司凈的神志,卻給了他一絲屬于“小叔”的安全感,短暫的抑制了他的痛苦,讓他能夠思考。
“外公一直知道發生了什么……”
外公什么都知道,外公什么都記錄了下來。
那篇《大山》清楚的記錄了李燦芝的一生。
生于大山、父母遺棄,好不容易在城里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偏偏有了一個兒子。
她要救昏沉不醒的兒子,她選擇回到想要殺死她的大山。
如果沒有那聲呼喚,她不會回頭。
那是什么聲音?
那是誰在喊她?
李司凈已經完全弄不清楚,夢里喊那聲“媽媽”的,是六歲時候的他,還是一個偽裝的鬼魅。
一個仿佛雜糅了《大山》的噩夢,令李司凈臉色蒼白,反反復復去想外公在日記里感慨:
“很多人駁斥我創作《大山》的目的,說我是破壞團結、居心叵測。但是這座山里丟失的孩子,死去的女人,數不勝數。滿是記錄的紙頁,都是沒有名字的棺材。”
“山在吃人,卻總會有人忘記。”
丟失了名字的女人,掩埋了名字的棺材,成為了李司凈創作的《箱子》。
可他從來不知道……
“是我害死了媽媽。”
“不是。”
周社為他拭去淚水,“是這座山害死了她。”
“山里有什么東西,它憑什么決定人的生死!”
李司凈不接受一座沉默的大山成為人類無法逾越的規則。
“無論是什么東西,它才是最該死的!”
妖魔鬼怪、祖宗神明。
總有什么東西在裝神弄鬼,在造化弄人。
李司凈的聲音回蕩,有了最為直白的恨。
如果是山,他就挖空山,如果是人,他就殺光人。
周社只是看他,并不回答。
“咚咚咚!”
敲門聲急促響起,打斷了李司凈瘋狂的妄想。
萬年的聲音從外喜悅的傳來:“李哥,馨馨找到了!是珊珊姐在河邊找到的 !”
紀憐珊留在鎮上,跟著后勤組在賢良鎮附近找孩子。
不多一會兒,她跟人群走散了,助理慌得要報警,卻見她抱著渾身濕透的馨馨,從河的另一端出現。
大家都聚在酒店簡陋的大廳,聽著紀憐珊講述找孩子時的情況。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當時好黑,我路都看不清了,卻遇到一個人跟我說,好像看到小女孩在河邊,我就沿著她說的方向,找到了馨馨。”
跟警察說過的話,紀憐珊再說一遍,都透著如夢似幻的不可思議。
“我弟個狗東西,還叫我別去河邊,我要是跟他一樣封建迷信,怕有危險,不敢去河邊,就找不到馨馨了!”
她憤慨的嘲諷迎渡,引得劇組的人憂心忡忡。
“換我聽了迎渡的話,肯定不敢過去的。珊珊姐還是要先保證自己的安全啊。”
“珊珊姐,你是真的膽大,河邊那么黑,連燈都照不亮,也敢去找孩子,幸好你們都沒事。”
李司凈站在一旁,察覺到一絲不對。
“誰跟你說的?她為什么不去救孩子,偏偏要告訴你?”
他想,這個人會不會是綁架犯的同伙,良心發現的叫人去救小女孩。
卻見紀憐珊一雙眼睛锃亮,仔細端詳著他。
“李導,你是李家村的人吧?那個人說不定你都認識,會不會是你的表姐表妹之類的?”
紀憐珊說得高興。
那么沾親帶故的一件好事,當然要刨根問底。
“因為那個人長得跟你好像,我乍眼一看,都叫她李導了,結果才發現她梳了一條長辮,是個女的。”
然而,李司凈臉色蒼白,驟然激動。
“她有沒有說自己叫什么?她是不是叫李燦芝!”
紀憐珊被他突如其來的詢問,嚇了一跳。
有些慌張的回答道:“當時太亂了,我看馨馨一身濕透,急著送孩子去醫院,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名字,說不定就是她。”
“天很黑,燈又不亮,我看起來就覺得你們簡直長得一模一樣,我還奇怪呢,李導怎么戴了假發……”
她不好意思的笑,“真的好像啊!”
紀憐珊新奇的感慨這世上怎么會有一模一樣的姐弟兄妹。
李司凈的眼睛卻煥發光彩。
“我長得像媽媽。”
他喃喃自語,“我應該長得很像媽媽!”
“那真的是媽媽那邊的表親了?”
紀憐珊笑著道,“你一定要跟她說,怎么做了好事一聲不吭的走了,如果不是她……李導?”
李司凈往酒店外奔去,熹微的晨光掃去他一身的疲憊。
媽媽還活著。
無論是靈魂、是鬼怪、是活死人,只要紀憐珊見過,她就一定活著。
“李哥你去哪兒?”
萬年看他這樣,焦急的跟了上來。
“找表親也不急著這會兒啊,你先休息休息……”
“我知道誰是綁架犯了。”
李司凈說得篤定,不大的賢良鎮,他清楚派出所在哪里。
“我要報警抓他!”
抓到嚴城比任何事都重要。
因為他跟媽媽一起回的山。
第36章 第 36 章 會死的……
有了紀憐珊的協助, 李司凈報警的信息變得格外可信。
“綁架小孩的是一個叫嚴城的男人。”
李司凈的猜測有理有據。
“他之前是陳萊森的生活助理,陳萊森進去之后, 人就消失了,突然出現在這里絕對不是巧合。”
“現在戀童癖這么多,鎮上先丟女孩,又丟男孩,足夠說明他們的綁架帶有目的性,說不定就是給陳萊森之類的人做掮客。”
陳萊森的大名,哪怕是偏遠鄉鎮的警察也知道。
太多有錢的變態,就喜歡折磨小孩,能跟陳萊森這種人渣扯上關系的嚴城,立刻成為了關注對象。
可惜, 李司凈手上沒有嚴城的照片, 更沒有名字之外的相關信息。
警方就算是調取賢良鎮的監控, 也需要他的協助, 才能辨認嚴城的蹤跡。
“我留在這里看監控吧。”
這時,萬年主動請纓, “劇組拍戲要緊,離不開你。而且我見過嚴城, 他長什么樣我記得清清楚楚,準能一眼認出來!”
萬年平時嘻嘻哈哈, 在正經事上一貫靠譜。
再加上《箱子》的拍攝日程安排緊密, 不能再耽誤下去。
于是, 萬年留下來協助警方抓嚴城。
李司凈帶著劇情回了老樓,繼續去磨《箱子》的拍攝。
警方效率極高,不到一天時間,李司凈就收到了萬年發來的消息。
萬年:李哥你看, 是他吧!
附上的照片,是透過手機鏡頭拍攝的監控畫面。
即使有幾分失真,依然可以清楚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賢良鎮一間藥店門外。
他穿著李司凈見過的厚重皮質外套,寸板的頭發,兇神惡煞的長相。
確實是嚴城。
但是畫面角落,露出了一身漆黑,低著頭的身影。
那道瘦弱身影,是看不清臉的。
李司凈竟然憑著模糊的身影,覺得那是陳菲婭。
陳菲婭為什么會在這兒?
難道嚴城真的是她監護人,是她的親戚?
李司凈心有猜測,并沒有多事。
手機立刻回復了萬年:是他。
消息發送后,他果斷給宋曦撥了電話,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你知道陳菲婭去哪兒嗎?”
“怎么了?”
宋曦已經出院,悠閑享受著病假的休息。
沒想到會接到李司凈的電話,來問陳菲婭。
他有些回不過神,仍是如實告知:
“陳菲婭和嚴老師來探望過我,說他們要去旅游。”
因為他們要去旅游,所以宋曦也想去旅游。
暫停心理咨詢,放下一切,好好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息十天半個月。
但他絕對沒想過,陳菲婭旅游目的地會是李家村,還跟綁架孩子扯上了關系。
“我覺得她不會做這種事……”
宋曦一向很少情緒化,他耐心的解釋。
“當時我跟陳菲婭簡單聊了聊,她的狀態沒有改善。但是她很喜歡你的電影。”
“喜歡你電影的人,應該不會去做傷害小孩子的事情。”
他們聊到李司凈的電影,并不是宋曦起的話頭。
陳菲婭一如既往的不愛說話,不敢跟他對視。
即使罪魁禍首陳萊森進了局子,也沒能從她臉上看出半分欣喜。
仍是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
宋曦希望跟她聊聊,哪怕僅僅作為一個朋友。
“如果你不知道活著有什么意思,也沒有一定要死的理由,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看,今天下了很大的雨,等一等明天會不會天晴,等一等陽光透過白云,等一等小狗走出來遛彎,野貓出來覓食。”
陳菲婭聽了這話,稍稍抬起了視線。
她眼神茫然,卻愿意聽宋曦繼續說下去。
也許是因為小狗小貓,也許是因為雨后天空。
宋曦露出善意笑容:
“或者去看一場電影,聽一場音樂會,參加參加年輕人的活動。之前不是跟你說,我有一個朋友,他在拍電影,那部電影非常有意思,叫做《箱子》。這電影明年就會上映了,他說要送我點映的票,到時候也送你一張?”
“我看過他的電影。”
陳菲婭在長久的沉默里,終于說了話:“那個黑白的村子的電影……”
說著,她又垂下視線,盯著自己攥緊的指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下去。
宋曦知道,她說的是《村落》。
這孩子極度的敏感自卑,需要宋曦耐心的追問:“怎么樣?《村落》好看嗎?讓你覺得開心或者難過嗎?”
陳菲婭沒有回答。
他們長達一年的咨詢,常常處于這樣的尷尬沉默。
宋曦還沒想好另起什么話題,忽然聽到陳菲婭問:
“宋醫生做過那種夢嗎?”
她聲音很低,宋曦得專注去聽。
“那種絕望到不如死了算了的夢,忽然有人來救我了。”
“做過。”
宋曦笑著回答,他想到了血腥考場出現的小叔,還有自己飛得突然的頭顱。
他后怕的摸了摸脖子,發自內心的說道:
“那一瞬間雖然很可怕,但是整個人都得救了,輕松了。就算再做這樣的夢,我也會很快醒過來,沒以前那么害怕了。”
“你看到那個人了嗎?”陳菲婭問道,“那個夢里救你的人。”
宋曦當然看到了,但他反問陳菲婭:“你看到了嗎?”
陳菲婭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措的去撓衣袖。
“我沒有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誰會救我,也不知道我希望誰來救我。”
宋曦清楚那樣的夢境,能夠清晰回憶起夢中冷漠無情的小叔。
那樣一個人,李司凈會感到恐懼,連他也會害怕。
陳菲婭就算夢里見了,也可能自我防御的忘記對方,誤以為自己沒有看見。
宋曦當然可以直接說出救助陳菲婭的那個人的名字,讓陳菲婭充滿好奇的去思考,去主動獲得一些活下去的期待。
但是,這絕對不是他應當做的事情。
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心理咨詢師、一個精神科醫生,他清楚像陳菲婭這樣的孩子,怎么才能真正的走出過去。
不是將救贖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而是嘗試去救自己。
于是他說:“有沒有可能,救你的人是你自己呢?”
陳菲婭終于有了表情。
驚訝、茫然、難以置信。
宋曦說:“你在救你自己。所以你看不見的那個人,也許就是你一直希望的自己。”
“那個你自己,已經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時期,她不在乎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也不強求自己一定要過得開心,可她知道傷心難過僅僅是情緒的一部分,她愿意記得愉快輕松的那一部分,去期待一部明年上映的電影。”
“你暫時想象不出未來自己的模樣,所以你才沒能看清她的樣子。”
陳菲婭說:
“……我怎么可能救自己。”
宋曦清楚記得陳菲婭的表情,看得出她有所隱瞞。
就像她在咨詢期間,隱瞞自己受到親人的傷害,直到刺傷陳萊森,解開了一層枷鎖,才有勇氣坦白。
宋曦接待過許多來訪,陳菲婭是最沉默的一個。
因為沉默,所以她的表情有所變化,都非常容易的察覺。
宋曦只覺得那是一次平常的探望,他們平常的聊天。
他依舊不放心的問道:“你覺得是嚴老師綁架了孩子嗎?陳菲婭也被他綁架了?”
