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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誰能想到,建在天空城之……

    天空城懸浮在帝都星的上空, 宛如一座巨大的空中島嶼。島嶼的四周由一雙純金色的鳥翅環繞,將恢弘華麗的城市保護在正中央。

    塞拉并不是第一次前往天空城,卻仍然會被天空城的宏大所震懾。他作為人類的思維仍然會思考這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城市究竟是怎么脫離地吸引力, 又是怎么建設的,這些問題在他的腦海里振翅, 攪得他皺起了眉頭。

    他感覺不是很好, 一種玄之又玄的惡心感從他的腹部爬上來,堵塞著他的喉嚨。天空城金碧輝煌的建筑灼燒在他的眼底,一切都純凈而浩大, 像一首歌頌蟲族文明的史詩。

    塞拉搖了搖頭,把不適的感覺甩掉。如果他現在感覺渾身輕松, 那才該反省一下他的心理健康問題了,畢竟他剛剛簽署了一場戰爭的執行令。

    他知道,在距離帝都星遙遠的天宮星附近, 反叛軍正在突襲天宮星的附屬星球,目標是搗毀教廷組建的神圣軍團。

    這會是雌蟲和亞雌革命開始的第一場戰役。

    塞拉咬緊牙關, 咽下喉嚨里的血腥味兒。他垂下手, 戴著潔白手套的修長手指拎起代表諾亞公爵權柄的手杖,慢慢走下了飛艇。

    貴族議會的地點在帝都星的最高處,是一座地球上哥特式教堂的宏大建筑。整座建筑都由極為罕見的純白星灰鑄造, 所謂純白星灰, 就是少數流星在焚燒后留下的純度極高的能量石。在星際市場上, 便是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兒純白星灰也是重金難求, 但金翎羽皇族卻有本事用純白星灰建造一座宏大的建筑。

    塞拉右手握著權杖, 左手背在后腰處,緩緩走入了會議大廳。他來的并不早,其他受邀的雄蟲貴族已經落座, 在一張巨大的圓桌旁圍繞著,三三兩兩地交談。

    當塞拉走進時,他先是抬頭看了看色彩朦朧的穹頂。一種讓他感到無比熟悉的光正籠罩著整座建筑,流焰似的光芒無私地傾灑在在場的每一個雄蟲身上。

    塞拉冰涼的手指突然變得溫熱起來,他皺起了眉頭,并不知道這怪異的熟悉感來自何處。而圓桌周圍的其他貴族大部分停下了熙熙攘攘的談話,將目光集中在了走向圓桌的塞拉身上。

    無聲的斟酌和帶著偏見的凝視對于塞拉來說不足為奇,他在圓桌旁邊落座,懈怠理會任何一個貴族雄蟲。他知道真正的幕后者是科萊恩,而這些貴族雄蟲大多數不足為懼。

    所以無論是那些貴族雄蟲在他不遠處交頭接耳還是對他含沙射影,他都沒有在意,只是將權杖橫在圓桌上,等待真正重要的主角登場。

    圓桌的空位逐漸被雄蟲貴族填滿,籠罩在塞拉身上的暖光也越來越明顯。他作為雄蟲的體質沒法跟雌蟲和亞雌相比,身體強度和碳基人類相差不大,這些日子不在埃德溫身邊,又承受著引導革命軍的巨大的精神壓力,塞拉不僅因為飲食不規律而消瘦了很多,還時常身體寒涼,胃部作痛。

    可奇跡般地,在圓桌旁邊坐了一會兒,沐浴了透明穹頂落下的光之后,他感覺身體異常的暖,而這舒適的感覺卻讓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周圍的某個年輕的雄蟲貴族正在對同伴贊美金翎羽的偉大,只有皇族才能有這樣的財力和底氣,也只有皇族才是母神真正的寵兒!那年輕的雄蟲眉飛色舞,塞拉的目光慢慢落在了他年輕的臉上,一眼就看出了這年輕雄蟲并沒有正式承襲父輩的爵位,大概是某個高位家族中天賦最好的后輩。

    收到年輕雄蟲警惕的目光,塞拉移開了視線。他的目光第一次掃過了圓桌上所有的雄蟲,發現他們中大多數都沒有正式承襲爵位,而不管是年長還是年幼,已經有爵位還是只是繼承者,他們的天賦無一例外都是如今的帝國中雄蟲的佼佼者。

    猛然,塞拉從圓桌旁站了起來,他抬頭看向穹頂,一片耀眼的光刺傷了他的雙眸,他的精神觸須從虛空中蔓延出來,在他身邊呈現出拱衛和保護的姿態,讓在場的雄蟲大為不滿,只當塞拉是在展示力量,威脅他們。

    塞拉再也沒有給他們一個眼神,他大聲問道:

    “科萊恩呢?為什么他還不到場?”

    沒有一個雄蟲回答他,大多數在恐懼中沉默,少數嗡嗡地交頭接耳,顯然對此也一無所知。塞拉拿起權杖,正要離開圓桌,卻見雌蟲皇子伊洛特推開了大門,帶著公式化的笑容走了進來。

    “諾亞公爵,請您落座。皇兄馬上就來,會議會在正午過半正式開始。”

    他剛剛踏入大殿,塞拉的余光就看到火焰般的流紋在地面上亂竄,他的心跳快到了極點,來不及做更多動作,只能站在圓桌邊對伊洛特大喊道:

    “你別過來!退后!”

    說著,他猛然探出一條漆黑的觸須,將剛踏入殿內的伊洛特掃了出去!伊洛特顯然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攻擊會來自塞拉,他赤金色的雙眸睜大,精致的臉上還帶著一絲錯愕,身體已經飛出了門外,而與此同時,圓桌上高掛的時鐘將指針指在了午時過半,一道細微的火柴被點燃的輕響落在了每個圓桌旁的雄蟲耳中,雖然很輕微,卻讓他們的靈魂莫名發顫。

    ——來不及了。

    塞拉的腦海中劃過這個念頭。果然,下一瞬猩紅的火光沖天而起,形成一道灼燒的火墻,將塞拉在內的所有雄蟲包裹在了正中央。

    塞拉揮出的那道拍開伊洛特的觸須被攔腰燒斷,殘余的半截兒上附著著耀眼的烈焰,瑟縮著發出無聲的嘶鳴,像是扭動的藤蔓上著了火,落在地上顫抖著打滾兒。焚燒靈魂的劇痛并沒有讓塞拉皺眉,他面無表情地召喚出更多的精神觸須,可是他的力量被那道火墻局限住了,他的精神觸須無法像瀑布一樣傾瀉進入越發灼熱的空氣里,只有少數觸須圍繞在他的身邊。

    圓桌旁的其他雄蟲遠遠沒有塞拉鎮定,他們大多數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大喊大叫,也被突然變得灼熱的空氣烤的皮膚灼傷。空氣中的熱浪翻滾著,泛起水紋似的波動,讓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虛幻起來。

    耳邊傳來雄蟲驚恐痛苦的嘶叫,塞拉閉上了雙眼,感受到方才讓他們感到溫暖的光正化為真正的流焰,沾上雄蟲的皮膚就開始灼燒他們的軀殼。他們也放出了精神觸須,但是那些五顏六色的孱弱觸須剛剛接觸到漂浮的流焰,就像火柴一樣被點燃了,伴隨著痛苦的嚎叫,那些觸須化作細微的能量,在空氣中懸浮上升,逐漸匯入看不清的天幕中。

    到了此刻,塞拉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小看了科萊恩,不,應該是說他們都小看了皇族。

    誰能想到,建在天空城之上的神殿,竟然是一座墳場?而科萊恩著急貴族雄蟲,并不是為了商討所謂對付教廷的計劃。他是為了獻祭,將這些貴族雄蟲當作羔羊,獻祭給不可名狀的力量。

    塞拉皺著眉收攏他的觸須,讓那些漆黑的精神觸須形成一個巨大的繭,護住他脆皮的雄蟲軀殼。他的精神觸須比其他雄蟲的強很多,即便是沾染上了柳絮狀的流焰,也不會立刻像火柴一樣耗盡,那些毒藤似的精神觸須還會彼此拍滅沾上的流焰,在疼痛和憤怒的時候發出嘶叫,宛若來自深淵的呢喃。

    在幾個呼吸后,雄蟲的慘叫漸漸消失了。塞拉不需要抬頭去看,就已經猜出發生了什么。他感受到從那些化為灰燼的軀殼中蒸發出的力量如同露水逆流而上,飄向一片絢爛璀璨的穹頂,而他被自己漆黑的精神觸須籠罩其中,抬眼向四周看去。

    恢弘的建筑在流焰的火光之中明滅,會議廳的大門已經在力量的撕扯下化為灰燼,露出了門外科萊恩在隨從拱衛下高高在上的臉,還有他身旁跌坐在地,唇角染血的伊洛特錯愕慌亂的臉。

    伊洛特那雙赤金色的眸子盛滿驚恐,還有壓抑不住的愧疚,他保持著跌坐在地的姿勢,一向優雅沉著的儀態不見了,滿目遮掩不住的驚惶。

    他和塞拉在無聲中對視了須臾,不需要任何言語的交流和解釋了。塞拉明白,今日的所謂會議就是科萊恩安排的獻祭儀式,至于他想將帝國最為有天賦的這些雄蟲獻祭給誰,又達成什么目的,塞拉目前并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當他自己發現科萊恩并沒有及時到場,而所謂會議氣氛不對時,他想要離開,而科萊恩將不知情的伊洛特送進了會場,將塞拉短暫地留在了原地。

    而只是這分秒的差池,讓塞拉也失去了離開的可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切發生前的一秒將伊洛特甩到安全的地方,而這也是伊洛特活下來的唯一緣由。

    塞拉不知道該如何作想。他本以為科萊恩即便心狠手辣,不折手段,也不至于將貴族雄蟲——他作為皇族最大的后盾和底牌送上獻祭場,更不至于為了拖住塞拉的行動,將與他最親近的雌蟲弟弟送進墳場——這也是為什么在伊洛特出現的瞬間,想要離開的塞拉分神了。

    他想不到科萊恩狠辣到這個程度,連伊洛特都毫不在意的犧牲掉。

    他無可救藥。塞拉此時才發現自己再次低估了人性的卑劣,如同科萊恩這樣的生命,沒有任何值得挽救的余地。

    伊洛特顯然也沉浸在生死一線的驚恐中回不過神,他的雙眸緊緊盯著塞拉,赤金色的眼底映出塞拉正在被灼燒著的黑色觸須,渾身都無法控制地發抖。他身旁同樣看著塞拉的科萊恩則微微皺起眉,似乎不明白塞拉為什么還不和其他雄蟲一起化為灰燼,嫉妒和厭惡赤裸地橫陳在他的眼底。

    他難得沒有介意伊洛特不妥當、不規矩的反應,反而帶著幾分虛偽的憐愛和風度,將他身上造價昂貴的赤金色氅衣解了下來,親自彎身披在了伊洛特的肩頭。伊洛特顫抖得厲害,四肢不受控制地在科萊恩的籠罩下抽動,他幾乎手腳并用地爬向禮堂的方向,想要想辦法對付那道圍困塞拉的火墻——

    ——他知道剛才是誰救了他,他知道若不是塞拉,他此刻只不過是一團消散在空氣里的灰燼。

    可是剛爬出兩步,他的后頸就被面色扭曲的科萊恩扣住了。科萊恩彎下身,像一個體諒弟弟的好哥哥那樣,過分細膩地將伊洛特抱進了懷里。他的動作那么輕柔包容,可是他赤金色的觸須卻牢牢拴在了伊洛特的脖頸和手腕上。他的手溫柔地在伊洛特的背上輕撫,半垂下的目光責備卻又沉默,像是個對不懂事的孩子無奈又縱容的父親。

    若不是他懷里仿佛被毒蛇纏縛的伊洛特像一條脫水的魚似地歇斯底里地掙扎,這一幕看上去會過分美好。

    伊洛特的唇角的血像一條蓬勃的小溪,染紅了他的下巴和潔白的前襟,盛滿愧疚和痛苦的目光死死盯著塞拉的方向,顫抖的雙唇翕動,卻在脖頸的束縛下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塞拉不禁擔心自己方才把他甩出去的時候是不是讓他受了嚴重的傷,可是如今他也只能暗中愧疚片刻了,畢竟再擔憂也是有心無力。

    他周遭被焚燒的精神觸須扭動著嘶叫,保護他的包圍圈越來越小,火焰的熱度幾乎灼傷了他的呼吸道。塞拉迎上熱浪后科萊恩蔑視又警惕的目光,還有閑情逸致提了提唇角。他看著科萊恩凝實的精神觸須,心中的猜測漸漸落實了。

    科萊恩的獻祭行動背后的受益者不只是他。最壞的打算,是皇族和教廷合作了。這些化為灰燼的貴族雄蟲的能量,還有讓科萊恩覬覦的,塞拉自己的能量,流向了穹頂。

    塞拉干脆在僅剩的精神觸須的保護下盤膝而坐,他仰起頭面向穹頂,卻并沒有再企圖用雙眼去看。他雙目緊閉,精神力如同潮水一樣向高不可攀的穹頂涌動而去。他嘗試了一次、兩次,直到——

    ——他看見了,穹頂之上,純白星灰雕刻出了六芒星的形狀,無數詭異的符文陳列其中,仿佛一個巨大的陣法。

    塞拉睜開眼,他焦糖色的眼眸突然變成了流焰般的赤紅,他左臂上沉寂的蛇形臂環突然甩了甩蛇尾,發出耀目而刺眼的紅光。

    第82章 第 82 章 “舉頭三尺有神明。金翎……

    骨白色的小蛇窸窸窣窣地爬上了塞拉的肩頭, 又勾著塞拉的耳朵,爬上了他的頭頂。

    它的動作并不靈巧,反而慢吞吞, 十分機械。塞拉微微皺了皺眉,主動呼喚道:

    “嘉冉, 你怎么了?”

