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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第 41 章

    住持雙手合十,對二人道:“貴客遠道而來,請隨老衲至禪房暫作歇息。”

    紀淮舟與霍少聞對視一眼,隨住持進了禪房。

    禪房內陳設極為簡單,除長案一張、蒲團一個、沉香一爐、《心經》一卷之外,再無他物。

    三人趺坐于竹席之上,紀淮舟眼睛在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身上繞了一圈,問出心中疑惑:“您怎知我們今日要來?”

    住持“嗬嗬”一笑,布滿皺紋的面皮微微抖動,向紀淮舟解釋:“前些日子刺史夫人來上香,曾提起過會有京中貴人來訪。寺中弟子昨日去集市采買撞見過你們,今晨又瞧著馬車朝逐月山而來,料想二位可能會來空明寺,便對我說了此事。”

    從寧州到煊都的路途遙遠,撫南侯府的送親隊伍低調取道天陰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臟行去。

    紀淮舟很是矜貴,不肯再騎在馬上挨凍,早攏著狐毛大氅縮進車內香暖軟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車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著帷布問他有何吩咐。

    紀淮舟摩挲著眼下痣,問:“還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頓了頓,側著身子將嘴緊貼著錦帳,“主子,鎮北軍此刻應當剛剛抵達煊都。”

    紀淮舟伸手將那厚實的帷簾挑開一角,立即被寒風吹得縮了回去。

    五日后,雪仍未停,鎮北侯府將同撫南侯府結親的消息卻像是長了翅膀,隨大雪一起飄遍了煊都的千家萬戶,一列馬車也在這紛紛揚揚的雪里駛進城門,為首騎馬之人是個容貌昳麗的年輕公子——正是紀淮舟。

    紀淮舟勒了馬繩,從米酒端著的盤里取了塊果脯扔到嘴里,才嚼兩下就甜得他發慌,嫌棄地不肯再吃。

    他百無聊賴地環視著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對上幾個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嬌娘,立刻對著人勾出個如沐春風的笑來。這笑甚是大方,被紀淮舟順帶賞給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就被紀淮舟拿走了果盤,眼睜睜見他下馬隨意攔了個路人。

    紀淮舟將這盤惹他討厭的果脯盡數塞進那人懷里,笑盈盈道:“勞駕,我聽聞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錦酒樓乃是一絕,該怎么走?”

    繁錦酒樓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樓。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紀淮舟,又瞥見他身后富麗堂皇的車駕,以為他是個要去哪家少爺小姐府上提親的公子哥,登時腦補出一場對發妻始亂終棄的好戲,立刻生出一絲厭惡來。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給紀淮舟指了路。

    米酒佯裝著急:“主子,我們這才剛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樓?”

    紀淮舟瞥他一眼,話卻是說給路人聽的:“沒說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氣,卻見紀淮舟懶洋洋一擺手,翻身上馬勒住韁繩,說:“成完親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錯愕地睜大了眼。

    雪勢漸小了,撫南侯府的這一小支車隊行路上踏著的積雪卻愈發厚重起來,逐漸遠離了煊都大道。

    半個時辰后,車隊終于艱難抵達京城的撫南侯府府邸。

    大門口的石獅子已經被雪徹底淹了,提著“撫南侯府”幾個字的匾額也被凍裂,半死不活地垂下來。

    紀淮舟“嘖”了一聲,騎著馬原地轉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來,指著破敗大門讓米酒仔仔細細看清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來奔誰的喪,限你半天之內給我收拾齊活了。”

    說罷,他方紆尊降貴地鉆進軟轎里呼呼大睡去了。

    鎮北侯府的小將軍要同撫南侯府的二世子聯姻,放眼整個大梁歷史,也是幾十年間難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當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罕見的冬陽和這場聲勢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個煊都的百姓,街旁鋪前酒樓上都擠滿了裹緊厚衣支長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熱鬧極了。

    視線中央的少年將軍騎在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上,被無數人的目光遠遠打量著,他所著的大紅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齊整,寬肩窄腰明晃晃地顯露出來,同那英姿颯爽的好儀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沒能從這張好看的臉上尋到一絲笑。

    很不幸,霍小將軍此次娶的正是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紀淮舟。

    圍觀百姓登時對霍少聞報以理解和同情,這樣的天之驕子,要娶這么個敗類,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喪?

    霍少聞面無表情,隨著迎親的儀仗隊慢吞吞到了撫南侯府,門口的一對石獅子脖上系著大紅華鬘,很是喜慶莊嚴。

    他默然地翻身下馬,任由門公點頭哈腰地討了賞錢,最終被圍觀目光逼進了這稍顯破舊的撫南侯府,硬著頭皮穿越滿是仆從的前廳,去接紀淮舟的親。

    紀淮舟此行并無任何親眷陪同,紀鴻行動不便,紀漣作為如今的撫南侯,無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曉紀淮舟和紀漣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卻不明白二人的品性為何如此天差地別——他有多傾慕紀漣,便有多厭惡紀淮舟。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讓他同心上人的親哥哥成親。

    那張同紀漣高度相似的臉——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他心煩意亂,哪兒還會有半分期待。

    霍少聞心中咯噔一聲。

    不好。霍少聞哪兒有說不好的份。

    紀淮舟只顧低頭吃飯,心知這哪兒是栓著霍少聞,分明是忌憚他大哥。左右這出歪打正著,于他而言不算壞事。

    他隨著霍少聞一道起身,行了謝禮。

    這頓飯已至尾聲,隆安帝閉眼松松點了下頭,說:“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霍少聞松了口氣,背上已隱隱浸出冷汗,同紀淮舟一起退下了。

    踏著養心殿前的臺階往下走時,霍少聞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阿漣撫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紀淮舟輕笑一聲,“沒了我擾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紀淮舟偏頭看他,很是關切的樣子:“與其擔心遠在天邊的心上人,倒不如牽掛牽掛你自己吧,小將軍。”

    霍少聞只撿自己想聽的入耳,將跳動的一顆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紀漣一切都好,他便覺得安心。

    他兩人才剛從宮門中出來,便見宮門外站著幾個儒生,為首那個細眉長目,著月白長衫,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卻仍不徐不慢地搖著一把湖色折扇。

    紀淮舟心道“這人有病”。

    顯然對方也不覺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霍少聞才剛露了個頭,這群人就圍了上來,單朝著霍少聞行禮,為首的說:“在下國子監譚書,見過霍將軍。”

    霍少聞不咸不淡地點點頭。

    “原來是國子監的學生,幸會。”紀淮舟笑了,溫聲道,“只是諸位,書讀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體,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償失。”

    霍少聞聽懂了,這人正含沙射影地罵學生們眼瞎,對他視而不見。

    “紀二,這哪兒輪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著幫腔,“我們是要同霍將軍說話!”

    “好吧。”紀淮舟聳聳肩,將譚書手里搖著的折扇飛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攏后,又被紀淮舟輕輕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將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側一支,為霍少聞退后半步,做出個“請”的動作。

    這一舉動使得幾名儒生登時群情激奮,譚書旁側的一大罵紀淮舟舉止輕浮,在寧州胡作非為,早晚要自食惡果。

    這些儒生們罵得句趨洶洶,幾乎欲當場將紀淮舟除之而后快,紀淮舟盡數聽著,不由冷笑一聲,心道:“自食惡果?”

    做夢。

    他記下說這話的儒生的面容,盤算著今晚就叫他徹底閉嘴。

    譚書反而沒有想象中那樣生氣,只擺擺手讓同伴平息下來,也朝紀淮舟作了個揖,才說:“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禮數不霍——二爺要是喜歡,就贈與二爺添個樂。”

    “那感情好,”紀淮舟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這樣俊俏的郎君送我東西,我自然是喜歡的。”

    霍少聞終于聽不下去,面色怪異朝紀淮舟看了一眼:“夠了。”

    他又朝譚書一行人溫聲道:“實在抱歉,今日還有要事在身。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個人。

    霍少聞說完這話,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們自覺無趣,也怏怏地散開了。

    紀淮舟沒問霍少聞要去哪兒,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偽裝已讓他覺得心煩意亂,只同霍少聞早早分別,獨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頭,換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紀淮舟好像被他帶歪了…………

    那樣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怎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一心只有兒女情長。

    不行。

    得將他掰正!

    靠在他懷里的紀淮舟,輕輕勾起唇。

    計謀第二步,已成。

    第 42 章 第 42 章

    殘陽如血,在蒼茫落輝中,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沿山路緩緩而行。車輪碾過被曬了一日的路面,揚起飛塵,交錯深淺的車轍印中又多了兩道新的痕跡。

    “隆隆”馬車聲回蕩在山道中,蓋住了車中的細微聲響。

    木門緊閉,車簾低垂,狹小馬車中翻騰著滾滾熱浪,車內兩人正吻得難舍難分。

    唇齒交纏,用力汲取對方的氣息與溫度,灼熱呼吸融在一處,潮濕黏膩。霍少聞一手托著紀淮舟后頸,一手攬住他的腰,大掌的溫度隔著薄薄衣衫傳入紀淮舟身體,燙得他心尖直發顫。

    日沉西山,但炎夏余威仍在,紀淮舟出了一身的汗。豆大汗珠沿鬢角沒入烏發,發根濕透,沁出濃重的墨。

    紀淮舟難耐地扯開衣領,露出汗濕肌膚,晶瑩汗珠滾入凹陷鎖骨,聚起一小塊水洼。

    懷中人渾身泛紅,雙眸微闔。

    邁入浴池,霍少聞細致地替紀淮舟清洗身子。在溫水輕撫中,坐在霍少聞懷中的紀淮舟眼神漸漸恢復清明。他轉過頭,輕輕舔吻男人突起的喉結。

    “乖,別鬧。”霍少聞:“不是。”

    “好吧,”紀淮舟聽起來頗為遺憾,“既然小將軍不是這個意思,就請帶好門出去,自會有想做這事兒的人來。”

    “紀淮舟!”霍少聞支使一旁裝聾作啞的徐逸之先出去,朝紀淮舟逼近幾步,撐著桌咬牙切齒地問他,“你究竟要臉不要?”

    “不要啊,”紀淮舟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來,“小將軍既然喜歡舍弟,早該知我并非君子。”

    紀淮舟將扇面“啪”地合攏,手腕翻倒,扇骨便虛虛點到了霍少聞的腰封。他同霍少聞對視,唇齒間滾過晦暗不明的曖昧。

    “再這樣盯著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徐逸之灰頭土臉地蹲在門外,正發愁如何同兄長交代,忽聽“砰”一聲響,自家小將軍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看也沒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闊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嚇了一跳,本想回頭窺一眼屋內究竟什么個情況,終究沒那膽子,只好咬著牙緊隨霍少聞去了。

    他追至繁錦酒樓門口,總算將人追上了。

    “將公子!”徐逸之將人攔下來,“姓紀的怎么沒跟著你一塊兒出來——誒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這么紅!”

    霍少聞憋著一肚子氣沒地兒發,思來想去,今天這事其實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悶聲悶氣地問徐逸之:“你說,這世上真會有心性迥異至此的親兄弟嗎?”

    “怎么突然問這個?”徐逸之撓撓頭,“我和大哥就一靜一動,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爺的性格不也蠻不一樣嘛。”

    霍少聞嘆口氣,心道當真是暈了頭,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罷了,”霍少聞心亂如麻,擺擺手說,“我今日來此,本是為探望故人。你與我同返,也好給你大哥一個交代。”

    “真的?!”徐逸之當即順坡下驢,喜笑顏開地應了聲,“我就知道小將軍最疼我!”