李司凈直言不諱,“我還懷疑陳菲婭是幫兇。”
現在的小孩子警惕不高,也不會隨隨便便跟陌生人的走。
除非陌生人是同樣的孩子,或者是他們會掉以輕心的女人。
宋曦立刻反駁:“她不會做那種事情,她連話都不敢跟別人說!”
李司凈說:“有的時候,她不想做,不敢做,也由不得她。”
確實如此,一貫如此。
陳菲婭再是怯懦、自閉,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
小孩子受不得半點哄騙和威脅,稍稍施加一些壓力,他們就會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
“李司凈,我有跟你說過小叔出現在我夢里的事吧……”
篤信科學的宋曦,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勸說李司凈。
“陳菲婭說自己做了一場夢,夢到有人在夢里救了她。”
“她如果在夢里見到也是小叔,就不可能會做拐賣小孩的事情。”
宋曦永遠站在周社這邊,“你要相信小叔。”
李司凈想起那場殺死陳萊森的夢。
也許陳菲婭沒看見的人,不是周社,而是他。
李司凈覺得頭痛。
哭泣的陳菲婭那一雙眼睛,夢魘般浮現,盡是悲傷和痛苦。
沒有在夢里看見他最好。
他不想成為別人心里的英雄,只想快點抓到嚴城,找回他的媽媽。
結束了宋曦的電話,李司凈沒有任何收獲。
只能寄托希望給警察。
無論陳菲婭是幫兇,還是又一次受害,抓到嚴城就清楚了。
只要抓到嚴城,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李司凈按捺著焦躁,盯緊了《箱子》的拍攝。
白天的老樓,一遍又一遍的拍攝林蔭發現不對的場景。
等夜深了,繼續拍攝林蔭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了奇怪響動的戲份。
那道聲音像是哭聲,又像是野獸的嘶鳴。
引得他走出安全的樓棟,終于在漆黑詭異的李家村,展開了第一次逃亡。
林蔭不過是城里來的大學生。
只能在鄉野偏僻的土路,奔跑得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他實在是跑不動了,只能仰望平靜走來的追逐者。
那是小玉。
白天冷淡得嘲諷林蔭異想天開的女人,晚上仿佛變成了狠絕果斷的殺神,能夠輕而易舉的解決掉一路的阻礙。
她逆著光線走來,連臉部輪廓都是陰冷的。
她不會向林蔭伸手,只會居高臨下的問:
“林蔭,你要在這里大哭一場,等人來救嗎?”
不會有人來救他的。
李司凈沉默盯著監視器,清楚后面每一幕的展開。
林蔭孤立無援,小玉冷眼旁觀。
還有一個看起來像幕后黑手的李襄,透著肅殺的犯罪氣息。
“怎么樣?”
明明是獨孤深的重要戲份,迎渡卻要過來邀功。
“你讓我照顧好阿深,沒虧待他吧。”
兩個人之前的劍拔弩張,似乎一個晚上就緩和了。
李司凈忙著看下一場戲的安排,心中焦躁得無法平靜,依然出于對男主演的關心,出聲問了:
“你給他賠禮道歉了?”
“我又沒做錯事,干嘛要道歉!”
迎渡永遠張狂自信,什么都難不倒的模樣,見李司凈忙碌,嘻嘻笑著打擾。
“我跟他聊了聊李銘書。”
一聽到外公,李司凈總算分出一絲注意力。
“聊的什么?”
迎渡賣關子的反問:“你知道當初我爺爺怎么到李家村的嗎?”
李司凈頭也不抬,直接說了:“搞封建迷信,下來改造。結果死性不改,還是繼續搞封建迷信。”
“那不叫封建迷信,叫風水堪輿,老祖宗傳承了幾千年的正統建筑學,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傳統文化。”
迎渡認真糾正,又接著問:“那你知道李銘書是為什么到李家村嗎?”
李司凈忽然不想跟他聊了,長嘆一聲,煩躁的看了看手機。
沒有萬年的消息,沒有未接電話,沒有警察聯絡,沒有媽媽。
“要說就說,不要一開口就明知故問,浪費我時間。”
“……這不是怕你不知道,說了影響你的狀態,耽誤拍戲么。”
他是死性不改的脾氣,完全遺傳的林東方的死性不改。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李銘書怎么跟你說的?”
“殺人。”
外公從來沒有隱瞞過自己來到李家村的原因,但是李司凈從來沒有認可過這項罪名。
“他在學校的時候,因為大會上有人對臺上的人下死手,外公去阻攔的時候推得太狠,把人推到石階尖角上,撞出了腦出血,人沒搶救過來,死了。所以外公下放李家村。”
那是動手的家伙罪有應得。
卻成了一場死亡蔓延的災難。
混亂得沒有法律、沒有規則的時代,全憑只言片語就能決定生死。
外公手上沾了血,沒有立刻槍斃,茍活一條性命來了李家村,已經算是極好的出路。
以至于李司凈都會想,外公如此任勞任怨的待在李家村,會不會也有這樣的原因。
他殺了人。
即使他是為了救人才害得那個專橫跋扈的家伙死掉,依然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然而,李司凈見到了迎渡的表情,就知道這人想說的不是這個。
“怎么?又跟你爺爺說的不一樣?”
“爺爺跟我說,在那個年代,殺人犯是不可能放到農村來的。再荒謬、再離譜的時代,殺人犯就是殺人犯,不槍斃也是重刑坐牢,可是李銘書說著自己是殺了人才來的,這根本不合理。”
迎渡的困惑,并不比任何人少,“李銘書肯定不是因為殺了人來的,難道他跟你都沒有說過實話嗎?”
李司凈有些恍惚。
畢竟外公來到李家村的年代,野蠻、荒誕,出現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情有可原。
迎渡這么一說,李司凈脫離了對那個時代的憤怒,察覺到了相同的不合理。
只有被污蔑殺人,最終冤死的殺人犯。
卻不會有承認殺人,被法外開恩的殺人犯。
李司凈皺了眉,視線不著痕跡的瞥向周社。
那個溫柔體貼,跟劇組成員打成一片的顧問,正笑著擺了擺手,又拿出了自己的老人機,似乎在拒絕對方加好友的要求。
他大可去問,又不想當著迎渡的面問。
于是將問題拋給了迎渡。
“那你爺爺怎么說?”
“我爺爺說,李銘書是老天爺在照顧的人,害他的人都會死,有些不同尋常的能力在身上。也許他是被人陷害殺人,也許他真的殺了人,但沒人敢拍板讓他去死,所以他才會來到李家村。”
迎渡玄乎其玄,永遠離不開他的老本行。
“畢竟,李家村的這群人,多多少少都跟奇門異術沾了邊,否則我爺爺也不會到這里來。”
說得神神叨叨,倒是令李司凈想起了那張截掉了半截的合影。
“他們來做什么?”
以防萬一他先說了,免得迎渡又賣關子講廢話,浪費他時間。
“外公說他們來伐木、修路。”
“也是伐木、修路。”
迎渡認可了,兩位長輩說法一模一樣。
“可是,爺爺總覺得李銘書私底下做了不一樣的事情,有不一樣的任務,所以我才問你,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來李家村!”
彎彎繞繞,仍是沒有新的回答。
李司凈覺得迎渡煩人了,開口就打發他走。
“這么想知道,你搞個碟仙、觀靈,自己去問我外公。我忙死了,你以后沒事不要過來,不然我叫珊珊姐收拾你。”
“怎么又叫我姐啊,你能不能成熟點,別總是告家長啊。”
迎渡一聽急了,很不情愿,“而且那是你外公又不是我外公,我怎么搞觀靈?要搞觀靈,也得你配合我啊!”
李司凈根本不想配合,聽他意思,這小子真想過觀靈。
“有空問百八十年前的老黃歷,你不如算算小安什么時候找回來,綁架犯什么時候抓到!”
也不是關心賢良鎮小太子,純粹是想找到嚴城,順便給迎渡找點事做。
免得煩人。
誰知,迎渡下巴一揚,笑得萬分得意。
“早算過了,大安速喜小吉,這孩子遇到貴人了,最遲明天就能回來!”
第二天一早,迎渡算的命應驗了。
李司凈剛出房門,就聽到劇組場務報喜。
“警察說找到了小安,送去了醫院,沒什么事。終于太平了,真怕小孩回不來,又說我們是綁架犯。”
歡天喜地的,至少劇組解脫了。
李司凈心情輕松很多,也原諒了迎渡的吵吵鬧鬧。
大安速喜小吉,遇貴人。
也不知道這貴人是周社,還是別的家伙。
李司凈關心的問道:“那綁架犯呢?抓到了嗎?”
“不知道,沒聽說。”場務搖了搖頭,又道:“應該抓到了吧?我們又是搜山,又是看監控的,這都能抓不到?太看不起警察叔叔了。”
沒關系。
李司凈想著,萬年會帶八卦回來。
就算警方是鐵板封的口,這家伙也能從他亂七八糟人脈里,摳出點消息,告訴他嚴城在哪兒。
畢竟,他才是目擊嚴城的第一協助者。
怎么都會有內幕消息。
然而,《箱子》的拍攝從早上等到晚上,萬年都沒回來。
李司凈想著,警察可能要錄口供,指認嚴城什么的,總會耽誤點時間。
他也嘗試給萬年打電話,撥出去的號碼卻一遍又一遍的提示無法接通。
這樣的提示音,李司凈在媽媽的號碼里聽過,又在萬年這里聽到,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
等到劇組收工,回了鎮上,李司凈徑自去了派出所。
賢良鎮派出所的警察笑著說:
“他協助我們看了監控,確定嫌疑人進山之后,不是高高興興的,早就回去了嗎?”
李司凈的心沉了下來。
萬年失蹤了。
作為一個成年人,突然消失不見,手機還聯系不上,并不能引起旁人的警覺。
“他又不是孩子,也不能斷定他失蹤了吧?”
“再等等,可能手機沒電了,在找你們的路上。”
“你報失蹤是可以的,但是四十八小時后才能立案,畢竟他成年了。”
李司凈一直沉默不語,眉頭緊鎖。
無論警方怎么安慰,萬年沒有跟嫌疑人直接接觸,不可能受到傷害,也無法抹除他的惶恐。
因為他有責任。
如果不是他叫萬年留下看監控,這么一個多嘴多舌的生活助理,不可能離開他這么久,還聯系不上。
在這樣的山里,聯系不上一個人已經足夠叫李司凈心慌。
哪怕是周社這樣用著老人機的家伙,也不會打不通電話,更何況是手機不離手的萬年。
“卡。”
拍攝還在繼續,李司凈近乎瘋狂在相同場景再拍一遍。
那一段段的對白,從夜晚拍到凌晨,又在白天挑出一幕,繼續拍攝。
萬年還是沒有出現。
那個吵吵鬧鬧,隨時都在他身邊“李哥”“李哥”的絮叨家伙,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座山。
再也沒有出現。
李司凈承受著只有他才明白的惶恐。
即使周社處于他的視線范圍,黑影爛泥退避三舍,他沒有受到幻覺的驚擾,他卻恨不得累得倒頭就睡,夢到萬年。
但是沒有夢。
李司凈從拍攝現場的躺椅醒來、從簡陋酒店的床上醒來,從往返行程的車上醒來。
都沒有做過任何一個夢。
他僅僅是醒來。
李司凈麻木的坐在監視器前,要求演員再拍一條。
先是迎渡受不住了。
“不是,李司凈你把我當奴隸用嗎?”
