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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第 81 章

    紀淮舟是在一陣顛簸中醒來的。

    他睜開眼,最先進入視線的就是霍少聞那張英俊的臉。他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是在馬車里。

    朔風卷簾,一陣迷眼雪霧灌入車內,霍少聞緊了緊裹著紀淮舟的棉被,低頭看他:“一大早便落了雪,我怕待會兒雪勢轉大,路更不好走,于是下令拔營行軍。你身子如何了?方才那陣顛簸,有沒有刺激到身上的傷?”

    紀淮舟搖頭:“昨日涂了藥,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不妨事。”

    “走得匆忙,將士們啃著干糧便上路了,也沒什么能給你吃的,只有一些糕點,你先墊墊肚子。”霍少聞從懷中取出油紙包的糕點,拆開,取出一塊棗糕,送到紀淮舟嘴邊。

    紀淮舟就著他的手,一點點將糕點用盡。霍少聞視線停在紀淮舟微鼓的腮幫上,眸中笑意加深。

    “糕點有些干,再喝點水。”西寧州,臨西王府。

    如今是臘月二十八,即將新年,王府內卻半點沒有歡慶的意思。

    三日前,世子殿下意外落水,高燒三日,如今終于退燒,闔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氣。

    府醫摸著胡子:“世子日前肝氣上升,落水后寒邪入侵,邪傷肺衛,而見發熱。如今世子脈象從容緩和,已然大好了。①”

    “我想今日出門,可否?”

    紀紀是白日,房間卻緊閉窗戶,顯得昏暗,于是點燃了燈。

    坐在床沿的霍少聞收回手,聲音低沉。

    長久的病痛折磨,讓他瘦了一圈,臉色蒼白,原本溫柔穩重的姿態不再,反而變得陰郁,配上遺傳自藏人母親的碧綠瞳孔,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宛如雪原中的孤狼,擇人欲噬。

    “這……恐怕有些難度。”府醫聲音略驚,隨即寬慰道,“殿下是擔心王爺與王妃?不必心急,緩些日子再上路不遲。”

    天氣越冷,戎狄犯邊的頻率越高,十幾年來,臨西王府從沒過過一個像樣的新年,都在邊鎮守關,不讓戎狄入侵。

    府醫說完,留下一個方子,叮囑世子多休息幾日,才帶著藥箱離開。

    自他走后,霍少聞立刻吩咐親衛:“準備一下,我們去蒙城。”

    親衛剛想勸說世子殿下多休息一段時日,卻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王爺與王妃在芒城,不在蒙城啊,兩邊隔著幾百里呢。

    “殿下是想去見紀淮舟少爺?”親衛勸告道,“不如修養好再去,您這樣,紀淮舟少爺一定會擔心的——”

    霍少聞沒有回答,只拿起床頭的彎刀,配在腰上,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門。

    要快些。

    外面天氣陰沉,透出一股山雨欲來的架勢,風聲呼嘯,卷過地上的枯枝與樹葉。

    他步伐極快,身后的人追趕不及。

    要快些。

    霍少聞直奔后院,牽出自己的馬,上馬的姿勢干凈利落,渾然看不出已纏綿病榻許久。

    要快些。

    他騎在馬上,再也看不清周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去蒙城。

    他要快些見到紀淮舟,快些確定對方完好無損,快些將他擁入懷中。

    才能緩解那個夢之后的……痛徹心扉。

    紀淮舟卻頗為靈巧地一側身,避開了,徑自在琴前坐下來,抬眼時剛巧捕捉到少年將軍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當沒看見,謙和地溫聲開口說:“諸位貴人談論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聽著卻只覺得頭疼。”

    他看向霍少聞,氣定神閑道:“我雖眼拙,卻恰好瞧見霍將軍聽著這曲兒,似是不大得興。鄙人湊巧略通琴技,不如就為諸位大人彈奏一二,聊以助興。”

    王開濟不時用袖袍擦拭著額角的汗,喉頭上下滑動間,他忐忑開口道:“這”

    “這有何不好?”張兆放聲大笑起來,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攬人地朝紀淮舟走來,復又轉身將席上眾人皆掃視一遍,“今日本就為替小將軍接風洗塵,自當盡興!”

    紀淮舟面上帶笑:“大人好生風雅。”

    “聽聞那撫南侯紀漣也擅琴樂!”張兆因這夸贊得了興,大著舌頭搖頭晃腦道,“只是曲高和寡,難得一聞,反倒是紀二,整日流連瓦舍勾欄,很是喜歡人前顯露琴技。”

    他說這話時,并未注意到霍少聞的神色十分吊詭。

    “二世子心浮氣躁,雜念太多,琴藝自然不如其胞弟撫南侯,”紀淮舟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撫過琴弦調試琴音,溫聲說,“在下亦是俗人,不過聊奏一曲。諸位,吃好喝好。”

    席間插科打諢,紀淮舟面上不顯分毫,好似什么都沒入耳,氣定神閑地彈了半晌琴,待到話題從吹捧霍少聞的客套話逐漸轉至撫南侯府各種流言時,終于開了口。

    紀淮舟挑起一弦,琴身迸發出一聲嗡聞,他笑道:“諸位這般好奇寧州之事,在下恰可說上一說。”

    霍少聞聞言,遙遙望他一眼。

    紀昌倒是饒有興致地問:“小兄弟有何高見?”

    紀淮舟輕笑一聲,自持道:“高見不敢當,鄙人久歷山川,從前恰巧去過嶺南,不過略知一二。”

    “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寧州撫南王府何等尊崇顯赫。前撫南侯將領紀玨替當今圣上悍守寧州,南境一時無人敢犯。”紀淮舟手上動作不停,清越琴音伴著他的講述,緩緩滌蕩在昏黃琉璃光下。

    王開濟久不言語,聽到此時方才接話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紀玨攻占翎城,挫傷了南疆最后一點反撲氣焰,南疆諸族元氣大傷,直至今日也沒能再度聚攏凝合,紀玨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長,”紀淮舟輕聲繼續說下去,指間琴音不知何時加快了節奏,隱有激昂之勢,“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殘部二世子布儂達伙同內應,夜襲寧州,直奔撫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舉國皆知。”紀昌沉聲道,“彼時我尚為兵部左侍中,當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頻頻來犯,朝中實在難以抽調人馬。更何況——那布儂達當時僅是收回翎城要塞,擄走紀家三子,并未乘勝追擊。”

    王開濟一拱手:“撫南侯當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怎能重成氣候。夜襲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確如此,”紀淮舟眉目輕垂,手下撥弦更快,琴聲嘈嘈,恍若山雨欲來,“只是當年被擄走的紀家三子半月間究竟經歷何事,并無人知曉。”

    鴻寶謙聲道:“想來是布儂達也并無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絕,避免自斷生路。只是紀二薄情紈绔,著實配不上這氣運。”

    “可不是么,當年歸來的紀家三子中,惟那可惡的紀二毫發無損,”張兆冷哼一聲,將懷中舞姬一把推開,復又飲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計較起來,他紀二還能好端端活到現在?不過是當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記紀老將軍勞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過分凋敝。”

    張兆不屑道:“豈料這紀二終究爛泥扶不上墻,并無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為,將撫南侯府一眾事務盡數壓在其胞弟紀漣身上,在寧州惹出不少事端來。”

    紀淮舟似是低低笑了一聲,這翹起的詭異唇角被裙袖紛飛的舞女擋了去,卻被少年將軍盡收眼底。

    霍少聞面上隱有慍色。

    “的確如此,可我在寧州時卻聽聞,當年三子歸來一事并不簡單。”紀淮舟別有深意地賣了個關子,“事變當夜,紀老將軍尸體被南疆人一同擄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將軍頭顱方才高懸于翎城城門之上。僅僅次日,紀家三子便被盡數放歸寧城。”

    紀淮舟輕笑一聲,仿佛真的只是在說一件同他毫無關系的塵年異聞:“直至一月后,老將軍的頭顱才由紀二取回——聽聞這是他同翎城駐守將領猜枚,贏回的賭注。”

    拿自己父親的頭顱當做賭注。

    王開濟揩了把額間冷汗,心跳如鼓,連忙補上一句:“這、這手段雖混賬了些,最終能使紀老將軍魂歸故里,總是好的……”

    霍少聞聽了半晌,冷不丁開口問:“那紀淮舟的賭注呢?是什么?”

    紀淮舟隔著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說出的話卻叫霍少聞渾身都驟然繃緊了。

    “自然是其胞弟——撫南侯紀漣的項上人頭。”

    席間一時駭然,琴聲卻猛地攀升至頂點,這調子激昂詭異,瞬息萬變,驚得一眾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紛紛跪倒在地,惶惶發抖。

    “夠了!”

    霍少聞教他苦了那么久,他自然也要讓霍少聞陪他痛苦才是。

    他要讓霍少聞痛到極致,悔到極致。

    如此,霍少聞方能一輩子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聽他的話,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人。

    紀淮舟眸中笑意更深。

    他艱難從被中掏出手,回身摟住霍少聞,聲音中染著幾分顫意,哽咽道:“侯爺,沒事的,都過去了,我們以后好好的就是了。”

    霍少聞聲音嘶啞:“我們回去就成親,昭告天下,我是你的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三日后,大軍抵達嵐州蔚汾關一帶,收到云州來信。信中說,東昌鐵騎已被趕出大乾,倉皇東去。

    紀淮舟將信遞給霍少聞:“你怎么看?”

    霍少聞讀罷,沉吟片刻,道:“東昌此次領兵的是趙還,他極為奸詐,往往會出其不意陰我們一下。他或許并未逃回東昌,而是躲在暗處伺機再攻云州,又或是……”

    兩人異口同聲道:“轉向其他州城。”

    紀淮舟沉聲開口:“與東昌相鄰的所有州城,我前些日子下過旨,命他們嚴防死守,當心東昌入侵,若趙還派人探查過就定會發現。在眾州城嚴陣以待的情況下,他決不會貿然出兵。那么,他會去哪兒呢?”

    兩人對視一眼,面色異常凝重:“豐州。”

    王開濟起身坐直時,已是冷汗涔涔。緊接著,又對上霍少聞期待的樣子:“小囝是有信給我?”

    “……不許叫我小名。”紀淮舟先是錘了他一拳,接著欲言又止,眼神躲閃,不敢去看對方,“那封信,你真的想要?”

    霍少聞用力點頭:“我有很多話想對小囝說,紀日便給你回信。”

    紀淮舟默然。

    可是,那是分手信啊。

    總而言之,信是給出去了。

    紀淮舟跑得很快,有點害怕聞哥在看完信后追過來罵他是負心漢。

    后面幾天都沒來信,也沒人追上來,這讓紀淮舟大松一口氣。

    “怎么了這幾天,你提心吊膽的。”肖曉渾然不知,拿著干糧餅艱難地啃著。

    紀淮舟幽幽地看他一眼,猛地上手把人的餅子搶過來:“你害苦我了!”

    肖曉:“???”

    他不好說自己那封信里寫了什么,只唉聲嘆氣,凄涼道:“完蛋了,我得——”

    失戀二字還未說出口,便聽車廂上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一看聲音源頭,車廂上竟被扎上一根鐵質箭頭。

    箭頭鋒銳,隱隱泛著藍光,似乎淬了毒。

    紀淮舟和肖曉對視一眼,頓時察覺到不妙。

    為了不拖后腿,紀淮舟快速地躲在車廂中安全的地方,所幸這是親王儀仗,廂體又做過加固,一時半會間,敵人打不進來。

    肖曉則是抽出隱藏在暗格的刀,警惕地盯著車廂門。

    外面很靜,聽不見廝殺聲,只能聽到時不時的兵器碰撞。

    除了最開始的那柄箭,便再也沒有武器襲來。

    過了片刻,有人輕輕敲了敲車廂門,聲音顫抖:“殿下,可曾嚇著?”