    “他們在加速吸收我星球本體的力量, 似乎是想要復活我。”

    云嘉冉的聲音帶著困頓和迷茫,似乎也不能確定具體發生了什么,而塞拉卻突然神色難看起來——他在自己差點被燒死的時候都沒有皺一下眉頭, 此刻卻露出了被怒火腐蝕的扭曲:

    “他們要的是你的身體。付瀾在教廷里做圣子,他知道母神遺骸在教皇手里, 這么多年,你的一部分軀體被教皇做成了神器,他比任何蟲族都了解你的力量, 不可能不覬覦你的身體。最壞的可能,他想要鳩占鵲巢。”

    “”

    云嘉冉并不愚蠢, 相反, 從她的天崩開局走到名校專業第一,她的智力和思維邏輯能力遠超常人。她沉默了一會兒,和塞拉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同樣的話:

    “毀掉六芒星陣。”

    塞拉站了起來, 最后看了一眼科萊恩和在科萊恩懷里抵死掙扎的伊洛特。他如今幾乎確信科萊恩和教皇合作了, 他不確定科萊恩是否知道教皇真正想要的是借母神的遺骸成神, 也不確定科萊恩能從中得到什么, 但是他明確知道, 這是一個非常壞的局面。

    即便反抗軍此刻已經拿下了天宮星的軍事星球,教皇和他手中的底牌也會成為一個巨大的隱患。塞拉知道如今讓他神魂劇痛,幾乎要化成灰燼的火焰來自母神的力量, 他更知道他的幼崽身體死在了母神遺骸的一小部分——那只是一小塊兒肋骨——做成的神器里,他不覺得如果教皇真的占據了母神遺骸,他能夠有任何獲勝的希望。

    他承諾過云嘉冉,不讓任何蟲族染指她的軀殼。

    怒火在塞拉的胸口中蒸騰著,他抬起一只手,取下了頭頂的白色小蛇,渾然不顧周遭焚燒的熱度讓他的皮囊開裂。他單手捧著自己的學生,定定看著穹頂的六芒星陣,直到被刺傷的雙目流下淡紅色的眼淚。

    他的雙目被光芒刺得發紅,產生了不可逆轉的損傷,但塞拉沒有在意。

    他舉起右手手臂,用猩紅的雙眸看著穹頂。空間之中,細微的咔嚓聲此起彼伏,古怪得如同巨型昆蟲敲擊著節肢,又如同深淵之中的尸骸敲碎骨骼。

    由純白星灰建造的浩大殿宇正在輕輕晃動,虛空中蔓延著無形的威懾,科萊恩抱著仍然在掙扎的伊洛特后退,他那雙傲慢的眼睛終于浮現出了一絲驚慌的神色。

    “你想干什么?塞拉,神殿一旦啟動,就沒有回轉的余地。母神會收回她賜予你的力量,你自詡母神的寵兒,如今不該是你回報她的時候嗎?!”

    他一貫裝腔作勢的聲調變得有些尖銳,但是卻沒有得到塞拉的目光。他仍然盯著穹頂,突然,什么東西撕碎了一張透明的膜,數不盡的,如同毒藤一樣的漆黑觸須爭先恐后地穿過火墻,在焚燒中扭動著、嘶叫著,帶著焚身的烈焰,填滿了吞噬著火光和烈焰。

    塞拉高舉的指尖在力竭之中顫抖著,汗水從他被烤紅的皮囊之下滲出來,卻又立刻消散在空氣里。

    精神觸須被焚燒的感覺對于塞拉而言并不陌生,曾經死亡的記憶如同閃回咒語一樣,不斷在他腦海中浮現。他的唇角溢出新鮮的血水,鼻腔之中也全是血腥味。

    他其實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挺過這一次,他的精神觸須在焚燒中蠕動,漆黑的藤蔓是深淵的產物,光和火焰是它與生俱來的克星,塞拉知道自己不可能敵過來自母神本體星球的火焰焚燒,即便那星球已經在衰亡。

    可他得去找埃德溫。

    他不能倒在此刻,否則他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他不能這么對埃德溫,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消亡——他從埃德溫身上索取到了愛,他不能在得到愛之后,再用死亡讓埃德溫痛苦。

    他不能這么殘忍。

    塞拉緩緩地低下了頭,他的雙眸已經完全被光芒灼瞎了,腦海中的疼痛宛若有人用鐵杵狠狠開鑿他的腦干,兩行血淚順著他開裂的眼角滑落下來,又干涸在他的臉頰上。

    他對著科萊恩的方向勾了勾唇角,用干啞的聲音笑道:

    “科萊恩,母神正在看著你呢。”

    他的聲音如同砂紙一樣粗糙,但卻很輕,退后很多步的科萊恩也只能勉強聽見,可是卻驚起了科萊恩滿身的寒毛,讓他牙關緊咬。

    不可能的,神殿積攢的是母神本源的力量,是金翎羽的帝祖建造的,塞拉絕無可能從中生還!無論他做什么都不可能生還!

    塞拉左手上承托著的潔白骨蛇正用一雙無機質的圓眼睛看著科萊恩,而恍惚之中,科萊恩只覺得那雙蛇瞳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本能的戰栗讓他又拖著無力掙扎的伊洛特后退數步,幾根猩紅的精神觸須虛張聲勢的樹立起來,卻沒能擋住塞拉接下來的話。

    “舉頭三尺有神明。金翎羽從她身上掠奪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塞拉的高舉的手腕輕輕一翻,他所有的精神觸須扭曲著,帶著焚身的烈焰拔地而起,沖向穹頂的六芒星。黑暗和火光猛烈撞擊,發出震顫靈魂的巨響,而科萊恩四周的機器人和攝像設備都在能量沖擊中粉碎了。

    他的喉嚨也溢出猩紅的寫,玷污了他精美的禮服。他緊緊掐著伊洛特的后頸,怒火和不甘在他眼底翻騰,聲音低沉的說:

    “馬上撤離天空城。通知教廷,拖住反叛軍,等帝國軍隊的救援。”

    他最后看了一眼因為能量碰撞而傾塌的神殿,渾然不顧落下的火焰和碎石毀壞了小半天空城,燒黑了天空城上方的鳥翼護盾。登上飛艇后,他將已經昏迷的伊洛特扔在了造價昂貴的地毯上,灌下一杯烈酒。

    “通知特遣部隊,地毯式搜索天空城。如果發現塞拉,立刻殺死。”

    他揉著眉心,聲音突然陰森下來:“把方才的畫面發給埃德溫,同時下達軍令,第四軍立刻開拔,剿滅反叛軍。”

    “如果埃德溫沒有動作通知第一軍和第三軍堵住第四軍的退路。如果第四軍不戰,全部剿滅,一個不留。”

    ***

    幾個小時后,蟲族帝國的媒體公布了反叛軍的異動和對教廷附屬星球的攻擊。一身金色皇族禮服的科萊恩站在鏡頭前,對著全蟲族的媒體說道:

    “我,金翎羽第三十三任繼任者,科萊恩·西萊利,宣布帝國正式進入戰時狀態。一伙號稱反叛軍的褻神者和叛徒正在攻占帝國的領土,而我們無法容忍這樣的違逆之舉。反叛軍曾有叛徒阿克斯組建,意在威脅帝國和雄蟲的統治,損害我們的和平和信仰。阿克斯是一個墮落種混血,他本就與神圣帝國不同,他隱瞞身份,污染帝國的軍隊,毀壞我們的信仰,這是絕對不能被容忍的。”

    “如今,反叛軍明目張膽,他們不僅攻擊了天空城,還與被他們腐蝕的諾亞公爵塞拉一起屠殺了帝國寶貴的雄蟲貴族,引來了母神的天罰。我很遺憾地通知帝國全境,雄蟲也出現了一個叛徒,而他已經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作為金翎羽帝國的領導者,我宣布,全境捕捉諾亞公爵的殘余勢力,與反叛軍全面開戰。”

    簡短的視頻被雄蟲星網迅速傳播,差點兒讓網絡陷入癱瘓。而與此同時,無數雌蟲和亞雌的目光,也長久地停留在天空城神殿的那場爆炸上。

    ***

    天宮星的上空,閃爍著藍光的防護罩正在迅速消耗著能量石,無數爆炸響徹云霄,碎屑和能量波在防護罩上震動出一層一層的波紋。

    侍神殿中一片死寂,幾乎所有的教廷雌蟲都已經在他們雄主的指揮下,加入了天宮星的防御戰,和反叛軍廝打得不可開交,只有少數體質不好的亞雌被留了下來,侍奉異常焦慮暴躁的雄蟲。

    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次大規模的雌蟲和亞雌反叛爆發,更沒有雌蟲和亞雌膽敢攻打天宮星。他們難道不怕嗎?攻打神子的居所,這是明晃晃的褻瀆神明!

    可偏偏,天宮星已經瀕臨淪陷。反叛軍的指揮官夜以繼日地進攻,這些該死的雌蟲和亞雌根本不懼死亡!即便教廷的神圣軍團也異常忠誠,可是到底缺乏了幾分反叛軍的血性和戰斗力,累日的戰斗讓他們傷亡慘重,更不妙的是,他們的雄蟲已經開始想要撤離天宮星,勒令他們離開防御戰爭,轉而護送雄蟲離開。

    這對于軍團的戰斗意志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可是誰又能管得了雄蟲的行為呢?雄蟲本來就是尊貴的,他們不該留在離戰場這么近的地方,這未免也太危險了!

