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1道德品質敗壞。……
人群像躲避傳播瘟疫的疾病少女一樣躲避宋鹿。他們以她為中心呈輻射狀散開,黑壓壓的人頭里平白空出一截,原本看不見宋鹿的人也注意到了她。宋鹿一張漂亮白凈的臉蛋低著,往那一站就不干凈了。
女人在心里宣判她的罪,長成這樣生來就特招人,就算自己不來事,男人也會像貓兒聞著腥、蚊子見了血。男人們則個個懷揣體諒的心,理解并原諒了魏師兄犯下的一個小錯。
魏師兄的老婆一眼瞄準宋鹿,把手撐在腰后,挺著肚子向她走來。人群切切搓搓交談起來,儼然覺得這場戲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人群里傳來一聲焦急的呼喊:“師姐,跑啊!”
是小包同學,又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他正推搡別人的肩膀從人墻里拔出身體,朝宋鹿跑過來。
跑就等于承認了。這事本來就子虛烏有。宋鹿腳下生了根,牢牢把搖搖欲墜的身體釘住,她要和魏師兄的老婆說清楚,“我們——”才說了兩個字,“啪”一聲,對方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宋鹿腦袋“哄”一下,頭被一股勁力迫著轉了一個角度,右邊臉立刻燒起來,五根鮮紅的手指爬上她雪一樣的臉頰,口腔里彌漫鐵銹和苦味。她被打懵了,圓眼睛往外撐,呆呆看著因憤怒而顫抖的孕婦。
“你和誰是我們?”魏師兄的老婆再揚起手,用力揮下,還想打第二次,手腕被沖出來的小包師弟抓住。
小包師弟吼她:“再打我報警了!”
魏師兄的老婆狠狠瞪小包師弟一眼,涼涼落到宋鹿臉上,“你這是勾一搭二?大的小的都不放過,真不要臉。”
姓宋的女人最不要臉。
宋鹿聽過無數次類似的話。每次聽到她都做同一個噩夢。夢里她會用剪刀劃破自己的臉,對著鏡子血淋淋微笑,笑出來的卻還是另一個宋綾。她媽媽可以為了錢爬不同男人的床,可她一直小心翼翼壓抑欲望,做過唯一出格的事就是和林也協議結婚。
或許,她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魏師兄的老婆從小包師弟手里抽回手,朝前邁了一大步,尖尖的肚子頂了宋鹿一下。宋鹿感觸到獨屬于孕婦的火熱體溫,怕傷到她肚皮里的小孩,膽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宋鹿被魏師兄的老婆用手扣住兩只手腕,強迫宋鹿把手放在高高聳起的肚子上。孕婦雙目圓瞪,滿臉緋紅,“等他長大了,我要告訴他有你這么個妖精,害得他生下來就沒有爸爸。”
一次強烈的胎動涌起。
宋鹿感覺手心下方頂起來,小寶寶的腳或手又滾又滑,幾乎要把薄薄的肚皮戳破的感覺,像是小家伙替它媽媽教訓這個破壞人家庭的妖精。如此強烈的生命力在捶打宋鹿,打得她又怕又懼,漸漸紅了眼。
“哭!你還哭!你哭什么?我都要給你騰位置了!”孕婦抓著宋鹿的手亂搖亂擺。
“我和魏老師什么也沒有。”這句話卡在喉嚨里許久還是說了出來,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宋鹿,別說了,說了形同狡辯。男人和女人上床是隱秘的事。第三人再難明白一男和一女的清白。在他人眼里有了關系,再平常不過的交往也是見微知著。可她必須說,一開始就做了膽小鬼的話,她的明天、后頭、大后天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你叫他魏老師?你們玩得夠花的。”魏師兄的老婆臉色倏地煞白,嘴角向上抽動,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她一點點矮下去,“噗嗤”一聲,像是有牙簽插了灌水的氣球。她兩腳之間漏出許多顏色褐中帶血色的液體。她羊水破了。沒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的喊叫,更像是長長一聲哀嘆,從牙齒縫里擠出痛楚。羊水漏濕她兩條深黑色褲管,滴滴答答在水泥地上畫了一個圈,飛濺到宋鹿灰色的運動鞋上。
宋鹿把手抄向孕婦腋下,把沉得像水泥袋子的人勾在身上。孕婦起先還掙扎將宋鹿往外推,漸漸沒了氣力,軟軟沉沉倒在她懷里。小包師弟都嚇傻了,在一腳深一腳淺地彈跳,想避開那些向他洇來的羊水,他哇啦哇啦亂喊:“這什么東西?她是不是要死了啊?”
背后“烏拉拉”響起鳴笛聲,三輛警車輪胎擦得飛出火星停在射擊中心的大門口,下來兩個穿制服、肩上配取證儀的警察和五個特保隊員,大步流星朝宋鹿她們走來。
不知道誰報了警。
為首的警察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手指伸向肩膀打開取證儀,本來一口氣正要發飆,他頭一低,看到地上一大灘羊水,愣住,臉色一變,指揮后邊的人:“快,塞進車里送醫院。留一個人把橫幅處理了。”
兩個高頭大馬的特保人員將面如死灰的魏老師架上車,兩輛警車又嗚啦啦駛離。
留下來的年輕的警察對宋鹿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二十三條規定,私拉橫幅擾亂企事業單位秩序,致使工作生產不能正常進行但尚未造成嚴重損失的,處警告或者二百元以下罰款。”他經驗不足,說完法規才想起問,“這橫幅是你拉的嗎?”
宋鹿搖頭。
小包同學插嘴:“不是她。她是橫幅上寫的人,應該算受害人吧。”
年輕警察掃了一眼橫幅上的字,神色一閃,“去拿下來。知道誰報的警嗎?”從人群里冒出一個人,是中心辦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員。年輕警察走過去向那位老師了解情況。
宋鹿走向橫幅,小包同學跟在后邊,她頭也不轉說:“你回去。我自己會處理。”小包同學不知利害地喊一聲“師姐”。宋鹿嚴厲地說:“回去!”小包同學定住腳步,手抬起來在空中抓了幾下又無力墜下。
橫幅是用綠色的尼龍繩纏在樹上的,反復打了死結。宋鹿試著解結,怎么也解不開,她干脆抓住橫幅用身體往后墜的力量去撕扯。鮮紅的、一片片、薄薄的布條,就像她被踐踏的、撕下來、搗爛的心臟。汗水、鼻涕、口水、眼淚和血液,身體里的一切液體都從三關九竅十二門里橫流出來。
宋鹿一米六八的個頭,從背后看肩膀有點窄個身材有點細,她一個人收拾爛攤子,把紅色的殘布卷成一個球,慢吞吞走到垃圾桶邊,塞進已經滿撲出來的干垃圾桶。
小包師弟看著她、年輕警察看著她、辦公室員工看著她、人群看著她、遠處最高那棟辦公路的某一層市隊領導看著她。
申港市射擊中心黨總書記心情沉郁,眉頭不展。他很記得這個叫宋鹿的隊員。這批年輕苗子剛選入市隊的時候,為了磨煉意志進行過一場為期兩周的軍訓。結營儀式上,他做了重要講話。
兩排隊員站著。第一排是女運動員,都綁著頭發。第二排是男運動員,剃的寸頭。在八月南方的艷陽暴曬下整整14天,新兵蛋子黑得男女不辨,一個個都像是城隍廟里賣出來的皺巴巴灰撲撲的五香豆。
唯獨叫這個宋鹿的白得像根蔥。臉那么小,迷彩軍帽一壓,只剩下更小更尖的鼻子尖和下巴尖。軍官喊“立正”。她筆筆
挺站直,下巴往上一揚,露出晶晶亮的貓一般的大眼睛,撲簌簌盯著他。
他立刻記住了這個新隊員的名字,宋鹿。
他很擔心她。
放一朵花在隊里,他最怕男隊員心浮氣躁荒廢訓練。好在日子久了,不著痕跡問過幾次,這個孩子不像其他女孩子活潑,話比較少,不是個興風作浪的種子。誰知道,防了心浮氣躁的孩子,漏了花花腸子的男**。
現在這些年輕隊員各有各的想法,隊伍不好帶。前些日子,一個小隊員離家出走,鬧得人心浮動。他提醒值班的老師要留意中心沒有報備的留宿情況,男**這才說出來失蹤的小隊員就在宿舍。
不守紀律!
胡鬧!
因為下禮拜三全隊就要奔赴浙江長興參加全錦賽。他在市領導面前早早就拍板了至少拿兩枚獎牌回來為市爭光。所以當小隊員舉報已婚**和未婚女隊員亂搞男女關系的時候,為了集體榮譽,他把事情暫時按下去了,只讓男**回家休假,沒去驚動這個奪冠的苗子宋鹿。
今天門口一場鬧劇捅出來,造成的社會輿論肯定大。市里領導必然問責。想捂也不捂住,想保人也是保不住。而且眼見著另一個奪冠苗子小青年也沖出來出頭,好像和這個宋鹿牽扯很深。
中心領導召集手底下的人開了個班子會。
領導只拋下一個問題:“這樣的人到底能不能代表申港出戰?”
涉及桃色新聞,所有人都端架子、不擔肩膀,沉默不開口。領導環視四周,“那就了解一下這個人。要是身子不夠正、道德品質有問題,就讓她走人。”
第42章 Chapter42認知偏差。
熱鬧看完了,訓練還得繼續。教練們的嗓子一個個都喊破了,閑得屁疼的小雞崽子們被轟回射擊館。
宋鹿去射擊館的廁所洗臉。
她打開水龍頭,任由冰涼的自來水帶走手上那一點余溫。水本來在體外流,漸漸和體內的血液淌成一體。明明已經臨夏,身體還是冷僵了,渾身上下“活著”的部分只剩下那幾根被水沖刷得冰涼的手指。
她將涼水潑在臉上,雙手撐在盥洗臺上,抬頭,看鏡中的自己。碎發軟趴趴搭在額頭,桃仁般的紅眼珠子凸出眼眶,紅中帶紫的五指爬在右臉頰,使得嘴唇和臉色顯得比紙還要白。
這張臉看久了就覺得陌生,仿佛不屬于她。
宋鹿用正念老師教授的方法深呼吸十次,抽出紙巾在眼尾快速壓兩下,紙上洇出兩團深黑的水漬,像一張骷髏面具。她將紙巾捏成團,丟進垃圾桶,推開門,走向靶場方向。
全世界的射擊場館光源條件都不一樣。為了訓練運動員適應不同光源和亮度,射擊場館有時候只有自然光。今天的射擊場館就只開了一半的燈,整個場館顯得空曠、暗淡、死氣沉沉。
在各種注視下,宋鹿穿上射擊夾克。肩膀的位置釘了一塊金屬,肩部的熱不斷抵觸金屬的冰涼,里面穿的襯衣非常單薄,內里的纖細與外在的沉重正在產生微妙的聯結。雖然已經穿脫這種特制皮衣無數次,但身體還需要一個緩慢的過程去重新獲得掌控感。
宋鹿到槍庫領槍和鉛彈,聽從教練的分配,在自己靶位上站好。靶位每隔1米站一個正在瞄準的運動員,偌大的場館幾乎沒有說話聲,只有不停放入鉛彈、扣動扳機以及靶紙在堅硬的紡織線上穿孔的聲音。
宋鹿整個人縮在射擊服里難以晃動,身上像壓著沙袋,會有一股力量拖著她下墜,這種力量把她雙腿釘在地上,增加身體的穩定性。她調整站姿,據槍在肩膀的金屬片上,發了第一槍。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技能訓練課是體會射擊。
體會射擊是運動員每打完一發子彈,先體會剛才操作過程動作的好壞,再預報自己彈著點的位置和環數,最后通過顯示屏觀察實際的環數和彈著點。方法是十發子彈一組,一組只打靶不看環,另一組看環數,兩組交替進行。目的是強化預感預報,通過預報和實際情況的對比提高運動員的感知能力。
20發鉛彈,最后出成績是175環,和宋鹿自己預估的相差甚遠。她打壞了。差勁的成績換來站在身后的教練一聲長嘆,“你現在沒有狀態。下一節體能訓練課也不要參加了。去三樓會議室。他們想找你談一談。”
宋鹿把槍的前端搭在架子上,溫順得像一只待宰的綿羊。她把槍拖下來抱在懷里,又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步走回槍庫。她身體僵硬、大腦混亂、比平時更難邁開步子,“砰”一聲,步槍脫手砸地,瞄準器立刻撞歪了。教練從她手上搶下珍貴的比賽用步槍。
宋鹿脫下射擊夾克,上三樓會議室。門虛掩著,宋鹿敲了敲門,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響起:“進來。”
宋鹿悄無聲息走進去,進門就看見一只橫置的大橢圓會議桌,中間挖空重綠植,對門那一排已經坐滿了人,有市隊的領導、主教練、管黨務的周老師、辦公室的文書、隊醫、心理團隊的2位老師和3張生面孔。
周老師面無表情說:“關門。坐下。”
宋鹿關上門,在背門那排空空蕩蕩的中間位置坐下。一群人對一個人,像是一場嚴格的面試,又遠比面試讓宋鹿不安。周老師薄唇微笑,看向市隊領導,問:“現在開始嗎?”
領導沉著臉點點頭。
周老師顯然是主持這場談話的人,她不帶感情的平靜嗓音響起:“你不要太緊張。我們只是了解情況。今天在這里說過的所有話都不會傳出去。你必須實話實說。我問,你答,回答要簡短明確,不允許說無關緊要的事。首先,請你告訴我們,休假期間,你是不是主動申請留寢?”
