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有虐) 是啊,死者叫晉……
大雪才過, 山里愈發冷。織布機嘎吱的聲傳進熟睡的李寶福耳里,隱約的他聽見有人在喊他。
李寶福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屁股有點疼,他凝神須臾聽見院里真有說話聲, 穿衣起床。推開門, 冬雨攜朔風而來, 寒雨連影里,又是一身青竹長袍的晉生站于其中。
“晉生哥,你怎么來了?”李寶福笑道。
“來看看你, ”晉生說, “上次你給我帶信說你外甥女要讀書了,我就備了幾本字帖和書。”
不論農忙閑時, 兩家人都會相見, 有時托人帶信來約在鎮上茶樓見見吃個飯,有時就互走個門。
距上次中秋相見已過近兩月,李寶福給晉生倒碗熱茶,說:“不過幾本書, 下著雨的晉生哥天又冷的你怎么親自來?下次你托個話,我和哥去拿就是。還買這么多東西,多費錢,要過年了,晉生哥你省著點錢才是。”
晉生買了許多糕點和魚蝦,李寶福實在是不好意思,忙把東西推回去。
晉生卻道:“沒事, 我月錢一錢三只能買些這個,不過這空山新雨的我看著過來很舒服。”
李寶福責了兩句,看趙莊生正在煎蛋準備煮面, 問:“晉生哥,你早飯用沒有?”
晉生愣了瞬,隨即搖頭。
李寶福看趙莊生已打了兩個雞蛋下鍋煎,于是說:“山民哥呢,他怎么沒來?”
晉生眼神閃爍一下,說:“有生意來,他忙,下次他一定來。”
李寶福“哦”了聲,隨即問晉生這段時間家里怎么樣,他和齊山民過得舒心不?
這齊晉兩家的事,這么多年,李寶福也知曉了些。
齊母念著香火傳承,三年前就開始催齊山民成婚,而晉父只想晉生多拿錢幫扶家里,這兩人夾在對方父母下,日子過得有些累。
如今晉生在村中教書,一月錢雖不多,但齊山民會賺錢,兩人生活上倒是無虞。
今日的晉生格外溫和,只李寶福覺著他說話有些恍惚,常一句話來回兩次。
面是豬油打底,醇厚鮮香的鴨蛋臥于其中,一把冬寒菜配蔥花激發面香,且昨日熬豬油,趙莊生還在兩人面里還臥了幾個豬油渣。
如此油香十足的豬肉渣鴨蛋面,兩人幾下就吃完。
吃完面,趙莊生舂米,李寶福績麻跟晉生說日頭晚,雨也大,不如留下來吃過午飯,晉生默了須臾應了。
米舂完,李寶福和趙莊生開始做午飯。
“寶福你名字真好聽,”晉生噙了口熱茶說,“小名是壽兒,你爹娘一定很愛你。”
切咸肉的李寶福笑了下,他望向晉生,見他背著光,明亮如星的丹鳳眼隱在熱茶升起的霧后,與廚房的一切顯得是那么突兀。
熱霧散了,晉生的臉清晰在李寶福眼前,他笑:“看我做什么?”
李寶福收回心神,繼續切肉,訕笑:“沒什么,我是爹娘的老來子,肯定是愛的。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愛孩子的?”
晉生笑了笑:“確實,哪有父母不愛孩子的?”
李寶福道:“晉生哥你呢?為什么叫晉生?”
晉生:“我外祖母家在晉江的東溪邊上,我娘在溪邊洗衣服時生下了我,所以取名晉生。”
李寶福頷首,晉生又道:“我弟弟叫晉寶,名字倒跟寶弟你像一個字。”
李寶福笑道:“這么有緣。”
晉生點頭,隨即他歪頭低聲說了句什么,李寶福站得遠沒聽清。
李寶福燒火時,總覺晉生在看他,可當他看過去時,卻發現晉生只是盯著手里的菜。這讓他想晉生是不是和齊山民吵架了?所以才冒雨前來,可不論他怎么問,晉生都笑著說沒有,還說:“你希望我跟他吵架?”
李寶福忙道:“當然不是。”
晉生爽朗一笑:“我怎么會跟他吵架?這吵架最是傷感情,我不會跟他吵的。”
午飯是鱸魚燉豆腐、冬筍炒咸肉、清炒芥菜、蘿卜蛤蜊湯,李寶福還啟了壇酒感謝晉生送書。
好菜好酒,晉生很是不好意思。
一頓飯吃完,天已放晴,晉生準備回家。
李寶福和趙莊生一路送他到村口,臨別時,晉生說:“這就走了,寶弟日后有緣再聚。”
李寶福:“過了年我和莊生哥再去看你們。”
晉生笑意仍是那般溫和,他點點頭,又說:“可以抱你一下嗎?”