    而唯一對雄蟲有足夠多威懾力的教皇,卻一直沒有出面過。

    伊利亞踏進侍神殿的時候,殿內一片寂靜黑暗,只有地上點滴的微光浮現著,勾連成一個巨大的六芒星圖案。

    他一改往日在教廷中穿的潔白衣袍,穿著一身輕巧的作戰服走入了侍神殿。他一雙碧藍色的眼眸輕輕眨動,迅速適應了幽暗的光線后,立刻企圖接近六芒星中心的位置。

    那里,無數鏈條束縛著一個女人,而伊利亞知道,那是他們母神的遺骸。

    第83章 第 83 章 新的神明

    伊利亞屏住呼吸, 在黑暗中迅速靠近侍神殿中央。

    一年多前,在塞拉還是個殘疾蟲崽的時候,作為他亞雌弟弟的伊利亞被卷入皇宮的那一次風波里。他因此成為了圣子弗朗西斯名義上的雌奴, 一直居住在壓抑的天宮星里。

    他加入了反叛軍,一直為反叛軍提供天宮星的情報。這并不是因為他是塞拉的弟弟, 而是在伊利亞險些被親生雄父猥褻后, 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改變,這個世界必須做出改變。

    他知道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他就會像被包裹在塑料容器里的娃娃, 終有一日耗盡氧氣,僵硬地死去。

    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反叛軍, 成為了一名臥底——他當然知道這有多么危險,也因此從來沒有對塞拉坦誠過。他知道自己的哥哥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些他不愿意追根究底的變化, 但是從雄父手上救下他的哥哥是不會允許他做這么危險的事的。

    伊利亞并不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亞雌,在他的雄父折磨他的時候, 他沒有敢做出絲毫的反抗。他的雌父西森是公爵府上唯二的雌侍, 但伊利亞從小也一直被其他雌蟲和亞雌兄弟欺負——因為他的體質不好。他永遠沒法像自己的兄弟埃倫或者西森那樣,成為一個軍雌,他生來就是個虛弱的花瓶, 所有蟲都覺得他終有一日會成為哪個貴族雄蟲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

    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 直到他的親生雄父決定先從他稚嫩的身體上撕咬一塊兒肉來品嘗。

    或許塞拉能為他提供更好的、更安穩的環境, 或許吧, 在這一點上他信任他的哥哥, 可是那樣的安穩對于他來說無關緊要。自他出生以來,他好像一直是一個玩意兒,從一個雄蟲的統治中交換到另一個雄蟲的統治中, 他的所有權就像是一件家具的所有權,并沒什么兩樣。

    他受夠了。即使他哥哥塞拉的本意是好的,他也受夠了。

    在反叛軍進攻天宮星之前,他接到了來自反叛軍戰時議會的秘密任務:奪取母神遺骸。這項任務繞開了他的哥哥塞拉,由反抗軍如今的首領克里森親自對他下發。

    “這并不是一項強制的命令,伊利亞少校。你對黎明組織做出了足夠多的貢獻,如果你選擇撤離,我們會立刻安排行動隊將你接到總部。相反,如果你選擇接受這項任務,你的兄長塞拉冕下恐怕不會感到愉快。”

    克里森加重了后幾個字。誰都知道“不會感到愉快”是一種過分輕描淡寫的說法。塞拉明面上并不反對他的雌蟲和亞雌親屬加入反叛軍,但實際上也盡量插手將公爵府的親眷安排到了后防。至于塞拉最為在意的埃德溫,仍然在帝國第四軍服役。

    這或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偏私,但是誰都沒有立場責怪塞拉。他自己為反抗軍付出了他的祖業、金錢、力量甚至性命,沒有任何蟲族能從他身上要求更多付出了。

    “我接受任務,首領。”

    伊利亞甚至都沒有絲毫猶豫,就一口應下了這次恐怕有去無回的任務。

    即便他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卻還是沒想到還未等他靠近神殿中央,一道猩紅的精神觸須猛然沖他襲來,地面上六芒星的圖案一閃,一個高挑的人影匍匐在祭壇正中,臉上帶著一張金紅的面具。

    是銷聲匿跡許久的教皇!

    伊利亞心跳漏了一拍,他反應迅速,但是卻無法抵抗雄蟲的精神觸須,就在他即將被那道精神觸須刺穿時,一道潔白的精神觸須砰然揮開了教皇的觸須。

    伊利亞猛然回頭,黑暗中,雄蟲少年的銀發熠熠生輝。他穿著一件簡單單薄的白袍,白皙得幾乎透明的面容上一雙冰藍色的桃花眼玩世不恭地彎著,緩緩向神殿中走來。

    伊利亞的心跳快到了極點,一聲“雄主”幾乎破口而出,但卻很快被他吞了回去。他和圣子其實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不僅僅是因為圣子只是個用精神力偽裝成少年模樣的蟲崽,更因為伊利亞有自知之明,他的出現從一開始就是別有所圖的。

    圣子從未問過他,但是他想以圣子的聰慧,他一定知道他的目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一場單方面利用的騙局,而伊利亞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在這樣的關頭將圣子牽扯進來。

    教皇的神器牽制著圣子的性命他不能害了圣子。

    伊利亞的眼底劃過一絲狠絕,他沒有浪費更多時間,將他暗中私藏在天宮星的致命武器對準了教皇的身影,一道道能量波迅速打向教皇,同時,數道猩紅的精神觸須也冒了出來,伴隨著一陣詭秘的噪音,教皇高挑的身影跪坐在六芒星的中心,漸漸失去了所有的動作。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突然將伊利亞攥住了,他本能地看向身旁的圣子,卻發現圣子已經不受控制地恢復了幼崽的本體形態。他凌亂的銀色頭發貼在前額上,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大睜著,失去血色的嘴唇顫抖片刻,對伊利亞輕聲說:

    “離開這。”

    伊利亞沒動,他的身體還僵硬著。教皇雖然一動不動,但是伊利亞知道計劃已經完全失敗了,他想要帶著圣子一起逃走,即使希望渺茫。

    似乎是見他沒有反應,圣子突然抬高了聲音:

    “離開這,伊利亞!馬上!!!”

    圣子揮出一道潔白的精神觸須,將伊利亞僵硬的身體擊打出去,讓他在地上滾了半圈,四肢漸漸恢復了知覺。他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還未知道發生了什么,卻聽到一道他從未聽過的柔和聲音從殿內傳來:

    “弗朗西斯,我的孩子,是你將膽大妄為的內鬼放進神殿的嗎?”

    一道猩紅的鐵鏈浮現在了圣子稚嫩的頸項之上,幼崽控制不住伸出潔白的精神觸須和短短的手拼命抓握鐵鏈,可是潔白的精神觸須剛沾上鐵鏈就被猩紅的火焰灼燒起來。銀發的幼崽發出痛苦的嗚咽聲,他張開口喘息,冰藍色的雙眸中盛滿淚水。

    伊利亞回過神來,他在莫名的威壓下匍匐著身體,卻四肢并用地向蟲崽爬去。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現了恐慌和悲痛的情緒,他知道這次任務九死無生,也做好了死亡或者受辱的準備,但是他不能看著圣子死。

    他不能看著弗朗西斯因為救他而被連累。

    弗朗西斯不是第一次救他了。伊利亞知道他的哥哥與弗朗西斯之間有協議,在教廷里,弗朗西斯一直在保護他,和其他莫名成為弗朗西斯的雌奴的蟲。但是即使名義上弗朗西斯是他們的雄主,弗朗西斯沒有一次動用過雄主的身份脅迫或者逼迫他們。

    他大多數時候若即若離,十分神秘。伊利亞開始時有些怕他,因為他自己對教廷心懷鬼胎,直到有一次他在教廷某處無人問津的廢棄鐘樓交接任務時,看到一個潔白的幼崽在夜空下唱歌。

    在身份和任務暴露的恐慌中,伊利亞睜大了眼,死死盯著那個美麗的不像真實的雄蟲幼崽。月華讓那頭銀發如銀河傾瀉,柔和的歌聲里,伊利亞頭一回在教廷純白的建筑中體悟到一絲神明青睞的圣潔。

    恢復幼崽真身的弗朗西斯回過頭,對著他眨了眨左眼,露出個明了的笑容,同時抬起一只小手,做了個給嘴巴拉拉鏈的動作。

    那一夜,伊利亞鬼使神差地靠坐在回廊的灰白石柱上,聽雄蟲幼崽在月光照耀下唱歌。他聽不懂大多數詞句的含義,也沒有跟幼崽多說什么,但是他那時感受到的平靜和安全,是他此生從未感受過的。

    他永遠感激弗朗西斯,即便他知道他們之間沒有干凈純粹、毫無利用的關系,也沒有什么未來可言。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弗朗西斯因他而死。

    “我是黎明派來的臥底,代號‘銀藤’。”

    伊利亞突然開口,聲音帶著緊繃和嘶啞。他在自報家門的那一刻,就沒準備活著離開了,只想和弗朗西斯撇清關系。

    他用充血的目光死死盯著教皇僵直跪立的身影,手中捏緊了好容易偷渡進圣庭的武器,可是很快,他的臉色因為震驚而失去了顏色,因為教皇面前的一道身影緩緩站立起來。

    那身體身型高挑,帶著蟲族沒有的優美弧度,一頭微微蜷曲的頭發無風自動,飄揚在溫度逐漸升高的空氣里,黑如夜色。一張美麗到極點的面龐逐漸暴露在光線里,她的眼瞼半合,看起來如同提線木偶般詭異。

    她的身后,教皇的身體砰然倒地,而她卻如同銀鈴般笑了起來:

    “愚蠢的賤雌哈哈哈哈你們以為你們和神圣軍團廝殺就會得到你們想要的嗎?愚不可及的蠢物。不過沒關系,母神會結束你們骯臟的生命和不足為道的痛苦,讓神蒙羞的作品,不如歸于塵土。”

    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逐漸雌雄莫辨,聽上去和教皇那獨特的詠嘆調重合起來。伊利亞的心沉到了底,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而圣子卻先行一步,渺小的幼崽身體擋在了他的面前。

    “伊利亞,快走。”

    他說,聲音有些含糊,再也沒有在鐘樓唱歌時的清脆,似乎被血漿模糊住了。與此同時,潔白觸須撕破了空間壁壘,頂著火光傾瀉下來,不管不顧地沖向了那站立著的高挑女人——被教皇占據軀殼的母神。

    潔白的觸須幾乎像是黑夜之中宣泄的月華,十足圣潔,強大到足以讓任何蟲族感到威脅,可是卻只讓那個女人又露出了古怪的笑聲。一只瑩白如同青蔥的柔荑摘花那樣握住一束潔白的觸須,輕松地將它們扯到了唇邊兒。“母神”口唇輕啟,皓白的牙齒輕而易舉地將觸須咬碎。

    伊利亞沒有走,他看著弗朗西斯幼小的身體因為精神觸須碎裂而顫抖不止,為“母神”的強大而顫栗不已——蟲族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情形,高緯度的精神觸須被物理撕裂——只有神的身體才能做到這一點。

    弗朗西斯的攻擊根本無法接近“母神”,他感受得到自己的一條觸須被輕而易舉地嚼碎,“母神”半合眼瞼的麻木臉龐仿佛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他沒有受很深的傷害,但他明確的知道,“母神”身體里的教皇,正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他的必死之局。

    弗朗西斯吞下一口鮮血。自從穿越以來,他被教皇控制在圣殿,幾乎從未踏出去過。他曾以為教皇是將他當作某種容器,但如今看著教皇占領了母神的遺骸,他知道他的想法錯了。

    他是教皇養的狗,而教皇的野心遠不止占領他的軀殼這么簡單。教皇要的是成神。

    可是神也是會寂寞的。就如同母神因為寂寞創造出了蟲族,新神也需要玩物和擁躉。弗朗西斯是教皇眼里唯一配得上這個角色的蟲,而教皇對他說的每一句“我的孩子”,也預示著神明高高在上的凝視。

    第84章 第 84 章 復仇

    “我說過了, 我的孩子,你上一次的冒犯,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母神”的聲音如同歌聲一般, 潔白的能量碎屑從她的唇角落下,紙屑一樣飛揚, 落雪一樣殘酷又美麗。

    “你有很好的前途, 可你偏偏要毀了它。如今你已經不配成為神的子民了,真遺憾。”

    她抬起赤裸的雙腳,緩緩從祭壇中心走下來, 地面上六芒星的圖案爆發出強烈的火光,可怖的能量流淌其中, 像是一顆星星焚燒時產生的熱度匯集在一起。任何靠近的生物都會被瞬間氣化,蒸騰的熱度中,圣子幼小的身體蜷曲著在痛苦中倒地, 但他小巧的頭顱卻還揚著。

    “做偽神的走狗,還不如做螻蟻快活。”

    他一字一頓地說, 突然開始驅動全身的力量, 強行召喚虛空之中的精神觸須。他其實已經力竭,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覺得自己還有活下去的可能和必要了。

    他的頭顱劇痛, 獻血從他的眼角滑下。他幾乎聽得到自己的血管在大腦里爆裂的聲音, 幼崽的身體表面開始出現火山石般的裂紋, 不可逆轉地撕裂著他的身體。

    這比他的第一次死亡要疼多了, 但他卻只覺得輕松。弗朗西斯——或者說付瀾, 一直知道自己的腦子有問題。他的存在就像一場災難,不成功的試驗品,而他一直無法像尋常人那樣感受到生活的快樂。

    在地球時, 他游刃有余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假裝自己和大家一樣快樂,或者痛苦。他對所有人調情,卻又在對方真的動情之前抽身而去,不僅是因為他厭惡觸碰,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不值得被愛的東西。

    一個不會愛的人,一個連親生父母都棄如敝屣的人,怎么值得被愛呢?

