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現實與虛假 警告、警告!病人即將出現……
被子彈穿透的感覺依然殘留在心臟, 江燃猛然睜開眼睛。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
他身處昏暗狹小的出租屋里,唯一的書桌上堆滿稿紙,筆記本電腦的電源指示燈正微弱地閃爍。
頭腦昏昏沉沉, 他疲倦地坐起身,將臉埋在雙掌間, 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間沉寂已久的房間內,驟然響起一陣沉悶的、連綿不絕的喑啞笑聲。
笑聲漸歇, 江燃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淚,習慣性用凌厲的視線掃視四周。
他回來了,這里就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租住的房間…他終于脫離虛假的小說, 成功回歸真實的世界……
看來系統真的再也忍受不了, 只能將他踢出劇情。
床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江燃摸索著拿起,屏幕上是編輯發來的一條短信:
【這幾天聯系不上你,只能給你留言。你的小說《孤獨者》已經通過最終審核,請在本周內親身前往出版社簽約。】
短信的時間是三天前。
望著這條信息,江燃的眉心微皺。
在被拉入小說劇情前,他本身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小作者。
他耗時許久的心血之作,因為風格問題已經被退稿多次。但沒想到這次剛剛回歸現實, 馬上就可以簽約出版。
“系統,難道是你搞的鬼?”
他自言自語地詢問。
腦海中只余下一片死寂, 陰魂不散的系統貌似真的已經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 手機再次震動一下,他又收到一條信息。
【恭喜你成功簽約, 這幾天你去哪兒了?還有,今晚有空嗎?我想來看看你,順便一起吃個飯。】
看清是誰發來的短信后, 江燃的心跳突然加快。
是平日里很照顧自己,自己也對其頗有好感的學長,聞佚。
聞佚也是一名作家,卻比自己更有才華,早已出版過多部小說,作品也經常出現在暢銷榜頭部位置。
此時自己的枕頭下,還珍藏著學長的上一部作品——《灰色帝國》。
江燃興奮地將小說封皮翻開,輕輕摩挲著裝幀精美的書頁上屬于作者的簽名。
當初自己也是受到聞佚學長的影響,才毅然走上寫作之路……
他的手指突然頓住,茫然地盯著聞佚的簽名——
自己是如此容易受到他者影響的人嗎?
而且,自己何時有的好感對象?
他盯著扉頁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再次拿出手機。
蒼白的指尖落下,他回復道:
“好。”
……
兩人吃飯的地點約在一棟餐廳的最高層,從那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
本來像江燃這種失意的小作家,是不可能擁有踏入這里的資格,但多虧聞佚學長是這家餐廳的VIP,才臨時預訂到席位。
餐廳很有格調地調暗燈光,在桌面上點燃燭臺,燭火微微搖曳,在周圍鍍上一層曖\昧的昏黃。
附近有三三兩兩的食客,優雅的服務生端著餐盤在桌間穿梭,一切都顯得真實正常。
許久未見的學長就坐在對面,身上穿著灰色的長風衣,零散的碎發垂落額前,一雙墨色眼瞳溫柔又專注地看向他。
氣氛醞釀得恰到好處。
但江燃卻走神了。
他轉頭瞟向身旁的落地窗,卻只能在玻璃的反射中,模糊地看到一個神色憔悴的年輕人,眼下有明顯的青黑色,是連續熬夜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一個落魄小作家本身該有的樣子。
“恭喜你的《孤身一人》終于出版,我很喜歡你書里的劇情。”
聞佚學長恰在此時開口說話,將他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來。
“是《孤獨者》。”江燃強調道,“以及,謝謝你的欣賞。”
面對他的認真,對方無所謂地聳聳肩:“我覺得都差不多。”
看到對方輕浮的動作,他不禁微微皺眉。
聞佚再次抿下一口紅酒,主動向他靠近,墨色的眼底被燭光染上一層柔和的光暈:“這段時間你一直埋頭寫書,我很擔心你會沉迷于虛幻的精神寄托,從而忘記現實生活的美好。”
對方的話語似乎意有所指。
“現在你的小說已經出版,成功實現了自己當初的理想。而我們今晚的相聚,也不禁讓我想起當初大學時你我一起共度的時光。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轉眼間我們都已經……”
對方還在絮絮叨叨懷念著過去,卻沒發現在一片昏暗中,江燃的雙眸已然越發深沉隱晦。
他沉默地打量著聞佚。
這位學長為了今晚的約會,顯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的一舉一動都試圖向大學時的青澀靠攏,仿佛想喚醒約會對象心中最美好的回憶。
不止是名字熟悉,甚至在燭光下的某種角度望去,他那副俊雅的模樣竟然和聞弦歌有幾分相似。
只可惜,自己的大副絕對不會流露出如此自以為是的神情。
輕浮,且愚蠢。
“……希望你記住,生活中還有永遠擔心你的人,所以萬萬不可沉溺于小說,也記掛著我一點,好嗎?”
陳述到情深處,聞佚甚至主動伸出手,想要握住江燃的手掌。
江燃瞬間收回手,轉而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小說:“學長,您的上一本大作我已經拜讀。”
眼見自己的意圖落空,聞佚不禁停頓片刻,隨后若無其事地將手縮回,微笑看向對方:“哦,是我的得意之作《灰色帝國》,上面還有我的簽名,沒想到你還留著這本書。”
“如果你喜歡的話,等我下一本小說出版……”他滔滔不絕地賣弄。
“真奇怪,這本小說的劇情竟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仿佛我曾經親身經歷過一樣……如果我沒有改變劇情的話。”
他突然將書本丟在餐桌上,冷笑:“里面有個倒霉蛋的名字還真是和我一模一樣。”
聞佚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周圍的環境也仿佛隨著他一起凝固。
“一個不起眼的小炮灰而已…應、應該是你看錯……你聽我說!”他像只受驚的螞蚱般跳起,驚慌失措地解釋道。
我還沒有提起究竟是哪個角色……”看他的反應,江燃若有所思,“你確實對一切都心知肚明。”
剛才裝出來的瀟灑儒雅瞬間破碎,聞佚只能心虛無力地辯解道:“那都是假的、假的…懂嗎?只有我們的現實生活才是真實的,你不能陷入虛擬中無法自拔……”
他笑盈盈地盯著對方:“你別緊張,這一切都不怪你。”
得到他的寬容,聞佚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顫巍巍地重新坐回餐桌,開口道:“你……”
江燃猛然站起,抓起旁邊的椅子,兇狠地砸向對方頭顱。
這個模仿聞弦歌的冒牌貨,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哀求,便已經癱軟地跌倒在地。
“畢竟,我怎么能責怪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他冷眼看向地面,語氣漠然。
布置溫馨的餐桌被掀翻,餐盤粉碎,周圍所有人都在驚聲尖叫。
冒牌貨頭破血流地趴在地上,黏膩的鮮血不斷從他身下流淌,打濕了一旁翻開的書頁。
瀕死之人有氣無力地喃喃道:“你、你這個瘋子……”
“你這個瘋子!”
系統尖銳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中,不復之前的平靜,反而在瘋狂地詛咒謾罵:“你把一切都毀了!”
原來它從不曾消失,只是沉寂蟄伏起來,偽裝成已經離開的模樣。
任憑系統在自己的大腦中嘶吼,江燃不為所動地提起椅子,繼續向冒牌貨的頭顱砸下。
更多鮮血流出,《灰色帝國》浸泡在一汩血泊中,被鮮血浸染的文字逐漸扭曲、改變、消失,一行行從未出現過的新劇情開始浮現。
冒牌貨不再動彈,已經沒了生命氣息。
系統尖叫的聲音更大,幾乎瀕臨崩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你想回到現實,我已經照做了。你在現實中什么都有,工作、前途、夢想、友情、愛情……未來美好的生活唾手可得,你為什么不留下來?”
餐廳內一片混亂,而江燃盯著地面上的血漬,墨色的眼睛下垂,語氣越發執著:“因為這都不是真的。”
他無法容忍自己永遠活在虛假中,所以堅持要回到現實生活。
但系統卻給了他一個虛假的現實,以及被操縱篡改過的記憶。
現在,他不得不思考背后的真相究竟為何。
腦海中的系統還在尖利地叫嚷,但聲音卻逐漸瓦解,仿佛隨著江燃此刻的醒悟,它已經破碎成一片無法鏈接的文字。
江燃不再關注地上的尸體,他抓起手中染血的椅子,用盡全力砸向旁邊的落地窗。
玻璃破碎的聲音沒有他想象中的清脆,窗外的夜風也沒有吹拂進來,外面的城市風景仿佛一張打印在紙上的劣質畫面,輕輕一戳就破。
所有的碎片被剝離后,窗外就只剩下一片虛無的黑暗,仿佛宇宙深處的黑洞,不知通向何處。
江燃冷笑一聲,在自己腦海里給崩潰的系統比一個中指,然后抓起地上那本被鮮血浸透的小說。
他閉上眼睛,縱身躍入那片未知的虛無中。
……
“滴、滴、滴——”
他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還沒等睜開眼睛,耳邊便傳來連續不斷的警報聲,尖銳得仿佛無數根細針扎進太陽穴里。
“病人生命特征出現波動,請及時查探。”
“病人心跳頻率不穩……”
“病人的呼吸頻率加快……”
“警告、警告!病人即將出現意識清醒跡象!”
在一片混亂嘈雜聲中,他吃力地睜開眼皮,盯著眼前一片令人目眩的刺眼白光。
有人湊上前,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江燃瞇了瞇眼睛,發現這個人的臉隱藏在防護面罩后,他只能看見一個模糊又熟悉的輪廓。
第42章 失憶 你是誰?