宋鹿短促地回答:“是。”
周老師直接劈出三個字:“為什么?”
辦公室文書的面前攤著鍵盤和豎起來的平板電腦,她噼里啪啦打著字,顯然在記錄這場談話。她打字很快,宋鹿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那里,她就從屏幕后抬起目光,灼灼盯著宋鹿。
宋鹿舔一下干涸的唇,“我不方便回家。”她察覺到對面那排人的目光同時閃爍,顯然是不滿意這個回答,覺得她有所隱瞞心里有鬼,她也覺得這話說得太含糊,咽一口唾沫,“我和家里人不太親近,我習慣一個人生活。我以前放假也不回家,你們可以問王教練。”
文書的打字聲又響起來。
周老師面無表情問:“放假期間,魏棋有進過你寢室嗎?”
宋鹿嗓子被涼水浸過般咳出一個小聲的“有”字。她本來打算解釋是魏師兄幫他抬水進去,可周老師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冷冰冰搶白:“好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弄清楚了。”
什么叫已經清楚了?
宋鹿一愣。
進來以前,宋鹿知道自己會被問很多問題,已經做好剖心坼肝的心理準備。但現在她才覺得,來了那么多法官,這卻根本不是一場公平公正的審判,而是把預設好的罪名直接套在她頭上,把她永遠釘在恥辱柱上。
宋鹿怔怔盯著左前方的周老師。她進隊兩年多,和周老師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都是在大大小小的會上,她坐在遙遠的地方聽周老師念振奮人心的稿子。宋鹿隱隱覺得周老師在針對她。
宋鹿慢慢回過味來。
周老師是小師妹的媽媽。小師妹把兩人的“私情”捅出去本來只是泄私憤。結果魏師兄的愛人來中心大鬧一場,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影響。如果不把“亂搞”坐實,最后捅婁子的就變成小師妹。女兒和陌
生人,做媽媽的當然想也不用想就憑本能反應。
宋鹿的手藏在桌子下面抓住椅子邊緣的鋼筋,決定打破一問一答的老鼠入籠模式,主動給自己掙機會:“寢室的水管壞了,肯定有報修記錄。魏老師幫我搬水進寢室,碰巧被張瓊看到。我會和魏老師的愛人解釋清楚。”
周老師立刻掃一眼領導的臉色。
領導的眉頭沒有松懈一分。其實,按他的想法,這事誰對誰錯現在說都晚了。就不應該發展成一樁社會輿論。既然發生了,眼下最急的不是追究事情是怎么發生的,而是宋鹿究竟還能不能比賽,又怎么給出一個令市領導滿意的處理結果。
周老師清了清嗓子:“其實今天找你談話,不僅僅是為了魏琪和他愛人的事。還有兩個原因。你進隊以來一直沒有按組織要求讓家屬進群。你家人沒有參加團建。你多次拒絕中心對你進行家庭探訪。除了登記表上你父親的名字,我們對你的家庭一無所知。中心主要領導一直希望架構隊員和家人的良性關系。你的做法顯然違背了組織意圖。”
“第三個原因。六月初,中心對全體教練員和運動員進行了一次全面的心理評估。評估顯示,你在兩性關系和家庭關系方面存在嚴重認知偏差。心理團隊對你的評級是D級,歸入不適合接觸槍支、急需個別輔導和支持的高危人群。團隊給出的建議是,至少一個月的禁賽期,進行心理干預治療。治療結束后,再進行進一步的評估,判定合格才能歸隊。”
宋鹿身體僵直地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禁賽?
可她就要參加全錦賽了。
怎么可以!
她明明什么也沒做錯!
第43章 Chapter43噴鼻血。
中心領導敲了敲桌子,“事情一件件過。禁不禁賽現在不做決定。周三浙江就開打了,要動名單早干什么去了?我就想知道隊里的人拿到槍會不會朝別人和自己腦門上打。打就棄賽,不打也不能做逃兵。隊里組建心理團隊不能只花錢不出成效。財政口子本來就緊,這樣明年心理團隊的預算必須減。”
周老師嘴角抽動幾下,扯出一個尷尬的笑。主教練臉色稍松,拿起桌前的瓷杯,用茶蓋撇浮起來的茶葉桿子,悠悠然喝起了茶。其他幾個老師眉頭緊鎖,一臉肅殺,仿佛壓力一下子傳到了他們那里。
見隊里領導最關心的還是出成績,宋鹿心里稍安,反復咽唾沫,想壓下喉頭那股微甜的鐵銹味。
周老師把目光移向心理團隊的老師們:“全錦賽是今年最重要的一場比賽。雖然事關集體榮譽,但隊員的心理健康中心主要領導還是放在首位的。事發突然,出戰在即,時間格外緊。麻煩我們共建單位華師大心理系的教授和心理老師現場對該名隊員做一個快速精準的評估。領導也好依此做決定,宋鹿到底能不能替申港出戰全錦賽。”
宋鹿覺得,周老師請來這三個不認識的教授就是為了當眾宣判她運動生涯的“死罪”。宋鹿在底下抓椅子的手又緊了緊,鋼筋鐵骨硌得生疼。她拼命忍耐,守住喉頭那口氣,讓氣不從緊繃的身體里泄出來。
市隊兩位心理老師和三位華師大的教授你來我往推讓了一番,還是讓隊里一位年紀比較輕的心理老師開口。
“本來心理評估應該是治療師和患者一對一進行溝通,但現在的情況特殊,我們就不拘泥形式了。時間不多,為了盡快驗證幾位老師一致的觀點,我采取的方法會很直接。我們分析了你的整個心理評估過程。你在一些題目上用時超過其他題目數倍。你在這些問題上撒謊了。評估指征也指向嚴重的家庭創傷。現在,請你描述一下你的家人。”
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宋鹿臉上。文書的雙手低架起來,懸在鍵盤上隨時準備把宋鹿說的話記錄下來,一個字也不會漏。宋鹿覺得喉嚨發緊,喘不過氣,血味又往喉嚨口涌,她壓抑顫抖的嗓音說:“我爸爸媽媽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離婚了。爸爸做一點小生意。媽媽無業。”
年輕心理老師點頭表示肯定,問:“你一直跟你父親生活?”
宋鹿覺得這話似有所指,但又揪不出到底指向哪里,沉吟道:“十四歲以前和媽媽生活,十四歲以后跟他生活。”
老師尖銳地問:“他們各自再婚了嗎?”
宋鹿的下巴僵住,緩緩地、緩緩地搖了搖頭。
年輕心理老師在筆記本上記下幾筆,抬起頭,“現在給你媽媽打一個電話,把你現在遇上什么事,正在做什么告訴她。”
宋鹿沒有立刻動。她覺得這么做很奇怪。
年輕心理老師說:“如果你還想比賽,就得證明你行為認知正常。”
宋鹿想到媽媽罵她不要臉,想她們兩人的冷戰。她賭氣般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往桌子前一推,按到通話界面,撥通宋綾的電話,還特地開了免提。“嘟嘟嘟”聲在針尖落地都能聽到的會議室響起。
宋鹿抬起眼眸,盯住那個年輕的心理老師,手機很快響起忙音。她又當著所有人面重撥了一次,一共打了三次,結果可想而知。她緩慢翻動眼皮,怔怔看著手機出神。雖然已經意料媽媽不會接電話,但等驗證了這個結果,她心里還是空空蕩蕩。
年輕的心理老師又在筆記本上添幾筆。宋鹿猜,他是不是在本子上寫,被母親拋棄。老師還沒寫完就說:“現在打給你父親。”
宋鹿蜷起手指,捏緊拳頭,用手指甲戳手心,“我不想給他打。”
年輕的心理老師抬起眸,和左右的同事眼神交流了一會兒,大家都是一副“應該沒錯”的表情,“為什么不敢和自己父親打電話?”
宋鹿整張臉像是被一只大手蓋上,鼻腔直通腦部的位置神經受到壓迫鈍疼到抽抽,她咳嗽了幾聲,有些嗆地說:“每次和他聯系都會發生不好的事。我已經成年了,他不再是我的監護人。”
心理老師斟酌地問:“你所說的不好的事是指哪些。”
宋鹿干干脆脆吐出一個字:“錢。”
心理老師并不滿足于此,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有什么?”
宋鹿不明白心理老師到底要掏出點他們什么才甘心,堅定地搖頭。
心理老師低著頭也不看宋鹿,只在本子上寫字,“你可以做一下心理建設,我們等你。”
言下之意,她不打電話給爸爸,談話就不會繼續下去,也自然不會結束。宋鹿拖了十多分鐘,會議室里壓抑、靜謐、微妙的氣氛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也使得宋鹿的咳嗽顯得尤為尖銳,甚至是刺耳。
在經歷十分鐘死一般的沉寂后,宋鹿最終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宋鹿多希望爸爸也能像宋綾一樣故意不接電話,但電話還是在她默數心跳看屏幕上的數字即將跳動到一分鐘自動關閉時接通了。宋鹿爸爸說:“我還以為你當我死了。”
心理老師壓低聲說:“照我說的說。”
宋鹿嘗試發音幾次都哽在喉嚨口,最后扯著沙啞的嗓音說:“他們誣陷我和一個有夫之婦在一起。他們想和你說幾句話。”
手機里傳來洗麻將的聲音,在“咯咯噠噠”的樹脂碰撞聲中傳來沒什么感情的聲音:“很正常。你和你媽媽一樣是婊子。”
宋鹿撲過去掛斷電話,喘著粗氣,再難抬起頭去面對那些目光。
年輕心理老師輕嘆一口氣:“你的情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復雜。你身邊就沒有能正常溝通的親人嗎?比如說年長的男性熟人。有這樣一個人嗎?”
宋鹿不等他說完,就搶著說:“沒有!”
說完,宋鹿就后悔了,因為她從心理老師眼睛里讀懂了那種“你撒謊”的眼神。她好像知道他們在試圖挖掘什么樣的隱秘了。他們說她在一些問題上撒謊了。她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嚇唬她,但現在她知道他們不僅知道她撒謊了,還確定了她在哪里撒謊,為什么撒謊。他們想她繳械投降,以證明那些“一致的觀點”是對的。證明她心理病態,判她出局。
心理老師見宋鹿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已然快碎了,搖旗吶喊乘勝追擊,“我們重復你可能撒謊的
三個關鍵問題。”
“你是否特別想親近比自己年長很多的男性?”
“你是否經歷過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站立不動、無法大聲呼救也無法逃跑、好似已經沉睡的清醒時刻?”
“你是否被性侵過?”
宋鹿的胸口劇烈起伏,久久不說話,喉嚨一哽一哽,拼命咬住唇才沒有哭出來。
辦公室的文書乖巧地站起來,拿起貼墻小桌上的熱水壺,按職務大小給所有人倒熱水,走到宋鹿身邊的時候,她垂下水壺口抖了幾下,沒倒出一滴水,搖了搖水壺,微笑說:“沒水了,我去接。”
記錄談話的文書走后,按紀律談話應該暫停一段時間,給宋鹿喘一口氣。周老師卻強勢吱聲:“我們繼續。事后補談話材料。”
主要領導直接點起一支煙,白煙升騰上去,屋頂爬著一塊長期被煙熏焦黃的污癍,“這根本沒完沒了。”
受到領導不加掩飾的苛責,心理老師鈍鈍的刀子立刻化為尖錐:“你是否被自己的父親性侵過?”
宋鹿嗓音低啞嘶吼道,雙目通紅瞪著心理老師,像一只坐困獸之斗瀕臨被咬死的小豹子:“沒有!”他們什么都知道,他們就是要她親口承認。
心理老師低頭記筆記。
宋鹿真想沖過去,奪下他手里的被子,把它們都撕碎。
年輕的心理老師說:“我們需要和你的家人面對面談談你的情況。”
宋鹿收著哭聲,“我沒有家人。”
主要領導砸著桌子:“那就禁賽。你這樣的人不配拿槍。”
三十多歲的女隊醫望向窗外,狠狠揉一下臉,轉過來,目中柔柔道:“只是談一談你的情況。不是家人,親近的朋友也可以。領導也是擔心你的情況,先把人叫來,這個月里見,你給個肯定的話就行。你拿槍這么些年,要出事早就出事了。只要你點頭,下周比賽還是可以商量的。”
周老師想插嘴。
領導又狠狠敲桌子。顯然,他在心里還是偏向讓宋鹿出戰。
宋鹿的手緊緊抓著手機,談話已經進行了近兩小時了,她看不到盡頭。她覺得他們今天不會輕易放過她,如果不讓他們和自己親近的人談,他們甚至不會讓她出這個門。
前幾天在朋友看見方雨萱分享在法國散心的照片。她們有半個月沒聯系了。剩下的只有——
宋鹿驅使冰涼如水的手指戳向林也的電話。
“嘟嘟”——
電話響了兩聲,她突然覺得腦袋一抽,喉嚨一甜,鼻子一酸,人撲到桌子上,從鼻子和嘴里噗出好多血。鮮艷的血珠子飛濺,濺到心理老師雪白的本子,濺到文書的平板電腦背面,濺到領導的玻璃煙缸。
會議室又陷入那種死板般的寂靜。
宋鹿用手接住下巴下滴下的血,吞吐微弱的氣息,驅使麻木沾血的手指,盡量控制它們卻還在抖,掛斷林也的通話。
隊醫躥出來,“這孩子本來血壓就高。嚇得流鼻血了。”隊醫將宋鹿從椅子上拉起來,往門外推,“去廁所收拾一下。”
宋鹿在水龍頭下沖鼻血,看著那些淡粉色的水鉆進下水道的孔,看久了眼皮發沉,一扇一扇竟然想睡覺。她感覺后背被人拍了拍,抬起身,看鏡子里的人臉。
抱著熱水壺的女文書壓低聲音說:“他們只是走流程留個紙面痕跡,就怕事后問責。你隨便找一個人不就好了?找一個拎得清能說會道的朋友。先比賽了再說。有了成績咱們領導什么都好說。”她說完,一臉心疼地搖頭看著宋鹿狼狽的臉,用手在她肩膀壓了壓以示鼓勵,輕手輕腳走出廁所。
宋鹿在廁所待了十幾分鐘,最終拿出手機,在滿是血跡的屏幕上劃拉,撥通了陸飛的電話,她用被涼水和熱血浸過的嗓音對陸飛說了事情的大概經過,末了,說:“陸先生,我想讓你假扮一下林也。告訴他們你是我哥哥。這件事不能告訴林也。成嗎?”