    他其實沒有他的老師塞拉那么多救世情懷,一個自己都不想活下去的人,不可能愛這個荒誕的世界,更不可能糾正它。他從第一天就放棄了系統派發給他的任務:尋找教皇的秘密,并阻止教皇的計劃。他做的只有隨手拯救幾個需要幫助的雌蟲和亞雌,從沒有為未來打算過。

    因為他對一切都太無所謂了。說他玩世不恭也好,說他冷心冷肺也好,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在教廷努力傳遞消息的漂亮小間諜。

    對他而言,伊利亞的身份是最麻煩的部分,因為伊利亞是他老師塞拉的弟弟,弗朗西斯就必須得管,是不是?他可以誰都不在乎,但對于林老師,他還是有敬重的。小亞雌做事認認真真,孤軍奮戰實在讓人看得心驚膽戰。

    弗朗西斯一向瞧不上過分膽大或者被自己的幻想蒙蔽的人,伊利亞顯然就是想用一根撬棍撬動地球的典范。他體質很差,能力生疏,雖然膽大心細但是也過分莽撞。弗朗西斯知道他是注定失敗的,注定會成為宏大革命中的墊腳石,也注定會被遺忘,他知道伊利亞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可是這個亞雌卻仍然認真又決絕。

    他花了很多時間盯著伊利亞,免得他真的出錯,又幾次出面保護他。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即便開始時只是責任,漸漸卻變成了一種習慣——他開始發自內心的,不想讓任何災難降落在伊利亞身上,而那和伊利亞是誰的弟弟無關。

    只因為伊利亞這份決絕和認真,是他在這個荒誕的世界里看到過的,最值得守護的東西。

    而他的命,大概是這個世界最無關緊要的東西了。

    這么想著,弗朗西斯開始引爆他的精神觸須。純白的能量在火光中形成海嘯,奔騰著沖向祭壇之中站立的“母神”,而弗朗西斯自己的身體卻開始漸漸撕裂,明亮的冰藍色眼睛干涸在了血洞一樣的眼眶里,皮囊慢慢蒸發,成了他兩輩子以來最為丑陋的模樣。

    他為此無聲地“嘖”了一聲,不過也無所謂了。他用最后一根完好的精神觸須伸向伊利亞,想要將他推出大殿,爭取一點存活率,可是卻在半路力竭,而他不成人形的身體,也落在了伊利亞的懷抱里。

    明亮的白光被撕裂了,女人優雅修長的身體帶著實質的火焰,將潔白的觸須撕碎,她的身影落在伊利亞的眼底,燒干了他的眼淚。他知道自己馬上會死,就如同當年被親生雄父折磨時那樣,根本看不到任何出路,但這一次,他卻不再恐慌了。

    他早就不是那個柔弱無能的蟲崽了。

    他抱著懷中圣子沒有一點人樣的身體,死死盯著火光中用一雙看似柔軟的雙手,輕而易舉地撕碎所有精神觸須,從火焰中走出來的“母神”。死到臨頭,伊利亞的思維反而格外清明,他的目光從“母神”周身流竄的烈焰,落在了地面宛如巖漿繪成的六芒星圖案上。

    頃刻間,他的腦海里劃過了什么。他抬起被能量灼燒得劇痛的手臂,將手中的武器對準了六芒星圖案的一角。能量調到最大,他對著六芒星迅速開了很多槍,流竄的火焰和能量的轟鳴聲讓他什么都聽不見,他的視線也被高溫灼燒得模糊,他并不確定自己在干什么,他很清楚這個舉動不是在自救,也沒有辦法救下已經瀕死的圣子,更沒有辦法完成任務。

    他什么都做不到。圣子死了,為了救他而死,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比敵人的毀滅來得更早的,是他自己的毀滅。

    他不知道在做什么,絕處逢生的智慧并非他的強項,戰斗也不是。伊利亞知道,自己天賦不足,他不明白自己的雌父西森為什么會生出他這樣一無是處的幼崽,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只能被看作一個花瓶,他不夠聰明、不夠勇敢,也不夠強大,好像無論他做什么,他做的永遠都不夠多。

    可他永遠不會停止去做。

    塞拉對伊利亞說過,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而他會努力讓這個世界上的蟲族生活在平等之中。伊利亞當時只是平靜又茫然的看著他的哥哥,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的哥哥很好,是他見過最特殊的雄蟲,甚至不像個雄蟲,但是他同樣很古怪。為什么塞拉會覺得雌蟲、亞雌和雄蟲是平等的呢?這多荒唐呀。

    伊利亞不相信平等。生命生來就不是平等的,他比任何蟲族都清楚這一點,即便拋開性別,每個雌蟲、亞雌生來出身不同、等級不同,命運也不同。世界上有太多平庸而碌碌無為的生命,終極一生,他們都不會有什么偉大的成就,他們所做的全部努力,也永遠不會被歸于榮耀。

    伊利亞就是蕓蕓眾生的一員,但他早就接受這一切了。他看不到塞拉給他們描述的宏偉愿景,也永遠無法像埃德溫、塞拉或者他雌父那樣統領一方,成為一面旗幟和信仰,但即使再微不足道的生命,在死亡面前也未必卑微。

    在落幕之前,他做了他能做的事,即便對這個世界遠遠不夠,但是對于微不足道的他來說,就足夠了。

    他可以借這團焚身的火焰,借光明帶來的寓意,平靜地走入黑夜。

    粒子槍的能量耗盡,伊利亞的目光一片猩紅,他的耳膜在劇烈而尖銳的聲響中被震碎,他感覺自己血水從他身上的每一寸皮囊里滲透出來。他懷里圣子被蠶食的身體也越來越重,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最后,他拖著僵硬的四肢向前攀爬幾米,血水從他的眼眶之中滾落下來,有瞬間蒸干。他高高舉起拿著粒子槍的手,將剩下的能量槽還有備用能量石狠狠砸進了六芒星的紋路里,火光沖天而起,瞬間吞噬了粒子槍,和他大半條右臂。

    他被能量波狠狠推了出去,與此同時,一聲憤怒到極點的嘶吼讓他瞬間陷入了一片虛無和黑暗。意識消失之間,他看到火光沖天而起,屹立千年的圣殿滾落巨石,在火焰之中土崩瓦解。

    ***

    伊利亞的意識再次恢復時,他花了很久才從麻木中找回活著的刺痛感。

    他的視線一片模糊。如果他是個體質強悍的軍雌,或許他就能修復身上的傷口,可是他的體質比雄蟲好不了太多。他被灼傷的眼睛如今還是只能看到模糊的斑塊。

    但他還活著。這意想不到的發展給了他足夠的暗示,讓他急促的喘息著,有一部分的他已經意識到,他在生死一線之間固執又毫無根據的舉動,或許歪打正著地成功了。

    他幾乎失去了整條右臂,他在碎石之中摸索著坐起來,失去一條手臂的他幾乎無法保持平衡,但他還是用雙腿慢慢摸索著向前。

    原本繪滿六芒星圖案和符文的地面此刻焦黑如同爆發后的火山,巖漿變成了黑色的印記,死死烙印在地面上。伊利亞手中握著一塊圣殿穹頂落下來的,尖銳的能量石,利用模糊的視線向前摸索著。

    一步、兩步。他逐漸走到了圣殿正中,母神的遺骸仰躺在地,她如同黑夜一般的長發鋪散在地面上,如同漆黑的太陽花,讓她瑩白美麗的面容更加圣潔神秘。而不遠處,教皇的身體被方才的烈焰焚燒過,此刻正發出駭人的咯噠聲,伴隨著粗嘎的喘息和瀕死般的抽搐。

    伊利亞上前,沒有力氣發出哪怕一點聲音,只是平靜地舉起尖銳的能量石,面無表情地一次次斬下。他的視線模糊,并不是每一次都砍在了教皇的身體上,能量石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而教皇的粗嘎嚎叫也讓這片廢墟變得如同鬼蜮。

    伊利亞沒有停歇。他知道圣庭的其他蟲只是因為畏懼才沒有敢立刻接近圣殿,如果他有足夠求生意識的話,在他清醒的時候就應該離開這里,可是直到此刻,伊利亞才知道自己其實并不膽怯。

    他不害怕死,他害怕的只是在得不到公正之前的枉死。他眼前的蟲族殺了弗朗西斯,他不管他是不是雄蟲,是不是教皇,他不管他是偽神還是神子。

    他要為弗朗西斯復仇。

    等最后一絲力氣耗盡,伊利亞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了。他有些感謝火焰燒焦了他的傷口,血水沒有噴涌地流出來,而是慢慢滲出來。他狼狽地趴伏在地面上,一點一點兒向弗朗西斯的尸骸爬去。

    那渺小的身體幾乎看不清形狀,一頭標志性的銀發也被燒焦,伊利亞沒有在意,伸出破損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幼崽焦黑的發頂——他知道圣子看似輕佻,其實并不喜歡被觸碰,所以他縮回了手指,蜷縮在了圣子身邊,并沒有再觸碰他,而是輕輕閉上了眼。

    他聽到四周已經有神圣軍團在雄蟲的指揮下小心翼翼踏入廢墟,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冰冷,而世界在他的五感之中漸漸逝去。

    他沒看見的是,廢墟中樣的母神遺骸手指輕輕彈動,而如同蛛絲一樣的能量緩緩集結,逐漸包裹住了他身邊弗朗西斯幼小焦黑的殘骸。

    一個白色的巨繭將伊利亞也吞噬其中。

    第85章 第 85 章 他一定是母神最為寵愛的……

    塞拉趕到天宮星的時候, 正看到佇立了幾千年的圣殿在一瞬間崩塌。

    天宮星因為和反抗軍的戰役而亂成一團,教皇失蹤已久,許多教廷的高層也暗中出逃, 養尊處優的他們并沒有太多的戰斗意志。

    但他們自己逃跑不說,還要帶上他們的雌侍雌奴, 這讓原本數目眾多的神圣軍團變得松松散散, 讓反叛軍連克幾個教廷的附屬星球,長驅直入,兵臨天宮星。

    首都星的神殿中, 塞拉拼盡全力擊向穹頂,毀滅了六芒星陣。云嘉冉附身的骨蛇也燃盡神力, 硬生生從首都星上空撕了一個蟲洞,而窮途末路的師生倆一躍而入,轉瞬被傳送到了天宮星的防護罩外。

    若不是克里森來的快, 塞拉很有可能成為被反叛軍當作教廷出逃的雄蟲就地處決。而也是在克里森口中,塞拉得知了伊利亞接下的秘密任務。他來不及說什么, 立刻隨著革命軍的先遣部隊攻入天宮星, 馬不停蹄地趕到圣殿,只希望還來得及撈一把伊利亞和他的便宜學生付瀾。

    云嘉冉的能量在手撕蟲洞后已經完全耗盡,她像是受到什么召喚, 不死心地嘶嘶叫著, 用白色的蛇尾啪啪打著塞拉的手臂, 驅使他趕快接近坍塌的圣殿。

    塞拉不需要她催促。與他同行的反叛軍已經和圣庭周圍的守衛者短兵相接, 而塞拉放出觸須處理掉幾個雄蟲之后, 就踩著碎石向圣殿中跑去。臨近圣殿時,他手臂上的白色骨蛇突然化作一道白光,一股腦兒地沖進了圣殿之中一個仰躺的軀殼之中。

    隨即, 在一陣熟悉的能量之中,圣殿廢墟之中結出了一個巨大的白繭,吞噬了地面上殘破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塞拉長舒了一口氣,示意他身后的反叛軍戰士將白繭搬走,一邊靠近了地上的母神軀殼。

    女人如同黑夜般的長發無風自動,白皙的面容上暈出圣潔的光。可是她仍無法睜開雙眼,塞拉的目光劃過地面上被毀壞的六芒星陣,暗中記下詭秘復雜的圖文,而后輕輕彎身抱起了母神的遺骸。