他能吃苦,但不吃無謂的苦。
他能看出李司凈因為萬年沒消息,變得不對勁,但他肯定的說:
“萬年絕對沒事,我都算過了。他平平安安的,肯定是偷懶在哪兒睡著了,沒注意手機沒信號。”
萬年不是那樣的人。
手機對他而言,就像是另一種全新的器官。
除了開車的時候,片刻離不開手。
隨時都會在上面刷出嶄新的信息,如果網絡遲緩、沒信號,萬年自己才是最焦急的人。
他出事了。
因為認出了嚴城和陳菲婭,所以他出事了。
極大的負罪感,淹沒李司凈。
在沒能找到嚴城,救出媽媽之前,他又害得萬年消失。
是他害的。
先是迎渡,然后是紀憐珊,接著劇組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李司凈狀態不對,紛紛嘗試勸他休息一下。
然而,李司凈不肯。
就算讓演員休息、工作人員休息,他也堅持坐在監視器前,重復播放他們拍好的片段,讓大量的信息占據自己的思緒。
他的眼睛盯緊畫面,意識卻克制不住的模糊。
耳畔傳來的不是李襄和林蔭的對話,而是電流般的轟鳴,伴隨著“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那是他打給媽媽時,傳來的回聲。
也是他打給萬年時,持續的雜音。
萬年……
溫暖的手掌,捂住他疲憊的雙眼,隔絕了所有視線。
他依靠在周社的肩膀,聽到這個溫柔無情的男人說:
“乖侄子,睡會吧。”
“我會做夢嗎?”
李司凈害怕睡著,更害怕睡著之后一覺無夢的醒過來。
他固執的抓住周社的衣袖,矛盾的恐懼夢境又期待能夠在夢里找到萬年。
周社的手掌溫暖,捂住他發燙的眼睛,聲音在耳畔輕不可聞:“睡吧。”
“沒有夢的話,我不……”
他想說我不睡,仿佛小孩放膽威脅小叔似的無理取鬧,卻無法繼續發出聲音。
李司凈閉上了眼睛,沒法抵御困倦,思緒仍在翻騰,仍在不斷重復。
如果不是他讓萬年盯著嚴城和陳菲婭……
是他害的。
李司凈終于做了夢。
夢里是一間陳舊陌生的房子,墻皮剝落得發霉發綠,窗戶狹窄邊框長滿鐵銹,只能看見外面一堵高墻,擋住了室內采光。
李司凈從來沒有英雄主義情懷,卻在見到這樣陌生地方的瞬間,感到欣喜。
“萬年!”
他下意識叫喊,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夢。
這是萬年的夢。
“萬——”
他沒能叫出第二聲,一雙手費勁的捂住他的嘴。
“噓。”
他身后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變聲期的嘶啞怪異。
“不可以發出聲音,不可以亂跑,不可以不聽話。”
李司凈仿佛被他所說的“不可以”禁錮在原地,沒法再出聲。
他們僵持著,李司凈只能感覺捂住他的嘴的人,年紀很小,應該是個孩子。
他手掌瘦弱得只剩骨頭,心跳虛弱得沒勁,更是屏氣凝神,似乎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捂住李司凈的嘴上。
那孩子似乎在等什么。
李司凈什么也聽不見,更看不出眼前破敗的房子,有什么值得觀察的。
等了許久,等到一切沒有任何變化,捂住李司凈的那雙手終于松開了。
“好了……”
李司凈轉過頭,果然見到了一個瘦弱的少年。
他穿著破洞的無袖汗衫,布料發灰發黃,像是反復洗過許多年,尺寸也比他瘦得皮包骨頭的身體大了太多,空蕩蕩的掛在和手臂一樣瘦弱的肩膀上,露出他銳利枯瘦的肩鎖關節。
“萬年?”李司凈嘗試喊他。
少年驟然眼神惶恐,似乎被他的音量嚇到了。
“噓——不要喊這么大聲!”
聲音沙啞得顫抖。
李司凈只能低聲做賊般悄悄問:“如果發出聲音會怎么樣?”
少年的臉龐顯露出迷茫,泛起自己篤信的規則受到質疑時的無措。
“會死的……”
他喃喃彷徨四顧,仿佛在戒備隱藏的怪物,“真的會死的……”
第37章 第 37 章 萬年
李司凈很難認出這是萬年。
從他挑選助理的時候起, 萬年給他的印象始終沒有變過:
話多、快樂,整天一個人都可以說個不停。
就算惹人煩、遭人厭, 也會很快恢復自己的節奏。
總而言之,是一個嘮嘮叨叨、非常操心但適合做助理的廢話機。
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快樂的人,曾經瘦弱得枯槁,雙目灰然,渾身散發著難以承載的苦味。
“又來了……又來了……”
少年臉色一驚,慌亂的左顧右盼,“快躲起來!快點!”
“萬年,你冷靜一下……”
李司凈試圖喚醒他的理智,至少恢復成平時萬年的樣子。
可他還沒說完, 萬年已經焦急的抓住他, 帶他往房間里去。
穿過木門, 房間里只有一張簡陋的床和一壁衣柜。木制衣柜翹起了表面的層板, 勉強黏著一塊坑坑洼洼生了綠銹的鏡子,映照出同樣坑坑洼洼的墻皮。
他抓住李司凈, 想將李司凈往床底塞。
“你做什么——”
“噓!”
他的力氣不大,手指頗為用力, 完全是無法控制力度的小孩,依然努力的想要將李司凈塞進房間唯一的那張破床底下。
“不要出聲, 不想死的話就快躲起來!”
李司凈忽然意識到, 夢魘里的萬年, 不是他熟悉的萬年。
這時候的他,瘦弱得像是十一二歲,或者更小一些的十歲九歲。
他還沒渡過男孩漫長變聲期,正處于遇到事情不知道怎么處理的懵懂無措。
他只會在李司凈不肯藏進床底下的時候, 壓低聲音哀求:
“相信我吧,求求你了。這種事我遇到過很多次了,真的很多很多次了……會死的……會死的!”
李司凈沒有辦法,只能費勁的縮進了床底。
即使在夢里,他也能感受到粗糙床木的毛刺,狹窄的空間堆滿了雜物,散發著灰塵泥土的氣息。
比他熟悉的漆黑泥濘,更多了幾分漚出來的酸臭。
可這不是他能挑三揀四的夢。
他剛剛蜷縮在狹窄床底起來,萬年已經熟練的抬起瘦弱手臂,逃避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腦袋,渾身脆弱的骨頭都在顫抖,似乎在等待一場可預見的災難。
“滴,十點。”
家里電子鐘忽然發出播報聲音。
破舊屋子搖搖欲墜的木門,隨之發出了震天巨響。
“砰砰砰!”
砸門一樣的敲門聲,還伴隨著兇神惡煞的罵聲:“小*子滾出來!今天你和你那個小雜種,都別想跑!”
罵聲沒有停止,木門哐哐哐的,隨時都會被砸碎。
身旁的萬年克制著嗚咽的哭聲,眼淚流黑了一張瘦骨如柴的臉。
“萬年,不用再怕了。”
李司凈知道這是什么。
討債、尋仇,他沒有經歷過,也知道該怎么做。
他伸手攬住萬年,難得溫柔的勸慰:“你只是在做夢,等夢醒了,這些事就會消失……”
“砰!”
他話音未落,破爛的門終于被砸開。
進來的腳步聲紛蕪繁雜,帶著氣勢洶洶的呼喝。
“躲哪兒了?”
“滾出來!”
搜查的響動,在破落空曠并沒有什么東西的老屋回蕩。
哐哐當當,很快打開了他們藏身的房間。
李司凈從床底縫隙看出去,能夠看到穿著拖鞋、運動鞋的腿。
大約三個人,邊找邊罵。
“這男的欠了五十萬就死了,晦氣!”
“這破屋子也不是他們家的,里面些爛家具能賣的全賣了,剩下的東西值不了幾個錢。”
“他不是有個老婆嗎?又躲哪兒去了……”
“啊啊啊!”
尖叫聲從李司凈身旁傳來,萬年已經被人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萬年!
李司凈趕緊從床下爬出來。
“小雜種在這兒!”
追債的人,已經抓住萬年的手臂,發出激動的叫聲。
“把他拿去賣了,至少能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司凈見到迸射的鮮血,斷裂的頭顱,啞然的萬年滿臉是血,面如死灰。
在他夢里無數次見過的短刀,血流汩汩,輕而易舉的斬斷一個成年人的脖頸。
而握刀的男人,穿著沾染血跡的灰色長風衣,一次又一次,冷漠的俯視尸體。
那雙眼睛稍轉,與李司凈對視,冰冷得沒有情緒。
這是李司凈第一次在肆意屠殺的夢里,與周社四目相對。
他心頭一悸,沒能出聲,就見染血的刀尖刺向另一個追債人。
三個人,在周社的刀下,也不過是掙扎的魚肉。
李司凈無數次見過短刃,不過寸掌,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剖開血肉、刺穿心臟、斬斷頭顱。
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一樣,令他頭腦轟然,聲音僵持在嘴邊,無法阻止或是詢問。
這些人,該死的。
無論是夢里,還是現實,他們都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該死的。
李司凈麻木的看周社動刀,冷漠得如出一轍。
直到那把尖刀,指向了萬年。
瘦弱的孩子,跌坐在血泊之中。
呆愣的看著令他恐懼的夢魘,一個接一個變為碎裂的尸體,最終輪到了他自己。
李司凈突然想起宋曦的噩夢。
在周社斬碎無數染血的試卷之后,宋曦是那么茫然又驚恐的被周社殺了。
周社,并沒有想救他們。
只是單純的破壞一切,殺死一切。
“周社,你不能殺他!”
李司凈是害怕周社的。
害怕他的冷漠,害怕他的濫殺,害怕他的刀。
但李司凈依然在這個時候,抓住了他的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讓他從夢里醒來嗎?難道只有死亡可以結束噩夢嗎?”
周社并沒有回答。
即使李司凈抓住他的手,也無法阻止他的手掌。
不足寸掌的刀刃,只需要指尖稍稍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刺穿瘦骨嶙峋的胸膛。
李司凈情急出聲:“小叔!”
那個冰冷的男人對這樣的稱呼終于有了反應,卻只是看他。
冷漠的腔調似乎懶得解釋,言簡意賅:
“他不想活。”
因為他不想活。
屬于周社的刀就會像殺死宋曦一樣,把彷徨無助的萬年殺死。
只是因為他處于茫然與苦痛之中,尋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于是周社決定幫他做最簡單的選擇。
“不。”
李司凈伸手抓住了周社的指尖,強硬的阻止那把刀。
他比誰都清楚。
也許夢里年幼的萬年不想活,可是熬過了這些痛苦歲月,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
屬于萬年的生活,忙碌、瑣碎,依然充滿了煩惱和焦躁,也不可能大富大貴。
可是不會再有兇神惡煞的追債人,將他從床底下拖出來,令他惶恐無助的痛哭。
也不會再有折磨得他恨不得死去的謾罵,一遍又一遍伴隨著身體的苦楚。
“就算他不想活,你也不能殺他!”
李司凈蠻橫得不講道理,固執的握住那把短刀。
如果這把刀一定要見血,那么……
周社忽然松了手,那把短刀輕巧落在了李司凈掌心。
明明是鋒利的染血刀,在李司凈的手掌,卻變成了溫潤如玉的觸感,圓潤冰涼,散發出獨特的氣息,絕不會傷他。
他困惑的去看那把短刃,還沒能琢磨出它的材質,身旁的周社再度動了。
右手失去了一把短刃的周社,左手再度握刀,毫不遲疑的向萬年揮去!
“周社!”
李司凈顧不了許多,飛身撞開了周社的手臂。
“錚!”
帶有驚人力度的刀刃,在撞擊下失去方向,狠狠扎進了木制的床欄。
李司凈擋在萬年身前,直視令他陌生的周社。
哪怕這是一場噩夢,他也不希望萬年是以死亡醒來。
他度過了太多太多死亡終結的夢魘,他比誰都清楚醒來后的恐懼與驚慌。
可惜周社不會停手,眼神冷漠殺人如麻的家伙,根本不是他假裝溫柔順從的小叔。
如果他有槍……
他應該有槍!