李寶福愣了瞬,下意識看向趙莊生,趙莊生垂眸看他沉吟須臾微微點頭。
李寶福:“可以。”
寒冬微雨,晉生的身體也涼得很,李寶福被他抱住時聞見他身上有股雨和青草的味道,淡而凜冽。
這個擁抱一瞬即開,晉生拍拍李寶福的肩,說:“寶弟跟莊生好好過日子,別吵架。要是晉寶還在也跟你差不多大了。”
“不會的。我不愛吃飯不高,說不定晉寶比我高些,”李寶福笑道,不知為何他嘴邊問出了句:“晉生哥,晉寶怎么走的?”
晉生苦笑一下:“冬天洗衣服時腳滑掉河里了。”
李寶福愧疚道:“抱歉晉生哥,我不是有意問的。”
“沒事,”晉生說,“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他端詳著李寶福,又笑了下,“以后記得常來看我。”
李寶福道:“當然。”
晉生朝兩人拱手道:“多謝款待,有緣再見。”
話畢,他轉身離開。
李寶福牽著趙莊生的手,看晉生沒入山間,疑惑道:“我怎么覺著晉生哥似乎有些怪,跟平時不一樣。”
趙莊生摸著李寶福的暖手,說:“有嗎?我覺著還好。”
“你又察覺不出別人的情緒,”李寶福說,“就像我們以前吵架,你只會道歉,都不會思考自己的錯誤。”
趙莊生道:“我思考了,近兩年我們都沒吵架了。”
李寶福:“那是我包容你。”
趙莊生笑道:“謝寶福少爺善心。”
李寶福被逗笑,直往趙莊生懷里鉆,趙莊生則用裘衣裹著他擋住風回家去。
是夜,李寶福和趙莊生才躺上暖和被窩就聽院門被人敲響。
李寶福道:“這么晚了?誰呀?”
趙莊生穿衣下床:“我去看看。”
趙莊生出門,李寶福也不放心,披上裘衣出屋。
門開了,齊山民披月而進。
廚房里,趙莊生給齊山民倒了碗水,李寶福說:“晉生哥早上來過,我們留他吃了午飯才走,他沒回去嗎?”
齊山民看了兩人一眼,訕笑:“沒有。我昨日去舅舅家了回去見他不在家,所以來你們這兒看看。”
李寶福愣了下,可很快齊山民又問:“他來的時候說什么沒有?”
李寶福想了想,說:“沒說什么,就聊了些地里事,還有他弟弟晉寶。”
齊山民劍眉一蹙,說:“他說了晉寶?說晉寶什么?”
“晉生哥說晉寶要是還在就跟我差不多高了,”李寶福說,“他還說我名好聽,爹娘一定很愛我,他還說了他名的來由呢。”
齊山民牽了牽嘴角,低頭道:“在晉江邊上生的,他還說晉寶什么沒有?”
李寶福便將離別時他問的晉寶去世原因說了,齊山民臉色倏然就冷了下來,話也顧不上起身就往外走,說:“多謝寶弟,我先回去找他,他肯定是回他外祖家了。”
李寶福道:“你們吵架了?”
正要跨出院門的齊山民腳一頓,說:“沒有。”他回頭望向兩人,笑道:“我這兩天生意忙,沒太能跟他說話,我先走了。”
李寶福忙道:“那山民哥,你要是找到他了跟我們來個話。”
齊山民擺擺手,提著燈籠一路小跑走了。
趙莊生說:“真沒吵架嗎?他們。”
認識兩人這么多年,李寶福沒見過兩人吵架,但也擔憂:“他倆都是好性子的人,應該不會吧?只是晉生哥會不會有事?”
趙莊生攬著李寶福往屋里走,寬慰道:“怎么會呢?晉生聰明不會有事的,你方才沒聽山民說嗎?他怕是回外祖家了。”
雖這樣安慰可晉生離家的消息還是讓李寶福有些擔心,翌日吃飯都有些怏怏的,還是趙莊生不停逗他寬慰晉生肯定沒事,人才好不少。
兩日后,李寶福在火爐邊烤著地瓜看趙莊生織布,聽到院外有人喊:“寶福在嗎?”
李寶福應聲出門,見院外站著在賣豆腐的李豆腐,說:“怎么了?李伯?我大姐傳話還是誰傳話了?”
李豆腐兒子在鎮上賣豆腐,山村間有啥話和信都是對方托人給他兒子,他兒子三天一回家再托給老爹,父子倆托一次話賺一文錢。
“齊山民的話,”李豆腐掏出懷里的紙遞給李寶福,“說讓你去奔喪。”
李寶福震驚道:“奔……奔喪?!”