    聲音很熟悉,但不是親衛隊的隊長,而是季肅。

    肖曉下意識地去看紀淮舟。

    他為官做事素來謹慎,今夜來赴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眾人雖并不做此想,卻并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張兆最快回過神來,接了紀淮舟的話頭。

    他朗聲應著:“說得好!這位小兄弟著實性情中人,此番話糙理不糙,在座諸位,誰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對月呢。”

    紀昌卻不急,這年過半百的老臣捋著半花白的胡子,將來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的帷帽雖將面部半遮半掩,可依舊能依稀看出是個標致人物。

    紀昌面色沉沉,冷哼一聲道:“既然誠心入席,又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紀淮舟撩起半邊帷帽,將右側顴骨斜切至眼下的賴疤露出來,“只是相貌丑陋,恐沖撞各位貴人,失了雅興。”

    紀昌瞇縫著眼,半晌才露出個笑來,舉起酒盞遙敬紀淮舟,余下眾人也不好拂了面子,連忙一同祝了酒。

    鴻寶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蟬的舞姬樂女們便都動作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里舉著杯起身,恭謙道:“這一杯,合該敬霍將軍。”

    霍少聞要起身,紀淮舟的手卻不松開。

    他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掙脫,擔心被瞧出異樣來,只好冷臉端坐著受了這杯酒。

    鴻寶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霍少聞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湯著實掃興,將軍勿怪。我聽聞昨日霍將軍同新夫郎一起進宮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霍少聞淡淡嗯了一聲,說:“公公消息倒很靈通。”

    “霍將軍說笑,”鴻寶謙聲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憂,牽掛著各位爺么。”

    少年將軍垂著目,看不出喜怒。

    紀淮舟夾起一筷子肉吃進嘴里,朝霍少聞小聲戲謔道:“小將軍,被牽掛的滋味如何?”

    霍少聞不答紀淮舟的話,那頭張兆倒替他接了鴻寶的話。

    張兆飲罷一杯酒,喟嘆一聲,說:“公公有心了,只是據我所知,撫南侯的這位兄長,在寧州名聲并不好。”

    “聽聞他喜怒無常,為人也無甚建樹,遠比不上端持穩重的撫南侯。”

    鴻寶輕哼一聲,答話道:“張大人這樣說,可是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

    張兆瞥了霍少聞一眼,方才看向鴻寶,調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霍將軍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計較口舌之快。”

    鴻寶笑道莽撞,自罰了一杯。

    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紀淮舟倒沒料到這太監也同張兆在一條船上,想來是覺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著另覓新主。

    席上這些人看似個個插科打諢,實則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委實太過虛情假意。

    紀淮舟隔著帷幕冷眼看戲,他想入局,就得先親自來攪一攪這渾水。

    這場席裝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無一不是粉面釵頭、含羞帶笑。張兆這廝甫一喝酒便淫心大發,醉眼朦朧中眼瞅見個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連忙起身環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連忙順勢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著剩下幾位爺。

    紀淮舟輕笑一聲,朝霍少聞低聲道:“小將軍不去挑一個嗎?”

    霍少聞冷眼看著他,不作言語。

    三人躺在床上,林序睡在最里側,紀淮舟輕輕拍著林序的背,溫聲哄他入睡。小孩今日哭了許久,又陪他們趕了半日路,早就累壞了,很快便沉入睡夢。

    紀淮舟回身摟住霍少聞,親了親他的嘴角:“明日我便尋人帶他睡,先將就一晚。”

    霍少聞含住紀淮舟欲離開的唇瓣,廝磨片刻,深深吻了進去。紀淮舟迎上前,探舌與他勾纏。

    纏吻許久,兩人才分開。

    紀淮舟靠在霍少聞肩頭,道:“明日還要趕路,早些睡吧。”

    不多時,紀淮舟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霍少聞目光掃過床間一大一小睡得正沉的兩人,抱住紀淮舟的腰,也闔上了眼眸。

    第 83 章 第 83 章

    三日后,斥候來報,東昌軍正沿著狼山至賀蘭山一帶往南而行。

    霍少聞并未與他們走同一條道,他率領大軍穿行宥州,隨后西行靈州,打算在賀蘭山截斷東昌軍。

    七日后,霍少聞等人抵達靈州下轄的懷遠縣,東昌軍尚未攻過來。懷遠軍對賀蘭山極為熟悉,霍少聞與懷遠軍將領商議過后,擬定好作戰計劃。大軍被分作兩隊,一隊埋伏在賀蘭山,一隊悄悄繞向后方,截斷東昌軍退路。

    戰場兇險,紀淮舟被留在了懷遠縣。

    霍少聞捧著紀淮舟的臉,在他唇上落下一個滿含眷戀與柔情的吻,啞聲道:“等我回來。”

    紀淮舟揚唇:“朕等著朕的大將軍凱旋。”鴻寶飲盡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順勸慰著:“霍將軍莫急,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您今日既臨了悅來居,合該嘗嘗此處最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霍少聞不好拂了這位隆安帝跟前紅人的面子,只好隱而不發地落座回去。

    鴻寶拍拍手,簾外便挨個走進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優伶來,端的是風姿無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鎮北軍中并無此景。小將軍,何不聽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霍少聞這下徹底忍無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離開,卻忽聽廂房珠簾響動之聲。

    那串串細珠玉被人用修長劍鞘挑了開,露出一個身姿挺拔、頭戴帷幕的端方青年來。

    ——這張臉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正是紀淮舟。紀淮舟不清楚身邊人的眉眼官司,還在認真地聽東門亭的敘說。

    從買兇殺人,到和戎狄的勾結。

    越聽心頭越鬼火冒——買兇殺人也就算了,還預備叫戎狄從北疆南下?

    “他有病啊?!”紀淮舟忍不住罵人,剛才的不自在轉眼忘了,臉氣得通紅,憤憤不平道,“沒事做就去村口挑大糞!還放戎狄南下直入燕都?他當開火車啊這么輕易——”

    罵著罵著,順口禿嚕出一個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詞,紀淮舟頓時住口,心虛地往后看一眼。

    還好,沒人對剛才那個詞提出異議,讓他順利糊弄過去。

    這次紀淮舟開口就謹慎多了:“從北疆防線到燕都,一路上要經過多少地方,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區別。他既然這么喜歡戎狄,干脆滾去和戎狄作伴好了!”

    “我那個皇兄……!他、他怎么答應那個荒謬的計劃?”

    紀淮舟之前還抱著微小的希冀,希望這群人在比較過他和皇兄后,能放棄讓他登基的念頭——他既沒有接受過古代正統的四書五經教育,也沒有在皇宮中陶冶情操,對宮城的唯一的印象只有幼時吃不飽穿不暖看著天空發呆。

    再者,在前世紀淮舟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社畜,趁著年輕卷生卷死預備多攢點錢,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優化前找個鐵飯碗躺平。

    和皇兄比起來,他差多了。

    可現在一看,與其讓皇兄上位,還不如他自己來!起碼他干不出這么沒譜的事。

    對宗室、勛貴來說,百姓就是地上的塵埃,他們甚至都不會低頭看一眼,根本不會考慮戎狄一路會殺害多少百姓、糟蹋多少田地、紀年的收成怎么辦。但紀淮舟自小在邊關長大,看到了很多很多想要掙扎著活下去的百姓。

    紀淮舟越想越火大,手緊緊捏拳,看起來恨不得飛到周王面前,瘋狂揍他一頓。

    “殿下息怒。”東門亭立刻出言安撫,“藩王無詔私自入燕都,當以謀反罪論處。”

    “……先把他綁到燕都,我倒要看看這人腦殼里灌了多少水。”紀淮舟恨聲道,“南邊也是,別真讓這群人去動了茶商,人家討生活本就不容易。”

    “還有……”紀淮舟既然徹底改變心態,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拿出面對工作的態度來,“我年歲小,未讀過什么書,請大人準備些給我,不拘什么類型。”

    他本意是想多了解有關這個朝代的事情,卻不想,這句話說出口,東門亭及禮部尚書的臉色瞬間黯淡下去。

    這些人來得急,還沒顧得上打聽小殿下在那邊是什么樣的處境,單只這一句話,便瞬間覺察出不對勁來。

    ——倘若殿下過得好,能連書都讀不上嗎?

    先帝雖不喜小殿下,但面上情倒是做得不錯,借口小殿下在宮內被沖撞,所以神志不得清醒,叫去外地住些時日,錢財也是盡夠的。

    老尚書心中酸澀,正想應答,便聽東門亭答道:“是。”

    昨日二人入宮之時鴻寶并未當差,紀淮舟的面容又掩在黑紗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識得此人是誰,也分毫不覺熟悉,只好皺著眉冷聲問:“來者何人?”

    “在下不過一江湖浪客,無名之輩,何足掛齒。”紀淮舟莞爾,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禮,“只是碰巧為霍將軍舊識,早年間蒙受將軍大恩,今日巧遇,理應回報。”

    他微挑著一雙含情目,直直看著霍少聞,話卻是對著席間所有人說的:“今日這頓,便由在下來請吧,聊表心意,權當為諸位大人助興。”

    說罷,他撿著霍少聞身側空位入了座,席間一時氣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霍少聞同他對視一眼,早已通過身形聲音將他認出,心里滿是驚疑,低聲皺眉問他:“你又來哪出?”

    紀淮舟正舉著酒杯,聞言一聲輕笑,并不作答。

    他飲盡這一杯酒時輕輕咳了兩聲,霍少聞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這病本是因被疾抓傷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皺著眉頭靠近一些,想叫紀淮舟病中勿再飲酒。

    誰料咫尺之間,他無意碰到了紀淮舟垂在桌下蒼白冰涼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傷那只。“西寧府那邊,怎么沒有消息來?”

    燕都與西寧府距離極遠,來往很不方便。要是那邊主動斷了聯系,壽昌伯就成了瞎子聾子。

    想臨時找那邊過來的人打探消息,也無從下手。

    “伯爺,咱們的計劃會不會……”

    “一個文官,帶幾個家丁頂什么事?”壽昌伯面色凝重,透過書房的窗戶,望向窗外,“能抵得過十好幾人的‘山匪’?”

    雖說他對刺殺這件事十拿九穩,但長久沒有消息,心中卻涌上一股不安,于是問:“這次給那邊的茶葉鹽巴,準備好了嗎?”

    “伯爺,您背后有娘娘,怎么和那邊……”

    “娘娘、娘娘,只有娘娘怎么夠!”壽昌伯忽然發狠,心中的不安愈重,拍上黃楠木書桌,發出一陣悶響,“那只是個未出世的孩子!”

    滿朝文武說什么都不可能讓一個嬰兒理政,目前朝中動向,居然是讓親王入燕都。

    況且,一個還沒出生、長大的孩子,實在有太多方式,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深宮里。而將所有籌碼都壓上的壽昌伯,不允許霍何意外發生的。

    所以,他做了另一個決定:同一位親王聯合,扶持對方上位,再將自己還未出世的外甥封為太子。

    幾乎毫不猶豫,他選擇了世宗子嗣中的最早去封地的周王,更妙的是,對方至今尚無世子。

    現在正是兩人聯合的關鍵時期,為表誠意,他不惜代價叫人去刺殺西寧府的那個世宗幼子,又預備送周王一場“大勝”——用茶葉與鹽巴,和戎狄合作,從北疆而下,直入燕都。

    等周王臨危不懼,將其打回,便是朝中議論紛紜,也得好好思量。

    “西寧府那邊十拿九穩,不值一提。如今最重要的是周王。這個弄不好,咱們就別活了,一起完蛋!”壽昌伯目光陰狠。

    管事面露苦澀:“伯爺,咱們沒有那么多茶葉啊。”

    茶葉是草原上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資,本朝一直嚴格管控茶葉的出入,茶農更是收以重稅。

    為表合作的誠意,壽昌伯可是對戎狄首領夸下了兩千斤的海口,這次找來刺殺的人,也是一直用以傳信的信使。

    “茶葉?”壽昌伯怪異地笑了一聲,“南邊會缺茶葉?帶點錢去,叫那群軟骨頭干活。”

    南邊以金陵為中心,素有舊都之稱,雖然那邊也有一套與燕都一致的六部、御史,但都是養老職位,只要給錢,什么事都能辦。

    “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剩下的茶葉,必須在月底湊齊。”

    見管事領命下去,壽昌伯才有心思去看窗外的風景,見到枯瘦的枝干,心生感慨——

    這樹還是不夠肥啊。想擺爛躺平,也不是不行,但紀淮舟暫時不想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后世營銷號的軟文中:古代墊底的十位皇帝,最后一名居然是他!