視線中的臉龐逐漸向他靠近, 雖然戴著防護面罩,但熟悉的眉眼已經愈發清晰。
江燃已經認出那人的眼睛。
他微微張口,剛想喊出對方的名字, 但腦海中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本該支離破碎的系統,此時卻仿佛一團無法凝聚的稀碎文字, 在他腦海深處拼命翻涌,四處留下模糊的墨跡。
像是垂死前的掙扎, 又仿佛不甘心的祈求。
系統的聲音也似乎已經化為某種不可言喻的東西,到處散發著雜亂無序的嘈雜聲。
它似乎想要傳遞某種信息,但江燃的大腦卻要被對方鬧騰地溶解掉。
在一陣陣刺痛下, 他已無暇關注眼前人。
他的一雙瞳孔瞬間渙散, 江燃將所有注意力重新喚回腦海深處,試圖阻止那潮水般沸騰的系統,護住自己本身的意志。
在被攪成一團亂麻的精神世界中,身為罪魁禍首的系統,卻早已成了一地碎紙,此刻正蠕動著爬到他腳邊,艱難地發出殘缺的機械音:
“警告、滋滋警告……程序混亂,劇情無法繼續…滋、小說結束……”
江燃的精神體凌空漂浮在腦海中, 漠然地俯視著爛泥般的系統。
系統還在蠕動:“滋滋、認輸…投降,求救……世界即將崩潰, 到處都是混亂, 請求修補……”
直到這時,他才施舍般抬起手, 用自己的精神力將這團碎紙片收集起來,隨著自己的心意揉捏成形。
此時的系統就像是一團被揉皺的廢紙。
雖然它被包裹得像進監獄一樣,但也終于能發出一陣順暢的機械聲。
“宿主饒命…不, 救命!我認輸,我投降,我愿意坦白一切。”
久違的,系統的聲音終于再次染上激烈的情緒。
江燃冷眼旁觀,稍微勾下手指,就將這團破紙攏在自己掌心。
與輕柔的手上動作相比,他的聲音卻格外冷漠:“說。”
被徹底制服的系統,已經極為虛弱:“這本小說沒有、沒有后續了。”
一切劇情到此戛然而止,世界后來會走向何處,就連系統自己也不知道。
但它身為系統本身,又是因這本小說的世界而生,所以本能地想要延續劇情。
小說的主角和反派各有作用,它不敢動這些有關世界的重要角色,所以只能從一些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身上動腦筋。
于是,它拉來一個宿主作為外援,開始使勁兒折騰劇情里的一個小炮灰。
只可惜,作為炮灰而生的江燃,卻硬生生將系統預想中的劇情完全改寫,徹底扭曲得不成樣子。
它眼看一切脫離掌控,不禁惱羞成怒,干脆氣急敗壞地將宿主踢出這個世界。
“可是我做不到……”
系統低眉臊眼道:“你已經在這個世界留下屬于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我再也無法將你的痕跡改寫,甚至沒辦法將你與這個世界分割。”
“就算我把你隔離在虛假的片段中,這個世界卻在失去你后,無法阻擋地逐步滑向混亂與崩潰的深淵……那些重要角色簡直都瘋了!”
說到這里,系統的聲音中竟然帶有幾分絕望:“我可以為你無償提供一切服務,徹底服從你的命令,解答你所有的疑惑……如果、如果你能繼續書寫這本小說的話。”
他頹喪又無力地祈求著,再也沒有之前趾高氣昂的架勢。
江燃凝視著掌心中瑟瑟發抖的小紙團。
雖然對方表現的很可憐,但在他內心深處,卻總持有一絲不信任的懷疑。
系統真的已經說明所有真相了嗎?
世界的背后,是否還隱藏著誰也無法發現的蹊蹺?
就在他沉思時,還沒來得及答復系統,耳畔卻傳來一聲比一聲焦急的呼喚:
“醒醒,快醒醒,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
沈白青望著剛剛蘇醒的江燃,還未生出多余的情緒,卻見對方眼神渙散,再次陷入無知無覺的茫然中。
他瞬間慌了神。
不顧實驗室的規定,他立刻終止所有儀器運轉,輕手輕腳地將江燃身上的束縛帶解下,將整個人攬在自己臂彎里。
但江燃的身體情況并沒有好轉,反而臉色愈發蒼白,就連呼吸也逐漸微弱下來。
沈白青的一顆心也隨之跌入谷底。
五年了,已經整整五年。
他獨立投資了這座研究所,頂住了聯邦內部施加的壓力,向這項實驗投入了數不盡的精力與資源。
在這間與世隔絕的實驗室里,他日日夜夜守著一具冰冷的尸身,被外界嘲笑成一個科研瘋子,就只是為了一絲渺茫的希望。
今天,他的艦長短暫地恢復了片刻的自我意識,已經是意外之喜。
不幸的是,這點一絲喜悅轉瞬即逝。
這位從不信神的科研工作者,在此時此刻,竟然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會有奇跡降臨。
但最終,沈白青也只是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捧起江燃蒼白的臉龐,茫然絕望地呢喃:“艦長……”
但在他發顫的呼喚聲中,江燃的呼吸節奏竟然逐漸平緩。
那雙原本渙散的眼瞳重新聚焦,正用一種平和又安靜的目光,專注地看向他。
奇跡真的降臨了。
一時間,沈白青幾乎不敢呼吸。
二人四目相望,他幾乎要沉溺在那雙平靜的眼眸中。
艦長的眼睛一如既往,如幽深的湖面般清澈,其中沒有怨恨,也沒有責怪,就仿佛……仿佛他的背叛從未存在過一樣。
沈白青幾乎要露出幸福的微笑。
“你是誰?”
下一刻,他聽見懷中人如此問道。
他剛剛提起的嘴角,頓時僵硬在臉上。
“你…不認得我?”他難以置信地詢問。
隨后,他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慌張:“不,我是想說…你還記得我嗎……亦或者,你還存在多少記憶?”
沈白青知道,有關死者復生的實驗有多么違背生物常理、忤逆自然法則,所以他從未懷揣僥幸心理。
他根本不敢保證,復活后的艦長究竟會變成什么樣,更不知道對方是否仍保持原來的自我……
也許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忐忑不安地盯著江燃,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反應,嚴肅的就像是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審判。
“所以,你究竟是誰?”江燃低下頭,打量著自己插滿管線的手掌,“我又是誰?”
審判的錘子終于落下,擊碎他脆弱的希望。
沈白青的眼瞳顫動,臉上的表情在陰晴不定間來回變換,嘴唇囁嚅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是這座研究所的主人,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研究對象。”
最終,他只是如此說道。
第43章 天災星來襲 把他還給我!
他看到重獲新生之人從自己懷中起身, 清亮的眼眸四下打量著冰冷的實驗室,帶著一種初生時孩童般的好奇。
“這里是哪里?”
江燃的聲音充滿純粹的求知欲:“我究竟是誰?為什么會成為你的研究對象?”
沈白青抿了一下嘴角,瞬間收斂起剛才過于外露的情緒, 仿佛又恢復成往日那個理性的科研工作者。
他盡量自然地回答:“這里是雷伊聯邦的獨立研究所。”
“你沒有身份,你只是從實驗室里誕生的, 就像……”他的聲音停頓片刻,“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你也是從實驗室里誕生的?”江燃揚起清澈的雙眸, 看向他,“所以我們都沒有過去嗎?”
在如此純粹的注視下,沈白青感覺自己的喉頭發緊:“……是的, 你是實驗品002號。”
于是, 新鮮出爐的002號,又將探索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試驗臺,盯著那堆散亂的束縛帶:“成為實驗對象要被整天綁起來嗎?我不能隨意走動?”
“不!當然不需要這樣……”
沈白青急忙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將冰冷的試驗臺擋在身后:“這只是一些醫療用具,在你未蘇醒時使用。既然你已經睜開眼睛,來到這個世界上,那么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他以一種從未想過的聲音輕聲哄誘,仿佛害怕驚嚇到眼前重獲新生的人。
于是, 對方又將好奇的目光投向緊閉的實驗室大門:“外面的世界有什么?”
“我為什么待在這里,是被關起來了嗎?”
面對連續不斷的疑問, 沈白青緩緩吐出一口氣, 抓住對方冰涼的手掌:“這一些都只是暫時的。”
“你需要在這座實驗室里休息,直到我徹底確定你的身體健康, 然后你就可以接觸到外面的新世界。”
他牢牢握住對方的手,顫抖著微微用力,仿佛在許下一個承諾:“你是自由的!”
江燃的視線下移, 落在兩人糾纏緊握的雙手上,眼底深處流露出一絲疑惑。
那不解的眼神仿佛一陣電流,沈白青如觸電般立刻放手。
“你先在那邊的床鋪上好好休息,我之后再回來看你。”他的眼神飄忽,嗓音喑啞,大踏步地轉身離開。
江燃的視線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實驗室的大門再次關閉。
現在,整間實驗室里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不動聲色地瞥向實驗室上方的角落,眼眸微微暗沉,臉上偽裝出的天真懵懂一掃而空。
角落里懸浮著一個球形監視器。
對方時時刻刻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為了避免被發現,他只能收回目光,自顧自來到實驗室另外一邊的臥鋪前。
這張床鋪簡樸、冷硬,純白的床單上沒有絲毫裝飾紋路,卻還帶著些許余溫。
顯然,沈白青日常就是在這里下榻休息,平靜地度過每分每秒。
成天泡在實驗室里,陪著一具冰冷的尸體生活,還真是個稀奇的科研怪人。
江燃在心底嗤笑一聲,然后主動躺在床鋪上,好似被剛才的交流掏空精力般,滿臉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對現在的世界一無所知,在一切情勢都還不明朗的情況下,自己只能假裝失憶,順便詐一下沈白青。
可沒想到,這個瘋狂科學家竟然真的就坡下驢,不但對自己隱瞞過去發生的一切,反而給自己安上一個實驗室產物的身份。
真是個聯邦混蛋!
他在閉目養神,眉心卻微微蹙起。
自己不知道沈白青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盤,只能在失憶的假象下與對方見招拆招,絕對不能在喪失主動權的前提下,暴露自己的真實情況。
一道無聲地嘆息,他緊接著敲了敲腦海中的系統。
“既然你愿意無條件服從,那現在就為我解釋清楚,在我死后發生的一切。”
系統化身成的小紙團抖了抖,不敢忤逆他的話,立刻戰戰兢兢地調出所有資料:
【因為親眼目睹你的死亡,黃金獅子團的首領天災星,繼續帶領手下的星盜流竄于星海之間。】
【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針對灰霧帝國的攻擊也越發頻繁。】
【沈白青的臥底行為,誘使帝國毀滅了一個潛力無限的年輕將領,為雷伊聯邦除去將來的心腹大患。】
【他憑借這份功勞,成功躋身聯邦高層,已經爬到區域議員的位置,目前是下一任議長的熱門人選。】
【而灰霧帝國這五年來,則是內外交困。】
【帝國的皇室與貴族們聯手,冤殺了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不僅令皇帝的個人聲望大受打擊,也使得民眾們對于腐敗的高層愈發不滿。】
【在內部平民與外部聯邦的雙重壓力下,灰霧帝國的政局也變得混亂不堪。】
【原本的儲君皇太子徹底失寵,為了政治妥協,皇帝不得不將手中的權利逐步移交給自己優秀的私生子。】
【秦霜耀的軍銜已經榮升為中將,在軍部高層占有一席之地,正試圖將無能的最高指揮官徹底趕下臺。】
【你的副艦長聞弦歌,在你死后與帝國反目,帶領手下艦員成立反抗軍,致力于解放銀河各處被壓迫的平民與奴隸。】
【由你親手解放的血色星球,和你曾經任職過的C27星系,也響應號召加入反抗的勢力,與灰霧帝國徹底撕破臉皮。】
【帝國無力消滅這些反叛者,只能與之互相對峙。】
【現在,你的名字就是所有反抗軍心中的精神領袖……】
聽著系統婉婉道來的一切,江燃躺在床鋪上,心中不由浮現出一絲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只在虛假現實中度過一天,但這里的時間已經來到五年后。
竟然錯過了整整五年啊……
……
眼前的監控畫面中,復蘇后的艦長再次合攏雙眼,躺在休息用的床鋪上,臉上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疲憊,眉心處還掛著一抹撫不平的憂愁。
望著對方安然平靜的睡顏,沈白青坐在監控室內,垂下眼眸,慢慢平復著自己過于激動的情緒。
那虛空中從未存在過的神靈,有朝一日竟然真的垂憐于他,將遺落之物重新送回自己身邊。
可是失而復得之后,一切又該走向何處?