“別過來。”
李司凈的手里不該有槍。
可他抬起了手,直指周社的雙手,蜷縮出了握槍的模樣。
冰涼堅硬的槍柄,在他虛握的掌心延展。
劇組那把他握過無數次的道具槍,憑空展現出尖銳的光芒。
“這是我的夢。”
李司凈永遠不會忘記周社的親自教導。
“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任何事。”
周社真的停住了腳步,風衣沾染的血污并沒有干透,沿著衣料滑落,仿佛受了傷似的,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李司凈持槍質問道:
“你到底在夢里做什么?你為什么要殺他?”
“我在實現他的愿望。”
周社失去了兩把短刃,仍是能在手中再度捏起新的兇器。
不足寸掌,身帶血槽,能夠輕易破開夢境中任何的東西。
他重復道:“他不想活。”
“萬年沒有不想活,他只是——”
李司凈的話沒有說完,突然被萬年沙啞破音的呼喊打斷。
“不要再吵了,你們不要再為我吵架了!”
他在李司凈和周社爭執的時候,拔出了扎入床欄的利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頸。
“我不想再藏起來了。”
“我也不想再挨打了。”
“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如果不是因為我……”
萬年握緊了刀,克制不住眼淚流下來。
“爸爸就不會去借那些錢,媽媽就不會出門被車撞死。”
“都是因為我。”
他的眼淚流得一張枯黃的臉,蜿蜒出黑色的痕跡。
“讓我死吧。”
短刀染血的刃尖刺進脖頸。
“殺了我吧。”
他閉上了眼睛,痛苦的皺起眉,要將手中的刀結束一切。
“我活著也沒什么用……”
可是那把刀,仿佛成為了沉重的鈍器。
他無論怎么用力,都沒辦法如愿的刺傷自己。
等他睜開眼睛,就見到那把染血的短刃,被一個人狠狠的抓住,流淌出更多的鮮血。
那個人突然出現在他夢里,突然發出聲音,突然跟另一個看起來兇狠的人吵架。
為了他吵架。
為了他握住了短刀,鮮血橫流,阻止他這樣沒用的人自殺。
“為什么……”
他的疑惑沒有得到回答,卻聽到那個人說:
“萬年,你很有用。”
這是夢里,李司凈就算被刀捅穿也不該感覺到痛。
可他的痛苦來自心臟。他的心,在萬年的噩夢里感受到萬年的痛苦。
他緊緊握住那把刀,認真的說道:
“每次你都會準時到地方接我,開車從來沒有違章。無論我脾氣多壞,罵你、煩你,你都不會生氣。有你在片場,大家都開開心心的,都很喜歡你。”
“我應該跟你說對不起,一直包容我的壞脾氣,”
李司凈繼續說,“萬年,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助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用,人很容易倒在負面情緒之下,一振不起,但你沒有,你從來沒有。”
李司凈回想起宋曦。
已經順風順水十幾年的心理咨詢師,卻一夜之間選擇自殺。
萬年快樂隨性了這么久,一去查嚴城和陳菲婭就變成這樣。
李司凈察覺到異樣,追問道:“你是不是見到了嚴城和陳菲婭?是不是他們做了什么?”
“李哥……”
眼淚婆娑的萬年,忽然喊出了李司凈熟悉的稱呼。
緊握短刃、不想活了的力道,忽然松了許多。
“李哥……”
“萬年!萬年!”
李司凈扔掉那把刀,抓住茫然的萬年。
“你不能繼續待在這里,你要醒過來。雖然在夢里尋死很容易,但是我還在等你回來!”
“你走丟了,還是被嚴城綁架了?你到底在哪里,你告訴我,我去找你——”
萬年被他一通喊,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他茫然的眼睛,直愣愣的盯著李司凈,腦海卻在想:
如果人死了,會有臨終走馬燈的話,他會想起什么呢?
怎么他想起的……
居然是他去應聘的時候,一遍又一遍笑著背誦準備好的面試稿,而面試官麻木乏味煩躁不堪,想要快點結束的疲乏表情?
好奇怪啊。
萬年在笑。
我才十二歲,怎么會有到處面試工作,從滿懷期待到麻木落空,又感覺理所當然的幻想?
不過,他這樣一無是處,沒有父母的人。
書都讀不好,去面試也不過是占用別人寶貴的時間。
可是,他怎么會記得眼前這個人,在他占用別人寶貴時間的時候,親切的問了他一個問題,緩解了他的尷尬與沮喪呢?
“我想起來了,我認識你。”
萬年茫然的眼睛里迸發出一絲亮光,露出了尷尬的笑意。
“哈哈,你是李司凈,李哥。我怎么會把你都給忘了呢?”
萬年那一天是去面試的。
招聘網上到處都是“學歷:本科以上”的要求,他能夠見到一家本地公司,沒什么特別限制,還寬宏大量的寫“學歷不限”,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于是,他仔細讀了這篇招聘信息。
“月薪3k到8k,年底獎金豐厚。”
那工資就是最高三千了,獎金什么的想都別想。
“工作有激情,吃苦耐勞,有團隊精神。”
懂了,工作很忙,加班很多,整個公司一起卷,誰也別想單獨跑路。
“彈性工作制,福利完善,待遇從優。”
理論上彈性單休,小概率平時瘋狂加班然后彈性調休,說不定還得跟隨公司安排,彈性加班彈性不休。
一看招聘話術,就是個休息全靠請假,請假就扣工資的奴隸制公司。
不過,萬年也不管了。
直接投了簡歷。
他一個大專畢業,沒什么特長,長得也不帥,還沒貴人幫襯的待業青年,有什么能挑的呢。
是份工作要他,就干著吧。
可惜,招聘市場實在是供大于求。
萬年提前半小時到達現場的時候,這家名為“一葉文化”的公司,面試等候區坐滿了求職人員。
萬年一去就覺得:壞了。
大家都看著自信從容,穿著黑白工作裝,頭發一絲不茍。
男的帥氣抖擻,女的高挑漂亮。
萬年也去過十幾個寫字樓、CBD的應聘,從沒見過這么多的精英人士。
有人接起電話,說著萬年聽不懂的英語。有人拿著昂貴的蘋果筆記本,忙碌整理他看不懂的數據。
甚至有人激動的跟身旁人閑聊:“你A大的啊?我是你上一屆的!你哪個專業?”
A大可是著名的985翹楚……
他好像來錯了地方。
萬年緊張的看了看時間,選擇去問身邊的應聘者:“你好,這里是不是這個一葉文化?招行政專員這個。”
“是。”
對方穿著帶logo的名牌襯衫,詫異的打量了萬年一眼,顯然被他的穿著驚到了。
萬年有些赧然。
他想著公司規模不大,月薪也不高,應當不是要求西裝革履的大公司,于是穿著老舊T恤和牛仔褲就來了。
一看就跟滿場名牌時裝的社會精英格格不入。
對方也是個好人,“你不認識許葉?你不知道《趙滿江》?”
面對這樣的詢問,萬年顯得有些局促。
“趙滿江我知道,是一個電影的主角……”萬年眼睛一亮,“我還記得他念打油詩,說自己是清風過山崗,明月照滿江的趙滿江呢!”
答非所問的,對方看出他一無所知,更驚訝了。
“哎呀,一葉文化就是《趙滿江》的出品公司,圈里大制片許葉的公司!”
萬年尷尬的笑:“原來是這樣,我還說怎么一個學歷不限的文員,都這么多人來應聘。”
“行政專員,可不是一般的文員。”
對方笑得懂行,“而且招聘上寫學歷不限,那是因為他們挑的東西比學歷更重要。長相啊,特長啊,要是會點兒鋼琴小提琴的更好,實在差一點的,能說會道,家里有礦也行。畢竟是電影圈嘛,大部分人學歷都不高,這個不重要。”
萬年懂了。
招聘總有一些潛規則。
學歷要求本科及以上,代表著研究生和博士才會被多看一眼。
而學歷不限,則是代表著除了最容易獲得的學歷之外,招聘方要挑的東西更為苛刻。
身高外貌、言談笑容,必須要有一項特別出眾、特別奪目,才能讓面試官留個待定。
再加上這是大制片的公司,能進去也算是跟電影圈沾了邊,所以普通人努努力就能獲得的學歷,反而成了最無關緊要的東西。
萬年坐在等候區,像是一個完全被排擠出圈的局外人。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過的簡歷篩選。
長相不行、特長為空、學歷不值一提,對什么許葉、什么電影一竅不通,偏偏收到了面試邀請。
大家都在信心滿滿等著叫名字,他卻在手機上查資料。
一葉文化出品的《趙滿江》,是半年前大爆的喜劇電影。
講述男主角趙滿江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鬧出一系列鄉下人進城的笑話,是個啼笑皆非的故事。
影評說它是小人物的時代傳記,演繹了普通人的快樂生活。
萬年看過,完完全全的認可。
趙滿江的飾演者是知名的喜劇名角,他在電影里灰頭土臉的,衣服破爛,皮膚黝黑,演繹得特別接地氣。
但是離開了大熒幕,他出席各種宣傳,忽然變得衣衫鮮亮,發型精致,和一群等候面試的社會精英如出一轍。
哪怕他再念出那句“清風過山崗,明月照滿江”,也不是什么惹人發笑的小人物了。
趙滿江終究是電影虛構的角色。
到了現實里,只有萬年這樣的小人物格格不入。
萬年查完了公司的信息,見證了一葉文化出品的電影,票房各種大賣,經典作品層出不窮的輝煌。
他感慨萬千……
原來招聘上寫的“年底獎金豐厚”,是真的啊!
第38章 第 38 章 不要背負他們的命運……
萬年還沒面試, 就知道自己沒戲了。
他的外貌才藝,家世背景, 每一項都是負分,能錄取才怪。
心情倒是輕松許多。
萬年想,這么大一個制片公司,是不是面試官都長得格外好看。
他能來見見世面,怎么都是自己賺了。
他等了半個小時,終于輪到了他的面試。
走進格子間,里面齊刷刷的坐著五位面試官。
白襯衫、黑藍西裝、掛脖工牌的精英做派,專業得萬年只在電視上見過。
唯獨角落里,遠遠坐著一個同樣穿T恤的年輕人。
他沒有戴工牌,但容貌出眾, 像極了等候區里光鮮精英。
見到他那一刻, 萬年霎時明白了這個公司需要什么樣的人。
比如像這個人這樣的, 穿著跟萬年相似的舊T恤, 偏偏氣質一眼脫俗,變成了獨特的復古風格, 立刻能夠吸引眾人目光。
換成萬年去挑人,也會對他產生極深的印象。
演員嗎?
萬年猜想。
可萬年掃了他幾眼, 這人不僅不抬頭,還沉迷手機, 根本不在乎進來的人是男是女。
有點不禮貌啊, 說不定脾氣還不好。
萬年感慨, 仍是笑著開始了自我介紹。
他的介紹沒什么新意,無非是學的什么專業,畢業于什么院校,年齡多大, 做過什么工作。
“感謝大家寶貴的時間,我的自我介紹完畢。”
面試官垂下視線,提筆做了勾畫:“感謝你的到來,公司后續如果考慮錄用的話,會通知你的。”
“謝謝。”
哈哈。
萬年不由自主訕笑,跟他想的差不多,考慮錄用會通知,不考慮錄用沒通知。
連一個問題都懶得再問他,就是來走個過場湊個人數,耽誤一下面試官的寶貴時間罷了。
萬年笑著正準備走,角落里忽然傳來了聲音: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萬年驚訝的轉頭,看到了坐在角落一直玩手機的那個年輕人。
他拿著一張紙,問道:“你在簡歷里寫自己話很多,擅長單方面聊天,可以給別人創造情緒價值,具體是什么?”