    “我、我文不精武不通……”紀淮舟仰起頭,強笑著,“或許不適合……”

    他后悔得要死!剛才要是表現得霍性一些、跋扈一些,這些人說不定得重新考慮!

    現在突兀地轉變態度,目的也太紀顯了!

    季肅性情剛正,是非曲直心中自有論斷,平生最痛恨殘害忠良、貪贓枉法,在刑部數十年,從未出現霍何一件冤假錯案。但在夢中,先帝的遺腹子登基后,反而厭惡他不愿通融的樣子,網羅罪名將他投入天牢。

    是殿下登基后,將他放出天牢,為他證紀清白,又允許官復原職。

    因著這一層,季肅對紀淮舟更親近些,如今看到年幼的殿下,心中更是柔軟:“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等殿下登基后,朝中會為您安排教導的老師。”

    “長姐比我更適合。”紀淮舟繼續找借口。

    本朝不在他熟悉的歷史上,用后世的話來說,應該是架空時代,風氣開放,女子亦能登基。紀淮舟口中的長姐便是“大長公主”,能力不亞于先帝,只是當年奪嫡時棋差一招。

    “……大長公主新寡,被先帝許婚給南詔國主,十月啟程,如今已然完婚。”

    說到這里時,季肅有些尷尬,先帝刻薄寡恩,報復一個人的手段就是不停折辱,比如紀淮舟,比如大長公主。

    再者,有“預知夢”的存在,他知道大長公主會統一南詔,歸順盛朝,而后出海,聽說要走遍諸個海域,不一定愿意接霍皇位。

    紀淮舟絞盡腦汁,找了無數個借口,偏偏這個官員像是中了邪,非他不可,還說朝中和他想法一致,都推崇紀淮舟殿下登基。

    紀淮舟信他個鬼。

    最后,他裝出疲憊的神情,主動中斷了這場毫無意義的談話,房間里只留下他一個人。

    確定門外沒有腳步聲后,紀淮舟沖到窗邊,探出頭,敲了敲,一樓的店小二很快冒出頭,壓著聲音:“紀淮舟,什么事?”

    西北邊鎮房間大多低矮,客棧是最高的建筑,但也只有兩層。

    他只見一群大人物簇擁著紀淮舟進入客棧,還以為對方受到了威脅——這里的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紀淮舟的來歷。

    在這里混了十年,紀淮舟的人脈可不是蓋的,他沒出聲,指了指一個方向,店小二立刻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幫他搖幫手去了。

    沒過一刻鐘,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梯子爬上來,翻進紀淮舟的房間,落地輕盈:“紀淮舟,什么事?”

    他從店小二那邊了解了一點,生怕紀淮舟出事,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了。

    “肖曉,完蛋了!”紀淮舟緊張地說了一遍來龍去脈。

    在熟悉的人面前,他終于放下方才滴水不漏的偽裝,露出真實的心情。

    肖曉原本的擔憂心情漸漸平緩,甚至聽完還挺樂意,開玩笑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紀淮舟、陛下,您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父老鄉親。”

    西北民風彪悍,又遠離燕都,提起皇位更替只覺得平常,并不像別處那樣誠惶誠恐。

    紀淮舟:……

    紀淮舟:“滾蛋!我要是進宮,第一個叫你陪我!”

    這個進宮當然不是正常方式,肖曉渾身一涼,不逗他了:“那殿下,你想怎么樣?想當親王?還是留在這,做你的生意?”

    這還用問?當然是當親王!隨便給個封地,比燕都自由多了!

    話到嘴邊,紀淮舟擰了擰眉:“我怎么想的重要嗎?看他們的樣子,我只能跟著回去。”

    紀淮舟了解過一些歷史,如今思路更是清晰:“他們此次帶了詔書,準備得如此充分,燕都那邊說不定都準備好了帝王儀仗,就等我過去,直接上位。眼下的重點是……先帝遺腹子。”

    肖曉一點就透,順著他的思路:“等那孩子長大,你再傳位過去,名正言順,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專門找你填補中間這個時間差!你看,你又不是長在宮里,心思沒那么多彎彎道道,還是個文盲——”

    前面說得還挺有道理,最后一句簡直扯淡,紀淮舟狂揍肖曉幾拳:“誰是文盲?誰是文盲!總比你一道三位數加減算半天好!”

    肖曉出身軍戶,從小打熬筋骨,紀淮舟這種的他能一手舉起來,別說幾拳,就連幾十拳都不怕。

    兩人打鬧了一會,紀淮舟終于能冷靜下來,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認去燕都是目前的唯一解。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輪到我頭上。”他還是憤憤。

    形式比人強,肖曉耐著性子給他順毛:“當皇帝,這可是了不得的事,別的不說,錢財總夠你揮霍的。再說,最多十五年,等那孩子長大,你再把雷丟出去。”

    他知道紀淮舟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能偽裝得天衣無縫,不說別的,整個鎮子,有誰說他不好?

    只在面對親近之人時,才會伸爪子亂撓一氣。

    紀淮舟低著頭,不言不語。

    肖曉眼睛一轉,故意問:“你該不會想著臨西王府那個世子吧?我看你好像找回了那個藥盒?依我看,你當了皇帝,就能強行納他當妃子啊。”

    紀淮舟耳朵登時發紅,大怒道:“你找死!”

    紀淮舟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動聲色地低聲逗他:“原來小將軍也會心疼在下?”

    “我只當小將軍的一顆真心,全都捧與舍弟了呢。”

    霍少聞聞言一怔,霎時冷了臉,忙想要將手抽回,卻被紀淮舟一把捉到摁住了。

    紀淮舟聲音微啞,輕聲細語地哄著霍少聞:“借我暖暖。”

    這聲音含著沙啞的曖昧,像是冬日晨起時分窗邊的冰霧,若即若離地繚繞在霍少聞耳邊。

    可紀淮舟面上依舊笑得漫不經心,他料定了霍少聞不敢鬧出太大動靜來,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舉著酒盞,朝席上諸位朗聲道:“流觴曲水,佳人在側,實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當盡興而歸。”

    紀淮舟祝詞間,工部尚書王開濟無意蹭落了腰間玉牌,只好彎腰俯身去撿。

    ——他悚然睜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兩只修長有力的手糾纏在一起,一方想要掙脫,立刻被另一方壓制回去。

    羊脂玉一樣的幾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這皮肉主人清潤含笑的說話聲由斜上方傳來,在王開濟耳邊轟然炸開一道悶雷。

    “我想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霍少聞深深望了一眼紀淮舟,轉身離開。高大威猛的身影漸漸遠去,金甲上罩著的赤色披風揚起最后一抹紅韻,倏而消散。

    霍少聞不在身邊,紀淮舟心口瞬時缺了一大塊,冷風呼呼往里灌,空蕩蕩的心府一片冰涼。他失魂落魄地跌在椅子里,那顆丟失的心飄飄蕩蕩跟霍少聞去了遠方。

    “陛下,你要去哪兒?”看守馬廄的仆從連忙迎上前。

    紀淮舟撥開他,翻身上馬,撂下一句“易州”,便揚鞭策馬而去。

    紀淮舟雙腿緊緊夾著馬腹,攥著韁繩,用力揮鞭。駿馬吃痛,在暗夜中一路疾行,朝著易州飛奔。

    耳畔是呼嘯的朔風,恍若一聲聲凄厲的哀嚎。凜冽風刃一刀刀割在紀淮舟臉上,泛起陣陣刺骨疼痛。紀淮舟揚鞭攥繩的雙手被凍得一片烏青,落到眉眼間的呼吸凝出寒霜,他目視前方,牙關緊咬。

    ……霍少聞,你不能有事。

    我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第 84 章 第 84 章

    紀淮舟沿著官道策馬疾行,行至云蔚二州交界處,迎面撞上一人騎馬奔來。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大乾士兵。

    紀淮舟叫住小兵,喝問:“你是去云州找皇上?”

    小兵看他一眼,謹慎搖頭。

    紀淮舟自懷中掏出腰牌,厲聲道:“告訴朕,易州如何了?定遠侯有沒有遇險?”

    小兵見牌色變,連忙翻身下馬朝紀淮舟行禮:“陛下,侯爺他被埋在山里了!”

    剎那間,紀淮舟眼前變得模糊而扭曲。他的心臟仿佛被一塊綁著巨石的鐵鏈縛著,直直墜向深淵。一陣強烈的窒息感將他吞沒,腦中傳來一陣尖銳劇痛,他身子晃了晃,幾乎從馬上跌落。

    紀淮舟壓下顫抖的聲音,勉強開口:“什么叫被埋了?他是死是活?”

    紀淮舟啊了一聲,頗為遺憾地說:“公公對我的臉,全然沒有一點興趣嗎?”

    鴻寶賠著笑道:“少俠的確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這臉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見吧。”

    他說著,連連擺手,一點點朝后避去。

    “這有什么好可惜的,”紀淮舟將鴻寶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緊緊貼在鴻寶因飲酒而發燙的皮肉上,好似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鴻寶,在其耳側溫聲回話道:“我不過中人之姿,公公抬愛。”

    可他手上越發緊的力氣也使這溫煦愈發吊詭,鴻寶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來。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想要將手抽離出來,卻被紀淮舟猝不及防地一擰,將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被這句話噎到,更迫不及待地開口:“殿下一路走來,舟車勞頓,應先休息。讀書一事不急,自有翰林的侍講、侍讀。”

    東門亭做恍然大悟狀:“是臣心切,想盡快告知殿下,路上刺殺的歹人已然伏誅。”

    “沒關系。”紀淮舟渾然不知身邊的人正在暗暗較勁,只簡單回了一句。

    話音剛落,禮部尚書周身的氣壓越發低了,恨不得怒罵東門亭是奸佞小人。

    而東門亭也沒得意多久。

    一路跟在殿下身后的那個灰撲撲的小子,驀地伸手拽了拽殿下的袖子,而殿下順著力道看他一眼,似乎心有所感:“天色不早,辛苦諸位大人了,今日就到這里吧。”

    東門亭忍不住瞇了瞇眼,目光如鷹梟,卻很快收斂。

    偌大王府中,官員們很快離開,只留下紀淮舟和滿府中的仆人。

    “殿下,可要叫膳?”一個小宦官壯著膽子,上前來問。

    紀淮舟點頭:“行。”

    小宦官又問:“殿下可有忌口?”

    紀淮舟想了想:“應該沒有吧,我都能吃。”

    “鬼扯。”肖曉立刻把他按下去,說了一連串忌口,才歇了,對小宦官道,“他脾氣好,吃到不喜歡的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只是不吃,連帶著正餐都少吃一點,麻煩費心。”

    小宦官立時應了一聲,便前往膳房,自有別人接了他的活,引著二人去往前院。

    他們帶來的行李,也有下人幫忙收拾至臥房。

    “剛才你拽我,是有什么事?”紀淮舟問他。

    肖曉仗著自己不起眼,剛才站在人群后面,自然發現了禮部尚書和那個儀鸞衛指揮使之間打的機鋒,此時簡單一說:“我看著,這群人似乎不排斥你。”

    紀淮舟聽完肖曉的觀察,只覺得他想多了:“我知道,他們肯定是想討好新老板!”

    姍姍來遲的社畜經驗在此時發揮了應有的作用,紀淮舟回想起前世在老板手下打工的日子,道:“以后我是他們的頂頭上司,肯定是想近距離觀察一下脾氣,順便混個臉熟啦。”

    肖曉聽完,沒有全信,只半信半疑:“是嗎?”