沈白青有些痛苦地閉上眼,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慢慢抓緊。
他該如何坦白自己過去的背叛?
他該怎么向艦長解釋兩人的身份,以及現在的關系?
艦長真的愿意從實驗室中復生嗎?是否會責怪他打攪了死者的安眠?
他們兩人之后又該如何相處下去……
無數疑問堆積在心頭,沈白青茫然地將手指插進一頭凌亂的碎發中。
他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才會如此固執地想要復活一個已死之人。
也許、也許失憶反倒是對彼此的一個解脫。
他再次看向監控畫面,一雙眼睛逐漸平靜下來。
是的,這就是一個契機,讓一切重新開始的方向……
就在他心緒雜亂之時,監控室內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紅光警報。
手下科員們驚恐的聲音從通訊器里傳來:“沈議員,我們的研究所正在遭受攻擊!”
“不要慌張,保持鎮定。”
沈白青瞬間從沉郁的情緒中脫身,瞬間恢復平日里的冷靜:“先勘測清楚,攻擊我們的敵人是否同為聯邦方面的勢力?”
他如今的身份不同以往,是競選下一任聯邦議長的熱門人選,其他競爭對手想要趁機將他除掉,這種情況時有發生。
“不,不是別的競選人…攻擊研究所的是一群星盜,也許他們是來打劫的……”科員的聲音越發慌亂。
星盜?
沈白青的雙眼微微睜大,幾乎在瞬間就猜到敵人的身份——是那個該死的黃金獅子團!
果然,就在下一刻,一道突然插\入的通訊,打斷了他與科員的對話。
他強壓著怒火,打開這道不請自來的訊息投影,一張令他無比厭惡的金色身影,瞬間映入眼簾。
歷經五年的時光,昔日的少年已經長大許多。
天災星臉部的輪廓越發深刻,原本纖細的身姿如今高大挺拔,稚嫩的肩膀愈發寬闊有力,清亮的少年聲線也變得低沉而充滿磁性。
只有那一頭燦爛的金發,依然如陽光般耀眼。
從未深交過的兩人,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此時正隔著一道屏幕,彼此之間無聲對峙。
沉默許久,已經長成青年的黃金獅子,終于按耐不住率先開口:“沈白青…尊貴的沈議員!你知道我來此的目的。”
提起“沈議員”的名稱時,他的語氣中充滿諷刺。
沈白青的眼角微微抽搐,拒絕回答。
“我知道他在你這里。”
天災星一步步逼近,一雙暗藍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屏幕,壓低的聲音中充滿威脅。
“當初在刑場上,我和另外一個人怎么也找不到尸體……我早該猜到,是你偷走了他!你這個賊、一個無恥的叛徒!”
“這五年里我一直在尋找,終于找到恰當的時機……”那雙藍眸仿佛壓抑著風暴的海面,青年的語氣中全然是痛苦,“你不配擁有他的尸體,把他還給我!”
伴隨著一陣壓抑的怒吼,天災星的眼角無意間瞟過監控室的一個畫面,一切憤怒戛然而止:“等等,那是……”
不好!
沈白青臉色陰沉,急忙關掉自己疏忽下的攝像頭,可是已經晚了。
實驗室的監控畫面,全部被天災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第44章 逃離實驗室 大哥哥,你吃鹽水冰棒嗎?……
他死死盯著一旁的監控畫面。
在攝像頭的監視下, 那道熟悉的身影蜷縮在灰色的實驗室中,周圍皆是冰冷的器械,但他卻沉沉入眠, 墨色發絲散落在潔白的床鋪上,胸膛隨著呼吸聲緩緩起伏。
一個溫熱的、會呼吸的、活生生的江燃。
天災星的瞳孔顫動, 這頭縱橫星海的黃金獅子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
他癡迷地盯著那張安睡的側顏,自己英俊的臉龐上只余下一片空白的表情。
直到沈白青沉著臉, 閃身擋住他的視線,并“啪”地一下摁滅監控畫面。
天災星這才回過神,隨后便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怒火卷上心頭:“怎么回事兒?難道你克隆了他……不, 即便是你, 也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年輕的獅子沉下眉眼,緩緩磨動自己的獠牙:“他真的蘇醒了…原來這就是研究所存在的意義,你這個科學瘋子,居然真的做成了你的瘋狂實驗……”
“可是,你又怎么敢!”
他猛然抬起頭,飽含怒火的雙眸死死盯著屏幕外的科學家:“你怎么敢把他當做私人物品,孤零零地囚禁在實驗室里!”
面對獅子的怒吼,沈白青毫不退讓, 立刻尖銳反擊:“不要為自己的私欲披上一層崇高道德的偽裝,你如今的行為, 也不過是自私劫掠的本性發作。”
“你這粗俗野蠻的強盜, 想要他嗎?那就來搶吧!我等著你。”
針鋒相對的言語下,天災星那雙藍色眼眸已經陰沉得像深海下的旋渦。
他抬手關閉通訊, 轉身向艦員吩咐:“立刻攻破研究所的外層防御,拿下所有科研人員,我要親眼看到那個偽君子的血液一滴滴流干。”
猶豫片刻, 他又補上一句:“不要使用威力強大的武器攻擊主體建筑,我需要每間實驗室都保存完好。”
而在另一邊,沈白青在通訊斷開的瞬間,立刻啟動了研究所的最高防御系統。
一層淡藍色的能量護盾迅速展開,無死角地包裹住所有建筑。
但隨著幾艘星盜艦艇發射出的電磁脈沖彈波,護盾在劇烈的能量沖擊下開始出現裂紋。
“安保人員進入戰斗崗位,其余無戰斗力人員準備撤離。”
目前情況在他的預料內,沈白青并未慌張,反而沉穩地下達作戰指令。
他本人也進入一艘小型攻擊戰艦中,沖向戰場前線。
沈白青心里清楚,孤零零一座研究所的火力,自然不能與有備而來的黃金獅子團相比。那些毫無戰斗經驗的科研工作者,更無法與身經百戰的星盜們相提并論。
他們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性,唯一的機會,就是使用戰術干擾敵人的進攻,然后盡量拖延撤退所需的時間。
研究所建筑的底部打開一個艙門,數百架小型無人飛艇蜂擁而出。
這些微型飛艇只有成年人巴掌大,但每一架都配備了微型激光武器,此刻正如蜂群一般,在星盜艦艇中來回穿梭。
沈白青駕駛著戰艦,一邊使用信號干擾著星盜們的進攻路線,一邊死死盯著那艘龐大的主艦,緊張得額頭冷汗冒出,打濕了額發。
不出他所料,在短暫的停滯之后,星盜們很快改變戰術,使用沖擊波成片消滅微型無人飛艇,再次向研究所逼近。
但好在,這些飛艇已經成功拖慢他們的腳步。
既然星盜想要一座廢棄的建筑空殼,那就過來拿吧!
研究所內,撤離行動正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屬在通訊裝置中向他匯報:“大部分科研人員已進入逃生艙,各種貴重的研究器械也一并被搬走。”
說罷,下屬猶豫片刻,還是進言道:“沈議員,我們真的要直接撤離嗎?”
“您當初為了建成這座獨立研究所,投入了無數心血、消耗了無盡資源……就這么拋棄的話,只怕議會那邊不好交代。”
“尤其是您的競爭對手…羅德議員一直盯著您的一舉一動,如今我們就這么走了,他所在的黨派肯定會揪住這一點大作文章。”
面對下屬的疑慮,沈白青只是冷哼一聲:“獨立研究所已經完成它的作用,即便現在丟棄也不可惜。”
“今天的撤離明明是形勢所迫,在星盜的火力威脅下,我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和大部分貴重設施,即便是議會也無話可說。”
“至于羅德議員……呵,他和我同為下一任議長的候選人,我們兩人之間積怨已久。就算沒有研究所的事情,他還是會像條瘋狗一樣,一直追著我緊咬不放。”
眼見上司心意已決,下屬也不再言語,轉而提起另外一件事:“所有人都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撤離,除了您在實驗室內的那名實驗品……”
“你們不要動,也不要接近那間實驗室,我親自去處理!”
提起江燃,沈白青神色一凜,顯而易見地緊張起來。
他對著通訊器吩咐完,馬上調轉戰艦,從戰場前線撤離,直沖向研究所。
在他身后,星盜們的艦隊正在步步逼近。
研究所的安全通道內,到處都是一片灰色的金屬質感,以往柔和的的燈光早已被閃耀的紅色警戒光取代,連綿不絕的警報聲“嘀嘀”響起,一聲比一聲刺耳。
沈白青飛快奔向實驗室,不顧自己急促的喘息,緊張地打開大門。
實驗室內也已被紅光籠罩,江燃從睡夢中驚醒,此刻正站在角落處警惕地環顧四周。
他身上依然穿著實驗室專用的寬松藍色便服,赤\裸的雙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足尖被凍得青白。
看到江燃的一瞬間,沈白青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將懸著一顆心放下。
他快步走向江燃,伸出手,急切道:“我現在需要帶你離開,跟我一起走。”
江燃沒有行動,只是盯著他伸出的手掌,沉聲發問:“發生了什么事情?”
“并未發生任何事,只是實驗室的燈光出現問題,現在離開這里,我為你安排新的住所,一個更加舒適、更加安靜的房間……”
因為害怕嚇到他,沈白青開始耐心地哄誘,像是哄著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
“謊言!”
可江燃僅僅只是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將其拆穿。
他伸出手,指向沈白青汗濕的額發:“你很緊張,身上到處都是冷汗滲出的痕跡。”
“你的呼吸也十分急促,顯然是一路奔跑而來,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平復。”
沈白青臉上的表情頓時一滯。
可江燃沒有停止,繼續點了點他的手掌:“你的手指有著些微變形,剛剛一定用力握住了某樣物體,也許是艦艇的操作桿。”
“你身上還帶著一點塵封的皮革味,這艘艦艇肯定很久都沒有啟動。你為什么駕駛一輛很久不用的艦艇,是需要逃命還是要上戰場?”
