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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我等著你

    第六十一章

    “不可,孤不會讓你去的。”裴安懿揉了揉眉心,聲音滯澀道。

    張沁沁察覺氣氛不對,同許言鍛遞了個眼色,欲要找個借口提前離開。之間許言鍛牛飲茶水,聽戲聽得正入迷,絲毫沒察覺到隱隱有了不對勁的趨勢。

    張沁沁挪了挪屁股,緩緩抿了一口茶水,硬著頭皮待著。

    “為什么不可?”王阿花反問道,“尋常人信得過的心腹就那么幾個,殿下能信得過之人如今全在這里坐著。”

    “張小姐平時連殺個雞都要哀嚎半日,自是不適合去走那么遠的路。”

    “許校尉她更是有官職在身,一旦出了長安,便立刻能叫世家知道。”

    “殿下。”王阿花又低低地叫了一聲。

    “別叫我殿下。”裴安懿被這一句句擾得心慌,低聲道,“你不要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的是殿下你。”王阿花拉著裴安懿的袖邊,“殿下,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慶幸過我在你身邊沒有任何身份這件事,沒有人會注意到你身邊少了一個女使。”

    “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這件事情。”

    裴安懿皺著的眉聞言沒有絲毫舒展的苗頭,冷聲道:“不可。”

    “殿下,”王阿花嘆了一口氣,“難道殿下只想將我養在府上,每日好吃好喝養著嗎?”

    裴安懿聞言眼中閃過復雜神色,“這樣不好嗎?孤又不是養不起你。”

    王阿花抿了抿著唇,從喉嚨里擠出低低一句:“那這樣我和你養的面首有什么區別?”

    “嗯?”

    王阿花攥著衣袖,大聲道:“那這樣我和你養的面首有什么區別?”

    這一嗓子,倒是叫回了一直在聽戲的許言鍛的神。許言鍛眼中劃過三分茫然七分無措,疑惑得望向張沁沁處,似乎不明白為何忽然話題忽然就轉換到了此處。

    “長公主想養面首嗎?”許言鍛比了口型道。

    張沁沁見狀,知悉這件屋子自己是無論如何都待不下去了,當機立斷,十分有眼力見的拉著十分沒有眼力見的許言鍛,借著出恭的名義,一道出了雅間。

    屋內便只剩下了裴王兩人。

    裴安懿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了些許情緒,面色難看得可怕,“面首?”

    “殿下,”王阿花用手指輕輕纏繞著裴安懿的發尾,眼角上帶了一絲紅,“我也想為殿下做些事情。”

    屋內靜得可怕,兩人都沒有出聲。

    許久后,她出聲道:“你拿著我的令牌,一路向東,將各縣各郡的鹽鐵記錄全都謄抄一邊。”

    “一個月,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一月之后,必須回來。”

    “我等著你。”

    “得令。”

    裴安懿抬眼,靜靜地看著眼前人。眼前人一身鴉青,雙手攏在袖中,就這么站在最好的陽光下,懶洋洋地沖她笑著。

    “既然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我這就出發。”

    走了兩步,只見面前的人似乎是想起什么,又折返回來拿出素白的小瓷瓶,丟給了自己,眨眨眼,沖著自己道:“這生肌膏殿下努力涂涂,每日一次,待我回來之時,愿殿下已然大好。”

    “殿下,我要是辦好了這件事情,可有什么賞賜否?”王阿花湊近道。

    “都這時候了,你還顧得上討賞?”

    忽然溫熱之物覆上唇角,那是極輕極淺的一個吻。

    裴安懿渾身像被人定住了一般,藏在衣袖下的指尖掐得紅得欲要滴血。

    “殿下,我這個人向來是不喜歡吃虧的。”王阿花望著面前的人,莞爾,“這不,先把這賞賜給領了,再替殿下辦事去。”、

    裴安懿這人,瞧著是冷淡,但害羞起來便語無倫次了點,加上又是頭回同人擁有如此親密的關系,哪里經得起如此挑逗,于是故作鎮定但前言不搭后語道:“咳,這賞賜,這算什么賞賜,這賞賜也不是不行,回頭孤叫人換一床新被子……”

    王阿花行遠,忽然轉過了身來,逆著光裴安懿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見那身影定定站著,站了許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接著,空氣中傳來一聲輕輕的笑聲,站在遠處的人兒道:“殿下,可要等著我回來。”

    戲臺子上的《西廂記》正好唱到還魂那一折,只聽得那小花嗓細細吊著,“風滅了香,月到廊。閃閃尸尸魂影兒涼。花落在春宵情易傷……”——

    約莫過了半月,皇后例行去了郊外行宮避暑,時間比往年要略微早一點,這并沒有引起什么人的懷疑,裴安懿密切關注著信王那邊的動靜。

    信王還在頭疼娶哪家女進門這件事。這倒也說得通,若是李皇后生產的消息沒滿住,真的誕下男嬰,那朝中同裴榮辰交好的幾個世家怕是會再回到中立的立場上來,在兩個繼承人之間觀望,說不定會念及幼子年幼更好控制而轉變方向,這些都是說不好的。

    他不得不用姻親這層關系去謀求長久的同盟。

    不過很快裴榮辰便不頭疼娶親這件事了,開始頭疼起怎么退親來。

    有人上趕著想嫁給他。

    這日去聽戲的那戲班子,不知哪一日忽然停唱了《西廂記》,改唱起一出從沒聽過戲來。戲文中唱著的,是一郡主同一皇子青梅竹馬的秘聞,只見兩人年少定情卻不想慘遭分離,兩人做好了郎君不娶妾不嫁的誓言。

    不得不說,這些戲本子的人是有有些手藝的,將這俗套的故事寫得引人共感,這對苦命鴛鴦可見是聞者流淚,聽者傷心。

    而今朝中只有皇子一人,回宮的郡主大晟也只有這獨一個,這出戲文的主人公原型是誰,三歲小孩兒都猜得出來。

    茶余飯后,一出皇室秘辛很快變傳遍了長安。

    這等把弄造勢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屢試不爽,蔣氏一門,滿門忠烈的名聲將裴榮辰高高地架在了那里。

    裴榮辰也算是被人將了一軍。

    裴安懿淡淡地轉動著手腕上的鐲子,長安這半月來發生的事情她只是冷眼旁觀著,并不想要插手。各方勢力就算是在暗處斗法斗翻了天,也輪不到她長公主府頭上來。

    她的心在另一處地方。

    今日清晨,走的是張沁沁的錢莊的路子,帶回來了一封信。

    這是她東行之后來的第一封書信。

    裴安的手緩緩撫上了信函的封面,信函封面上寫著“長公主殿下親啟”這幾個字,如此正經,倒不像是她的風格,信函上沒留下落款,只是那已有七八分像她的字跡,不用猜都知道是誰。

    信她尚且還沒來得及拆封,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頭裝的是什么。

    會是什么呢?裴安懿心中生出一點隱秘的期待來。

    且想著,只聽得外頭亂糟糟一片,裴安懿將信函收好,估摸著時間,也是差不多了。

    片刻之后,屋外的女使通傳,聲音中帶著三分慌亂,“殿下,戶部和刑部帶著人過來了,叫殿下給個說法。”

    “慌什么。”裴安懿冷聲,“叫外頭的人先等著,將人客客氣氣請進府中,倒上上好的茶水,我去洗漱一番,再來見客去。”

    此番洗漱只是一個托詞,實際上裴安懿今早早就洗漱過了,她如此一舉,意在叫人等著,銼銼外面人的威風罷了。

    好叫外面的人認清楚,這里是長公主府,是她的地方。

    這一等,便是叫人等了足足三盞茶的功夫,裴安懿才姍姍來遲。

    張立生見人走來,一步便從椅子上躥了出來,喉嚨里將將發出一個音節,便被裴安懿一記眼神賭了回去。

    面前的人慢慢沒做什么表情,堪堪只是站在那里,便周身都有著一股不怒自威之氣,張立生直直愣在了那里。

    聽張沁沁提起過她這個弟弟,張德志晚年得子,對這個兒子乃是千嬌百寵,生生養成了全長安最大的紈绔出來,偏生又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于是乎動用了關系人脈,將其塞進了戶部做了個戶部右仆射的職位。

    至于與之同行的女子,裴安懿淡淡睨了一眼,她沒什么印象,只聽說王家小輩里人丁凋敝,后輩沒什么有才干的。自她科舉改制后,王飛月作為王家子弟,竟是通過科舉這條路硬生生考出來的。至此王家才算是出了一個稍微看得過去的小輩出來。

    王飛月倒是神色如常,滴水不漏的行了個禮,款款道:“殿下,臣今日來乃是與殿下商量制鹽司一事情。”

    裴安懿不語,直直坐了下去。

    王飛月接著道:“制鹽司那邊,聽說殿下派了軍營的人去,沒想到起了些事故。圣上傳您去宮里一趟。”

    裴安懿抬眼,瞧了這女子一眼,眼前的人當得上一句不卑不亢又滴水不漏,有著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老成。

    “不知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勞煩刑部和戶部的人一大早上全來孤這里。”裴安懿神色淡淡道。

    “制鹽司那邊,下官聽說是動了一些刀劍見了一些血。”王飛月緩聲道,“刑部和戶部聯名上奏,聽說是參了殿下一本,下官這才——”

    話還沒說完,便被張立生打斷道:“你同她說這些做什么。”

    “殿下只隨著我們去便是,莫不成刑部的——”

    啪!

    張立生話還沒說完,沈蝶便從后頭往前直辣辣地甩了面前人一個響亮的巴掌。

    做暗衛的,手上有些功夫,只見張立生的半邊臉上立刻腫了起來。

    “你——你這女使好大的膽子!”張立生一面捂著臉,一面怒喝,“來人,給本官將這以下犯上的女使拖下去杖斃。”

    “來人!”

    一連呼喊了好幾聲,無人應也無人動。

    裴安懿坐在高臺上,朱唇輕啟,道:“來人,給張大人上藥。”

    這才見有人進堂來。

    王飛月面色不變,既不開口求情,也不出口斥責,面不改色地飲用著茶水,對眼前的景色當做沒看到的樣子。

    “大人,你也只婢子我是在以下犯上。”沈蝶冷冷出聲道,“那婢子問你,你與長公主殿下,誰是下,誰是上?”

