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銀生日這天,李志強在家睡到晚飯才起。中午吃飯,李志強逗小狗似的,時不時問兩嘴她的學(xué)業(yè),王彩嫻則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電視里放著民生新聞,講的是本省出現(xiàn)的一種新型人口拐賣騙術(shù),打著經(jīng)商的名頭,團伙作案,請廣大市民提高警惕。
李金銀把頭埋進碗里,聽到李志強若無其事地轉(zhuǎn)了臺,一頓飯下來,沒人提起生日的事,李金銀習(xí)以為常。
吃完飯她火速洗了個澡,搬著小板凳坐到陽臺上。她家住在二樓,有一個外延的小陽臺,在那里能看到巷口的情形。
南方的夏日天黑得晚,太陽開始落山的時候,婁澤終于出現(xiàn)在巷口,李金銀一個激靈蹦起來,提起早準備好的垃圾袋,“我出去丟垃圾。”
李志強靠在沙發(fā)上抽煙,敷衍地回了句什么,隨著門被帶上戛然而止。
李金銀站在二樓狹窄的樓道里,門背后是隱約傳來的電視聲,不知哪家正在做飯,下鍋的油聲噼里啪啦。
婁澤站在一樓,從自行車后座變出一個包裝精美的蛋糕盒,自下而上地沖她做出口型:“生日快樂!”
李金銀一整天就是在等待這一個時刻。
因為婁澤還得上晚班,李金銀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兩人便往樓上去,在三樓的階梯上坐下。
這一層常年沒人住,轉(zhuǎn)角處的窗戶沒封窗,窗臺上爬滿了無人清理的青苔,呈現(xiàn)出不太美觀的綠褐色,正對面樓棟裸露在外的粗黑水管蜿蜒曲折,第一次來的時候嚇了婁澤一跳,直呼“有蛇!”
李金銀想著嗤笑了一聲,婁澤狐疑地瞄她,“笑什么?”
她搖搖頭說:“沒什么,來拆蛋糕吧。”
婁澤買的蛋糕不大,只有6寸,李金銀切了一大塊給婁澤,婁澤沒接,而是挑剔地抓起她洗完后貼在肩背的濕發(fā),“怎么又不擦頭發(fā)?”
“放著一會兒就干了。”李金銀吃了一口蛋糕,不甚在意。
婁澤曲指給她腦袋來了一下,從斜跨書包里翻出一包紙巾,坐到她身后,用紙巾包住她的發(fā)尾,一點一點吸去水汽。
發(fā)根處拉拽的力度舒服得讓人想睡覺,李金銀含著蛋糕想,婁澤每次打完架都是用衣服擦血,包里卻會備上一包干凈的紙巾呢。
她低頭看了看叉子,挖了一塊伸向身后,叉子在空中停留兩秒,略略一重,蛋糕被人咬了去。
李金銀收回叉子,若無其事的挖了一塊放進嘴里,再挖一塊遞給身后。兩人就這樣分掉了大半個蛋糕。
半干的長發(fā)被撥到身前,婁澤輕聲說:“好了,擦干了。”
他也要去打工了。
他掃了一眼還剩三分之一的蛋糕,起身低低一笑:“蛋糕放到冰箱里,明天當早餐吃。”
李金銀點頭,默默將剩下的蛋糕小心收回盒子里,送他到樓下。
天色已經(jīng)漸暗,婁澤跨上自行車回望,神情認真,“小花,希望你的17歲能快樂。”
孟豎喊了卡,秋秋展開一件披肩包住喻氤,天氣預(yù)報這兩天會下雨,果然傍晚就開始刮起風,喻氤身上單薄的吊帶裙被頭發(fā)打濕,手臂上悄悄爬起一層雞皮疙瘩。
過了一遍監(jiān)視器,孟豎說這一場沒問題,聞勉今天的部分就全部完成。
喻氤目光不自覺追隨,發(fā)現(xiàn)他沒有離開的意思,想起演李金銀和婁澤少時的小演員今天殺青離組,孟豎通知今晚大家聚餐。
所以聞勉是準備在現(xiàn)場等收工,還剩最后一場戲沒拍完的喻氤產(chǎn)生了些許壓力。
還是接上一場,李金銀把蛋糕放回冰箱,批改訂正了昨天寫的物理試卷,再出來時發(fā)現(xiàn)李志強把剩下的蛋糕全吃了。
蛋糕盤上奶油一片狼籍,沾得桌上也黏黏糊糊,李金銀捏緊塑料刀叉,心中升騰起一股郁火:“這是婁澤送我的。”
李志強玩手機的頭抬了抬,“啊,婁澤啊,就是以前巷口水果攤那家的兒子?”
