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第51章

    遇見趙西和的那一晚, 其實是沈宴寧這趟意大利之行的最后一程,結束今晚她將啟程返回法國。

    也就是在那一晚,Adan再一次向她表露心意。

    翡冷翠的星空下, 心跳聲比鐘聲更快一步傳達進耳朵, 在少女薄紗裙擺上開出鮮花,于是拉斐爾筆下的怦然心動在此刻被勾勒得淋漓盡致。

    那是一個讓人回憶起來依舊會覺得美好的仲夏夜,她決定將一個全新的人納入自己的生活。

    得知這個消息最高興的莫過于是Diana, 她說他哥哥醫學博士的腦子終于派上用場了。

    沈宴寧淺淺笑著, 陪她一起把剩下的半瓶杜松子酒解決掉。

    夜風吹起她柔軟的長發, 微醺的燈影落在她臉上,眼波流轉間像一首纏綿的情詩。

    Diana看得驚呆了, 喃喃地稱贊她漂亮。

    她別起一綹吹散的頭發到耳后,嘴角的笑痕漸漸加深。

    接受Adan的追求并非是沈宴寧的一時沖動,相反,這是她思前慮后很久,反復衡量了多方面因素才做下的決定。

    除了東西方文化差異,不管是從容貌長相還是家庭關系來說,Adan都是個不錯的交往對象。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

    但總有人是個例外。

    彼時,沈宴寧已經和Adan交往了有一段時間。某天接到了席政的電話,邀她出來吃飯。

    這兩年她和國內朋友的聯系并不多,席政算一個。

    當初她幫他翻譯拿下的那個法國投資商讓他的公司在短時間內成為人工智能的新起之秀。

    去年考慮到公司未來發展, 席政決定把總部搬到巴黎。那時,他的公司剛在巴黎站穩腳跟,公司大量缺人, 于是他聯系上沈宴寧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那是全球疫情最嚴重的時候, 沈宴寧正為畢業和實習焦頭爛額,而高昂的機票和繁瑣的回國手續讓她注定只能留在巴黎。說實話, 當時席政的邀請確實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幾乎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

    第一天進公司時,她還和他打趣,兜兜轉轉還是做了你的手下。

    席政典型一副奸商相,忽悠她可以技術入股,這樣他們就能同起同坐了。

    沈宴寧假裝聽不懂,笑說:“我可沒這個本事。”

    十月,香榭麗舍街兩旁的梧桐葉開始掉落。

    席政訂下的餐廳在特羅卡德羅廣場,能欣賞到埃菲爾鐵塔的最佳景觀。

    餐廳里播放著不太合時宜的《Mystery of love》,他喝了口酒,談起她的近況,“難得你還有空能陪我這個孤家寡人出來吃個飯。”

    沈宴寧無視他話里的陰陽怪氣,啟唇譏笑,“你那么多鶯鶯燕燕里找不出一個能陪你吃頓飯的?”

    席政捂著心口使勁賣苦,說她怎么談戀愛了,嘴還這么毒。

    沈宴寧切下小半塊牛舌,冷眼看他演戲,心中暗罵自己當初怎么就看走了眼。

    “孟見清要是知道你離開他不到兩年就找了個洋人談戀愛,你說他會不會氣死?”

    都說人不作死就不會死,偏偏席政是那個不作就要死的人。

    他繼續幸災樂禍地說。

    沈宴寧抬了抬眉稍,將那塊肥膩的鵝肝剔去,“不愧是親兄弟啊,連說得話都一模一樣。”

    席政一愣,連要嘲諷她都忘了,坐正了些,問:“你見過趙西和?”

    “見過。”沈宴寧輕拭了唇,說:“五月份在佛羅倫薩碰到的,看起來和之前沒什么兩樣。”

    聽聞如此,他才軟下身體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眺一眼對面鐵塔,“他怎么跑意大利去了?”

    “他說他在上學。”

    沈宴寧察覺到他的異樣,輕笑了聲,如實告知。

    席政聽完,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邊品酒邊欣賞夜景,沉默了半晌。

    “你剛說我們說的話一樣,他和你說什么了?”他突然把視線轉到她身上,接下去剛才的談話。

    沈宴寧戳戳盤里的冷餐,覺得食之無味,于是起了興致,把在佛羅倫薩碰到趙西和的事挑了一些講給他聽,末了還說:“他得知我和孟見清分開時的反應,比知道你是他哥哥還要激烈。”

    她笑了聲,“人指著我鼻梁骨說我不識好歹呢,你說說看你們是不是親兄弟?”