    張立生尚且還想怒喝幾句,但往高臺上一瞧,便沒了聲氣。

    老早便聽聞這長公主殿下是個硬茬,他只覺得女人而已,難不成還能是一個母夜叉吃人嗎?如今一見,簡直是一個比母夜叉更加厲害的角色,連一個正眼都沒有給他,便叫他吃了一巴掌。

    想罷,又頗為熟練的哄騙自己,自我安慰道:自己堂堂一男人,不跟婦人家家一般見識。

    第62章 廷杖二十

    第六十二章

    御書房,張德清已坐于下首。

    裴懷遠沒在大殿之上宣她,反倒是選在了御書房,裴安懿心中便品味出了些不尋常的味道,如此行動新帝內心應當不想把事情鬧大,既然如此,新帝的態度約莫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新帝想保下監察司。

    思及此處,雖然裴懷遠面色黑得像炭塊,裴安懿心中卻是有了底,她緩緩拿起折子,一瞧。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此前幾日叫許言鍛帶著她的手牌,青天白日里帶兵去將制鹽司團團圍了起來。想要看制鹽司的采買進貨的簿子,那制鹽司的幾位司使司查自然是不準的,同幾位兵士起了口角,不知怎地竟打了起來見了血,事情鬧到了御前,張德清連忙寫了折子下來。

    這才有了刑部戶部都上來參她一本的事情。

    裴安懿掃了折子一眼,寫折子的人無非就是借題發揮,從許言鍛領著的奇兵營明里暗里將火燒到了她身上,斥責她目無法度,行事乖張云云。

    裴安懿面無表情地掃完這篇奏折,紙上墨跡未干,看上去是急匆匆寫了之后就迫不及待進宮面圣,想向她討要個說法來。

    裴安懿隨意將奏折往桌子上一擲。

    裴懷遠見狀,皺了皺眉頭,瞧了一旁的張德清,象征性地斥責道:“你是監察司司主,不是什么強盜,朕聽說你青天白日里竟叫人去把制鹽司的簿子搶出來……你到底是在查案還是耍橫?”

    裴安懿輕輕轉動著手上的鐲子,不應。

    張德清本就黑著一張臉,見裴安懿如此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好得很啊,好大的威風啊長公主殿下。”

    “陛下,”張德清理了理衣袍,朗聲道,“朝堂之事,向來不可兒戲,長公主如今差人鬧事,當市打架,此行徑同土匪強盜有何分別,將朝政視作兒戲,這查案一事,怎可交給長公主?”

    “張大人。”裴懷遠頓了頓,到底是裴安懿這邊先不占理,他作為一個帝王,總不好偏心得太明顯。

    裴懷遠望著底下面無表情的女子,皺了皺眉頭,當時同他說的天花亂墜,他以為這個“妹妹”會有什么手段呢,竟也是一些小兒科不入流的手段,事情沒辦成,空叫人拿了把柄做文章去,到現在不也是得叫他擦屁股嗎?

    到底是個女人。

    裴懷遠耐著性子道:“你如此想要看一看制鹽司的薄子,可有證據表明是制鹽司出了了問題?”

    “沒有。”裴安懿言簡意賅。

    “沒有?”裴懷遠一愣,隨后聲音中帶了三分怒氣道,“沒有你就敢差人去鬧?”

    張德清見狀,冷哼一聲,“殿下,你身為女子,怕是尚未弄清楚朝政之上的一些規矩。”

    “陛下,長公主惹下如此禍端,不重罰是萬萬不可了。”

    女子女子……又拿女子二字說事。裴安懿壓下心中的不快,冷聲道:“也亦是沒有證據證明這制鹽司沒有問題。”

    “如果制鹽司要是沒有端倪,又為何不肯將采買薄交出來?又為何一直要遮著掩著?”裴安懿淡聲開口道。

    “不知殿下說著的‘遮著掩著’是什么意思。”張德清開口道,“調出賬本薄子都要按照規矩來辦事情,殿下得了搜查令,我等自然配合殿下,豈有遮著掩著一說。”

    裴安懿蹙著眉,手指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玉鐲子,玉石冰涼的觸感叫她煩悶的心冷靜了下來,她本是一刻都不愿同此等人扯皮,但想及自己的打算,還是耐著性子拖時間周旋道:“張大人辦事情拖沓不力,嘴皮子倒是很利索。”

    “如今制鹽出了這么大的窟簍,張大人一不來請罪,二不去自查,倒是參起孤來了。”裴安懿聲音更加冷了三分,“張大人,調出搜查令得花上足足半月,等你口中的‘流程’走完,孤看這個案子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張德清被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翕動,被這番話堵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裴懷遠見狀,出來打圓場和稀泥道:“到底是安懿你行事又差,不過——”裴懷遠話鋒一轉,“你也是為了社稷,心憂百姓。朕想張大人也能理解。”

    “安懿,到底是你下的令,”裴懷遠繃著一張臉,道,“那制鹽司的傷者所需的醫藥錢,朕命你出十倍送予那些傷者,從你俸祿里罰。”

    果然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裴安懿皺了皺眉頭,如此輕飄飄地揭過去,反倒是損了監察司,此事若是新帝不嚴懲,難保世家不會借由此去大作文章。

    如此輕輕放下,根本堵不住世家欲要借題發揮的嘴。

    “陛下!”見裴懷遠如此輕輕揭過,張德清不滿道,“此事——”

    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

    裴安懿緩緩開口道:“孤如此行事,的確有違法度。”

    張德清、裴懷遠皆是一怔,不知道裴安懿這是要唱哪一出。

    古語有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裴安懿說得擲地有聲,“孤自請庭杖二十,以正法度。”

    張德清與裴懷遠皆是一驚,張德清張開的嘴又閉上,閉上了又張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裴懷遠瞇了瞇眼,瞅了眼面前女子單薄削瘦的身軀,自請二十杖……對自己可真狠。

    話說到這個份上,裴懷遠才隱隱覺察出她這個妹妹估計是有后手的,只是不知在長安有什么安排。

    “來人,將長公主帶去刑部,廷杖二十。”

    他想向來是有成人之美的——

    裴安懿是被軟轎抬回去的。

    彼時天已經大黑了,許言鍛背著藤條站在院內已經許久了。

    知曉了宮中的事情,張沁沁是同許言鍛一道過來了。

    許言鍛拿著藤條直直站在院內請罪,一開始張沁沁還勸幾句,道:“你這人不必這樣死腦筋,早一點跪晚一點跪什么時候不是跪,待到殿下回來之時你再跪一跪嘛。”

    而后實在是擰不過許言鍛的死腦筋,于是她搬了一把小馬扎,在許言鍛身旁坐著,一面給她扇風,一面喂她水果。

    原本水果許言鍛是死活不吃的,想著請罪之人一面站著一面吃著水果是哪里來的道理,但架不住張沁沁眼神似刀,一句:“難道你要讓本小姐端葡萄的手一直舉在這里嗎?”便叫許言鍛乖乖軟下陣來。

    于是裴安懿剛進院子里,就見著一人苦大仇深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直挺挺地立著,手中似乎拿著一根藤條,上半張臉繃著,下半張臉卻像個倉鼠似的,腮幫子鼓鼓,張沁沁一顆接著一顆地往許言鍛口中送著葡萄,表情看起來著實不算輕松,兩人如此這般,實在是……實在是像是某種情趣般的“懲罰”。

    裴安懿左眼皮跳了跳,她聽聞長安城內有些伴侶喜歡以一方折磨另一方為樂,如今看來,眼前之景……這是專程跑到她這個公主府調情來了?

    裴安懿輕輕揉了揉眉心,反思起自己是否過于無趣古板了,或許兩人情意綿綿,加上自家院內沒有多余的人,于是情不自禁一時也是有的。

    與小花兒出府的時候,她不也經常故意選坐一些小馬車,空間狹小,馬車顛簸起來兩人很容易便能有些肢體接觸。

    嗯,只是這樣干久了,王阿花見微知著,有一段時日十分憂心公主府是不是銀錢緊張,馬上就要自己出門養家了。

    想到那張白白凈凈的臉,裴安懿不由得揚了揚嘴角,連身上的疼痛都似乎減輕了幾分。

    張沁沁瞧見了裴安懿,手頭動作一頓。

    許言鍛嚼著一嘴的葡萄,吐出來也不是咽下去又咽不下,只得一直嚼著。

    好不容易,將口中的葡萄盡數嚼完了,許言鍛走上前去,端上藤條,正欲開口,裴安懿擺了擺手,知曉她要說什么,道:“此遭非你之過。”

    許言鍛動作一頓。

    “世家是故意找的麻煩,”裴安懿緩聲道,“不是你帶人去制鹽司鬧出這么一遭,也會有旁的事情鬧出來。”

    “這么說,殿下是故意叫人去鬧的?”張沁沁輕輕敲了敲小扇,“那,殿下這遭傷,也是故意的?”

    裴安懿并未想瞞,頷首算是默認了。

    “那這么說,冬校尉如此這遭,倒是幫了殿下咯。”張沁沁用手肘戳了戳許言鍛,將藤條往地下一扔。

    裴安懿亦是點了點頭。

    張沁沁腦袋轉得快,聯系一下前因后果,便差不離猜了出來這是一樁什么事情。

    許言鍛有些疑惑,歪了歪頭,不確定道:“幫了殿下?”

    “對。”張沁沁點了點頭。

    “那許某可否向殿下要個賞賜?”

    “你說。”裴安懿開口道。

    “殿下,我如今在營中,領著的是朝廷的俸祿。”許言鍛撓了撓頭,“可我也算殿下的人,如今替著殿下辦事,那于情于理,殿下是不是也該給我一份……”

    話未盡意已到,張沁沁瞪了許言鍛,疑惑道:“你這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除了買酒花花銀子,難道還有什么大開支嗎?如何這般缺錢?”

    許言鍛瞧了張沁沁一眼,別過頭去,道:“以后……以后說不定就有花錢的地方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張沁沁看不出來的東西,裴安懿瞧得倒是清楚。她微微揚了揚嘴角,道:“你每月來孤府上領一道銀子來罷。”

    此事一做結。

    張沁沁走上前去,裴安懿因著受了廷杖,身上不大好,斜斜靠在榻子上,面色血色全無。

    張沁沁嘆了口氣,道:“你又何苦為了避人耳目將自己搞成這樣。”

    第63章 生死

    第六十三章

    趁著許言鍛去領銀子的功夫,屋里便只余下了裴、張二人。

    張沁沁聞著金瘡藥的味道擰著眉心,猜到了裴安懿的心思,嘆了嘆,道:“殿下,你這又是何苦呢?”

