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g遲遲未動,蔣浮淮站在電線桿后,雙手插兜死盯著那輛車,用他5.0的視力觀察車內說話的兩人。
手掌拍上肩膀的時候,差點把凝神的人的魂魄給嚇飛。
蔣浮淮沒控制住表情回頭,看見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喊了聲:“道長,你嚇死人了!
“做什么虧心事呢?”道長跟著他一起看向那輛一動沒動的黑車。
“你別管!笔Y浮淮毫不客氣。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啊。”
聞言,他機械地回頭問:“你不是個道士嗎?這是儒家思想。”
道長咂舌:“你別管!
蔣浮淮也不想管,撇掉肩膀上的手,專心注視車后鏡里透出在交談在比劃的兩人輪廓,還不忘和道長搭話:“媽讓你回家吃飯!
“喲,”道長驚喜地發出聲音,帶著點不確定和調侃,“你媽這時候肯讓我上桌吃飯了?”
“修行結束就回去吃點好的吧!
道長搓搓手,“得嘞!
臨走時,蔣亦雄想到什么,用給消費顧客提供商場優惠一樣的口吻,和蔣浮淮說:“我剛才給麥琦算了一卦,店鋪18號開業是一年到頭的黃道吉日。”
蔣浮淮第一反應卻是:“你怎么知道——”
按理來說,以前他和周麥琦在一起的時候,出面去下馬威的都是季蕓和他奶奶。他爸蔣亦雄入了道,上了山去,家里的大事小事一概不管。他不應該認識周麥琦。
望著新月,熠熠發出光芒的夜里溫暖又怡人,像飲下一口消暑的葡萄汁,和紅酒下肚的感受有異曲同工之妙。蔣亦雄故弄玄虛:“只能透露到這了,再說下去得加錢!
道長將手背在身后,大搖大擺地往胡懷巷子的另一頭走。
*
車內,周麥琦攤開手寫的思維導圖,上面羅列了18號開業的好處和壞處。
周裕樹沒在聽講,只看著周麥琦全副武裝的裝扮“嘶”了一聲:“你等下要做賊去?”
“我怕巷子里那個道長看見我,”太悶了,她把口罩摘掉,用手做扇給自己扇風,“助長他攬客是不好,受害者有我一個就夠!
如此冠冕堂皇,頭頭是道,周裕樹點點頭,給她豎了個大拇指,緊接著又像個好好聽課的學生,發言時舉起了右手。
周麥琦點頭,“請說。”
摩挲著下巴,言歸正傳,周裕樹說出自己對18號開業的顧慮:“第一,你所有東西都沒準備好,第二,廣告和營銷也沒做,拿什么搏客流量?第三,18號那天我沒空!
厚本子拍上周裕樹的腦袋,周麥琦指責他毫無事業心,“你要干嘛?”
“我要打工啊!彼f得理所當然。
“算了,”她擺擺手,“有你沒你都一樣,你打工去吧,我自己來!
“不過姐,”高材生的機敏在此時發揮作用,周裕樹怎么想怎么不對,從不打沒準備的仗的人,怎么這會兒說干就要干了,“那個道長有那么可信?我還是勸你三思。”
“放心,”周麥琦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保證,“我自有考量,開不開業還不一定呢,這就是個planb,反正你就照我說得去做!
18號是下個月中旬,距離現在還有二十多天。周麥琦很少信這些,卻被道長那一句“下次行大運估計要等十年”給說服了。
時間是個宏大的概念,計量單位可大可小,厚積薄發、細水流長,從某種角度上來看特別殘酷,消耗的時間成本太多了。
大運的十年,沒有人等得起。
周麥琦不愿意冒這個險,也不愿意賭。
“就這樣,”她對周裕樹說,“我下車了!
“等等啊!敝茉錄]大沒小地一把拽住她,眼神一瞬不瞬地黏在周麥琦身上,保持瞇瞇眼的微笑,然后用腹語說,“我看電線桿后面那個人看我們看半天了,我定睛一看,是姐夫啊,姐,我們再裝會兒。”
姐夫?
周麥琦眉頭一皺,想扭頭往后,卻被周裕樹掰著腦袋,強制地目視前方。
“周裕樹,快給我放手!