    他轉過身時,發現反叛軍都退出幾丈遠,桀驁不馴的軍雌如同一個個鵪鶉一樣,絲毫不敢抬頭褻瀆神明。塞拉想要找他們抬個擔架來分擔一下壓力的心思只能偃旗息鼓——別看母神遺骸看上去是個人形生物軀殼,她比隕石的密度不相上下,剛剛抱起她的時候塞拉差點閃了腰,為了他所剩不多的雄性尊嚴才勉強沒有露出痛苦面具。

    他只能暗中用自己的精神觸須纏繞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為自己卸掉一些壓力,一言不發地抱著母神軀殼走向撤離點。而他的沉默被這些反叛軍的雌蟲和亞雌當作了神圣和莊重。

    塞拉作為雄蟲對于他們而言有著本能的吸引力,更何況塞拉是他們見過最俊美的雄蟲——在得知塞拉的身份后,反叛軍都在傳頌著神子蒞臨的傳言。

    誰都看過埃德溫演講時的神跡,誰也都記得,在神跡降臨時,母神的光芒是通過塞拉,照耀在所有雌蟲和亞雌身上的。

    而如今塞拉舉重若輕地托起母神的遺骸,這仿佛再次印證了他的身份——他一定是母神最為寵愛的神子,他一定是母神派來指引蟲族走向黎明的使者。

    難怪克里森首領接納塞拉成為他們反叛軍中的一員。反叛軍反抗的是雄蟲的暴政,他們不信任任何雄蟲,也不會向任何雄蟲屈服,但是他們愿意受塞拉的驅使,只因為他是神的使者,他給他們帶來了希望。

    他們的母神是不會錯的。

    塞拉還不知道自己收到了反叛軍的信任,他腰酸背痛地托著云嘉冉的新身體上了飛艇,在周圍反叛軍虎視眈眈的視線里沒有敢把云嘉冉放到地上,而是繼續硬撐著直到克里森到來。

    天宮星淪陷了。反叛軍長驅直入,而神圣軍團開始無序地撤離。撤離前,神圣軍團開始大規模地搗毀天宮星的建筑和資源,天宮星原本的居民四處逃竄,許多沒來得及撤離的低級雄蟲被俘,引發了許多騷亂。

    塞拉勉強在軍艦上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反叛軍的軍裝。反叛軍雖然有星盜和諾亞公爵提供資金,仍然是節衣縮食的狀態,高級指揮官的軍裝也非常粗陋,只有一定防護屬性,唯一稱得上裝飾的,就只有腰間巴掌寬的皮帶。

    可即便如此,塞拉遇到的任何雌蟲和亞雌都會不受控制地對他行注目禮,讓他渾身上下都不太自在——塞拉的存在已經在反叛軍中傳開了,他的事跡也被克里森有條理地傳達給反叛軍中的成員。包括塞拉對反叛軍的貢獻、他付出的努力、對帝國和自己身份的公開背叛、還有他受母神寵愛的事實。

    這些傳奇般的故事再加上塞拉雄蟲本身帶有的吸引力,讓他成為了雌蟲和亞雌的焦點。塞拉并不太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對克里森強調過,他更愿意做一個幕后的推手,不愿影響這些雌蟲和亞雌的判斷,可是克里森卻對他說了一段讓他意想不到的,深刻的話:

    “帝國終有一日要發生巨大的改變,我們在建設一個新的體系,而在這個體系里,雄蟲也會存在。我們當然可以利用反叛軍的仇恨,讓他們成為更有戰斗力的武器,讓他們只記得復仇和以暴制暴。但無論是阿克斯元帥還是我,我們都很清楚,一個新文明不應該建設在仇恨和報復之上。”

    “復仇帶來的快感是短暫的,生命承載的延續是綿長而恒久的忍耐。如果新政權無法接納它的子民和它應該接納的力量,如果革命意味著另一場種族滅絕,那我們只不過離毀滅更進一步。”

    塞拉為此瞠目結舌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沒想過我沒想到你們”他沒想到這些被壓迫到極點,連教育都貧乏的雌蟲和亞雌會有這樣的視野,他沒想到反叛軍的領導者會在這場以血和戰爭開局的革命中,奠定以尊重生命和延續文明為基調的格局:

    “對不起,教授,是我想的太少了。我以為你們要的是日月換新天,我以為這該是一場對所有生命都公正的重新開庭審判。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這個世界最公平的規則,我想要幫助你們實現這種公平——”

    “然后呢?”克里森冷冷地說:

    “你想讓埃德溫這樣的雌蟲成為萬蟲敬仰的存在,你想讓他再也不受任何約束。而后你可以甘愿成為他的附屬品,作為雌蟲和亞雌,這種并沒什么不好,用你的話來說這叫什么?詩歌一樣的正義,同態復仇,就像如今雄蟲對待雌蟲和亞雌一樣。”

    克里森頓了頓,而后坦誠道:“反叛軍中很多的雌蟲和亞雌也是這么想的。當他們舉起武器,當他們動用自己的力量反抗時,身份已經開始逆轉。雌蟲和亞雌數量非常多,幾乎將近雄蟲的百倍有余,許多反叛軍的高級軍官已經在瓜分戰俘的雄蟲,因為雌蟲和亞雌對于雄蟲的渴望是近乎本能的。即便母神純凈的信仰也無法抑制。”

    “我厭惡雄蟲,成立曙光組織的阿克斯元帥也厭惡雄蟲。如果這是你為你的同胞暢想的未來——讓雄蟲成為高等雌蟲和亞雌的附屬品和玩具,我不會阻止你——但是阿克斯元帥曾經對我說過,這不是他想要的未來。”

    克里森的目光柔軟下來,對阿克斯的懷念幾乎鐫刻在他的骨骼里——而塞拉此刻才深深懊悔,他沒有告訴克里森阿克斯的消息,對方大概率還以為阿克斯已經死了。可是塞拉不知道阿克斯還能堅持多久,也不知道給予克斯森虛假的希望是不是正確的——對克里森來說,阿克斯或許不僅是他的元帥,更是他的摯友和認來的雌子。

    “他是一個墮落種混血,他對我說過,他的一生經歷過兩大意想不到的仁慈,一是他的雄父隱瞞了他的出身,二是他的體質等級異乎尋常的高。他的同胞,那些被帝國反復屠殺的墮落種沒有一刻不想報復,極端的墮落種甚至會殺死混血,和那些生出混血的墮落種。阿克斯從未得到過任何群體的接納,他知道拋開自身的能力,他會是一個最低級的、任憑踐踏的骯臟存在。可也正是這樣,他知道生命的意義遠非自己的身份所能定義。”

    “他或許在別的蟲族眼中是一個說一不二的決策者和領導者,但是私下里,他總是抱有天真的想法。他不止一次問過我,他說,會不會有雄蟲也是異類呢?他們看不到帝國體制構成的系統性風險嗎,他們看不到壓迫的體系會將種族引向滅絕的方向嗎?在他們浮華放縱的生活之中,他們看不到未來的虛無和孤獨嗎?他問過我,為什么雌蟲和亞雌生出的雄蟲蛋,最終都會變成一個樣子,他們之中會不會有例外,會不會有雄蟲崽在乎他的雌父,勝過在乎他的雄父呢?”

    “他問過很多這種天真到極點的問題,直到他的壽命將近,在自殺式襲擊企圖控制軍雌的教廷雄蟲,和為軍雌留下一段話之間,他選擇了后者,即便他知道,前者能讓他迅速而干脆的死亡,后者會加長他瀕死的痛苦,而鮮少有軍雌會真正理解他的含義。”

    “在殺戮報復和傳遞希望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克里森一向毫無表情,宛如機械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了一絲裂痕。經年累月積攢的懷念和絕望像潮水一樣沖刷著他,幾乎將這個高傲的年邁雌蟲的面具沖刷殆盡:

    “而正是因為他的蠢話,我注意到了你,塞拉。你是最古怪的雄蟲,你或許也知道,我和你一樣不信奉母神,我對反叛軍傳達你的信息并不是因為你是母神的使者,而是因為你是塞拉。在他們被仇恨完全蒙蔽雙眼之前,在他們沉浸在屠戮、凌駕于雄蟲整個群體之上宣揚暴力和統治之前,我希望他們也能認識你,一個古怪,不與他們為敵的雄蟲。我希望他們知道,在一切開始之前,阿克斯的目的從來不是盡可能多的殺死雄蟲,而是帶著自己的同胞走入黎明。”

    說完,年邁的雌蟲回過身,空氣中陷入凝滯,而塞拉知道對方是不想讓自己看到他在提及阿克斯的一瞬狼狽。塞拉呼吸顫抖地站起身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握著雙拳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教授,我我”塞拉的話語磕磕絆絆,他坦誠道:“我從來不是一個戰士,我軟弱,也不具才干,我從來都不是你或者阿克斯元帥這樣的領導者。我把一切想得太浮于表面。我會找您說的做,對不起——”

    “你還年輕,塞拉。我們抗爭的未來屬于你們。現在,去作為反叛軍唯一的雄蟲指揮官,參與戰略會議,清掃天宮星的殘局,制定接下來的方案。”

    “是,首領。”

    塞拉作為中國人的DNA動了一下,險些抬手敬了個軍禮,而后才輕輕退出了這間會議室,把更多的空間留給克里森。

    他或許該對克里森說出阿克斯的消息,即便他也不知道對方如今的下落。

    塞拉的臉在糾結中皺成一團,緩緩向會議室中走去。

    ***

    邊防星中,第四軍收到了緊急軍令,全軍開拔前往天宮星鎮壓叛亂。

    第86章 第 86 章 有罪的是他,問心有愧的……

    皇族的指令剛一下達, 埃德溫點開部署指令的文件。指令中只有來自皇子科萊恩的簽字,卻沒有第四軍的直屬統領者塞拉的簽字。

    埃德溫眉頭緊皺。自從今早開始,他的心臟就莫名慌亂, 如今看到皇族這份并不合規的指令,只讓他更加心煩意亂。皇族不會不知道, 在第四軍的軍權交接給公爵府之后, 皇族只有第四軍的一半掌控權,命令必須通過公爵府和皇族兩方簽字才能下達。

    他今早沒收到塞拉的消息。

    這個被埃德溫壓抑在工作場合之外的念頭突然如同瘟疫一般,無法克制地在他腦海里蔓延。他幾乎感到頭疼欲裂, 屏息凝神再次看向皇族發來的指令,卻發現指揮臺突然彈出一段視頻。

    視頻中, 令埃德溫感到熟悉的黑色藤蔓在明艷的火光之中扭動著,發出無聲的嘶鳴。一片橙紅色的火海之中,塞拉的身影煢煢孑立, 他的臉孔被火光燒得干涸慘敗,兩道血痕從他的眼眶之中蜿蜒而下。

    緊接著, 火光席卷而來, 將塞拉的身影徹底吞噬殆盡,而拍攝的裝置也在瞬間發出了一絲電流音,視頻戛然而止。

    埃德溫失去血色的面容僵住了, 他的思緒在一瞬間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靈魂在戛然而止的寂靜之中尖銳地慘叫, 而后又歸于一片虛無。他根本來不及捕捉自己的思緒, 只仿佛置身在一片虛無的深淵之上, 時間在他眼前無限制的拉長,而面前的深淵具有無與倫比的誘惑力。

    他在哪,他在做什么?他不應該在這里, 他應該在別的地方,他應該在別的地方。

    他應該和塞拉一起共赴那場火焰,他應該和他的蟲崽——他的雄蟲在一起。

    指揮部里,埃德溫機械的手指再次點開了視頻,塞拉的身影再次在他面前被吞噬,他張開了雙唇,什么聲音都沒發出來。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個瘦巴巴的幼崽,他的雌父因為被雄蟲拋棄,飽受信息素匱乏癥之苦,纏綿病榻不得安寢時,他在一個天將明未明的夜里,聽到他雌父嘆息般地說:

    “不要被標記,埃德溫。它只是鐮刀上的蜜糖,終歸是要償還的。”

    雌蟲嘆息般的話一語成讖,埃德溫的世界在他的眼底分崩離析,在那一瞬間,他完全無法思考,卸下了所有防御,身體周遭的能量場都是完全混亂,處處漏洞的。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一只第四軍的高級軍雌突然出手,將一支奇怪的針劑刺入了埃德溫的后背。埃德溫的雌蟲腺體猛然發出極為尖銳的刺痛,絕望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麻木感從他的后頸如同潮水一般流入他的五臟六腑,他不得不用雙手撐在指揮臺上,才避免了滑落在地的窘境。