聽著他平靜緩慢的分析,沈白青不禁愣在原地,眼神中翻涌出復雜的情緒。
片刻后,他不得不扶額苦笑,嘆息道:“果然……你,還是原來的你。”
即便剛剛睜開雙眼,即便已經失去所有記憶,這份與生俱來的敏銳觀察力、和對戰場的直覺天分,依然熠熠生輝,不得不令人深感欽佩。
沈白青無奈,卻偏又感到欣慰。
江燃就是如此,即使是死亡也無法讓他改變。
他不敢再把對方當成容易哄騙的孩童,當下深吸一口氣,開始坦白:“是的,我之前的確在說謊。”
“這座研究所正在遭受攻擊,一群星海間的強盜蜂擁而至,他們想要擄走你……同樣,也是擄走我多年來的心血。”
“外層的防護罩很快會被攻破,我們的時間不多,現在選擇權在你——”
沈白青再次真誠地向他伸出手:“你想留在這里,還是要跟我離開?”
江燃垂下眼眸,神情嚴肅,盯著那只蒼白又削瘦的手掌。
沉思片刻,他緩緩抬手,搭在對方掌心中。
驟然間,沈白青臉上迸發出一絲驚喜的表情。
他立刻牢牢反握回去,堅定道:“我們走!”
……
雷伊聯邦主星,地下礦層區。
江燃穿著干凈貼身的衣服,站在一處不起眼的房間門口,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片由廢棄礦坑改造成的生活區,外界的陽光一絲一毫也無法照耀到這里,到處都是錯綜復雜的礦道,潮濕的坑洞上爬滿發光的苔蘚,是這片地下世界隨處可見的光源。
失業的礦民以及家屬們生活在這里,依靠著從太空站傾倒下來的垃圾過活。
衣衫襤褸的本地居民,需要避開頭頂簌簌落下的礦渣碎石,成群結隊地徘徊在垃圾堆里,尋找出有用的零件重新拆解回收,換來微薄的收入,只為一點用以維生的食物和過濾水。
沈白青既害怕星盜們的追蹤,又擔心議會那邊的壓力,在無奈之下,只能暫時將江燃藏在此處。
這片被遺忘的貧民窟,就像是被蛀空的蟻穴,誰也無法通過迷宮般的隧道,尋找到他的蹤跡。
江燃無意識地摩挲著藏在衣兜里的通訊器,那是他與沈白青唯一的聯系方式。
每過三天,就算外界的工作再繁忙,對方總要抽出時間來這里探望他。
在沈白青的庇護下,他是這片貧苦區域中唯一的例外,擁有最為舒適堅固的居所,身上的衣服柔軟又溫暖,到口的食物也是干凈營養。
他在這里格格不入,周圍的居民都知道他背后的勢力,也不敢冒然與他打交道。
除了一個例外——
年幼的女孩從窗邊探出一顆小腦袋,舉起手中的冰棍,用稚嫩的聲音喊:
“大哥哥,你吃鹽水冰棒嗎?”
第45章 基因疾病 鹽水冰棒已經徹底融化,黏稠……
廉價的鹽水冰棒搖晃著, 正在慢慢融化,淡淡散發出一絲人造香精的甜味。
小女孩孜孜不倦地抬起手,瘦弱的手腕上遍布紅色的淤痕, 正試圖分享自己唯一的零食。
一縷熟悉的香甜氣息縈繞在鼻尖,讓江燃恍惚間回憶起, 多年前的帝國貧民窟里,兩個坐在一起分享鹽水冰棒的小男孩。
他原本皺起的眉心漸漸平復下來, 微笑著接過那支快要融化的冰棒兒。
見他愿意接受自己的食物,小女孩臟兮兮的臉上頓時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彎起。
但隨即, 這道笑容便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
小女孩突然低下頭, 拱起瘦弱的脊背,不住咳喘著,整個瘦小的身軀都伴隨著咳嗽聲劇烈顫抖。
隨著身體的顫動,她身上襤褸的衣衫逐漸滑落,露出更加瘦弱纖細的四肢。
每一處顯露出的皮膚上,都生長著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紅色淤痕,看起來甚為扭曲可怖。
江燃急忙將咳喘不止的小女孩抱在懷中,焦急地拍打著她的后背, 試圖讓對方感到好受些。
等到咳嗽聲暫時消停,小女孩大口喘著氣, 揉了揉自己泛著生理性淚花的眼睛, 嘴里卻還不住催促著:“大哥哥,我沒事兒……冰棒兒快化了, 你先吃呀!”
江燃的眉頭再次皺起。
他將手里的冰棒兒遞還回去:“這里的零食很難得,你為什么不留著自己吃?”
小女孩渴望的眼神在冰棍兒上停留片刻,但還是咬緊嘴唇, 堅決地搖搖頭:“大哥哥,你是個好人!謝謝你上個月將自己的食物分給我們,我和媽媽才沒有被餓死。”
“媽媽說過,我們雖然窮,但是應該懂得知恩圖報。”
“這幾天,我在垃圾堆里撿到好多有用的零件,好不容易從商販手里換來一根冰棒……我知道你不缺食物,但、但是……這可是整個礦區里最好吃的冰棒!你快吃呀,大哥哥。”
她懂事地將冰棒又還給江燃。
望著眼前瘦骨嶙峋的女孩兒,江燃難得沉默下來。
小女孩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和她的母親生活在一間與垃圾堆相差無幾的鐵皮屋子里。
女孩的母親同樣是一個虛弱疲憊、蓬頭垢面的女人,和當地的居民一樣,每天都需要早出晚歸,去垃圾堆里翻找物資。
他曾經見過女孩母親的手掌,年紀輕輕便已是粗糙瘦弱、傷痕累累。
她的母親幾乎將所有物資,都換成稀有的醫療藥品,徒勞地想要治愈女孩身上的疾病。
那些皮膚上的紅色淤痕,是地下礦區一種常見的基因病,通常由早年間殘留的礦渣所帶來的輻射引起。
患病之人身上先是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紅痕,然后隨著病情加重,身上的淤痕越發鮮艷,最終擴散全身。
病人最終會在疾病的折磨下,體內基因崩潰,全身潰爛而死。
女孩的親生父親,當初就是因為這種疾病,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丟下母女二人撒手人寰。
在這處由礦坑改造成的貧民窟里,患有此種疾病的平民不在少數。
不過當地居民也早就習以為常。
出生在這里的人們,早已注定一輩子困苦不堪的命運。與生活中勞作的艱辛、以及匱乏的資源相比,這種奪人性命的疾病似乎并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
就像眼前的女孩,她在送出冰棒兒之后,便快樂地從懷中蹦起來,如一只自由的小鳥兒般,雀躍著離開。
臨走前,小女孩還向他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露出自己嘴里缺了一顆的乳牙。
江燃望著小女孩蹦跳離開的背影,眼眸逐漸黯淡。
這里是聯邦的主星。
銀河系的兩大勢力,雷伊聯邦向來與灰霧帝國針鋒相對,每一方勢力給人的感覺都是如此光鮮亮麗。
帝國貴族經常強調榮耀、犧牲與傳承,聯邦議員反而道而行之,更喜歡呼吁開明、創新和寬容。
這些居住在富麗堂皇建筑內的高層,嘴里呼喊著義正言辭的口號,卻也沒有一個人低頭看向他們腳下的貧民窟。
無論是帝國還是聯邦,幾乎所有貧民的生活水平都相差無幾,全都苦苦掙扎在疾病、貧窮、死亡的生存線上。
兩方勢力的虛偽還真是一模一樣!
鹽水冰棒已經徹底融化,黏稠的糖液緩緩流淌到他的手指上,他卻毫無察覺,只是死死捏著手中僅剩的木棍……
“你手里拿著什么?都融化了還不知道,走神了?”
一道溫和如春風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后傳來。
江燃回過頭,看到衣冠楚楚的沈白青,正微笑著站在他身后。
原來又到了每三天一次的探望時刻。
“冰棒兒。”他隨口應了一聲,繼續低頭凝望著手里的木棍,怔怔出神。
沈白青探頭過來,瞧了一眼,不禁笑道:“捏著這么廉價的食物干嘛?臟兮兮的,小心吃了鬧肚子。”
他靠過來,拿出一方繡工精美的手帕,小心翼翼將江燃手上的糖水擦去:“如果你想吃冷飲,直接吩咐一聲,讓我手下那些人去上層社區的精品鋪子,給你買來最昂貴的冰激凌。”
無論江燃想要什么,他向來有求必應。
江燃看向那塊被糖水弄臟的手帕,突然好奇詢問:“沈白青。”
“嗯?”對方含笑答應。
“地下礦區,一直都是在你的轄區管理下,對吧?”
“自然!”沈白青以為他有所顧慮,于是又急忙安慰道,“所以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讓外面那些強盜找到你,這里到處都是我埋下的眼線。”
聽到他的話,江燃不禁抬起頭,望向四周斑駁破舊的廢墟建筑。
如果這里當真都是沈白青的眼線,那么他是否清楚,在貧民窟里肆虐的各種疾病?
還是說,對方的確知道,只是懶得搭理這些平民?
他低下頭,低聲詢問:“由礦渣輻射引發的基因疾病,是否能得到有效治療?”
“你怎么突然……有病人?”沈白青驚訝道。
在對方追問的目光中,江燃轉頭,看向遠處那間散發著惡臭的鐵皮屋子:“嗯,是住在我附近的兩個鄰居。”
……
治療輻射基因疾病的藥劑,比他預想中來的更快。
正如之前所說,沈白青對于他總是有求必應。
三支封存在容器里的特效藥劑,被冷藏在特制的手提箱中,在最短的時間內轉運過來。
藍色液體通過冰冷的注射器,被推入小女孩的體內。
只需每周一次,在連續三周的注射后,女孩皮膚上的紅色淤痕便淺淡許多,精神也一日好過一日。
她就快要痊愈了。
江燃站在自己高高的住所前,望著遠處的鐵皮屋子。
母親正帶著小女孩,跪在很遠的地方,帶著無盡的感激和畏懼的敬意,無聲地向他俯身致謝。
他只能沉默著。
而沈白青此刻卻站在身旁,試探性將自己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興奮地與他并肩而立。
似乎暗含幾分炫耀的心態,沈白青笑著向他邀功:“輻射基因病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只要前往上層社區的醫院,這種專用治療的特效藥在那里稀松常見。”
“我知道你內心善良,想要憐憫這些窮苦的下層人,下次直接告訴我就好。”
聞言,江燃的眉梢微微抖了一下。
原來,在地下貧民窟里極為珍貴稀缺的醫療物資,卻在上層階級隨處可見。
但是資源充裕的上層人士,卻沒有一人注意到那些在疾病的痛苦中苦苦煎熬的貧民。
包括此刻站在自己身邊的沈議員。
江燃轉過身,像是第一次認識對方一樣,用一種奇異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沈白青。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幾分捉摸不透的難以置信。
沈白青自覺做出貢獻,原本還想趁機與對方拉近距離,此刻卻被那深邃的目光,刺得渾身不舒服。
自己并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何江燃要用這種陌生的眼神看著他?