    裴安懿此去,約莫就是自請這廷杖的。

    為的是掩人耳目。

    監察司一旦成立,世家定然會盯著她的動作,若她沒有什么動作,怕是世家的眼睛就會去挪到別處,看看她身邊的人會不會有動作了。

    如此一來,有麻煩的便是那遠去東海的那位了。

    因而裴安懿必須在長安做出什么大動作來,一來吸引住世家的目光,二來,也是降低世家的防御。

    只是……張沁沁嘆了嘆,“殿下,你自請禁足罰俸祿都成,這人是肉做的,到底禁不起這樣折騰。”

    生意場上來來往往這般多的人,對別人心冷的人張沁沁見得多了,對自己心冷的人張沁沁覺得無人能出面前的這位長公主其右。

    裴安懿垂了垂眸,睫毛顫了顫,道:“不礙事。”

    “公主府靈丹妙藥無數,孤養幾天便會好。”

    只有她真正的傷了,世家才會放松警惕。

    裴安懿微微朝著衣袖里伸了伸手,那瓶素色小瓷瓶,她還帶著。

    張沁沁抿了抿嘴,猶疑了一下,開口擔憂道:“小花兒大約現在已經進了東海了,暗探*……沒有找到她的蹤跡。”

    裴安懿神色懨懨地垂著眸,叫人看不出眸中的情緒,聞言不語,只是一味的轉動著手腕上的玉鐲子。

    失蹤一事在裴安懿的意料之內,路途兇險,尋不到蹤跡便是最大的好事,若自己的暗探找不到,那其他人大抵也是找不到的。只是這才不過半月……時間有點太短了。

    只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張沁沁聽到面前人極淺極淺的嘆了一口氣,道:“孤知道了。”——

    且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安懿被廷杖的第二日,許言鍛便被尋了個錯處,入了大理寺牢獄。

    這個錯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乃是制鹽司經年的冊子,本是欲要交給奇兵營看守的,不料換人不消半日,那庫房忽然起了大火,眾人待到火滅,那些冊子早已燒得不剩下什么了。

    只因當時周圍全是奇兵營的人,許言鍛作為校尉,自然是要被問責,于是便走了一遭大理寺牢獄。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火,起得蹊蹺,這局也做得粗糙,但朝廷的人都是眼尖的,裴安懿被廷杖的消息一個晚上便傳了出去,便推測約莫這位長公主是失勢了,這朝局,不是東風壓到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到了東風,于是眾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大理寺去提人提得十分順利。

    張沁沁早就將里外全都打點過了,此遭入獄,要說皮肉之苦,那定然是沒有的。這個錯處最多算得上是看管不力,人壓不了幾日便會被放出來。不過做戲就要做全套,裴安懿這幾日還是做出了焦頭爛額奔波游走的模樣,似乎是真的沒有什么辦法了,在做困獸之斗,以叫世家放松些警惕。

    如此一番下來頗有見效,每日在長公主府外徘徊走動的暗探倒真是一日比一日少了,似乎真是覺得裴安懿此番焦頭爛額便是窮途末路了。

    又是一日清晨,她在府中難得得閑,抽空練了練幾筆字,又摸了摸那封“長公主親啟”的那封信函,這幾日奔波未曾抽出時間來好好看一看里面的內容,裴安懿彎了彎嘴角,正欲拆開信箋,卻未想女使來報,府上迎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深居宮中常年禮佛不問世事的太后來了。

    裴安懿拆信的手一頓,眼中泛起淡淡嫌惡。旋即將撕到一半的信函放于枕下,理了理衣裙,淡漠道:“孤知道了。”

    她同她這個母親,其實并沒有什么交情,更談不上親昵,她們的母女情分,埋葬在了八歲那年她過生辰那日。

    老婦人滿鬢銀發高高盤起,梳得一絲不茍。手上帶著的是佛家的十八菩提子,渾身檀香,盤腿端坐,翠微在一旁奉著茶。

    裴安懿微微掃了一眼,自家女使上的茶盞子被人放在了一旁,李太后喝的,是自己從自己宮里帶出來的茶盞。

    如此這般怕她下毒,又何故出這趟宮,裴安懿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一點可笑的荒唐感出來,嘴上卻是懶得譏諷,往梨木椅上一坐,隨意拿了一本詩經翻了起來。

    一盞茶入肚,李太后潤了潤嗓子,開口道:“你這孩子,哀家三下庚帖,你不見。哀家只好親自來這一趟。”

    裴安懿的眼睛沒有從書上挪動半寸。

    早就習慣了裴安懿這般態度,李太后面上沒有露出半分不悅,頗有無奈道:“哀家知道你這孩子,一向不喜歡宮里那些擺弄權勢的東西,同多倫和親一事,哀家當初逼你,原是為你好,你遠嫁草原,以你的本事心性,出了宮過得未必不好。”

    “留在宮里,你便永遠是李家的孩子。”李太后緩緩轉動著佛珠,“只可惜,你這孩子沒有抓住,生生搞砸了這機會。”

    裴安懿的手指堪堪翻過一頁,她本不想說些什么,但這等話她聽著著實有些心煩,于是淡聲開口道:“你特意出宮一趟,來這里,到底要說什么?”

    李太后同翠微遞了個眼色,翠微當即從袖子抽出一道擬好的折子出來。

    “你這孩子到底……到底是哀家身上掉出來的一塊肉,哀家不可能不管你。”李太后干癟的手臂撫了撫鬢角,“你科舉改制,入主中書省,已然是走到了天下女子的最前頭。若是個男兒身,必有一番大作為。”

    言及“男兒身”三個字,李太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有一瞬的放空……若是自己當年產下一個男嬰,之后再宮中磨著的日子會不會不會這般辛苦……沒有人知道。

    “現在又想要建立起監察司,而制鹽一案,牽連甚廣,你查不出什么。”李太后遞了個眼色,翠微將折子往前一遞,“這折子哀家已經讓人擬好了,你雖查不出什么,也不用自己擔著這件事情,那個小校尉,推出去填了事算了。”

    “哀家活了這么大半輩子,手頭上還是有點人能用,世家那邊你不必憂心,這件事要是你愿意就這么翻篇,你還是長安城內最尊貴的長公主。”

    一席話下來,裴安懿的眼依舊沒有從手上的詩經中挪開半寸,正讀到詩經李的《柏舟》一篇,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裴安懿修長的指節輕輕劃過書扉,從始至終都沒有抬起過頭,待到一席話畢,她淡漠吩咐道:“來人,送客。”

    李太后蒼老的臉上沒有露出半分不悅,裴安懿如此反應似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蒼老嘶啞緩聲道:“那小丫頭已經死了,你日后也不必再演戲了。”

    聞此一言,裴安懿手中的動作一頓,抬眼。

    “哀家知道你的后手是什么。”李太后輕輕叩著佛珠,“那日那小丫頭我看她生得水靈,武功也不低,各大世家足足派了十幾批各頂尖的殺手也沒一人回來的。不愧是你看上的人。”

    “只不過,她就是能翻了天了,也只是一個人,昨日已經被箭手射殺了。”李太后語氣中頗為遺憾,似乎是在憐憫死了一只貓兒狗兒一般道,“這般機靈的小姑娘,就是蠢了點,碰了制鹽司的冊子,年紀輕輕的便自尋了思路。”

    第64章 水窮處

    第六十四章

    桌上的茶都已經涼了,裴安懿手中的詩經停留在《柏舟》一頁,沒有動過。

    枯坐一會兒,裴安懿覺著也沒有什么意思,想起來手腕上的傷口,記起來小花兒走時給了她一瓶自己慣用的生肌膏,自己今日還沒涂上,想罷直直起身,忽然覺得腳下一軟,一個不穩,推搡中打翻了一旁的茶盞。

    屋外守著的女使聞聲想來收拾,她沒理會,撐著身子,扶著墻慢慢走了出去。

    那瓶生肌膏,她記得自己是放在了閨房之中,床榻子邊上的小案上。

    胸口處傳來細小的刺痛,裴安懿揉了揉,胡亂想著,看來平日里喝的藥得加大藥量了,怕是又會苦上三分,不知道等小花兒回來了能不能從她那里要來兩三顆葉子糖。

    她記得小花兒素來喜歡吃這些甜的。

    朦朦朧朧尋著記憶往小院兒走去,一路上的女使見她不對勁得很,也未敢上前去。

    好不容易到了小院兒里,她推開門去,鼻中卻鉆入一股子水腥味兒來,她往回一望,天上竟淅淅瀝瀝下起來小雨,雨點打落在屋頂的青瓦上,滴滴答答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在哀叫哭嚎著奔喪,又像是大喇喇地呼人魂歸。

    裴安懿望著手中的折子,隱隱約約極其方才的事情來。

    哦,小花兒死了。

    不知死于哪個世家派出的殺手的箭下。

    裴安懿手下一抖,那裝著生肌膏的素白小瓷瓶碎在了地上。

    她毫無征兆地嗆出一口血來。原來方才鼻腔中的腥味不是什么水腥味,而是氣血逆流的血腥味。

    眼中的景色開始漸漸模糊,裴安懿下意識地想彎下腰去將底下的碎瓷片收拾好,卻不想前傾反倒失了力氣,整個人直直向前倒去。

    在墜地的前一秒,被一雙有力的手給扶住了——

    蒼耳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施針止血,床榻上的人已經起高熱了。身上挨的二十下板子的舊傷還沒有好,又有心血逆流之勢,哪怕醫術高超如蒼耳子,面對此等情況也是棘手得不得了。

    沈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今日輪到她當值,她蹲在房梁之上正欲同下一個人換班,哪知下一個暗衛鬧了肚子,去了茅房,她這才多替人值了半柱香,就是這半柱香,清晨還好好的她家殿下,忽然就嗆出一口血出來。

    她著急忙慌地跳下房梁,望著地上的那攤赤紅思緒短暫地空白了一刻鐘,不知道這事到底是要如何辦,又想到府上正好住著一位神醫弟子,雖那位神醫弟子平日里白日喝酒,沒個正形,但好歹是個大夫,便飛身將人拽了過來。