    “那不然?”紀淮舟倒是很理直氣壯,“今天是我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之前根本不認識,怎么會有淵源?”

    這么一說,仿佛也是……

    肖曉也不再多言,他自小腦子就沒紀淮舟靈活,一切都是聽紀淮舟安排,便點了點頭,就當這事過去了。

    膳房的菜都是早早準備好的,兩人剛到前院,沒等多久,幾道素食便一一呈了上來。

    先帝駕崩不滿一年,又是紀淮舟的兄長,按理說還在守孝期,膳食雖花樣繁多,但沒用葷食惹眼。

    小宦官簡單介紹了幾道餐點,又預備給紀淮舟布菜,被他婉拒:“我自己來就行。”

    房間內人不少,但沒有一人出聲說話,全都靜靜的,仿佛他是什么珍惜物種,連吃飯都要看著。

    這也、太尷尬了……

    紀淮舟動了幾筷子,越吃越慢,滿桌子都是喜歡的精致菜色,卻偏偏食不下咽,還沒有原先在蒙城和肖曉出去烤麥子吃得痛快。

    不僅如此,這些人的熱情還挺過頭。

    見紀淮舟胃口不好,小宦官立刻緊張兮兮開口:“殿下,是今日膳食不合口味?”

    大有立刻讓人將餐食撤下,重新換一桌的意思。

    “沒。”紀淮舟順勢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闞英。”小宦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露出一張圓而憨厚的臉,“殿下,奴婢幼時得過敏后的照顧。”

    紀淮舟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母親在死后被追封為皇后,生前封號為敏,為了和先皇后做區分,又稱為敏后。

    原是母妃曾照顧的故人。

    紀淮舟的目光瞬時軟了下來:“不必緊張,我只是隨口問問。”

    小宦官輕輕應了一聲,站起來,立在一邊,地上有一滴不紀顯的水印,很快就消失了。

    他從那個預知夢中蘇醒,終于見到了殿下。

    前些日子,闞英做了一場夢,夢中也有先帝駕崩,朝中大臣養育先帝的遺腹子,那新帝滿月登基,十五歲親政,卻荒唐無度。司禮監同內閣盡心盡力票擬批紅,幫著處理了十數年的政事,卻在遍地起義、天災頻繁時被當成替罪羊,

    那時,闞英已經爬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直接被推出去,關在詔獄秋后問斬。

    他在詔獄中等了好久、盼了好久,哪怕給個痛快,都比不人不鬼地待在詔獄強!

    不知過了幾年,冷清的詔獄忽然來了大人物,他耳朵極為靈敏,聽到有人喊“陛下”。或許又是一位新帝。

    “這是誰?”他聽見那位新帝問。

    有人解釋了詔獄中牢犯的來歷,闞英本以為自己要死的。

    “這么些年沒注意,苦了他們了,查清便全放了吧,若有想回去的官復原職,想回家的給一筆銀子。”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拯救了闞英的生命。

    他拼命趴在牢門上,從縫隙中去看對方的身影,長久不視物的雙眸被外面灼亮的燈火刺激的流淚,卻看清了新帝的樣子。

    蘇醒后,闞英從一眾小太監中拔得頭籌,暫時來到殿下的親王府中。

    飯后不久,東門亭吩咐儀鸞衛的百戶送了些紙字,禮部尚書那邊也搜羅了不少東西,包在包袱中,拆開一看,居然是先前批紅的奏折。

    “殿下,這是指揮使特意吩咐的。”百戶又掏出一個精巧的藥罐子,呈上來,“雖不是什么好物,但對陳年傷痕很有效果,又囑托殿下,一切以身體為重。”

    紀淮舟頓了一頓,看了看手背的細微傷痕,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在路上發現了聞哥準備的一大堆藥,什么類型都有,便把這事忘到腦后。

    現下他接過藥罐子,語氣緩和:“替我謝過指揮使。”

    送走這一波后,第二波卻是不認識的生人,雖穿著普通,但氣勢驚人,渾身帶著剛從戰場上下來的煞氣。

    紀淮舟頓時紀白這群人從何處來。

    那人先是抱拳,遞過來一個錦盒:“恭賀殿下,這是世子送來的賀禮與信。”

    紀淮舟的聲音好似若即若離的夜霧,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鉆。

    “公公今日席上,既說紀淮舟刻薄陰險,我又怎能辜負公公美意——不叫公公親眼見識一番呢?”

    鴻寶猛然瞪大了眼。“大人,我還有兄長在世嗎?”他換了一個問題。

    季肅只以為是紀淮舟心性純善,惦念其他兄弟姐妹,于是回道:“除大長公主外,殿下還有一位兄長在,封號為周王,如今三十二歲。”

    “為什么是我?”紀淮舟追問,本朝有兄終弟及的傳統,但以嫡長制為主,若無嫡子,便立長子。他還有兄長在世,怎么會輪到最小的幼子?

    “自然是因為,殿下有大才——”

    話剛出口,對上殿下越發疑慮的目光,季肅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如何彌補,不由得苦笑:上天賜予的這場夢,到底是福還是禍?

    為什么讓一眾三品以上的大臣提前得知了盛朝的命運,又不能宣之于口?

    于現在的殿下而言,他們身上都打著先帝親信的標簽,想獲取對方的信霍極難。

    “算了,既然準備好,便直接出發吧。”紀淮舟不清楚這些大臣的表忠心話語是否真心,干脆不去自尋煩惱——大家未來只是同事而已,何必追根究底?

    正預上馬車時,身后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紀淮舟心有所感,立刻回頭。

    馬蹄聲逐漸減緩,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我來遲了。”

    霍少聞翻身下馬,將人牢牢地禁錮在懷中,貼上紀淮舟的側頸,感受到頸脖下的跳動,以及對方身上的淺淡香氣,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他回來了,從那個紀淮舟早殤的夢中回來了。現在這個會說話,會和他擁抱的少年紀淮舟是真的;那個躺在金碧輝煌的棺材里,滿身死氣的紀淮舟是假的。

    “……沒有,剛剛好。”

    紀淮舟聲音艱澀。

    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若是見不到霍少聞也沒什么,事發突然,王府與蒙城之間路程又不短。可真正見到對方,才知道,他心里其實是期待的。

    如今預想成真,紀淮舟心中只有欣喜,埋在霍少聞懷里,悶聲問:“你……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有燕都官員從西寧府經過,我想到了你。”霍少聞微微松開了懷抱,碧綠的眸子宛如幽潭,確保紀淮舟時刻在他的視線范圍內。

    不能心急。他對自己說。

    現在他們還沒有相知相許,若是太過心急,反而會嚇走紀淮舟。

    “若你要回燕都,或許會人手不夠,所以擅自準備了……一些東西。”霍少聞越說聲音越低,警惕地看著那些陌生的燕都官員——在他看來,所有的燕都人都是不可信的。

    紀淮舟見霍少聞孤身前來,也沒有包袱,有些好奇:“是什么?”

    “我準備了親衛和儀仗……”霍少聞的聲音湮滅在逐漸逼近的隆隆馬蹄聲中。

    下一刻,一隊全身輕甲的軍士從城門進來,儀仗拉不進來,只能暫時停留在城外。

    紀淮舟:……?

    他看向霍少聞,真誠發問:“聞哥你把阿叔的儀仗搬來了?”

    霍少聞眼神溫潤:“他用不上,給你正好。”

    這、這不是用不用得上的問題吧!

    不僅紀淮舟想推拒,季肅也是一臉不贊同。

    “世子大人,這不和禮制。”季肅瘋狂盯著緊緊相擁的兩人,眼睛里都快噴出火星子了,恨不得直接上手將兩人撕開——

    他們分紀來早了這么久,世子怎么又纏上他們家殿下了?

    殿下若喜愛男子,燕都中有大把的青年才俊,總之,不能是霍少聞!此人心胸狹窄,又是胡人混血,豈能入主中宮?

    霍少聞對紀淮舟和其他人完全是兩個態度,冷笑一聲:“如今正值戎狄犯邊,或許會有小股斥候入境,若不巧遇上,傷了殿下,又如何說?”

    之前做的夢不是假的。是對他的警示,如果順延夢境走下去,小囝會死。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的心臟,無邊無際地疼痛如泉水般狂涌,幾縷血色爬進霍少聞那雙碧綠色的瞳孔。

    現在一切都沒開始,還來得及。

    霍少聞斂下眸子,不讓小囝看到自己猙獰的目光,飛速思考著夢境最開頭的故事:此行會有刺殺,紀淮舟被流矢所傷,留下病根。所以他帶了一隊四十人的親衛,都是戰場上的精銳,絕對能保護他。

    季肅啞然。

    此次行程匆忙,他們對西寧府的了解的確有所不足,一路走來并未遇到什么問題。可若回途真遇上什么事,便是萬死難辭其咎。

    一切以殿下為主。季肅凝重地點頭,算是接受了這位世子的好意。

    他繼續開口:“臣等本應前往王府拜訪,但如今事態緊急,燕都中仍有要事,即刻便要啟程。”

    霍少聞沒有回答,終于松開了懷抱,順手勾住紀淮舟的發絲,繞到耳后:“等我,我去找你。”

    紀淮舟點頭,唇角微微勾起,難得露出依賴的神情:“好。”

    他本以為再也見不到聞哥了,沒想到柳暗花紀又一村……

    “紀淮舟,你剛才寫了信,說要下個驛站寄出去,現在不正好能給嗎?”回過頭,肖曉正對他擠眉弄眼。

    紀淮舟笑容一僵。

    ……玩球。

    下一霎,紀淮舟抬腳往他膝彎狠狠一踹,鴻寶疼得眼前一黑,卻緊咬牙關不敢出聲,冷汗直冒地撲通跪倒下去。

    紀淮舟繞行至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輕紗擋住,看不真切。

    只是從這帷幕下傳出的聲音,卻依舊溫煦得很,絲毫不顯慍色。

    “原來公公也會害怕。”

    “今日席上,我還當公公同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鴻寶驚駭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紀淮舟頗覺無趣,用腳尖挑起鴻寶的下巴,當著他慘白的臉,將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點點撕開了右眼下的假賴疤。

    一顆明晃晃的小痣露出來,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著轎外透進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紀淮舟粲然一笑,問:“公公此后,可能記住在下的臉了?”

    鴻寶慌亂點著頭,腿彎處痛得近乎掉下淚來,再抬眼時,紀淮舟卻已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馬車行在白霧森森的街上,街側屋檐下掛著許多明明滅滅的紅紙燈籠,夜半陰風一吹,便顯得格外寂寥。

    歲暮天寒,煊都城內四下不見閑人。

    紀淮舟將鴻寶送至宮門口,方才轉身離開了。

    他病還沒好,這半天里一來一去,又吹著許多涼風,深一腳淺一腳繞行小巷回侯府時,米酒慌忙迎上來,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過伸手一攬,便摸到自家主子凍得發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將人往屋里扶,小聲呼道:“您這是不要命了!”

    “多大點事兒,”紀淮舟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腦門上探了一把,“這不挺熱乎的嘛。”

    整個額上燒得滾燙,甚至沁出點薄汗來。

    米酒實在聽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見地頂嘴道:“再燒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銀絲碳了。主子,您倒是會替霍將軍節省府里用度開支。”

    紀淮舟整個人攤在高床軟枕上,只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混賬東西,便筋疲力盡地閉了眼,由著米酒打來熱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長在嶺南,實在很耐不得寒。

    過了半晌,這噬骨的涼意方才慢慢消退幾分,他坐起身來,將一碗熱湯藥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舊是滾燙的,同這藥湯熱氣糾葛得難舍難分,昨日被疾抓裂的傷口又滲出點血來。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聲吩咐道:“你去找個好點的郎中來,開劑見效快的藥——起碼明日之內能讓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皺著眉看他,“您都這樣了,好好養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紀淮舟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說,“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進宮,我總得有個人樣。”

    他蒼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來,通紅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邊的新晉紅人,他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大抵是要好好訴一訴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氣,今夜席間也分明有所隱瞞,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時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動說,跛著腳也定會被問及,他瞞不過去,便會囫圇撒個無傷大雅的謊話。”

    紀淮舟在騰升的水霧里半瞇著眼,輕聲道:“只要他撒了謊,隆安帝便會信我仍是紈绔,左右明日得進宮挨訓。”

    米酒倒吸一口涼氣,嘆道:“主子,您這一腳也太冒險了,何苦如此呢?”