第44章 Chapter44蛇和女人。
宋鹿聽出來陸飛很猶豫,但最后還是勉強答應了。
宋鹿從墻上紙巾盒扯下很多紙巾下來,團在手心以免鼻子再出血。她驅動血都要淌盡的僵冷身體回到會議室。一坐下就察覺對面那排人的目光和出去時不一樣了。出去前,他們的目光或多或少是焦灼的、透著點不耐煩,現在,他們的神色冷下來,一副決然毅然的樣子。
宋鹿有預感,在她出去洗臉的功夫,他們已經討論出解決她的辦法。這場鬧劇終將迎來結局。在接受末日審判前,她想再為自己拼一次:“我可以讓我哥過來。他是我媽媽、現在那位的兒子。我和他關系還算親近。”
辦公室文書扶了一下眼鏡,朝宋鹿投來肯定的目光。女隊醫劉老師也是眼睛一亮,又轉頭去看窗外景色,她的嘴角掛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
種種跡象表明宋鹿押對了。
主教練輕咳一聲,口氣明顯輕松下來說:“剛才領導已經做了決定。如果你答應讓心理團隊和你家人談話,就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們將對你進行一次高壓力測試,模擬全錦賽決賽場景,過程中會設置突發情況,觀察你應對和處理極端情況的表現。這將決定你是否參加周三的全錦賽。但也僅僅是允許你去參加這場比賽。心理團隊和你家人溝通后會制定出治療方案報領導審批,后面怎么處理還要視情況開會討論。壓力測試下周一進行,表現不佳即刻禁賽。你現在就要給出明確的答案。參加,還是不參加?”
宋鹿周身的血液往腦袋上沖,激動到控制不住用手砸桌子,脫口而出:“參加!”
中心主要領導深深掃一眼對面的年輕運動員。他是走行政通道升上來的,從沒做過真正的運動員。也不知道是射擊運動員天生心態過硬,還是就是這個小姑娘臉皮厚,被當眾打一個耳光、當眾被指性侵、又噴鼻血,回來眼神還能那么堅毅地說她愿意拼一次。
這樣的人或許真就是冠軍苗子!他的決定沒錯。這次一定能將功抵過。領導敲桌子,拎起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表示下面的話很重要:“行了,暫時到這。排壓力測試和談話,做好記錄,把結果告訴我。”領導起身離開,文書抱著鍵盤和平板踮腳尖跟在后面。
心理團隊涌上來把宋鹿圍住。那個年輕老師在小本本上記下“林也”的聯系方式,等框定好大概談話時間后,他們才放過宋鹿。不僅是宋鹿,他們也都松了一口氣,像鳥獸離林般散了。
宋鹿看手機上的時間,近7點20,已經過了食堂放晚飯的時間。她準備回去啃幾口面包。她現在有些擔心打給林也的那個電話,雖然只響了兩下,但如果林也有心,他就能看見。
宋鹿的心懸了幾個小時,一直到晚上11點,手機沒收到任何信息和電話。她才覺得是自己把自己看重了。申港的小角落即將沉睡,紐約的大道正迎來曙光。林也不會為了她這么個無關緊要的人跨越12個小時的時差。他沒那么閑。她覺得如釋重負,又莫名悵然若失。
6月是常規訓練期。運動員里一半是中學生,市隊鼓勵隊員在提高訓練成績的同時也不能落下文化成績。考慮到學生有期末考,所以雖然夏季集訓的初始名單已經下來,但正式訓練要7月放暑假才開始。常規訓練期每周都是3到4休。宋鹿原本就在寢室度周末,經歷過這件糟心事后,她連著3天都龜縮在寢室,一天中只吃午飯那一頓。
周日的晚上是寢室最熱鬧的時候。為了迎接下一個訓練日六點的早操,隊員們會選擇睡在寢室。這個時候人最齊,因為剛剛度過一個周末,氣氛往往很活潑、生動。
宋鹿抱臉盆去刷牙的時候就察覺隊友們看她的目光更不一樣了。她們看她就像在她皮膚上放跳蚤,**龜腦的她恨不得把頭手腳都縮到殼子里才能止住這份瘙癢。整整三天她都很識趣,不和她們任何一個說話。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嚇破了膽子從而想多了。
宋鹿走到走廊盡頭轉彎,和小師妹張瓊正面撞上。張瓊抱著臉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見到宋鹿一怔也不怔,直接仰頭說:“小宋姐,聽說了嗎?明天壓力比賽是我和
你比。你小心哦。我最近槍感很好。”
旁邊的女隊員掐張瓊一把腰,把她掐彎下去許多,“好了,別炫了。你理她做什么?樓上沒打起來,樓下已經打起來了。是真打。教練氣死了,說栽進去一個男助教不止,又要栽進去一個男隊員。”兩人說著又是一陣竊笑。
張瓊眨巴眼睛,往前走一步,故意和宋鹿在很近的距離對視,咄咄逼人:“小宋姐,你管管小包師哥。他在男寢口沒遮攔,把你的事都捅出去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被你親生爸爸性、侵過。”
宋鹿腦袋“轟”一聲,先聽到“性侵”兩個字,然后才是“小包”兩個字。她眼淚珠子差點滾下腮,牙也不刷了,抱著臉盆就往自己的寢室沖。身后一眾哄笑,夾雜幾聲年長女隊員的呵斥:“這種事你們也可以開玩笑嗎?滾回去睡覺!”
宋鹿躲在被子里,沒有聲音地哭了一會兒,眼淚從體表排出后,腦子和身子才漸漸冷下來,重新掌握了思考的能力。不會是小包師弟說出去的。他也不可能率先知道這件事。
更像是,從周老師、張瓊這條口子泄出去的。是她們故意在挑撥。小包師弟可能在寢室聽到了這件事,沒忍住脾氣和亂傳閑話的男隊員打了一架。所以演變成更多人,不,所有人知道這件事。
宋鹿收住哭聲,把蒙過頭的被子揭下來,用紙巾擦被眼淚打濕的被單。她竭力把腦子里的恐懼和擔憂去排空,只把眼前這一切當成是壓力測試的一部分。只要熬過去了,就是一次新生。
周一下午的壓力測試正式開始。
宋鹿抽到最邊上的K靶位。她先測試槍支,發第一槍,就知道槍沒有調試好,上周摔壞的地方槍庫老師沒修。她不得不根據瞄準器朝左的偏差,微調自己的射擊范圍。她連發四槍,感覺自己已經找準和瞄準器磨合完成的角度,但打出來的環數還是不高。
問題出在鉛彈!
氣、步、槍比賽用彈叫蜂腰粒彈,也稱空竹彈。它的重心在前部的彈頭,后部的彈裙雖看起來體積大但卻是空心,受壓時會脹大并封閉槍膛。彈裙的阻力系數要足夠才會產生效應來穩定前方彈頭的指向。她領的這50顆鉛彈顯然是殘次品。射出去的子彈無法保持彈道的一致性,太容易偏了。
名為壓力測試,宋鹿就真真實實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正當她以為壓力已經到頂端時,一個女教練員走到她身后,手指插進她的射擊夾克,拉出一個口子,將一件冰冰涼的東西塞進宋鹿的襯衣里。
女教練柔聲細語說:“是蛇,沒毒,但會咬人。主教練聽說你曾經想去韓國訓練。韓國歷來的變態訓練法子,用蛇磨煉運動員的抗干擾能力。加油。熬過去。”
正式比賽開始。
宋鹿據槍,30秒之內必須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發槍,那種壓倒一切的寂靜伴隨著心跳聲。幾米開外小師妹已經輕盈地扣動了扳機,并傳來將槍支前端架在海綿墊上的聲音。她覺得格外泄氣。
冰冷的蛇在皮衣和她滾燙的身體之間扭動,特別活躍、特別有勁,帶著黏液的鱗片擦著她的皮膚,游走到哪里哪里就冰涼徹骨。那惡心的東西鉆到她袖子里,尖牙刺進她手臂的肉。它以牙齒掛在她的肉上。
“噗”一聲,宋鹿扣動扳機……
“噠”一聲,高跟鞋輕叩瓷磚。
蛇形的臂環爬在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骨肉勻停的手臂上,一圈圈淺淺勒出雪白的手臂肉團,兩只油綠的眼睛是兩顆綠寶石,在杯盞和水晶燈閃爍的餐廳里幽幽閃著撩人的光芒。她抬起那只爬珠寶蛇的手臂,手指撥弄幾下,朝不遠處坐著的林也示意了一下。
Sherry米扭著細軟腰肢走過幾張桌子,引來每一張桌子邊異國客人們的追視。一位來自東方的尤物!侍應生替她拉開林也身旁的椅子,她坐下,手背托起尖尖的下巴,雙眸如珠如寶地璀璀盯著林也。
侍應生戴手套拿起一瓶紅酒,轉瓶子展示給Sherry米看。女明星看也不看酒瓶子,就盯住林也英俊的臉看,“今天什么特別日子?你不是酒鬼投生嗎?難得有一次你等我來才開酒。”
林也示意侍應生開酒,很隨便地說:“有事求你。”
侍應生把開酒器扎進軟木塞,“啵”一聲,開了酒,手托在瓶子底端和瓶頸垂下來,輕聲喊了一聲:“Lady。”
Sherry米用纖細蔥白的手指封住酒杯,笑吟吟盯著林也,“你忘了,我現在不能喝酒。還有,別說這個‘求’字。我聽到都害怕了。十天前求一次,我扔下孩子替你去做說客。結果你把人逼得從一百多樓跳下去,人都爛得沒形了。我和你綁在一塊兒都成雌雄大盜了。別再求我。再多錢我也不把腦子塞了做傷天害理的事,得替孩子積福。”她嘴上這么說,臉上卻笑意愈濃,不像抱怨,倒是像賣乖地討功勞。
Sherry米是林也在波士頓百森商學院念金融時的同學。林也人生意義上賺的第一桶金就是和Sherry米從學校種子基金孵化器內賺來的。后來,Sherry米被星探挖掘,一頭扎入娛樂圈撈金。中冠集團旗下的百麗傳媒近些年都在捧她。
林也和Sherry很合拍。
政客面前女明星比生意人混得開。大腹便便的男人特別聽美女的話,也更愿意和美女吹噓自己知道的秘密。有一個知名女明星在國內外政客中游走,各種消息都能第一時間掌握。玩金融的就是需要各種隱秘消息,他聞風而動,高拋低買,這些年著實賺了不少。
環保議案又是Sherry米搞定的。議案一出臺,3家搞海濱城市的房地產公司股票暴跌。他做空賺一波,再低價吸入股份直接掌權那3家公司,等把股價抄上去賣掉再賺一筆。他身價少說翻十倍。
就是有個破產的股東受不了失去所有財產跳樓了。
林也舉起裝滿半杯紅酒的杯子。Sherry米美目閃閃,用裝滿水的杯子和他碰杯,她的眼眸比玻璃還亮,“我準備用這次的錢在馬來買個島。建好請你來住。”
林也平靜眨動黑眸,喝酒前說:“我要你回國一星期。”
Sherry米喝了口水,眼尾一挑,“干嘛?女明星不是人,連產假都不準放?直接拉回去給你接戲,你們中冠窮到這個地步了?”
林也慢慢喝著紅酒,啞下喉嚨口那口回甘,放下酒杯,低頭滑動手機,看陸飛發來的消息,慢條斯理說:“讓你帶個人。”
林也突然蹙了下眉。并且,再難紓解。
Sherry米很有危機意識地問:“怎么,你要捧新人?”林也凝眸盯著手機屏幕,他手指滑動的時候,Sherry米瞟到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她挑一下眉,輕嘆一口氣,“什么時候出道的后輩,我怎么沒見過?女明星過了三十還生個孩子果然就算人老珠黃了。”
林也抬起黑眸,漠漠盯著Sherry米,說:“不是你們圈子的人。我太太。”
第45章 Chapter45她值那么多?