    干完這些,沈蝶又想了想,這事應當得叫從前那位張小姐知曉,不然沒個人來料理,于是通過暗衛,傳信于張沁沁。

    張沁沁那處得了消息,猜到些不對勁,連夜從錢莊子上趕了過來。一時之間有些亂著的長公主府才堪堪有了主心骨。

    張沁沁聞訊封府,對外只說長公主臥病在床,不便見人。對內則是雷霆手段,先是料理了幾個想要往外跑的疑似探子的女使,殺雞儆猴當眾處決,再說了幾句軟和話來撫慰人心,話說的軟但事情卻做得決絕,張沁沁拿著裴安懿的金印調出暗衛封府,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對外的這等說辭沒叫人起疑心來,畢竟那長公主挨了二十下板子,眾人只以為女子身子骨單薄,禁不起這通板子。

    從裴安懿不省事起不過堪堪一個時辰,長公主府便又成了往日那般井井有條的模樣。

    沈蝶將這些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對這位嘴甜心硬的小姐刮目相看。

    張沁沁蹙著眉望著床榻之上面上毫無血色的人,又瞥了一眼立于床榻旁的沈蝶,那姑娘一身暗衛行頭,正站在那里發著懵。

    如此消息能瞞下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個小丫頭沒有出府叫人,也沒有胡亂聲張,不動聲色地將她請了來,思及此,張沁沁心中不免生出三分賞識出來,這小丫頭是個知道輕重緩急的機靈人,于是緩聲開口道:“這件事你做得很不錯,去錢莊子上領賞錢去罷。”

    沈蝶聞言,知曉這里是不需要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翻出窗去,身上墨色的暗衛服同夜色融為一體,消失其間。

    蒼耳子聽到“錢”字心頭一動,話未等她開口,張沁沁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金元寶。

    蒼耳子嘴唇微張,一時間喉嚨里竟說不出一個字出來。

    張沁沁軟和道:“這錢,不光是給神醫的診金,還是封口費。”

    “殿下身份特殊,如今又是特殊時期,今日之事,還請神醫莫要說出去。”

    蒼耳子掂了掂手中金元寶的分量,這診金,怕是她下輩子的酒錢都不用發愁了。她將它攥在手心中,重重點了一下頭,難得正色道:“自然。”

    張沁沁頷首,目光挪到了床榻上的人上,床榻之上的人額上不斷冒出虛汗,嘴唇血色全無。

    “殿下如何?”

    蒼耳子將手中的金針放置一旁:“我觀殿下脈象,應當是有沉疴宿疾在身上,身上挨的板子倒是皮外傷,只是不知發生了些什么至使殿下心神不穩,氣血逆流,素日被壓著的幾處病癥這才都發了根,來勢洶洶。”

    蒼耳子言罷,張沁沁沉思片刻,從懷中掏出了一張藥方子,道“我只知道殿下素日里吃的是這些藥,并不知具體情況。”

    蒼耳子掃視了一眼,眉心微擰,口中呢喃道:“竟是心弱之癥……”

    “心弱之癥本就忌諱大喜大悲,思緒過重。要是照這張方子上的藥日日靜養倒也不會出什么大問題,只是會壽命不昌短壽而夭罷了,今日不知是被什么消息刺激到了,生生得了一張催命符,眼下氣血逆流,是十分危及的情況。”

    蒼耳子的手伸上去摸了摸榻上之人的額頭,沉聲道:“今夜兇險,雖已然叫她退了燒,卻難保出什么岔子,要是三日里燒能退干凈,那邊或許還有轉機,要是三日后還燒著……大羅神仙也就救不回來。”

    而蒼耳子口中的那張“催命符”現下正用手死死扒著崖底的碎石,一點一點的向上爬著。

    崖高千丈,王阿花的左手早已見骨,她卻沒有退路,身上滿是血腥味兒,渾身的骨頭像是要碎掉一般,要是一步踏空,便會跌下這萬丈深淵,她退無可退。

    一波接著一波的殺手惹得她心煩,她若是不死,怕是這些殺手不會善罷甘休。

    她兵行險招,花了些功夫做出假死的模樣,頂著一身的傷在崖底的石洞中足足待了七日。

    她的左手幾乎已經沒有知覺了。

    任誰也想不到,萬丈懸崖底下,竟會有人敢徒手攀爬。

    王阿花望著自己血肉模糊幾乎就要露出百骨的雙手自嘲一笑,自己這般模樣,如此可怖,倒真像是從阿鼻地獄里爬出來的厲鬼。

    ……

    油燈添了三四回油,月色高懸,人至半夜,裴安懿的高熱便又卷土重來,口中急急嗆出三兩口血來,虛汗淋漓。

    蒼耳子起針,金針封穴,搖搖頭道:“嘖,這是治標不治本啊。”

    張沁沁的心沉了沉。

    一日一夜,裴安懿水米一粒未進。

    這三日眼看就要過去了,裴安懿人倒是在中途里醒了過來,只是面色一日比一日白。

    清醒的間隙,裴安懿強打起精神,冷靜有序地同張沁沁交代著之后各類的錢莊暗莊的事情,若是樹倒猢猻散之后這一大幫子暗探暗衛總得有個妥善的去處。她還安排好了尚在大理寺獄中的許言鍛的去處,橫豎銀子在張沁沁手上,大不了辭官下江南便是。

    世家就是再不喜,也不會同銀子過不去。

    裴安懿躺在床上,雖面上不顯,依舊是無悲無喜,但張沁沁從話語里怎么品都能品出點托孤的意思,張沁沁一面沉著臉,一面高價收了兩三錢頂好的人參來吊著命。

    到底是來到了第三日傍晚,裴安懿的燒反反復復沒退干凈,人也是時而清醒時而昏睡著,好不容易醒來一會,女使遞上一碗參湯,喂藥的勺子送到了裴安懿嘴邊上,被裴安懿輕輕推開了。

    那女使年紀頗小,抖著手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裴安懿神臺忽然清明起來,她看著那女使慌亂的眼神,隱約看出點上輩子自己的影子,不知那日被追殺,在婦好洞中,自己的眼神是否一如這般慌亂。

    裴安懿費力扯了扯嘴角,輕聲道:“太苦了,孤等下喝,你先出去。”

    那女使聞聲怯生生地道了句:“喏。”便出去了。

    裴安懿有些吃力的舉起左臂,那手腕上的疤這幾日養得淡了許多,瞧著那疤痕,裴安懿胡亂想著,忽然覺得頸下一硌,一伸手,摸到了一層厚厚的信封來。

    厚厚的信箋從東邊來,載著思念與情意,走過百里煙塵,到了她手里。她只來得及撕開一半,里頭是什么內容,她還沒來得看。

    第65章 見信

    第六十五章

    幾日未進些什么食物,裴安懿的手有些脫力,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掙扎著將信頭撕開——要是自己今日正折在了這里,這封信未必有人會燒給她同她帶到地府去看去。

    脫力的手抖得厲害,薄薄的一層紙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好半天,才將信拆開。

    信中鼓鼓囊囊地塞滿了信紙,看得出來寫信的人是個話癆子。

    裴安懿的嘴角向上揚起,露出了這幾日的第一個笑出來。

    “請殿下安,殿下,這里居然每個人都打著赤腳。說起來你可能不會相信,嘖,這兒的大閘蟹竟然只要三文錢一斤,便宜管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上次一起看月亮的時候?”

    “殿下,東面的漁村竟然也有女子開了武館來學武,武館中多是些不大的小孩,練起功來像一個個糯米團子一樣。煞是可愛。”

    “殿下,你下次也一道出來同我走走吧,在你的一番政策之下,百姓生活得都不錯,我竟然還在小祠堂里看到有人供奉你的桐像……殿下,那個盛世好像真的會來,我相信殿下。”

    ……

    見其字,猶如聽其人嘰嘰喳喳地在耳邊絮絮叨叨。

    信的最后,用油紙抱著鼓鼓的一團不知是什么,裴安懿一層一層打開,發現是一枝枯了的桃花枝丫。

    油紙背面歪歪扭扭寫著“聊增一枝春”

    桃花本應是開得正好的時候被人采下的,但是路遙車馬慢,等到這封信送到她的手中時,那桃花早就干枯了。

    裴安懿目光灼灼,手指摩挲著“盛世”兩個字。

    神臺愈發的清明,裴安懿喉嚨干得發澀,她想起那碗涼著的參湯來。

    涼了的湯藥苦得不得了,她咬著牙,將涼了的湯藥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又傳了膳食,吃下了這三日來的第一口粥。

    第四日清晨,燒已然全退。

    蒼耳子來把脈的時候,都不禁嘖嘖稱奇。竟然能有人前一日還滿身死氣,一日之后便能煥發生機。

    總之這道鬼門關,裴安懿算是蹚了過去。

    ……

    最兇險的一關熬了過來,后頭不過就是修養的事情了,趕上了陽光正好的春日,這病都容易調養了許多。

    蒼耳子在原來的藥方上小改了一下,去掉了幾味比較兇猛的藥,多放了幾錢溫和的涼藥。

    藥效溫和了,喝藥的頻率便增加了,從之前的一日一碗到如今一日三碗。

    裴安懿神色懨懨地倚在榻子上,臉色雖還白著,但眼神卻透亮,她平靜道:“孤還有多少時日?”