“我看看姐夫能耐啊,你稍安勿躁!
“姐夫個屁!你哪來的姐夫!”
“遲早是的啦,你就沒想和好?沒想穩定下來?沒想相夫教子?”
周麥琦瞪圓了眼睛,“兜里幾個錢啊,就敢想穩定下來相夫教子的事了。”
“那你總不能跟我過一輩子吧?”周裕樹雙手捧著自己的臉,裝作詫異到無以復加的樣子,“我可是要娶老婆生孩子的!
周麥琦無語,擺出經典的美羊羊鄙視表情,“我老了會去養老院,不會睡你和你老婆床底的!
說完,她行云流水,躲避周裕樹的手像躲避什么臟東西一樣,打開車門下去了。
這一動作做得太快,以至于剛從電線桿后閃身而出的蔣浮淮沒來得及撤回動作,猝不及防和她對上視線,避無可避,面面相覷。
周麥琦用力甩上車門,剛想罵人,身后的車就像個事不關己遠遠逃離的活物,點火開出去好遠。
“那個,”蔣浮淮尷尬得抓了抓后腦勺,“車里是弟弟嗎?”
他剛才隱約是看見了周麥琦弟弟的輪廓,但他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互通過姓名。
一個車位騰出,立馬就有一輛車子候補進來。車燈晃過身形,晃過側臉,仿佛停電時候的燭火搖曳,映出二維平面中難以言表的、無法言喻的細微感受。
周麥琦往旁邊讓了幾步,嘆了口氣。
蔣浮淮說:“其實我是出來找我爸的!
周麥琦說:“車里是誰都和你沒關系吧。”
他們異口同聲。
外賣車輛摁響喇叭提示避讓,蔣浮淮沒有反應過來,等車身幾乎擦著他開過時,踉蹌兩步向前,到了周麥琦的面前。
他垂眸,她仰頭。白天的畫面還停留在腦海,夜晚相對卻莫名感覺隔著銀河。
她冷冷清清地和他對視,眼里沒有那些被定義為翻涌的東西,只有平靜,只有泰然。
有什么東西熄滅了。
她看起來真的想和他劃清界限。
*
和周麥琦吃完日料的第二天,杏川市下了場雨。
那天沒課,同宿舍的人為了圖方便省事,叫了外賣,窩在寢室里打游戲。
蔣浮淮坐在位置上,仰頭望著天花板發呆。
室友問他不吃飯嗎,他說不餓,方沂南從游戲屏幕里抬起頭,問他昨天晚上干嘛去了,蔣浮淮眨了眨眼,吐出三個字:“吃日料!
和周麥琦吃了日料。
補充條件沒有說出口,也沒有人繼續追問。他覺得好無聊,起身準備出門。
方沂南探頭問他干嘛去,他在門口找了一圈,沒看到有傘。陣雨時急時緩,他心想淋濕一點也沒關系,于是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大學生活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作業難寫,學分難修,題難做,知識點難背,甚至于人也有點無聊。
從泳池中上岸的大學生們,沒了限制在小天地里自娛自樂的靈氣,隨大流聽歌打游戲裝扮自己,變成千篇一律的草稿紙,最后丟進社會的大染缸里。
要成為這樣的人嗎?蔣浮淮第一次問過自己沒有得出結論之后,反復在找答案。
無聊,生活太無聊了,上課無聊,下課也無聊,晴天無聊,雨天也無聊。
他站在宿舍樓下看屋檐上滴落在鞋面的雨水,忽然像被淋濕羽毛的小鳥,灰頭土臉地嘆了一口氣。
偶然抬頭,視線里出現一閃而過的紅色圓點。視線聚焦,才發現趕路的人算不上陌生。
有意思的人出現了。那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周麥琦,那個獨來獨往存在感卻很強的周麥琦,那個不卑不亢中還有些天真的女同學,忽然引起了蔣浮淮的注意。
她每天都很忙,不是在學習就是在打工,幾乎進化掉睡眠和娛樂活動,把時間掰成48份,每半小時為一份,填滿并涂色。
蔣浮淮會注意到每堂課的前排,她習慣性地把背挺得很直。偶有幾節課見不到,他問方沂南班里其他人都去哪了,方沂南摸他額頭體溫:“大哥,這是選修!
