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照雪從已經(jīng)厚厚蒙了一層灰的箱子里吹了一口氣。
灰土飛揚(yáng),甚至拍在藺照雪臉上。
直到散去,把封存的記憶赤裸裸曝獻(xiàn)在藺照雪眼前。
箱子里,先是一堆信件,平鋪在最上頭。
藺照雪把信件一一拿出來——
信件下,是一個被砸碎,又被拼湊完整的瓷盒。
塵封的記憶,也就被打開。
先說手里的信。
這些信她很熟悉,是她親筆寫下的,曾經(jīng)日日都寫。
她年輕時候也算有些才學(xué),最初識字是被爹娘逼著,可到后來嫁人,就把枯燥的寫字寫信,當(dāng)成她發(fā)牢騷解悶的法子了。
基本上每日都要寫,從初為人婦的新奇迷茫,再到積郁成疾的麻木苦悶。
都按照時間,被筆尖記載得清清楚楚。
算是記載藺照雪人生中最不堪,最恥辱于讓人知道的那段記憶。
其次是信下面被拼好的碎裂瓷盒。
藺照雪的神色有些恍惚。
瓷盒,是李燕庸送她的禮物。
瓷盒里面是什么?是……
時隔太久,她都要不記得了。
藺照雪打開了瓷盒上的鎖扣——
里面的物件,不是胭脂,不是首飾,更不是花束。
而是李燕庸的官印。
上面有年號鑿款。
藺照雪張大了嘴巴。
她心里很復(fù)雜。
沒有什么世俗的禮物,卻貴重得嚇人。
是什么時候送的呢?
是成婚后的第三年。
那時李燕庸公務(wù)忙,她和他已經(jīng)開始吵架。
同現(xiàn)在的區(qū)別是,當(dāng)時吵架,他還會哄她。
那次吵得太狠了,是第一次冷戰(zhàn)直接鬧到分居半年的地步。
原因是,藺照雪吃醋,李燕庸說她小題大做。
半年后,應(yīng)該算是李燕庸先低的頭。
他直接把官印裝瓷盒里,遞給她。
他說過,用這個,能殺了他。
“你不用擔(dān)心我背叛你。”
少年人的話務(wù)實(shí)又赤誠,一個汲汲營營的大官,卻把命交給了另一個人。
但她是怎么做的?
藺照雪咬緊牙關(guān)。
她那時候太年輕,太幼稚了。
她看不明白他這是低了頭,這是對她的承諾。
以為他的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都給你行了嗎,你別瞎吃飛醋”。
氣了半年,沒等來一句安慰的話,只有高高在上。
藺照雪性子又烈,直接就把瓷盒狠狠摔在了地上,讓他滾。
她恨恨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趕緊滾,你真的很令人討厭。
李燕庸見裝著官印的瓷盒被打碎,只是愣了一秒,很快便冷靜地恢復(fù)了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
只是自那之后,他就沒再哄過她了。
他也是高門出身,自小就沒被誰下過黑臉,也有自己的驕傲。
后來再吵架,從來都是沉默以待。
再到后面甚至能夠平靜地看著她瘋。
藺照雪嘴上氣、嘴上恨恨。
但等李燕庸走后,又擦干眼淚,把瓷盒碎片拾起來。
即便她不知道官印意味著什么,可仍舊一點(diǎn)點(diǎn)地,把碎裂的瓷盒,親手一片片拼湊回原型。
因為她那時候心里也赤誠,只知道這是李燕庸送的,自然得珍視。
現(xiàn)在藺照雪成長了太多,也知道了官印的意義。
官印意味著一個官員的權(quán)力,重中之重。
如果一個人丟了官印,這個人也可以去死了。
他當(dāng)年,是在告訴泡在醋壇子里吃飛醋的她:
把官印交給你,我要是敢有外遇,你就把官印扔了,讓我被朝廷論罪砍頭。
李燕庸把官印交給她,算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了她。
門窗灌了風(fēng),突然被玉蘭打開。
玉蘭:“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咱們可以去拜訪七公主了。”
藺照雪霍然抬頭。
之所以拜訪七公主,是藺照雪即便很了解李燕庸,即便清楚地知道李燕庸雖是個清正人。
但在和離之事上,她怕他也庸俗,也和那些人一般,用權(quán)勢壓她嫁妝。
即便她愛他,可她在猜忌他。
現(xiàn)在想想,他都把官印交在她手上了,又怎么會壓她的嫁妝?