    紀淮舟將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說:“你懂什么?這樣鬧上一鬧,是為以小博大。”

    “老皇帝訓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無話可說。左右一定能因這一出鬧劇得個閑職,我不算太虧。”紀淮舟唇上血色也回來一點,朝米酒扯出半個慘淡的笑來,“他想拴著我,怎么肯放過這么個好機會。”

    那人的諸般苦楚被一個又一個暗夜吞噬,霍少聞目光哀傷。

    在他的第一個忌日。

    向來勤勉的帝王破天荒推開一切朝政,站在窗前作畫。霍少聞好奇垂眸,那幅畫映入眼簾的瞬間,他呼吸猛地一滯。

    正是那夜,他在玉洛宮外看到的那幅畫。

    他手執匕首自戕的畫面。

    一滴淚落下,墨色被暈染開,畫中人的面容漸漸模糊。

    紀淮舟提著狼毫筆的右手微微顫抖,他用力按住手腕,于畫中題下一行字——

    “天寧八年春。朕,永失吾愛。”

    第 85 章 第 85 章

    霍少聞就這樣陪了紀淮舟三年。

    皇帝大肆尋訪得道高人,三年間有不少人應召前來,然而,其中大多都是招搖撞騙之輩。

    霍少聞看著紀淮舟一次次失望而歸,心仿佛被一只鐵掌狠狠攥住,又悶又痛。

    他自然知道紀淮舟是為了什么。

    原本不信神佛的人,如今時常虔誠地跪在神像前,俯首叩地:“朕叩請諸天菩薩,求你們垂憐……讓朕能再與他相見。”

    “陛下,阿雁,我就在你面前。”霍少聞傾身去撫摸紀淮舟的臉。

    可紀淮舟聽不見,也看不見。

    霍少聞猶如困獸,雙目赤紅,焦躁地在原地打轉。

    疾風掠過,驚落枝稍幾捧松軟白雪,這典廄屬抹著額間汗,好歹將早準備好的話繼續說下去:“大人今日來此,下官已備好一份薄禮,望大人笑納。”

    他說著,囑咐身后人道:“去將那幾匹好馬牽來。”

    不多時,幾匹高頭大馬由人牽著,噴鼻甩尾地到了紀淮舟跟前兒。

    典廄屬起身,朝紀淮舟拱手作揖,連連賠笑道:“此地距離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遙,若要常行往返,須得備著匹好馬。少卿大人,請——”

    紀淮舟來回繞了兩圈,沒去牽馬,反將手優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廄屬肩上,后者連忙堆起笑來,問:“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紀淮舟半摟著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剛好對挑馬頗有心得。”

    他將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開,攏了攏衣袖,指著其中一匹棕馬道:“眼神太蠢,不夠機靈。”

    復又一一指向余下幾匹。

    在場諸人噤若寒蟬。典廄屬也苦著一張臉,不敢吱聲,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這,少卿大人,年暮歲寒,冬日里馬匹缺少食糧,又不可盡興跑場,皆是如此。等到來年春天,大抵都會精神起來。”

    “既皆是如此,”紀淮舟收斂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隨便牽幾匹馬來糊弄我?”

    那典廄屬撲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紀淮舟攏著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兒,突然遙遙瞥見什么東西,示意鵪鶉似的典廄屬站起身來。

    他吹了聲哨,拍拍這蔫頭耷腦的家伙,吩咐道:“那個瞧著還不錯,牽過來看看。”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駿馬正立在不遠處一棵雪松下。

    典廄屬應了聲,一路小跑過去,跑到一半,突然轉身喊道:“少卿大人!實在不巧,這馬是”

    “吵什么,”紀淮舟嫌他啰嗦,被他一詠三嘆的調子弄得心煩,干脆自己快步跟了過去,離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嘆道,“果真好馬!”

    這黑馬膘肥體壯,眼睛好似一對懸鈴,瞳生五彩,分外有靈性。其頸長如鳳,山風一吹,背脊上茸細鬃毛便分為萬絲,直看得人心癢癢。

    他轉向典廄屬,剛要開口再問,忽聽一道聲音從后響起,不過短短幾字,卻悅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馬?”

    紀淮舟一怔,猝然回身:“來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雖身披狐裘,卻仍露出一點修長脖頸,紀淮舟再往上瞧,正對上一張唇色瑰潤、端方儒雅的臉。

    此人烏發如云,眼若含星,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霍身氣質卻很是超然從容。

    霍圍霎時齊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請安聲同這青年拱手作揖時自持的清潤之聲混在一起。

    “參見二皇子殿下!”

    “在下國子監司業趙修齊,見過少卿大人。”

    紀淮舟心下豁然。

    原來此人便是二皇子趙修齊。

    這位備受隆安帝殊寵的二殿下一向低調,探子所傳也僅是醉心太學無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書呆子模樣有些出入。

    他回禮拜完,面上乖順道:“二皇子說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駒,我又怎敢覬覦。”

    趙修齊淡然一笑,紀淮舟正待他回話,便眼見趙修齊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小腦袋來。

    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怯生生地將在場眾人囫圇掃過一遍,甫一跟紀淮舟對視,忽然就大著膽子掀開大氅,從趙修齊臂彎下鉆了出來。

    是個瞧著不過六七歲的小孩子,長得玉雪可愛。

    他傻乎乎地沖紀淮舟一笑,直截了當地夸贊道:“你真好看!”

    霍圍眾人方才拜完趙修齊起身,一見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廄屬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齊聚此處,他面上那拖長的詠調都快撐不住了,帶頭呼道:“參見五皇子殿下!”

    “阿言,”趙修齊將小孩托著屁|股抱起來,拍拍他頭上的雪絮,溫聲細語地教他,“休得無禮。”

    趙慧英仰著頭看兄長,不解道:“我夸他好看,這也是無禮嗎?”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為沒有夸兄長,惹兄長不開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趙修齊的臉,認真道:“兄長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聲繼續道:“他臉上有顆小痣,阿言很喜歡,兄長面上沒有的。”

    紀淮舟一時啞然。

    他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撫南侯紀漣,都要細細將此痣遮蓋嚴實。

    就好似沒了這顆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寧州清譽贊頌,洗凈一身爛骨臟名

    可這聲名好似水中滿月,難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撈不著,半分也護不住,想來實在好笑。

    只是沒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遭人喜歡,對方卻是仇人之子,還是個實心眼兒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運弄人。紀淮舟緊緊捏著藏好的銀子,絞盡腦汁地想找個什么借口混過去。這孩子第一次來亂翻的時候,把他的存款全部拿走了,房間里的小件破的破,失蹤的失蹤。

    找大人,只說家里孩子小,反而指責紀淮舟吃他家喝他家,那些東西不知道是怎么來的,還有臉問。

    這點錢是他去嶺南后的啟動資金,絕不能被拿走。

    小孩子個子矮,眼睛尖,發現了紀淮舟的小動作,大吼大叫:“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說完,還用力推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乳母:“快、快,我要那個!”

    紀淮舟后退幾步,見對方一步步逼近,立刻翻窗跑出去——開玩笑,他又不是沒試過,他完全打不過那個乳母好不好!

    他草草看了一圈方向,后門在回來后就鎖上了,要想跑出去,最好是前門。

    趙修齊溫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時,紀淮舟方才回神。

    趙修齊將趙慧英放下來,囑咐典廄屬領著去屋內吃些熱食,又對紀淮舟說:“聽聞世子除卻頗有伯樂之才外,騎馬射箭也是一流。”

    紀淮舟漫不經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說笑,不過整日吃酒作樂,全做玩樂消遣,上不得臺面。”

    “世子謙虛。”趙修齊招招手,一仆從便牽來匹高頭大馬,這馬同樣膘肥體壯,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幾乎要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趙修齊恭謙道:“此馬名喚照夜玉獅,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喚作烏騅踏雪。”

    “久仰世子騎藝,修齊不才,今日也想比試一番。”趙修齊說,“若是世子贏了,那烏騅踏雪便贈與世子。”

    紀淮舟饒有深意地看他,問:“若是殿下贏了呢?”

    “那便全當同世子交個朋友,”趙修齊溫聲細語道,“也算不負今日一場相逢。”

    他遙遙一指視線盡頭煢煢孑立著的一顆老松,說:“便以那處為終點吧。”

    語罷,他干凈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獅,沖著遠處終點奔馬而去。

    紀淮舟輕笑一聲,旋即上馬,胯|下烏騅踏雪猛一鼻噴,欲將此人搖下馬去,紀淮舟卻猝然揚鞭,凌空撕扯出一聲“咻”響,打得烏騅踏雪怔愣一瞬。

    紀淮舟握緊韁繩,在腕上纏了兩圈,鞭尾掃過馬身,伴隨著馬上之人冷霧一般若即若離的含笑安撫。

    “乖一點,”紀淮舟手上長鞭點著馬背,朗聲道,“駕!”

    烏騅踏雪好似離弦之箭,沖前方一人一馬筆直追去,逐漸縮小成飛速移動著的黑色小點,再看不清了。

    霍少聞艱難抬手,染血手掌撫上紀淮舟如玉面孔,眼前人雪白肌膚被印下一道血痕。

    霍少聞咳了咳,喑啞的聲音從嗓中擠出。

    “陛下,這一次,換你來接我了。”

    紀淮舟瞬間呆住,渾身僵直,不敢置信地望著霍少聞,喃喃低語:“我死前看到的是真的?”

    霍少聞緊緊抱住紀淮舟。

    “那七年,你怎么過得那樣苦?”

    第 86 章 第 86 章

    回到營帳,霍少聞已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薄天游迅速為霍少聞止住血,仔細將每一處傷口都處理妥當,轉頭對憂心忡忡的紀淮舟道:“所幸他沒傷到要害,靜養一段時日便會痊愈。”

    紀淮舟懸在半空的心緩緩落地,凝眸癡癡地看著昏睡中的霍少聞,他有一肚子話想對那人說。

    薄天游闊步走到幾案前收拾好藥箱,瞥了一眼眼下泛著烏青的紀淮舟:“你也累得夠嗆,去歇著吧。”

    薄天游離開營帳后,紀淮舟從營帳角落搬來一個矮凳,坐在床前,趴到霍少聞手邊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一只大手在溫柔地撫摸他。

    想邀他入營,他今后便有的是時間將此人也一點點剖開來看個究竟。

    待遠遠瞧見了屋廄前翹首以盼的趙慧英時,紀淮舟方才好似無意地說,“冬日林中霧凇沆碭,稍有動靜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錐割傷皮肉,實在不值。”

    趙修齊偏頭看他,頷首道:“多謝少卿大人。”西寧府,這不是臨西王府的所在地么?

    他過去和聞哥出行,依稀記得有人匯報,說西寧府本次會試沒有貢生上榜,當時聞哥還嘆了口氣,說西寧府許久未有貢生了。

    紀淮舟不通四書五經,也不走科舉一途,在他居住的蒙城,很少有人讀書,自然不懂這句話之下的含義。

    現下翻看這本奏折上,上面來自西寧府的人不少,大約有四五個,第一名的會元便是。

    紀淮舟還特地記下了這個名字:賀屏,字隋光。

    每一地的貢生都是珍貴資源,不論是外放做官、還是留在燕都,都能攢一筆政治資本,等到年老,便能帶回籍貫所在地,豐富本地,這也是地方豪強的主要來源對象。

    西寧府地廣人稀,要抗擊外敵,還要應付每年的稅收,所有人都緊巴巴地過著日子,若是多出些貢生,再加上以后的政策幫扶,自然能慢慢發展起來。

    轉瞬之間,紀淮舟想起了好幾個后世耳熟能詳的方法,畢竟那可是大西北,青海還有鹽湖!

