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發熱了,江面上有風,還算涼快。
但因著在船上,需要經常開窗通風來解暑降溫,驅趕濕氣。
周遭漆黑的一片,船上燈火亮的耀眼,黎清歡撐著下巴,聽船尾飄來的悠揚琴音,以及略顯突兀的青葉子聲。
原本哀思之曲,生生被掰得歡快喜悅起來。
“吹葉子的人是誰?”黎清歡問喜鵲。
“就是那替公子您作證的癩臉乞丐,阿四!”提到她喜鵲就來氣,“我覺得這人就是個吃干飯的,不僅什么活都不敢,還把碳球給扔水里去了。”
黎清歡好奇:“誰是碳球?”
喜鵲氣呼呼答:“下艙廚房里的一條小白狗。阿四嫌它臟,我看她自己也沒多干凈。”
黎清歡撲哧笑了出來,繼續欣賞外頭別扭又融洽的二重奏。
這回出行,蕭沅竟也把桑寧給帶上了,和他們不是同一條船,守衛也更加森嚴些。
他偷偷關注過,蕭沅并未去過那條船上。
白日里,蕭沅身邊那個叫白若梅的,居然莫名其妙拿來幾本賬叫他讀,還把他叫到房里去。
莫非,改了主意不成,還是想到更陰毒的招式對付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黎清歡心思一動,窗框上的手指不停點著。
喜鵲問:“公子,你明早出門嗎?”
“嗯。”
桌上擺放著他剛囫圇翻完的賬本,等著明天一早去跟蕭沅交差。
他往常哪里見過那么多東西啊,一上來還都是些數理計算,實在看得頭昏腦脹,偶爾還有些讀不懂的字和詞。
可這樣實在顯得他粗淺愚笨。
黎清歡也不明白蕭沅把這些給他看的意義,心道,難道做蕭府的夫郎還要學會做生意?
如是想著,他暗嘆一口氣,還是撐著下巴聽曲兒更開心些。
床上輾轉反側頭疼了一夜,他抱著兩個賬本雙腿似千鈞。
但打扮得還挺好看,白玉腰帶掐著青色長袍,臉白嫩嫩的,頭發也束了起來。
走到蕭沅房門口的時候,他先偷摸朝里看了一眼。
人早起了,開著門就等他來。
發現有人過來還是正襟危坐的樣子,一點沒有上次被他打了一巴掌的尷尬。
黎清歡心虛,自然也不會主動再提及。
他死心進去,垂頭耷眉,看著就喪氣。
“這么晚?”蕭沅上來就給了他個下馬威,坐在書桌后頭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威嚴。
黎清歡解釋道:“我看聞辭下了一樓才過來的。”
在黎清歡的視角里,他明明知道聞辭喜歡蕭沅,還是自薦枕席,有所企圖。
雖然同樣被蕭沅狠心拒了,總有那么點兒背叛朋友的意味。
很不道德,黎清歡心里頭覺得對不起聞辭,甚至當初害了蕭沅一條命都沒這么愧疚。
如此一來,他和蕭沅兩個人私下見面倒像是偷情。
“聞辭?”蕭沅實在搞不懂他腦袋瓜里面在想什么,順手抽出的凳子讓他坐過去,指點著那兩本賬本道,“可看出點什么來了?”
黎清歡小心坐過去,不敢靠太近,然后語塞。
他只看見一團墨,還有胡亂飛的一二三四。
于是他伸出手指,翻到折頁指了一處:“這些字不會讀。”
蕭沅皺眉真去看了眼,是個隨手記的香料名字,不是漢文,不覺心里來氣道:“又不是讓你來認字的。是問你,這本賬看完了,有沒有什么想法。”
蕭沅語氣嚴厲,活像個教書先生,就怕再找來一幅戒尺,打他手心。
黎清歡縮了縮脖子,趕緊道:“哎,我知道了。就是...就是...”
他訥了半晌也沒糾結出來,眉毛擰得都快打上了結。
蕭沅差點氣笑了。
海上買,陸地運,來來回回倒賣賺差價,中間折損多少,消耗多少,剩下幾何。
抑或是北邊更暢銷,還是南邊受歡迎,中間可有什么疑惑。
總歸是要從一頁紙上琢磨出十頁紙的內容,別人一句話考慮清楚了再接。
剛帶沒一刻,蕭沅最想長嘆口氣,只見拎著人給扔出去。
這個男人不僅天真,還笨!愚不可及!