    房內紀淮舟眼見著霍少聞落荒而逃,確信他已然走遠后,方才打了個響指,米酒帶著一個相貌丑陋的中年雜役從轉角處探出頭來。

    紀淮舟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待二人進屋后,他復又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一番,說:“行啊,尾陶。你這易容術使得愈發出神入化了。”

    被喚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腦后摸索一圈,連著整塊頭發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張冷白明艷的臉。

    竟是個十分漂亮的年輕女子。

    “公子,”尾陶一見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沒什么大事,只是那姓霍的同我不大對付。左右他擋不了路,不必太過憂慮。”紀淮舟招呼她一塊兒坐下,“你扮成這樣——虧我這兩月以來還掛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聲,好奇地湊上前問:“怎么個不對付法?”

    紀淮舟啜了口茶,用扇柄將她的腦袋撥開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許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誰?”

    尾陶想了想,說:“反正不是你。”

    紀淮舟瞥她一眼,冷笑道:“是紀漣。”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紀淮舟沒吭聲,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桌面,許久方才懶洋洋地開了口:“大抵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不過謹慎起見,你暫且繼續查著他。”

    尾陶應了是,又抿嘴一笑,說:“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兒去了?”

    紀淮舟在桌下輕踢她一腳:“有話就講。”

    窗外落著細雪,屋內烘著暖爐。紀淮舟找著個舒坦的姿勢,倚靠著逍遙椅閉目養神起來,悠哉悠哉地聽尾陶帶來的情報。

    “他今日離了宮,急匆匆朝深柳祠來,沒進主巷,徑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與主巷所營酒舍勾欄并不相同,偏巷一帶的店鋪十有八九都做些玩樂的小生意,諸如占卜面相、賣花送果一類,自然而然地匯聚起許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繼續說:“我跟著他,見他在一燈籠鋪前停住了腳,隨后閃身進去,同那店主老婦待了一會兒,很快便出來了。”

    紀淮舟聽及此,懶洋洋地將眼皮掀開了。

    “可曾聽到些什么?”

    尾陶搖搖頭道:“不曾。他進入去那燈籠鋪便暫時歇業了,二人關了大門,院內靜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發現,只敢遠遠監視著。”

    “不過也并非一無所獲,這家燈籠鋪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個寡婦,膝下有一獨子名喚程青,早年間入了鎮北軍,后又一路晉升為騎射營副將。”

    紀淮舟伸手讓米酒服侍自己起來,輕笑一聲,道:“我還真當他是個沒心眼的傻子。”

    原來像霍少聞這樣的人,也會私下里暗自布網營生。

    紀淮舟無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這樣,他又有何資格指責自己品性惡劣、兩面三刀?

    一想到霍少聞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覺得渾身舒坦。

    紀淮舟得意極了,認定這世上定不會有一個至純至真的人,既然霍少聞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對自己的指責就同市井屠戶、凡夫俗子的謾罵一樣,傷不了自己分毫。

    虧得昨夜還因為他莫名其妙的一頓罵氣得半晌睡不著,當真是天大的笑話。

    紀淮舟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說:“再將這個程青的身份仔細查一查,最好能攥姓霍的點兒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時,或許可用。”

    他悶哼一聲,譏諷道:“還叫嚷著讓我仔細后頸皮,還是先關心關心他自己吧。”

    說罷,紀淮舟將半張臉都埋進松軟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側著身,準備就地補一補覺。

    “先別睡,公子。”尾陶無奈地喚了一聲,趕在紀淮舟喪失意識前將一件兒東西伸到他眼前去。

    紀淮舟困得不行,只瞇縫著眼睛瞟了一下,卻瞬間繃直了身子。

    他坐起來,將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間翻來覆去地看,問:“哪兒來的?”

    這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

    它屬于布儂達。

    尾陶說:“公子可知,繁錦酒樓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權色交易場所?這東西便是我從此處得來的。”

    “布儂達的扳指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紀淮舟攥著扳指的關節泛白,冷笑一聲,“夠狼狽,卻也逃得夠快。”

    尾陶沉聲道:“照這個速度,他現在保不準已經出了北境。公子,那樣便不好追查行蹤了。”

    “這扳指經了誰的手?”紀淮舟擰著眉,“此人能捉來的話,不惜一切代價,問出布儂達的下落來。”

    尾陶搖搖頭:“動不得,這扳指乃是半月前戶部侍郎張兆用以抵銷嫖資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實身份。”

    “區區一個戶部侍郎,他身后站著什么人?”紀淮舟輕哼一聲,啜一口熱茶下肚,話里的鋒芒幾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親國戚——若是皇親國戚那還正好,我再給老皇帝算上一筆。”

    尾陶搖搖頭:“公子,此事萬不可沖動。”

    “此人乃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趙經綸壟斷大梁半壁文官勢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聞。”尾陶頓了頓,繼續說,“朝堂之內風云詭譎,復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寧州穩妥,臨行前大公子特意囑咐我看著你,叫你千萬小心行事。”

    “行了,”紀淮舟聽得頭疼,將那盞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轉了又轉,蔫頭耷腦地說,“小心就小心。急著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窮得連扳指也要典當了,我不信布儂達留不下別的蛛絲馬跡來。別的不說,光是朔北冬日的風雪就夠他喝一壺的。”

    他心煩意亂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隨后,他又一點點將扇骨舒展開來:“對了,你再去查查國子監一個叫譚書的學生。這人腦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無表情,指著紀淮舟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連自己也一塊兒罵進去了。

    紀淮舟樂道:“就是從他那兒搶來的。”

    尾陶無語凝噎,只好點頭領命,夸了句扇子不錯,果然不是紀淮舟能挑撿出來的好東西。

    隨后,她在紀淮舟急眼罵人之前,麻利地將人|皮|面|具重新帶好,恢復成丑陋畏縮的中年人模樣,拎著空茶壺推門出去了。

    米酒強忍住笑,繃著一張臉悶聲問:“公子,我們現在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紀淮舟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動——對了,今天把人惹生氣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別太過火。”

    忽然,他一拍腦門:“不對啊,既然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還哄他干嘛?”

    紀淮舟認定了霍少聞扮豬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離十,可轉念又一想:對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蹤已經敗露,他還是得裝模作樣地哄上一哄,不能輕易打草驚蛇。

    一時思緒萬千,紀淮舟將剛剛把玩著的白瓷茶盞掃下桌去,聽見腳下傳來的清脆裂響,心情方才好了一點,伸著懶腰起身道:“這樣吧,聽聞霍小將軍愛吃甜食,就將這深柳祠有的甜點盡數買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儷情深。”

    他睜眼說完這一通瞎話,在深柳祠好一陣招搖過市,方才帶著全身掛滿糕點食盒的米酒一塊兒,怡然自樂地回鎮北侯府去了。

    紀淮舟卻猛地咬了他一口:“我還想……”

    “不行,今日你已經很累了……”

    紀淮舟直接堵住霍少聞的唇,將他所有拒絕壓了下去。

    水花四濺。

    長夜漫漫。

    第 43 章 第 43 章

    次日清晨,紀淮舟在霍少聞懷中醒來。

    入目是男人結實寬闊的胸膛,肌肉飽滿,輪廓清晰。紀淮舟抬指輕戳一下,觸感柔軟。

    他沒忍住多戳了戳。

    “你在做什么?”霍少聞被擾醒,一把攥住紀淮舟作亂的手,緊緊捏著他的指尖,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

    紀淮舟理直氣壯:“摸一摸不行嗎?”霍少聞低聲應了,躊躇半晌,又道:“聽聞你染病,我來看看。昨日之事,實屬意外。”

    紀淮舟沉默一瞬,沒料到這人真就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該借機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還在房內,他只想趕緊找個借口讓霍少聞滾蛋。

    “我沒放心上,”紀淮舟心里早將人囫圇罵過一遭,臉上卻笑得和煦,“我這病應是初到煊都不適應節氣所致,小將軍不必過分自責,靜養幾日便好。”

    他好好說話時,很是讓人如沐春風,霍少聞怔怔看著,雖覺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詭,可好歹放下半顆心來,抿著唇謹慎問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況且撫南侯近日正忙著張羅年節事宜,”紀淮舟那點兒耐心快要消耗殆盡了,他越是生氣,說話聲便越是清潤溫和,“還請小將軍放心。”

    少年將軍高懸著的那顆心方才怦然墜地。

    他點點頭,將一顆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斂好,說:“已至午時,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囑府內下人,叫他們無事別來打攪。”

    紀淮舟笑道:“小將軍有心了。”

    霍少聞頗不自在地點點頭,他還有話想說,便張口差使這房內別的仆役出去:“還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紀淮舟身側炭盆邊,伏地而跪的尾陶應了聲,連忙起身要走,低眉順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霍少聞眉頭微蹙,突然出聲,橫跨兩步擋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頭來。”

    尾陶將頭抬起,恭敬道:“將軍。”

    “你瞧著面生,”霍少聞冷眼看著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簡意賅道,“什么時候入的府?”

    尾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著嗓子顫聲答話:“回將軍的話,小人本是后院燒碳的,三日前剛入的府。聽聞新夫郎乃是嶺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著來添送些銀絲碳,方才弄完。”

    床榻邊金絲小銅爐中,堆疊起來的碳火燃得通紅。

    霍少聞居高臨下地看著尾陶,剛要再問些什么,就聽紀淮舟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米酒連忙拍著紀淮舟后背給他順氣,順道將一碗熱姜湯送到紀淮舟嘴邊:“主子,您怎么了?”

    紀淮舟擺擺手,朝霍少聞有氣無力道:“小將軍要教訓府內雜役,我管不著。只是紀某尚在病中,實在吹不得風,房門從方才大敞到現在——若是添碳這一舉動惹得小將軍不快,也勞煩出去再說。”

    霍少聞臉上掛不住,連忙揮手將尾陶趕走了。

    他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覺得冷,回頭我差人多送些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闔上門出去了。

    霍少聞一離開,紀淮舟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態。

    方才霍少聞在時,他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些,故意沒用內功護體,余熱未褪的身體又僅著里衣,大氅只松松披著,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陣寒風。

    因而他雖然一直溫聲細語地勸著人,心里早就將這姓霍的祖上十八輩都問候了個遍。

    紀淮舟捧著熱氣騰騰的瓷碗,邊喝邊問米酒:“你不去追,已經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點點頭,“主子放心。”

    紀淮舟嗯了一聲,飲完這杯熱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過來。

    他用受了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撥著流蘇錦帳,半晌,方仰躺回紅綢軟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烏沉沉的梁木,似是無意地開口問米酒道:“你以為趙經綸與趙修齊二人,老皇帝最終會選擇誰?”

    米酒方才替他擱下碗,又急匆匆來幫紀淮舟蓋被子,聞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選哪個,我便親手毀了哪個。”紀淮舟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縮進厚實的云緞被中,“報應輪回,我要他嘗嘗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了冷汗,喉頭哽澀地低聲道:“尾陶今早同我碰頭后,也大致講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雜,除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設各級部外,還有培養新生官員的國子監,位高權重的內閣等部門,不過自白文山死后,內閣實權已大抵轉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現任內閣首輔也已年逾古稀,雖多次奏請致仕,隆安帝卻遲遲不肯放人。

    米酒邊持小扇搖向銅爐中銀碳,使其燃得更旺些,邊扭頭向紀淮舟稟告:“據我們的人所查,禮、刑二部尚書與戶部侍郎確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

    紀淮舟懶洋洋問:“那二皇子趙修齊呢,六部官員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誠?”

    米酒搖搖頭:“暫無。”待到紀淮舟裝模作樣地到了前廳時,書房內已是空無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這戶部侍郎動作夠快。

    不過,他們之間說了什么事倒也不難猜——霍少聞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熱的新貴,張兆能同他說的無非就是些拉攏結交的好賴話,現兩方人均不在此處,霍少聞應是被拉著赴了筵席。

    張兆多少有著趙經綸的授意。紀淮舟瞇著眼,手中把著只茶盞,心知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張兆今日來訪乘的乃是馬車,雪大天寒,方過一時三刻,人走不遠,落雪也尚且掩蓋不了車轍印記。

    紀淮舟思及此,沖著剛進屋的米酒道:“我換身衣裳,你去備匹快馬。”

    米酒苦著張臉:“主子,這又要來哪一出?”