就算是女明星受過嚴格表情管理的臉也有一剎那什么表情也掛不住,Sherry米輕輕靠到椅背上,一撩耳邊的頭發到耳垂后,風情萬種地淺淺笑著。
“恭喜你啊Link。那下次就是請你和太太一起去島上度假。你說讓我帶她,不是娛樂圈。我想想。有了,下個月慧婷雅集舉辦慈善晚宴,又說有什么重磅的新人亮相。副會長給我發了邀請函,我嫌麻煩回掉了。那個新人就是你薦進去的吧?既然是你太太,你自己去做持劍的騎士最好。”
林也把手機放下,頭已經抬起來,臉色格外黑沉,他的余光還在掃手機屏幕。手機屏幕敞開著,修長的手指壓在屏幕上慢慢滑動,滑到底部就再拉到最頂端。那新聞頁面就在手下滾動了十幾次。女人、橫幅、打巴掌、亂搞等等字眼從眼睛深深扎入他腦海。
林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杯中的深紅色液體。
林也就這樣悶著連喝兩杯,然后才對Sherry米說:“炒掉老Mike后,紐約還沒找到鎮得住場面的人。股價炒上去需要當口。我看中下個月,有一場大規模罷工,操作得當能廢掉那個法案。股價漲到什么程度要全部脫手我得在這里做決定。慈善晚宴我不一定能趕回去。”
國人的節儉品德,從不浪費辛苦獲得的食物。一魚也要三吃,吃了魚肉,還可以炸魚皮,最后把魚骨頭炸得入口即酥。食物尚且物盡其用,瞄上的獵物更是。法案可立可廢,股價能拉高能做空,低吸高拋反復搜刮幾次,榨得人一點油水都沒有了成個骷髏才會過他們。
Sherry米搖著玻璃杯里的純凈水,眸光隨著水光璀閃,“你還是一樣。錢不能少賺,人可以隨心所欲丟。什么也比不上賺錢重要。”
Sherry柔聲細語磨著:“那些富太太可太難伺候了。見她們一次累脫我一層皮。心里看不起我們這些小明星出身低是爛貨,卻需要我們的臉來美飾圈子,要我們的舌頭活躍氣氛,給她們沒完沒了地捧哏。你媽媽不是有個閨蜜是雅集的副會長嗎?她做你太太的領路人更合適。否則,你太太是跟著我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你也舍得?”
林也又劃到宋鹿站在人群里被孤立時低頭那張照片,“就是因為她膽子小,稍不留神就受欺負,才需要你去幫她一把。你說的那個人我考慮過,她不可能做我太太的領路人。”
方太太絕對會因為方雨萱記恨著他,因此遷怒宋鹿。
林也把手機按滅:“不需要你做很多,就是介紹別人認識她,在她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把人從別人身邊拉開。我已經決定下月底回去。這件事后,我同意你轉到幕后。”
“真不回去?”
“紐約這邊事急,不回去。”
“心真夠狠的。”
Sherry米再次舉起水杯,“Link你都這么說了,我就看在我們一起擠公寓幾年的情誼去做這個護花使者。把手機拿過來,總要讓我知道什么樣的女人能讓我們Link開葷。”
林也把手機塞回口袋,“她叫宋鹿。”
侍應生把前菜盤子放到兩人桌前。
“還要藏著。必然很可口。”Sherry米用叉子扎起半顆蔬菜沙拉的圣女果,就那樣舉著并不塞進口,“最后問一句。宴會上人員混雜,到時候是我聽她的,還是她聽我的。我得搞清楚主次,聽她的,我就盡量讓她自己拿主意和什么人交際。”
林也只喝酒不吃前菜,“你聽她的。但她的性格、肯定更愿意聽你的。見了就知道,特別聽話,老是吃虧,有委屈也憋著不讓人知道。外表看著特別硬,內里脆得和蛋殼瓷一樣。要你見機行事。”
Sherry米將半顆圣女果嚼了24下才咽下去,吃完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一下嘴角,不再吃了,“行,我明白了,要寵著慣著哄著保護著Link的寶貝疙瘩。別在我面前說別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明晚去我家過夜嗎?Amanda的馬來菜做越來越好了。順便讓你見見孩子。”
林也淡淡“嗯”了一聲。
他慢慢喝下第三杯紅酒。
Sherry米拿起手機編輯信息,嘴角的微笑壓也壓不住,“我讓Amanda想好菜單,好好招待你。”
林也回到曼哈頓的住所。他一反常態沒有一坐下來就工作,或者去浴室洗澡。他給自己倒了杯不摻任何東西的威士忌,陷進舒服的真皮沙發里,從落地窗望出去,看燈光璀璨的曼哈頓夜景。他轉動手中比他手掌小的玻璃杯,濃烈的酒味飄出來從鼻腔直沖腦顱。
心緒起伏。
林也仰頭將威士忌一飲而盡,“嘭”一聲把酒杯砸在手邊的茶幾上。他劃開手機,又看了一遍陸飛發來的東西,是一個小的八卦新聞和一個微信聊天包。里邊滿是骯臟的文字和圖片。申港的一個地方圈子里熱烈地討論著“射擊中心被拉橫幅”事件。
網絡上各種各樣來路不明的人討論著他的太太,說她跟很多個已婚男人保持著不道德的關系。還有人說,她平時穿裙子居多,因為撩起來就是趴桌子方便。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心工作人員信誓旦旦說,他和同事開門,撞見過她和一個中年男領導在關燈的會議室的桌子上do。這次拉橫幅的愛人只是她許多男人中的一個。而且還是教她的教練。
各種污言碎語像一條條繃帶緊緊勒住他太太。而他見過她沒穿過衣服的樣子。他想象那些雪白的帶子一圈圈纏緊她的身體,從繃帶的間隙露出略帶粉色的濕潤皮膚和起伏的曲線。那些勒在脖子上的繃帶急速收緊,勒得她喘不過氣,臉越來越紅,淚水也是被勒出來的一顆顆滾落腮邊。
這個寄養女又受欺負了!
真煩人。
陸飛只轉發關于她的情況,不作任何評價和發表意見。自從他把宋鹿的事透露給爺爺,林也晾了他很久。陸飛搖擺不定的個性因此收斂很多,懂得踮腳尖低調做人,不再在他不該決定的事上發表任何意見。
但陸飛在一些事上的判斷還是準的。林也覺得陸飛發來宋鹿的消息不應該僅僅是讓他了解自己太太的不堪。他有未竟之言。究竟是什么,林也決定打電話去問清楚,省得一直掛心睡不著覺影響他少賺錢。
林也打陸飛電話。陸飛立刻接了,倒像是一直候在手機邊上,就等著老板聞風而動。
林也直截了當問:“到底怎么回事?”
陸飛將魏師兄和宋鹿之間發生的誤會簡單明了地描述一遍。
林也沒聽完就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還有什么其他事?”
陸飛沉默了幾秒鐘,像是下定決心般沖出口:“林總,你回來一次吧。這次事大,她快熬不住了。”
還在支支吾吾。林也不耐煩地問:“什么事!”
陸飛依舊遮掩地回答:“這事我不好插手。電話里說不清楚,我也不敢說太太的私事。你最好自己和太太的領導去談。”
那些人欺負她。
林也今晚紅的金的液體灌下去不少,早就有點醉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拿起玻璃杯就朝著落地窗上的鋼化玻璃砸,碎片和殘留的琥珀色酒水飛濺,他在自己的盛怒和碎片雨中說:“他媽要我放棄十多億美元的生意回來。她有值那么多錢嗎?”
陸飛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動靜,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不準掛。”林也切了免提,摔進扶手椅,直接拿起威士忌酒瓶子仰頭灌,灌下去半瓶,喉嚨像火般燒起來,他放酒杯在腳邊,“你最近見過她嗎?”
陸飛老實巴交說:“見過三次。她出發去浙江前見過一次。比賽回來見了兩次。三次臉上都笑著,但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大概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哭。瘦了好多。肯定沒怎么吃東西。”
林也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陸飛以為自己老板睡著了,但還是不敢掛電話。終于,林也垂黑眸望著遍地是財的曼哈頓夜景,拖著被酒燒啞的嗓音涼浸浸、慢吞吞、病懨懨說:“幫我訂回申港的飛機。下半夜就走。”
第46章 Chapter46人海。
6月7日至9日在浙江省射擊射箭自行車運動管理中心舉行全國射擊錦標賽。申港市手、步槍射擊隊于6日周二早9點乘坐中心大巴前往浙江長興。在7日和9日結束的女子10米氣、步、槍和混團比賽中,代表申港市出戰的宋鹿發揮穩定,摘得雙金。
這是宋鹿今年拿到的第3、第4塊金牌,總積分一躍至全國前八。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頂住了什么樣的壓力才能拿到這樣的成績。如果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她甚至會覺得自己的人生終于向上了。
全錦賽結幕后,宋鹿在回射擊中心的大巴上用手機反復
刷射運中心的官網,查看消息發布欄。按照慣例,往年6月上旬,組織新階段集訓的函早就應該掛在網頁上了。
吃財政飯的單位以公示為準。雖然以前從沒出現過初始夏訓名單和最終蓋公章的函文里的運動員名字不符合的情況。但這次宋鹿就是隱隱有不好的預感,覺得他們會在最后一步把她踢出夏訓名單。
直到回到射擊中心,宋鹿還是沒刷到她想要的答案。一塊石頭始終無法落地。回去后,她把領到的獎牌上交到中心。運動員獲得的獎牌并不屬于個人,會和以往的榮譽一起掛在主要領導的辦公室玻璃櫥里展示。
接下來的周末和周一放假。但下周一下午,射擊中心黨委、紀委和心理團隊老師們約了宋鹿和家人做談話。他們稱之為“家庭治療法”和“集體療法”。
心理老師已經和陸飛見了一次,在全錦賽前,那次談話宋鹿被要求回避。他們之間談了什么,宋鹿不知道。但市隊允許宋鹿去參加全錦賽,使得宋鹿有了一種自覺不該有的奢望,期盼已經沒事了。
她就在“一定會被踢出夏訓名單”和“事情或許沒那么嚴重”中反復橫跳,兩邊的力量隨著日子往后推移像氣球膨脹起來,對沖將她擠在中間,每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覺得喘不過氣。她偷偷哭過好幾次。
周六,Yoyo發微信約宋鹿去看梵克雅寶的珠寶展,宋鹿沒什么心情所以拒絕了。周六下午,陸飛來了一次中心,幫Yoyo送來幾套初夏的衣服和鞋子。周日上午,陸飛又來了,這次帶來很多裝在精美盒子里的甜點,一看就是Yoyo挑的。
魏師兄還在休假中。宋鹿想去解釋清楚,但又不敢貿然給魏師兄打電話或者發短信,害怕給魏師兄帶來更大的麻煩。周日一早,她借食堂的鍋灶熬了一大鍋綠豆百合粥,買了兩只虎牌保溫杯,把綠豆粥裝進去,打車去申港市老干部休養中心。
她想去看看恩師。
宋鹿把保溫杯放在恩師的病床邊,擰開杯蓋,把綠豆粥沖到杯蓋里,雙手捧著粥放到恩師迎來的手中,貼心地提醒:“當心燙。”
恩師年過六十,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很隨意地三七開在頭頂。他一邊吹著杯蓋里每一顆都燉開殼的胖綠豆和酥百合,一邊說話:“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今天為什么來,我也知道。我會去和小魏他愛人說清楚。他愛人還是我介紹的,會聽我的。這么些年了,他們的手段還是那么臟。擠兌掉我,又來動你。你走了,那個叫張瓊的小姑娘不就是隊里最拿得出手的苗子了。”
聽到恩師這么說,宋鹿一愣。
她倒是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一想,就好像全都貫通明白了。這2個月來,她一直壓著小師妹打。隊里參加國內外比賽的席位都是有限的。有她宋鹿,就沒她小師妹。在成績上超越不了,就在人事上動小動作。人事即政治。恩師不就是這么被拉下主教練的位置嗎?
宋鹿抱著保溫盒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心不在焉地說:“魏老師的事麻煩教練了。”
恩師喝下半碗綠豆粥,揚起聲似是命令:“熬住!別讓他們得逞!國內的比賽環境就是被這些人搞得烏煙瘴氣!”
宋鹿木木然點頭。
恩師看著宋鹿懷抱另一只保溫盒,“你還要去看誰?”
宋鹿緊一緊懷中的保溫盒,含糊地說:“一個認識的爺爺。他正好也在這個地方住。我想已經燒了,就多做點給他送一份。就是——”
“不知道他會不會吃。”宋鹿咽下后半句,心想待會兒拐到特護樓,讓看護送進去,她就不去見林也的爺爺了,免得又惹他不高興。
宋鹿抱著保溫盒走到特護樓下,正巧碰到看護推著林老爺子從花園方向而來。兩方迎面碰上,避無可避。她覺得要是裝沒看見會顯得沒禮貌,逃跑更會讓他厭惡,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去,微若蚊吶地喊了聲:“爺爺。”
林老爺子坐在輪椅上,目光掃也不掃宋鹿,橫起手杖“嗙嗙嗙”敲在輪椅的扶手上,意思是不要理睬她。醫護朝宋鹿抱歉地點一點頭,推輪椅轉彎,進特護樓的門。兩人上電梯,電梯門合上的時候,林老爺冷若冰霜的目光直直透過來砸在宋鹿臉上。
宋鹿帶著沒送出去的綠豆百合粥回寢室,自己當成午飯吃了。集體治療下午一點半開始。一點,宋鹿提前到達治療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門關著,宋鹿敲了敲門,沒人回應,又試著轉動門把手,發現門是鎖著的。
一直到了一點一刻,年輕的心理老師才抱著厚厚的A3紙大小的冊子走過來,嘴里邊說宋鹿來早了邊打開門,靠在門上,讓宋鹿進去。
這是一間大辦公室套小辦公室格局的老式辦公室。
年輕的心理老師讓宋鹿坐到里邊那間小辦公室,把內外的門敞開著,兩人各坐在一張桌子的一個直角兩邊。年輕老師翻開厚冊子,宋鹿偷偷掃了幾眼,覺得這大概是她的個人心理檔案。
年輕心理老師拿起水筆在本子上寫字,“待會兒人來齊了再開始。他們坐在外面。有需要我會叫他們進來。”他突然抬起眼睛,炯炯地盯著宋鹿,“我提醒你一句。正式的夏訓名單待會兒就會掛到網上。全看你今天的表現。決不能撒謊,或者有所隱瞞。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宋鹿頭腦昏昏,也不知道是點頭,還是身體搖晃,總之在心理老師看來,她的腦袋是大幅度擺了擺,乖乖地表示認同了。
辦公室的白墻上掛著一只圓鐘,在分鐘走向30的那段時間里,宋鹿身感覺自己身體里的氣在一點點被抽走,她覺得緊張,比在比賽場上還緊張,漸漸喘不上氣。她聽到小辦公室門外的腳步聲和拖拽桌椅的聲音。在不知時間是怎么熬過去的恍惚中,人終于來齊了。
扮成林也的陸飛應該也來了。
年輕的心理老師一頁頁翻冊子,開始問宋鹿問題。
一開始,她回答得有點小聲,被老師訓斥了一頓。宋鹿想起這是決定她能不能留在市隊的測試,或許中心主要領導就坐在外邊,她絕不能露怯顯得心虛,顯得她心理真的有問題。
宋鹿放開嗓子,但那嗓子不受控制地發抖,自己聽著,形同烏鴉站在光禿禿的樹上哀叫。最后連骨頭和牙齒也在打戰。
老師問完常規的問題,把冊子一合,抬起眸,眸子里射出涼涼的目光。他頓了一會兒,似是在肚子里翻找各種高深的心理用詞,“從心理的角度來說,承認在自己身上發生過不好的事,接受它是真實存在過的,是邁出心理治療的一大步。所以,我還是要問我曾經問過的那個問題。你必須明確告訴我。你是否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性侵過?”