    席政攤攤手,裝無辜樣,“我可沒說你不識好歹。”

    “半斤八兩吧。”沈宴寧哼哼嘴。

    “講真,你們倆就這樣了?”他思來想去,還是不死心地把話題扯回到孟見清身上。

    沈宴寧心說是啊,要不然還能怎么樣?要他拋下身份地位和她遠走高飛嗎?

    那是電視劇里才有的戲碼。

    她如今將前路謀在腳下,一步一路走得穩穩當當,何須要犧牲別人的前途來換取片刻歡喜。

    她的人生本該就由她自己掌控。

    席政不然,他似乎非常熱衷于打聽別人的事,接著道:“我聽說孟見清最近和監察會的人走得挺近,他這是鐵了心要和他老子對著干了。”

    沈宴寧輕飄飄掃他一眼,“你和我說這些干嘛?”

    還真是狠心吶。

    都說情場上,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受傷。他看吶,未必如此,女人狠起來可比男人厲害多了。

    “也沒什么。”他嘖嘖兩聲,感嘆:“怪不得你能甩了他。”

    左右不過是男女歡場,情情愛愛過后,一拍兩散也正常。

    可偏偏他覺得又有一些不合常理,當年孟見清為了她,不知道費了多少關系才斷了老爺子這一手促成的姻緣。

    如今再看這兩人,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倒顯得當初那段被人津津樂道的傳言有些虛張聲勢了。

    于是他放下杯盞,得出結論,說:“我覺得你們倆不會就這么結束了。”

    沈宴寧笑了,朝他晃了晃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提醒他:“席總,我有男朋友了。”

    席政聳聳肩,示意她先接。

    已經很晚了,Adan擔心她一個人回家不安全,打電話過來問她什么時候結束,這樣他可以帶她回去。

    沈宴寧唇畔勾勾,“我結束了,你現在過來吧。”

    電話掛斷,席政瞟她一眼,好像是在諷刺她,“你現在這么聽話了?”

    她眉頭緊了緊,聲音也開始冷下來,“席總,你未免管的有些寬了。”

    席政像是喝醉了突然反應過來,揉了揉眉心,笑著賠罪,“抱歉,你就當是我酒喝多了說的胡話,你別放在心上。”緊接著話題轉到她去UN的事上。

    沈宴寧緩了緩臉色,淡淡說:“還沒消息。”

    席政說:“再等等吧,反正我這邊總會給你留個位置。”

    從工作伙伴上來說,席政的確是個不錯的老板,有賞識人才的眼光,也有放手一搏的決心。在職場上跟著他干,的確能走得越來越遠。沈宴寧也非常感謝他最初的施以援手,只是老板再好,理念不和也總歸是要到散場的地步。

    21世紀人工智能席卷全球,chatgpt的投入和應用讓AI又邁入了一個新的高度。

    席政的公司致力于人工智能翻譯,這兩年在市場吃透了紅利。

    尤其是近期,某高校發出的關于停止語言文學專業招生的計劃,讓他更加堅信終有一天機器翻譯會代替人工翻譯,屆時大批小語種人才將會被取代。

    沈宴寧不認同他這種說法。作為語言學學子,她深知成為一個優秀的譯員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而一篇好的譯文考察的不僅是譯員的專業水平,這其中更多的是因為譯員在對文字的感受中,有著機器代替不了的情感。

    這種理念的差異讓他們無法共事。

    值得慶幸的是,即便觀念不同,席政依然尊重并理解她所做的每個決定。

    當然,他也做到大門一直為她敞開。

    這是他給她的承諾

    21年年底,闊別故土兩年后,沈宴寧受邀回國參加一場婚禮。

    婚禮的主人公是陳澄。

    家鄉的變化不大,只是一場疫病過后,島上旅游業飛速衰敗,很多店鋪都熄業了,再不見從前島上的熱鬧光景。

    沈宴寧在家里陪蔣秀過了一個年。她這一次是提了年假回國,打算年后參加完陳澄的婚禮就直接飛巴黎了,所以想著春節期間在家里多陪陪蔣秀。

    除夕夜那天,蔣秀還有些生氣,怪她畢業時沒商量就自顧自決定留在法國工作,以至于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面。