    此話一出,張沁沁挑油燈的手一頓。

    蒼耳子琢磨著,想了想,道:“殿下按照我這份方子來,每日靜養,或可有五年能續。”

    “五年?”張沁沁反問出聲。

    裴安懿攏了攏被子,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每日靜養,才可有五年。”蒼耳子皺了皺眉,將“靜養”兩個字可以讀得更重了點。

    不過她覺著,以著這位長公主日日折騰的性子,到底能不能有五年還是個說不準的。

    裴安懿垂著眸子,叫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只聽得聲音平靜道:“孤知曉了。”

    本就是重活的日子,到底是她賺了。

    蒼耳子聞言挑了挑眉,她行醫數載,深知人對于生死都是極為敏感的,如今面對生死關如此平靜她還是頭一遭見,不過轉念一想,如此地位的人約莫也像她一樣生死見慣,想著人也醒了夜也深了,她也差不離該回去喝酒去了,便留下一句“殿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隨時傳喚我。”告辭了。

    燭光燈火,裴安懿拿出藥膏涂在手腕上的疤上,緩聲開口道:“孤之前修書過一封,神醫谷谷主只保守估計三年時間,沒想到長江前浪推后浪,竟還能多活兩年。”

    張沁沁一時不知要說些什么。眼下此景,她覺得自己應當寬慰兩句,便道:“浮游朝生暮死,且尚且自得其樂,何況凡人。”

    張沁沁抿了抿唇,試探道:“小花兒那邊……還沒有消息。”

    張沁沁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很不好的猜測,說不準自家殿下如此一遭,是太后講了什么。

    至于到底講了什么……她不敢問。

    “一月之期尚且未到,還說不準。”裴安懿抬眼,無悲亦無喜道。

    其實這件事情細細想來,是極大的蹊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人未必就真的死了。

    要是換上其他人,裴安懿定然不會如此失了分寸,只是她這一次得了消息一時氣急,丟了神志,方才氣血逆流。見了那封信裴安懿神思才漸漸回籠,緩了一口氣,后知后覺想來這件事未必就是李太后口中那樣。

    最重要的是,她信她,她會在長安等她回來。

    “孤聽聞,信王的婚事已經定下來了。”裴安懿淡聲開口。

    在裴安懿暈著的這三日里,信王的親事,定了下來。

    與之結親的不是張家李家等權貴世家,反倒是如今的蔣家孤女,蔣見夏。

    不知道蔣見夏是如何說服裴榮辰的,裴榮辰自請上書,要娶進去這位孤女。如今消息傳遍了長安,是百姓口中的一樁情愛佳事。

    這樁婚事操辦得很急很急,就定在七日后,上趕著結婚似的,新娘新郎似乎都很怕對方后悔。

    ……

    娶親那日,聽說司天監選了個吉時。

    吉時吉不吉不知道,只知道成婚那日,晴了幾日的長安倒是罕見的下起了小雨。

    蔣家一脈已經沒有人了,只留下蔣老太妃,蔣見夏雖出宮入道觀多年,但總不能從道觀出嫁,于是擔了個義女的身份,從皇后宮中送嫁。

    此時皇后約莫有了七八月身孕,裴安懿估摸著已然顯懷,不好出來見人,果然新帝對外宣稱皇后病得很重,便由著蔣老太妃送出去了。

    蔣老太妃送嫁,雖然于禮不合,但于情卻很說得通。

    畢竟是皇子娶親,該有的排面是給足了,十里長街宴賓客,百姓見者有份,免費吃席。

    裴安懿坐于內院的宴席上,等著吉時,兩個新人拜高堂成親。

    第66章 橘子上班時間摸魚奉上~

    第六十六章

    “兒臣攜新婦拜見父皇。”

    裴懷遠望著底下一對新人,面上少見的露出了慈父一般的笑容。或許是人上了年紀就會貪戀一些家的溫暖,又或許是想到了更年輕的自己,總之一紙令下,在新婦回門那一日組了一個小小的家宴。

    蔣氏已成孤女,要說回門,也只有宮里可回。

    皇后自然還是在“病中”,這場小小的家宴,受邀的便只有將老太妃,賢妃,裴安懿幾位女眷。

    御花園一派春和景明之色,蔣老太妃倒是陰沉著臉,沒露出什么好臉色來。

    不知這見夏郡主是如何繞過蔣老太妃,成為了信王的正妃。

    不過其中的種種彎彎繞繞實在與裴安懿無關,倒是信王娶妃之后,按照皇室慣例,便會開府出宮自己住著,裴安懿垂眸,望著面前這對貌合神離的“新人”失神。

    她的心思不在這里,而是在那遙遠的東邊之地,算算日子,今日便是一月之期已經滿了的日子。

    “兒臣感懷,父皇膝下如今沒有子嗣,兒臣實在不忍,請父皇準許兒臣侍奉左右,留在宮中。”裴榮辰一席話,說得勤勤懇懇。

    裴懷遠聞言便道如此也好。

    “朕也想在這個宮里共享天倫之樂。”

    家宴一席裴安懿倒是懶得開口,三杯酒下肚,她尋了個如廁的由頭,便早早離席了。

    有著匠人用心照料,御花園里自是一片春和景明。

    裴安懿尋了個涼亭,圖個清凈。

    今日便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

    裴安懿坐在湖心的小亭中,喝著一壺清酒。

    她還是沒有回來。

    手底下的暗探半數觸動,但毫無消息。

    裴安懿面上不顯,但這幾日推了好幾次宴請,在府上告病不出。若不是這回門宴推無可推,她是決計不會過來的。

    她在等人。

    等一個不確定能不能來的人。

    “殿下怎的放著好好的曲兒不聽,一個人來這里吃悶酒?”

    身后一道清泠泠的女聲響起,裴安懿往身后睨了一眼,不答。

    蔣見夏臉上并未出現什么慍色,轉而道:“殿下在此處喝悶酒,可是有什么煩心的事情?”

    “不如跟競舟來說說。”

    裴安懿定定看著眼前的女子,一雙鋒利鳳眼中漸漸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霧。

    “競舟?”

    “競舟還是見夏郡主,要真論起來,孤現在得叫你信王妃了。”

    蔣見夏一開始不叫蔣見夏,在蔣家還沒有盡數戰死沙場的時候,蔣家唯一的女兒名喚蔣競舟。

    競舟競舟,聞名便知道蔣家阿姊阿母對這個孩子存了怎樣的期許。

    天寶二十七年。

    彼時先帝還在位,蔣家眾將凱旋而歸,先帝開顏,特宴蔣家眾人,蔣老太妃也出席了。

    此事先帝辦得頗有排場,長安百姓幾乎人盡皆知,一時間,惜才的美名傳遍長安。

    圣恩難卻,蔣家阿母剛從戰場回來,一身甲胄也來不及換下,便急匆匆的趕來了宮里。

    馬蹄疾飛,塵土飛揚。

    蔣家阿母一身戎裝,甲胄上的血污還來不及擦去,急匆匆趕來,推開大殿的門,看見的卻是彼時尚且年幼的競舟被先帝抱在懷里,笑呵呵地對著底下的蔣家阿母道:“蔣卿,快快入座,可叫朕好等。”

    彼時裴安懿將將七八歲,尚且還是國母的李太后不大愛抱她,她坐在單獨的案前由著嬤嬤伺候著,尚且什么都不懂,只記得似乎那底下的女人眼中閃過什么異樣的神色。

    那樣的神色一閃而過,接著便是響響地一聲,“喏。”

    偌大又空蕩的大殿里隱隱傳來回音,座首的男人雖然說著“快快平身”,卻坐在上首一動不動,眼中盡是冷冽。

    那戰功赫赫的蔣家阿母裴安懿便只見了這么一面,后來再有蔣家阿母的消息,便是蔣家盡數戰死的悲音。

    那時的裴安懿還看不明白,現在想來,那場宴會便是赤果果的敲山震虎。將幼女召入宮中——挾持人質,借機敲打一番。

    先帝的猜忌之心藏都不藏了,也不怕寒了將士之心。

    見到競舟,便知道先帝猜忌,不曉得那個時候,剛從戰場回來的蔣家阿母是什么樣的心情。

    “你現在還在自稱競舟?”裴安懿思及舊事,不免心中生出來那么一點感慨。

    蔣見夏一滯,挑了挑眉,笑道:“已經很久沒人喚我競舟了,殿下愿意喚我也是愿意的。”

    蔣家盡數戰死,新帝將蔣家之女接到宮中來,賜名“見夏”。

    裴安懿闔目,一如既往冷淡道:“不管是見夏還是競舟,論起禮數來,孤當叫你一聲‘信王妃’。”

    “孤不知道你是如何搭上信王這條線的,但你若同他交易,無異于是與虎謀皮。”裴安懿神色淡淡,看著面前如花般的姑娘,話中忍不住提醒了兩句。

    蔣見夏似是沒想到她會說這個,眼中有著一閃而過的訝然,隨即嬉笑道:“外人看裴姐姐冷心冷情,未料到裴姐姐竟是這樣心善的人。”

    這看起來是一座冰山,沒想到底下卻長了一副觀音骨。

    心善……裴安懿垂眸,小花兒也曾說過她心善。

    算算日子,一月之約也快到了。

    似乎是看出了裴安懿的憂思,蔣見夏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裴姐姐可是在想那個去了東邊的姑娘?”

    裴安懿鳳眸微瞇,偏過頭來,看著面前的女子。

    “裴姐姐莫要這樣看著我,競舟是友非敵。”蔣見夏聲音往下又壓了三分,壓得更低了,“私鹽這件事情,一個張家翻不起這般大的波浪,信王也多有手筆。”

    “你是如何——”

    “這裴姐姐就不用管了,我同信王是盟友而非夫妻,自有一番交易,”蔣見夏笑眼盈盈,“競舟只是來提醒一下殿下,小心莫要被釜底抽薪。”

    裴安懿起身便欲走,誰知面前的女子忽然上前,將她手中的酒壺給拿了過去。

    “裴姐姐,你要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蔣見夏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喝酒傷身,我看殿下以后還是少喝為好。”

    第67章 殿下,殿下。

    夜色闌珊

    一日宴請畢,裴安懿枕在玉枕上,睡意遲遲沒有來襲。腦袋中有些昏沉,兩邊太陽穴上隱隱傳來刺痛感。

    思緒一會兒飄到了宴請上的蔣見夏那一席子的話,一會兒又想著東邊那邊的情況去。

    畢竟算算日子,怎么算與小花兒的一月之約都已經滿了。

    但是人還沒有回來。

    昏黃的油燈還燒著,火光影影綽綽的,橫豎睡不著,裴安懿索性起身。

    她不大喜歡奢靡,因此房中的擺件很是簡單,屏風樹于窗前,面上修著兩只喜鵲,喜鵲叫春。

    再往外,便是用慣了的茶盞桌椅。迷迷糊糊的,她想起些舊事起來,在小花兒還在的時候,她房中一應的灑掃之事,全都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小花兒自己來的。

    彼時她不是很懂為何這樣做,看著身邊的人忙前忙后的收拾屋子,歪了歪頭,想了想,淡聲開口道:“這些粗活兒,交給灑掃婆子來做就可以了。”

    只見身邊的人一面整理著被褥,一面嗅了嗅,接著轉過頭來,眸子亮晶晶的道:“自己動手,看著整整齊齊的屋子,我心中要更加歡喜些。”

    對王阿花來說,沒有什么比睡在親手洗凈,鋪滿皂香和陽光味道的床鋪上,更加令人安心的了。

    作為大晟最尊貴的公主,雖然不懂其中的喜從何來,但還是由著她去了。

    嘀嗒。

    手上的燭臺滴了一滴滾燙的蠟油,手背上微微的痛覺將裴安懿的思緒拉了回來。

    裴安懿垂眸,昔日種種,當時只道是尋常。

    鬼使神差的,裴安懿披了一件袍子,出了門。

    平日里王阿花的住處就在一旁的小院,挨著她的住處,離得很近。

    推開門,幾縷月光從雕花的窗欞間斜斜地灑進來,地面鋪著青磚,冷硬而光滑,裴安懿能聽見自己走動時候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格外清晰。

    一月未住人,桌案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裴安懿心里忽然生出一點心虛出來,這幾日事情太多,她忘了交代人灑掃屋子了。

    要是她半夜風塵仆仆的回來了,豈不是要和著灰睡去?