李金銀死死地盯著他,腦中閃現(xiàn)的卻是他跟著婁澤媽媽進屋的背影,只聽李志強接著問:“怎么突然送你蛋糕?味道還不錯,你下次問問哪家買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蛋糕上沒寫,下次爸再補給你一個,回去寫作業(yè)吧。”
李金銀沒動,依舊盯著他。
李志強嘖了一聲,搭在矮幾上的腿放了下來,“你開學(xué)上高二了吧?‘公司’這幾年規(guī)模不一樣了,我準備帶人去東北發(fā)展,學(xué)校已經(jīng)給你聯(lián)系好了,開學(xué)就去那邊讀。”
李金銀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不去。”
李志強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愛讀書,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你成績越來越好了,難道你想考上大學(xué),然后盡早離開這個家?”
李金銀眼神暗下來,李志強笑了,好像在笑她的天真,“你是我的女兒,我了解你,你是只藏著牙的蛇,但是你得知道,你流的是我的血,花的是我的錢,你天性里的東西是改不了的,你永遠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我可以讓你出去讀幾年書,作為交換,別做讓爸不高興的事,還是”,他話里帶上一絲狠厲,“你為了婁澤那小子,可以放棄讀書?”
李金銀垂下眼,李志強滿意地留下一句“好好想想”后關(guān)掉電視回了房間。
“卡,收工。”
隨著這聲停機響起,飾演李志強的港星譚嘉群從房里打開門,笑著拍手:“收工啦收工啦,導(dǎo)演今晚有冇龍蝦食哇?”
孟豎用粵語回他,讓他吃個痛快。
大家都松散下來,只有喻氤還低頭站在客廳,好像沒聽見收工,秋秋欲上前:“喻氤姐……”
一只手攔住了她。
聞勉看了一眼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淡淡吩咐:“她在出戲,別打擾她。”
秋秋看看他,又看看遠處的喻氤,訥訥道:“……好的。”
等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喻氤抬起頭走過來,看起來和平常沒什么區(qū)別,讓秋秋有點懷疑是不是聞勉老師多心了,把這一小小插曲告訴喻氤。
喻氤接過披肩,朝門口望了望,聞勉的身影已消失不在,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現(xiàn)場的跟妝師幫她把頭發(fā)全部吹干,喻氤換了衣服,直接乘車去孟豎訂好的飯店。
劇組包了幾間包廂,主創(chuàng)們坐一間,其他包廂都是各個組的工作人員。
喻氤到的時候圓桌已經(jīng)坐滿了,單獨為她留了一個位置,在聞勉旁邊。
孟豎見了她,伸手,“坐,給你留的。”
喻氤朝幾人頷首,叫了人,落座時跟聞勉低聲說了句:“謝謝。”指的是他攔住秋秋等她出戲的事。
聞勉應(yīng)該是聽懂了,隨意地笑了笑。
菜是提前訂好的,譚嘉群點名要吃龍蝦,孟豎又叫人換了豪華的大龍蝦來,幾個男人開始抽煙聊天。
喻氤沒打算加入,她不是老煙槍,只有壓力大的時候才會抽一兩根,而孟豎幾人抽的是一款味道很重的港煙,在封閉的包廂里有些嗆鼻。
她換了幾個姿勢,坐得難耐,身邊的聞勉突然瞥了她一眼,伸手推開了她身后的半扇窗。
喻氤瞧他,他卻已然扭過頭去,替她開窗的那只手轉(zhuǎn)過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開窗只是隨手之舉。
海邊城市風大,很快將窗邊的濁氣吹走,偶爾還吹來聞勉身上若有似無的一縷苦柚和蓮葉的清香,在夏天里格外清新。
喻氤心里感激,坐得舒服多了,見茶壺就在自己跟前,想到這邊的餐桌文化里有燙碗這道工序,便拿來準備燙個餐具。
一系列的動靜引來了譚嘉群的注意,他看看窗戶,取下嘴里叼的煙問:“聞勉不抽煙?”