李豆腐:“是啊,死者叫晉生。”
霎那間,李寶福腿軟無力摔在地上。
李豆腐驚得叫了聲,趙莊生聽聲跑出想把李寶福扶起來。可李寶福沒力氣,他抵在趙莊生懷里,紅著眼哽咽道:“哥……晉生哥死……死了。”
趙莊生接過信紙,上面有行雋秀飄逸的字。
十一月十三,辰時三刻,鄙人齊山民替夫晉生發喪,望卿前來。
十一月十三,宜葬。
李寶福到齊家時,齊山民著齊衰,晉父晉母著斬衰在棺槨朝來往賓客致意。
李寶福見齊山民整個人毫無生氣,仿佛被抽了血肉般,頓時難過起來,他如何也想不到那日來自家吃飯閑談的人會離開人世。
李寶福哭得作嘔,淚早在家時就流過了,可一看靈堂就又覺悲從中來。他沒有兄長,晉生這個如兄長般待他的人,竟在一夕之間去了。
啟樂,抬棺,出殯。
齊山民捧著牌位走在棺前,面如死灰,李寶福和趙莊生是友走隊伍最后,一路哀樂吹打,到了墓地。
墓地在一山清水秀的寶地,李寶福見此處乃是齊家福祉,并非晉家。墓是雙人墓,晉生先葬進去,剩下一側是留給齊山民的。
棺材入坑,齊山民鏟第一鏟土封頂,而后便是晉生的兄弟堂伯鏟土封墳。晉父雙眼通紅不停掉淚,晉母攙扶著他面上許也是悲傷。
沙土落下,晉生的棺材在泥土漸漸中消失,齊山民眼看著土坑慢慢變高最后成為一個土堆時,含著淚笑出了聲。
齊母看著齊山民的樣子,心疼得不行,說:“山民。”
忽然,齊山民丟了鏟子,撲跪到土堆前開始瘋狂刨土,似要將黃土下的晉生刨回人間。
齊母攔住他哭:“兒子,他已經死了……”
齊山民搖頭哭道:“不會的,他沒死。你們為什么要活埋他!快把他挖出來啊。”
齊山民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到了李寶福,他看齊山民雙手刨墳,齊母跪在他身邊怎么都攔不住。
晉父喊道:“快攔住他!”
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忙去按齊山民,齊山民掙了齊母跑到墳另一側,揮著鏟子雙眼猩紅:“你們想干嘛?!也想殺了我嗎?”
齊母捶胸哭道:“山民啊……”
晉父咬牙怒道:“是我問你,我兒子生前遭你害死,死后你還要擾他清靜嗎?讓他安安靜靜的走不行嗎?”
李寶福登時一怔,牽住趙莊生的手,低聲道:“山民哥?”
趙莊生堅定道:“怎么可能。”
此時墳邊,齊山民悲愴道:“我什么都依了你們,你們要什么我給什么,如今我竟還是沒有留住他。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他娶別人我也想,我以為這樣委曲求全,你們就會滿意就會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是你們逼死他的……”
晉父怒道:“胡說八道!就是你逼死了我兒子。”
齊山民哈哈大笑:“我?哈哈哈——”
“若我是他逼死他的最后一把刀,那你們,”他指著晉、齊家的宗親叔伯,說:“你們就是最先往他身上捅刀子的人,契兄弟!哈哈哈——!這樣有違天理的俚俗為什么會存在啊?既讓互相喜歡的男人在一起,又何必避他們娶妻生子?世人不生子難不成這天子貴戚就都活不成了嗎?”
“為什么沒有女兒家嫁人?因為你們殺了太多,晉生原有個姐姐,死在床邊,我也有兩個姐姐,丟進了河里。你們這般想要兒子,那又為何殺他的姐妹?”
“我只想跟我的晉郎在一起一輩子,你們為什么要阻止我們?逼迫我們?”
說到最后齊山民抱著鏟子歪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什么,神情呆滯。趁此時,齊家叔公吩咐道:“快幫他綁起來帶回去。”
齊家小輩頓時上前按住,可齊山民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掙脫了幾人,繼續趴在墳堆上刨土,邊刨邊哭喊晉生的字:“藎卿,藎卿……你快出來啊!出來告訴他們,我沒有逼死你,是這宗法天道逼死了我們。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那么想不開,為什么不跟我說,就投了江啊……”
“為什么不把我一起帶走?”
齊家叔公喝道:“堵住他的嘴!”
齊家小輩點頭正要做,李寶福再也看不下去,撥開小輩跑到齊山民身邊,齊家小輩要上卻被趙莊生抓住。
李寶福說:“死者還未安定,你們就這樣對他生前待如珠寶的人?”