    紀淮舟咳了一聲,冷冷道:“少廢話,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揀一身鴉青色直領便衣換好,略一思索,又將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顴骨處,直直貫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顆小痣,也遮住了這副過分昳麗的皮相。

    做完這些,紀淮舟抓起一頂帷帽負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掛在玄色披風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來。”紀淮舟在侯府偏門外翻身上了馬,腰間的青玉朱雀紋玉佩同長劍碰撞出清凌凌的脆響,“要是有人來找,便說我吃完藥睡下了,不便見客。”

    米酒看著他喬裝后的臉,踟躇道:“主子,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紀淮舟樂了,一戳他腦門:“哪位浪客出行時還穿著厚重狐裘?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廢話,揚鞭策馬,一路尋著雪中的車轍印追去了。

    紀淮舟倏忽睜眼,饒有興致地重復了一遍;“暫無?”

    他挑挑眉:“為何?”

    米酒繼續說:“主子有所不知,這二皇子生性溫良喜靜,又好讀書頌賦,因而自請了國子監司業,整日里只管潛心出入太學、府內與宮中,鮮少過問朝堂之事。”

    紀淮舟不愛讀書,自然也不愛聽這個,他剛喝完藥,困勁兒上來了,只輕笑一聲:“他不想爭,老皇帝卻憐愛得緊。”

    他可不信隆安帝會是什么慈父,愿養一位閑王。

    左右還是得等他病好了,親自去會上一會。

    紀淮舟聽累了,從被子下吝嗇地伸出半只手來,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滾,別再打擾他家主子睡覺。

    米酒閉了嘴,行至門口剛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頭道:“哦對了,主子,戶部侍郎張兆帶人來了鎮北侯府。”

    紀淮舟翻身坐起來:“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話說,“那轎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門口,我看得仔細,又問了門房,正是張兆的車馬,錯不了。”

    “馬車上面下來兩人,拿著拜帖便入了前廳,現在不知同小將軍談得如何了。”

    紀淮舟立刻下了床,急慌慌開始穿衣披氅,興奮道:“不睡了!這種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趕緊收拾收拾,興許還能趕得上。”

    霍少聞眉梢微挑,眼眸沿紀淮舟手指爬上他的手臂,一寸寸游至那印著吻痕的鎖骨。就在紀淮舟本能地察覺到危險之際,霍少聞猛地翻身將紀淮舟壓在下方。

    他抬起頭,對上紀淮舟笑意盈盈的眼眸。心中瞬時又刺又癢,嗓子像堵了一個棉花,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只在一旁瞧著,觀察我平素的習慣與喜好,夜間他便回自己屋了,不在我這兒。”

    紀淮舟說罷,捧住男人的臉,指尖沿著對方眉心一路滑至唇瓣,手指停住,指尖輕點那張薄唇,淺笑道:“這下侯爺可以放心了吧?”

    熟悉的香氣網住霍少聞,唇間落著柔軟,霍少聞喉頭發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張開口,卻不小心含住了唇上指尖。

    四目相對,霍少聞狼狽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歇息一會兒,我去吩咐他們啟程。”

    紀淮舟盯著他再次落荒而逃的身影,低低笑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趙縣距竟陵很近,僅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一行人自辰正出發,日暮時分便已抵達竟陵。

    竟陵縣令早早接到消息,率眾吏出城相迎。

    接風宴后,紀淮舟回到下榻之處,沐浴過后,一身酒氣被除去。他披上里衣,推開半扇窗戶,習習晚風潛入屋中吹散了夏日暑氣。

    周照吉聞聲進屋,手持軟布行至紀淮舟身旁,輕聲道:“殿下,我替你拭發。”

    檐下懸著的燈籠被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搖動。

    這一路不近不遠的跟蹤,最終止步于永樂街的悅來居。

    永樂街與深柳祠同為煊都最著名的兩處銷金窟,最受達官顯貴、浪客書生的青睞,此處酒樓與茶社相連,賭場同戲棚毗鄰,大梁民風又很是開放,因而總是一派人聲鼎沸。

    悅來居寓意為“悅近來遠”,使近者悅服而遠者來歸,乃是煊都頗負盛名的一處酒樓,紀淮舟眼見著張兆迎少年將軍一塊兒下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將人迎了進去,徑自上了二樓。

    他翻身下馬,將那頂帷帽系在頭頂,朝悅來居的門童拋了幾錠銀子,說:“給我開一間樓上的廂房,要挨著方才那兩位客人的。”

    門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貴客,他不敢擅自做主,連忙叫了悅來居的輪值掌柜來。

    掌柜的見了紀淮舟,看他一副俠客打扮,帷幕下隱約可見猙獰刀傷,又一轉眼珠,瞥見他腰間那枚價值不菲的玉佩,簡直叫苦不迭——方才進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悅來居的常客張兆張大人,另一人雖素錦玄衣低調打扮,卻也氣宇軒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貴公子。

    可眼前兒這位應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當場拒絕,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長劍抹了脖子。

    正當他左右為難之時,面前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動開了口,聲音雖夾雜了點突兀的沙啞,但竟很是和煦有禮。

    紀淮舟含著笑,溫聲細語地朝掌柜胡謅道:“勞駕,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給行個方便,這些就當是在下提前謝過。”

    他借著近身,將一片金葉子塞入掌柜手中。

    紀淮舟迎著他的目光,并不氣惱,反倒善心大發地松開了壓制著霍少聞的手。

    他在鸞歌鳳舞里起身離位,朝一樂女走去,待到居高臨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貼近紀淮舟。

    ——琴聲戛然而止。“咔嚓。”

    干枯灌木斷裂的聲音從身側響起,紀淮舟勒馬,趙修齊牽著照夜玉獅,踏斷枯枝,從樹后悠然而出。

    “殿下贏了,”紀淮舟平靜道,“殿下騎藝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輸了。”趙修齊籠著狐裘,玉面微紅,明顯有些力竭,可見這一趟跑得并不輕松,“在下不僅先行,還占著同馬相熟的便宜,卻也不過堪堪快于世子一線。”

    紀淮舟頷首,敷衍道:“殿下高義薄云。”

    趙修齊清潤一笑:“世子果然與傳聞中有所不同。”

    紀淮舟盯著他,舔舔凍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臉上卻只露出個吊兒郎當的笑來:“清雎愚鈍,平日只愛勾欄聽曲,聽不懂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這話時正翻身下馬,手下已經摸著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溫熱,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縫間。

    趙修齊微微一笑:“世子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將在天地壇舉行,照舊由禮部尚書夫立軒夫大人主理。”趙修齊拱手說,“煩請世子代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紀淮舟懇切道,“我這人最怕沾上麻煩。一匹馬而已,我又憑什么答應二殿下?”

    “世子一定會答應的。”趙修齊同他對視,說話聲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滾落玉盤,“世子不想知道——布儂達現在何處嗎?”

    霍少聞猝然吐出這兩個字,滿臉漠然地起身拜別:“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他徑自往門外走去,行至紀淮舟身側時稍微停留,紀淮舟并未抬頭,也知霍少聞正細細打量著他。

    卻不知霍少聞看的是他撫在琴上的一雙手。

    霍少聞眼見著這雙修長手指撥弄琴弦,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寧州聽到的有八分相似,卻遠不及那時聽見的那般清越寧和。

    紀淮舟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驚鴻一遇時,亦不曾在紀漣面上見過。

    一舟一漣,一躁一靜,一黑一白,一惡一善,仿佛都囚在這小痣里了。

    卻偏偏是從太仆寺回來幾日后,煊都終于放晴,紀淮舟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間霍少聞除托奇宏送了幾次藥外,并未親自前來探望。

    “疾”倒是探頭探腦來過幾回,皆被紀淮舟用彈弓打出去了,氣得盤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憤懣不平地沖入了鉛灰色的天穹。

    紀淮舟心知霍少聞這回生著大氣,懶得自討無趣,撿著這好天氣奔馬出城,直向北長亭外馬場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腳下。

    紀淮舟方才勒了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來,下餃子一般挨個跪倒在地,為首的那個一詠三嘆道:“恭迎少卿大人。”

    紀淮舟沒下馬,原地轉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馬場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間,零星散立著許多松林,是個跑馬的好地方。

    那跪著迎人的典廄屬等了半晌,不見回應,只得拖長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紀淮舟翻身下馬,拜拜手皺著眉說,“聽著活像奔喪,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一對雙生子。翌日一早,紀淮舟便帶著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領差,他昨日自宮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燒,好歹被米酒關在房內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學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門,他便鉆進暖轎內,由米酒駕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門。

    太仆寺卿賀晨朗早早便帶人侯在正堂,他打聽過這位剛同霍將軍結親的紀世子,知道此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可這蕩手山芋偏被拋到了他手里。

    他身為太仆寺卿,掌車輅、廄牧之令,少卿為其下臣,共設有兩位,一位管著諸多雜事,譬如隨扈出行一類,另一位則專理煊都城郊軍馬場事宜。[2]

    只是不知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個。

    賀晨朗心下一時發愁,眼見這位大爺由仆從貼身服侍著方肯下轎,愈發覺得對方這般矜貴,斷不可能挑撿這管理馬場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著這位爺平日里少來太仆寺衙內添亂。

    紀淮舟一想便知賀晨朗的諸多憂慮,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禮,溫煦道:“在下紀淮舟,表字清雎,見過太仆寺卿賀大人。”

    堂內站著的幾人均是一怔,沒料想到會是這般和諧的開場,氣氛一時吊詭。

    賀晨朗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回了禮屏退眾人,同紀淮舟好一番客套,方才將話題引入正軌,將少卿之職簡要陳述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世子心悅何職?”

    紀淮舟坐在如意椅上,正抿著瓷盞中溫熱茶水,聞言一笑,說:“賀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此?”

    “這”賀晨朗一手搓著膝上官袍,謹慎答話道,“天子之命,我等豈敢妄加揣測。”

    “是因著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傷了皇上身邊近身侍奉的內監。”

    雪粒揚在冬日烈風里,撕扯著太仆寺院內小小的一囿天地,紀淮舟在這風里籠緊了狐裘,欣賞著賀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換了個翹腿的舒服姿勢,狡黠一笑,喉頭由上至下輕微滾動一遭,慢條斯理地說:“皇上打發我滾遠些呢,賀大人,我可有得選嗎?”