    出手襲擊的軍雌很快被其他第四軍的軍官制住,軍雌對于叛徒下手極重,襲擊者的手臂很快被擰了下來,可是極為罕見的,他的面容上甚至沒有一絲疼痛和慌亂,反而歪著頭,睜著一雙空洞而散發著黃光的詭異眼睛,對著埃德溫機械地說:

    “科萊恩殿下向您問好,上將。第一軍和第三軍還有十分鐘到達邊境星,如果屆時第四軍沒有開拔前往天宮星平叛,第一軍和第三軍會立刻圍殺叛變的第四軍。整個第四軍,都會為諾亞公爵府陪葬。”

    說完,這個行徑與往日大相徑庭的軍雌突然垂下了頭,他的同僚檢查他的脈搏時,發現他已經徹底死亡。

    有些心思活絡的第四軍高級軍官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襲擊者是被皇族用精神控制法控制住的,而在第四軍的腹地,竟然沒有其他通遼發現異常。第四軍一位中將立刻下達命令,將這個襲擊者的遺體帶走檢查,同時排查軍中行為異常者,而后,他與其他軍官一道看向扶著指揮臺站立的埃德溫,等待他的命令。

    服從命令是軍雌被訓練出來的本能,即便此刻大多數軍雌都知道,埃德溫可能無法給他們下達什么可靠的命令。對方是一個剛剛失去雄蟲的雌蟲,而大多數蟲族都知道失去雄蟲的雌蟲會墮落成什么樣——哪怕不立刻發瘋都算還有理智的。

    但作為下級,沒有軍雌提出異議,哪怕埃德溫可能會在極端不理智的狀態下將他們帶入深淵——軍雌是一柄利刃,從來都是,他們的指揮權或許從一個雄蟲手里交到另一個的手里,但本質一直沒變——他們令行禁止。他們無數次被要求走入生死一線的戰場,也無數次被要求利用極為有限的資源創造出逆轉戰局的奇跡,而今天,不過又是另一場戰斗而已。

    至少這次,他們有過選擇。即便選擇埃德溫可能是一場錯誤,但是軍雌不畏懼任何戰斗,他們服從命令。

    埃德溫的腺體炸裂般的灼燒著,在失去時間概念的痛苦中,他仿佛感受到燒死塞拉的兩場火焰其實一直都藏在他的身體之中,那場吞噬塞拉的爆炸,反復摧毀又重塑著他的靈魂,直到他的血肉不成形狀,直到他化為足夠小的顆粒,和塵埃一起漂浮消散。

    他痛飲過刀口的蜜糖,他讓塞拉和他那古怪的“愛“哲學大搖大擺地走入他的生命里,反復勸說他一切都好,并讓他信以為真——而當塞拉的光明殿宇在他面前分崩離析時,最糟糕的部分是他甚至無法責備任何蟲。

    他只能怪自己。是他讓吞噬塞拉的兩場火焰越燒越旺,是他帶領塞拉走到今天這個境地。

    是他縱容塞拉對他產生不容于世的感情,是他接納了塞拉的標記,也是他恬不知恥地陷入這段不倫的感情,引誘塞拉走向毀滅。

    而直到失去了一切,他才敢在他那顆貪婪又腐敗的心里承認——他愛塞拉,他一直都愛。不僅是因為幼崽和雌父的羈絆,早就不是了。他會在塞拉對他坦誠愛的時候裝作逃避的沉默,他會在塞拉手足無措地時候若即若離地讓塞拉嘗一點甜頭,他會在塞拉在他床邊熟睡時,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會在深夜最不能見光的夢里,奢望塞拉那樣炙熱的目光,永遠停留在他身上。而后他會在黎明來臨時推開塞拉,假裝他對蟲崽單純的愛還沒有腐敗得徹底。

    但是蟲母啊,他愛塞拉。

    有罪的是他,問心有愧的是他,萬劫不復的是他,為什么母神帶走的是塞拉。

    灼熱的白光在他的視線周圍跳躍,焚燒之痛蔓延至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軍醫為他注射了一根緊急恢復藥劑,但是他們都知道那不會有任何用處——襲擊者的藥劑直接作用于埃德溫的雌蟲腺體,而那塊兒皮肉正在迅速衰變,連帶著雄蟲的標記也在土崩瓦解——這個傷勢不會立刻致死,卻也確保了埃德溫會在不久的將來死于信息素匱乏癥的迅速反撲。

    想來,幕后黑手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死亡時間和結局。

    埃德溫的唇角流下鮮血,而很快,過量的血液就從他唇縫里瘋狂涌出來,無論他如何掩飾和吞咽都無濟于事。他顫抖著抬起一只手,用軍裝的袖子擦掉了鮮血,用虛浮的雙腿支撐著他的身體,轉過身說:

    “通知全軍,開往天宮星。避免與第一軍和第三軍的任何沖突。”

    凱恩中將凝眉應是,在其他軍官領命離開指揮室時,凱恩對埃德溫說:

    “長官,我們是否應該重新考慮執行帝都星的命令?如果我們能從第三軍撕出一個口子,我們可以率軍奇襲帝都星,皇族一定想不到——”

    “第二軍和特殊部隊仍然拱衛帝都星。即使我們撕開了第三軍,第一軍的實力也遠在第四軍之上。我們孤立無援。”

    埃德溫的聲音冷靜極了,仿佛他并不是站都站不穩,唇角仍然在淌血似的。

    “我只對你下達一個命令,凱恩。在我帶先鋒軍與反叛軍對戰時,若戰況不利,想辦法帶著第四軍穿梭天宮星和snt401之間的蟲洞,再穿過混亂星系離開帝國,前往卡麥拉星域。在那里保存力量,直到逃過帝國的圍捕。”

    “不需要為諾亞公爵復仇,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要與帝國軍隊為敵,那份來自帝國研究院的泄露資料你也看過了,帝國仍然有可能大規模控制軍雌成為傀儡,在皇族徹底亮出底牌之前,還不是好時機。”

    他吐出最后幾個字,仿佛簡單的音節正在割傷他的嗓子。他撇開了視線,緊緊盯著星艦外涌動的星云。

    凱恩中將沉默片刻,他的眼底爬上了不容錯認的敬重。到了此刻他才徹底明白,他和第四軍的軍雌從來沒有選錯。埃德溫做了一切他所承諾的,即便在他剛剛失去一切之后,他想要做的仍然是保全他的同胞。

    哪怕這意味著用他自己的命去鋪路。

    “我愿加入先鋒軍,與上將并肩作戰。”

    凱恩摘下自己的軍帽,躬身對埃德溫請示道,而埃德溫只是急促地喘息片刻,仿佛在壓抑著劇烈的疼痛,但他的聲音仍然平穩冷靜:

    “請求駁回。先鋒軍由我親自挑選,再自愿簽署赴戰書,信息素匱乏癥末期的軍雌優先。你鎮守后方,與第一軍和第三軍拉開距離,免得發生意外。此外,徹底排查軍中,我們至今不知道皇族如何滲透、又如何利用他們的精神控制技術,無論發生什么,切莫自亂陣腳。”

    第87章 第 87 章 這個沒有塞拉的世界,他……

    邊境星和天宮星之間隔著三個蟲洞。穿梭蟲洞對于高等軍雌的傷害原本可以忽略不計, 可是對于腺體被毀的埃德溫而言,他在每次穿越蟲洞時都能聽到自己的骨骼在空間擠壓時發出脆響。

    這時候他慶幸自己穿戴了戰甲——軍雌的戰甲可以讓他們在太空之中戰斗,輔助呼吸的面罩擋住了埃德溫大半的面容, 讓別的蟲看不見他嘔血的模樣。

    他從先鋒軍中走過,幾千位參戰的軍雌對他行注目禮。這些軍雌大多數和埃德溫一樣, 天賦較高, 卻又因為信息素匱乏癥而短壽。他們自愿簽訂了參展協議,即將和埃德溫共同面對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戰斗。

    “這不是一場正義之戰。”

    埃德溫的聲音在面具之后顯得模糊不清:

    “你們面前的敵手,并不是你們真正的敵人。我知道這很難理解, 但是我們經歷過千百次這樣的戰斗。大多數時候,我們屠殺著異星居民, 因為雄蟲當權者想要占據他們的資源,而我們是雄蟲手中的劫掠的刀兵。”

    “帝國讓我們迎戰的反叛軍,他們和我們有著相似的出身, 相似的境遇。他們選擇以浩渺之力撼動帝國千百年的統治,尋求一個出路。多年之后, 或許歷史文獻會定義他們的行為, 勇敢無畏或者螳臂當車,但是那都不是我們能夠了解的了。”

    “我無法斷言我們的戰斗是順應歷史,還是逆流而上, 但我對你們的命令只有一個:戰斗, 毫無保留地戰斗, 無論這是正義之戰還是一場同室操戈。只有先鋒軍悍不畏死地與反抗軍戰斗, 才能阻止第一軍和第三軍找到理由屠戮第四軍, 才能為我們的同袍提供撤離的時間。”

    “這或許不是一場正義的戰斗,但這是我們在咽氣前,能做的唯一正確的事。愿母神給予我們寬恕。”

    因為無法吞咽的鮮血, 埃德溫最終選擇簡短地結束講話。他并不是一個善于演講和表達的蟲,只是他本性中善良柔軟的一面,企圖在共赴一場死亡之舞之前,為這些沉默而忠誠的戰士講一些安撫性的話。

    死亡是軍雌的一位神秘莫測卻與他們反復擦肩而過的伙伴,沒有軍雌會對它感到陌生。這是一種注定的結局,若能與同袍相伴,平靜地走入黑暗,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埃德溫想著,轉過身去。他背對著先鋒軍摘下了面罩,用一塊兒帶著公爵府徽記的手帕擦拭著下頜的血水。

    這張帕子是塞拉那些禮服中配飾的一部分,塞拉從未用過。這倒也不稀奇,蟲族的發達科技幾乎全都作用于雄蟲的生活起居上,像手帕這樣古老又實用性不強的東西,也只有在貴族穿搭中還會存在。

    埃德溫自己的東西少得可憐。并不是說塞拉沒有盡可能地將公爵府所有值錢的能量石和護具、機器人小安和各種昂貴的營養劑、食材一股腦塞進埃德溫的行軍行李中,可那仍然太過單調,就像埃德溫能為塞拉提供的東西一樣單薄。

    離開公爵府之前,除了埃德溫自己的手環和幾件軍裝以外,埃德溫唯一親自裝進行李箱的,只有一塊兒塞拉的手帕。

    他沒有跟塞拉講——即便在一切意外發生之前,他也不準備與塞拉坦白。是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并不光彩,他是一個粗魯的軍雌、野蠻的劊子手、不經神明的異端,但他從來不是一個小偷——他真的不是。

    他只是在某個即將離別的夜晚,無法平息腦海中翻滾的不安思緒。他像個分離焦慮的幼崽一樣握住了塞拉的手帕,其上虛無縹緲的雄蟲信息素溫順地貼合著他的掌紋。而他只是無法放手了。

    他偷偷拿走了塞拉的手帕,像個缺乏教養、不受管教的幼崽。他彼時想著若是再見面,他一定會偷偷塞進塞拉胸口的衣袋,而對方并不會發現——塞拉只會用他那雙焦糖色的、溫柔的眼睛過分直白地凝視著自己,年輕的雄蟲沒有其他雌蟲或者亞雌伴侶,他總是難以掩飾他錯置的偏愛。

    可如今,那方手帕已經染滿了埃德溫腥甜的污血,而上面的雄蟲信息素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干凈。

    埃德溫緊緊握住那方手帕,一瞬的眩暈感幾乎將他擊垮。他迫切地、迫切地希望這方手帕還有機會回到塞拉手里,或許對方還能創造一個奇跡呢?就如同他在第一次發育時創造的那樣?或許塞拉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而只是而只是暫時無法被看到呢?