    父母老了,總盼望著孩子能在身邊常呆。

    沈宴寧自然明白,安慰她,“也就這幾年,又不是一輩子都在那兒了。”

    孩子翅膀硬了早晚要飛出去,蔣秀做不了她的主,只希望她別把伴侶也找在那,“那你要答應我,不要找個外國人。就算要找,也要把人帶回來。”

    她還沒告訴蔣秀和Adan交往的事,只能硬著頭皮在她殷切的目光下點點頭。

    年初七,沈宴寧前往帝京赴宴。

    時隔兩年半,再次踏上這座城市,比起寧海她心里反而多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首都機場的旅客依然繁多。她提完行李,打車直接去了婚禮現場。

    婚禮在京城最大的國際酒店舉行,宴會入口處擺了新人的婚禮照。

    沈宴寧對新郎并不陌生,對方也是帝京人。這兩年她雖然不在國內,但對陳澄的情感經歷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換句話說,她幾乎是貫穿了陳澄整個的感情生涯。

    每當陳澄半夜給她發來消息,她就知道她這個情感軍師該要出面充當和事佬了。

    一來二去,也算是親眼見證了一段感情。

    或許是有這個原因在,新郎新娘在做婚禮致辭時,她內心竟然不可避免地觸動了一下。

    戒指交換完畢,這時司儀宣布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背景音樂非常合時宜的響起,舞臺中央開始飄落人造雪花。全場人的目光聚焦在這對新人身上,由衷地祝福他們。

    沈宴寧坐在臺下隨人潮為他們鼓掌,看著晶瑩的雪花自頭頂盤旋而落,她忍不住伸手,有幾片落到了手心。

    與此同時,舞臺另一端,孟見清獨自落座,淡而薄的白光落在他身后,始終像個局外人。

    婚禮現場燈光半暗,他們相隔幾米遠,就這樣抬頭,在同一片雪花中猝然重逢。

    第52章

    那是2022年一個新的凜冬, 京城依然是個雪天,銀閃閃的雪落在清冷的紅瓦上,落在滿室賓客的華發上。

    孟見清一聲不響地坐在昏暗的大廳里, 仰頭凝望著沈宴寧。比起兩年前, 她更加成熟了,淡顏淺笑,姿態神秘而優雅。

    光線收攏, 雪花落在她黑色的禮服上, 與裙擺上金絲線勾勒的梔子花相映生輝。

    背景音樂聽起來像是一首愛爾蘭老調, 舒緩又低沉,最后一個音淡出時, 漫天雪花也同時掉落在地上。

    孟見清期待著從她這張臉上看到些什么,可沒有,她只是輕輕地掠了過去。

    僅一秒。

    她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

    那個陌生的眼神幾乎讓他憤怒。他以為時間能融化掉一切,過去相處中的許多東西,記憶已然開始模糊,但總有一些回憶,在觸及到她的那一刻,沒有征兆地,突然涌了上來。

    這兩年,他過得越來越深居簡出, 若非必要,顯少外出。

    這場婚禮是代替梁宵一來的。

    新郎是葉家姻親,葉幸的父母半年前移民去了澳洲, 將國內的事宜全權交給了梁宵一管理。婚禮當天, 他臨時有個會議飛香港,于是拜托了孟見清以葉家的名義前來參加。

    帝京的冬天時常有雪, 孟見清開到半路,京畿道因風雪封路。他坐在車里等待開路的兩個小時,莫名就想起了當年京中暴雨,他也是這樣無奈地沒有任何辦法。

    只不過今天沒有人值得他迫切地趕去,所以即便時針緩慢滑過一圈,他也有的是時間耗得起。但如果知道這場意外的賓宴上會碰到沈宴寧,他會不會也像當初那樣趕著風雪去見她。

    那天婚禮的主題是大雪。瑞雪驚千里,同云暗九霄,是為了紀念新郎新娘的初見。

    茫茫白雪落到沈宴寧眼前。

    起初她并沒有注意到孟見清,她以為,她這輩子應該不會再見到他了。

    那么大的帝京,她只待一晚,故人重逢的概率幾乎為零,何況他們的交際圈完全不同。

    偏偏命運就是這么湊巧的,將他們安排到了這短暫而匆忙的一夜。

    這些年,她很少會想起孟見清,自然而然地也認為他已將她遺忘。

    直到婚禮結束,她在門口笑著和陳澄夫婦告別,挽手拉開出租車的車門時,濃墨的大衣袖口上貿然多出一只蒼白有力的手。

    手的主人只是輕輕覆在上面,五指都沒有太用力,甚至都不在意下一秒對方會將他甩開。

    雪仍舊下著,如傾沙一般,發出細碎的聲響。

    沈宴寧隨著袖子上的那只手抬起頭。寂寂夜色,那場不休不止的雪就這樣無聲地落進他眼里。

    整個畫面如同被人刻意暫停,她看不到飄雪,聽不見雪聲,連司機的催促都恍若未聞。

    那天氣溫很低,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吐出一口寒氣,“孟見清。”