    紀淮舟收起奏折,好心情地鼓勵主考官:“做得不錯。”

    主考官低頭謝恩。 “你收下,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了,你要來幫我。”紀淮舟拿出幾個銀錁子,藏在身上,將匣子還給肖曉,安撫道,“能和他們分開,其實挺好的。”

    他年歲漸長,錢大人和他的家眷也逐漸苛責,幼時的無視還算能忍,近些年越發過分,竟是將他當做家生子使喚,動輒關柴房和餓肚子。今年冬日,衣裳被褥都是舊的,一扯就爛,要不是有肖曉這個發小,紀淮舟可能會被凍死。

    自他們的幼子出世,紀淮舟的境遇就越發艱難。

    一是遷怒,覺得因為有紀淮舟才不得不困在西北,每三年的述職,都只能得個中下的考評,不能升遷或者調霍;再則,他們家的幼子年歲漸長,性格頑劣,喜歡欺負人和翻東西,所以他將錢暫存在肖曉手中。

    特別是這些日子,因為家中忙著回燕都的事,沒人看著,那孩子變本加厲地找他麻煩。紀淮舟不得已越起越早,想避開。

    此時回去,看到房間內一片狼藉,紀淮舟暗道不好。

    怎么今天那小祖宗這么勤快?

    紀淮舟嘆了口氣,扶起被打翻的木架,撿起胡亂扔在地上的舊衣,重新一件件疊起來,放回衣箱里。所幸房間里東西少,收拾起來不費時間。

    根據他的經驗,那小祖宗離開之后,短時間是不會來第二次的……

    “你早上去哪了?”收拾東西時,外面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隨后門被猛然撞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叉著腰,站在門口,“大早上不見人,你是不是偷我家東西了?”

    完蛋。

    那孩子的聲音一冒出,紀淮舟心都快不跳了。

    “小少爺、小少爺——”

    孩童的乳母和丫鬟在后面跑得氣喘吁吁,心疼地蹲下來給男孩擦汗,站在房間內的紀淮舟只當沒看見:“小少爺,您若是有事,直接吩咐我們來就行。”

    “那好,我吩咐你,把你早上去哪、做了什么,全說出來。”小男孩指著紀淮舟,頤指氣使地開口。

    家中所有人都能管著他,只有紀淮舟,可以被他欺負——所以他就喜歡來找對方“玩”。

    他聽家人說過,紀淮舟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沒關系,對方只能依居在他家里,不能離開,也沒人替他撐腰。

    “我……”

    等小皇帝離開后,小官來問他:“大人,是不是要直接將皇榜放出?”

    “是,是吧。”

    他心中疑惑,不是說這位新帝來自西寧府么。

    本以為小皇帝見到皇榜上只有一人來自西寧府,會心生不悅,主考官連借口都找好了,只推說是書寫有誤,多加幾個西寧府的人即可。

    如今小皇帝看到那份名單,居然沒有生氣,也沒有提出意見。

    主考官摸了摸長須,喃喃道:“看來陛下對西寧府的情誼不算深厚,既如此,連最后那一名,盡可抹去了。”

    翌日,皇榜張貼。

    燕都中多了兩件津津樂道的大事,一件是儀鸞衛忽而發狂,沖進不少官員家中,拘捕、抄家,動作快速又利落,一時間,但凡和壽昌伯走得略近的官員,幾乎人人自危。

    第二件事,自然是會試上榜的名額。

    對其他州府的考生而言,本次會試平平無奇,部分考生本以為榜上無名,看到結果后卻驚喜異常:“中了!我居然中了!”

    “早就和兄臺說過,每逢會試,排名總能稍微提前一點。”自詡多智的同鄉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好好準備半月后的殿試。”

    “兄長!”趙慧英等待許久,終于將人盼回來了,邁著小短腿跑過來要趙修齊抱。

    臨到跟前兒了,他忽然停住腳,定定看著狐裘領口上的一小團暈染開來的血色。

    “兄長,你怎么流血了?”趙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繼而張牙舞爪地沖紀淮舟而來,“是不是你這壞家伙欺負兄長!”

    紀淮舟雙手托起他腋下,面無表情將人一把高舉起來。

    隆安帝的小兒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這節喉管也那么細,紀淮舟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將其折斷。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極了,將落不落的幾滴淚在眼眶里打轉,偏頭張嘴就要咬他。

    紀淮舟思緒猛地回來,忙將人放下,朝他腦門輕敲了一記,問:“怎么還咬人呢?五殿下原來是屬狗的。”

    ……趙慧英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辛辛苦苦從二樓爬下來的賀隋光,遇到了第一個難題:他不識路。

    說來慚愧,西寧府地廣人稀,他幾乎從未離開過自小居住的地方,左鄰右舍都是熟人;來燕都的路上,因著他年紀最小,同伴們也是處處照拂。

    因此,陡然面對如此龐大、復雜的都城,對從未出過遠門的賀隋光而言,簡直困難程度拉滿。

    “咳、系、系統。”他暗自念出那個繞口的名字,等待腦海里的“東西”回應他。

    [叮——強國系統已就緒,請問宿主有什么需求?]

    “我,我迷路了。”賀隋光抿了抿唇,倒是記得找個隱蔽的地方,“我要去儀鸞衛。”

    [咦?為什么。]

    因為宿主還處于新手養成階段,一點能量都不能提供,所以平常系統都是休眠狀態,只有宿主呼喚才會蘇醒。

    賀隋光將會試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聲音堅決:“我不信他是紀主。”

    短暫的沉默后,系統在他腦海里吱呀亂叫:[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你居然敢質疑嘉元帝!他可是嗶——、嗶——、嗶嗶嗶——]

    由于保護設定,所有有關未來的事情全都被自動消音。

    系統和賀隋光吵了半天,還是無法扭轉對方的觀念,簡直悲憤難當:兩個月之前,它降落的地方極為偏僻,唯有賀隋光的資質最優,雖然忠心差了一點,但這無關緊要。

    現在看來,什么無關緊要,紀紀是最緊要的一環!

    系統來自遙遠的未來,曾經的盛朝嘉元帝被譽為千萬史學家最大的意難平,所以將它投放到這個時空,意圖改變對方的命運。

    [……所以宿主現在是想?]

    綁定之后,除了宿主自然衰老死亡,系統不得解綁,爭執半晌,見實在無法說服宿主,系統首先軟了下去。

    “幫我引路。”賀隋光目光執拗,那個怪異的系統和他說新帝千好萬好,越這么說,他越覺得新帝是個怪物——不然,怎么能操控這個東西到別人腦海中?

    系統悄悄冷哼一聲,掃描出燕都的地圖,簡單易懂地突出前往北鎮撫司的最佳路徑。

    ——既然宿主不信它的話,那就直接去見嘉元帝,看誰說的是真!

    小傻子此刻捂著被紀淮舟敲到的額頭,眼淚霎時就淌了滿臉,委委屈屈地拉著趙修齊的衣角下擺,仰頭告狀道:“兄長,他欺負我。”

    趙修齊一揉他腦袋,溫聲細語地哄道:“阿言,不可惡人先告狀。”

    “阿言不是惡人,”小孩把腦袋往趙修齊懷里一塞,悶聲悶氣地控訴:“兄長也欺負我。”

    趙修齊抱著弟弟,呵出口熱氣,朝紀淮舟頷首道:“阿言稚子心性,沖撞了少卿大人,還請少卿大人見諒——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別過吧。”

    說完這番話,他便抱著小孩一路朝著候在不遠處的車輦而去了。

    紀淮舟扭頭:“朕不想聽他說話。”

    霍少聞立即翻身下馬,手起刀落,李昊柏再也無法開口了,只剩“嗚嗚”的慘叫回蕩在春陽下。

    “豐州城中僅存的百姓,都在翹首以盼等待著你的到來。”紀淮舟聲音輕柔,臉上露出溫和笑意,“他們會好好‘款待’你的。”

    說罷,紀淮舟扔開弓,自馬上一躍而下撲進霍少聞懷里,聲音纏纏綿綿:“侯爺,朕已經數月沒與你……”

    霍少聞摟住帝王纖細腰身,眸中燃起欲色。

    “今夜等我。”

    第 87 章 第 87 章

    幸好紀淮舟沒再繼續逗他玩兒,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曖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轉朝向席間,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

    這一行人里,紀淮舟先前只識得謝韞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圇看過,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謝韞旁邊倒是坐著位年輕姑娘,瞧著很是端方秀氣,眉眼里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

    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側坐著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現在翰林院供職。

    這場雅集除了紀淮舟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來。

    氛圍實在不錯,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面上說著給大家輪流祝酒,其實最后大多到了霍少聞跟前。

    他委實是塊香餑餑。“紀淮舟,”霍少聞朝前走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比紀淮舟高出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就這般喜歡同人打賭嗎?”

    “過去拿人性命作賭,今日贏了這樣好一匹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紀淮舟被他這么一逼,突然微揚起下巴,十分挑釁地笑了,說話間吐息幾乎漫漶到霍少聞臉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華加深了這個笑。

    紀淮舟沒理霍少聞的問題,似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我的命就這一條,總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將至親的性命放上賭桌嗎?”霍少聞咬牙切齒,幾乎快把每個字嚼碎了,“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紀淮舟絲毫不懼,甚至再湊前一步,幾乎附在霍少聞耳邊,情人一般低聲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換來他人惜我的命嗎?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連你,不也只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風猛地灌進回廊,雪粒揚到二人發間面上,霍少聞胳膊抬到一半,便被紀淮舟狠狠摁住,紀淮舟問:“怎么,不愿承認嗎?”

    “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紀淮舟沖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竄到他眼底,落下的每個字都蓄著尾小勾子,輕輕顫著拖長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霍少聞猛然發力,紀淮舟也不甘示弱,短匕飛速出了袖,直直抵到霍少聞胸口,卻被霍少聞攥著手腕擰翻在地。

    紀淮舟腳下猝然發力,霍聞閃身聞躲避之間,被紀淮舟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滾到院中,均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紀淮舟翻身撐起,坐在霍少聞腰間,憋了一天的悶火此時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霍少聞的前襟,惡狠狠地同人對視,呼吸急促間笑了兩聲,說:“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紀淮舟解著系帶,將那厚重狐裘拋到一旁,啞聲問:“想打架是嗎?”

    “我奉陪到底。”卜禎回府后,還是覺得小皇帝那個未說出口的計劃有不妥。

    “軟硬皆施,還是沒讓陛下松口……”他難得感到了一陣疲憊,卻還是強撐著身體,吩咐家人,“去請內閣許大人并經大人,只說我有要事。”

    家人領了命出去。“這是上個月的分紅。”

    偏僻荒涼的西北小縣,街道上最多的不是布店、飯店,而是酒館。特別是春寒料峭之際,來上一口火辣辣的燒刀子酒,暖和全身,能抵御侵骨的寒風。

    天還未亮,酒館后門,穿著厚實棉衣的老板將鼓鼓囊囊的錢袋塞給一個少年,殷勤地問,“就是這酒喝多了燒心,不夠柔和,想問有沒有什么改進方法?”

    少年看起來十六七歲,容色姝麗,皮膚瓷白,與西北格格不入,看起來像是達官貴人家嬌養的幼子,見他熟練地將錢袋塞入懷中,又顯出一絲機靈俏皮:“這好說,你去府城稱一斤冰糖回來,放在酒壇子里。”

    還好他前世在短視頻軟件刷多了“穿越必備指南”,不然如何依靠蒸餾酒法拿到第一桶金?

    紀淮舟想到剛才掂量的錢袋重量,臉上的笑意越發紀顯:“或者將酒放置的時間長些,也能改善。”

    “誒誒好,等我新酒做好了,請您來嘗嘗?”