宋鹿唇形變圓,口干、舌僵、牙顫、喉嚨緊,她拼命想發聲,卻哽不出任何一個字。
心理老師又提高嗓音問了一遍,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遠播千里:“你是否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性侵過?”
宋鹿將原本擺在桌子上的雙臂拖到桌子下,在桌板下緊緊捏緊拳頭。拳頭越捏越緊,直到指甲深深扣進手心,把手心的肉扎破,倏地一疼,她才猛然被疼得回過神,啞然說了一個字:“是。”她不敢承認是另一個,更加不堪。
這個“是”字吐字非常清晰,像小鳥在咽氣前的最后一聲鳴叫。
心理老師緊追不舍:“都發生了什么?”
宋鹿眨著干巴巴、酸溜溜的眼睛,茫然看著面無表情的心理老師。她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能被他們打敗。他們越要用這種卑鄙的辦法擠走她,她就越不能認輸讓他們得逞。就算為了恩師,也為了自己。
宋鹿操著濕漉漉的嗓音慢吞吞提起那些不愿被回想起的過去。
“他很喜歡偷看我。媽媽說,她會好好和他溝通。可我覺得她什么也沒和他說過。那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回來了,就把我壓在桌子上,撩起我的裙子。事后我報警了。告
訴警察,我被欺負了。媽媽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媽媽讓人給我打了鎮靜劑。我睡了好幾天。后來才知道,沒人因為這件事得到該有的懲罰。”
宋鹿用極壓抑極壓抑的聲音說這些話,語氣是干巴巴的甚至不帶任何感情。她不敢帶感情,一旦讓心里的那些情緒泄洪,她會被山洪暴發的痛苦瞬間淹沒。
她現在是籠屜里一只皮薄湯多的大包子,下面大火灼燒,周身是朝她戳來的削得尖尖的筷子,這些筷子迫不及待想往她皮上蹭一下,讓她流淌出苦澀滾燙的膽汁。
年輕的心理老師繼續追問:“你告訴我,他叫什么名字嗎?”
宋鹿眼睛瞪得圓滾滾,眼瞼還拼命往上下兩個方向撐。就是這一句話,讓她眼淚都要掛不住眼眶,她哽咽得無法出聲。她近來眼淚特別多,像是被人拔掉了堵眼淚的塞子,一碰就哭,一哭就止不住。她大聲哭泣起來,抽噎到打嗝。
突然,她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快速靠近門。
一個清凌凌、怒沖沖的男聲響起:“你真是個傻子。”
宋鹿回頭,看到瘦了許多的男人站在門檻邊,黑眸如井。口罩遮著大半張臉。是林也吧?她眼睛被許許多多的眼淚糊住了,看不太清。看身形像是他。為什么他會在這里?宋鹿眼睛一夾,兩滴淚珠順著腮滾下來,她終于看清楚了。
是林也。
宋鹿腦袋“轟”一聲,在他面前小心維持的尊嚴在這一刻傾塌。她的眼睛眨動,滾下越來越多的淚,然后,她拼了命地朝林也那邊撞。她沒讓他抓住她,她沖出辦公室,沖出大樓,沖出射擊中心,沖到馬路上,被迎面而來的人群張開巨口吞沒。
她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晃蕩。
形同一只孤魂野鬼融于生氣勃勃的行人中,把自己隱藏起來。
也不知晃了多久,她覺得身上好冷,血和淚都要流盡的感覺。她跟著一群行人過紅綠燈。混在人群中,不去思考,也沒辦法思考。她覺得孤獨、麻木、空虛,以及極大的屈辱。
走到馬路中間隔離帶的時候,她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
那人穿著黑衣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鐵柱子一樣立在她眼前,時不時輕輕咳嗽。
宋鹿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走近林也,把頭靠在他左肩膀,把頭埋在他衣服里邊,讓那種淡淡的木香將自己麻痹掉的身體再次喚醒。
宋鹿哭得雙肩松動、渾身顫抖,眼淚一次次涌上來,打濕他左肩的衣襟。淚水涼涼的朝著他鎖骨透去,一路滴答而下,陷進他心里。從此他的心里就有了她的一顆淚。
林也始終沒伸手抱她。
只是——
安靜地,讓她靠在他肩上哭。
宋鹿哭得厲害,哭聲卻根本聽不見,她軟糯薄滑的包子皮把一切不好的東西裹在中心成了干巴巴的苦餡,那一聲聲嗚咽被從他們身邊走過的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所淹沒。
只有林也他一個人能聽到。
第47章 Chapter47雪茄。
林也不喜歡申港的黃梅天。氣溫攀升,降雨增多,潮濕的環境促使塵螨、霉菌滋生,這些過敏因會隨時侵入他的呼吸道引發哮喘。他走上飛機棧道就和申港的熱潮撞上,幾分鐘后,他覺得喉嚨癢,吞下一顆哮喘急救藥,戴上口罩在車上休息了會兒才覺得好一些。
從浦東國際機場到閔行射擊中心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路上堵了一陣,等他走進一間老舊的辦公室,里邊的談話已經開始了。他晚了二十多分鐘。辦公室里坐著五個人,其中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戳一戳手表,皺眉表示他晚了,又把手指往嘴上一壓,示意他不要出聲。
這間辦公室死氣沉沉。
所有人都瞪著眼睛聽里面的人說話。
林也也不坐,反復調整口罩到最服帖的位置,觀察四周。要不是事先知道這是一場正規的心理治療,林也還以為進了什么老式蘇州茶館,里邊的小辦公室就是舞臺,一男一女正在臺上唱評彈,且正唱到高潮處,觀眾一個個提著耳朵生怕漏掉任何一個關鍵字眼。
林也聽了一會兒,黑眸下的怒火再也壓不住燒起來。他仿佛看到女人十指尖尖的手去剝一顆堅硬的核桃,白凈的桃仁是剝出來了,但果實上卻掛著剝核人從指甲里滲出的鮮血。剖白得如此入情入理,真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步。
這個蠢女人。
根本不知道怎么保護自己。
林也沖到洞開的門前,大罵她“傻”。她就這樣乖乖向這些不懷好意的人奉上剜她心的刀子!宋鹿臉上掛滿淚,眼睛如陸飛所說像兩顆大核桃。他有點懵,不知道她是見到他以前已經被弄成這副鬼樣子,還是他的出現促成了她崩潰的最后一環。
林也身體一僵,正是這個時候,她朝著他一頭扎來。他試著伸手去撈她一下,只有手心感觸到她經過時掀起的涼涼氣流,她像條魚一樣從他手心里滑走了,掀起頭發上濕漉漉的椰子香風。
他肯定要去追。
管他媽那些人在他們身后喊什么狗屁倒灶的話。
林也跟在宋鹿后面,抬手腕看表,余光還要注意著前方的人影。他已經陪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走了四十多分鐘。孤魂野鬼,百鬼日行,也不過如此。
直到看到她沒入人潮,隨波逐流地走上寬闊的斑馬線。那是一條大的十字路口,東西方向的行人道被兩個紅綠燈截斷,第一個黃燈閃爍,其他行人都停在中間隔離道上,她還低著頭往前面沖。道路那頭的交管豎起白手套“嗶嗶嗶”朝她吹口哨,她渾然不知地從黑壓壓的人頭里拋出一個銳角,像獨行于驚濤駭浪的一絲小小漣漪。
林也跑了起來,超過她,堵在她身前。
宋鹿在他身前幾厘米的位置停下,他還以為她會撞上來。她抬起頭,眸子水光盈盈,露出那種“你怎么在這”的懵懂和無奈,仿佛根本沒察覺他是從她身后趕上來的。
她就像一棵桿子過于纖細頭過于粗壯的黃豆芽,慢慢萎下那顆小小的腦袋,額頭壓在他左肩膀,用眼淚一點點浸透他衣襟。他時不時因為哮喘發作咳嗽,她的臉就隨著他身體的顫動越來越陷進他肩膀窩。
時間一點點流逝。人在人群里最寂寞,也在人群里彼此的心貼得最近,一批又一批過馬路的人從他們身邊經過。行人穿梭成五光十色的線,而他們凝成永恒不變的1.5個點。
林也以為把她哄上車應該挺難的,沒想到他脫下西服,把人一卷就卷上了車,她的人輕軟的似朵任人采摘的棉花。
宋鹿上了車就縮在車后座,哭太久眼睛已經擠不出任何液體,目光往上虛挑著,隔一兩分鐘才煽動一次眼皮,望著車窗外的街景發呆。她不在乎林也要把她帶到哪里去。反正最不堪的樣子他已經見過了。她就躲在他的西服下面,把它當成堅硬的外殼,把世界和自己隔開來。
宋鹿聽到林也時不時咳嗽,她短暫地從一條死魚的狀態中緩過來,眼珠子朝著林也方向慢慢轉,掃到他被黑色口罩捂得很嚴的臉,純黑的玻璃眼珠子像被火剛淬過,碎著點點的光。她將黑西裝從身上褪下來,無聲地掛到他膝蓋上,別過頭,不再去看他。
宋鹿跟著林也回頂層公寓,進門的時候,林也像是無心地提了一嘴:“Yoyo去法國了還沒回來。桃姨在,這里有她住的房間,想她留下事先和她說。”
宋鹿訥訥地想,他不是不喜歡不相干的人留宿在家里?她身體和精神都是懶懶的,也不去追究林也為什么今天變得這么寬容。她
看到司機和桃姨一個接力一個推林也的行李箱進來,才想明白林也根本沒回過家,是一下飛機就去了射擊中心。
為什么?
單純只是擔心她嗎?
宋鹿沒和桃姨說話,只把自己揉進沙發,腳底板踩著沙發座,折起膝蓋,雙手環著雙腿,把頭擱在膝蓋上,抓著手機發愣。她試圖理清這一切的前因后果,以及,去想又不敢細想那份夏訓名單。
桃姨按照林也的吩咐準備有些過早的晚飯。
林也去洗了澡,在房間里使用吸入式的哮喘藥,從樓梯走下來,發現宋鹿還傻傻窩在沙發上。他的腳步聲讓她從自己的世界猛然驚醒,她眨了眨眼睛,按了一下手里的手機,按了幾次,都沒把屏幕按亮。
林也坐到她對面的沙發上,慢慢開電腦,“手機沒電了,茶幾抽屜里有充電器。”
宋鹿沒有動,抬眸看他,“為什么是你?”
林也也想問為什么。這種事,為什么寧愿信他那個墻頭草助理,也不信他這個同床共枕過的丈夫。
林也滾動鼠標滾輪,“你想陸飛去扛你的事,也要看他有沒有膽子扛。你看人不準。這次長教訓了。下次別舍近求遠,我這個老公還有十個月的保質期,心甘情愿的,請務必物盡其用。”
宋鹿小心翼翼地問:“紐約的事完了?”
林也心不在焉地“嗯”一聲,然后,就沒有下文了。
宋鹿心里擔心著,不知道林也到底什么時候會問及她的過去。這世界上她最不想告訴的人中,林也排第一位。她在這份驚慌恐懼中煎熬了大概二十分鐘,林也始終沒提下午發生在中心的事。他埋首于工作,有點故意把她晾在一邊的意味。
宋鹿把腳輕輕放到地板上,又輕輕把重心壓在腳上,蹲下來去開茶幾的抽屜,抽屜里沒有充電器,打開另一個抽屜,還是沒有,她抬起頭瞄林也。林也的目光不知何時已經從電腦屏幕前翹起來,更不知道已經打量她多久。
此刻,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撞上。
林也問:“可能我記錯了。行李箱里肯定有充電器。自己去找?”