他是老牌打星出身,早年也拿過香港的金像影帝,轉(zhuǎn)型之后常演一些充滿匪氣的硬漢角色,和聞勉倒是第一次合作,對這個后輩態(tài)度非常客氣。
聞勉看向他,還沒開口,孟豎先搶著哼了一句:“抽你的,不用管他,他只喝茶。”
譚嘉群咧嘴一笑,“鐘意飲茶,好事喔。”
孟豎也用粵語回答:“佢系金口,好難服侍嘅,”說著朝茶壺抬了抬下巴,“吶,出來拍戲都只飲自己帶的葉。”
正在用茶燙碗筷的喻氤動作一頓,碗里的茶水被她倒了出去,嘩啦啦的水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譚嘉群最先反應(yīng)過來,大笑了幾聲,對著喻氤豎起三根指頭:“喻氤,你這一倒少說倒掉這個數(shù)。”
說完起身自己倒了一杯入口,直搖頭:“侍應(yīng)不懂茶,可惜了你這上好的太平猴魁。”
喻氤僵硬地轉(zhuǎn)頭,不出意料,聞勉正幽幽地望著被她倒掉的一大碗茶水,黑眸移到她身上。
“……”
喻氤感覺背后冒了層冷汗,想解釋自己不知道這是他帶來的名貴茶葉,聞勉卻什么也沒說,淡淡收回視線,對著譚嘉群噙起一抹笑意:“嘉群哥要是喜歡,下次請您嘗嘗我的手藝。”
“哎,哪當?shù)媚阋宦暩纾 弊T嘉群手在眼前擺了擺。
喻氤抬起見底的茶杯喝了一口,她不懂茶,只覺得入口濃郁醇厚,喝下肚之后舌尖慢慢嘗出清淡的回甘。
很香,并不似譚嘉群口中那般不堪,可聞勉直到飯局結(jié)束都沒再碰過茶杯,喻氤悄悄記下,這人金貴的時候是真金貴。
上了菜大伙邊吃邊聊,喻氤大多數(shù)時間作為聆聽者,話帶到她這才接幾句,應(yīng)該算是有史以來飯桌上存在感最低的女主演。
酒過幾旬,兩個小演員在監(jiān)護人的帶領(lǐng)下過來給導(dǎo)演敬茶,演李金銀兒時的女孩年紀大一點,十三歲,喻氤此前沒看過她演的戲,倒是那個演少年婁澤的小男孩在影視城很活躍,人也皮實膽大,喻氤知道他。
兩個小演員演的是喻氤和聞勉的前身,本身卻和他們沒什么交際,反而跟對手戲的譚嘉群、以及演王彩嫻的中生代女星韋琳親近一些。
孟豎喝了小童星們的茶,說了幾句寄語,小男孩走之前突然提出想和聞勉合個影,與此同時,喻氤感到自己身上也投來了一道視線,追溯回去,女孩靦腆地低下了頭。
聞勉看看兩個小孩,爽快地表示可以,又接著說:“李金銀也一起吧。”
喻氤愣了愣,看向小女孩,對方眼里閃著光,她站起來說:“好,大家一起拍一張吧。”
最后就選在包廂的酒柜前,媽媽們喜笑顏開,分頭行動一個拍照一個打光,指揮著兩個孩子站到喻氤和聞勉身前。
喻氤低頭看了看到自己肩膀的小女孩和已經(jīng)長得跟自己一樣高的小男孩,納悶現(xiàn)在的小孩吃什么營養(yǎng)這么好,悄悄地踮起了腳尖。
男孩的媽媽說:“來,站近一點!三!”
喻氤猶豫了一瞬,沒動。
“二!”
隨著鏡頭的閃光提前開啟,喻氤面朝鏡頭展開笑容,余光里冷不丁暗下一片陰影,整晚縈繞在鼻尖的香水味清晰起來——聞勉傾身朝她靠了過來。
喻氤一個激靈,踮起的腳尖貼回了地面,還沒站穩(wěn)耳邊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她本能朝聲音來處側(cè)臉。
“一!”
聞勉磁性的低音貼著耳根響起,“看鏡頭。”
“茄子——”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