他明白了,于是常常在必修課里,借著遲到的名義坐在周麥琦附近的前排,沒話找話地和她搭話。起初周麥琦公事公辦地回答他,后來看他的眼神變了,像是在盤算什么,然后和盤托出自己會選些熱門好拿分但不好搶的課,蔣浮淮好奇問她是怎么做到的。
周麥琦把加了特別備注文字的二維碼圖片往前一推,沖他抬了抬下巴。
圖片上寫著“代搶課,十發九中,失敗必退”,然后附帶她的微信二維碼。
原來他有可能成為她潛在的客戶。
那天他加了她好友,對話框里只有他發出去的自己的名字,沒收到她禮尚往來的回應。
要問為什么,因為周麥琦的微信名字就叫作周麥琦。
然后,他們又像學校里的兩條平行線,失去了交點。
路過學校里那家便利店,蔣浮淮沒有意識到自己每每都會停頓一步,在玻璃窗里看一眼收銀的兼職生。有時候是她,有時候不是她。
有時候她戴帽子扎低馬尾,有時候披散頭發。
朋友回頭見他落下,讓他動作快點,他說來了,提步往前,沒發現嘴角帶著笑。
再后來他刷到一條朋友圈,是張視野極佳的圖書館座位風景照,周麥琦在下面配文:期末周代搶好位置。
很多共同好友給她點贊,給她評論,甚至蔣浮淮身處的很多小團體群組中,這條朋友圈被截了圖甩進來,他們冷嗤:想錢想瘋了吧?
他沒見過這種人,像仙人掌,像彈力球,像極限運動項目里吊住人類身體的繩索。她理直氣壯,精神抖擻,偶爾也渴望抄幾條人生的近道。
蔣浮淮被這種小人物的智慧所折服,忽然很想和她說點有的沒的。
打招呼也好,寒暄近況也可以,或是不要臉地問她作業解法也行。
但他在z字母欄的通訊錄里沒有找到周麥琦的名字。
翻遍整個微信,才發現h列出現了嶄新的名字。
她改了名字,加了前綴,稱自己為「赫耳墨斯社的周麥琦」,外加一個戴墨鏡酷笑的emoji.
蔣浮淮去查了資料,赫耳墨斯是古希臘神話中商業、旅者、小偷和畜牧之神,英文單詞直譯愛馬仕。
他看笑了。
那些挖苦類的評價,眼高于頂的觀點和不食人間煙火的同學嘴臉,她全都知道,也全都看見了。
周旋于自嘲和賣弄之間,她根本不在意別人對她的指指點點。
活得好清晰的一個人啊,蔣浮淮收起手機,忽然覺得,他得找到她。
便利店在中門,趕上下課高峰,回宿舍的人占滿主干道。陽光穿透樹葉,密密匝匝,填滿無聊的灰匣子,蔣浮淮逆行在斑駁之下,從主干道擠出來,站在便利店門前。
自動門感應有人靠近而開門,同時播報“你好,歡迎光臨”。
蔣浮淮邁進去,在咕嚕咕嚕沸騰的關東煮香氣里走到收銀臺,那里站著憨厚老實的店長。
“請問,”他努力不讓自己太著急,也不讓別人看出自己太激動,緩緩說出那個名字,“周麥琦在嗎?”
“麥琦?”店長眼神亮了一瞬,繼而搖搖頭,繼續打包手頭的外賣訂單,“她已經不在這里干了。”
門外高峰退去,人流量變小。生活區重新歸于空蕩蕩,連照在腳邊的日光都失了溫度。
蔣浮淮站在便利店門外。
身后的門開開合合,電子音重復響起,仿佛什么空落落的回聲。
時間擠成膠囊,記憶收進真空鋁箔。
汽車喇叭聲響,遠光燈刺目,把人從恍惚的情緒中拉出來。
還是暖夜,還是面對面的蔣浮淮和周麥琦。
他聽見周麥琦說車里坐的是誰都和他無關的時候,只覺得和從前跑空便利店的心情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