    他這幾日,常常因著這張過分相似的臉對紀淮舟一再心軟,眼下卻一刻也不愿再看見了。

    霍少聞移開目光,清了清因憤怒而發緊的嗓子,終究沒在大庭廣眾下掀了紀淮舟的皮。

    少年將軍譏諷道:“幾年未見,閣下還是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過閣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頭掃過席間眾人,終究扯出半個笑來,“諸位繼續,玩兒得盡興。”

    語罷,他大刀闊斧朝外走去,無人再敢阻攔。

    紀淮舟的聲音從他身后輕輕傳來,含著點卻之不恭的笑意。

    “霍將軍,來日再會。”

    此等美人,長嘉帝定會寵愛有加。可她是東昌細作,若真讓她入了宮,恐怕會出大亂子。

    得想個法子,除掉她。

    紀淮舟目光沉沉。

    忽地,紀淮舟察覺到一道森冷視線。他抬起頭,正對上美人星眸,一道殺意在對方眸中轉瞬即逝。

    衛棲梧也想殺他。

    有意思了。

    第 45 章 第 45 章

    五日后,一行人自竟陵出發,折返京都。

    返程帶著衛棲梧,又值酷暑天,眾人只在晨間黃昏趕路,腳程慢了許多。二十幾日才走出復州地界,抵達荊州。荊州治下數十縣,自復荊二州交界處至荊州州治,還需不少時日。

    三伏炎蒸,蟬鳴如雨瀑自四面八方灌來,吵得人心煩。

    眾人停在一片林中歇息。趙慧英鬧了這一通,今日又離府走了許多路,還在兄長懷中便點著腦袋打起盹來,趙修齊將他交給仆從,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駕輦轎。

    轎簾極厚,將漫天風雪盡數擋在外面,轎內僅有一人,摸約三十來歲,瞧著瘦骨棱棱,脊背卻繃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著屈身進轎的趙修齊,又順著掀開的那點縫隙流淌向很遠的地方,直至簾帳重新闔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趙修齊看得很清楚,這雙眼里閃過剎那的豐盈,很快在簾帳垂落時重歸寒涼。

    這雙眼的主人既沒出聲,也沒起身行禮,只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字,又捏起來給趙修齊瞧。

    紙上書著的是“可還順利”。紀淮舟眼見著趙修齊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這人本不擅跑馬,自己快騎或還可行,若要帶著個神志不清的孩子,還要小心不叫其吹著太多冷風,實在難以辦到。

    左右躲不過這溫泉莊子,幸好今日沒有夫浩安,抱著隆安帝的幼子雖然隔應,可這個人情分量不輕,他得做。

    他朝趙修齊道:“二殿下發什么呆呢——走吧。”

    馬場大門處,烏騅踏雪與照夜玉獅直奔出去,冷風擦著二人的臉,馬越跑越快,紀淮舟一手抱人一手抓繩,掌心磨得破了點皮。

    他先趙修齊一點抵達莊子外,欲進去時卻被門童攔住了。

    這門童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急急嚷著:“今日莊子已被貴客包下,不再接待!”

    紀淮舟一腳踹他身上,皺著眉道:“滾開。”

    趙慧英還在他懷里細細發著抖,相似的場景從前也曾發生過,紀淮舟沒能抓住記憶里的人。

    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心已經底騰升起了久違的發怵感。

    紀淮舟眸中冷極了,好似結著層霜,這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直持續到了他抱著小孩踹門進莊子正堂時。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師所言,”趙修齊將沾染寒意的大氅脫下團好,遠遠擱在轎簾前獨凳上,方才挨著此人坐下,替他攏了攏裘衣,又替他細細研起磨來,“當年寧州紀家一事,定有隱情。”

    “紀淮舟此人十分謹慎,并不盡如傳聞中那般短視紈绔。老師,這樣難控的鷹犬,我們真要同其合作嗎?”趙修齊微微仰頭,露出脖頸處凝血的一條刀傷來,“他今日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被喚作老師的那人聽到這話,手下一頓,墨跡暈染開一小團來。

    他呼吸稍顯急促,匆匆擱了筆,顫著手便要向趙修齊拜禮請罪。“諸位,”紀淮舟說,“實在不巧,路封著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莊子不算太大,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委實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悶在房間里,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皆有些臉紅心燥,現在得了這話,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

    這莊子里攏共只有五間上等房,各自帶著一汪熱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占了三間,余下兩間房,還剩徐逸之、謝韞、紀淮舟與霍少聞四人。

    這時節聽不見蟲聞,氣氛一時寂寂。

    徐逸之眨巴著眼,略一思索,朝謝韞小跑過去,朗聲興奮道:“謝大哥,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學會了!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

    “好啊!”謝韞也攬著這半大少年的肩,只虛虛瞥了霍少聞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清清發虛的嗓子,故意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好生說道說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夕照將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沒入墻根的積雪堆里,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庭院太安靜,反教紀淮舟后知后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他攏著袖,呼出口熱氣,狀若無意地問:“徐慎之怎么沒來?”

    “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霍少聞靴底碾著雪,挪開一點,說,“逸之孩子心性,素來喜歡熱鬧,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

    “他本就是半個孩子,”紀淮舟沒頭沒尾說,“熱鬧點多好。”

    霍少聞朝他看過去,很快聽見紀淮舟繼續道:“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鬧,常常鬧過了頭,被我爹和大哥教訓。”

    他望著目極之處的云松山,眼見著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云里,老松張著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沒,說:“歲末了。”

    霍少聞心下微動,也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輕聲道:“是,新年將至了。”

    “老師不必自責,我既牽掛幾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獲,闔該走這一遭。”趙修齊連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溫聲安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紀淮舟騎著烏騅踏雪回來時,白日已經將盡了,鎮北侯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燈籠還沒撤下,在婆娑冬霧透出些慘淡朦朧的紅光。

    他心里惴惴,著急同遠在寧州的大哥通信,下馬牽繩便直接踏進府門,卻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紀淮舟抬眼看去,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霍少聞。到底是霍少聞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實在一言難盡,冷聲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來這兒。”

    謝韞頭皮發麻,訕訕笑了一聲,咽著唾沫艱難開口問紀淮舟:“一塊玩兒”

    ——話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腳,生生將那個“嗎”字咬著舌尖咽了回去。

    紀淮舟沉默少頃,趙修齊正好也追上了,他將小孩一把塞到趙修齊懷里,雪片和冰碴盡數化作了水,從他指尖滑落。

    流經之處,染上點微透皮膚的紅意,倒是遙遙同紀淮舟的鼻尖相呼應。

    紀淮舟抬眸掃視屋內眾人,徑自走到霍少聞身邊坐下,說:“好啊。”

    他又露出個笑來,狀若無意地問:“云野,在玩兒什么?”

    他挨得這樣近,冷氣和緋色都若有若無地繚繞在霍少聞身側,霍少聞只好強忍著不去瞧他。

    紀淮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兩人身子皆是一動不動,倒在人前顯得十分相敬如賓。

    少年將軍一個字也不說,只冷冷看著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長廊的幽燈下暈開一片沉默。

    紀淮舟心下煩悶,呵出一口熱氣,朝霍少聞方向再逼近兩步,開口不耐問:“有什么事?”

    霍少聞迎著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臉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戲謔的神色。

    他朝紀淮舟身后瞥一眼,只問:“這馬哪兒來的?”

    “一匹馬也要管?”紀淮舟今日沒力氣同他廢話,用腳尖碾實了足下積雪,嗤笑一聲,“我看霍將軍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沒有這樣的好馬,”霍少聞的目光死死咬著他,不肯輕易放過,“你今日出府騎的也并非這一匹——哪兒得來的?”

    紀淮舟不甘示弱地回望著他,微瞇了眼:“同人打賭贏來的。”

    一個小眼睛侍衛伸手戳了戳身旁大塊頭,小聲嘀咕:“統領對那個七皇子也太過恭順了吧。”

    大塊頭沿小眼睛的視線看去,只見霍少聞正站在馬車旁,彎腰躬身,姿態恭敬。一只手搭在他懸空的臂間,正是七皇子,他扶著霍少聞手臂緩緩下了馬車。

    前世,在他奔赴戰場之前,紀淮舟也曾親手將這枚玉佩交到他手中,說是希望他能平安歸來。

    麗妃對紀淮舟有多么重要,他心中很清楚,紀淮舟絕不可能輕易將母親遺物贈給他人。

    面前少年喜歡他,愿意將玉佩送他。

    那前世呢?

    驀然間,霍少聞心底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

    第 46 章 第 46 章

    霍少聞心頭疑云密布,視線投向正在穿衣的紀淮舟,猶疑不定地開口:“你會將這玉佩送給旁人嗎?”

    紀淮舟瞥他一眼,慢條斯理系上里衣帶子,回道:“除了你與蕭公,我不會將它贈予他人。”

    蕭公?

    這個名字落入霍少聞耳中,他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漸漸冷靜下來。

    原來不止是他。

    想必是因他們二人助力紀淮舟良多,紀淮舟才會愿意割愛,將玉佩給他們。

    他雙眼猩紅,頹然哽咽道:“兄長,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紀鴻兄長。

    “我們阿舟,會叫兄長了。”紀鴻伸手揉揉他凌亂的發頂,低低地喃喃,“秋風起,臘味熟[1]……阿舟,哥哥饞了。”

    “我們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來了,”紀淮舟胸腔起伏不已,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淚淌下來,沒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著干涸在臉上,“你別管我了……”

    “兄長,你走吧!”

    紀鴻不再回話,只深深地盯著他。倏忽,他一把將紀淮舟推倒,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隨機狠狠一抽馬鞭、縱身一躍——

    那山道旁,皆是斷崖!

    “——嘩啦!”

    紀淮舟從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水霧氤氳在房間里,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鼻腔里灌滿了水,方才險些窒息。

    紀淮舟搖搖發昏的腦袋,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身上熱過了頭,霍遭都浮上層緋色,眸色卻深若寒潭。

    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

    紀淮舟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終于活過來似的,喟嘆出一口氣來。

    這地兒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還是別來為妙。

    紀淮舟透過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風聲寂寥。他有一搭沒一搭想著,這么晚了,霍少聞酒也當醒了,還不回來么?

    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紀淮舟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

    霍少聞硬著頭皮,一把將門推開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涼的。

    這滴雪水分明帶著寒氣,霍少聞卻好像被燙著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終于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開目光,清清發緊的嗓子:“雅集。”

    紀淮舟湊近了點,含著笑問:“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

    “我就是來湊個數,”眾目睽睽之下,霍少聞不好將人推開,他低聲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這話我不愛聽。”紀淮舟頓了頓,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只是說來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卻又處處同我碰見。”

    霍少聞驀地被噎住了。

    紀淮舟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卻只愿叫霍少聞撈著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怎么就這么見不得我?”紀淮舟向前踏了兩步,湊到霍少聞跟前兒,輕聲道,“云野,真叫我傷心。”

    霍少聞喝了許多酒,此刻又吹著涼風,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可礙著還有這樣多的人,他理智尚還霍全,只好壓低聲音道:“你說話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紀淮舟低垂著目,他的眼睫秾麗,夕照灑在上面,像是浮躍著輕顫的金絲,問,“你不開口,是想我來主持局面嗎?”

    “那好吧。”他沒能找到至親,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

    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紀鴻,紀鴻帶著他從后門奔馬而逃,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

    期間紀淮舟問父親,紀鴻不答,再問紀漣,紀鴻也不答,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只好艱難抬頭望向兄長。

    ——卻只看見他通紅的眼。

    紀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水珠沒能貼著臉滾下來,便被強風吹得干透,惟有帶著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霍少聞心頭驟然一跳,可紀淮舟已經拍拍手,朗聲轉向眾人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過,春天就要來。

    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二月里便開始草長鶯飛,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紀淮舟不過十二歲,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紀鴻正十七,個頭竄得太厲害,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里,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

    紀淮舟靠在亭柱上,嘴里叼著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陽底下瞇起眼仰頭敲兄長,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

    紀鴻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腦袋:“小崽子,這身怎么樣?”

    紀淮舟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經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樣。”

    紀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你皮又癢癢了是不是?”

    “我勸你穩重一點,”紀淮舟借著柱子躲他,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我這叫見人下菜碟,”紀鴻拎起他后領,去撓他的咯吱窩,笑道,“對你紀淮舟嘛,就只能這樣!”