但不知道為什么,沈白青還是莫名其妙感到些許心虛。
“怎么了,你不開心?”他低聲詢問。
江燃挪開視線,淡淡回答:“沒什么,謝謝你。”
他越是疏離客氣,沈白青便越發覺得忐忑不安。
自從回到聯邦主星后,他便一直想與江燃親近。
可即便兩人此時正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可在無形之中,他卻覺得自己與江燃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
就好像……即便江燃已經忘記一切,但他們終究不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人。
恍然間意識到這一點,沈白青驀然睜大雙眼,惶恐不安地一把扯住對方的手臂:“艦長,我……”
“你說什么?”
江燃似笑非笑地反問他。
這聲稱呼剛剛出口,他便已經意識到不妥,急忙閉上嘴巴,訕訕地松開手:“沒什么,我只是想說…不,真的沒什么。”
面對目前狀況,沈白青深吸一口氣,猶豫許久,最終還是下定決心。
“我只是覺得,貧民窟的環境并不適合你繼續修養下去。正好,議會那邊的阻力都已被我擺平,所以……”
他似乎在征求意見,但語氣中并沒有任何值得商議的余地:
“你和我一起回去,現在就走。”
第46章 羅德議員 沈議員竟然在家里養了小情人……
江燃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用指尖輕輕觸碰溫熱的玻璃。
瞬間,智能調溫窗便順從他的心意,將外面刺目的陽光過濾成柔和的暖光。
窗外的風景干凈明亮, 整潔的建筑外殼纖塵不染。只要向外遠眺,就能看到懸浮飛艇在千米高空劃出銀色的軌跡, 像一條條墜落的流星,將半邊天空染成燦爛的金色。
與之前骯臟灰暗的貧民窟截然不同, 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這里就是沈白青的私人莊園,主星區域的黃金地帶,聯邦科技的精華匯聚之處。
江燃收回手, 轉身打量著身后同樣干凈整潔的房間。
房間的設計偏向簡約明亮, 細節處處透露出豪奢的氣息,卻顯得冰冷乏味,沒有一絲活人氣息。
他微微抬頭,眼角瞥過角落里的隱藏監控器。
不用仔細探查,他早已敏銳的發現,莊園內外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監控裝置,仿佛一只只多疑的眼睛,靜悄悄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一層層嚴密布防, 究竟是在防備外界的窺探,還是在防備家里人的外出呢?
每每想到這里, 江燃總會無語到笑出聲來, 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客廳里,一直沒有發出聲音的通訊器突然響起來。
等他狐疑地靠近時, 那擺設似的通訊器竟然自己開啟,突然跳出一道人影來。
“沈白青!你小子竟然在議會上打擊我所管轄的區域,手伸得太長了……嗯, 你是誰?”
通訊投影中的人身著黑色正服,保養得當的面容光鮮亮麗,打扮得衣冠楚楚,只是在眉宇間浮現出一種久經政場陰險老練的神情。
這名政客陰狠地盯著投影外,在看到江燃后,臉上的表情突然又轉為疑惑。
他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眼前人,目光在江燃身上寬松的便服上來回徘徊,隨后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不屑地冷哼一聲:
“我說手下人怎么老向我報告,說我們令人尊敬的沈議員,最近一段時間總是往地下礦區里跑。”
“怪不得!原來是金屋藏嬌——竟然還舍得把人從臭烘烘的貧民窟里帶出來。”
眼前的年輕人墨發黑瞳,臉色蒼白,身上沒有絲毫嬌柔嫵媚的氣質,反而帶著一股從底層出身的勃勃生機,仿佛一株鮮活的綠植,在陽光的照耀下肆無忌憚地生長。
倒也算奇怪,這不太像普通上層人士喜好的那一口。
于是投影中的政客,更是面露譏諷地看向江燃:“長得模樣還行,難怪勾走了沈大議員的心……可惜呀!就算再漂亮,也掩蓋不住身上那股從下層人那里帶來的窮酸氣息!”
“不過沈白青還真是能耐,竟然把這個消息護得死死的,同事們誰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家里養了這么個小玩意兒!”
絲毫沒有在意他言語中的打壓鄙夷,江燃反而施施然坐下,態度自然地反問:“聽你的意思,你也是一名議員?”
“甚至不是沈白青政場上的朋友,而是難纏的對手?”
如此理所當然的口吻,仿佛他才是這里發號施令的主人。
政客像是被噎了一下,隨后才冷笑一聲:“小子,千萬別恃寵而驕!畢竟,沈白青也不一定能永遠護著你。”
“他自己都已經惹上了大麻煩,也不知道還能供著你在這豪華莊園里逍遙多久,說不定……到時你還得跟他一起陪葬!”
江燃的表情不為所動,只是百無聊賴地敲著桌面:“沈白青還在跟議會里那些老狐貍糾纏?”
“沒用!”他無奈地攤開手,聳肩,“我還以為他早就把這些小事給解決了呢。”
眼見自己的威脅并未嚇到對方,政客不禁惱羞成怒。
沈白青天天在議會上給他難堪不說,怎么連養的小情人都是一個死樣子,總讓他心里窩火?
他加重語氣,盯著對方,一字一句恐嚇道:“你還真以為自己的金主手眼通天,地位永遠牢不可破?”
“不過就是老議長的基因后代之一罷了,誰知道在實驗室里,議長大人究竟還有多少個已經成型的子嗣?”
政客欺身上前,隔著投影,輕輕點了點坐著的江燃:“你別不信,沈白青那小子最近可是煩惱得很!”
“他所創立的獨立研究室,平白無故被星盜一鍋端了。議會向研究所里足足投入五年的科研資源,沈白青卻連最新研究成果都不肯與他人共享。”
“如此犯眾怒的行為,他還以為自己能輕易擺平其他人的刁難?能用星盜的借口堵住所有人的嘴?”
“誰知道研究所是真的遭到黃金獅子團的洗劫,亦或者只是用來平賬的理由?”
政客滿含惡意地盯著江燃的臉,威脅性地用手指在脖頸上劃過:“等著吧!議會上那些餓狼不會放過研究所這塊肥肉,到時候你和你的情人全都得……”
“羅德議員,你在這里做什么?”
一道蘊含著怒氣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他的威脅。
沈白青陰沉著一張臉,大踏步趕來,率先擋在江燃身前,隔絕了投影中不懷好意的目光。
羅德議員呵呵冷笑兩聲,冰冷的目光在沈白青與江燃之間來回打轉兒:“沒想到沈議員還挺緊張,把小情人藏在身后,誰都不讓多看一眼。”
“他不是……你給我吧嘴巴放干凈一點!”沈白青深吸一口氣,壓抑著滿腔怒火,一字一句強調道,“是誰給了你我的私人通訊權限?”
羅德撇撇嘴,不屑道:“一條破權限而已,干嘛設置得那么私密?為了進入住宅與你當面對話,我手底下的黑客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成功突破權限攔截。”
“別害怕,我剛才又沒對你的小情人怎么樣,只是多說兩句話罷了。”
“而且,與其擔心你的小情人,還不如先擔心一下自己。”他不無惡意地猜測道,“今天在議會上,被人連番刁難的感覺不好受吧?”
沈白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刁難我倒是沒遇到,反倒是你被打發出去的這段時間里,議會又開始重提你在轄區內的胡作非為。”
提起自己的轄區,羅德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沈白青!你敢……”
“這不是我敢不敢的問題,只不過貧民窟里的人\體實驗……你倒是好大的膽子。”
沈白青慢條斯理地撫平袖口上的褶皺,重新找回話語的主動權:“據我調查,光是最近一段時間內,你所治理的轄區內就有超過265名平民失蹤。對于這么多的人口失蹤數字,議會已經極為不滿。”
聽到如此離譜的失蹤人數,一旁安安靜靜坐著的江燃,陡然抬起頭,一雙墨色眼眸甚是凌厲。
“你怎么知道,不、不對……”自己犯下的齷齪突然被人戳穿,羅德氣急敗壞之下本能辯駁,“什么失蹤人口,不過是一些平民自愿為醫學做出的貢獻,這也是他們那可悲的人生中僅剩的一點存在價值。”
“再說了,我可不是強迫,我都是給了錢的,那些窮人、他們……”
在江燃冰冷的注視下,他為自己辯駁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最終悶悶地閉上嘴巴。
但無論如何,自己犯下的過錯被人在議會上毫不留情地掀翻,被直接揭穿老底的羅德議員,開始陰惻惻地盯著眼前的沈白青。
“好、很好……這次終歸是你棋高一著。”
他咬牙切齒道:“咱們以后走著瞧!”
說罷,他便怒氣沖沖地關閉了通訊投影。
原本劍拔弩張的室內,突然安靜下來。
剛剛才與政敵言語交鋒過的沈白青,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后便轉身來到江燃面前:“你怎么樣?那蠢貨有沒有對你不尊敬?”
他焦急地將雙手搭在對方肩上,試圖從那平靜的表情中發現一絲端倪。
面對他的關心,江燃的眉頭微不可察的皺起,然后迅速消失,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剛才那名政客是你的競爭對手,卻能利用通訊投影,潛入你的住宅內部窺探秘密。”他意有所指道,“看來,你的私人莊園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沈白青抿了抿嘴角,聲音低落:“這只是一次意外,以后我會加強通訊防護,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江燃搖頭:“意外總是不在你的預料之內,不然又怎么叫意外?”
第一次,他主動抓住對方的手,要求道:“給我一柄武器吧!你不在的時候,我可以用來保護自己。”
生平第一次,艦長竟然主動握住自己的手掌。
感受著掌心相互接觸的那份溫熱,沈白青這只在政治場上沉浮已久的政客,眼神竟然不自覺地飄忽了一瞬。
他干咳了兩聲,卻支吾道:“武器…你在這里很安全,不需要武器,我可以給你其它防身用的護具……”
江燃觀察著他的神色,恰如其分地退讓一步:“如果沒有武器的話,我想學習駕駛飛艇。”
他指向窗外川流不息的懸浮飛艇:“我也想像普通公民一樣,有機會可以外出兜風。”
“如果你愿意陪同在我身邊的話,也沒問題……我只是想要一支小型的民用飛艇。”
沈白青順著他的手指看向窗外,并敏銳捕捉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寂寞。
的確,江燃不能一直被關在一座房子里,這不是他的天性。而且不是軍用艦艇,只是一艘民用小飛艇的話……
他低頭思索片刻,然后微笑著看向江燃,應允道:“當然可以。”
第47章 飛行暗語 那是黃金獅子團才知道的暗語……
數不清的高聳建筑群, 正在自己腳下無聲滑過。
在一陣陣近乎失重的眩暈感中,眼前無數美麗壯闊的風景,正天旋地轉地向自己壓來。
江燃握著懸浮飛艇的控制桿, 感受著自由的飛行,眼中終于閃過一絲久違的興奮。
駕駛艙內系統模擬的微風迎面拂來, 輕輕吹動他額前的墨色發絲。
雖然這只是一架價格昂貴、卻被限制速度的民用飛艇,他依然玩得不亦樂乎, 大有將小飛艇開出軍艦躍遷的架勢。
而沈白青坐在副駕艙,正緊緊抿著嘴角,手指不自覺地扣著身下座椅, 指尖用力到發白。
但他的眼睛, 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旁邊快樂的江燃。
他慘白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欣慰,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在戰場上一往無前的艦長……但隨后,在一陣陣炫技似的翻滾中,他的胃部開始翻江倒海。
本就蒼白的臉,這下臉最后一點血色都褪去了。
沈白青難受地閉上眼睛。
他承認,自己只是一個脆皮技術員,真的上不了現實中的戰場。
此時,他們所駕駛的懸空飛艇恰好掠過一片連綿不絕的低矮建筑群。
江燃望向那些骯臟殘破的屋棚, 用手指向下方,貌似無意間問道:“這片區域也是歸你管轄嗎?”