萬年想起來了,他手上拿的那張紙,應該是自己投的簡歷。
簡歷沒什么好看的,職高畢業,大專院校,參加的比賽跟獲得的“榮譽”,跟玩笑似的,都不配和門外一身名牌的精英簡歷擺在一起。
他居然得到了一個提問的機會。
“對啊,我話很多。但不是上臺演講那種說話,是我克制不了傾訴欲望。只要有人愿意聽的話,什么無聊的話題,我一個人也可以一直說,從早聊到晚都沒問題。”
萬年說著傻乎乎的笑了笑,“其實簡歷上的特長我都是隨便寫的,主要是我這樣的人,沒什么特長,不會唱歌不會樂器,跟琴棋書畫一點也不沾邊。但是我想到我應聘的崗位是行政專員,就是上傳下達、各種溝通,我就擅長溝通啊。”
呱唧呱唧的,整個會議室都在回蕩他的廢話。
萬年自己說得都不好意思了。
“額,對不起,我這個人說起話來就這樣……嘿嘿,控制不住。”
萬年臉也紅了。
別人隨口好奇問一句,他怎么還表演起來了。
在他尷尬的時候,那個人又問:“如果這個行政專員的工作,不是你想象的坐辦公室接電話,而是要出外勤,一直跑東跑西,有的時候連飯都沒辦法準時吃上,而且需要你一直說話,從早到晚不停的說。然后你對接的上司,態度非常惡劣的叫你閉嘴、安靜點,嫌你廢話多的同時,又要求你保持自說自話,你會生氣嗎?”
“啊?”萬年沒聽過這么矛盾的要求。
又要人說話,又嫌人煩的。
他猶豫片刻,如實的說道:“……會生氣吧,不過這種事應該是我的問題。自說自話也分很多話,如果我說的話惹得對方不高興了,罵我也是應該的。而且我這個人一說話就克制不住,想到哪里說哪里,經常不過腦子,有些重要的事情還會反反復復的提醒,別人覺得我煩,叫我安靜點太正常了。”
“我有時候覺得,寧愿自己啰嗦點惹人討厭,也好過我沒有提醒他,導致工作出了問題,大家一起背鍋來得好。沒做到提醒,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午夜夢回——啊!當時我提醒了他就好了!”
“對了,你說要跑東跑西,一天到晚餓著肚子出外勤是吧?其實我這個人很好打發的,吃點面包三明治就能過一天。我也有駕照,以前開公司的車從來沒有出過車禍,如果不是交不起租車的押金,我都考慮過去開出租車或者跑滴滴。他們押金真的有點高啊,要一萬多,嘿嘿,我怕左扣右扣,一分錢沒賺到還要倒貼。”
非常啰嗦,非常討厭,非常厭惡的絮絮叨叨。
萬年說完都覺得,自己好像一無是處。
連最基本的“不生氣,不礙事,都是為了工作,我吃苦耐勞”這么簡單的主題,也要說上一大堆廢話,耽誤大家時間。
但是他很久沒有跟人聊天了,可以在這種陌生的場合、下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的人面前,盡情的闡述自己的觀點,萬年覺得很開心。
真的很開心。
“嗯,謝謝你。”對方垂下視線,結束了提問,“我只是好奇。”
好奇啊?
哈哈,萬年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可能是漫長無聊的面試,也無聊的想抓住他這么無聊的人聊一聊。
萬年沒報什么希望的回去,最終沒有得到看起來不錯的文化公司工作,卻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
對方問,他愿不愿做私人助理。
“我叫李司凈,勉強算是個導演,需要一個話多的助理。”
那是李司凈第一次正式的跟他溝通工作要求。
“我不喜歡工作環境太安靜,我需要你這樣話多的人盡情說話,但是我不接受你向我輸出負面情緒,我脾氣不好,會罵人。”
“工作內容就是開車接送我,幫我和各種人聯系溝通,還有對我一切信息嚴格保密。”
“工作時間根據我的具體安排,大概率沒有休息日,但是法定節假日給你按三倍工資算加班費,你有事的時候可以提前請假,劇組忙起來的時候你得隨時在,一葉文化會給你買五險一金,月薪到手八千,年底公司也按利潤比例發獎金給你,這樣的工作你接受嗎?”
“李哥!”
萬年喊得狗腿,高興萬分,“沒問題啊!”
沒問題啊。
像他這樣的人,被罵多少次,被嫌棄多少次,都沒問題的。
反正,他也沒有家人需要他的照顧,那就照顧老板好啦。
“李哥,你家門口新開的奶茶店喝過沒有?我點了一杯抹茶奶綠,真難喝啊,你可千萬別上當。”
“李哥李哥,你吃瓜了嗎?想不到那個演員是個大爛人,我以前還挺喜歡他的電影的。”
“嘿嘿,李哥今天想吃什么?我在網上看到有家烤肉超好吃,新開的,我還搶了優惠券!”
其實李司凈比他要小很多,但是萬年喊得很快樂。
給李司凈當助理,簡直是他做過最輕松的工作。
不用早起打卡,不用晚上加班。
李司凈在電話里說得那么可怕,他還以為是什么沒日沒夜熬壽命的工作。
結果,不到下午,李司凈都不會出門。
他開車接送李司凈的地方,也不過是商業區各種傳媒工作室,說是跟編劇、制片討論劇本。
他幫忙看著時間,選選下午茶,等一群人聊到六點多,再接李司凈回家。
因為李司凈要回家吃晚飯。
李司凈的媽媽很忙,萬年沒見過。
但是爸爸特別親切,總是小萬小萬的喊他。
每次都熱情的留他吃飯。
一個極好的老板,一個絕佳的工作氛圍。
拿著這么高的工資,做這么輕松的事情,萬年都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他在平時聊的八卦里,絞盡腦汁去挖一些搞笑熱點,努力在網上擴展自己的人脈,負責在車廂里為李司凈帶去快樂的笑聲。
也會跟李司凈的爸爸報備吃什么喝什么,免得老人家擔心。
李司凈這個人很沉默。
但萬年知道他會聽。
偶爾聊起娛樂圈的爛人爛事,他會發出輕蔑笑意。
時不時感慨世道不公,他會隱隱嘆息。
很好懂一個人,在籌備一個絕對會成功的電影項目。
萬年看過許多電影,每一部都是票房大爆。他單純從一個普通底層觀眾的角度來說,完全支持李司凈的全部決定。
他也愿意替李司凈去做一些事情。
萬年應該是羨慕李司凈的。
一個人能夠清楚的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事,該怎么把一件事做成,足夠令他羨慕。
以至于他在夢里都變得固執起來。
他也想試著做點什么。
曾經的噩夢里,萬年總是麻木的躲在床底下,習以為常的等著被人發現,遭受毒打,然后醒來。
如今,他在夢里一次又一次的見到媽媽,希望媽媽能夠活下來。
夢里那張精致年輕的面龐,過去這么多年了,還是那么漂亮。
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逐漸從二十五年,變為十五年,現在呢……
萬年記不清了。
他只是清楚的感嘆道:總有一天再夢到媽媽的時候,恐怕我已經比她年紀大了吧?
媽媽打開了家門,萬年再一次沖上去阻止。
“媽媽,不要出門,不要走那條路——”
“煩死了!”
媽媽尖聲厲氣,狠狠給了萬年一個巴掌。
“你怎么跟你爸一樣煩人!我為了你吃了多少苦!要是沒生你就好了!”
這一次,萬年呆愣站在夢里,感受到臉頰燒灼般的痛。
甚至沒能說出“那條路之前還掉了瓷磚砸到了人,經常有車闖紅燈不安全”,響徹的關門聲就夾斷了他媽媽的怒斥。
可能,額……他是真的有點煩人吧?
哈哈,像他爸一樣。
雖然他對他早死的爸爸沒什么印象了,仍然記得他爸爸喜歡說話。
現在想想,可能像媽媽說的,他跟他爸一樣,傻乎乎的、啰啰嗦嗦,遺傳了煩死人的垃圾基因。
煩死人了。
哈哈哈。
可是萬年從噩夢里醒來,又會覺得很快樂。
哪怕李司凈總是惡聲惡氣的講他——
“少看點亂七八糟的八卦。”
“廢話真多,專心開車。”
“再笑工資給你扣光。”
哈哈。
萬年卻笑得很快樂。
一個嘴上永遠嫌棄他吵鬧、煩躁的李哥,永遠不會真的嫌棄他。
萬年的眼淚干涸在十二歲的稚嫩臉龐,抓住李司凈的手,說得真心實意。
“我一直感謝李哥給了我這份工作,我也一直很崇拜李哥。雖然有時候惹了你生氣,我會覺得難過,怪自己怎么那么多嘴,控制不住自己亂說話,但是大多時候我都覺得很快樂。”
他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在夢里說得清楚。
“但是,我只能到此為止了。”
就到此為止吧。
“我對不起我媽,最后也沒能救她。”
“我也對不起我爸,最后也想不起他到底長什么模樣。可能我真的跟他惹人厭煩得一模一樣,所以我媽才會說,沒有生我就好了……”
“萬年!”
李司凈打斷他,“你沒有對不起他們,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看著這樣痛苦的孩子,李司凈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一直嘻嘻哈哈的萬年。
“你爸欠了債,跟你有什么關系?你媽去世了,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有的事情并不是我們盡了力、提醒了就能避開的,萬年,不要背負他們的命運,你只用做你自己!”
“我自己……”
萬年的眼淚流個不停,“可我自己活著有什么意義?讓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連說這句話都是笑的。
李司凈印象里話多到令他嫌煩的萬年,不該陷入這樣深沉的內耗。
占據了生命十幾年的痛苦,成為了萬年剩下幾十年忘不掉的陰影。
李司凈聽到腳步聲,身后靜立許久的周社,再度靠近。
他說:“這樣的人,要從噩夢里醒來很容易。”
就像選擇去死一樣容易。
“不要你管!”
李司凈的所有憤怒,都宣泄在這個冷漠無情的周社身上。
他依然記得宋曦可怖的夢境,還有飛起的頭顱。
死亡蓋過一切恐懼,是多么的容易。
但萬年根本不必去做這樣容易的選擇。
“萬年,你期待的生活就是這樣嗎——”
破舊灰塵落下的房間,走出門再也不會回來的母親,欠下了債務去世的父親,還有整日整日恐懼追債人上門的生活。
萬年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
李司凈抓住他瘦弱的肩膀,“你好不容易擺脫了債務,好不容易考上了學校,雖然只是一個專科,沒有其他學校的學歷耀眼,至少你投了簡歷,去了面試,有了一份工作。”
“你的工作讓你感覺快樂。”
“忙里偷閑刷手機的時候很快樂,點奶茶跟大家一起分享的時候很快樂,和你那些網絡人脈湊在一起吃瓜聊八卦的時候也很快樂。”
“你早就熬過了這輩子最難的時候,還要繼續憎恨這個曾經的自己,恨不得自己沒有在這個世上出生嗎?”
萬年的眼神恍惚,有著十二歲少年迷茫的懵懂。
“萬年!”
李司凈喊他的名字,將自己的槍塞到了他的手上。
“像這樣的日子,你過了十二年,遠離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了十五年,如果你記得自己的快樂,還是不想活,還是想死,那就用這把槍。”
比起殘忍的刀刃,槍永遠是脫離了現實生活,不會對現實造成負擔的虛構兇器。
即使萬年在夢中死在槍下,他醒來,也不會對一把只在熒幕上出現的槍感到恐懼。
因為他會知道,槍是假的,夢是假的。
而他真實的活著。
那把劇組的模型槍,帶著李司凈的體溫,落入了萬年手中。
“你可以用這一把槍,殺掉曾經痛苦的二十七年,等你醒過來,剩下的每一天都屬于你自己。”
“再睜開眼,你就重新活了一遍,不需要去幻想未來有多美好,你完全有能力面對和接受所有的不好,不用再背負已死的一切。”
萬年醍醐灌頂,握住那把槍,像是笨蛋小孩好奇研究陌生玩具。
堅硬的觸感應當陌生,萬年卻覺得熟悉。
他摸過這把槍。
在劇組、在車廂、在李家村人潮攢動的拍攝現場,是劇組里用來拍攝槍戲的道具。
萬年不再哭了,他眼里閃動著光亮,握住了那把槍。
槍實在是太虛幻了,他長這么大還只在電影電視劇里見過槍。
這么帥氣的武器,帶有冷漠的肅穆,偏偏握在他瘦弱的手上,又透出幾分滑稽。
令他想起李司凈握住槍,將某個人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
“哈哈。”
萬年快樂的笑,就像他之前也悄悄嘲笑了那個人一樣。
那是誰呢?