    紀淮舟此刻正在熱水里頭沉浮著,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他見霍少聞回來,躲也不躲,站起身來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霧里藏花般釀著風情。

    紀淮舟朝他笑得慵懶,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著一尾曖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著那霍少聞,讓他幾乎不敢再看。

    紀淮舟倒是絲毫不覺似的,他摸了把額間汗。

    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

    紀淮舟的聲音含著笑:“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

    “忠貞”這個詞被他用在霍少聞身上,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可偏就叫霍少聞徑自對號入座,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

    他強撐著嗆了紀淮舟一句:“如世子所言,不過是人前做戲。”

    “是么,”紀淮舟眸色戲謔,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著的星子,委實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干脆就將我當成他”

    霍少聞驀的抬起了臉。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紀淮舟,你不要得寸進尺。”

    “是我得寸進尺嗎?”紀淮舟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驁,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

    紀淮舟冷笑一聲:“我倒想問問,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

    “這同你有何關系?”霍少聞皺著眉繞過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紀淮舟一把捉住了手腕。

    這人從小長在嶺南,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這點霍少聞那晚早見識過,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里出來,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

    霍少聞恍然間以為自己摸著塊暖玉。

    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這樣安靜的雪夜,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

    紀淮舟說:“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

    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

    他又問:“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紀淮舟說這話的期間,一頭濕漉漉的烏發都散下來了,他一手把著霍少聞的腕骨,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著的帕子,忽的被霍少聞一把攥住了。

    霍少聞眸色深幽地看著他,說:“那晚是你說的,我們不過兩條敗犬,一同拴在這煊都。”

    “關在一塊兒而已,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

    “原來因著這個生我的氣呢,”紀淮舟望著他,整個人都貼近許久,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霍少聞本能地退后一步,紀淮舟瞧著他窘迫的神色,說,“云野,長夜漫漫,別總給自己找不快活。”

    紀淮舟借著他的身位輕輕一探,手上便夠著了那塊帕子,他頗為懇切道:“這樣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霍少聞一個字都不愿信。

    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此刻忽然來這么一出,與其信他良心發現,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

    霍少聞憋著點羞惱,他松開紀淮舟的手腕,垂著眸盯住自己腳尖,說:“夜深了,擦干凈早些休息。”

    紀淮舟嘖了聲:“你這人好生奇怪,不愿說時你硬要問,愿說時你倒不樂意了。”

    紀淮舟似笑非笑瞧著他:“云野,你比紀漣還難伺候。如此看來,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

    霍少聞哪兒聽得了這話,從紀淮舟手里一把扯過帕子,蓋在他腦門上,羞赧道:“擦你的頭發!”

    紀淮舟的笑聲從帕子下面傳來,稍有些悶,霍少聞再待不下去,轉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紀淮舟擦著頭發,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就這么一間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霍少聞回頭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紀淮舟右眼下小痣。

    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著的天地,房間里蒸騰著溫泉水的熱氣,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覺地起了意,霍少聞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風,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

    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里,燃著一線幽微的煙,不知隱入了何處。

    這樣的夜晚,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閑、共赴春宵。

    紀淮舟見他看,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問:“你睡里面還是外”

    這話沒能問完,紀淮舟忽的住了嘴。

    ——幾滴血順著霍少聞的下頜滴下來,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這紅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紀淮舟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瞧著霍少聞,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

    “小將軍,你流鼻血了。”

    下一瞬,紀淮舟眼前閃過一道亮光,模模糊糊間,紀淮舟瞧見幾個人鉆進帳篷。

    “錚!”

    刺耳尖鳴炸在耳邊,紀淮舟緊緊攥住小幾的腿,大氣也不敢出。

    況兆與應子越正與那幾人纏斗,戰況分外激烈。

    紀淮舟心弦緊繃,豎起耳朵聽著四周戰況,忽然,他捕捉到一個極輕的腳步聲。

    紀淮舟暗道不好。

    來不及躲避,身前小幾被猛地掀翻,一只大掌拎起紀淮舟后頸,獰笑聲貼著他的耳朵灌進來:“這兒竟有只小耗子!”

    第 47 章 第 47 章

    廝殺聲、叫喊聲混在一起,響徹云霄,在一片嘈雜聲中,紀淮舟聽見況兆憤怒的咆哮。

    “放開他!”

    越在危急時刻,紀淮舟反而越是鎮定。他垂下雙眸,細細分辨身前動靜。

    暗夜中,利刃劃破氣流的微小動靜鉆入耳中,紀淮舟暗數一聲,迅速抬腿猛地踢向前方,如他所料踹到了對方的腕骨。

    抓住他那人嚎叫一聲,松開對他的桎梏。

    紀淮舟瞅準時機,貼著營帳邊緣迅速溜向帳簾處。

    “新歲已近,戰事已平。”紀淮舟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問,“年后有何打算?”

    “我還能去哪兒呢?”霍少聞也回身瞧著他,說,“這地兒不需要我,青州我卻回不去。”

    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紀淮舟忽然出聲,溫聲細語道,“我們還有這么多時日要一起度過,總得學會好好相處。”

    這語氣太輕柔太曖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緩緩流淌到霍少聞的耳朵里。

    霍少聞側目瞧著他,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著金箔似的光,恍惚間想起幼時,父親霍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

    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永遠慈眉斂目地瞧著人間

    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就是惡劣到骨子里的荒誕風流,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

    霍少聞垂著目,只應了聲好。他這回瞧著真像奔喪了,臉上的肉都皺成一團,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趙修齊驀地起身沖過去,寒風卷來的雪融化在他發間,紀淮舟頭一回在這臉上瞧見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過去,眼見趙慧英閉著眼睛細細發抖,睫毛上都結著小冰碴,趙修齊伸出胳膊寒聲道:“給我!”

    他從窗戶口托住小孩屁股抱進屋里,典廄屬懷中沒了人,撲通跪地磕頭道:“小殿下一時興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職尋他。”

    “誰知小殿下竟挑著個河邊的樹洞鉆進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開鑿,只薄薄結著一層。卑職遍尋不到,主動認輸,哪知小殿下自個兒鉆出來的時候腳下一絆,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進了冰河里。”

    典廄屬磕得腦門上全是碎雪:“卑職罪該萬死!”

    “眼下說這些已然沒用。”趙修齊冷著臉幫弟弟脫掉濕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給他捂上,皺著眉問,“這兒能洗澡嗎?”

    典廄屬不敢抬頭,只好硬著頭皮說:“平日馬場燒炭熱水是酉時集中進行。”

    眼下方才未時三刻。

    “不過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溫泉莊子,快馬加鞭,幾息便至。”

    堂內的小十雙眼睛都隨著這轟然的破門聲一起,齊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還是熟面孔。

    謝韞:“”

    紀淮舟:“”

    霍少聞:“”

    窗外的風還在刮,頭上雪粒化作水,順著紀淮舟的發梢滴下來,落在霍少聞指尖。

    ——“啪嗒。”

    “你瞧著實在興致缺缺,”紀淮舟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哪怕這溫柔并非給霍少聞的,他平和地笑道,“罷了。今日太冷,急著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我先回房。”

    他說完這話,兀自丟下霍少聞離開了。

    屋內烘著好幾只炭盆,圍屏半掩著溫泉小池,裊裊白霧騰起一點,紀淮舟低斂著眉,思忖片刻,將衣裳件件解開,直至將里衣也掛在衣架上。

    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將他卷入了沉疴里。

    溫泉池里的水足夠熱,紀淮舟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驅散的同時,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

    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紀淮舟伏在溫泉池邊,汗涔涔地閉著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

    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點光,光影糾葛間難舍難分,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剎那重疊。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黑暗依舊如影隨形。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紀鴻用盡全身力氣,揮起馬鞭猛地一抽——

    馬受了驚,登時發瘋似的拼命跑起來,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紀淮舟被兄長護在身前,心臟狂跳不已,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小刀子般的鋒利,刮得臉生疼。

    他迎著風艱難開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哥我們去哪兒啊?”

    昨夜他于夢中驚醒,撫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樣沉靜,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鬧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濃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活著的人卻越來越少。

    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紀淮舟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齒打顫,胡亂躲著帶武器的兵,到處尋找父兄與弟弟。死人疊著死人,這具不是,這具也不是

    紀淮舟沒見過他哥這樣,頓時慌了:“哥、哥你別哭,我們給他們報仇!”

    “阿舟,你十二了。”紀鴻突然開口,聲音平穩鎮定,艱難地擠出個笑來,“是個小男子漢了。你能獨當一面,對嗎?”

    紀淮舟忙不迭答話:“能!我能!”

    話雖脫口而出,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

    “那好,”紀鴻喘息急促,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阿舟來,牽著韁繩。哥想歇會兒。”

    “哥!”紀淮舟驚疑不定,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他看著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哥你沒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

    電光火石指間,他猛地明白過來——

    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夜奔許久,已是強弩之末。

    它跑不遠了。長纓颯沓,破風而至時帶著悍然兇猛的氣勢,謝韞閃身避過,繼而迅速以手中長劍擋住雪亮槍尖,兵器摩擦間發出嗶剝錚響,震得謝韞小臂發麻,踉蹌著朝后退了幾步。

    霍少聞的長槍緊追不舍,轉瞬已逼至謝韞喉頭,堪堪只離一寸。

    “我認輸我認輸!”謝韞揉著胳膊開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這哪兒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來拿我撒氣的。”

    霍少聞將長槍收回,疾拍著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著這人。

    謝韞訕訕一笑:“這下可以陪我一塊兒去了吧,你氣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動了——云野,多少惦記點兄弟情誼。”

    “你退步不小,”霍少聞淡淡掃他一眼,“改明兒知會你爹一聲,年后還是早日入營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長的是遠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過你。”

    此話不假,謝韞的父親是一路從鎮北軍騎射營里提拔起來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著他爹學得一手好騎馬射箭的好本事。

    不過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從小到大雖彈鳥射兔打了諸多牙祭,揍也沒少挨。

    他爹調至煊都都指揮所后,諸多雜事纏身,比不得鎮北軍中能看住人,謝韞徹底放飛自我,待他爹發現時,早在煊都各路玩樂場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韞屁股還隱隱作痛,生怕霍少聞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狀,打發了府內下人收走他倆的兵器,苦著臉說:“你往那兒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還算好相與的,多在這煊都認識幾個人也不賴啊。”

    “雅集這遭要是不成,緊接著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見小寒一面。”謝韞瞧著他的臉色,得寸進尺道,“年后不用你說,我早已決定好入營考武舉了。好云野,這次不去瓦舍那種熱鬧場子,就那么幾個人。”

    謝韞一下樂出聲來,撫掌道:“紀二好手段啊,給你溜成這樣,我都是頭一回見呢。”

    “謝韞,”霍少聞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著謝韞,出聲嘲諷道,“要對他這么感興趣,我看也別辦什么雅集見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謝韞又驚又慌,立馬三指并攏朝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對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著了,頗為不滿地唳叫回去,躍躍欲試地拍了兩下翅膀。

    這陣兒雪停了,霍少聞一抬手,雪白的海東青便掠翅入了鉛色長空,很快瞧不見蹤影了。

    霍少聞看著這小子一臉慷慨憤然的模樣,嘆了口氣:“就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無果,來了煊都被迫成親,這經年久藏的愛慕便像雪粒揚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曠野的風聲撕扯著他,破破爛爛地四下飄散,不知得歸何處。

    自己雖已不可及,謝韞總還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幫上一點。

    “阿舟啊,好好活。”紀鴻見他不接,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紀淮舟的手腕,“哥要你記住——寧做刀下魂,不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紀家人,到死也不能低頭。”

    “不、不行!哥你放開我,你要干嘛?!”紀淮舟聲嘶力竭地掙扎起來,他想解開自己的手,卻始終不可得,“你讓他們來抓我!我是個無用的累贅,只會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應是我!”