沈白青睜開眼睛, 有氣無力地向下瞟了一眼:
“不是, 這片貧民窟是羅德議員的轄區。你應該還記得,就是在那日侵入通訊器的人……算了, 好端端的我提他做什么?平白無故壞了你心情。”
江燃看著那片無邊無際的貧民窟,微微瞇起雙眼,表情若有所思:“原來, 這里就是那些人口失蹤的地方……”
察覺到他想說什么,沈白青急忙湊過去,輕聲細語地打斷他:“我們今天在外面兜風的時間足夠了,先回去吧。”
雖然給他買了那款最昂貴的懸浮飛艇,但每次江燃在空中自由翱翔的時候,沈白青總是堅持跟在他身邊。
這種行為,既像是一名忠誠的守衛,又像是一名看守囚徒的獄卒。
江燃瞥了他一眼,沒有反對,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最后瞄了一眼下方的貧民窟。
隨后,他很順從地調轉方向,向私人莊園的位置返回。
但在臨走前,也許是為了炫耀,也許只是一個惡作劇。江燃駕駛著懸浮飛艇,突然在空中來了個驚險的翻滾動作。
在一陣天旋地轉中,他令飛艇在空中翻滾出不同角度,甚至讓機艙兩側纖薄的護翼也抖動出不同花樣。
沈白青不得不捂住自己同樣翻騰的胃部,苦笑著看向江燃。
再調皮下去,他真的要吐了……
直到玩夠了,江燃才重新恢復平穩飛行,戀戀不舍地離開此地,一路在空中留下一道長長的銀色拖尾。
沈白青并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們腳下的那篇貧民窟中,此時正有一名衣衫襤褸、眼神敏銳的少年,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懸浮飛艇消失的方向。
……
茫茫宇宙間,一艘巨大無比的主戰艦,正懸停在聯邦的勢力范圍內。
最近,黃金獅子團的星盜們都知道,自家首領的心情不太好。
自從上次他們突襲雷伊聯邦的獨立研究所之后,首領回來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艙室內,除非有重要事情,否則很少外出。
這讓大多數星盜很是不解。
他們那次的突襲行動明明是大獲全勝,整個戰斗過程中基本沒有受到任何像樣的抵抗,也沒有人員傷亡。
研究所里還有很多珍貴的藥品、以及來不及撤走的大型貴重器械,全都落在他們手里。
這段時間,黃金獅子團的資金都充裕不少。
可是首領他就是不開心,就像是懷揣著什么心事一樣。
也許是在研究所里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星盜們只能這樣猜測道。
密閉陰暗的艙室內,天災星坐在桌邊,頹喪地低著頭。
他那雙湛藍的眼眸,如今已經變得黯淡,原本燦爛的金發也十分糟亂,眼底蒙著一層青黑,下巴泛起些許青色胡渣。
半瓶白蘭地就放在他的左手邊,敞開的瓶口散發著一陣濃郁的酒香。
顯然,他已經頹然到有一段時間沒心思去打理自身外表。
不知道江燃見到如今的他,是否還會稱贊他的頭發像陽光一樣璀璨?
突然間想到江燃,天災星不禁心頭又是一陣抽痛,頓時痛苦地抓撓著自己凌亂的金發。
他就差那么一點兒,就只是晚了一步……但最終一無所獲,只留給他一間空蕩蕩的冰冷實驗室。
五年來一直想要追尋的人,卻連一點痕跡都沒尋到。
他也繼續向雷伊聯邦的主星區域安插間諜,但即便無數人員投入進去,卻還是找不到任何相關線索。
沈、白、青這個叛徒!把人藏得真好——
天災星咬牙切齒地想著,又伸手卻拿那瓶只剩一半的白蘭地,湊到嘴邊抿上一口,卻只覺得入口苦澀。
一片沉郁寂靜的氛圍中,他的私人通訊器卻偏偏在此時響起。
聯絡人是他之前安插在主星貧民窟里一個不起眼的小探子。
此時,天災星幾乎已經不抱希望。
他只是懶散地打開通訊,嘆著氣詢問:“小五,你找到什么了?”
那名衣衫襤褸的少年,出現在投影中:“老大,您才我今天在貧民窟里看見什么了?有一艘格外昂貴的懸浮飛艇,從上空飛過去了!”
他的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與興奮。
天災星無奈搖頭:“主星區域的懸浮飛艇,不是到處都是?有多少富人坐著天天兜風……”
“不不不,那種限量飛艇的價格是最昂貴的,只有議員階層才能買得起,而且……”
少年可以停頓了一下,然后才壓低聲音說:“那艘飛艇在和我說話,它一直說——我就在這里!”
飛行暗語?
天災星拿著酒瓶的手停滯在半空,神色顯而易見地變得凝重起來:“你確定?”
少年舉起手指:“我發誓,自己絕對沒有看錯。”
“那艘懸浮飛艇先不斷徘徊,用不同角度翻滾機身,然后又調轉方向,以某種特定的頻率抖動兩側護翼……這明明是只有我們黃金獅子團才能理解的特定暗語!”
“所以我很奇怪,按理說那些買飛艇的議員老爺們,肯定不會知道我們內部規定的飛行暗語,但偏偏那艘飛艇又大搖大擺地十分張揚……反正肯定有問題。”
名喚小五的少年言辭鑿鑿道。
而天災星卻已是愣在原地,指尖微不可察地在發抖。
五年前,在血色星球上時,他曾經向江燃演示過這套黃金獅子團的暗語。
他的手掌猛地一拍桌面,霍然起身:
“立即給我準備一艘飛艇,我要親自潛入雷伊聯邦的主星。”
第48章 偷襲 他掙扎著,徒勞地向江燃伸出手………
“老大, 事情都辦妥了。”
聯邦主星的貧民窟內,小五身旁帶著幾名星盜,依然是一副衣衫襤褸的打扮, 正向自己面前的首領匯報。
“已經調查清楚,這片轄區不歸議員沈白青管理, 反而是羅德議員的地盤。不過這個叫羅德的孫子真夠黑心的,他的手下在貧民窟里干出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畜生, 簡直駭人聽聞!”
小五憤憤不平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帶著弟兄們幾次襲擊議員的私兵,在這片區域引發起一片混亂, 也算是給羅德那孫子一點小小的教訓……”
天災星及時制止住少年的喋喋不休, 真誠夸獎道:“你做的很好!”
“不過你不必如此激憤,以后見識多了,就會發現像羅德這樣的蛀蟲,無論是在帝國還是聯邦的高層里到處都是,習慣就好。”
他平靜地訴說著,一雙黑色眼眸注視著眼前的兄弟們。
因為要潛伏隱藏在貧民窟里,天災星之前那副金發藍眸的外貌太過惹眼,不得不使用一點基因試劑, 暫時改變自身外觀,裝扮成現在這副黑發黑眸的模樣。
小五有點不習慣首領現在的樣貌, 于是無聊地抬頭望天, 繼續小聲嘀咕著:“咱們啥時候能把這些吸血蛀蟲統統清理干凈……老大快看,那架懸浮飛艇又來了!”
聞言, 天災星立刻抬頭,用分外急切熱烈的目光,搜尋著飛艇的蹤跡。
只見那架熟悉的飛艇, 像往常一樣,又翻滾著掠過貧民窟的天空。
他瞇起眼睛,盯著飛艇劃過的銀色尾跡,無數次確定,這就是他們黃金獅子團特有的飛行暗語。
這架懸浮飛艇幾乎每天都要飛上一圈兒,之前一直是到處翻滾炫技。可隨著他們一行人在貧民窟里鬧出的動靜,這架飛艇的主人似乎也已經察覺到什么。
于是飛艇也不在其它地方鬧騰了,這段時間里,它一直特意飛到貧民窟上空,反復來回翻滾,做出各種驚險的飛行動作。
天災星在發現這一點后,一顆心已經歡呼雀躍起來。
是你嗎?你在與我對話?
逼仄陰暗的屋檐下,他深吸一口氣,再次舉起凝神,全神貫注地盯著今天的飛行暗語。
嗯?
隨著飛艇的翻滾抖動,天災星有些疑惑地睜大雙眼。
這次的飛行暗語在告訴他——
“馬上攻擊我。”
……
半小時前,私人莊園內。
又是熟悉的通訊騷擾。
沈白青陰沉著臉,十分頭疼地看著眼前投影中的羅德議員。
此時的羅德怒發沖冠,激動地滿臉通紅,額頭上爆出道道青筋:“沈白青,你這卑鄙小人!”
他憤怒地指尖發顫,唾沫飛揚地尖聲叫罵:“有本事就在議會上真刀真槍地跟我干一仗,天天在我轄區內制造騷亂算什么本事?”
面對叫囂,沈白青只是冷眼旁觀,仿佛在看一條落敗的野犬。
“尊敬的羅德議員,你總是這樣——每次在議會上吃了虧,就只會無能狂怒地黑入通訊設備,試圖反復騷擾我。”
不顧對方的怒吼,他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紅酒:“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貧民窟內的騷亂只是因為你之前的行為過火,根本與我無關。”
放下酒杯,他嘲諷地看向對方:“與其在我這里亂吠,還不如去好好約束手下的私兵,別在自己的轄區內繼續拐賣人口了。”
羅德喘著粗氣盯著他,一雙眼睛布滿血絲。
半晌之后,他才咬牙切齒道:“很好,我們仁慈又喜歡多管閑事的沈大議員,你給我等著……還有你養的那個小情人…你們全都給我等著!”
丟下這句語句混亂的威脅,他匆匆結束了通訊投影。
沈白青無奈地嘆了口氣,頭疼地摁了摁太陽穴,卻發現在客廳不遠處,江燃竟然環抱著手臂,斜倚在門框邊,冷冷望向這邊。
他迅速放下手,急忙迎到對方身前:“不好意思,讓你看了一出鬧劇……算了,咱們不去理會這種影響人心情的臟東西。”
觀察著江燃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提議:“你還想出去兜風嗎?”