    其實她直接睡在自己的住處也全然沒關系的。

    裴安懿挽了挽袖子,她用帕子打濕了水,擦了擦案臺,又親自動手,整理了*一旁的字畫。

    王阿花的字是按照自己的字來練的,如今也成了個樣子,越來越像了。

    裴安懿望著手中的宣紙,嘴角淡淡揚起。

    床榻上面也落了一層灰,被子看起來是不能再睡人了。裴安懿打開一旁的木柜子,一床洗干凈了的被子被疊好,靜靜地放在里面。

    迎面的氣味裴安懿的動作一滯。

    被單上有著和她的小花兒身上一模一樣的皂香味。

    熟悉的氣味叫她有些眼花,但鼻子確更加敏感了,思緒黏黏糊糊地想著,也不知道是她的小花兒拿洗澡用的皂去洗了被子,還是干脆拿了洗被子用的皂去洗了澡。

    小花兒在為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是這個感受嗎?

    這里是她的味道,那里也是她的味道……

    叫人心癢。

    她沒做過這些,被子換得不是很熟練,折騰了半天才換好,背后薄薄生了一層薄汗也不查。

    熟悉的香味叫她心安,遲來的睡意終于涌了上來。她就著軟枕上了床。

    不曉得睡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叫裴安懿的意識即刻清醒了過來,即便知道整個公主府固若金湯,但手還是下意識撫上了玉鐲,按動開關從中蹦出一把軟刃來。

    意識清醒了但眼皮卻不知道為什么變得沉甸甸的,怎么也睜不開來。

    黑暗之中,裴安懿能感知到面前的人胡亂脫了衣服,扔到地上,往著床上直直走了過來。

    ……

    王阿花本想著是一回來先直奔裴安懿的住處,走到一半又見夜半三更,想來人已經睡熟了,自己也不便專程叫人起來。

    況且把裴安懿叫起來之后要干做些什么呢?

    “啊,殿下,啊呀大半夜把你叫起來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就跟你說一聲我回來了。”

    ……

    王阿花顱內上演了一下小劇場,心里暗暗嘖了一口。

    嘖,真矯情啊。

    于是果斷中途折返,打算先回自己房里睡一宿。

    一路上風塵仆仆,還沒有正兒八經的睡在床上過,王阿花本以為屋內應該盡是灰塵——畢竟一個多月沒打理了,沒想到屋內整潔如新,想罷必然是她的殿下細心叫人來打掃過,感動之余王阿花麻利地脫下衣服,直奔自己的小床。

    解衣欲睡之際,竟在床上看到了人影。

    “殿……殿下?”王阿花點燃油燈,試探著叫了一聲。

    “殿下?”王阿花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殿下。”王阿花伸出手去,戳了戳床上的人。

    滾燙的體溫從指尖傳來。

    有溫度,不是幻覺。

    只是這溫度,詭異的高得不正常。

    王阿花蹙眉,也顧不上什么君臣禮儀,將被褥掀開,裴安懿穿著寢衣。白紗清透,落在身上,身上的曲線若隱若現。

    王阿花心中暗念了一句“得罪了殿下”,然后取下一件干凈寢衣,先將裴安懿身上的汗盡數擦干凈,然后再將寢衣給她換上。

    做完這些,王阿花急急欲要出門找大夫去,手腕卻忽然被人緊緊握住。

    似乎是在確認自己在不在做夢,王阿花能感受到灼熱的指尖在自己手腕處輕輕摩挲了兩下。

    回身,床上的人眼中清明,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映著月光,直直地盯著自己。

    王阿花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殿下,”

    “殿下。”

    幾次張口,王阿花的喉嚨里面也只能說出這么兩個音節來。

    “嗯。”裴安懿直視著面前的人,低低應了一聲。

    身體上不正常的發熱大底是由于自己一身汗直接睡的緣故,不過為什么會一身汗……裴安懿不是很想同面前的人說。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原本平滑的手腕此時的觸感摸起來確很不一樣。她皺著眉頭起身,接著燭光湊近身去仔細瞧,只見一處長長的疤痕蜿蜒盤旋在面前人左手小臂上。

    像是剛剛長好了些,被人胡亂涂了些不知名的藥草膏,靜靜地置在那里。

    第68章 不甘

    瞥見了裴安懿的目光,王阿花把左手往后面藏了藏,轉身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一張厚厚的賬本,像是獻寶似的朝裴安懿面前遞了出去。笑道:“殿下看看這是什么?”

    賬本被接了過去隨手置在了一邊,裴安懿目光依舊落在王阿花那藏起里的左手上面。

    “我就這么一處要緊的傷,其他地方都沒什么事情,殿下莫要太擔心。”王阿花想了想,用指尖輕輕將衣物上的結解開,曖昧粘稠道,“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親眼看看。”

    她哪里真能和她家殿下一道干出些什么,且不論她身上密密匝匝的傷痕嚇到床榻上的人,就說面前的人身上不正常的高熱……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折騰她。

    自己這樣說,不過是想轉個話頭罷了。

    裴安懿聞言,果然將頭轉了過去。知道自己精準射中了命門,王阿花向前探著身體,乘勝追擊打趣道:“還是說,我著左手這疤痕,殿下覺得影響了我們行周公之禮,若是如此,那只好多多拜托殿下辛苦一些了——”

    這招幾乎是百試百靈,王阿花覺得她的殿下許是讀書讀多了的緣故。在這些事情上面總抱有些“禮數”,雖然滅了燭燈拉上床幔之后經常讓她飽受“折騰”,但青天白日有光的地方,特別是外人在場,據王阿花的觀察,她的殿下總懷著一種奇異的“端莊”在上面。

    按照裴安懿的話來說,在外人面前“輕浮”她,那同面首又有什么區別,便是怠慢了她,便是叫旁人小瞧了自己。

    果然,話尚未說完便被打斷了,裴安懿清了清嗓子,聲音中帶著三分不易察覺的慌亂,道:“你、你現在如何……”

    明明從前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床上的事情還是自己手把手教的,如何現在如此會說些令人發羞的話。

    總之這么一番折騰下來,天已然蒙蒙亮,恰好府里就養了個大夫,王阿花奔著就近便宜行事,將尚且還在被窩里的蒼耳子拽出被窩。

    區區風寒自然是難不倒這位神醫弟子,蒼耳子一氣呵成寫了個藥方就去睡回籠覺去了。

    回去的時候被窩還是溫的。

    且說許言鍛在大理寺那邊,人尚且還沒有出來,賬本一來,大概也就這幾日大理寺那邊便會放人,王阿花想了想,到底是有些時日沒見了,想來老友寂寞,于是乎提著一壺酒,望著大理寺去探了探。

    大理寺牢同尋常牢獄沒有什么區別,甚至越往里走走到關押要犯重犯的地方,環境越是干凈整潔,拿著裴安懿的令牌,王阿花一路上沒遇到什么守衛的刁難。

    許言鍛所待著的牢獄更是妥帖周到,不說許言鍛是裴安懿的人這件事情是一件人盡皆知的事情,就說張沁沁大把大把的一銀子打點下來,獄卒知道里頭那位有財神爺護著,巴結討好還來不及。

    許言鍛的日子過得實在是算不上差,王阿花見到她時,目測此人相比于上次一別,圓潤了不少。

    王阿花將酒放在案幾之上,望著眼前鶯鶯燕燕的兩位,打趣道:“啊呀呀,我來的不巧,耽誤兩位說體己話了。”

    張沁沁正拿著一根標著刻度的線量體裁衣,張羅著為許言鍛做夏衣——許言鍛吃好喝好的,過了一段很是逍遙的日子,原來的尺寸想來是用不了了。

    許言鍛看著王阿花眼中閃過一瞬的復雜神色,緊接著匆忙披好了外袍。張沁沁將手中的細線往下一扔,倒是面不改色回嗆道:“喲,我當是誰呢,昨日殿下推了三四趟的宴請,我以為你出了什么要緊的事情,如今一見,便知道不管是傷到了哪里,定然是爛不到舌頭上來的。”

    許言鍛顏色一閃,眼中不知道是些什么情緒,盯著王阿花重重疊疊纏上了紗布的左手,上嘴唇動了動,接著悶悶道:“你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

    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阿花左眼皮跳了跳,平白無故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來,隨后又覺得自己許是多心了,一句話便引得心中警鈴大作實在是過于小心謹慎了。畢竟人在牢獄中待了這般多的日子,過得再怎么舒服,也是不能痛快曬太陽的,自己好像也不能苛求對方有多有陽光開朗,于是出聲寬慰道:“我這次東行,收獲頗豐,你不必過于憂心,想來不日他們便在沒有理由將你拿在這里了。”

    許言鍛看了看案幾上的酒,擠出一絲笑來,道:“我沒有擔心,就是想著這些日子沒在營中練兵,也不知我手底下那群家伙有無松懈。”

    王阿花在嘆了一口氣,這牢獄之中雖然清閑,但畢竟曬不到什么太陽,素日爽朗的許閣主,連笑一笑都無甚有氣力。于是道:“你莫要難受了,我把上次在桃林里埋的酒給你帶來了,今日酒管足管夠。”

    “正和我意。”許言鍛扭頭,對著張沁沁道,“光有酒不行,沒有三兩下酒菜饒是無趣,城東的第三家豬肉鋪子烤的豬肉是極好的下酒菜,不知可否勞煩——”

    “好好好,你倆先聊著,本小姐今日屈尊,當回跑腿的。”張沁沁收起地上的線,扯著一張又尖又細的嗓子,出了門。

    “等、等一下。”臨出門了,許言鍛忽然出聲,張沁沁扭頭:“怎么了?還有什么想吃的?本小姐一并帶給你。”

    “張、張小姐。”許言鍛歪了歪頭,改口道,“沁沁,那家鋪子的烤豬肉真的很好吃。”

    沁沁?沁沁!