宋鹿還是心存僥幸,牽掛那份射運中心隨時可能掛出來的夏訓名單。她舔一下嘴唇,“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電腦嗎?我有個很重要的東西要查。”
林也很爽快地說:“可以。”但他沒有動,顯然是要宋鹿走過去到他那邊當著他面查東西。
宋鹿慢吞吞走過去。
林也靠進沙發,給宋鹿讓出過身的空隙。他扭脖子和肩膀,活動僵硬成朽木的身體。為了趕最早一班起飛的飛機,他坐的是紅眼航班的經濟艙,座位靠近艙門位置,面對兩個時不時被召喚的乘務,他既伸不開腿又被吵得睡不了覺,中途還在新加坡轉機等了4個小時,25個小時的奔波加上申港天氣引起的哮喘真夠他受的。
林也看到宋鹿慢慢卡進他的腿和茶幾中間,跪在地上縮成一小團,白白的手抓上鼠標,把他的文檔和程序按到最小化,打開了瀏覽器,在地址欄上熟練地打地址。
從他的位置,又能看到她頭頂的兩個發旋,隨著她腦袋動發旋也跟著動,白皙的頭皮和她的主人一樣失去了光澤,她身上的水分大概隨著那些眼淚被榨干了。他的手指自發反射出觸摸那兩個發旋的感覺,麻、癢、潤和燙。
恍然意識到那兩個發旋很久都沒有動。林也回過神去掃電腦屏幕,清楚地看到“申港市射擊協會”幾個大字,她反復點“協會公告”頁面的刷新鍵。光看發旋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他又不能把她臉扳過來,她今天已經夠可憐了不想再逗她。他只能聽鼠標“咔嗒咔嗒”機械式地響著,側面反映她有多焦灼。
有點像,小孩子查考試成績。
點了大概十分鐘,宋鹿把頭埋下去,把下巴擱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盯著絲毫不發生變化的頁面發呆。她甚至忘了她是借用林也的電腦。她在茶幾下做小動作,林也微微一挪身子就看見了。她一直在用一只手剝另一只手的指甲。
又過了大概十分鐘,她焦慮到沒地方擱手,突然抓向茶幾玻璃下的一盒雪茄煙盒,抓盒子的手都抖了,指甲“啪嗒啪嗒”叩擊在盒子上,輕輕問:“我可以吸一根嗎?”
林也隔了幾秒鐘才問:“你會?”
宋鹿很心虛地“嗯”了一聲。她不會吸煙,但實在熬得難受,就好像鍘刀懸在頭頂,可判她死刑的紅簽字一直沒有被建站管摔下來。簽子不落地,她就覺得自己或許還有希望。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死就死了,人反而在等死的時候最絕望。
聽說吸煙能解壓。
她現在真的特別想吸上一口。
林也料定她不會吸,但今天就是下不了狠心對她說一個“不”字。他雙手穿過她腋下,把人整個拎起來,抱到茶幾上,扳過來讓她面對他,就讓她就坐在筆記本的鍵盤上。電腦屏幕在她屁股的按壓下不斷在跳亂麻。他也不管,說:“我教你。”
林也從她手里抽出雪茄煙盒,這盒煙里配有全套的吸煙用具。他拿出一條雪茄,雪茄頭對準宋鹿的嘴,輕輕壓在她唇上,壓出一個坑。
林也說:“輕輕舔一下,舔濕潤。”
宋鹿的大眼睛眨動著,從口中探出舌頭,小貓舔水般舌尖舔一下茄頭。棕色的煙頭立刻洇出小小的黑色水漬。他把舔濕的一層皮揭下來。他拿出雪茄剪,塞進宋鹿的手中,包住她的手,讓鉆孔對準煙的中心,“滾一圈。”他捏著她的手滾一圈,就滾出一個淺淺的空心圈。
林也拿起針式錐,這次他的手在內頂著木柄,想著一會兒扎洞要吃力有點疼,還是由他代勞,他說:“把針推進去。”宋鹿的手心貼著他的手背,其實都是林也在用力,她只是順著他的方向裝模作樣地推。
林也拿出打火機放進宋鹿手心,從正方形的雪松木紙上撕下手指粗細的一小條,“點燃它。”他將雪茄塞進嘴里,手指夾著雪松木。
宋鹿雙手按下火機,彎起一個手掌擋著氣流,把火苗湊到雪松木上。雪松木燃起來火和火柴的火差不多,但那團火在林也流質般的黑眸中同時亮起來,像是兩顆冉冉升起的星子。雪松木條很長,林也將它交給宋鹿,“低一點。”
宋鹿就低一點,讓火苗躥上來,火舌一點點咬上雪茄,將它點燃。
他們面對面安靜坐著,只有火苗撕咬煙絲發出的細微聲響。
林也的喉結上下一滾,吸了幾口,朝著宋鹿的臉吐出氤氳的白煙。白煙起來的那一刻,一股濃厚的奶香也起來。他咳嗽一聲,嘴里呼出來的氣吹亂了煙氣。
他兩指合攏,用指腹按滅雪松木條的火焰,把剩余的木條從宋鹿手指間抽出來,隨手丟到煙缸里。他取下雪茄煙,將濕漉漉的沾著他口水的雪茄塞進宋鹿嘴里。
“現在,吸。”
第48章 Chapter48酒浴。
宋鹿的兩片唇被雪茄撬開來,沒咬住也推不出來,淺淺銜住尾部,那上面沾的他的余溫漸漸褪去,堅硬的部位也變濕變軟。茄頭的火星隨之暗下去。
林也收回手,又把雪茄放進嘴里深吸一口,煙絲貪婪地吞噬助燃物,裂痕般的光斑隨氣流向外一卷一卷。他快速將雪茄重新塞回她口中,嘴角勾著笑,黑眸如墨,亮閃閃溢出踅摸不定的神情。
宋鹿也就不管不顧地吸了一口。
苦、辣,沖……
她不知道該拿這股煙氣怎么辦,根本不可能咽下去,喉嚨、食道、胃和腸像樂器的管線般齊齊共振,煙一股腦沖出嘴和鼻子。她撇頭,在由濃轉稀的煙氣中,咳得滿臉通紅,眼尾擠出淚花。
煙火茫茫中,林也的面容變得模糊。他把雪茄頭翹起來架在煙灰缸上,坐直身體,伸手捻去宋褲嘴角的一根煙絲,“連煙都不會抽的人根本受不了這個。不止有害健康,還特別費時間。我自己戒了兩三年。偶爾懷念這個味道,放一根在手邊。”
宋鹿一門心思想抽,手伸向煙灰缸上還在燃燒的雪茄。
林也食指插入煙缸壁,將煙缸帶雪茄一起往自己方向抽,“人不控制欲望就會被欲望控制。可一味壓抑,積累到一定程度也會失控。讓你試一次是因為想讓你學乖。話教不會人,事情教一次就記住了。記住了。你可以嘗試任何新鮮事物,但不要回頭。還有,你覺得接受不了的事我或許并不在乎。”
宋鹿深褐色的眼珠子向外撐開,情緒的波瀾在她眸中濃墨重彩地蕩一下,又蕩一下。她不知道她應該怎么理解這句話,或者說,她不敢嘗試去理解這句話。再木訥的人神經反射也從宇宙深處回彈了。他就是為了她回來的。
林也虛捏拳頭,放在嘴前咳嗽:“煙癮都被你勾出來了。你根本不明白這東西有多難戒。”
宋鹿采取迂回的方式問:“紐約的事真的解決了嗎?”
林也咳嗽間抬起眸,“都死人了,沒有比這更干脆的解決辦法。”他看到宋鹿目光一閃,她毛扎扎的眉弓拱起兩個塊,先是露出極為困惑的神色,然后,竟然夾雜一絲絲恐懼的表情回避他的目光。
林也的拳頭化為一把“槍”,食指尖做的槍頭抵在宋鹿額心,“嗯,我用槍把人崩了,然后,從NYPD和FBI眼皮子底下潛逃回國,坐了20個小時的飛機專程回來救你出苦海。你自己想想這現不現實、可不可能、離譜不離譜?”
現實、可能、離譜,因為這就是在她眼前發生的事。宋鹿覺得也在偷換概念,他在回避她的問題。可為什么吶?如果他們之間不再坦蕩蕩,那就意味著有別的情愫長出來了。宋鹿眼神復雜地盯著林也。
林也也眼神復雜地盯著宋鹿。他的手指從她額頭挪開,指甲已經摳出一個粉色的坑。他也想知道為什么。他想知道的為什么和她的不一樣。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回來。他只是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敢大方承認。他的性格向來是敢作敢當。這一點都不像他。
而且,在他聽到她訴說過去的時候,他很賤骨頭地希望她做一次身心合一的撒謊精。她說她被性侵過。她也說過她是個處女。他第一次誠心誠意地期盼一個女人在貞潔上騙過他。那意味著她在嘗試保護自己。這樣挺好。說了不在乎就是真心不在乎。
林也望著宋鹿亮晶晶的眼睛,這雙眼睛被眼淚洗過,添了許多疲態,也添了許多嫵媚溫柔。就是這樣沒有鈍角的人才會被人欺負到蜷縮在角落,“我的行事準則很公平。有人做錯事,就會嚴厲地去懲罰。”
這件事上很多人錯了,唯獨宋鹿沒有。
宋鹿覺得屁股有點燙,筆記本的風箱賣力地呼嘯著,卻還是驅不散機體的熱。她從茶幾上跳下來,轉過身跪下來,躲避林也正面的打量,也嘗試彌補自己闖下的禍,幫他恢復亂成一團麻的電腦屏幕。
射運中心的官網上更新了一則公告。
射運中心關于申港市步、手槍射擊隊組織新階段集訓的函。
宋鹿的嘴一下子咬住左手的拇指指甲,抓住鼠標的右手每一根手指都在顫抖,她努力控制鼠標鍵對準那條公告,點開,滾動滑輪拉到頁面最下面。白色的箭頭在附件下方藍色字體的“步槍射擊隊集訓名單”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沒辦法下定決心點下去。
宋鹿丟掉鼠標,雙手蒙住臉,用掌心搓一搓麻木冰涼的臉,像是生自己氣一般喉頭“咕嚕”一聲,咽唾沫壓下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臟,快速探出手,沒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點開了名單。
宋鹿極快地掃了一遍名單。
頁面停在最底端,她默默地縮回了手,默默地低下了頭。
這些日子的忍辱負重、不敢怨、不敢鬧、不敢反抗,忍耐一切不公和屈服,都成了一個笑話。
夏訓名單里沒有她。
宋鹿本來就是一捧快要熄滅的柴,林也好不容易用那個有些尬的“自由國度槍”的笑話讓小火苗躥得稍高一些,現在又眼睜睜看火苗子一點點矮下去,眼瞅著就要比火柴擦出的火還要微弱。這個時候,誰上來狠心掐上一指頭這火都要滅。
林也大概能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比宋鹿清醒一點,也更不容易服輸。他的身體躬下來,胸嚴絲合縫緊貼她的背,雙手呈一個圈圈住她的身體,他在鍵盤上按出搜索的快捷鍵,打入“宋鹿”兩個字。
整個網頁被搜索了一遍,的確沒有她的名字。
林也垂眸,看著窩在她懷里一動不動的宋鹿。
他們憑什么?就因為她被自己父親糟蹋過?
他要讓這群人后悔。
宋鹿被市隊踢出局了。
塵埃落定,一拳頭把她砸懵了。
留給她的路有兩條。一條路,還是出國訓練。但她答應林也這一年里不出國。明年她就23周歲了,雖說射擊運動員生涯比其他運動員長,但奧運賽程是四年,錯過明年,就要等到28歲。不管她怎么回避,她心里知道她此生算是和這個最高水平的戰場錯過了。
第二條路,回大學念書,徹底放棄做一名運動員。
其實,兩條都不算末路。多虧了林也,她有錢蹉跎余生。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給自己在市區安置上一個小小的家。或是結婚生子,或是孤獨終老,總歸是落葉生了根。實在是比她從前的人生好上太多。
只是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步。
明明錯的不是她。
明明……
宋鹿站起來,手指捏緊胸前的兩片衣襟,聲調平和地說:“我出去吹會兒風。”她沒聽到林也的回答,或者他說了什么,但她耳朵里像是有兩只蜜蜂在飛,“嗡嗡嗡”撞著耳膜,塞不進其他聲音。
林也眼珠子一刻不離宋鹿。他挺怕她想不開跳下去的。此時正是夕陽西落,金陽從極西的天空灑下來,微風吹開她的頭發,柔柔的、軟軟的、披著一層金光微微向肩膀兩邊展開。她仿佛是一顆軟掉的黃杏,散發甜絲絲、蜜柔柔、不帶任何侵略性的香氣。
宋鹿臉上沒什么表情,倒是比不知道結果的時候還要平靜,像是接受現實、妥協命運、認自己命苦。林也放下心的同時也無聲嘆了口氣。她記性不好。不記得他答應過她什么。一個誠信的生意人絕不會不履行合同條款。
桃姨早就把晚飯做好了,她默默站在林也身后好一會兒,想提醒林也又不敢出聲。還是林也主動轉過頭,吩咐:“她情況不太好。你今晚留下,看緊她。”桃姨膽怯又疑惑地抬眸看一眼林也。林也沒和她解釋太多,起身去叫宋鹿吃飯。
宋鹿從露臺走到餐廳的時候路過酒柜,很快地脧了一眼躺在柜子里的許多酒瓶子。這一眼沒逃過林也的眼睛。先是煙,現在是酒。林也無奈地笑,這算自暴自棄嗎?是不是待會兒還要縱、欲?