    聽到這話,紀淮舟的動作一頓,遲疑地回復:“這個,再說吧……”

    他或許,過些日子就要離開了。

    天漸漸亮了,小二正預備開門,紀淮舟忽然發覺已經拖到這個時間點了,急匆匆道別:“你忙,我先走了。”

    推開厚重的木門,迎面撲來的寒風差點把他吹個趔趄,旁邊有個黑影忽然竄出來,扯住他:“紀淮舟!”

    “我聽著呢,不用喊這么大聲。”紀淮舟拽回自己快褪色的舊袍子,“走,先上你家去,不然我來不及趕回去了。”

    在微亮的天光下,能看見拽住他的黑影同樣是一個少年,只是體型比紀淮舟大了整整一圈,笑起來很憨厚:“好,你要走了,正好把你存我那的錢盤點盤點。”

    紀淮舟沒說話。

    他們腳程快,沒一會就到了憨厚少年的家中,拿出埋在地窖里的木匣子,打開一看,里面寥寥幾個銀錁子,大部分是銅板,粗粗一算,大約有二十兩。

    紀淮舟拿出剛剛的錢袋,全部倒出來,里面只有一個半兩的銀錁子,其余都是銅板,不到一兩錢。

    “那老板怎么回事,這次給得這么少。”憨厚少年皺了皺眉,將錢放進匣子內,直接轉交給紀淮舟。

    “這幾個月戎狄犯邊,生意不好。”紀淮舟打開匣子,分了一半錢出來,“這些給你。”

    “給我這么多作甚,我又沒干多少活。”

    “給嬸嬸妹妹換新衣。”紀淮舟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匣子表面,在西北住了多年,他手指關節處有一兩處凍瘡,在細嫩皮膚上顯眼又刺目,最終忍不住開口,“我前兩日聽說,這次錢大人一家去燕都,可能不會帶上我,他們預備把我送去嶺南。”

    “他敢!你本應是——親王殿下。”

    說到最后兩個字的時候,憨厚少年近乎咆哮。

    紀淮舟是先帝幼子,與當今圣上相差二十歲,奪嫡之爭怎么也輪不到他頭上。但當今圣上心胸狹窄,我行我素,將大長公主下嫁,幾位兄弟姐妹困在封地,紀淮舟自然也逃脫不了。

    當時紀淮舟三歲,因為胎穿,小腦瓜裝不了前世的記憶,一直是呆呆傻傻的樣子。先帝將他丟在冷宮缺衣少食,后來發現有人時不時接濟他,更是直截了當地送給一家外派官員撫養,直接丟到西北,如今已過了十年。

    這家官員過幾日要回燕都述職,臨行前,紀淮舟無意中聽見他們說,不愿意帶自己回燕都,生怕惹了皇上的眼,又要去另一個偏遠之地呆上十年,就想讓他去嶺南老家,也算流放了。

    面對皇權,紀淮舟沒有反抗的余地。

    許大人和經大人來得極快,幾乎是一聽到消息就立刻出門了。

    他們一個高一個胖,高的是許大人,性格急躁:“卜閣老,陛下叫人換了皇榜,不出半日,便會傳遍燕都舉子,引發軒然大波。您之前進宮,怎么沒能勸阻陛下?”

    “陛下的動作竟如此迅速……”卜禎簡單說了二人之間的對話,只嘆氣道,“我們只將陛下當做無知少年,想慢慢教導。可我們都忘了,陛下在僻遠之地成長,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

    自入燕都后,陛下便以雷霆手段鎮壓了壽昌伯及周王一黨,如今這事的余波還未過去,北疆劇震、儀鸞衛抄家,吏部分配官員等。只是這件事更偏向“家事”,內閣避嫌,若想知道細節,需去儀鸞衛翻看宗卷。

    經大人曾霍戶部尚書,性格圓滑,此時捋了捋下巴的胡須,道:“更改皇榜一事從未有之,陛下定會因此事惹來非議,但如今代為監國的是內閣并司禮監,若是運作得當,自然不必讓陛下去趟這次渾水。”

    “皇榜既已張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禍水東引到我們身上。”許大人立刻想出主意,“御史彈劾罷了,大不了提前致仕。”

    內閣三輔中,以卜禎的年齡最大,也是三人之首,若是真采取了許大人的意見,禍水東引,首當其沖的就是他。

    卜禎神色不變:“老夫正有此意。”

    他倒是不擔心致仕,在先帝手下兢兢業業當了十多年首輔,早已疲倦。只擔心初初登基的小皇帝會受到質疑……

    畢竟,不是所有臣子都做過預知夢。

    時至今日,仍有御史上疏彈劾,只道棄長立幼乃是亂國之源。

    正當幾人準備動作時,卻聞宮中來人,是新帝身邊最為信霍的宦官,如今已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名叫闞英的。

    在陛下面前,對方柔軟得像個面團子,一點脾氣沒有,但在其他人面前,有屬于天子近臣的驕矜,只笑道:“陛下專門給大人留了口諭,只叫大人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卜禎詫異地看著他:“可那不是……”

    盡等著叫陛下沾染污名么。

    “陛下自有成算。若大人妨礙了陛下的計劃,那便不美了。”闞英語含警告,“大人同禮部主考上下欺瞞,還是想想如何彌補罷。”

    卜禎不卑不亢道:“請陛下放心。”

    等宦官走后,幾人對視一眼,許大人遲疑道:“陛下是想叫我等不要插手?是不滿意我等的態度……”

    越說,他的聲音越低,他們的確是為了陛下著想,但渾然不顧對方的意愿,可見近日來,陛下的脾氣慣得他們心大了。

    卜禎搖了搖頭:“只靜觀其變罷。”

    多年下來,幾位官員之間積累了不深不厚的情誼,此時見卜禎很有可能離開,其他兩位都嘆息一聲。

    嘆息結束,又紛紛自回自家:這可是一個絕好的升職機會,不見陛下只召見首輔么?

    霍少聞明白這酒來意不純,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飲酒,可此刻忽然碰著了紀淮舟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別的什么來壓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紀淮舟絲毫不攔著,只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

    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那晚的夜色那樣濃,滿院子都淌著月華,里頭浮著半顆所謂的真心。

    “霍將軍,”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大著舌頭道,“霍將軍英勇神武,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將軍同自家夫郎間,似是不大得勁,這、這倒也好說,畢竟道不同,不相為唔唔”

    這話沒能說完,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賠著笑,朝紀淮舟道:“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世子別往心里去。”

    “哪兒能呢,”紀淮舟皮笑肉不笑,瞇著眼睛望霍少聞,看見他微微愣神的臉,說,“的確是我高攀。”

    霍少聞一怔,他終于將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云層里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

    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來低調,應也怕小孩生病,只帶著趙慧英洗完澡,便匆匆離開了。謝韞半個時辰前送著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奇宏也護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盡興,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別,一人剛要上輦轎,忽見山道盡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二人俱是氣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著張臉,下馬稟告,“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給壓塌了,路堵得嚴嚴實實,連只螞蟻也鉆不過去。”

    除卻北長亭官道外,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得繞過整座云松山,需兩日腳程。

    謝韞不忿地小聲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后一聲巨響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霍少聞瞥了他一眼,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涼風卷過來,紀淮舟鼻尖泛紅,他攏著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霍少聞,說:“聽見了么,走不了了。”

    霍少聞面上不虞。

    第 88 章 第 88 章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門簾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面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紀淮舟,反倒拍著手稱贊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干什么,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紀淮舟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沖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紀淮舟心下了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么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绔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夫浩安笑瞇瞇地奪著步打量紀淮舟,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么,”紀淮舟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紀淮舟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紀淮舟的肩,被紀淮舟輕輕巧巧地捏著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趙修齊話音剛落,紀淮舟右手冷刃翻飛,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間,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壓斷了松枝,在二人間砸出不小的動靜,在這騰升的看不清的雪霧里,刀鋒削破森寒冷氣,直直抵到趙修齊頸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頭來。

    這刀壓得夠狠,硬生生割出一條血線。

    雪霧散了。

    血珠滾落狐裘絨領,活似綻開一朵紅梅。

    紀淮舟盯著趙修齊,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里不急不躁地開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紈绔也好,瘋狗也罷,其實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可就算是爛命,大仇得報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趙修齊沉默片刻,開口問:“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殺了我,世子也沒法活著走出煊都。”趙修齊話里帶著點虛恍,他飽讀詩書,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來行,從沒想過要跟人以命換命。

    不過是知道其殺父仇人的下落而已,這般大的反應,卻像是藏著什么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不殺殿下,”紀淮舟說得很慢,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碎了掰開給趙修齊瞧個仔細,“我便能活著離開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從虎穴脫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趙修齊重新定神,抬眼看著他,“左右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還抵在他頸間,趙修齊卻渾然不覺似的,平靜地退身半步。

    紀淮舟的刀沒有追來。不得不說,回燕都是如今的唯一選擇。

    紀淮舟吹干紙上的墨跡,將幾張信紙放回信封,隨后封口,預備在下一個驛站找人寄出去。

    “或許過幾天,他就要來了,你不親自和他說?”肖曉靠在窗沿,身后背著一個行囊,他已準備好,要同紀淮舟一起去燕都。

    紀淮舟的動作一頓,若無其事地開口:“沒時間了,寫信是一樣的。”

    他們都知道對方說的是誰。

    蒙城是西北一個毫不起眼的地方,既不靠近最前線,也不處于大后方,位置不尷不尬。偏偏是這個地方,讓紀淮舟遇見了渾身浴血的少年將軍,二人相識數載,互生情愫。

    后來,紀淮舟才知曉,那少年將軍是臨西王府的世子。初代臨西王與太祖共同打下江山,后來分西寧府作為封地,囊括后世的甘肅、青海一帶,海拔較高、百姓較少、土地貧瘠,又與戎狄接壤。現在朝中對西寧府采取的多為防備而不是拉攏,在朝中地位尷尬。

    如今他們的身份更是天差地別,以后不一定能相見。

    肖曉覺得挺可惜的:“若是那群大臣晚來幾年……”

    紀淮舟干脆利落得多,他同霍少聞相識已久,未曾互訴心意,最多是互相暗戀。雖有不舍……難道他還真如肖曉所說,將人強行召去燕都嗎?

    那是折辱。

    二人隨意說了幾句,下樓后,見到一樓等待的官員們,默契地停止了對話。

    外面的車馬都已準備好,路上所需的物品也都準備齊全,只等上路。

    車隊里,最后那輛馬車顯得格格不入,較普通馬車更大一圈,需六匹馬,不僅如此,車廂、韁繩連同拉車的馬匹,都是嶄新干凈的,和旁邊幾輛灰撲撲的馬車格外不同。

    不用說,這是專門給紀淮舟準備的。

    季肅引著人到馬車前,還有些慚愧:“按理說,本應讓殿下使用親王儀仗,但來時匆忙,只能請殿下將就。”

    這還叫將就?

    紀淮舟都有點不太敢上車了,微微退了一步,禮貌推拒:“只是趕路,用不著這樣,我同諸位大人擠一擠。”

    季肅已至不惑,家中子侄向來害怕他,不論是誰都不容情面。此時,他卻像那種偏慣家中小孩的慈愛長輩,深鎖的眉心都舒展開,語氣緩和,似乎還帶著一絲誘哄:“從蒙城至燕都需一月呢,自然要以舒適為主,車廂大些,殿下也能舒展開。”

    紀淮舟疑惑地看向他,黑白分紀的眸子中滿是不解,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他是一個連封號都沒有的不受寵皇子,值得朝中重臣如此真情實意嗎?

    趙修齊拱手,朗聲道:“令尊當年悍守南境十余載,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實在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就算世子不答應,我也會托人送去布儂達的線索行蹤,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說話間起了風,枝稍簌簌聳動,落下些小冰凌來,落了二人滿身。

    “只是當年朔北戰事吃緊,實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當年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何必一再舊事重提。”紀淮舟皺著眉打斷他的話,扯出一方帕子將刀刃上血痕細細擦凈,用完方才拋給趙修齊,“殿下朗月清風,要我做刀,我做得。”

    紀淮舟半垂著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問:“只是殿下所求,究竟為何?”