    “你、你——你為何忽然這樣喚我——”

    向來牙尖嘴利的張小姐忽然奇怪的結巴起來。

    不知道私藏了多少春宮圖的張小姐面色罕見的露出一絲紅暈。

    天不怕地不怕的張小姐奪門而出,竟然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王阿花努了努嘴,笑道:“買個豬肉而已,你們……”

    王阿花斟酌了一下,她近日里在她家殿下的書房里亂竄,看些閑書,竟也學到了些新鮮的詞,長了些文墨,至于她最近學到了的新詞,叫做“蜜里調油”。

    只不過她曉得這詞的意思,許言鍛卻不一定曉得。

    想了想,她還是選用了一些直言不諱的法子,道:“你們為何不干脆住到一處去得了。”

    許言鍛背著身,抿了一口酒。“她不缺錢花,但我總不能一身白衣的就這么住到人家家里去。”

    王阿花思索了一下,怪不得今日面前的人行為舉止十分奇怪,怪不得得提前把張沁沁支走,看這話頭,這是……跟自己商量求親的事情來了?

    尋著話頭,王阿花出聲道:“其實……其實我覺得張小姐她不大子在意這些。”

    “你能回來,我真的很歡喜。”

    王阿花剛起的話頭一滯,如何又聊到了自己?

    王阿花蹙眉,心中不對勁的感覺越發的強烈,“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要是有什么難處你不好跟殿下和張小姐開口,如今我回來了,你跟我說便是,橫豎我還欠著你一條命。”

    許言鍛轉過身來,飲了一大口酒,吞得十分艱難,笑著道:“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這酒我看你喝得辛苦,許是釀壞了,味道發苦發澀了起來,我改日看你的時候再給你帶瓶好的罷。”王阿花伸手去奪,卻被面前人閃身躲過,酒壺碎在了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到底發生什么了?你今日怎的——”王阿花急急剎住了聲音,面前的人口中吐出的赤紅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在許言鍛墜地之前,王阿花接住了她。

    她是個殺手,她不怕血,但懷中好友的鮮血像是燙手一般刺得王阿花生疼,懷中的人生命力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王阿花手忙腳亂地胡亂按著幾處止血的穴位。

    許言鍛用力按住她想要輸送內力的手,搖了搖頭,“不用了。”

    “怎的不用,為什么不用?是誰?到底是誰?”王阿花伸手試圖抹去許言鍛嘴角溢出的血跡,但大口大口的赤紅流下來,染紅了衣袍胸口。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那、那、那張小姐怎么辦。”

    聽到張沁沁的名字,懷中的人身體一僵,閉上眼睛道:“我在城東豬肉鋪子后面的第三株槐樹下,埋了……埋了我這些年來存下的銀子。”

    那日少女木木地撓著頭,同裴安懿說,既然她現在既幫朝廷做事,又幫著長公主做事,能不能朝廷那邊領一份月餉,長公主府這邊也領一份月銀。

    王阿花那時只當是這家伙手頭緊,缺前了,沒想到竟是……

    王阿花全明白來。

    木訥的攢錢少女同現在渾身赤紅的人影重疊在了一起。

    “你幫我帶給張小姐。一共、一共兩百兩銀子。”懷中人的聲音慢慢沉了下去。

    不貪戀這些身外之物的拿刀少女偶爾也會坐在樹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借著月光一遍又一遍的數著自己攢的銀子。

    這個月又攢了些銀子。她沒什么太多想買的東西,吃穿也都從簡,銀子攢的特別快。

    自己的心上人不缺錢,但自己也不能空手住進去。雖然她不講究什么嫁娶,但真到了成家那日,自己總得拿出一兩件物什來。

    送什么好呢……月光下的少女數了一遍又一遍的銀子,覺得心中的那個人脖子上似乎少了一根銀項圈。她粗略的想了想,那項圈得在上面多加些珠環,那個人好動,走起路來項圈要會叮叮當當作響那種才好。

    許言鍛曾無數次想過那根項圈會是什么樣子。

    許言鍛覺得眼前的景色慢慢變得黑漆漆起來,五臟六腑都疼得厲害。耳邊只聽得好友急切大叫道:“你不能死,你別——”

    半晌,許言鍛輕輕說道:“好不甘心啊——”

    怎么會甘心啊,只差十兩便能找工匠打出那頂項圈了。

    王阿花身體一愣。

    在這世上,面前人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是——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不管再怎么追問,懷中的人已無法回答。

    第69章 惡人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死亡。

    仵作驗出來是毒,鶴頂紅,這毒就藏在許言鍛的里面牙側,咬破包著毒的小布包便是了。

    總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張沁沁罕見的一身素白,頭上戴著一朵素白的小花,看著懷中那兩百兩銀子,嘴唇翕動,最后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了幾個字來,“她、她還有沒有說些什么?”

    王阿花想了想,道:“有。”

    “她說她不甘心。”

    張沁沁身體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墻,垂著頭望著懷里的銀塊,王阿花看不清她是個什么表情。

    “呆子啊。”

    極輕極輕的三個字,飄散在風中,像是嘆息又像是自語。

    許言鍛無父無母,蘭姨從采蓮閣那邊連夜趕了過來。

    許言鍛葬在了采蓮閣不遠處的山頭上,那里山清水秀,是個睡大覺的好地方。

    人是如何死的,為何死的?

    這件事情不難查到,或者說始作俑者覺得這件事情沒有什么好隱藏蹤跡的必要。

    大理寺不是裴安懿控制的地方,雖有暗衛守著,但什么人見許言鍛,裴安懿是干涉不了的

    要說可疑,那便是一月之前李太后親自到牢房來了一趟,且不說太后常年守在宮里面敲鐘禮佛不常走動,就算李太后是個樂呵活潑腿腳好天天逛園子的小老太,王阿花也不覺她會逛到牢房里來。

    沒人知道李太后那日同許言鍛說了什么。

    喪事辦得簡單,現在天氣逐漸熱了起來,尸體停放不了多久,采蓮閣那邊的人做主,停靈七日后,尸體直接運了回去。

    張沁沁頭上的白花還沒有摘下,也沒有出殯送行,當晚一襲白衣,入了長公主府。

    到這一步,有誰還記得私鹽的事情?

    世家將種種事端扣在了許言鍛的身上,扣得十分緊實,皇帝那邊沒有什么聲量,

    裴安懿在拿到冊子的時候,差不離也能猜到,私鹽一案,竟有信王的手筆。皇帝雖然厭惡世家,想借著這件事情削下世家的一塊肉,但哪里舍得動自己目前唯一的兒子,于是不痛不癢的說幾句,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那日李太后來勸說自己“棄車保帥”,走的應當是先禮后兵的法子。她不應,世家極有可能是幫她去“棄車”了。

    只是不知道那日兩人說了什么,許言鍛竟會自絕。

    寅時的露水順著飛檐滴落,廊下銅鈴在晨風里撞出細碎清響。王阿花盯著食盒屜格里三枚青玉匙箸出神,昨夜里特意溫著的酒釀圓子早已凝成冷膏,兩人竟然在書房說了一夜的話。

    書房窗紙上躍動的燭影忽地劇烈搖晃,張沁沁的影子如折斷的竹枝般傾倒,翡翠護甲在案幾上拖出刺耳的刮擦聲。

    “都這個時候了,殿下還不肯下決斷嗎?”帶著哭腔地詰問穿透窗紙,驚飛了檐角棲著的寒鴉。

    張沁沁撞開雕花門的力道大得駭人。王阿花瞧見她襟口暗繡的纏枝蓮紋沾著點點燭淚,仿佛雪地里開敗的花。那支慣常斜插在鬢邊的累絲釵竟歪斜著沒入發髻。迎面迎上了在書房外面的王阿花,張沁沁一愣,道了一句“告辭。”沙啞的尾音散在穿堂風里。

    書房內彌漫著濃重的安息香氣。裴安懿半張臉浸在陰影里,指尖正摩挲著本泛黃兵書,書頁間夾著的干枯木蘭突然簌簌而落。

    王阿花左手手腕上的傷口彎彎曲曲蜿蜒而上,想一條粗壯的樹根,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長好,裴安懿的目光落在上面,好一會兒,她淡聲道:“孤要出去一趟。”

    一夜未睡,裴安懿的臉色也不是很好,外面對許言鍛的死已經有動靜了。活著的時候幾個世家沒人將這位大晟第一位女子武狀元放在眼里,人死了倒有許多家出來奔喪,起詩立傳。

    五更鼓恰在此時響起,驚起滿庭白幡。裴安懿踏著喪儀樂聲走向角門,腰間玉佩與相撞的叮咚聲漸漸湮沒在晨霧里。王阿花站在廊下,忽覺東風裹挾著的撲在面上的紙錢灰,像極了她們去年一道去桃林賞雪喝酒時落在許言鍛肩上的細雪。

    皇后“養病”的行宮就在長安郊外。行宮外層層疊疊的守衛,哪怕裴安懿是長公主,令牌也是不好使的。

    裴安懿回頭,看了一眼王阿花,又看了身后一派女使,道:“煩請跟皇后通傳一聲,就說孤一個人進去。”

    行宮大門緩緩打開。

    鎏金纏枝香爐騰起裊裊青煙,裴安懿踏入殿門的剎那,檐角銅鈴恰被東風驚動。李皇后拿針線的手晃了晃,銀針在錦鯉眼睛處偏了半寸。

    算下來也有七八個月了,李皇后大著肚子,躺在貴妃椅上慢悠悠地繡著百子圖,見裴安懿來了,很是開心,挺著肚子起身招呼著。

    “小心門檻,”李皇后扶著肚子像一個普通的閨中少婦一樣,“安懿來啦,本宮好幾月沒見什么人了,都快把我悶死了,還好你來了,給我解悶兒。”

    裴安懿緩緩扯出一個笑來,“我來也沒有帶些東西,姊姊不要嫌棄才是。”

    “哪里的話,安懿摸摸看,這小皮猴又踹我了。”溫軟掌心裹著裴安懿的手貼上綾羅,恰逢驚雷碾過琉璃瓦,一場大雨將下未下。掌下躍動的哪里是胎兒,分明是日后攪得長安不得安寧的余波。