林也閑閑說:“喝上一杯沒關系。你可以選一瓶。”
宋鹿的確沒精力去和林也客氣,她連想壓抑喝酒欲望的力氣都沒有,她打開酒柜,隨手拿出一瓶。看到她選的酒,林也眼皮一彈,但忍住不出聲。桃姨眼明手快地拿出醒酒器、高腳杯和開瓶器。
宋鹿朝桃姨搖了搖頭,自己鉆紅酒的瓶塞。她手生,開瓶器是轉進去了,卻鉆歪了,眼瞅著要把瓶塞鉆裂拔,她用雙腿夾住瓶子,雙手去拔,卻拔不出來。
林也走過去,接過酒瓶子,“啵”一聲拔出瓶塞。他手指交叉夾住兩個玻璃杯,示意桃姨把醒酒器放回去。他在宋鹿面前放下一個酒杯,把鮮紅濃郁的紅酒倒進晶瑩剔透的杯子,滿滿一杯。他將另一個杯子放在手邊,瓶身傾斜了一下又扶正。他把杯子往前一推,杯子還空著。
今天還是算了。
兩個人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
他接受宋鹿審視的目光,推說:“我晚上要工作。”
宋鹿垂下眼眸,拿起酒杯,仰頭,一下子咽下三分之二的酒。這是不會喝酒的人的喝法,趁味蕾沒反應過來已經沖過喉嚨,只會在最后的時候泛起酸
味和苦味。這也是借酒消愁的喝法。
兩個人把一頓早晚飯吃得特別安靜,只偶爾傳來吞咽的聲音和不斷嘬酒的聲音。宋鹿一共喝下去兩杯,胖酒瓶子下去三分之一,不算多。不到二十分鐘,她就圓肩弓背,定定坐在椅子上,眼神沒焦點地往外飄。盤子上是她啃了一半的排骨。她一共只吃了這么一塊。
吃完飯,她就安安靜靜縮在沙發上醒酒。之后,她說要去洗澡。林也讓她洗完澡直接睡覺,并強調他今晚睡樓下,不會去打擾她,有什么事吩咐桃姨就好。宋鹿木魚腦袋點點,踮著腳像貓一樣上樓。
桃姨很有眼力勁地跟了上去。
在宋鹿的身影即將在樓梯轉角消失的時候,林也問了她三個問題。
“你還想不想拿槍?”
“想在國內打,還是國外打?”
“你愿意等一段時間嗎?”
宋鹿沒有回答,尾巴一搖逃跑了。這三個問題是一劑強心劑定心劑,她需要時間慢慢去一個人消化。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林也以為宋鹿已經洗完睡了。桃姨躡手躡腳走下來,林也目光掃過去,還未及問,桃姨就說:“太太要邊泡澡邊吃水果。我去給她洗水果。”
還沒洗完?
林也倒是沒想到。
腌蘿卜都腌好了。
林也轉頭看桃姨的時候掃到酒柜,酒柜的門大開著,立刻有不好的預感。酒柜里的酒都是挑選過的。他清楚每一瓶酒的年份和產自哪個酒莊,對它們所處的位置也是門清。一共少了三瓶,其中包括晚餐時開的那瓶45年的羅曼尼康帝。
這是去洗澡的路上,順走了他三瓶酒。
林也站起來的時候身體都在抖,老實說,他拾階而上沖到浴室是奔著搶救蘇富比拍賣會上以55.8萬美元拍下的那瓶酒去的,救人的想法在最初十幾秒鐘根本沒過他腦子。
林也推開虛掩的門,走進霧氣騰騰的門。一個空酒瓶子滾到他腳邊,另一個空瓶子橫倒在浴缸邊,最后那瓶握在從水里伸出來的白花花的手中。浴缸里血一樣紅,水線堪堪到她胸口,以紅酒為筆勾勒胸前起伏的線條。白的白,紅的紅,一覽無余,勾人心魄。
那個女人泡在全世界只剩下唯二兩瓶的極品紅酒里,朝她投來漠漠的、淳淳的、呆呆的一瞥。她像條白魚一樣慢慢潛入血般的水面下,抓在她手里酒瓶子里的液體飄出來,將浴缸里的“血”更染深一分。水平線吞掉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下巴、她的頭頂,栗色的頭發散開來,像只蜘蛛一樣飄在水面。
“咕嘟”一聲——
從水底冒起一串串泡泡,泡泡在她頭頂心的兩個發旋中間爆裂。四百多萬給她泡湯了。
第49章 Chapter49不討厭。
這是個圓形的浴缸,足夠兩個人躺。
林也坐到大理石臺上,將右手深插入水下,分開漂浮的一綹綹頭發絲,摸到女人光潔的脖子根,順著凸起來的蝴蝶骨一路往下探,指腹擦過軟軟的、向外擴展的胸,拇指和食指分開,夾住她上臂內側的肉,將人從水里撈了出來。
也不知道她是已經神志不清,還是怕羞要躲,她的身體一個勁往下滑。林也托撐她手臂內側的肉,暗暗用了一把力。兩副身體無聲地對抗著,水花“啪嗒啪嗒”響,浮起白色的泡沫。她最終抗爭不過,乖乖把整個腦袋和肩膀都貼在他右臂上,完全依附于他,靠他把她撐起來。
沾了水的棉花也沉。
林也被她拖彎半個身位,不得不向前、向下俯身。他始終讓水線維持在她鎖骨下方柔軟的位置,會有上下幾厘米的浮動,浮動多少完全取決于她是否動,動的厲害就是潮漲潮落。
后來她學乖不動了。時間一長,浴水在她胸前勾勒出一條紅色的細線,那線仿佛有實物般緊緊勒著她飽滿雪白的身體,更令人受不了的是,在更往下的位置,它箍出了一段令人無限遐想的曲線。
林也本來是想放過她的,可他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一個牙印,兩個洞又尖又細,粉色的,像是毛還沒長齊的小子咬出來的吻痕,還新鮮著吶。他用手指揉搓長洞的那一片細肉,問:“誰咬的?”
紅色的酒湯又開始翻騰,上面浮著一雙霧茫茫的女人的眼睛,目光沒有焦點地向外延伸,睫羽極緩極緩地煽動才讓人知道她此刻是清醒的,“蛇咬的。”
林也嗤一聲,“說實話。”
宋鹿卷一卷睫毛,“就是實話。”
林也的身體更低一點,“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嘴巴乖一點可以少吃很多苦頭。只要你開口,我可以幫你啊。”他的身體再低,托在她臂下的右手滑過她的背,橫過來包裹她整個右下頜,強迫她朝他懷里的方向轉頭。他扳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另一只手撥開她肩膀的頭發,讓她胸前的位置清清爽爽,他的五根手指舒展地放在她胸前。
宋鹿感覺有電流在頭皮貫穿,她微合上眼睛,仰著頭,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承接這個吻。吻到身體軟綿綿像浮到云里,她齒關松松說:“林也,你是個混蛋。”
林也“嗯”了一聲。
宋鹿伸出在水里泡皺了的雙手,環住林也的脖子,輕輕一用力,輕而易舉把他勾進浴缸。“嘩啦啦”的水聲在耳畔回響,水平面急速上升一個身位,一個紅色的浪花打出來,水溢出浴缸將米色的瓷磚染紅。
林也趴在上方。
宋鹿沉在下方。
他肯定算混蛋,但她絕對是傻子。一個破碎的傻子配無法無天的混蛋剛剛好。她的膝蓋折起一個三角形,腳底、屁、股、后脊三個點支在堅硬的浴缸里。浴缸帶有加熱和按摩功能,咕嘟嘟冒著滾燙的泡。
酒精或多或少麻痹著她的神經,但絕沒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又不去細想接下來他們會做什么。
她排空腦子里的一切思緒,只以肉、體的形態存在。她閉上被水浸得生疼的眼睛,順著光滑的浴缸壁滑下去,再次讓水漫過頭頂。溫熱的浴水輕撫她的身體,令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
林也的左手托住她背脊中線,右手抓住她的左肩膀,吻她的時候要壓抑捏碎她肩骨的那種沖動。他欲望上腦,就想著,如果她愿意跟他,他會對她好的。
林也把她吻得一直后躲,后腦勺隨著他舌頭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試探抵出水面,越抵越高,直到身體高出水面許多。從水下的吻變為水上的吻。他的手一開始就不老實,上半身能摸的地方都摸過了。但他只吻她的唇,也只摸腰部以上。
宋鹿不知道事情是不是應該是這樣發展的。林也的激進令她不適的時候,她就嘗試去回想他是怎樣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怎樣讓她靠著他哭了那么長時間,怎樣笨拙地掩飾他回來的理由,怎樣隱晦地表示他會幫她。只要想這些,她就能控制住身體不顫抖,不去推開他。
在漫長的深吻中,她發現自己思緒紛繁,除了本以為是出于感激接受他,另一個念頭時不時在她腦海如花火閃現。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為事業奉獻一次自己或許不算太賤。她被這個想法嚇到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林先生想在她身上實現的事要在林也身上上演!
或許,她的本性就是卑劣。
這種自我否定令她沮喪。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和過去戰斗,早就斗得精疲力竭,此時此刻,她只想不費一絲氣力地接受命運對她的安排。況且,宋鹿從林也的控制下扭開臉,睜開眼睛望著他那雙被欲望染紅了的眼睛,“林也,我不討厭你。”
林也聽到這句話,就像聽到久候的
寬恕、允許、鼓勵,這句話特赦了他的一切禁忌,再沒有顧忌。他的手背向下刮她秀挺的鼻子,抓住她的下巴,把她往浴缸邊緣的大理石臺上壓。他慢慢往下滑,唇先壓在脖側,一路向下落點,另一只手把她原本并膝的雙腿慢慢分開。
因為緊張,也因為泡太久熱水,她緊繃身體,身上的每一塊皮膚都敏感異常。宋鹿屏住呼吸,耳畔只有雜亂的呼吸聲和清脆的水聲。
她會后悔嗎?
她會在最后一刻忍受不了推開她嗎?
一切都是未知,只有直觀的感觸。
突然,一陣腳步聲打破這種和諧的寧靜。宋鹿整個人一兢,身體驟然緊縮。她倏地翻過身來看,看到門口人影一閃,她想也來不及想雙臂抱住林也的腦袋,把他按到水面之下。
浴缸里紅色的水翻涌起來,淹沒男人的身體。
林也忘了把浴室的門關上。宋鹿忘了她吩咐桃姨洗了水果送進來。而桃姨謹記林也吩咐的“看緊太太”。林也后悔也來不及,只恨他多此一舉讓桃姨留下。
桃姨的腳步聲很沉,是成心想提醒宋鹿她來了。桃姨站定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木托盤,上面是切成小塊的水果拼盤。她望著那一浴缸仿佛沸騰的紅色洗澡水。她發現太太的臉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水面似乎比她離開時渾,還上下翻滾浪。
太太突然蹬起腿,雨點打鍋子般又急又惱地喊:“桃姨!桃姨!”
桃姨覺得太太是在催促她趕快把水果送過去。她走過去,把木托盤放在大理石臺上,就在太太垂下的手臂邊上。
太太就眨巴一雙大眼睛緊緊盯著她,把交叉在肚子上的手又緊了緊,把兩條細胳膊往里一并,肩膀上的淤青就明顯起來,白凈的身體東紅一塊西紅一點,像被人捏過。桃姨心想,做運動員真不容易。而且太太是個比較傳統的女人,不習慣有人看她洗澡。
桃姨放下水果就走,快要出浴室門的時候,她聽到太太輕叫了一聲,又似惱怒又似抱怨,聽著心里有點燥、有點可憐她、有點心疼她。桃姨轉過頭,看到太太咬著下邊的唇不好意思望著她,朝她搖了搖頭。桃姨狐疑地走出去。
林也被宋鹿壓在水面下,順著她胸中線淺淺吻到她肚臍眼。他覺得她是自討苦吃。這樣更好。他感覺到她用手指拍了拍他的臉,提醒他人已經走了。他猛地從水里扎出來,深吸一口氣。
桃姨的突然到來打破了一切,等宋鹿腦袋稍清醒下來,那個想獻身的卑劣時機就已經過去了,沖動是一時的,她再也無法面對林也灼灼目光的審視。宋鹿一個翻身,擱兩只手在冰涼的大理石臺,趴到浴缸壁上,從水里抬起手軟腳軟的身體。失去水的浮力,她覺得身體格外沉,卻還是堅持從浴缸里爬起來,背對林也,快速抽下衣架上掛的浴衣包裹在身上,頭也不回地逃出浴室。
林也:“……”
從他的視角看,她裸、露的地方被水都泡皺了,渾圓之下兩條筆直的細腿,該瘦的地方瘦,該肉的地方肉,長得特別乖。其實,林也也清醒了過來。但男人的清醒和女人的清醒顯然不太一樣。他想到的是,家里沒有套,確實不應該折騰她。
等林也徹底冷靜下來,把自己收拾干凈走下樓,他看到客廳里電視機開著,宋鹿已經換了睡衣,肩膀上墊著一條白毛巾,雙腳撐在沙發上,正在看電視。
桃姨站在宋鹿身后,拿著一臺吹風機正在給宋鹿吹披散在肩上的頭發。桃姨抓起一片頭發,吹得慢條斯理,時不時抬起頭,和宋鹿一起看電視屏幕里播放的武俠片。
林也坐到電腦前。宋鹿蜷著身體目不斜視地看電視,卻往林也坐的反方向扳了扳身體,根本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客廳里沒有人說話,桃姨覺得氣氛有點怪。而且,先生和太太臉色很怪,都特別紅,連脖子和手都紅,像是生病了。
桃姨陪宋鹿熬到晚上十二點,宋鹿幾次讓她去睡覺,她都不肯。直到林也一聲令下,桃姨沒有反駁地就回房去睡覺了。宋鹿還是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頻道里播什么她就看什么,也不換頻道,連央視新聞回播也看。
林也忍不住問她:“還不去睡?”