    他似乎是忘了放下手,搭著她的手腕,笑笑,說:“我還以為兩年你就把我給忘了。”

    沈宴寧心虛地別開頭,問他怎么在這。

    孟見清不動聲色地轉了轉腕子,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替梁宵一來的。”

    酒店大堂的燈光明亮,在他臉上投下光影,神色溫柔。沈宴寧的手腕微微顫了一下,纖細蔥白的手指下意識攏了攏,指甲蓋輕輕劃過他的掌心,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孟見清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淡聲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說年前的時候,在寧海過的春節。

    他點點頭,神色未明。

    這時司機有些不耐煩地催促,問她還走不走。

    沈宴寧終于反應過來,試著抽了抽自己的手卻沒抽動,只好低頭輕聲提醒他:“我要走了。”

    孟見清像是沒聽到,始終沒松開她的手,臉上笑容散開,仿若輕松地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沈宴寧遲遲沒有說話,視線朝他身后那片素白的雪看去,街燈在簌簌雪花中逐漸朦朧,袖口內掌心灼熱。

    僵持之下,孟見清的聲音忽然軟下來,在那肅然的雪地間竟有種說不出的柔情似水,“抽出一天,陪你過個生日。”

    好像也就是在這一刻,沈宴寧突然就明白了當初孟見清看她時,眼里流露出的那種無奈。

    就如同現在的她一樣。

    當初那個暴雪天里站在宿舍樓下等人的小姑娘終究是長大了。

    她在心底嘆一口氣,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慢慢抬起右手向他晃了晃,接著莞爾一笑,“孟見清,我有男朋友了。”

    這句話猶如一把淬了毒的利劍,直指人心。

    孟見清的眼中浮現片刻怔忪,燈光下,銀質的素戒閃著白色的十字光芒,耀眼得刺人。

    不過一瞬,他便松開了她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坐進車里吩咐司機可以走了。司機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沒有一絲猶豫地踩下油門,從他面前疾馳開過,卷起空氣里一股刺冷的寒風。

    那個風水先生說宜嫁娶賀團圓的黃道吉日,孟見清站在四下無人的酒店門口,整個人陷在濃稠的雪夜里,情緒難以名狀。

    他意識到,這一次沈宴寧是真的要走了。

    *

    沈宴寧是下午的航班。臨走前,陳澄這對新婚夫婦請她吃了頓離別飯,一起的還有宋黎。

    如今的宋黎剪了整齊的短發,在一家機關單位勤勤懇懇當文員。當然,她和父母那條爭奪自由之路遠還沒有走完。

    如她所說,一直在路上。

    至于陳澄,她依然是餐桌上那個話題女王,喋喋不休地講著許多。沈宴寧從她的口中得知了許多她不在這兩年發生的趣事。

    她的話題跳躍度很大,一下又跳到了接下來的蜜月旅行。旅行的第一站定在夏威夷,是因為對華今沒能現場來參加她的婚禮,始終抱有遺憾,她說她要把祝福親自送給她。

    等她把所有計劃都定完,她才后知后覺地轉過頭,笑瞇瞇詢問身邊人的意見,“你覺得怎么樣?”

    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滿是對這趟旅行的期待。

    陳澄的丈夫是個面相斯文的男子,最初聽聞是部隊警官時,沈宴寧還吃驚了一下。

    用餐期間,他大多數時間都坐在一旁不說話,眼睛卻沒從陳澄身上挪開過,偶爾會附和妻子幾聲以表示他有在認真聽,所以對她的安排自然也不會說不好。

    他點頭應下時的畫面,沈宴寧在心里想,愛情最好的樣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她瞧著這一幕,腦中突然升起想要結婚的念頭。

    從前沒往這方面考慮,完全是因為她知道和孟見清絕無可能,所以不去想,也不敢想。現在她已然有了自行選擇的資本,或許也是時候該給自己一個家了。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臨上飛機前,陳澄拉著她的手,一邊依依不舍,一邊和她打下包票一定會去巴黎找她玩。

    沈宴寧打趣說到時自己會在巴黎恭候她的到來。

    陳澄嬌嗔幾句,趁著丈夫去洗手間的空隙將她拉到一旁,突然提起葉幸的近況。

    原本她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只是有一次無意間聽丈夫提起梁宵一的名字才知曉他倆的這層關系。

    她左顧右盼一會兒,才壓低聲音,悄聲問她:“你知不知道葉幸有先天性心臟病?”