他身為一個朝廷命官,真的不知道她把自己嫁妝摘出賬本的小動作嗎?
人在吵架時,都會忘記對方的好。
他們曾經(jīng)也有過美好的時候。
只不過她都下意識忘記了,只去想他的錯處。
或者說,他曾經(jīng)又怎么不喜歡她?
那為什么,為什么后來會變成這幅劍拔弩張的模樣?
真的只是李燕庸冷漠,一心撲在公務(wù)上,才導(dǎo)致的嗎?
藺照雪瘋魔一般,翻遍了所有婚后錄下的信件,里面的簪花小楷,字字句句充斥著她嫁給李燕庸來七年的苦悶。
她看完,只有一個想法:
好聒噪的文字。
這時,藺照雪突然想起來丁煥花的話:
“或許姐姐可以想想,你所羨慕的李燕庸對我的——只不過是因為我身上,有你沒有的東西。”
“而這種你沒有的,正是李燕庸需要的。”
丁煥花有的,她沒有的……
是丁煥花的安分守己,沉默是金。
藺照雪突然發(fā)現(xiàn)她和李燕庸的問題了。
他們的思維從來不在一處。
對婚姻——
一個務(wù)實(shí),一個追求的是男女情愛。
他以為他在前朝努力晉升,夫妻相敬如賓就夠了。但藺照雪自小金尊玉貴,對婚姻的要求就是奢侈的情愛。
自己對丈夫的需求,是他要陪伴她。
結(jié)果她付出很多,但李燕庸卻并沒有給到她想要的回應(yīng)。
所以,她吵,她鬧。
丁煥花從來就不會這樣。
她很知足。
藺照雪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所以,真的是她的錯嗎?
她不知道。
藺照雪雙手捧臉,把臉深深埋起來,眼前一片黑暗,不斷發(fā)暈。
玉蘭見狀,輕了嗓子,來到她身邊,讓她靠著她。
過了一炷香。
再抬眼時,藺照雪淚眼漣如。
沒了那股瘋婆子的勁頭,也沒了一點(diǎn)年輕時候明媚的樣子,眼里全是困惑與挫敗,她的聲音茫然,充斥著沙啞:
“玉蘭,真的是我的錯嗎?”
“我脾氣暴躁,要求的太多,才導(dǎo)致他和丁煥花走得特別近,才讓我和他的關(guān)系走到現(xiàn)在,是嗎?”
玉蘭常年沉寂的眼里有心疼,以及堅定的否決:
“姑娘,太多原因了,你的錯最小。”
藺照雪緊緊握著官印,似是要握住年少時李燕庸的赤心,
“若是我改了性子,李燕庸真的不同我吵了,那就是我的錯。”
“我錯了,是我錯了。”
嬌縱了前半生的藺照雪,頭次改了自己的性子。
就像貼瓷盒一樣,想把碎了的瓷拼貼好。
*
兒子本想和同樣過了童子試的女博士一起來自家母親這用飯,結(jié)果便聽到了自家母親的墻角。
女博士咨嗟:“婚姻真這么可怕?”
兒子淡淡:“這得看男人用不用心。”
兒子:“深陷婚姻里的女子一時半會確實(shí)走不出來,還容易被感動。”
“但真走了,也就不會回來了。”
女博士咋舌:“你覺著伯母會走?”
兒子面無表情吐出幾個字:“因為我爹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