黎清歡還在抓耳撓腮,時不時看看蕭沅的臉色,最后兩手一攤擺爛道:“我沒看過賬本。”
實在看不懂,他能如何。
果然,這才是蕭沅的目的,想看他出丑!!要用賬本打壓欺辱他。
蕭沅真是個小心眼的壞女人。
“算了,”蕭沅大手把賬本一關,扔了老遠,眼不見為凈,若是再教下去,人沒教會她要瘋。
蕭沅無奈道:“倒茶總會吧,去給我倒杯茶來。”
這不是有手就會嗎,黎清歡突然樂呵起來,蹦到茶桌邊準備給她沏茶。
那邊擺了一溜兒的茶,分門別類,一應俱全。
黎清歡趴在那處選了選,果斷棄了自己最愛的祁紅,沏了壺龍井。
清香解膩去肝火,他看蕭沅還挺需要的,省得一天到晚沒兇巴巴的。
泡好他先嘗了一口,茶湯清亮,口味剛剛好,便喜不自勝端到蕭沅面前,揚眉等待夸獎。
蕭沅也在觀察,見黎清歡也給自己倒了杯,驀然覺得自己是挺畜生的。
把這種人放狼窩里去,簡直跟送上門的肥肉一樣,第二天就死無葬身之地。
說不定,到時候她覺得黎清歡可憐,還得費心費力給他收尸。
怎么看都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短短幾天,蕭沅忽然有些懊悔,當初是不是跟桑寧把話說早了。
之后她干自己的活兒,讓黎清歡幫著在一旁倒水磨墨。
耳濡目染,跟在她旁邊總能學到些精明算計,至少學會保命。
蕭沅沉下心便入了定。
金陵一次,并非毫無收獲。
當初本想借著黃珮鳳的東風徹底落下根來,沒成想接觸了幾次是個大不堪用的紈绔女,對官商之事一竅不通。
反倒是后來跟周家合作有了不小的進展。
除了她的老本行,其他鋪子也競相開了起來,破了金陵本地商產的壟斷之勢。
回京后也好跟禮親王交差。
后續要處理的事情不少,逢年過節的打點,貨運的連通,前些日子她病著全積在手里。
幾筆一勾,便過了兩個時辰。
邊上的人一直安安靜靜,呼吸清淺,抱著賬本睡的正香。
臉頰上不知何時還蹭上了墨,頭一點一點的。
陽光款款灑落,盡數鋪陳在他臉頰細短絨毛上。
沒了打小算盤時的狡黠,也不是倔強或是惹人憐惜,完全另種神情。
若他不是生在黎家,許就能長成個金尊玉貴的小公子,不用費盡心機看人臉色過活。
可試問這世上,誰人能選。
若叫她選,也不要這北狄血統,屈居人下的日子早就過夠了。
于她男人從來只是一晌貪歡,走到最極致的權力巔峰才是她所求。
若是黎清歡愿意,她可以送他一條無上的青云路,讓他不必再仰人鼻息。
蕭沅伸出手指,趁人睡得歡,像逗貓一樣剮蹭了下這那塊染滿金光的白玉。
黎清歡蒙著覺著癢,手一揮,睜眼便看見這樣的蕭沅,目光柔和,仿佛能包容天地一切。
心臟跳漏了兩拍。
想要繼續探尋,那雙眼睛卻已經變成常見的、冷漠的、不好親近的,讓他害怕的蕭沅。
剛才那只是他的夢。
意識到自己此刻身在何處,黎清歡才慌亂揉揉眼,小聲道了句:“對不起。”
蕭沅懶得再說他,自起身,準備下樓用飯。
黎清歡正坐在原地躊躇,輕飄飄的一聲蕩近了他的耳朵。
“記得出門前把臉擦擦。”
聲音莞爾,尾音輕揚。
黎清歡疑惑找到蕭沅房里的銅鏡,仔細照了下。
臉上赫然三條清晰的墨水痕。
精心打扮的模樣全都毀在了瞌睡上,黎清歡把臉捂進浸透了草木味的帕子里,發出一聲懊惱的低吟。
真是羞死了。
不過臨走前,他猶豫了下,還稍稍替蕭沅簡單收拾了下屋子,完全像個勤快小夫郎!