    “先天性心臟病?”沈宴寧訝然,顯然也是才知曉。

    “是啊。”陳澄點點頭。

    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陳澄是為她的年輕而遺憾,沈宴寧卻是失魂,思緒像云一樣散開,心口隱隱痛惜。

    飛機升上萬米高空,耳邊嗡嗡作響。

    沈宴寧闔上眼,想睡上一覺。她不斷告訴自己,醒來后,世界一定還照舊絢爛。

    但陳澄最后留下的話沒辦法撫平她心中難以自測的壓抑。

    她手掩在唇邊,說得很隱晦,“可能撐不過這個春天了。”

    帝京的冬天很冷。零下十度的天氣,沈宴寧站在安檢口,旋轉玻璃門的冷風直直灌進來,她的眼眶卻蒙上一層溫熱。

    陳澄關心地問她:“怎么了?眼睛那么紅?”

    她搖搖頭說沒事,“風太大了。”

    她和葉幸并不算熟,唯一的一次深交,是那場極盡奢華的訂婚宴。當年她站在那片照片墻前端詳了許久她和梁宵一的合照,沒看出郎才女貌,只看出了精致面孔下彼此的貌合神離。

    飛機成功進入平流層,蓬松的云層裂開一條小小的縫隙,一束光線肆意透進來。

    她側頭,從不大的舷窗里空空地望著云霧里的霞光,關于當年的疑惑似乎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沈宴寧回到巴黎的半個月后,收到了陳澄發來的一封電郵,是她婚禮上的照片。

    于是那天,她久違地打開了多年不用的郵箱。若非這次陳澄提醒,她其實早就忘了自己的電子社交里還留有這樣一個聯系方式。

    沈宴寧輸入賬號密碼登陸,因為常年未登,郵箱里一下涌進來許多信息,提示音不斷。

    最新一封毫無意外來自陳澄,接近100G的內存附件。等待照片下載的過程中,她順便翻了翻未讀信件,內心竟然期待著像電視劇里那樣,在時隔多年后收到一封意外之信。

    但別說,還真讓她收到了。沈宴寧點開時都有些不可置信,生活的戲劇性就這么簡簡單單發生了。

    只不過那是一封很平常的信。對方在郵件里簡明扼要地表達了來電的緣由。

    那應該是2019年的暑假,陳澄的相機突然摔壞,彼時她即將和家人去畢業旅行,但那臺相機里留下了許多她們畢業典禮時的照片,陳澄舍不得就這么沒了,于是把相機修復的事委托給了沈宴寧,還特別交代她就算相機修不好,也要盡可能地將里面的照片保留下來。

    送去維修時,沈宴寧和修理師傅表明了需求,為了方便后期照片的收送,就留下了自己的郵箱地址。

    再后來,陳澄提前結束旅行,而那段時間沈宴寧忙于辦簽證出國,相機修復的事自然而然交付給了她。

    卻沒想到那師傅把照片發送到了這個郵箱。

    人在某一時刻總是會格外懷念以前。沈宴寧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命名為畢業的壓縮包。

    叮一聲,電腦屏幕上跳出許多照片。她一張一張快速翻過,直到某一張,按著鼠標的手卻停了下來。

    照片上是她和孟見清。她穿著黑底粉邊的學士服,面孔青澀,而一旁的孟見清,墨鏡架在腦袋上,一只手懶散地搭著她的肩比耶,半邊唇向上勾起,露出個不羈的笑容。

    沈宴寧看著照片,呆住了好半晌。

    驀地自嘲了一聲,即便她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必須得承認,孟見清的確給了她一個難以復刻的青春。