江燃在飛行的時候,總是開心的。
這也是在一天中,他們二人難得的、輕松愉悅的相處時刻。
沈白青坐在副駕駛艙位,望著江燃在駕駛飛艇時臉上那份自信又愜意的神情,忍不住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但在欣慰的同事,他的心頭又不禁掠過一絲心酸。
自己這么做,真的對嗎?
將一只本該在星海間縱橫的雄鷹拘束在華美的鳥籠中,甚至一度想剪去雄鷹的羽翅,只給予對方每天一點短暫的滑翔時間……
自己真的想這么做嗎?
可如果沒有華美的鳥籠,這只自由的雄鷹勢必一飛沖天,從此再也不會回來自己身邊……
沈白青搖搖頭,不去思考腦海中浮起的迷茫畫面,也驅散了那點蒙上心頭的痛苦朦朧。
“飛完這一圈兒,咱們就回家吧。”心下有著隱隱不安,他向江燃提議道。
如今沈白青乘坐飛艇已經很自在,不再像第一次那樣臉色發白、甚至難受到想吐。
之前,江燃駕駛飛艇在天空兜風時,總是會緊握操縱桿,在四方角落到處翻滾騰躍一番。
可最近也不知因為什么緣由,對方突然減少了四處閑逛的時間,只是喜歡在貧民窟空曠的上空來回翻轉。
沈白青也因此少受了很多罪。
也許之前只是因為久未外出,江燃驟然飛上天空,所以心情太過愉悅。現在飛的時間長了,可能有些膩味,所以飛行動作就逐漸平穩下來。
長此以往,他肯定慢慢就厭煩了,自己之后再給對方尋找什么樂子才好……
沈白青心里還在慢慢思索著,眼尾余光突然瞥到下方冒起一抹紅色火光。
危險!
他的瞳孔急縮,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身旁江燃的手臂:“敵襲!艦長,我們快閃開……”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在遭遇危險的時刻,他還是本能地喊出了自己最信賴的那個稱呼。
可是一切預警都已經晚了。
在羅德議員所管轄的區域,就在這片貧民窟的上空,無數支突然升起的熱能電磁彈,拖著長長的尾焰,自動鎖定目標,向兩人乘坐的飛艇襲來。
下一刻,電磁彈擊中飛艇的尾部,火光與碎片四處飛濺,殘余的機身一頭栽向地面。
飛艇的緊急安全系統啟動,安全膠囊泡猛然浮起,迅速將駕駛艙內的二人全身包裹。
在一陣天旋地轉中,沈白青眼前一片昏暗,失去了意識。
直到墜落之前,他仍在掙扎著,徒勞地向江燃伸出手……
第49章 離開 你的金發很漂亮,就像燦爛的陽光……
周圍的一切都在墜落。
昏沉的意識麻痹了傷口的疼痛, 沈白青只能感受到尖利的風聲從身邊劃過。
直到伴隨著飛艇殘骸一起摔落在地,周身包裹著的安全氣泡囊逐漸消散,他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身上每一處感官都在瀕臨崩潰的邊緣。
江燃呢?他還好嗎?
躺在一堆廢墟中, 他本能想要起身尋找,試圖確定身邊人的安全。
可是他做不到, 身軀就像死了一樣麻木,四肢根本不聽使喚,連動一下指尖的力氣都沒有。
一片黑暗中, 只有遠處幾道零星碎語模模糊糊地傳來:
“這是個玩笑, 不……我找到了你……”
“已經五年…思念……我還以為……”
“…不認識你…這只是無意間…任何人……”
他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從額頭滑落,糊在緊閉的眼皮上,一股莫名恐懼一下子擭取了他的心臟。
他有預感,自己仿佛要失去什么……
“江燃!江燃!江燃——”
在失措的倉皇中,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嘶聲吶喊。
可在現實里,任憑他如何努力,重傷的身軀依然分毫不動,只是從嗓子里擠出半聲微弱至極的氣音。
有腳步聲來到他身前。
“這還有個當官的, 該怎么辦?”年輕的聲音如此說道。
最后一絲力氣用盡,他不能得知之后發生的事情, 強撐著的意志徹底墮入一片混沌中。
沈白青再次昏迷過去。
……
天災星站在貧民窟中, 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搖曳飛出的電磁彈。
如最精準的計劃那般,數枚電磁彈命中毫不設防的懸浮飛艇, 民用飛艇并沒有任何應對手段,只能暫時彈出兩個安全氣泡囊。
伴隨著劃出的尾焰、以及漫天飛濺的殘骸零件,兩道被泡囊包裹的身影, 陡然從天際墜落。
這一瞬間,天災星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里。
不等手下提醒,他已如離弦之箭一般沖向殘骸的墜落地點。
那是貧民窟邊緣地帶的一片空白區域,沒有任何無辜者的傷亡,只有一片未散盡的煙塵。
當天災星與手下們趕到時,只看到一道削瘦挺拔的身影,站立在廢墟之上,在朦朧的煙霧中若隱若現。
感謝命運、感謝虛無縹緲的宇宙神靈、感謝價格高昂但安全設備質量過硬的限售飛艇……在看到那道熟悉至極的人影時,天災星終于把心放回肚子里,默默感謝了所有能感謝的一切。
此地只余一片殘骸與廢墟,沈白青那個叛徒渾身染血,倒在一堆碎裂的零件中,生死不明。
天災星并不關心他,甚至懶得看一眼。
他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另外一人。
也許是多年的戰斗經驗、也許是天生的敏捷身手、也許是無人能及的戰場意識……江燃在墜落過程中不斷調整自身姿勢,再加上安全氣泡囊所減少的震蕩,落地后他并沒有遭受嚴重沖擊,只是受了些皮外傷。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快要接近自己思念五年的人,天災星卻突兀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江燃。
他瘦了,皮膚也更加蒼白,神色間籠罩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只有那雙環顧四周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銳利,燃燒著生命般的火焰。
莫名的,天災星竟感到一陣瑟縮,雙腳就像釘在地面上一樣,根本不敢走過去。
他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個幻夢,只要用指尖輕輕一觸,這枚脆弱的夢泡馬上就會破碎,而自己又是在午夜時分在自己的床鋪上陡然驚醒。
千頭萬緒一時之間涌上心頭,天災星貪婪地凝望著對方,眼中波動流轉,激動地幾乎哭出聲來……
江燃抬起頭,用一種十分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謹慎地開口:“感謝你的出手援助,所以……你是誰?”
天災星:“……”
這下,他真的要哭了。
“江燃……不,我是說,先生!”他語無倫次地說,“請不要在這種時候與我開玩笑,這并不好笑!”
“為何假裝不認識我?我已經找了你五年,每天都沉浸在思念中,終于找到了你!你一定也想被我發現,所以才用黃金獅子團的飛行暗語提示我,可現在為什么……不應該、我還以為……”
他上前一步,語氣越發急切。
但對方接下來的話,卻瞬間擊碎了他焦急的心。
“我很抱歉,但這一切并非玩笑。”
江燃點了點自己的眉心,緩緩道:“按照研究所的主人所說,我理應出生在實驗室中,不應該擁有從前。”
事已至此,失憶的理由只能繼續——他感覺自己的演技無懈可擊。
“自從我睜開雙眼后,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任何人。只是偶爾,腦海中似乎會劃過一點零碎的記憶片段,但全都一閃而逝。”
天災星愣在原地,嘴唇顫抖,雙眸渙散,神情間一片空白。
而江燃仍是表情冷淡,漠然環顧四周的殘骸:“你所說的飛行暗語,也應是我在無意間閃過的記憶。潛意識中,我仍希望脫離桎梏,得到幫助。”
“如你所見,我的確不想永遠被困在一座莊園別墅中。”
“所以無論如何,我仍然感激你。”
望著眼前陌生且毫無記憶的江燃,天災星難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卻差點一個踉蹌摔倒。
“不記得任何人……為何會毫無記憶?是因為在實驗室中復蘇的后遺癥?還是那個叛徒的故意為之?”他搖搖欲墜地站穩,口中喃喃道。
而此刻正被他念叨著的沈白青,依然無知無覺地躺在一片廢墟中。
小五眼尖,最先跑到沈白青身邊,端起手中武器瞄準:“老大,這還有個當官的,該怎么辦?”
他仇視地盯著腳邊議員,緩緩扣動扳機,眼中殺意盎然:“殺了吧!”
“不行!”江燃突然出言打斷。
小五猛然抬起頭,瞪著遠處的江燃,滿心不服氣地嚷道:
“我要殺這些吸血蛀蟲,你為什么攔著?你不是也想從這個議員手中逃走嗎?還是多虧我們,你才能得救。”
“現在反倒戀戀不舍的,難不成他是你的情人……”
未經磨煉的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年少氣盛之下,什么話都敢脫口而出。
而天災星立刻從恍惚中回神,厲聲怒喝:“小五,閉嘴!”
少年人焦急反駁:“可是……”
“噤聲!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兒。”
他瞪著自己的手下,嚴厲警告:“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以后只需要明白,你要尊敬眼前的先生!”
小五仍有些不服氣,但又不敢頂撞自家首領,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耷拉著一張臉閉上嘴巴。
而天災星訓斥完手下后,只是嘆了口氣,疲憊地看向江燃。
江燃同樣看著他,試圖解釋:“他已經身受重傷,毫不反抗的能力,不需要現在處決他。反而等他清醒后,會主動幫你們洗脫嫌疑……”
“不必說了。”
天災星突然打斷他:“你所說的一切要求,我都答應你。”
還在解釋的江燃一怔。
天災星的聲音,與他此刻的眼睛一樣,都充滿了疲憊:“如果你想放過這個叛徒,那我就放過他。”
“不管你有沒有記憶,我都無條件相信你的判斷。”
“但只有一點……”他定定地望著江燃,沖他伸出手,“你必須離開他,和我一起走。”
時光似乎在倒轉,此時天災星伸出的這只手,幾乎與實驗室里沈白青伸出的手掌互相重疊。
江燃沉默地望著眼前的手掌,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頭。
一行人就這樣離開。
等到躺在廢墟中的沈白青清醒時,只能迷茫地看著周圍墜落的殘骸,還有響徹天際的尖銳警報、以及正飛速趕來的守衛飛艇。
唯獨沒有江燃的存在。
他茫然起身,磕磕絆絆地在廢墟與殘骸間翻找著,最終卻只是踉蹌著摔倒,再次躺回一地狼藉中。
就在此時,他一片空白的大腦中,突然閃過之前在莊園里的通訊,還有羅德議員最后撂下的狠話:
“…你給我等著……還有你養的那個小情人,你們全都給我等著!”
沈白青空茫的眼神陡然清醒。
他原以為那只是一句氣話,可他們是在貧民窟上空遭遇的襲擊,這里是羅德議員的轄區…可那混蛋怎么敢、他哪來的膽子…他竟然擄走了……
“羅德!”