蕭沅再冷再硬,也遲早在他的積極攻勢下變成繞指柔。
沾沾自喜間,黎清歡從蕭沅的屋子里晃出來,正好碰上來尋他吃午飯的聞辭。
兩人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聞辭看了眼他出來的地方,又看向他,疑惑變為怒瞪,唰地轉身就走。
“誒,”黎清歡連忙喚住,“聞辭,你聽我解釋。”
聞辭扯出自己的袖子,尖酸諷刺道:“怪不得最近也少喚我了,原是有了想親近的人。我說呢,你最近怎么變了性子,盡悶在房里不出來。“
黎清歡自認有錯,趕緊討好:“我哪有為著她疏遠你的意思。我是來找蕭女君學賬的。”
“學賬?你學哪門子賬?”聞辭上次見著白若梅偷偷摸摸給黎清歡送東西覺得奇怪,原本還當她開竅,終于對男人感興趣了呢。
今兒一看,全都通了,就是把自己當喜鵲幫著蕭沅和黎清歡傳信物呢。
黎清歡支吾了半天,才道:“我雖生的富貴些,可自小什么都沒學會,覺著好奇,就求著蕭女君教我些。將來若是被嫡父趕出去,也想有個安生立命的本事。”
這話原是托詞,說著他也當了真,記在心里頭,對那幾本賬也沒了排斥的心態。
聞辭停下步子,也不再跟他牽扯,目光犀利盯著黎清歡:“你認真跟我說一句,你是不是喜歡蕭沅?”
青天白日,一個男人從女人屋子里頭出來,多少帶點兒你情我愿的曖昧。
平常蕭沅可輕易不讓他單獨呆她屋子里走動。
黎清歡心底猶豫,他的未來妻主當是個翩翩女君,他怎么會隨意喜歡上一個窮兇極惡的粗魯商人。
如今不過是權宜之計。
一番權衡,他還是點了頭,耳垂憋得通紅:“我之前沒告訴你只是...”
聞辭抱臂冷哼,斜覷著黎清歡道:“覺得我可憐,覺得我這輩子非嫁蕭沅不可?”
黎清歡趕緊抱著他的手臂輕搖,撒嬌道:“聞辭哥哥,我可沒這個意思。再說她也不喜歡我...”
他對聞辭還算坦誠,蕭沅這樣的女人長得好,有錢有能耐,即便只是個商人也勝過那些對他有企圖的紈绔許多。
且不說這句喜歡真心還是假意,蕭沅這樣的女人若真對他有心,定能幫他解脫黎家桎梏。
聞辭其實早就想開了,只不過帶著點不甘心:“瞧你這樣能拿得下蕭沅才怪呢!”
待他瞧著黎清歡垂眼似落寞模樣,又急忙開口安慰道:“算了算了,你喜歡就喜歡唄,多大的事兒,讓給你了,證明哥哥我當初眼光好。你放心,有我給你做軍師,保管你今年拿下蕭沅,明年就成咱們家主君。”
黎清歡被他逗笑,也打趣道:“你要有這能耐,不是早嫁予她了?”
“那是我沒用心!”聞辭攬過黎清歡的肩膀,又成了哥倆好,給他傳授起這么多年失敗的心得。
兩個不算大的少年,便是心里有氣也很快消了,湊在一起嘀咕蕭沅,笑聲活潑清揚。
最后狠狠總結出,蕭沅此女油鹽不進,上輩子估摸是個不開竅的石頭。
不過,精誠所至,石頭也得給她破開條縫兒來。
反正,利用她把自己救出虎口再說。
至夜,濃厚潮濕的暑氣自江面上升騰。
天空驟然破開一道銀色閃電,緊接著是沉重的轟鳴。
便是穩重如蕭府的行船,也有了風雨飄搖之感。
暗夜濃霧,突然幾艘快船自夜幕飛沖上來,生生將她們逼停在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