他想不起來了,但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
“原來……”
他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笑著看向李司凈,扣下扳機。
“我在做夢啊。”
“砰!”
李司凈見到隨著子彈噴涌而出的黑暗夾雜著血跡,濺射在木床。
血液像是烈焰,席卷了一場大火,熊熊燃燒了整間屋子。
黑色焰火剝離掉陳舊的灰燼,露出了坑坑洼洼的斑駁鋼筋水泥。
可以讓一個人嶄新的去活。
飛揚的火焰卷起了眼熟的碎紙,殘破渺小的在李司凈眼前一閃而過——
“我。”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字,卻快要被這一個字瘋。
到底“我”指的是誰,到底誰在講述“我”?!
李司凈盯著掉落在地的槍。
心跳如雷,夢魘不醒。
燃燒的破舊老屋,沒有留下萬年的尸體,只有隨著夢境崩塌的碎裂磚瓦,還有眼前永恒冷漠的男人。
“你做的事情,和我做的有什么區別?
周社站在燒朽的門框,撿起沾染著黑沉血跡的刀,放在掌心,用指尖摩挲李司凈留下的血。
“你只是想殺死他,讓他永遠處于對死亡的恐懼中,讓他害怕死亡膽戰心驚的活著。就像對待宋曦一樣。”
李司凈厭惡的退后,遠離這個男人。
“死亡不是他們的選擇,是你強加給他們的決定,他們每一個都有可能重新站起來,擁有更好的生活,你卻只會讓他們做簡單的選擇。”
周社說:“死亡是他們內心的愿望,我只是實現他們的愿望。”
李司凈說:“他們的愿望是醒過來,結束夢里感覺到的痛苦,而不是用死亡的痛苦掩蓋過去的痛苦!”
李司凈見過太多,想象美好未來,卻倒在殘酷現實面前的人。
萬年不是這樣,萬年從來沒有期待過自己擁有光明燦爛的未來。
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無論前路糟糕痛苦泥濘,他也不可能放棄。
一定是眼前這個人,或者陳菲婭和嚴城做了什么。
“萬年會醒的,我會找到他。”
不必因為害怕,一遍一遍在夢里哭著想死。
不必像宋曦似的,用死亡的恐懼去蓋過童年的陰影。
他只要萬年活著,面對曾經的懦弱、膽小、恐懼,帶上它們一起,勇敢去走自己的路。
那個男人沒有表情,語氣也不溫柔。
“乖侄子,你的一些想法,幼稚得可愛。”
“閉嘴,不許這么叫我!”
李司凈在他靠近的時候,猛然撿起地上的槍。
冰冷的、根本沒有火焰溫度的槍,更不會有萬年的血跡。
但他不介意讓它染上眼前這個人的血。
李司凈終于可以分辨小叔和這個男人,即使他能夠在“小叔”的稱呼里停手,但他絕對不是李司凈認識的周社。
“你根本不是我小叔。”
李司凈看得清楚,將槍口對準了他。
“你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第39章 第 39 章 嘻。
李司凈無比肯定, 周社和夢里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即使他們有著相同的長相、相同的記憶,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周社是他小叔, 是會溫柔解釋,克制有禮的成年人。能夠輕而易舉的融入劇組的工作氣氛,不會令人感到不自在。
面對質疑,周社會解釋。
可他面前的那個男人,對于他的威脅熟視無睹,只會走過來強硬的說道:
“夢要結束了,我帶你走。”
“別過來。”
李司凈握緊了槍,真的會開槍。
“這是我的夢,我會殺了你,夢自然會結束!”
這不是他的小叔, 不是生活里一點一點假裝溫柔, 融入他生活的周社。
而是一個冷漠無情, 行事如同鬼魅一般隨心所欲, 刺穿他的軀體,折磨他的靈魂, 真正傷害過他的人。
李司凈好不容易忘卻的恐懼,在對方冷漠眼神里死灰復燃。
他甚至開始想念周社。
即使是偽裝出來的溫柔, 也是李司凈渴望的溫柔。
對方并不畏懼他的槍,甚至沒有分給那把槍半分視線。
“這不是你的夢。”
他徑自抓住李司凈的手, “殺了我, 你會走丟的。”
他語氣如常的冰冷, 絲毫感受不到任何關心。
手掌觸及李司凈的瞬間,李司凈仿佛被黑暗泥濘淹沒。
他感受到痛。
感受到害怕。
他感受到年幼無助的自己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綁住了雙手,捂住了嘴巴, 被這個男人打開了雙腿……
“砰!”
槍射出的螢綠火光,點燃那個男人的灰色風衣,像是燒除污穢的鬼火,瞬間吞沒了那張令李司凈恐懼的臉。
“李司凈。”
那個男人在火焰里,聲線冷漠的呼喚他名字,卻用著極少聽見的語氣,他格外害怕。
李司凈不愿和他獨處。
即使投身熊熊烈火,他也不要跟這樣冷漠無情的男人繼續對話。
他幾乎是赴死一般撞入燒毀的老屋,燃燒的灰燼,揚起窒息的暗塵,跳躍出可怖的痕跡。
視線突然變暗,他感受到冷風吹拂,抬眼可見竹影搖曳。
簌簌竹葉作響,李司凈竟然覺得再往前走,能夠見到外公的墳墓。
畢竟,這是上墳的路……
他念頭剛起,竟然神魂一震,猛然醒來。
李司凈躺在拍攝現場的椅子里,眼前一片漆黑。
仿佛他就這么睡了過去,所有人都撤離現場,沒有叫醒他。
周圍沒有人,只有拍攝用的布景、器材。
他視線所及之處,熟悉的黑泥汩汩流淌,猶如一條泥濘的夜河,匯聚東流。
那些嫩芽般的綠色,仿佛飄浮著綠色螢火,不斷從黑暗里躍出,竟然展現出一絲絲生命的誕生與復蘇。
“周社!”
李司凈翻身起來,呼喊著周社的名字。
黑暗空曠得沒有回應。
這里應該還是他的夢。
如果不是夢,他就該在熱熱鬧鬧的劇組醒來,見到喋喋不休的萬年,去說自己迷了路、忘了時間,還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李司凈手上沒有了槍,可他將手伸進口袋,竟然摸到了手機。
在這樣離奇寂靜的夢里,他清楚翻到了周社的電話,撥了出去。
“嘟……嘟……嘟……”
等待音令他煩躁。
“叮鈴鈴~叮鈴鈴~”
但是很快,在一片黑暗之中響起了手機鈴聲。
李司凈看向黑暗。
飛舞的螢火一只一只向著黑暗飄去,仿佛他手上這通無人接聽的電話,正在黑暗深處響鈴。
“周社?”
他完全忘記那臺老人機的鈴聲是什么樣,畢竟周社的手機除了購買的那一天,從沒在他面前響過。
李司凈沉默凝視黑暗,直到他撥出的等待音結束。
“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黑暗里的鈴聲也隨之停了。
李司凈再度撥出電話,果斷走入了黑暗響鈴的方向。
他壓抑的蠻橫無理,在憤怒重撥里展露無疑。
周社完了,敢不接電話。
他一定要找到這家伙,問清楚剛才的夢到底是怎么回事,夢里的男人跟周社到底什么關系。
然后打死這個王八蛋!
那道鈴聲似乎察覺了李司凈的暴戾,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
李司凈幾乎是跑著去追的。
他的視野漆黑一片,仍能察覺到自己正在爬山。
敬神山的石階,每一級都那么相似,他卻在自己追逐的喘息里,意識到這是去半山腰的路。
敬神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土地廟。
跟外公的墳墓一樣,山北水南,陰氣逼人,是外公曾經晝夜不停修路的終點。
在那個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他們這樣的一群人來到李家村,起早貪黑,伐木搬石。
是為了修建一條簡陋的山路,直通那座破舊的土地廟。
李司凈覺得不可思議。
他幾乎懷疑土地廟是后人修建的建筑。
但是土地廟漆黑的焚燒痕跡,又給了他更好的解釋——
也許這條路并不是為了上山祭祀,而是為了毀掉祭祀。
李司凈思緒混亂,執著追逐。
他聽不見手機鈴聲了。
無論怎么撥出號碼,無論如何“嘟……嘟……”作響,也沒有他想要的回應。
李司凈有些慌。
他加快了步伐,隱約能在黑暗前看見盡頭微弱光線,照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周——”
他快步上前,甚至沒能喊出聲,就被對方伸手抓了過去,干凈利落的狠狠綁住雙手!
“王八蛋!”
李司凈在痛罵周社。
再一抬眼,月光清涼如水,照亮了拿繩子綁住他的家伙。
對方短發利落,更顯得消瘦臉龐歷經了坎坷,突起的眉骨在眼前投下一片陰影,仍是藏不住鋒利如刀的眼神。
“嚴城。”
李司凈只見過這人兩次,依舊印象深刻,他妄圖掙脫雙手,依然被捆縛的繩索控制得紋絲不動。
“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好像總在問對方這個問題。
在颯颯秋風里,嚴城脫去了夾克外套,僅有一件極薄的背心,用一條一條白布纏著手臂,穿著怪異,似乎不覺得山里冷。
他不回答,只抓住李司凈,強迫他看向另一個地方。
泥濘的石板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波,延展而去的地方漆黑又熟悉。
是李司凈去往外公墳墓的那段竹林路。
那個男人騙他。
李司凈想。
如果不是騙他,怎么可能在別人的夢里,出現他恐懼得如同進入怪物巢穴的竹林幽徑。
這就是他的夢。
“叮鈴——叮鈴——”
一道古怪的聲響,像極了喪事送葬的樂聲。
竹林掩映的路上,出現了一列隊伍。四個穿著紅衣的身影埋頭抬起一方轎椅,椅子上坐著一個身穿紅衣,蓋頭覆面的新娘。
她一頭黑色的長發,梳出長辮,看不清容貌,只能見到一雙如玉的手,捧著什么東西似的,規矩的擺放在膝上,隨著轎椅一晃一蕩。
李司凈見狀,心頭一緊。
媽媽!
他難以克制的向前,卻被嚴城一把抓了回來。
“你想死嗎。”
嚴城終于出聲,對他恨意不減,“害死你媽不夠,還想害死更多人?”
李司凈知道嚴城在指責什么。
正如他的噩夢一般,是他害死了媽媽。
可他絕對不是在這種家伙面前,自怨自艾的脾氣。
“你知道這座山會吃人,還是帶她回來了!”
李司凈對自己的恨意,轉換為對嚴城的敵視,“我害死了她,你也是幫兇。”
嚴城的表情并沒有變化,只是看著那一列送嫁的紅衣。
“對,我害死了她。現在,我要救她。”
李司凈一愣,急切問道:
“怎么救?”