宋鹿依然把頭擱在膝蓋上,“再看一會兒。不困。”她受不住林也的打量,就放下腿跑去廚房,打開冰箱的門,借著找東西吃的機會避開他的琢磨。她今天一天沒怎么吃東西,喝了不少酒,現在胃里濕漉漉。但這個家里顯然沒有剩菜,她只挖出一罐沒開封的橘子醬。
宋鹿扭了一下果醬蓋頭,嘗試幾次打不開。她發現這個家里就沒什么她能馴服的。林也走過來,替他開果醬瓶蓋,隨口問:“要勺子嗎?”
宋鹿抱住果醬就往客廳跑。林也心想,他們再親密的事都做了,現在卻不敢和他說話。宋鹿重新捂進沙發里。她不需要勺子,就用食指挑著果醬吃。她嘬第一口果醬的時候就“嘶”一聲,嘴里被林也咬破了好多地方,掛上糖就疼。她慢慢地舔指尖上的橘皮醬。
林也又工作了很久。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他有點坐不住了,都記不清上次睡覺是什么時候。他算是看出來了,宋鹿是繃著一根神經不肯松懈下來,強熬著不睡覺,只要她不睡覺,今天的所有事都不算過去。可他想讓她過去。所以,接下來他就只需要考慮一個問題。
他要怎么把她哄睡覺?
第50章 Chapter50哄睡。
宋鹿一整晚都沒睡。
她縮在長條皮質沙發的最邊上,看掉了四部電影和新聞回播。每隔幾分鐘,她就翹起食指輕輕刮一層橘子醬放在嘴里。等露臺那邊泛起魚白肚,果醬罐子已經空了,空罐子和蓋子一起朝天放在茶幾上。
一開始,她覺得是她陪林也這個工作狂工作了一晚上。到最后,看到他略顯無奈地脧她,她才意識倒是林也陪她看了一晚上電影。他有書房不用非要在客廳辦公大概也是為了看住她。她知道他是好心,但因為昨天在浴缸里的事,她總覺得他陪她的動機不那么單純。
宋鹿身體特別疲乏,但精神卻被一根筋吊起來。她到底要拿自己怎么辦?這個問題困擾著她,讓她像是上了發條的胡桃夾子不停在原地打轉。她舍不得讓昨天就這樣過去,仿佛過去了,就是接受了所有。
手機已經充滿電。宋鹿時不時掃上一眼群里的消息,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去看教練發布夏訓報道事宜。隊友們接龍回復“收到”。一想到他們已經不是隊友,她心里就泛酸,吮吸喉嚨口的苦澀,一次次按滅手機屏幕,眸子里的反光也隨之被熄滅。
這個晚上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多虧了大數據計算,宋鹿總是被迫接收關于“申港納妾門”的各種消息推送。這晚她發現自己上微博熱搜了。整個發現的過程比較曲折。
熱搜標題是“民間Sherry米”。這個女明星的名字讓宋鹿自然而然聯想到坐在她對面的林也。雨點暗示過,兩人可能生過一個孩子。她忍不住點進熱搜看,結果發現這個民間Sherry米是她自己。
網友挖出掛在射運中心網站上某次活動的運動員集體照,截圖說她長得像女明星Sherry米,還順便提了一嘴橫幅事件。這話題被炒到熱搜頭條是因為女明星的紅黑粉在網上吵起來了。粉絲說“什么外圍女也來蹭我家米姐的熱度”。黑粉說“你們米姐都涼到沒戲拍跑到美國生孩子了”。
一來二去,這話題就在網上標紅了,熱度一路攀升,直到被宋鹿看到。普通人被卷進名人間的高端局只能自認倒霉。她一晚上被網友罵慘了,但因為心已經被更慘痛的事一剖為二,這點小傷小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宋鹿看了小半夜,下半夜,熱搜突然消失了,搜索關鍵詞也只能搜到剛發布不久的評論,熱度一下子降到冰
點。她又是大海撈針翻網友評論才知道,女明星的公關公司下場了,說是不會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別有用心之人”,撇頭,掃一眼正在活動頭頸的林也,她眼眸深邃,任憑思緒漫出腦袋靈魂飛出身體。林也正好抬頭,兩人目光從昨晚浴室出來第一次接上,他問:“你餓嗎?”
宋鹿的腦袋違背自我意志地自己點了點。
林也去了一趟廚房,隨之響起爐子起火和“滋滋”的油煎聲。他走回來,端出兩個淺口盤,把一個盤子放到宋鹿面前。兩個盤子各放一塊烤過的吐司和一個糖心荷包蛋,蛋上撒著雪白的鹽粒和黑色的胡椒,還有一把不銹鋼叉子橫在盤子上。
宋鹿跪到茶幾前,悶聲不響地吃東西。她用叉子破開蛋黃,橙黃的液體浸潤吐司。她低下頭咬一口焦脆的吐司,麥香盈腔的同時,眉頭驟然一鎖,“哎喲”了一聲。
林也抬起黑眸,很是不悅地問:“干什么?”
宋鹿極快地把吐司一掃而光,身體力行表示自己不是嫌棄,然后,小聲嘬一聲:“不難吃。就是嘴巴里長東西了。”
林也低下身,熟門熟路從茶幾底下拿出急救箱,“過來。”
宋鹿就怕再發生一次什么教她吸雪茄面對面之類的事,立刻搖頭狡辯:“也不是很疼。”
林也朝她走過來。她也就認命地挺起上半身,眼珠子往下轉盯準林也的下巴,翻開嘴,卷起舌頭,憑痛感給林也展示空腔里創口。林也讓宋鹿先去刷牙漱口,宋鹿乖乖做了。他一邊給她噴西瓜霜,一邊給她數數,“一共七個潰瘍。不睡覺吃糖就是這個下場。”
他想她真是燥得很。
而她在想,不是的,她冤枉,這全是他咬出來的。
給宋鹿噴完藥,林也上去洗澡。宋鹿拿兩個空盤子去廚房洗掉,開水龍頭的聲音把桃姨招來了,桃姨一看就是匆忙間穿的衣服,捱上來接過盤子一頓猛洗,還細聲細語說:“下次這種事吩咐一聲就好。”
桃姨轉頭說話的時候,脖子猛然一縮,顯然是被宋鹿的臉色嚇到了,她強捺住才沒有說出來。她暗自斯哈,太太的臉色讓她想起老家紅曲米染色的叉燒。
宋鹿插不上手,很快又被桃姨用屁股擠出廚房。這個時候,可視門鈴響了。桃姨在水盆里甩手上的水,一副匆匆忙忙要去開門的樣子。宋鹿立刻說:“我去開。”她走到門邊的屏幕邊,看到是陸飛來了。
這才早上六點,林也真是當代周扒皮。
宋鹿給陸飛開門。陸飛對于見到宋鹿這件事并不稀奇,只是抬眸看到宋鹿的臉色的時候不禁愣了一下,“你生病了?”他磕磕絆絆最后才拖了一句稱謂,“太太。”
宋鹿剛剛刷牙的時候從鏡子里看過自己的臉,昨天泡的紅酒今天返沙了,整個人都是暗紅色,說生病已經是含蓄了,應該像是中毒了。宋鹿尷尬地吐兩個字:“不是。”隨后,她閃到廚房里看桃姨榨橙汁。
陸飛進到客廳,看著自己粉紅色的老板從樓梯上施施然走下來,和宋鹿一個成色。陸飛眼睛里泛起一言難盡的神色,努力在腦子里搜索符合這種病癥的疾病名詞。他實在想不出,立刻覺得他棄醫從商是對的。
林也當然察覺了陸飛像看到個鬼的眼神,只當沒看見,坐在單人沙發上,一邊吸哮喘藥,一邊看電腦屏幕。陸飛開始過林也今天的工作日程。林也吸完藥,背往沙發椅上一靠,“全都取消。我要你做四件事。”陸飛立刻拿起mini平板等著記錄。
林也重新低下頭,食指敲擊鍵盤,“一,三天內我要見到那個魏琪。二,預定申港到慕尼黑的國際航線。接下來兩個月,我每周都要自由往返兩個城市。三,讓乳企給射擊隊一點壓力,就說對于他們擅自更換代言人品牌方很不滿意。四,你現在馬上收拾東西趕最早的航班去首爾。到了首爾,我再告訴你要做什么。”
林也把他未來兩個月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陸飛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卓越的頭腦告訴他,這一切無關工作,只可能是為了——陸飛將目光轉向從廚房躡手躡腳走出來的宋鹿。宋鹿在林也手邊放下一杯橙汁,在陸飛身前放下一杯紅茶,自己捏著裝有橙汁的杯子,慢慢坐到林也沙發的扶手上,咬著杯壁自顧自琢磨著。兩個人一抹色的顏色特別彈陸飛的眼睛,簡直讓他沒眼看。
“不許喝。剛給你涂了藥。”林也從她手里抽出杯子。
陸飛牙一酸,“林總,紐約那邊”
宋鹿倏地抬起眸,灼灼盯緊陸飛,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倒是讓他不敢說下去了。林也自顧喝橙汁,垂下璀璨的黑眸,“你什么時候嘴上乖一點就可以少吃很多苦頭。”這一句話足以讓陸飛閉嘴。也就是這一句話讓宋鹿舌尖抵觸嘴里的潰瘍,一時間鮮紅的浴水又在她眼前翻涌起來,她徹底放棄詢問林也要做什么。
陸飛走后,宋鹿需要找點事來消磨時間。她先拖了大提琴到露臺上,拉一會兒。然后,她又猛然想起那只裱著“quiet”的蛋糕,立刻不敢拉了,再把大提琴搬回隔音室。
接下來,她跟著桃姨學做熗蝦和煲蔬食四神湯。看著透明鮮活的河蝦在玻璃碗里彈跳,它們一點點被酒精淹死,她又傷感起來,覺得昨夜的自己也像這些熗蝦,沒被林也吃掉,但也快了。
煲湯的時候,桃姨和宋鹿逐漸熟絡起來,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宋鹿問:“這湯真的就是全素的嗎?”桃姨說:“是。”宋鹿接口:“蛋白質含量不夠。從紐約回來瘦了好多。應該多吃點肉。”桃姨咯咯笑起來,她不用問也知道太太說的是誰。
桃姨夸獎宋鹿溫柔賢惠。宋鹿并不把這樣的話當成是一種貶低,桃姨這樣的年紀夸一個女人顧家是她能給出的最高評價。賢柔的家庭主婦也好,優秀的運動員也好,能夠找準自己的位置并怡然自得就是最好。沒有誰比誰高貴,能夠自由選擇自己是誰才是真正的自由。
是她不甘被困在廚房才會痛苦。是的,她承認自己不甘心。所以,她堅定了不去干涉林也所做事的決心。她想要重新回到賽場上。她愿意相信他,就好像他成了她最后的一道防線。
吃完晚飯,林也讓宋鹿去換外出的衣服。宋鹿此刻正打算打開電視,聽到后愣了一下,“去哪兒?”
林也嘴角一勾,“帶你去睡覺。”
宋鹿此刻的心情已經沒有早上那么低沉,她算是慢慢習慣了林也的行事風格,只是嘴上嚇人,其實骨子里有一點紳士、有一點溫柔。宋鹿去衣帽間挑衣服,她上次和Yoyo買的那些只填滿柜子的三分之一,因為自己膚色泛紅,她挑了長袖長褲,還戴了頂帽子,把自己皮膚遮起來。
宋鹿從衣帽間出來,林也已經等在門口。他和她想法一樣,罕見地穿了沖鋒衣和寬松的褲子,頭上壓著一頂黑色鴨舌帽,還戴著一只黑口罩,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流質般的黑眼睛。他和她對視,撩開她耳邊的頭發,把同款黑口罩的帶子掛上宋鹿軟軟的耳朵。
宋鹿和林也坐車到一家外灘邊上的小型音樂廳。他們混跡在一群西裝革履和華麗禮服的男男女女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宋鹿覺得不好意思,他們不像來聽音樂會的,倒像是一對趁夜色偷樂器的賊。林也卻毫不在乎,拉著她坐到只有五排的座位最中間。他們肩并肩貼身坐著。
裝修簡約的廳里只放著一架三角鋼琴。一個穿燕尾服的男琴手走出來,向寥寥的觀眾示意。趁音樂還沒響起來,林也說:“小時候,我媽老是帶我聽這樣的音樂會。我不喜歡。聽不到兩首曲子就——”
林也還沒說完,鋼琴手已經坐到椅子上,雙手端起,靈動的音符從他指尖流淌出來。林也立刻噤聲。宋鹿對西方音樂有淺顯的認識,
聽出這是門德爾松的鋼琴獨奏曲《春之歌》。這個時候,林也雙腿往前一撐,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
林也附在宋鹿耳邊,把癢癢的風旋兒吹進她耳朵里,惹得她頻頻夾緊脖子。他說:“靠著我睡。”他把耳塞塞進宋鹿耳朵里。耳塞一入耳,那些柔緩的鋼琴鍵就變得朦朧起來,宋鹿怔怔看著林也的側臉。他的黑眼珠子轉過來,淺淺笑著,做口語,“我也睡。”
宋鹿覺得耳朵里的聲音更朦朧了,她暈暈乎乎,腦袋越來越低,靠林也肩膀上,她閉上眼睛。在人群里,在他肩膀上,她覺得自己很安心,安心到足以讓人睡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林也低沉的聲音通過他骨頭的震動傳過來。
“宋鹿,從前的事算是過去了嗎?”
“嗯。”
沒一會兒,林也聽到宋鹿口罩下均勻舒緩的呼吸聲。他也慢慢閉上了眼睛。曾經,他是靠在媽媽肩膀上睡覺的孩子,現在,他成了給他人肩膀的那個。這種感覺,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