    這個孩子,世家信王皆有想法,不管消息瞞得多仔細,注定不會生得順利

    李皇后撫著滾圓的腹部輕笑:“不知道是個女孩兒還是男孩兒。”

    裴安懿探出手去,輕輕撫上了滾圓的肚子,淡聲道:“新帝應該更想要個皇子。”

    “我卻想要個公主。”李皇后突然傾身貼近,發間九鸞銜珠步搖的流蘇纏上裴安懿玉冠,低聲道:“你見過的,冷宮井里泡脹的皇子尸首,比御花園池中的錦鯉還要多些。”

    香爐里爆出個火星子,驚醒了檐下棲著的白頸鴉。裴安懿垂眸望著滾落腳邊的繡花撐子,百子圖中那個騎竹馬的女童,金線不知何時斷在笑渦處。

    十二幅湘妃竹簾嘩啦啦響成一片,李皇后拿起一旁的鎏金托盤,輕聲道:“這是陛下差人送來的長命鎖,說是特請青城山道長開過光的。”

    “我倒不希望是個男孩兒,是個女孩兒便好。”

    “希望她能一生順遂平安,希望她能隨心而活,不像我……”

    “祝姊姊能得償所愿。”裴安懿垂下眸子,說著違心的話。

    “安懿你就莫要騙我了。”李皇后放下手中的長命鎖,“若是小家伙是個女孩兒,怕還有一線生機,若是是個男嬰……怕是難活。”

    信王絕不會允許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這個弟弟出生。新帝失權,不見得能保得住這個孩子。

    裴安懿的衣袖被緊緊抓住,李皇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般,緩緩說道:“我雖出身鄉野,但頂著這頂鳳冠這么多年,有些事情還是看得明白的。”

    “你今日來此,想來不只是給我解解悶。”李皇后的手緩緩墜下,“安懿,你幫我瞞著這個消息這樣久,我很感激。”

    “這紅磚綠瓦里,吃得凈是女兒家,吸花食蕊,本宮知道你處境艱難,為了保全自己,你想利用這件事做些什么,本宮也不會怪你。”

    “只是、只是……你是她的姑姑,若是個女孩兒,你、你能不能把她保下來……

    暮春的晨霧還未散盡,檐角銅鈴在風里叮當作響。裴安懿怔怔望著青磚縫里鉆出的野棠花,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出來的。

    待王王阿花來的時候,只見裴安懿癱坐在青磚上,倚著門框。

    “殿下!”

    聲音驚飛了滿樹山雀,王阿花踉蹌奔來。暖黃光暈里,裴安懿看到自己映在宮墻上的影子,像團被雨水打濕的殘絮,正順著朱紅門框緩緩滑落。

    “孤要當惡人了。”

    她任由王阿花將自己冰冷的指尖攏進掌心,

    劇咳來得猝不及防。似乎要將五臟六腑咳出來一樣

    猩紅血沫濺上石階時,喉間腥甜翻涌得愈發厲害,她摸索著去掩唇,卻抓了個空。

    空氣冰冷又彌漫著濃稠的腥味。

    “殿、殿下。”王阿花驀然一顫。

    “只是風寒,不要緊的”裴安懿隨意擦了擦嘴。晨風卷起滿地棠花瓣,掩住了青磚上蜿蜒的血痕。

    王阿花抿了抿嘴,想要說些什么,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將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裴安懿不想告訴她的,她便通通裝作不知道。

    一旁的人將周身的力都卸了下來,倚在她的身邊,久久無言。

    第70章 逼仄

    永和八年暮春。

    宮里青磚縫里滲出黏膩的濕氣。蟬鳴比往年早了半月,嘶啞的鳴叫裹挾著沉甸甸的云翳,在長安城頭織就一張暗青色的羅網。

    入夏的第一日,太極殿藻井深處傳來第一聲雷鳴,震得太液池千尾錦鯉盡數翻出銀白肚腹。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是伴著五更天的梆子聲炸開的。宮墻外的柳樹上已落滿各府豢養的灰羽信鴿。

    消息一夜之間傳遍長安,人盡皆知。

    行宮外看守的侍衛加了一倍,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世家的態度變得極其微妙起來,尤其是李家,李皇后腹中要是一個男嬰,怕是會完全放棄信王。

    聽說信王中途有親自送補品過去,但被拒之門外。

    皇帝的態度,可見一斑。

    外面風云變幻,朝堂上暗流涌動,各方勢力明爭暗斗,鬧得沸沸揚揚。然而,裴安懿的府邸卻仿佛與世隔絕,一片寧靜祥和。庭院中,微風輕拂,樹葉沙沙作響,陽光透過窗欞灑進屋內,映出一片溫暖的光影。

    王阿花穿著一件輕薄的紗衣,隨意地躺在軟塌上,鞋襪早已脫去,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她手中捏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楊梅,輕輕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令她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她一邊嚼著楊梅,一邊懶洋洋地晃著腳。

    一旁的裴安懿不知道看什么,蹙著眉,手中的朱筆不停的圈點勾畫。

    裴安懿也大約可以猜到自己這個舅舅的想法,,即便這個嬰兒不是男嬰,他也會想方設法“變”出一個男嬰來。

    朝堂的把戲,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

    信王眼下當然急,一個未確定的嬰兒就讓世家的態度如此搖擺不定,他怎么能不急。

    楊梅冰酸的口感入肚,王阿花隨手拿了床榻枕頭下的帕子來擦手,卻不想在枕頭下摸到一沓紙。

    “啊咧?”

    她眨了眨眼,將楊梅核吐在一旁的小碟中,好奇地將那沓紙從枕頭下抽了出來。

    紙張有些皺,顯然已經被人翻看過多次。她隨手翻了翻,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很眼熟。

    是她東行途中寄過來的幾封信。

    她是怎么寫來著?啊對了,途中實在算不上太平,旅途匆匆荊棘叢生,她費勁腦袋也只能寫下幾句口水話兒來——三文錢的大閘蟹……流水賬一般的信,實在沒什么趣事兒。

    翻愣著翻愣著王阿花指尖一愣,底下放了三張地契,其中一張是長安城外的一處宅子,地段雖算不上多么金貴,但卻是清靜得很,離著長安不遠不近的,既方便入城采買些東西,又不會過分“熱鬧”。后兩張便是兩處鋪子,一處在城內一處在城外。這三張地契寫的都是她的名字。

    夏雨欲來的潮氣漫過窗欞,王阿花捏著地契的指尖洇出薄汗。最上頭那張宅邸圖樣旁,工筆繪著幾株垂絲海棠——恰是她去年醉酒時念叨過的,彼時她瞧著朝堂里這些事情,打趣道長安城里獨有的垂絲海棠雖好看但可惜開在長安。

    長安城里花都開得喧囂。

    王阿花皺眉,走上前去將手中的地契往前一遞,出聲道:“好好的我要這三塊地做什么?”

    裴安懿廣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鎏金護甲在青瓷盞沿劃出細不可聞的銳響。她垂眸望著茶湯里浮沉的雀舌,想起了前幾日蒼耳子的脈案——無力回天,至多五載。

    “你不是從前想開家武館嗎?我看到了幾處合適的鋪子,隨手便買下了。”

    面前人似乎真的信了這話,點點頭,抽出一張來,“那這處宅子又是怎么回事?殿下莫不是嫌我住在這長公主府里聒噪得很,將我住出去圖個清靜?”

    裴安懿眼中含著笑意,道:“自然不是,那處宅子不過是地段清靜,孤在長安住膩了也想去別的地方住上一住。”

    五年……只有五年,她總歸護不住面前人一輩子,那便要早做打算,多置辦些,倘若有一天大晟沒有了她這個長公主,總歸她還能有個去處。

    話音剛落便聽見外頭女使來喚,今日月末,張沁沁來送的是本月底的賬本。

    穿堂風卷著賬冊嘩嘩翻動。張沁沁立在月洞門外,素白孝服被風吹得緊貼在身,像一株裹著縞素的翠竹,發間木簪也換了樣式——從前是并蒂蓮,如今成了單枝梅。

    張沁沁清瘦了許多,王阿花一愣,對方反倒是先沖她笑了笑。

    “殿下,可否移步書房?”張沁沁開口,聲音還帶著嘶啞。

    不知道兩個人在書房里商量著什么,總之那日之后張沁沁到府上來的次數越發的多了起來,。

    她家殿下有事情瞞著她。

    橫豎她家殿下就是這樣的性子,從前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她是真的不大喜歡這樣,若是想好了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處,那便本就應該事事通達才對,沒有遇到什么事情就把她撇出去的道理。

    想罷,王阿花磨刀的手又加了三分力,細細想來

    趁著日頭大,王阿花拿出手中的長刀短劍,將其仔仔細細地磨了一邊遍,長久在長公主府的安逸生活,叫她刀都有些鈍了。

    細細想來,許言鍛的死其實大有蹊蹺,譬如,入了大理寺牢獄必會搜身,那那包毒藥是如何藏進她的口中的,又為何偏偏要選在她跟前自戕……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她隱約曉得是自家殿下的手筆,只是如此逼著信王,是不是有點太過于著急了。等李皇后真正生產誕下了孩子,若是男嬰,那信王的支持者們怕又會回到觀望的態度,順水推舟豈不更好嗎?

    再者,她九死一生拿回來的賬本……王阿花思緒黏黏糊糊。

    信王眼下利用私鹽案斂財,那筆錢去哪里了?是賄賂?不,不對,她一直都想錯了,信王上輩子之所以能安安穩穩的做到了太子登基,就是因為在李皇后沒生產之前,他一直都是唯一的皇子,世家別無選擇,只能扶持他……可若是世家有了第二個選擇呢……一個年幼的嬰兒豈不是更好當傀儡。

    她一直覺得信王不會讓這個孩子生下來,既然不會讓這個孩子生下來,那自己殿下又為何要把消息散出去——李皇后若是能順利生產,朝堂局勢也可更加平衡些。

    除非她家殿下在意的不是這個孩子。或許信王有個更保險的方法,不管這個孩子生不生得下來,他只要在這個孩子生產之前登基……

    忽地她神思清明,她家殿下竟是想逼信王反!

    衣衫汗津津的貼在身上,黏膩得緊。王阿花望了望外面刺眼的陽光,長安入夏天氣悶沉沉的,是下一場大雨欲要落下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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