    “今歲大寒,許多地方遭難,鄴、昌兩州大雪封山,肅蕭千里,凍死者不計其數。豫、徐、崇三州經受蝗災,糧食減產嚴重,餓殍流民遍地。只是臨近歲暮年節,父皇身體有恙,又逢鎮北軍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頌然祥和。幾州災事便一壓再壓,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愿提。”

    趙修齊擦凈了血,平靜道:“父皇日益篤信佛法道學,半月后冬祭之時,或可借天勢卦象相求一二。”

    紀淮舟啞然,半晌方才問:“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趙修齊翻身上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闔著目將韁繩在手心套牢了,溫聲說,“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氣。”

    紀淮舟也上了烏騅踏雪的背,跟隨趙修齊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爭,或僅為一廂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趙修齊莞爾,“父皇心中自有定奪,我又何必思慮太多。”

    紀淮舟眸中孤冷,他實在很不會同這種君子相處,端方凜然的皮囊他見得多了,可撕開來看,無一顆心不是私欲橫流,想來可笑。

    “胡鬧!”夫立軒氣得吹胡子瞪眼,嘴上還得朝紀淮舟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混賬話,世子別往心里去。”

    紀淮舟險些被剛才的靠近惡心死,他心里越是罵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里,倒像是山雞摟著只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面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紀淮舟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紀淮舟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只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于紀淮舟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紀淮舟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紀淮舟氣定神閑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閑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绔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里,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面映出一點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第 89 章 第 89 章

    紀淮舟出了侯府門,七彎八繞地拐過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錦酒樓,他隨意點了個小倌,將人結結實實迷暈過去丟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現了身。

    她在這里的身份藏得極好,尚未引人起疑,紀淮舟同她說完昨日馬場遇到趙修齊之事,尾陶眉頭緊皺:“主子,我們的人不可能叛變。”

    “就算如此,”紀淮舟低低罵了一句,胡亂捉了個空茶盞在手里玩兒,頗不得勁,“眼下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咱們什么時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們已成了這只螳螂嗎?”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幾人盯著,一定隨時注意趙修齊的動向,徹查此事。”

    “難說,”紀淮舟起身走到窗邊,久違的陽光透進來,在他長睫下投出一片陰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憐,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蟬了。”

    聞蟬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濺五步,但這并非紀淮舟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著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紀鴻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執念。皇帝不是那么好見的。、

    甚至,賀隋光連北鎮撫司的指揮使都見不到。

    他徘徊在北鎮撫司的門口,被守門的力士驅逐了好幾次,還是不愿放棄。

    [宿主,您……]系統有心想說這么傻呆呆地在門口等待沒什么用,還很有可能被當做可疑人士抓起來,但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它有點了解宿主的性子:執拗,撞了南墻也死不回頭。

    所以,它如果出言勸阻,很有可能適得其反。

    不過這么下去也不行啊,萬一宿主真的被抓起來關在詔獄,那得猴年馬月才能放出來……

    再者,宿主自昨日離開客棧后,便馬不停蹄來到北鎮撫司門口,水米未進,本來就清瘦的身材更顯單薄……系統真的有點害怕他倒在燕都。

    為此,系統只能耗費本就不多的能量,陪著賀隋光等在門口,期待可能出現的“大官”。

    二月底的燕都,天氣乍暖還寒,賀隋光只穿著一件厚袍子,臉凍得蒼白,蜷縮在胡同的一角。

    靠近墻壁,能紀顯聽到不遠處馬車骨碌碌的聲音,馬蹄輕快地踏在青石板上,由遠及近。

    最后,馬蹄聲在他面前停下。

    “你還好嗎?”

    清脆的聲音忽而響起,賀隋光努力睜眼,看見了馬車上的少年。

    他趴在車窗上,姿容秀麗,眉目中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眸子黑白分紀,此時披著一身厚重的黑色大氅,叫下人給他端來了一杯溫水。

    “多、多謝。”賀隋光接過杯子,大口大口地灌著里面的溫水,口中泛出絲絲甜味,或許里面撒了些糖。

    一杯熱水下肚,手腳都溫熱起來,賀隋光的臉色也不再那么蒼白,站起身,恭敬行禮道:“多謝恩人。”

    “沒關系。”少年關切問他,“看你打扮,應該是讀書人,為什么呆在這呢?”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北鎮撫司:“很少有百姓路過這里,下次若是想抄近路,可以選另一條路。”

    “我、我是故意來這的。”或許是少年無害的外表,又或許是苦讀數年一朝落榜的痛苦,以及不被同伴理解的困擾……賀隋光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我有要事……”

    他越說聲音越輕,最后幾近于無。說到底,不想讓自己的事牽連到無辜的人。

    少年點了點頭,沖他擺擺手:“那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

    賀隋光捏著手中光滑細膩的瓷杯,看見少年放下車窗,馬車復又咕嚕嚕動起,不自覺往前挪動了一步,直到馬車消失不見。

    [哇,宿主,你遇到好人了!]系統在他腦海里喋喋不休,[他長得真好看。]

    “你知道他是誰嗎?”賀隋光問。

    他腦中這個東西號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就沒有不清楚的事。

    少年理當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他摩挲著手中的瓷杯,瓷壁極薄,隱約透光,不似凡品,倒像是傳聞中的薄胎瓷。

    系統急速在數據庫里面檢索一番,奈何古代留下的影像資料都是畫像,盛朝末期戎狄入侵,丟失了很多珍貴資料。

    搜索半天后無果,系統只能遺憾回復:[好可惜,宿主要是能問問他的名字就好了!]

    接下來的過程簡直順利到不可思議:看到北鎮撫司門口有人出入時,賀隋光再一次主動上前,這回,終于有人愿意聽他說話了。

    等到他說完本次會試的疑點,有穿著官服的儀鸞衛專門將他的話記下,還說定會上奏。門口的力士也主動將他送回最開始的客棧。

    一切塵埃落定,賀隋光站在客棧的大門前,聽見同伴們大呼小叫的關心以及斥責,竟仿若隔世。

    “隋光,你總算想通了。”同伴在附近找了他許久,如今見到人完好無損地回來,既沒有受傷,也沒有被拘的跡象,精神看起來還不錯,簡直喜極而泣,“咱們下回再來,定有一次能高中的!”

    賀隋光只茫然搖頭:“……不,我報給了儀鸞衛。”

    同伴:“啊???”

    紀淮舟擺擺手,想將心底翻涌的煩悶壓下去:“此事且先探實了,我今日回府就遞帖,明日便將登門拜訪禮部尚書夫立軒。米酒不在,你隨我同去。”

    尾陶應了聲要走,出去查房門前到底沒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別總什么事情都想著自己扛。”

    紀淮舟孤身立在窗前,繼續倚身瞧著深柳祠街巷中來來往往攢動著的人頭,好似壓根兒沒聽見。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霍少聞沒答話。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鑿在紀淮舟面上,最后落眼至被紀淮舟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發力,腰身緊繃,將紀淮舟掀翻下去。

    紀淮舟嘖一聲,借勢化勁,側身撐地看他,舌尖一點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霍少聞撲身過去,想直接將人鎖在地上,紀淮舟臉蹭著雪擦過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頸。

    他瞬間反手去打,被霍少聞偏頭躲過了,又立刻將雙手握實,驟然間屈肘反套,生生鎖住了霍少聞的喉嚨,將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時貼得極盡,粗重的喘息噴薄著熱氣,化作冬夜里四下彌散逃逸的白霧。

    紀淮舟被后頸處這樣近的氣息燙到了。

    他偏著頭朝后乜霍少聞,眼尾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他就著這個姿勢,嘶啞著聲音含笑問:“小將軍,當真不知憐香惜玉?”

    霍少聞厲聲問:“你算得什么香玉!”

    紀淮舟猛地動了,劈手就要打在霍少聞后頸上,卻被霍少聞搶先一步卡住了喉結,他霎時呼吸不暢,喉管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耳畔聽見霍少聞厲聲低斥:“視人命如草芥,視道義如無物,你實在枉為其兄!”

    紀淮舟忽然笑了,笑間喉頭在霍少聞手間艱難地上下聳動,他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問:“那怎么辦呢?小將軍今夜想殺了我么。”

    這話帶著實在不該有的莫名曖昧,水蛇一般纏住了霍少聞,待霍少聞自怔愣中回神時,紀淮舟已經將反圈著霍少聞的手臂一點點鎖緊了,兩人胸背緊密相貼,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勁兒同時竄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幾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紀淮舟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又像游縈耳側,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唯有朦朧的余韻顫在耳邊。

    “你敢嗎?”

    這話倏的刺破了那層紗,兩人手下都愈發用力,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一遭纏斗幾乎同時將對方逼近了窒息的邊緣。

    霍少聞忽然聽見一聲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開了卡人脖頸的手,將紀淮舟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蹌著滾到雪地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清暉映著庭中山石,烏騅踏雪也受了驚,在馬鵬中煩躁不安地一聲嘶聞,煊都的夜風獵獵,卷過這囿困獸的牢籠。

    霍少聞搖搖頭,喉頭亦是艱澀無比,平復呼吸間目光死死依舊盯著紀淮舟,紀淮舟在雪地里撐著身體,也眼尾泛紅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著狠戾。

    這是生理性的紅潮,像紅鯉瀕死之時猛然上揚的一弧魚尾,艷得動魄驚心。

    ——卻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顆小痣明晃晃顯露在這艷色中,扎眼極了。

    霍少聞啞聲道:“瘋子。”

    “承蒙夸獎,”紀淮舟笑得厲害,抬手擦去一點眼淚,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笑出的還是嗆出的,“可惜猶豫再三,你實在殺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鎮北軍,還有青州滿城,”紀淮舟改換姿勢單膝撐地,仰著頭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同我以命換命?”

    煊都接連兩天放晴,實在難得,馬車七繞八拐,好歹到了禮部尚書府門外。

    夫立軒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應是不喜喧鬧,這處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靜極了。車馬停下時,老門公正倚在門旁揣著手,半瞇著眼睛打哈欠。

    再睜眼便見著了來客,這貴人由一年輕小廝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頗為自持地下了馬車。

    許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撥開轎簾出來時伸手擋了下臉,陽光流淌過這指節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疊的指尖邊緣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許瑩潤的紅來。

    這只過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著一雙含情目,老門夫近乎看呆,一個激靈下才恍然回神,連忙取拜帖將人領進了府門。

    紀淮舟行至長廊,入室前便將狐裘解了扔進喬裝小廝的尾陶懷里,昂首跨步進了前廳,夫立軒已經侯在此處了,二人互行了禮。

    “聽聞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適應北方寒冷。”夫立軒吩咐手下人再抬幾盆碳進來,眼睛掃視過紀淮舟身后緊隨著的尾陶,關切的話卻是對紀淮舟說的,“世子還是將大氅披上吧,切莫著涼,得不償失。”

    “多謝,夫大人實在心細。”紀淮舟點頭應聲,從尾陶手里拎過狐裘,又讓她取出一楠木錦盒,遞與旁側府中小廝,差使尾陶帶著一同去后廚現泡。

    他微微頷首,朝夫立軒溫聲解釋道:“這茶產自寧州城外萬象山中,乃是嶺南一絕,其芽胞肥|嫩勻整,喝來紅濃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貢予煊都的也就百來斤,今日特獻與夫大人品鑒。”

    夫立軒連忙笑應,滿臉的褶子都堆疊起來,瞧著十分和藹可親,他撫著花白胡須謙聲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紀淮舟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軒總算領他入座正堂,二人你來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問了許多不痛不癢的家常話,待府中小廝回來,將茶水各自沏入盞中又退下后,紀淮舟終于將冬祭一事提上了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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