“殺了你。”
嚴城握緊了捆束李司凈雙手的繩子,提著他往前。
“那個人沒有告訴你嗎?一個人換一個人,是山里的規矩。”
李司凈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周社。
周社也清楚說過,要換外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因為周社就是代價。
李司凈沉默隨著嚴城前行。
他明知道這樣的規矩,依然坦然的要看周社去死,是不是過于殘忍無情。
嚴城沒聽到他吵鬧,見他沉思,嗤笑一聲。
“怎么不怕死了?我以為你為了拍那個邪門歪道的電影,怎么害人也要活下去。”
“我不會死。”
李司凈被他捆住了雙手,也敢盛氣凌人的說:“我外公在這里,我外婆在這里,我媽在這里,我小叔也在這里。”
“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嚴城的眉骨蹙起,突兀出狠戾的光。
似乎沒想過李司凈會把“全家都交代在了這座山里”,說得那么理直氣壯有靠山。
最終,嚴城沒再說話。
他只是抓起綁了李司凈的繩子,拖著他追上緩慢前行的送嫁隊伍。
那列送嫁的隊伍,像極了外公在《守山玉》寫的模樣,但少了敲鑼打鼓的熱鬧。
走在漆黑山里,一搖一晃,有著魍魎鬼魅的異樣。
“沙沙。”
頭頂竹葉飄落,反射著月光鋒利的銀色。
李司凈仍能見到滿地漆黑泥濘,裹挾著幽綠螢火。
他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更分不清眼前是外公所寫的送嫁,還是嚴城謀劃的又一次草菅人命。
但他清楚的知道,轎子放下,新娘就會捧著懷里的守山玉,自己走向那汪深不見底的幽潭。
沉入水底,永遠消失在山里。
不多一會兒,那一列送嫁隊伍停在了幽潭之前。
就算是寂靜夜晚,那方寒潭也如外公所寫:
深邃幽綠,泛著冷冷的光。
可李司凈看得極為痛苦。
這地方的水,應當早就干涸了。
因為他接連幾次過來,都只見到豁口的泥石淺灘,得有一場連天大雨,才可能蓄積出如此深幽的潭水。
偏偏,這方幽綠的深潭,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新娘走下了轎椅,沒有揭開紅蓋頭,就要往水中去。
李司凈不知道那是不是媽媽,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活著。
但這是他的噩夢,鮮活的一個人,即將在愚昧的信仰里走向死路,他怎么可能不救。
“不要過去!”
李司凈揚聲喊道,引得潭邊的轎夫驟然回頭。
他們沒有臉,沒有表情,卻在那一刻瘋了一樣如鬼魅黑影,轉身撲來。
嚴城怒斥:“死了幾百年的人,你也要救嗎?”
李司凈不管。
他尊重他人命運,但絕不認可《守山玉》里的謀殺。
“我媽也死了,難道不救?”
“嘖。”
他聽到身旁嚴城一聲輕斥,在黑影來臨前狠狠抓住捆縛李司凈的繩索,將他往后一扯。
李司凈差點沒能站穩,等回過神,已經見到嚴城拆下手臂纏著的白布,甩成了堅硬的長桿,像是一支招搖的船帆。
他出勢如槍,直掃黑影。
也許是夢魘的陰影,轎夫紅衣如空蕩衣物,失去依仗,被嚴城一竿子扎入泥地。
可李司凈仍能見到漆黑污穢的影子,張開爪牙,狠狠裹上嚴城手臂。
霎時血流如注。
李司凈焦急的嘗試掙脫,然而捆住他雙手的繩子跟鐵鏈一樣堅固,令他煩躁不已。
槍。
如果他有槍就好了。
先殺了這群轎夫,再解決嚴城!
他嘗試出槍的一時半兒,嚴城已經解開了另一只手臂纏繞的白布,燃起一把火燎上布尾,竟燃起了利刃般的焰刀。
火舌裊裊的焰刀,刮過殘暴的黑影。
李司凈還沒見到爛泥燃火,就見焰火帶著刀鋒,直劈向他。
“瘋子!”
李司凈抬手去擋,不知道這個家伙為什么又調轉刀口。
卻在“啪啦”一聲后,緊緊纏住他手腕的繩子,燒了個干凈。
他重獲自由。
嚴城一把砍碎李司凈的桎梏,沖他喊道:“跑。”
李司凈覺得這人是個瘋子。
見面就綁了他,要殺他做祭品。
這時候見勢不對,又拼命護著他,還叫他跑?
嚴城手中火焰燒灼,瘋狂撲來的黑影,似乎畏懼那一團火,總是嘗試避開它的鋒芒。
李司凈不會跑。
這是他的夢,他不會又像個孩子似的逃跑。
在嚴城與黑影纏斗為他開辟道路的時候,李司凈想也沒想,直往寒潭去。
身穿嫁衣的新娘,已經走入水中。
幽綠的池水,沒過了她的膝蓋,再往里走一點兒,她就能如愿赴死。
然而,李司凈不管不顧,伸手將她拖了出來。
蓋頭沾了潭水,落入水中,終于露出了新娘的面目。
漆黑的長發,痛苦的眉眼。
穿著新娘外袍的,不是他媽媽,是陳菲婭。
嚴城果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李司凈救過陳菲婭一次,又要憤怒的救她第二次。
“啊啊啊!”
可是陳菲婭近乎崩潰的尖叫,似乎并不愿意上岸,妄圖掙脫李司凈抓住她的手。
仿佛她見到的不是李司凈,而是夢魘里的惡鬼。
李司凈鬧得狼狽不堪。
十五歲的女孩子,再怎么瘦弱,力氣也足夠驚人。
他踩在濕滑的池底,好幾次都要摔倒。
終于理解了嚴城為什么見面就綁他。
要是他知道陳菲婭這么不想得救,他就該帶著繩子來綁,省點力氣!
“哈哈哈!”
水聲嘩啦的爭執間,傳來了尖銳的笑聲。
似乎有人看著他狼狽的救助一個不希望被救的女人,感到格外暢快,嘲笑著他的努力。
李司凈在那道刺耳笑聲之中,力氣變大了許多……
不對,是陳菲婭停止了掙扎。
幾乎昏過去的陳菲婭,哪怕落進水里,李司凈都能輕而易舉的將她拽到岸邊。
一場看起來簡單的救助,令李司凈疲憊不堪。
他理解陳菲婭的孤獨無助,恨不得去死的絕望,但他希望陳菲婭不要那么輕易的做出選擇。
至少,不要死在這座大山。
“嘻。”
李司凈驟然聽到一聲笑。
陰冷潮濕,仿佛從寒潭深處傳來的笑聲,比起剛才哈哈大笑的嘲諷,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猛然起身,凝視幽綠的池水。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在自己的倒影中,見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堪堪匯聚成一道人形。
沒有面容、沒有表情,仿佛是漆黑淤泥里產生的鬼魅,從深不見底的水池里走出來,散發著瑩綠的光芒。
李司凈臉色蒼白,恐懼的后退。
那團人影般的光,似乎察覺了他的害怕,遠遠停在原地,蕩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紋,發出凄厲的嘲笑。
“李銘書連命都不要,就教出你這樣的笨蛋。”
嘲笑鄙夷,冷漠得如同李司凈的童年夢境。
他指尖冰涼,仿佛被施加了定身術一般,無法動彈,只能盯著那道幽光身影,抱起昏迷的陳菲婭。
兩道身影仍是瘦弱,李司凈無法阻止她們的離去,卻在身影消失之前,忽然能出聲了。
“外婆!”
那是他的外婆。
是他從來不敢面對的可怕女人。
可是外婆在這里,那么外公就應該也在這里。
李司凈焦急的呼喊:“外婆!”
那道背影并不回應,漸漸消散。
李司凈感受到徹骨的冰寒,費勁的想要追過去,他好不容易能夠挪動步子,又失去了方向。
外婆是往哪兒走的?
她要把陳菲婭帶去哪兒?
媽媽呢?
外婆在這兒,她是媽媽的媽媽,只要追上她,就能找到媽媽……
李司凈的所有念頭,都在尋找那道消失的身影,他雙腿灌了鉛一般沉重,也無法阻止他的前行。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往后一拽——
“你想死嗎!”
嚴城一聲呵斥,李司凈終于回神。
眼前深潭陰沉,他大腿已經沒入了寒冷的池水,再往前一步,就將徹底落入池底。
而這片孤苦凄清,死過許多女人的寒潭,已經不見了外婆和陳菲婭的蹤影。
“……你帶陳菲婭來做什么?”
李司凈對嚴城,總有數不清的問題。
“她和我外婆又是什么關系?”
不對。
李司凈更應該去問:
“我的外婆……”
他的外公心心念念帶他去探望的那個存在,形如鬼魅,狀若精怪,絕對不可能是人。
“到底是什么東西……”
“她們屬于這座山,像你的媽媽一樣。”
嚴城的手臂鮮血橫流,混入寒潭冰冷的水中,依舊牢牢的抓住李司凈,唯恐他一個猛子扎進寒潭。
“女人走進祭壇,能夠實現愿望,男人走進去,只有死路一條。”
第40章 第 40 章 她的未來不必有我。……
李司凈永遠無法理解這些神神叨叨的家伙。
嚴城卻神色肅穆的說:“這座敬神山, 也叫祖宗山,是周朝氏族的祭祀之地。”
不同于祠堂、廟宇的祭祀, 那些信奉先祖顯靈的人們,早在這樣的山里,修建了一座通天祭壇,聆聽神諭。
天幕地席,日夜祭奠,庇佑了氏族興旺,昌盛至今。
“太久遠的規矩,流傳下來已經變了樣子。現在賢良鎮籌備的祭祀慶典,都是經過李銘書編撰的內容。而他故意隱瞞的那一部分神諭,就明確寫了, 山里的女人進入祭壇, 能夠實現愿望, 而男人會死。”
李司凈聽完, 又一次直面人類的愚昧和外公的苦心。
他嗤笑著挑明所謂的神諭。
“明明就是男人怕死,才叫女人去死。”
沒有道理、沒有根據的傳統, 殺死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追究起緣由,無非就是相同的原因:
因為掌權者是男人, 所以女人去死。
因為受益的是強者,所以永遠給另一方套上弱者的枷鎖。
蠻荒的弱肉強食, 卻要被這群家伙蓋以“傳統”“規矩”“自古如此”, 在部分人的私心里, 變得冠冕堂皇起來。
李司凈走出寒潭,風一吹,渾身瑟瑟。
他想起半山腰被燒毀砸爛的土地廟,尤為諷刺的說道:
“就算這座山有祭壇, 五十年前也該被毀掉了。”
嚴城沒有出聲,走回岸邊,撕碎了纏在腰腹的白布,試圖裹起流血的傷口。
李司凈在月光下,見到他手臂凄厲的傷口,流著血,翻開皮肉,像是經歷了野獸撕咬,慘不忍睹。
看他費勁的,似乎右手已經麻木的失去知覺,只剩左手能夠搭把力氣。
李司凈不是爛好人。
但他要嚴城活著,救回他的媽媽。
所以直接拿過白布條的另一節,給嚴城包扎傷口。
靠得近了,他才發現白布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讀不懂的文字,仿佛是道教的云篆,形成了別樣的紋路。
這樣的紋路染了血,竟讓李司凈覺得眼熟無比,一時間又無法清楚說出它們的歸屬。
嚴城沒有拒絕,看他幫忙纏好了手臂。
“你學過急救?”
李司凈沒有跟他聊天的興趣,他們仍舊是目的不同的敵人。
他沉默的包扎,突然手腕一轉,一聲不吭的用剩下的一大截布條,將嚴城手腕也捆了個結實。
這才回答:“我還學過怎么制服歹徒。”
畢竟他是經歷過泥石流、地震、洪水的邪門體質。
這種最基本的保命技巧,別人可以隨便學學,他必須認真掌握。
嚴城試圖掙脫,手腕卻像他捆李司凈一樣緊。
他也沒多余精力掙扎了,問道:
“你要把我丟進祭壇?”
李司凈不知道他說的祭壇在哪兒,但如實的告訴他:
“我會把你丟進派出所,到時候你殺了多少人,都得老實交代,別以為把綁走的兩個孩子還回來了,就不用坐牢。”
他以為,嚴城會語氣狠厲的辯駁,說自己沒殺人或是沒綁架。
這人卻一聲不吭,仔細端詳他。
那樣的端詳,帶著懷念與感傷。
嚴城終于放棄掙扎,垂下捆住的雙手,像個認命的囚犯,發出感慨:
“你很像她。”
“你怎么敢說這種話?”
李司凈勾起冷笑,反問道:“你記得我媽的名字嗎?你記得我媽長什么樣嗎?”