    可事到如今,青春里的那撥人,有些已無緣再見。

    第53章

    年后, 沈宴寧收到了UN面試通過的郵件。三月,交接完手頭所有工作,她向席政正式提交了辭呈。

    席政對她的離職并沒有太為難, 很快, 就通過了她的離職要求。公司為了體現人文關懷,特意為她辦了個送別會。

    巴黎的商務區在中軸線的最西端,站在拉德芳斯標志性的新凱旋門下可以遠眺象征著古老巴黎的凱旋門和香榭麗舍大道。

    沈宴寧曾在這座摩天大樓里度過了無數個日夜。她在這有個獨立辦公室, 是當初席政特意為她辟出來的, 兩面環窗, 能看到巴黎最美的夕陽。

    送別會這一日,她站在落地窗前, 俯瞰底下的人行廣場,除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幾乎看不到游客,和充滿奧斯曼建筑的小巴黎比起來顯得有些冷清無趣。

    沈宴寧對著這片現代化的建筑,回憶起這兩年。

    這是她最忙碌的兩年。那個時候公司剛在法國站穩腳跟,但席政仍要帶著她各個地方飛,會議記錄常常整理到半夜,有時候再抬頭時能看到窗外隱約冒出的霞光。

    這兩年,她看到最多的就是每個城市不同的日出。橙紅色的,像裹著金箔紙的朝日從魚肚白色的云層里忽然涌出來, 染紅一整片天。只有在那時,她才會覺得一切都在變好。

    “既然舍不得,那干脆就別走了。”席政就是在這個時候, 走了進來, 熟練地拉開一把人工椅坐下,挑著眉看她, “年底樓上那片辦公區就裝修好了,到時候辦公室你隨便挑,怎么樣,沈總?”

    沈宴寧收回神思,笑了笑,“辦公室就不必給我留了。”

    她從迷你冰箱里拿了兩罐聽裝啤酒,扔給他一瓶,接著打開自己的,象征性地想了想,說:“我就祝席總——生意崇五岳,財源涌百川。”

    席政接過,拉開易拉環,說:“好歹是京大的畢業生,祝詞都這么俗套嗎?”

    “俗套沒關系,有用就行。”沈宴寧和他隔空碰了下。

    “借你吉言。”他笑了兩聲,回敬。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沈宴寧倚靠在辦公桌前,看著日光漸漸隱沒,慢慢意識到自己這一生似乎都在和人告別。

    一次又一次,換了一撥又一撥人,無休無止。

    她把啤酒擱在桌子上,看一眼腕表,時間在提醒她是時候和這個地方說再見了。

    “不是要去吃飯嗎?”她坐起身,看向席政。

    席政瞟她一眼,假作痛心說:“你還真是沒良心啊,這么著急到下家去。”

    沈宴寧聳聳肩,不置可否,“這話也不止你一個人說過。”

    席政立刻嗅出其中的不對勁,問她,誰這么有見地?

    一臉的不懷好意。

    明知故問。

    沈宴寧勾勾唇,“席總,我勸你少八卦。”

    席政哈哈一笑,知道再說下去她就要生氣了,于是連忙賠罪把話題揭了過去。

    三月的塞納河除了冷風再無其他,灰綠色的河水淙淙流過街邊,吹起陣陣潮氣。

    十幾個人坐在水上餐廳,香薰蠟燭點燃,籠著淡藍色的煙霧,在一個溫和的春日里送別沈宴寧。

    部門里年紀最小的實習生自掏腰包給沈宴寧買了個蛋糕,說是為了補上她今年的生日。有人打趣他,“Julien,上個月我過生日,你怎么沒給我也買一個?區別對待哦。”

    叫Julien的男生是沈宴寧手下的實習生,帶了有小半年。突然被人指名道姓點出來,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撓撓頭,說:“這不是感謝寧姐這半年來對我照顧嘛。她現在要走了,買個蛋糕也是應該的。”

    “哎呦,你這是說我們其他姐姐不照顧你了——”

    部門里男生少,他又是最小的,大家都喜歡逗他,常常把人弄得臉紅,不知所措地囧著臉。

    沒一會兒,桌上哈哈一片笑聲。

    沈宴寧知道他們都是口嗨并非有意,也就沒出聲。她側靠在餐椅上,欣賞沿河景色,茶色的燈光落在河上數十座橋上,迎面駛來的游船上有游客和他們打招呼,吹在臉上的風沾著潮濕的露水。

    她想,這或許是她最愜意的時光了。

    沈宴寧就是在這樣一份愜意里被人重新拉回了現實。

    她不過就是多看了幾眼景色,桌上的話題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回。她沒在聽,這會兒也就插不進話,低頭靜靜地切一塊牛排。