    他死死捉住這個念頭,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等腦海中的眩暈感被壓制住了,他輕輕將粘著血水的手帕放進了中將凱恩手中的木盒里——盒子里已經堆滿了先鋒軍軍雌的隨身物件,那會是他們的遺物。

    “如果你還能遇到諾亞公爵,把這個手帕還給他吧。”

    他頓了頓,而后又說道:“算了,別還了。太臟了,他看了要——”

    他的蟲崽會哭。

    中將凱恩用一種復雜難言的目光看著他,埃德溫拒絕回視,因為他知道那目光中含著憐憫。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因為他不配。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釀成的惡果。

    是他害了塞拉。

    “上將,第四軍需要您的領導。軍雌將他們的性命和忠誠交付給了您,而不是我。您應該如您承諾的那樣,將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將他們交付給我——”

    凱恩一開口,先鋒軍的一些軍雌也陸續張開了嘴——他們曾經從不質疑來自上級的任何命令,即便他們說不出哪里改變了,但也確實和曾經不同了。

    “上將,你是有雄主的雌蟲,你沒必要領導這次行動。我們一定會拖延足夠多的時間”

    “上將,你答應第四軍的軍雌們保護他們,如果你死了,怎么兌現對他們的承諾?”

    “上將,公爵冕下就這么白白被皇族害了,你死了,誰會為冕下復仇?”

    “上將,你和我們不同,我們本就沒蟲在乎,也得不到雄蟲的青睞,命不久矣,但你是做大事的蟲,你不能”

    “上將——”

    “都別說了。”

    埃德溫仍然背對著所有先鋒軍的軍雌,他的聲音仿佛被徹底垮了,難以抑制的尖銳呼吸和顫抖從每個音節里滲透出來:

    “我需要這個——我需要這場戰斗。”他需要死在這個戰場上,他需要迅速用死亡的姿態奔赴塞拉的懷抱——他等不及了。

    埃德溫閉上眼睛,一滴晶瑩的眼淚從他的左眼中落下。他渾身都在痛,但是他胸口的劇痛比他潰爛的雌蟲腺體要強烈百倍。

    這個沒有塞拉的世界,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無法存在——他等不及了。

    “我們沒有任何不同,軍雌的準則是傷者保全主力,少數自我犧牲,以求大軍斷尾求生。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清楚,我已經失去了領導或者保衛第四軍的資格,這是我的機會,我選擇在戰場上死。”

    其他先鋒軍的軍雌還想說什么,可是埃德溫突然回過身來,他臉上刺目的鮮紅和他那雙湛藍的眼眸中破碎的淚光讓所有的軍雌都失去了語言。

    他們沒見過這樣的上司。到了此刻,他們才恍然意識到,在諾亞公爵的死訊傳來的那一刻,仍然冷靜地運籌帷幄的埃德溫其實已經在茍延殘喘——他早就體無完膚了,只是為了他的同胞,為了履行他的承諾,他仍在戰斗。

    “我需要——需要這個機會,我或許沒有曾經那么強,但我不會墮了先鋒軍的名聲,我會至死戰斗。”他染血的唇輕輕顫抖著:

    “拜托諸位了。”

    無論是凱恩中將還是先鋒軍都啞口無言。他們沉默地看著他們曾經仰望和信任的上司從滿身破碎中收拾了自己,重新戴上了戰甲的面具。

    天宮星上方,第四軍大軍壓境,反叛軍也迅速集結。埃德溫最后確認了一次軍隊部署,對凱恩說道:

    “第四軍撤離所需的蟲洞在反叛軍的側后方,反叛軍坐標38362’dimension’65’’防衛有缺口。所有炮口對準反叛軍主艦,粒子炮的能量值調到最大,另外發射60%的飛艇轉移視線,先鋒軍直面反叛軍前鋒,第四軍的主力部隊在先鋒軍傷亡過半后撕開反叛軍的側翼,直抵蟲洞,全軍撤離。”

    “務必與第一軍和第三軍拉開距離。若第四軍不滅,他們會一直觀戰,如果第四軍撤退,他們一定會將第四軍當成反叛軍攻擊,無論如何,小心后方敵襲。一旦通過蟲洞,所有殘余火力對準蟲洞,以免第一軍和第三軍追擊。”

    “是,上將。”

    凱恩中將知道埃德溫去意已決,只能沉聲接下命令。他知道埃德溫為什么會將第四軍托孤給自己,在第四軍所有的高級軍官中,他屬于天賦最差的,也因此有了更長的壽命,而走到中將的位置,他靠的是穩扎穩打的戰略眼光。比起戰場上的靈活多變,他更甚埃德溫一籌。

    如果是他領導第四軍,說不定第四軍真的能在這前狼后虎的局面之中全身而退。

    只可惜,埃德溫和先鋒軍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而凱恩也知道,自己無法作出比埃德溫更好的決策了。

    “向第一軍和第三軍發送消息,就說第四軍要趁反叛軍還未集結完畢,立刻攻擊。”

    埃德溫說完,輸入了打開戰艦艙門的指令。瞬間,所有的先鋒軍落入漆黑的宇宙之中,一雙雙翅翼在他們背后迅速展開。

    粒子炮的能量波迅速將宇宙照亮。

    ***

    第88章 第 88 章 “你本來就被埃德溫當成……

    敵襲之時, 塞拉坐在云嘉冉——母神的身體旁邊,沐浴在防衛的反叛軍們敬仰敬佩的目光之中裝深沉。

    實際上他已經在腦海里跟系統和云嘉冉雙線對話,苦于不能開個聊天室。

    好吧, 系統對他興致缺缺,一開腔就是罵, 粗鄙之言不堪入耳, 即便是臉皮厚如塞拉也有些扛不住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任務的時候是有些離經叛道了,但是出發點是好的,對不對?

    系統說去你爹的你就不該出發。

    但話又說回來, 雖然他確實有一些私心,但是他所付出的努力就不是努力了嗎?

    系統說癟犢子玩意兒你除了坑蒙拐騙以外付出了什么努力?你說啊?崽種, 直視我的眼睛!

    塞拉說系統你罵人的數據庫是跟其他宿主學的嗎年紀輕輕這么暴躁實在不好,對了,其他宿主的任務都順利嗎?

    系統說你少他雌父的禍水東引, 但很快還是破防下線了。

    塞拉微微一笑,在母神身旁有一種圣潔的美, 讓守衛的反叛軍們不敢再多看。

    相比起和系統的互相傷害, 與云嘉冉的對話就有進展多了。云嘉冉如今回到了母神的軀殼中,但是卻無法醒來——她這具軀殼是死了,只有巨量的能量才能讓它活過來, 而教廷和皇族的神殿之中所描繪的都是一個巨大的聚能和傳能陣, 目的就是吸收母神本體星球的能量。

    別說反叛軍, 即便是雄蟲帝國國庫中儲藏的能量石, 都不能讓云嘉冉的身體活過來——實際上, 能量石的能量體系和神力也不是一個維度,所以云嘉冉大概率仍然醒不過來,她的意識會繼續漂浮在本體星球或者這副軀殼之間。

    但是當她附身在這副軀殼上時, 她開始做夢了。

    “我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林老師。”她的聲音在塞拉腦海中悠悠響起:

    “你聽說過伊甸園的傳說嗎?關于上帝七天造人的傳聞。或許高高在上的神都相似,母神先創造了初代雄蟲——她賦予了他們她本源的力量,但她創造的雄蟲數量很少,她將他們視作自己的孩子,并賦予他們一個任務。那就是保護她創造的‘生物’,蟲族。”

    “你想的沒錯,林老師,真正的蟲族其實是雌蟲和亞雌,他們才是一個物種,而所謂‘雄蟲’并不是母神創造的種族,而承擔著‘天使’的角色,而雌蟲和亞雌才是‘人類’。母神終究不是一個父權制度推崇的神明,她把生育能力同時賦予了雌蟲和亞雌,讓他們平等而和諧地共存。即使雌蟲體質更為強悍,但是亞雌更為耐久。而所謂的‘神子’雄蟲,從頭到尾都沒有生育能力,就如同‘天使’一樣。”

    “初代雄蟲只有四個,他們應當守護這個新生的種群,只可惜,他們之中生著黃金鳥羽的金翎羽背叛了母神。在母神沉睡之際瘋狂吸收母神的神力,他改造了亞雌和雌蟲的基因,使這個新生的種群成為他們的奴/。隸,又按照雄蟲的模樣復刻了他的種群——即便他復刻的雄蟲沒有初代雄蟲的能力,但是卻也能少量吸收母神的神力,這讓母神更加衰弱,逐漸無法清醒。”

    “‘天使’叛變了?其他幾個初代雄蟲呢?”

    塞拉詫異地說,而云嘉冉則鎮定的娓娓道來,仿佛被背刺的母神不是她自己一樣:“這倒也符合歷史發展規律,蟻多食象,盛極必衰。神明作為強權無法永恒存在,所以母神被她的造物背叛也是情有可原,而初代金翎羽創造出了現在的大多數雄蟲,讓他們成為他的同伙,蠶食了母神。其他幾個初代雄蟲中,代表黑暗的深淵隕落,代表白晝的圣光失蹤,而代表混沌的曉霧保護了最后一批母神創造的‘蟲族’,遁入混亂星域,又為了保護他們以身化為混沌星域常年不散的粒子風暴,阻撓金翎羽王朝對他們的追殺。”

    “所以原本的蟲族其實是皇族口中所謂‘墮落種’,難怪他們一直沒有停止屠殺他們。”

    塞拉喃喃說道,而云嘉冉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沒反應過來,才不耐煩地在塞拉腦海里用蛇尾敲擊塞拉的精神體:

    “林老師!代表黑暗的深淵和代表白晝的圣光已經復蘇了,是誰呀,好耳熟啊。”

    塞拉失笑:“你成母神就罷了,我還成天使了?謝邀,雖然我不準備使用我的生育能力,但是我覺得被埃德溫當作伴侶考慮還是比被他當作守護天使看待好太多了。我只想談世俗的戀愛,肉、貼著、肉那種,不要強行對我進行精神和物種的升華。”

    云嘉冉的白蛇精神體由豆豆眼變成一雙死魚眼,用盡全身力氣表達著對戀愛腦老師的排斥。見塞拉的精神已經全然被埃德溫的念頭占據了,其中投射的很多畫面過分具像化,小白蛇豎起上半身,發出憤怒地嘶聲:

    “這!不是!重點!”

    白蛇的尾巴啪啪扇著塞拉的球狀精神體:“重點是你擁有這種能力,林老師!你比任何雄蟲都強大太多,你不只是個強大的雄蟲,因為你和他們完全不同!!”

    “我可以更好地保護埃德溫了。”

    戀愛腦死性不改:“我希望他不要嫌棄我。他萬一喜歡自己生一個蟲蛋怎么辦呢?天使沒法給他一個蟲蛋,雖然我可以同時當他的蟲崽、雄蟲和雄父,但我總感覺怪心虛的。我已經兩天半沒有和他講話了,燒什么不好,偏偏把我的手環燒沒了。他也不接其他手環發送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因為設置了屏蔽還是太忙了——我該怎么對他解釋我在反叛軍里呀,唉,被雌蟲掛念的感覺真愁人呀。”

    塞拉一臉肅穆,守衛的反叛軍悄悄看了一眼這個俊朗的雄蟲,只覺他在為蟲母的沉睡而感到悲傷和沉重——他們哪兒知道塞拉的腦子里都塞滿了什么品種的垃圾。

    “”

    云嘉冉用尾巴把塞拉的精神力抽飛,一時懶得對牛彈琴。她仍然很虛弱,人形的身體和死亡沒什么區別,而附身一個死物是很耗神的事。

    更何況她大概不是原裝的母神,所以每次附身的時間都有限,而就在她準備陷入沉睡時,突然聽到塞拉輕快地說:

    “‘天使’的力量出自母神,那么我們的能量是比那些聚能的六芒星陣要純粹許多吧?一個天使的力量,能喚醒神明嗎?”

    云嘉冉一個激靈睜大了眼睛:

    “想都別想,林老師!我也說了,母神的隕落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神明是需要供養的,而供養神明不符合我們的價值觀!你不要搞什么烏鴉反哺的戲碼,我不吃這一套哈!”