身上斯文高雅的偽裝瞬間被撕下,沈白青雙目赤紅、跪倒在廢墟之上,憤怒至極地恨恨捶地,已然怒到渾身顫抖。
“你死定了!”
……
此時,已經遠離主星區域的黃金獅子團。
星盜們的主艦如同他們的首領一樣,同樣被漆成金燦燦的色澤,格外張揚耀眼。
剛一踏入主艦,江燃便察覺到有無數窺探的目光,不斷向自己投來。
天災星則無視了下屬們的好奇打量,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拽著江燃的手腕,向自己的艙室內走去。
他緊握的力道如此大,仿佛害怕一松手對方就會消失不見,以至于江燃的手腕已經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紅痕。
但江燃并沒有試圖掙脫,反而一邊被拖拽,一邊仔細打量著眼前人。
注射的基因試劑已經逐漸失效,天災星被暫時改變的外貌也在慢慢變回來。
黑色的發尾漸漸褪色,顯露出耀眼的金色。墨色的眼底也在悄然改變,重新翻涌出大海的湛藍。
“你現在的樣子,倒讓我有點眼熟。”他突然開口。
只顧埋頭趕路的天災星,驀然停下腳步,沉默地轉過身,用自己金發藍眸的本來模樣,無言地看向江燃。
整整五年過去,昔日的少年已經長成青年,只有熟悉的輪廓一如往昔。
“你的金發很漂亮。”
江燃看著他,真心實意地稱贊道:“就像燦爛的陽光一樣。”
第50章 背叛 叛徒不止一名!
天災星扼住江燃的手腕, 一路將他拖拽到自己居住的艙室內。
密封的艙門緩緩關閉,隔絕了外面那些星盜好奇探尋的目光。
艙室內昏暗下來,然后自動燈光亮起, 將艙內的色調調整為柔和的暖黃,輕輕灑在兩人身上。
天災星雖然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但在進入艙室后,卻仿若觸電般, 立刻松開了江燃的手腕。
他只是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神情默然,一言不發。
江燃站在原地, 好奇地環顧四周。
天災星的艙室干凈且整潔, 作為黃金獅子團的首領及艦長,他卻沒有過多花哨的家居裝飾,只是在桌面上角落處,擺放著一艘帝國軍艦樣式的戰艦微縮模型、以及一架金白色的機甲模型。
江燃只是略微掃過,便一眼認出這兩個模型分別是自己的流星艦和希望號。
發現他注意到了那兩個模型,天災星湛藍的眼眸微動,心底升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渺茫希望……
可江燃繼續偽裝失憶的狀態,只是略微撇過一眼后, 便毫不在意地挪開視線,仿佛并不認識這兩樣東西。
天災星眼底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間破滅。
他只能沉默無言地呆坐著, 怔怔地凝望著眼前人。
一時之間, 兩人都沒有說話,艙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的尷尬中。
江燃已經敏銳的察覺出, 對方看他的眼神很是復雜。
那種無比渴望、試圖接近,卻偏偏又止步不前,仿佛生怕褻\瀆自己心中無上崇高幻影的眼神……
真是令人感到沉默窒息!
最終, 江燃決定打破僵局。
鑒于艙室內沒有多余的第二把椅子,他干脆直接在對面的床鋪邊坐下,態度隨意地開口發問:“你認識我?”
句式雖然是疑問,但他的語氣無疑是肯定的。
“嗯。”
天災星沉沉地應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與沈白青那個叛徒不同,面對眼前人,他應該告知對方過去的身份。
于是他抬起頭,一雙湛藍的眸子看向江燃,沉聲道:“我是黃金獅子團的艦長,而你是…你、我……”
在那雙無比平靜的眼眸中,他的嘴唇囁嚅,不知為何突然就結巴起來。
江燃還在等待對方訴說過去,可天災星的額間緩緩滲出一層薄汗,藍色的眸子心虛地閃動幾下,突然就避開了他的視線。
天災星在心里,不斷告誡著自己——
你不是那個叛徒,你應該告訴他真相、一切的真相…你應該……
可是,憑什么?
沒有解釋清楚過去發生的一切,金發青年突然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向艙室門口落荒而逃。
在逃跑的途中,他甚至腳下一絆,差點因此摔跤。還不等徹底站直身體,他又踉蹌著奔向艙外。
在這一瞬間,已經長大的天災星,仿佛又變回以前那個總在逃避的少年。
江燃沖著他的背影喊道:“你要去哪兒?這里是你的房間。”
“送給你了,我、我另找住處……”天災星支吾著回應,奪門而出。
望著對方倉皇逃竄的背影,江燃不禁微微皺眉。
艙門緊閉,艙室內又一次陷入寂靜中。
也好,既然已經成功登上黃金獅子團的戰艦,那么自己的計劃,也算是已經完成了第一步。
江燃無聲嘆息,不再去想那個臨時變卦的小金毛,反而悠然自得地躺在新得來的床鋪上,盡情舒展自己的筋骨。
沈白青私人莊園里的床榻,遠比星盜的床鋪要柔軟舒適,可他如今躺在這里,卻更覺心安。
江燃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瞄向艙室內的各處角落。
他沒有發現任何監控設備。
想來也是,這里是天災星的住所。就算那些星盜再野蠻瘋狂,也不可能在自家首領的房間里安裝監控器。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小心謹慎,并沒有在現實中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只是輕輕闔上眼簾,仿佛正在閉目養神一般。
在一片虛幻的腦海中,他敲了敲自己的意識深處:“系統,別光懶著,該起來干活了!”
系統馬上回應了他的要求,態度殷勤地像是一條忠誠的老狗:
“宿主,您想做什么?只要在我的能范圍內,我必定竭盡全力為您服務。”
江燃思慮片刻,緩緩道:“我和希望號已經斷開鏈接很久了……我得承認,自己還真有點想它。”
“你能將我和它的精神鏈接隔空續上嗎?”
……
同一時刻,遙遠的帝國星域內。
一顆已經被毀滅的行星,此時碎裂成無數漂浮在太空中的碎片和塵埃,遮蔽了原來的航行通路。
反抗軍的艦隊就隱藏在這顆行星的廢墟帶中,就像一群蟄伏已久的獵手。
這里充斥著危險的輻射,但也是絕佳的藏身之所,漂浮的碎片正好可以作為基地的掩護,也能順勢避開外界那些瘋狂的帝國巡邏隊。
在作為主艦的流星號上,聞弦歌握緊手中的等離子焊槍,靜靜注視著眼前跳動的藍色火苗。
流星艦第三號存儲艙室的控制面板出了點小問題,繼續修理,而技術維修工作又恰好是他的老本行。
聞弦歌向來喜歡親力親為,于是暫時打發走其余下屬,自己一個人在安靜的環境中工作。
工作間隙,他偶爾放下工具,沉默地遠眺向窗外。
存儲室的舷窗外,是一片破碎行星帶永恒不變的景色,只是在無盡的太空漂浮中,偶爾能窺到一點昔日文明留下的痕跡。
這是反抗軍與灰霧帝國開戰的第五年,廢墟中的一切皆是戰爭遺留下的創傷。
微微閉一下眼睛,聞弦歌不說話,繼續焊接著控制臺上的裂縫。
只是在一切工作即將接近尾聲時,他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一抹異樣的幽藍。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猛然轉過身,向自己身后望去。
在三號儲存艙的最深處,一架高大魁梧的白金色機甲,正靜靜地佇立在那里。
聞弦歌凝望著機甲,怔怔出神。
希望號——江燃艦長曾經駕駛過的機甲。
自從它的主人離開后,這架機甲便一直滯留在此處,仿佛被時光遺忘了一樣。
沒有人再去駕駛它,也沒有人配駕駛它!
也許,它也一直在安靜等待著自己再也不會歸來的主人。
可是在這一刻,這架早已蒙塵多年的機甲,原本那雙黯淡失色的幽藍鏡片突然亮起。
明亮的藍色光芒懸掛在幽暗的角落,仿佛是無邊灰暗中的一盞指路明燈。
聞弦歌盯著那抹藍色,不由得一愣,急忙收起手中的維修工具,難以置信地來到機甲腳下。
希望號的頭顱低垂著,那雙藍色的鏡片恰好對上他仰望的視線。
一陣莫名的悸動,無端在心頭泛起。
他能感覺到,好似有一個靈魂透過機甲的鏡片,正悄無聲息地凝視著他。
仿佛被那抹幽藍色所蠱惑,聞弦歌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用自己顫抖的指尖輕輕觸向機甲的外殼……
就在此時,一陣刺耳的通訊鈴聲突然響起。
聞弦歌感覺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等他從此刻的狀態回過神,在抬起頭時,就看到機甲的藍色鏡片已經再次黯淡下來。
什么都沒有發生,剛才的一切都仿佛是他的幻覺。
而一片死寂的艙室內,那尖銳的通訊聲依然在不依不饒地響著。
聞弦歌不禁倒抽一口氣,咽下所有無言的憤怒,調出身邊的通訊投影。
下一刻,投影的畫面中立刻跳入一抹鮮艷明亮、如火焰般燃燒的紅發,占據他所有的視線。
“秦中將——”
聞弦歌沉下聲音,冰冷地凝視著向自己發來信息的人。
秦霜耀出現在通訊投影中,用同樣冰冷的視線回望過去,淡淡點頭示意:“許久未見了,聞艦長。”
比起五年前,此時秦霜耀的神情更加冷肅,眉宇間被時光刻上一抹淺淺的痕跡,那雙獨屬于皇室的灰色眼眸深處,凝聚著一團濃郁到無法消散的霧氣。
他穿著一身整潔的灰藍色軍裝,肩上的那枚金色徽章格外扎眼,惹來聞弦歌厭惡地一瞥。
如今,秦霜耀已經不再是軍部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尉官,而是晉升至中將,成為僅次于最高指揮官的實質性二把手。
就這樣,隔著一道虛空投影,昔日兩名共同追隨著江燃的同僚,此刻一個成為反抗軍的實際領袖,一個成為灰霧帝國的中流砥柱,彼此之間相顧無言。
沉默相峙了許久,聞弦歌才沉著臉收拾好維修工具,說道:“如果你今天與我通訊,依然還想說那些陳腔濫調,那就閉嘴吧!”
秦霜耀抿了抿嘴角,聲音苦澀:“聞艦長,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你難道看不出無休止的戰爭,給人民帶來了什么嗎?如果艦長還在這里,他一定會……”
“他一定會拔出配槍,當場擊斃你這個叛徒!”聞弦歌沉聲回應。
看著秦霜耀驟變的臉色,他瞥向對方,冷聲道:“你以為只有沈白青一名叛徒?你以為自己真的是清清白白,可以肆無忌憚地站在這里與我對話?”
“你如今的行為,又何嘗不是背叛了艦長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