嚴城沉默看他,一語不發。
李司凈知道他不記得。
如果記得,他不會一次又一次用“你的媽媽”這樣的稱呼,去稱呼李燦芝。
嚴城這樣敵視他的人,最恨的稱呼就是“李司凈的媽媽”。
依然只能在這種時候,承認他是媽媽的孩子,去掩飾自己的不記得。
月光陰冷,李司凈抓住嚴城下山。
他們繞開寒潭,在辨不清真實和夢境和黑夜里,踏上了下山的泥路。
嚴城有了閑聊的興趣。
“她不在的時候,你爸沒有再找別人嗎?”
李司凈瞥他一眼,“這種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他不信這么一個嫉妒心極強的男人,會忍得住不去監視他爸。
可惜嚴城監視了,也只能見到他爸每天善乏可陳的出門買菜,逛商場,晚上散步遛彎。
連只狗都不養,仿佛真的有媽媽陪伴,絲毫不會孤獨寂寞。
“我爸也不記得了。”
李司凈回憶起他和他爸相處的這些年,只覺得不可思議。
“但是他會抱怨說,如果媽媽知道我病了得多心疼,我要是太久不回家,電話里也會說媽媽擔心我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你說,他肯定不記得媽媽了。又是怎么說服自己安于現狀,每一句話都像我媽還在,他們沒有分開過一樣。”
嚴城安靜的聽著,他也是男人,他也不理解周衛。
“如果他記得呢?”
“他應該不記得了。”李司凈說,“我問過他,媽媽叫什么名字,他把我罵了一頓。”
“罵到最后,說了很多埋怨我的話,卻還是沒有告訴我,媽媽的名字。”
“那你呢?”
李司凈同情的看著這個男人,可他絕對不信他做的一切是因為虛無縹緲的愛。
“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千里迢迢來到敬神山,真的只是為了救一個名字都不記得的人?”
嚴城挪開視線,回避了李司凈的眼神,沒有說話。
但他什么都不說,等同于默認。
李司凈非常肯定:“你不是為了救她而來,你有別的目的。”
果然,這座外公堅持留守的大山,始終不會讓他喜歡。
太多人消失在山里,也太多嚴城這樣的人,居心叵測的讓人消失在山里。
嚴城沉默不答,只固執看他,半晌出聲,“李司凈,你不該活著。”
李司凈不知道這算是答案,還是嚴城對他的怨恨。
路途泥濘寂靜,他想起走入寒潭的陳菲婭,又想起媽媽。
他腦海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回蕩起最后一次見到陳萊森時,那家伙癲狂發瘋的話。
還有周社認真的承諾。
“難道……”
李司凈很不想問,因為一旦問出口,有些事情就會在他心底扎根。
“這座山,真的能讓人起死回生?”
沉默之中,夜風呼嘯,山里變得更為陰冷寂靜。
“凈凈……”
輕盈的呼喚,隨著風飄來。
李司凈霎時停住腳步,看向幽綠的寒潭。
“凈凈。”
溫柔的呼喚變得確定,李司凈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邁步。
“媽媽?”
嚴城在阻攔他,嚴城在說什么。
可是李司凈猛然推開身前的阻礙,執著去找聲音的來源,耳畔只有媽媽溫柔的輕呼,眼睛只看得見被他遺忘的熟悉臉龐。
媽媽有一頭烏黑的長發,隨性的梳成了長辮,搭在頸邊,細長的眉毛彎彎,總是帶著溫柔笑意。
他和媽媽長得很像。
倒影在水面的容貌,李司凈能夠一眼認出來。
“凈凈。”媽媽在喊他。
那份涌上心頭的溫暖,令他難以克制的伸出手。
媽媽——
李司凈跌入水中,沒能抓住媽媽的手,像是被綁住了手腳,無法掙扎的沉入寒潭。
冰冷的水灌入鼻腔,他發不出聲音,卻神志清醒的意識到:
新娘不是自愿的。
她們不像《守山玉》里寫的唯美浪漫,自愿赴死。
而是村民綁住了她們的手,捆住了她們的腳,塞住她們的喉嚨,拴上厚重的石頭,讓她們再也發不出聲音,在恐懼和絕望中沉入深邃的寒潭。
李司凈在窒息與死亡的恐懼前,忽然想起來了。
六歲的時候,他甚至沒能走出樹林,就被抓住了。
泥濘的黑影,仿佛是夢魘里的鬼魅,纏住他年幼的軀體。
在這樣茂密的樹林,多得是居心叵測的影子,讓他沒法聽從媽媽的話。
“媽媽……媽媽……”
李司凈的嗚咽,占據了他全部記憶,而記憶的最后,是周社救了他。
童年恐懼的死亡,變成了另一種噩夢,沉睡在他逃避的軀體。
直到他開竅的那一天,在茫然懵懂的睡夢中,做了一個和周社有關的綺麗幻夢。
他忽然理解了周社面對質問時的錯愕。
自己親自救下的人,對自己充滿畏懼和仇恨,換誰都會錯愕得心寒。
可是周社……依然無奈的接受,溫柔待他。
還挨了打。
李司凈沉入水底,痛苦異常。
走馬燈一幕又一幕持續沖擊腦海,給予他死前最后的嘲弄。
他想起來了,當初為什么會做那樣的夢。
因為他在死亡那一刻的恐慌,不亞于第一次夢到周社時的驚恐。
李司凈解釋不了他對周社的害怕,但他清楚知道人類無法抵抗死亡與性,就像無法逃脫生和死。
兩種突如其來的恐慌驚人的一致,界限模糊,分辨不清。
李司凈覺得自己可笑。
原來不是周社在進入他,而是死亡在進入他。
偏偏他是一個分不清善惡、蠻不講理的小崽子,才會牢牢記住周社和痛苦。
卻誤以為那份痛苦的來源,是周社。
他大概是要死了。
只有瀕死的時候,他才會產生愧疚和后悔。
但是好像……
太晚了。
“周……”
他想叫周社的名字,一出口盡是水流灌入口腔。
李司凈確定自己要死了。
不然怎么會在冰冷深邃的見到了周社。
這個王八蛋在水里的幻覺,仍是那副令人嫉妒的俊美模樣,哪怕眉宇間泛起焦急,也顯得臉龐完美無缺,仿佛在嘲笑他的臨終醒悟。
李司凈感受到水流灌入大腦的刺痛,又在痛苦里重獲自由。
那種靈魂出竅般的自由,迫使他產生極強的欲望,直接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幻覺,咬了上去。
溫柔的氣息從唇齒間傳來,帶著冷冽的水流,兇狠的咬出了鐵銹味。
瀕死的人,退化成了野獸,帶著此生最后的憤恨遺憾,極具侵略性。
他感受到推拒,睜開眼清楚看到周社詫異的神情,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呆愣,嘴角無辜帶血,又被水流沖刷得干凈。
為什么什么都不說?
李司凈就算死了也要質問這個家伙:
是想留到墳前燒紙的時候再跟他說嗎?
李司凈沒能意識到自己離開了冰冷的池水,溫暖使他困倦,只來得及悶聲埋怨:“王八蛋……”
腦子卻想,我都要死了,親一下不過分吧?
竟然在幻覺里,隱約聽到帶笑的回應。
“嗯,不過分。”
周社抱起濕透的李司凈,走出寒潭,回到岸邊。
懷中罵他王八蛋的家伙,已經沉沉昏睡過去。
嚴城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
上一次,這個男人話都沒說,徑自走入了陳萊森的書房,換得陳萊森魔怔了一樣去投案自首,向警察坦白了他死而復生的瘋話。
這一次,男人問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嚴城被問得愣神。
他快忘了他的愿望,就像他忘記了那個人。
眼睛呆滯茫然的落在了李司凈臉上。
蒼白的臉埋首在男人懷里,呼吸平穩,似乎有驚無險的睡著,靜謐得仿佛沒有丟魂似的跳入寒潭。
都說兒子像媽,李司凈應該很像她。
可是嚴城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不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卻記得那個人總是帶著淡淡笑意,似乎對生活沒有任何的不滿。
那個人喜歡穿白色襯衫。
天氣涼了會在襯衫外面加一件毛衣,常常是淺藍色的,因為她喜歡淺藍色。
“城哥,這不是毛衣。”
那個人總在細微的地方,笑著斤斤計較,“是針織衫。”
嚴城始終沒法理解。
細長的毛線織出來的衣服不叫毛衣,叫針織衫。
但是那個人喜歡這么叫,那就這樣叫吧。
冷漠的聲音,穿透他破碎的記憶,嚴城聽得清楚。
“這池寒潭通往祭壇。”
“只要你能走入祭壇,就能實現你所有的愿望。”
聲音成為了一種蠱惑。
嚴城受到靈魂深處的吸引,相信這聲音的每一句承諾。
他步入深幽的潭水,始終沒有回頭。
這是他的愿望,他要為自己念念不忘的愿望付出應有代價。
潭水緩緩流淌著污穢的血,在漆黑夜晚的反射出熒黑藍,他腦海里一直浮現出李司凈失去血色的臉。
等水流沒過腰際,他突然明白了。
他想的不是李司凈的臉,是那個人的臉。
處于恐懼與害怕之中,仍舊為了李司凈,毅然選擇回頭的臉。
那個時候,他應該是后悔了。
明明在認識她之前,嚴城始終堅守著自己的責任——
她是要回到敬神山的人,而自己是要送她去敬神山的人。
所以他去了李家村,見到了李銘書。
那是一個神奇的男人,有著強大且殘酷的命,親近的人都會遭遇不測,獨自一人活著,可又一直活著。
除了撿來的女兒,再沒有任何的親人。
說不上幸運還是凄慘。
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歷經了殘酷的對待。
曾經謠言四起,說他坐在亂葬崗吃下了自己父母的尸首。
還有離奇的記錄,說他讓一個在醫院斷氣的人死而復生。
無數人想要撬開他深埋的秘密,想要弄清他藏起來的完整神諭,想要金錢,想要權勢,想要長生不老,想到發狂。
最終,那些人都比他更早死去。
他變成了這座山活著的神諭。
這些嚴城都沒見過,無從考據。
可他清楚知道,李銘書確實在山里撿到了一個屬于大山的女孩,平安無事的將她養育成人。
可惜,他太老了。
壽命所剩無幾,像是山里外強中干的老樹,稍稍用力就能徹底的掰碎,留下一地零落的樹皮枯枝。
根本保護不了女兒一輩子。
嚴城收到過警告,不能忤逆他,但是可以騙他。
騙他,自己期望和他的女兒結婚。
騙他,自己會盡起一個丈夫的責任。
李銘書只是說:
“你和她結婚,你會后悔。”
后來,李銘書同意她和一個叫做周衛的廢物男人結婚,去生一個會害死她的孩子。
只因為李銘書說,周衛不會后悔。
李司凈和她很像。
她和李銘書很像。
一生結局無可挽回,仍會執著的相信愛能改變命運。
嚴城不記得她的名字,她的長相,仍舊能夠記得她維護周衛時的語氣和聲音——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也不是為了責任、為了義務和我結婚,他只是因為愛我。”
“他不會后悔。”
嚴城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
如果為了責任,他又為什么承擔著這樣的責任?
如果為了實現愿望,他實在是不明白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他這樣的人,好像迷失在了一座山里。
步伐阻滯不前,眼前只有“責任”“愿望”不斷盤旋,卻只見無數人講述執迷不悟的神明、祖先,重復一代又一代的癲狂,拼命填滿欲望溝壑,直到臨終了才后悔:
這一生不該這么過。
他好像已經不相信那些人冠冕堂皇講述的事情了。
那么他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
不像周衛,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
不像那個人,選擇了為李司凈而死。
水沒過脖頸。
水灌入鼻腔。
水令他窒息。
他在這一刻,領悟了李銘書所說的后悔——
怎么到了死的那刻,才開始期望這一生應該重新來過。
“……我沒有后悔。”
冰冷的寒潭之中,他依舊張開口,任由水流涌入,嘗試發出聲音,反駁著李銘書的斷言。
至死,嘴都是硬的。
“只是……”
潭水深邃,寂靜無聲。
她的未來不必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