此話落,齊山民望向李寶福,指著他笑:“寶兄弟,你怎么來了?”
李寶福看齊山民這樣,把他從墳堆上扶起來,哽咽道:“我來看看你們。”
齊山民繼續笑:“好啊,今天晉生買了你和晉寶最喜歡的糕點,正在家里等我們呢。”他挽住李寶福的手,往人群里走,“晉寶你知道的,他是晉生弟弟,今天也回來了。你們長得可像了……”
齊山民力氣大得很,李寶福掙不脫,只好跟著他走,齊母哭著挽住兒子的手臂。
明眼人都看得出,齊山民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晉父臉色不太好看,問晉母:“明兒什么日子?”
晉母:“冬月十四啊。”
晉父搖頭,踉蹌著離開:“晉寶還在,該二十一歲了。”
然沒走兩步,晉父就倒地不起。
這出殯終以混亂結束。
回到齊家,齊山民拉著李寶福從廚房走到臥房,齊母跟他在身邊不住掉眼淚,趙莊生沉默地跟著三人。
床邊,齊山民說了好大一通話后外加幾天幾夜沒睡好,吃過李寶福喂的午飯抱著一件晉生衣服睡著了。
李寶福安慰齊母:“大娘,節哀。”
齊母搖頭哭道:“我的山民,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她錘著胸口,歪在侄女身上慟哭:“我的兒啊!”
李寶福輕聲道:“大娘,晉生哥好好的為什么會想不開呢?”
齊母擦了眼淚,瞅著跟兒子交好的李寶福,將事情原委道出。
李寶福坐在齊家院里,腦中浮現出晉生兩人曾在院中招呼他和趙莊生吃飯的場景。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想著要是那天自己多跟晉生說說話,他或許就不會想不開了。
趙莊生只默默牽著李寶福的手,李寶福去哪兒他去哪兒。
“哥,以后我要是死了,”李寶福說,“你會怎么辦?”
趙莊生想也不想地說:“跟你一起死,這樣辦一場葬禮省錢。”
李寶福被這個答案逗笑,他感受著趙莊生的手心溫度,說:“以后我們死了也要埋在一起。”
趙莊生:“好。哥生陪你,死也陪你。”
私語時,齊山民的聲音忽而在身后響起。
“寶兄弟。”
李寶福起身,輕聲道:“山民哥。”
齊山民面色蒼白,昔日的意氣風發早已不見,說:“勞你來送藎卿最后一程。”
李寶福說:“山民哥,人生不能復生,你得保重。”
齊山民默了須臾,說:“是我對不起他,我把他害死的。”
“哥你千萬別這樣想,”李寶福說。
“不然還能怎么想?”齊山民苦澀一笑,“藎卿父母逼他娶妻他為了我數年不應,而我……因為母親的話,”他喉結滾動,啞著聲音說:“居然勸他為我想想,是我對不起他。”
晉家父母想晉生娶妻生子日后好有孩子幫襯家里,晉生沒有答應。但齊山民因為齊母數年念叨,終在晉生投江前兩日松了口,答應齊母娶妻。
當夜晉生應下后并無異樣,但翌日起來齊山民就發現晉生不見了,他在家中、晉家找了好幾遍都不見人。終在午后想起李寶福家,可陰差陽錯的他跟晉生錯開了。
齊山民最后在晉生外祖家的東溪邊上找到了晉生的遺書和外袍,這衣服是當年他買給晉生的。晉生很喜歡不常穿,但在最后那天他穿上了這件衣服離開。
遺書寥寥幾字,字跡蒼勁。
“吾媚元軒,祝卿恩好百年。若來生有緣,愿再遇卿。”
尸身是過往漁船打撈上來的,齊山民捏著遺書,看著那被泡白的面容。驀然想起最后一次齊母鬧時,他心力交瘁,晉生抓著他的手哀求:“元軒,我求你不要娶別人好嗎?”
“藎卿,可我娘也在求我,她就我一個兒子。”
晉生松開了齊山民的手,說:“我也只有你一個。”
諸多話語皆在昨天,齊山民喝了許多酒,跟李寶福和趙莊生說了很多話,說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但最多的就是:“千萬別辜負對方的感情。”
李寶福和趙莊生默默聽著,最后看天色不早,齊山民才起身將兩人送到村口,說:“勞煩寶福兄弟你來了,日后你若還記著晉生就來多看看他燒個香。”
李寶福勸齊山民注意身體千萬節哀,齊山民笑著應下。
李寶福在離開時,回首見齊山民獨自站在風里,身形單薄。
趙莊生握緊李寶福的手,說:“有空我們再來看看山民。”
李寶福點頭,但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見齊山民。
自此余生,他再未見過齊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