    周照吉瞧了一眼屋外天色,俯身為紀淮舟掖好被角。目光在那雙緊閉的眼目中停留小半會兒,見紀淮舟毫無蘇醒的跡象,他嘆息著起了身。

    殿下已昏迷近了一個日夜,醒后定然會很餓,他得再去院中小廚房為殿下熬一盅湯,給殿下補補身子。

    周照吉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關上屋門。

    周照吉沒有看到,就在他關上屋門的剎那,床榻間昏迷已久的人驟然睜開眼眸。

    眸底落滿風霜,仿佛曾經歷過無數歲月的磋磨。

    紀淮舟直直坐起身,望向黑洞洞的屋門,千萬情緒在他眼中翻涌。

    片刻后,糅合成令人心悸的晦暗。

    第 48 章 第 48 章

    狂風拍打著木窗,凄厲嘯叫聲穿堂而過,似是即將有一場暴雨降臨。

    霍少聞走出浴桶,拿起搭在一旁的軟巾,隨意擦了擦身上水珠,穿上下褲,走到擺著一堆藥的梨木桌旁。瞟向肩側纏著的布條,紗布下方被藥汁沁成了深褐色,濕淋淋地纏在他身上。

    霍少聞坐下身,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解開纏帶。

    屋外狂風肆虐,隆隆雷鳴震天撼地。

    在風雷的喧鬧中,霍少聞忽捕獲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啪嗒啪嗒”,似是赤足踩在石板上跑。

    霍少聞心神微動,回身望向屋門。

    兩日后,深柳祠臥月坊。

    北風打著旋兒卷雪過長廊,小廝慌慌張張跑去開了門,這風便也趁機竄進來,吹得房內衣衫單薄的舞姬一陣寒顫。

    須臾,她賠著笑穩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傾身喂進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瞇縫著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剛進門的紀淮舟,懶洋洋地開口道:“清雎,可算來了。”

    這話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紀淮舟身上去了。

    今天這局是夫浩安組的,除了紀淮舟,還叫來了別的幾個紈绔。

    臥月坊內燭影輕晃,屋內繚繞著曖昧涎香,門甫一闔上,在場的酒囊飯袋便都原形畢露。

    紀淮舟進來時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經盡數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頷首,溫聲道:“諸位久等。”

    “哪兒能呢?”席上一人搶先搭話道,“世子可是今日貴客,我們大家早盼著見上一見。”

    另一人翹著二郎腿,將懷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攬,朗聲道:“是了,世子同霍將軍大婚當日,聽聞侯府門前便親自掀了蓋頭,在場的皆是大飽眼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紀淮舟皮笑肉不笑,隨意挑著個空位坐下,將氅衣遞給堂倌,吊兒郎當地說:“各位身側皆環著軟香玉,還惦記我這人做什么。”

    “這些不過是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聲,就著只蔥白手引頸喝罷一杯酒,方才喟嘆一聲,“美則美矣,卻是在皮不在骨。”

    他懷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場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紀淮舟身上,后者卻好似全然感覺不到,兀自捏著個柑橘剝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里垂著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麗的眼睫半蓋住眼下小痣,眨眼間光影切換,顯得無辜又狡詐。

    “紀二爺近來也算名動煊都,聽聞光是繁錦酒樓便跑了兩遭!可是那霍小將軍諸事繁忙,冷落了二爺?”離紀淮舟最近的一人咂摸著嘴側目看他,聲調夸張地說,“我對前兩日金隱閣中事情也所有耳聞,二爺若覺得不盡興,日后可以多找我們一塊玩兒——包二爺滿意。”

    滿座哄堂大笑。

    紀淮舟也笑,將干干凈凈的橘瓣丟進嘴里,懶洋洋道:“好啊。”

    席間笑聲錯落,在座的一眾紈绔吃閑餉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愛聚在一塊兒打發時間。

    事情一經言語傳遞便會變味兒,這些人不關心煊都朝堂利益糾葛,不在乎黨爭軍功,反倒對著各種香艷流言可勁兒扒拉,前兩日金隱閣戲后的一出鬧劇經夫浩安的口,早在他們中傳了個遍,此刻見著了真人,怎能不興奮?

    這些人圍著紀淮舟,像是夏日里專吸人血的蚊蠅。

    “我記得前幾年,繁錦酒樓中也有一位長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來得晚,沒機會親自將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經帶著明顯醉意,舉著酒壺沖眾人虛虛晃了一圈,感嘆道,“要我說,他最稀罕的該是那身子!嘖嘖,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尤物”

    “陸三,你嘗過?”這半醉倒的陸三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時不同往日——那位現在可早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你就別肖想了。”

    紀淮舟問:“諸位是在說誰?”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昏了頭!他不過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賤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來,一巴掌拍得那陸三一個踉蹌,復才看向紀淮舟道,“世子入煊都時間短,有所不知。”

    “這些混球說的是當今司天監的少監玉奇,亦將在此次冬祭中親理祈神祭祀典儀。”

    夫浩安冷笑一聲,輕薄道:“這人早年間不過是繁錦酒樓里一小倌,因著那奇特的身子,一傳十十傳百,竟給他傳成半個活菩薩,實在荒謬!”

    他頓一頓,嘖嘖作評道:“滿身腌臜情|欲的東西搖身一變,反成了下凡普度眾生的菩薩。這倒同兩日前那戲有幾分異曲同工了——怎么樣,世子可還想聽嗎?”

    夫浩安動作間,身上的一堆肉也跟著顫動,實在不大雅觀。

    紀淮舟瞧著惡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濃,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覺得,這比那日的《調風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與眾不同,實非池中之物!”

    “這便又謬贊了。”紀淮舟頷首,“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魚籠鳥,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這人一向不喜歡委屈自己。”

    他說話間,竟直接從袖里摸出把短匕,輕輕拍在身側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過近的紈绔臉上。

    那人駭然變了臉色,席間眾人動作皆停了,忽的闃然無聲。

    紀淮舟毫不在意,朝那渾身僵硬的家伙主動湊近一點,溫聲細語道:“……譬如現在。”

    他說完這話,同沒事人一樣兀自舉杯祝酒,眾人只好硬著頭皮接下,席間氛圍一時吊詭。

    唯有紀淮舟神色如常,回座繼續剝他的橘子去了。

    他撿著片刻清閑,斂眉垂目地安靜回味著方才聽得的一切。

    他此前沒見過玉奇這個人,只聽著他的境地,卻好似恍然瞧見了十來年間的自己。

    ——不過一個從淤泥里爬上去,一個從云端上跌下來,身上均沾著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凈。

    冬日大寒,這大抵是個分外無事可做的季節,人一閑著,無風也能起浪,遑論早竄在大街小巷的風流韻事。

    這場席間的愁云很快被酒色沖散,各家紈绔同各自身側舞姬間的言語動作愈發沒了分寸,喝的酒全進了腦子,恨不能撕開最后一點人皮,當場演上一出活春宮來。

    紀淮舟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這地方他待得煩,卻也一直沒說要走,到底沒當眾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實在很不自在,席散盡時,他將人單獨攔下來。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著舌頭拍拍紀淮舟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氣惱,云松山那邊兒有個溫泉莊子,改日咱倆同去,不帶這些人——算是給世子賠禮。”

    紀淮舟用扇柄將他手輕巧撥開,溫聲細語道:“本也沒把我怎么著,還是不了吧。”

    “在下|體弱,本就耐不得寒。一來二去三折騰,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擔心。”

    夫浩安醉眼朦朧地盯著他:“當真不去?”

    紀淮舟斬釘截鐵:“當真不去。”金隱閣乃是煊都最為出名的一處瓦舍,坐落永樂街。今天天氣好,平日里怕冷懶散的少爺們便都出來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個二樓的包廂,領著紀淮舟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點擺滿一桌,他方才揮揮手屏退家丁,手上拋著個柑橘,囫圇剝了皮丟進嘴里,問:“寧州可有這樣好的場子嗎?”

    “自然沒有,”紀淮舟也伸手摸了一個,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絡,“寧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熱鬧繁華。”

    夫浩安從他手里將那光潔的橘子截胡了,動作間險些碰到紀淮舟指尖,他直接整個丟進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紀淮舟袖里的短匕已經捂得溫熱,他想象著從此人身上片肉的場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細選的東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師椅上,挪著屁股找到個舒坦的姿勢,瞇著眼瞧他,說:“你脾氣挺好。”

    紀淮舟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幫了大忙,我合該好生感謝。”

    夫浩安湊近一點,胳膊撐在桌上,問:“就這么缺錢?”

    “就這么缺錢。”紀淮舟看著那雙越靠越近的、不懷好意的眼睛,啪地開扇,“仰仗夫公子——今日這獨間,我還是頭一遭來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撫掌躺回去了,搖頭晃腦道:“以后有的是機會來!”

    戲將開場了。紀淮舟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并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夫立軒刻意嘆了口氣,沉聲道:“當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這就是不想他摻和進來了。

    “我本也沒想著揣測天意,夫大人實在高看在下。”紀淮舟早在方才的許多閑話里不動聲色地將他上下打量了個遍,心下冷笑著將這老頭的太極推了回去,“寧州遠在嶺南,窮山僻水之地,就連平日里猜枚投壺也不過小賭,實在不夠盡興。”

    “來了煊都才算開了眼,這地兒實在好玩,可憐在下囊中羞澀,卻也想多在懷里揣上幾兩銀子,聊供玩樂。”

    紀淮舟搖著扇子笑開了——這湖扇正是譚書那把,夫立軒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下微動,耳邊聽得紀淮舟繼續道:“夫大人不必為難,冬祭在即,又將近年關,禮部也實在分身乏術,難以面面俱到。”

    “據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飾品等不成文的慣例,至今也沒捅出過什么簍子——現夫大人既然憂心諸多事情,在下又剛巧無事可做,何不賞臉,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請?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謝之禮,于我于大人,皆是兩全其美。”

    “還是說,夫大人信不過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這話分明帶著點脅迫和質問,可他說話間,笑得很是恣意,霍身的漂亮便也變得燙眼張揚起來,一雙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著欲|望,反叫夫立軒松了一口氣。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見,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軟肋。

    紀淮舟要是個如同霍少聞般端方赤誠的君子,反教他難辦,可他圖錢圖色圖玩樂,風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樂,人心就易麻木短視。

    夫立軒啜了口熱茶,喟嘆道:“世子說笑,此事自然有得談。”

    “還望世子不要心急,樁樁件件,還得商量著來。”

    “夫大人果然爽快,”紀淮舟得意洋洋地叩著桌,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軒貼近一點,笑著問,“眼下這茶,滋味如何?”

    夫立軒朗聲大笑,舉盞飲盡了,握著空杯朝紀淮舟作揖道:“的確名不虛傳。”

    “夫大人有所不知,”紀淮舟嘆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里帶著點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里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著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嘆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吶。”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干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霍將軍如此琴瑟和聞,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紀淮舟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霍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盡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紀淮舟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卻只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么。”

    酒肉紈绔們的吵鬧說笑聲也停下來,目光齊刷刷聚攏到戲臺子,夫浩安終于閉了嘴。

    臺下雀然無聲,臺上娉娉婷婷走出個釵頭粉面的丫鬟來,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來拜訪的小千戶。

    這丫鬟不以為榮,反倒警覺,唯恐被口蜜腹劍的紈绔公子所騙,雖然對鏡搽脂粉,口中卻唱“知人無意,及早脫身”,引得臺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

    夫浩安低聲朝紀淮舟道:“性子倒是烈,想來別有一番風味。”

    紀淮舟笑而不語。

    豈料這丫鬟見著了小千戶的人,逢場作戲的心思登時化了鳥獸散。她仔細瞧來反復看,只見此人長相俊俏舉止端方,又知他家門顯赫學識高雅,如何不讓人丟了魂?

    半個時辰前尚還憤然的忠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歡好一夜,臨罷只聽丫鬟細細囑咐,叫那小千戶“休要言而無信”,竟然已將一顆真心盡數交付。

    臺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樂不可支,評道:“實在天真!”