    “說什么呢。”塞拉輕聲說:“我不是唯一的‘天使’,也無法替其他‘天使’做決定。我確實不會去供養神明,但你是嘉冉,不是我的母神。我想做個普通蟲,不想做無性別的‘天使’,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兩全其美個頭。且不說你的能量作為母神的起搏器夠不夠用,就說你失去力量后準備怎么辦?反叛軍里想要殺個雄蟲祭天的大有蟲在,亂局之中你自保都難,而我這個半吊子神半醒不醒,咱倆就要一起完犢子。即便退一萬步說,我醒了,你指望我去對付金翎羽嗎?我做個極為不好的猜測——萬一當年那位初代雄蟲金翎羽還活著,怎么辦?你以為皇族的底氣是哪兒來的?”

    “別忘了,皇族仍然在榨取母神本體的力量,他們掌握這種‘技術’也是難怪,畢竟初代雄蟲大概是最了解母神本質的存在!他們握著我的軟肋,卻沒握著你的,這是我們唯一能翻身的機會了!你醒醒啊!”

    “再說了,”云嘉冉恐嚇道:“你本來就被埃德溫當成蟲崽了,等你失去力量半死不活,你看人家還要不要你!”

    “瞎說!他才不會不要我。”

    塞拉急了:“小孩子真是亂講,好了好了,你快睡吧,此事押后再議。”

    “略略略,說不過你又急,還學會用年紀壓人了,有沒有老師的樣子。”

    云嘉冉“啪”地把塞拉的精神體抽到一邊,團吧團吧自己的小白蛇身體陷入沉睡。塞拉在她昏睡后安靜了一會兒,用精神觸須給她織了個被子,蓋在了小蛇身上。

    他知道他的學生有多正直,雖說她的給出的理由振振有詞,但其實心底里,她只是害怕塞拉因此失去生命。

    她不想用其他生命的犧牲,換取她立地成神。而這,才是她真正的神性。

    如果這方天地有神靈存在,那只能是她。至于其他想要造神或者成神的狂悖之徒,無論是教皇還是金翎羽,塞拉一個都不會放過。

    而就在塞拉深思時,他所在的戰艦突然拉響了警報,而克里森也大步走了進來,年邁的雌蟲研究院難得急促,有些氣喘:

    “第四軍突然穿越蟲洞,其后跟著第一軍和第三軍,向發動了全面攻擊。埃德溫親自率領先鋒軍,已經交火了。”

    “什么?!”

    塞拉猛然站了起來,他的精神感知迅速擴散到戰艦之外,投向了宇宙之中的戰場。

    第89章 第 89 章 “塞拉冕下,您得失心瘋……

    反叛軍的主戰艦之外, 粒子炮染紅了小半個宇宙,埃德溫領導的先鋒軍飛快地和反叛軍的先遣部隊撕咬在了一起,雌蟲的五顏六色的翅翼劃破宇宙的寂靜, 化為利爪的手撕扯著機械外殼,野獸般的嘶吼淹沒在炮火聲中。

    塞拉的精神感知一時間被這混亂又殘酷的戰場沖刷得暈頭轉向, 死亡的氣息像陰冷的水, 一點一滴透過精神感知,滲入他的靈魂,讓他渾身僵冷——塞拉終究不是一個戰士, 直面戰場和死亡,他本能地感到恐慌。

    但比恐慌更先擊垮他的, 是他對埃德溫處境的擔憂。

    透過精神感知,他“看”到了埃德溫。隔著一片浩渺的宇宙空間,他無法感知到埃德溫的狀態——實際上, 他無法感知到任何事情,他和雌蟲之間無法逆轉、無法割舍的標記微弱而不可察覺, 驚恐如同墓穴中的死水, 順著他的腳底慢慢爬上他的心口。

    為什么?為什么第四軍會出現在這里,承擔攻擊反叛軍的前鋒軍?

    為什么埃德溫作為上將和指揮官會親臨戰場?他他難道一點都不惦念自己的安危嗎?

    在他作出生死決策之前,在他上戰場之前, 他想過塞拉嗎?他想過他的生命和塞拉的緊密相連, 想過塞拉愛著他嗎?

    塞拉咬緊牙關, 把層出不窮的質問拋諸腦后, 只因當下他有更緊要的事。

    無論如何, 他要見埃德溫,他要將他抱進懷里,嚴密地保護著, 他要對埃德溫重復一遍他至死不渝的愛和毫不動搖地忠誠,并祈求埃德溫在下一次生死決策之前,顧念一點他自己的性命和塞拉。

    他不能再看埃德溫繼續這場戰斗或者屠戮反叛軍的士兵了。無論埃德溫出于什么原因做出這種決策,塞拉必須將損失降到最低。

    “能與第四軍指揮官進行直接對話嗎?”

    “第四軍拒絕任何對話請求。”

    塞拉急迫地問克里森道,他的感知中,埃德溫帶領的先鋒軍如同一把尖刀,刺入反叛軍的防線。先鋒軍的數量并不多,但是他們各個都是生死不論的打法,無數展開雙翅的軍雌在半途中隕落,消亡的生命幾乎連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消散在死寂的宇宙之中。

    眨眼之間,埃德溫那雙鎏金的黑色翅翼如同出竅的利劍,復仇烈焰一般的能量波屠戮了數十反叛軍。他靈活地閃開數道粒子炮致命又明亮的軌跡,戰甲包裹的力爪撕開了一架小型飛艇。

    他的動作太快,塞拉無法捕捉到他戰甲后的神色,但卻被他幾次命懸一線的危急攥住了心臟,恐懼讓他的淚腺腫脹,他有些過度呼吸的征兆,被他自己強行壓制下去。

    “開放艙門,我去我去和埃德溫講話。他身后的第一軍和第三軍是來逼迫第四軍行動的,他是受到了脅迫,我們”他壓抑住聲音中的顫抖:

    “我們必須確保第四軍離開第一軍和第三軍的射程。”

    他邁步向門口走去,企圖離開供奉母神的船艙。而克里森卻沒有挪開身體,反而緩緩挪動腳步,和他身后的反叛軍高層一道,攔住了塞拉的去向:

    “指揮官塞拉,鑒于如今的形勢和反叛軍的利益考慮,反叛軍應該通過天宮星旁邊的蟲洞撤離。我們實力尚淺,無法與帝國的四分之三的軍隊同時開戰。第四軍的上將埃德溫單體作戰能力太強,反叛軍此刻沒有將領能與之抗衡。”

    “撤離?不行!”

    塞拉失聲喊了出來:“那埃德溫怎么辦,第四軍怎么辦?不能撤離。讓我去與埃德溫交流,我會讓他停止對革命軍的攻擊——”

    “塞拉指揮官——”

    幾位反叛軍的高層欲言又止,用一種看荒謬劇的目光看著塞拉,像是他突然長出了兩個頭或者說了什么滑稽話:

    “您冷靜一下。雄蟲無法置身太空環境之中,而且第四軍攻擊和炮火都很猛烈,任何蟲族都無法全身而退。”

    塞拉震驚地看著攔路的反叛軍,他的手指還因為焦慮和擔憂而微微顫抖:

    “什么?”

    他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拔高:“我們不能就這么撤離!埃德溫是——他并非我們的敵人!他是被逼迫攻擊反叛軍,第四軍也是,他本來和你們一樣,他本應——”

    他本來應該是反叛軍啊,他本來是你們中的一員!

    塞拉的舌頭打結,此刻,他那些擺弄埃德溫命運的小聰明、小機敏突然反噬,將他打了個措不及防。

    如果不是他的干預,埃德溫才是他面前這些反叛軍的指揮官,是他們的戰友和領導者,而不是他們的敵人——這一切都大錯特錯。

    隱約地,他幾乎能感受到系統在他腦海中說“我告訴過你了”,但系統保持了對他最基本的憐憫,對此刻的情形沉默以對。

    他面前的雌蟲們神色各異,而克里森卻摘下了眼鏡,用一雙疲憊的眼睛看著塞拉:

    “塞拉,”克里森聲音平靜:“你是反叛軍的高級指揮官,你所作出的決策,應該出于對反叛軍利益的理性考量。你方才的話,是出于這個目的嗎?”

    塞拉無法說是。他知道那不是,反叛軍根本無法應對帝國的三大軍團,實際上,只面對第四軍的攻勢,反叛軍都無法作出有效抵抗,他們死傷慘烈。撤離是最有效的做法,因為埃德溫銳不可當,而第四軍的身后還有虎視眈眈的兩大軍團,只等反叛軍和第四軍兩敗俱傷后,同時了結他們。

    “——他是埃德溫,他是埃德溫啊,教授!他——”

    塞拉的聲音急切,他的雙眸中滲出淚水,他也知道這會讓他的形象在反叛軍的其他將領面前顯得更加軟弱無能——并不是所有敢于反抗帝國統治的雌蟲和亞雌都能接受一個雄蟲作為他們的高級指揮官的,這些反叛軍背離了傳統、信仰、家庭,不是為了尋找新的“神子”進行膜拜。

    他們崇尚武力,而塞拉的錯亂和軟弱只會削弱他的形象,與克里森的期待背道而馳。

    但塞拉不能在乎更少了。在他的精神感知里,埃德溫險而又險地躲過粒子炮的轟炸,可是粒子炮的能量波仍然破壞了他戰甲的防護,讓三個反叛軍的軍雌乘機近身,激光劍斬掉了他的一片肩甲,而那幾乎讓塞拉心臟驟停。

    第四軍的戰線推得更近了些,幾乎是悍不畏死的急迫打法,許多反叛軍將領已經坐立難安——新生的軍隊完全無法承受這種損失。

    “他是埃德溫,阿克斯元帥最為看重的后輩,元帥帶他視如己出。”

    克里森的聲音疲憊感更重:“可是他殺死了成百上千的反叛軍,他挫傷了反叛軍的士氣,他站在了反叛軍的對立面——無論他出于什么樣的考量。塞拉,他殺了太多我們的同胞,沒有一個蟲族比他殺得更多。這是我們無法承受的損失,我們需要撤離。你如今是反叛軍的高級指揮官,給出你應該給出的答案,塞拉,這不只是你們之間的事。”

    “我親自去——我會阻止他的,我一定會!這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與他溝通,是我是我將他推到這個境地!一切的損失和命債,都由我來背負,我不能離開他!教授,你看不出他不對勁嗎?他不要命了,他打起來不要命了,他有危險!這不是他,這不是他,一定有什么誤會,我求您——”

    “誤會?”

    一位神色狠辣的反叛軍抬高聲音,壓過了他同僚的竊竊私語:

    “冕下,什么誤會?他殺死了一千七百三十六個反叛軍戰士,而這個數目仍然在增加!他作為帝國最高等級的軍雌,無數雌蟲和亞雌從小仰望的存在,選擇背刺自己的同胞,選擇助紂為虐!您說他有什么危險?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不是!”

    塞拉的衣袍突然無風自動起來,極為龐大又深不可測的暗影在他身后的空間中一閃而逝,恐怖的威壓彌散開來,讓反叛軍瞬間一靜。

    塞拉對他們的反應和詭異的氣氛毫無察覺,他只盯著克里森教授:

    “克里森教授,讓我去勸他。”他的聲音近乎祈求:“他們走投無路了,他這樣做一定有原因一定有”他的精神感知全面鋪開,戰場上駁雜的信息如同海嘯一般卷入他的腦海,無數沙礫和巨浪之中,他的意識如同一顆船錨,努力鉚釘航向,突然,他大聲說道:

    “第四軍想要用蟲洞撤離!他們在靠近蟲洞——埃德溫的先鋒軍是聲東擊西!第四軍被第一軍和第三軍壓迫,不得不推進戰線,他們不想要兩敗俱傷的死戰,他們只是想要撤離,博一條生路!讓我去,我去告訴他們這不是死局,只要我們聯合起來,只要——”

    “塞拉冕下。”

    一個反叛軍將領近乎戲謔地說:“您得失心瘋了嗎?如果第四軍想要撤離,他們怎么會放最高指揮官親臨戰場?更何況即便他們撤離計劃成功,我們反叛軍就成了第一軍和第三軍的甕中之鱉,您確定要用一己之私作為戰場上決策的根基嗎?”

    “塞拉,”克里森也開口說道:“蟲洞是反叛軍撤離的錨點,我們不可能讓給第四軍。他們如今拒絕交流,你拖延的每一秒鐘,埃德溫都會多殺死幾個反叛軍——他們才是你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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