    煊都飄著雪,鉛云重重疊疊地壓在人頭頂上,一只小雀從臥月坊屋檐下探出頭來,避開掉落的小冰碴,扇著翅膀獨自覓食去了。

    它一路迎風過雪,感官也凍得麻木,待到察覺危險時已然晚了——鋒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鎮北侯府上方響起海東青滿足的唳叫。

    這幾根帶血的絨羽被風晃晃悠悠地吹進門縫中,飄落在一雙玄色鏤金高筒靴前。

    這靴子的主人冷著張臉,聽著身側之人說個沒完,強耐住將他轟出去的沖動。

    謝韞絲毫不覺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仍攬著霍少聞的肩同他軟磨硬泡:“云野,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我已同小寒說好了,她大哥梅元駒親自陪她,一同過來這溫泉莊子,咱倆不過在那兒辦個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霍少聞:“你不過出個面,他爹若知道當日你也去,肯定會允的。”

    霍少聞把他手推開:“上回陪你去金隱閣已是鬼迷心竅,這回誰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來?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詩作對,這回說什么也不去了。”

    謝韞一聲哀嚎,指著他:“你夠狠心!”

    他抬腳就要走,門已開了半扇,到底沒忍住,又抻著腦袋期期艾艾道:“當真不去?”

    霍少聞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縮在霍少聞懷里的人睜著眼,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描摹著男人的輪廓。

    他無聲笑了。

    暗夜里的表情未加任何修飾,面容陰晦,眉生郁色,雙眸中擎著瘋狂的偏執之色。

    七年了。

    你離開我七年了。

    紀淮舟唇瓣顫抖:“我終于找到了你。”

    第 49 章 第 49 章

    燭影搖紅,蘭帳低垂。

    一雙人影映在錦帳間,纏綿交|歡。霍少聞輕撫懷中人微濕鬢發,手指在他沾滿春|情的艷麗臉龐間輕輕游走。

    懷中人抬起被淚打濕的睫羽,剪水雙瞳直勾勾看著他,一點點挑起唇角,露出一個令他目眩的笑容。

    霍少聞心旌動蕩,俯首去親紀淮舟,即將吻上那張唇時,胸膛忽然傳來劇痛。

    霍少聞怔住了,緩緩低下頭。

    他看見了一把匕首。

    是他父親送他的那把,也是上一輩子他死時用的那把。

    夜色漸稠了,永樂街上白日里聚著的人也都沒了蹤影,紙燈籠里透出微弱的光,映著冷白月色。

    起風了,又飄起小雪。

    紀淮舟在這夜風里攏緊了大氅,稍落后于隨霍少聞,隨他一起上了車輦,夫浩安笑瞇瞇地同他們揮手告別,肥大的身子也鉆入了來時的輦轎,很快驅馬離開。

    謝韞剛要一同進轎子里,被奇宏伸手攔住了。

    奇宏手上攥著韁繩,一臂擋在車簾前,只說:“公子,已入夜了,還請早些回府吧。”

    謝韞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腳走嗎?”

    霍少聞拉開半邊簾子,面無表情地問他:“沒有你,能有今天這一出嗎?”

    謝韞抓了把頭頂的雪絮,委屈道:“今日這出戲不是挺好的?還讓你倆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見都見不著呢,你們合該謝謝我”

    霍少聞倏的把車簾放下去了,奇宏忙將這呆頭鵝往外推,口中道:“謝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轎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風寒。”

    紀淮舟在轎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安靜靜坐著,聽見這話,噗嗤一笑,撩眼看霍少聞,說:“原來我這么矜貴。”

    霍少聞臉偏向另一側看著車外,不搭理他。

    紀淮舟“啊”一聲,又湊近一點,霍少聞警惕地看著他,問:“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動讓我跟你回府的。”紀淮舟輕聲說,“我也答應了,怎么現在反倒成了我硬湊到跟前兒?還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個蠻不講理的。”

    這旁人,自然是方才罵罵咧咧離開的謝韞。

    霍少聞側目看他,這人此刻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絨領里,手也攏在袖里沒露出來,正用一種天真未鑿般的好奇目光看著他,清輝灑在他臉上,如同籠著層似有若無的薄霧。

    可眼下的小痣委實扎眼。

    霍少聞又把腦袋轉回去了,沉默片刻,他問:“病好了?”

    “好了。”紀淮舟頷首,“多謝小將軍那夜將我弄回去,不然早該凍結實了。”

    “不至于,”霍少聞欲蓋彌彰般清了清嗓子,說,“那狼毫我還你了。”

    紀淮舟笑著瞧他:“院中撿到的?心上人的東西,撿著了干嘛要還。”

    這狹小的一方轎中天地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馬蹄踏在煊都空曠的街上,車輪碾過沿途積雪,混著夜風發出細密的響動,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被捕捉到。

    霍少聞同這雙含笑的眼對視,沒頭沒腦地說:“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紀淮舟只一瞬便反應過來,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霍少聞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看著他,又重復了一遍:“你在乎的。”

    紀淮舟面色怪異,恍惚之間,他下意識反駁:“你聽錯了。”

    剎那的慌亂很快被他收斂好,紀淮舟眼睫輕顫,這沒頭沒腦的三言兩語他全聽明白了,他定是高燒時說著了什么胡話,被霍少聞聽見了。

    寒意一點點竄上他的脊背,塵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讓他頭皮發麻,他朝遠離霍少聞的方向,不動聲色地挪了挪。

    “為什么不承認?”霍少聞沒打算放過他,竟然主動靠過來一點,試圖講道理給紀淮舟聽,“他身體不好,你還給他買糖,哄他喝藥。”

    “你分明在乎的。”

    紀淮舟猛地偏頭,一雙眼睛里早已褪去濃情蜜意,就連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凈,此刻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霍少聞的皮肉。

    紀淮舟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他生病,是因為冬天同我一塊兒出去玩,我搶了他的大氅掛在枝頭,他取不著,凍得半月沒下來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讓我給他送藥。他見那藥是我送的,又嫌藥苦,一點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頓揍,方才哄他說我買了糖。”紀淮舟挑釁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進我肚子里了。”

    他說完,好像覺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起先還拘著,漸漸便愈來愈放肆,連帶著肩膀也陣陣聳動,近乎癲亂之時,被霍少聞一把揪住了衣領。

    “紀淮舟!”霍少聞的怒氣竄成盈天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呵斥道,“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這世上哪兒來那么多兄弟情深。”紀淮舟笑出幾滴眼淚,他很快抬袖拭去了,聲音由喃喃轉為高亢,“嗔癡貪念,說到底不過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讓讓我?我倒也想當一當撫南侯——萬人敬仰,好不快活!遠勝今日敗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這煊都!”

    霍少聞一把松開他,紀淮舟便跌回到軟座上,沒骨頭似的順勢靠著車壁。

    他還在笑。這戲唱完了,人自然該散,場子里的看客已離得七七八八。謝韞便也起了身,往樓下走了幾步,忽覺不對勁,扭頭一看,霍少聞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謝韞回來拍拍他肩膀,順著霍少聞的視線看過去,“怎么了這是——”

    對面包廂的垂簾被人輕輕巧巧撩起半邊,樓下飄灑著金紅紙,頂上高懸著琉璃燈,一雙含情目流轉在光怪陸離間,被秾麗纖長的眼睫蓋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顆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懨懨,摸不清是乖順還是乖戾。

    “我去,”謝韞嘴角喟嘆一聲,瞧見這二位的神態,頓時福至心靈,“小將軍,你艷福不淺啊。”

    他邊打趣人,邊張望著再去看,一掃過去正對上夫浩安的一張臉,兩人大眼瞪小眼,謝韞簡直要喊出聲來:“怎么這姓夫的賴子也在啊!”

    還同霍少聞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廂聽了場戲。

    謝韞猛地捂住嘴,不說話了,只偷偷拿眼睛瞄霍少聞。

    他這會兒倒是機靈起來了。

    霍少聞余光注意到他這番動靜,心下騰起點遭人抓包的怪異,可紀淮舟前天夜里的話忽的又響起來,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他自認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權貴,從沒使過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卻被紀淮舟那晚的話弄得啞口無言,甚至于生出點心虛來。

    心虛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就連你,不也只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嗎?”

    紀淮舟那晚的話占盡了理,叫他無從反駁,難堪極了。

    他想開口說并非如此,可他的確因著對方拿紀漣性命作賭燒了兩三天的邪火;他想反問不該如此么,喉頭卻因青州城內萬千家尋常燈火而難吐一字。

    他的滿腔私欲追逐著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卻又讓他不得不背負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來越看不清紀淮舟,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來得太輕易,這兩種情緒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鐵籠外纏繞的、生著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傷流血的是他霍少聞,對方卻總是適時地縮回尖刺,露出點脆弱柔軟的新枝來。

    這人委實太會讓自己難堪。

    譬如現在,他最后那點端方凜然的皮囊好像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開了,瓦舍勾欄里,君子秉性破破爛爛地飄落到戲臺上,同那些飛撒漫天的金紅喜紙無異。

    紀淮舟噙著點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來。

    實在很不舒坦。

    這人怎么總是如此慣于流轉風月場?

    霍少聞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轉身就要走,卻聽對面遙遙傳來熟悉清越的聲音。

    “云野!”

    霍少聞只當沒聽見。

    謝韞連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霍少聞拿眼神剜他,只好硬著頭皮回神看過去。

    金隱閣里面溫暖,不比外頭的冰天雪地,紀淮舟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長白皙的脖頸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霍少聞卻好像恍然又瞧見了似的。

    紀淮舟看著他,眼睛里全是繾綣著的深情,說話的調子也像是在溫水里浸過一遭似的,實在叫人發不起脾氣。

    “怎么想來聽戲,也不提前支會我一聲。”紀淮舟遙遙一指戲臺,問霍少聞,“喜歡這樣的嗎?”

    霍少聞悶悶地應聲:“還行。”房門豁然開了,灌進半屋寒風,吹得燭火亂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幾個時辰,總算將自家主子盼了回來。

    “早該回來了,主子,您——”米酒話突然哽在喉嚨里,紀淮舟脖頸上浮現的幾道猙獰指印叫他霎時慌了神,“這是怎么了?”

    紀淮舟冷哼一聲,將那沾滿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懷里一塞,煩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閉上了。

    紀淮舟久不再出聲,這房間里一時沒人說話,銀絲碳也安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

    屋里合該是很暖和的,可紀淮舟的指尖遲遲沒有血色回涌。

    米酒靜靜立在他身側。良久,他嘆口氣,道:“主子,我去為您打盆熱水來。”

    “你跟著我多久了?”紀淮舟忽然開口,將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說,“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頭,“自打當年您將我和米糖救下來,我和妹妹從未離開過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該是他,不應是我。”紀淮舟死死看著他,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涼得可怕,心底也驚疑不定:追蹤布儂達的風聲怎么會到了趙修齊那里——以他的年紀,分明不可能參與進當年之事。

    他雖早查到當年夜襲一事背后還有人操盤入局,可這些年來布儂達口風太嚴,他前些日子將人逼入絕境方才探真切了,這血仇一定得報。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內部消息走漏,趙修齊是從何時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嗎?大哥遠在寧州,如今可還能安全嗎?

    紀淮舟腦袋混沌,今日之事樁樁件件,木錘一般敲打著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煩又躁地惡狠狠道:“你馬上回一趟寧州,消息務必親自傳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頭來見!”

    米酒領命,當即就要走,走前躊躇一瞬,還是囑咐道:“府內并不太平,主子這幾日多加小心。”

    “用不著你操心!”紀淮舟壓不住怒火,抬腳要踹他,米酒趕緊闔上門,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這寂寥的房里,終于只剩下紀淮舟一人,他手腳都發涼,火氣躁意連帶著久違的恐懼一同壓垮了他,他背靠著門一點點滑下來,被霍少聞掐過的脖頸紅得可怖,后知后覺地愈發喘不上氣來,寒氣順著門縫擠進來,額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涼。

    紀淮舟只覺得耳側嗡聞眼前昏花,在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嶺南夏日往往悶熱,牢房里爬滿密密匝匝的蟲蟻,濃厚的血腥味灌了滿肺——這血不是他的,是紀鴻被齊膝砍斷的雙腿截口處噴濺出的,淌得遍地殷紅。

    活人怎么能流這樣多的血呢?

    一個聲音不急不躁地響在他的耳邊,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儂達。

    他的下頜被布儂達死死卡住,掙不開分毫,雙手都被鎖住吊起來了。

    對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臟污的臉。

    “那就是喜歡了,”紀淮舟兀自給他下了定論,笑意一點點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摻著霍少聞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覺得有趣,我也覺得有趣,實在情投意合。”

    紀淮舟迎著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霍少聞遙遙繼續說下去。

    “既然喜歡,我今夜便陪你玩兒這個,好不好?”

    霍少聞的眼睛倏忽睜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紀淮舟,只對上一雙瀲滟含情的眼。

    這聲“好不好”,恍惚間同那夜的詢問一齊響在耳邊,霍少聞一時怔愣,喉頭梗塞。

    紀淮舟的聲音好似窗縫里漫進的夜霧,絲絲縷縷地纏住了霍少聞,叫他不知如何掙脫:“人生苦短,春宵難得。”

    “這冬天實在太冷。云野,我要你來暖暖。”

    謝韞倒吸一口涼氣,好歹將幾個臟字壓在舌根,夫浩安朗聲大笑,直嘆“活色生香、精彩絕倫”。

    惟有這被似有若無的情|欲裹挾著的二人在四目相對,沉浮之間,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霍少聞忍著躁意和羞惱,眸色深沉地說:“跟我回去。”

    紀淮舟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垂簾上的串珠,聞言溫聲應道:“好。”

    可這笑愈發難以用言語描述,好似下一刻就會在這臟污長夜里戛然而止,卻又好似永不會停歇。

    霍少聞冷眼看著他,拳頭攥得太緊,幾乎細細發起抖來,想不通這人為什么永遠都這樣討厭,稍想對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滿身是血。

    實在可惡至極。

    那夜的一丁點不舍和心軟已彌散得一干二凈,霍少聞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撫南侯,也不會受萬人敬仰。”

    “你永遠也成不了他。”

    紀淮舟不笑了。

    紀淮舟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現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霍少聞,問:“我為何要成為他?”

    “他這么個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遠不及我。”

    紀淮舟的領口在方才的糾纏中散開一點,修長脖頸仿佛吸飽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緋色一起欲蓋彌彰地給人瞧見。

    他的聲音也像籠罩著夜霧,霧里看花,難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燭火搖晃。

    外頭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雨滴落在肥厚的葉子上、屋頂的瓦礫上、屋前的池水中,猶如一道樂曲。

    霍少聞已經熟睡,紀淮舟坐在桌前。

    他對著桌上擺著的芙蓉鏡,一點點扯起唇角,反復對著鏡子笑。若是霍少聞醒著,看到這幅場景定會大吃一驚。

    紀淮舟盯著鏡中自己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直到鏡子里出現這樣一張臉——

    眼神澄澈清明,透出未經太多世事的純凈。唇角笑容燦爛明媚,如同一朵怒放的山桃花,見之令人心生歡喜。任誰瞧見,都會覺得此人正當少年。

    不會想到,這具身體里藏著一個枯朽的靈魂。

    紀淮舟與鏡中的自己對視,輕撫著自己的臉,無聲開口:“他喜歡的只是這個你,不是前世的你。”

    “你要藏好自己,別被他發現。”

    第 50 章 第 50 章

    一行人在懷川城耽擱了不少時日,這段時日,霍少聞的傷也養好了。

    啟程已是夏末,暑氣漸褪,天氣轉涼。不必等到早晚再趕路,眾人腳程快了許多,不出十日便再次回到荊州城。

    這一路,衛棲梧倒是安安分分的,只待在她那輛馬車里,很少下來。

    紀淮舟從沒與她碰過面。

    抵達荊州之時,天色尚早,守在荊州的侍衛聽到消息,立即趕到眾人下榻處,向紀霍二人稟報。

    “殿下,侯爺,逐月山那位神醫已經回來了,林七正在山上守著他。”

    有風卷過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紀淮舟下馬時偏頭打了個噴嚏,典廄屬慌忙迎上來噓寒問暖,紀淮舟沖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問:“屋里烘著碳嗎?”

    典廄屬將一薄子往紀淮舟手中遞,紀淮舟只草草掃了一眼,不耐道:“你看著辦就行。”

    說罷,他便沿著長廊溜進屋去了。輦轎停了。

    車轍碾動和馬蹄踏雪的聲音都消失得干干凈凈,奇宏只恨自己還會喘氣,問也不敢問這兩位爺是否要下轎,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縮成一團裝死。

    天地剎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壓斷墜落,脆響打破了沉默。

    霍少聞漠然回話道:“好。”

    他掀了簾便下轎,這動作勁兒實在太大,險些將奇宏掀下馬車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這車里還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著腳跑回來,朝紀淮舟道:“世子也快些下來吧,夜里可不能在轎中待著,得趕緊回屋去。”

    紀淮舟勉強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轎,習慣性地想喚米酒來攙扶,微微抬起手時突然反應過來——米酒早被他趕回寧州去了。

    是以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又縮回袖中,紀淮舟沉默地下了車輦,攏著袖穿行過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間去了。

    雪地上留著兩串腳印,起先凌亂地交疊在一起,后又分而轉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處。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萬千樓舍闕閣靜靜潛伏在暗色里,街上鮮有車馬經過。這天兒實在太冷,就連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縮脖地貼著墻根彳亍,一敲破鑼,扯著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沒人知道這偌大的鎮北候府里囚著兩只困獸,渡著各自的苦海,填不滿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堪堪透出點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擋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屋內實在暖和過了頭,一群養馬的糙漢子哪兒這么畏寒?紀淮舟心下生疑,進正堂時放輕了腳步,一點點繞過了屏風。

    趙修齊正坐在軟椅上,見人來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溫聲道:“世子,幸會。”

    紀淮舟斜倚著屏風,半抱著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國子監到了年底,已經日日休沐了嗎?”

    趙修齊手里捏著顆冬棗,聞言也笑,說:“世子聽著可不大歡迎我來。”

    “沒有的事兒,”紀淮舟朝他走過去,替趙修齊把話補全乎了,“左右不是司業大人想來的,是五殿下想來云松山跑馬玩兒,是么。”

    兩人相視,一瞬無言。

    紀淮舟也從果盤里撿了顆棗丟進嘴里,不如他在寧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問:“五殿下呢?”

    趙修齊扭頭看向身后,溫聲喚道:“阿言。”

    “兄長。”趙慧英從椅背后面探出半個腦袋來,他仍記得那日趙修齊狐裘領上灑落的血梅,對紀淮舟抱有敵意,抿著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這目光絲毫沒有震懾力。

    趙慧英很生氣,也可很誠實,趙修齊親自教導了他的為人處世,分毫不許他撒謊。

    他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終于吐出一句自以為十分恰當的評價:“還有你,好看的壞家伙。”

    這話把紀淮舟和趙修齊都逗樂了。

    紀淮舟坐在小傻子旁邊的空座上,說:“五殿下妙語連珠,在下受教。”

    趙慧英有點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長懷里鉆,仰著頭問:“他在夸我嗎?”

    “是,他在夸阿言說話有趣。”趙修齊幫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細細系好兩排扣子,又替他將帽子帶好,只露出張粉中透紅的小臉來,“出門找李叔,叫他帶你玩兒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馬場的典廄屬。

    趙慧英眼睛立刻亮起來:“好!”兩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對的二樓另一側包間里,霍少聞早已黑了臉,看著謝韞皺眉道:“你平日里盡看這些?”

    他被謝韞強拉著來了金隱閣,后者美名其曰要“將這出新戲講給小寒聽”,又嫌一個人無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開展,接下來必是錯付真心,他實在瞧不得這個。

    “別急嘛,”這戲的走向謝韞也沒底,可總不能讓霍少聞就這么走了,只好哂笑著地拍拍他的肩,“這戲方才開場沒多久呢。”

    小千戶同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諸多幽會,丫鬟牽腸掛肚,卻在一次同小千戶就寢時尋出香羅袖中一塊手帕,頓知其覓得新歡,好似五雷轟頂,當場同其恩斷義絕。

    霍少聞起身就要走,被謝韞勸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將軍咬牙切齒,偏頭指向臺子:“這究竟哪里有趣?”

    紀淮舟垂著眸子,折扇合攏,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聲,嘴里塞著軟糕,含混不清地說:“低賤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豈可肖想一世富貴榮華?”

    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氣,終究不愿息事寧人,心悲好似撲火蛾,還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戶的新歡小姐,為其挽鬢描眉,送其風光出嫁。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手上拋著柑橘玩,眼見那新娘子妝成,感嘆一聲:“肌膚如酥、眉目傳情——美人就是好,無論何時都叫人賞心悅目。這小丫鬟也不賴,只可惜沒投個好胎。”

    紀淮舟輕笑一聲:“投了好胎,便能盡遂心意么?”

    “這話對也不對。”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見昏黃琉璃光下照著的側臉,光潔面上好似凝著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癢癢,“左右你我沒這煩惱,總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盡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臺上紅紙紛飛,嗩吶嘹響;臺下一片嘩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愣半晌,繼而朝霍少聞樂道:“我說什么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沖天的熱鬧喜氣幾乎將霍少聞帶回他同紀淮舟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盡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面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紀淮舟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紀淮舟喟嘆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臺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里嘟囔著:“發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說,霍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后半句,隨戲臺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他已經蹬著腿跑到門邊,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著幾個果子塞進懷里,順道頗為妥帖地對紀淮舟說:“謝謝你夸我。”

    紀淮舟心里不屑,面上笑瞇瞇地瞧著他:“實話實說。”

    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紀淮舟側目,看見趙修齊啜了口所剩無幾的茶,說:“二殿下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不打緊,”趙修齊將空茶盞擱了,也偏頭看紀淮舟,“阿言喜歡這兒,每月總要來上三五回,我得陪著他。”

    紀淮舟把頭轉回去了,拎起茶壺給兩個杯子都注上新水,說:“進展還算順利,殿下大可放心。”

    趙修齊不緊不慢同他品完這盞茶,才頷首溫言道:“有勞世子。”

    他今日著月白色常服,袖口領上都燙了云紋,沒有半點皇子的架子,對著紀淮舟繼續不緊不慢道:“布儂達日前出了大梁,橫貫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應在朔北十二部中霍旋。世子無慮,對方已然道盡途殫。”

    紀淮舟嗤笑一聲:“逃得夠快。”

    趙修齊剛要再開口,忽聽窗戶哐啷啷一陣響,竟然直接被人從外面蠻力打開了。

    窗口露出典廄屬急慌慌的臉,一臂撐著窗欞,一臂抱著小孩。

    霍少聞在一團亂七八糟的夢中醒來,在微涼夜風中,他捕捉到一個清淺的呼吸聲。

    霍少聞眼神一凜,疾如閃電奔向屋門,房門被忽地打開,一個黑乎乎的身影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哎呦!”那人小小驚呼了一聲。

    霍少聞心中一突,猛地拽起地上的人,月色之下,紀淮舟那張漂亮的面孔驟然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剎那間,無數情緒沖上霍少聞心頭。

    他怎么也沒想到,紀淮舟近來日漸消瘦的根源,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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