    牛排煎到九分熟,切起來就費勁,好不容易切下一小塊,她卻沒了品嘗的欲望,轉而認真聽飯桌上的人發言。

    說話的人是公司品宣部的一個女生,和沈宴寧還是校友,兩個人私底下關系還不錯。

    她滑弄幾下手機,突然驚訝了一聲,“呦,這男的長得真不錯。”她把手機給旁邊人看,問:“是吧?聲音還挺好聽。”

    “是還不錯嘛。”旁邊的女生頭湊過去,聳聳她的肩膀,“唉,你幫我問問有沒有女朋友唄?”

    那女生嘁一聲,“那真是可惜了,我也不認識。”

    “你不認識還有人朋友圈啊?”

    “我前男友發的。”她隨口說道,把手機沿著桌子遞了一圈,“你們瞧瞧,視頻里那個男的是不是長得挺帥的?”

    飯桌上女生居多,有人評價一句好看,然后又慫恿:“你要不問問你前男友能不能搞到聯系方式啊?”

    “拒絕。”那個女生雙手打叉,刷的濃密的睫毛隨著她的輕嗤向上翻了翻,“都幾百年不聯系了。”

    那人悻悻一笑,說開個玩笑,然后把手機轉給下一個人。

    手機里的視頻還在播放。

    低而緩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復。

    與其讓你在我懷中枯萎

    寧愿你犯錯后悔

    讓你飛向夢中的世界

    留我獨自傷悲

    一桌人對視頻里的人評頭論足,有說長得好看的,有說面相看著是個薄情的,說什么的都有。

    只有沈宴寧,麻木地嚼著干咽的,已經冷掉的牛排,食之無味卻又棄之可惜,就這樣嚼得腮幫子生疼。

    一直到手機傳到自己面前,她才勉強把那塊生硬的肉咽下去。

    然后瞥一眼視頻。

    里面的人還在唱。哀怨的,嘶啞的歌聲滲透在空氣中,仿佛有人在她的靈魂深處吶喊。

    那個聲音她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聽,心里便一片了明,更遑論是那個人的容貌。

    席政坐在她身邊,看她那副僵硬的神情就知道了視頻里的主人公是誰,也只有孟見清才會讓她失態成這樣。

    他倚在沙發上,瞄一眼桌上的手機。拍攝者角度新奇,那么昏暗的包廂里,竟然把人拍得款款深情。

    “Joina,你這前男友路子挺廣啊。”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話,眼風淺淺地掃過沈宴寧,看向發言的人。

    那位叫Joina的女生“噗哧”笑出來,撩了撩打理柔順的卷發,露出的珍珠耳釘閃著柔和的光,故作矜持,“他能有什么路子,不過就是仗著家里有點錢,喜歡胡亂交友罷了。”

    “那他這友交得可算值了。”桌上應該是有人認出孟見清,津津樂道和眾人談起他的背景,“正兒八經的官苗子,聽說建國路上有棟民國宅子還是他家的。”

    一桌子人驚訝地張了張嘴,就連Joina都忍不住掩唇,問出聲:“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桌上嘩然一片。

    “那他有沒有女朋友?”比起家庭背景,這群人顯然對他的私生活更感興趣。

    “女朋友倒是沒聽起過,不過——”那人停頓了幾秒,故意吊著大家胃口。

    席政拿一只銀勺,精細地剝出澳尾蝦蝦肉,饒有興致地挑眉:“不過什么?”

    領導都發話了,她也不賣關子,繼續說下去。

    “他雖然沒女朋友,但聽說前兩年為了一個女的和家里鬧翻了。那女生是個沒什么背景的大學生,跟在他身邊也有個小一年了。只不過那種家庭嘛,都講究門當戶對的,而且她也是清醒,知道不可能,干脆拍拍屁股走人了。”

    聽完故事,最后桌上有人評價她為女性楷模時,沈宴寧竟然食不知味地笑了出來。

    笑聲不大,被身后轟鳴的游船一掩而過,隨風沉進了塞納河。

    沒有人注意到,她溫婉笑意的眼眸下浮起的無奈。她只是借著明月皎皎,把手機遞給了席政,未發一言。

    席政用餐巾擦凈了手,接過那只沉甸甸的手機,過一眼后便放下。他換了個姿勢,透過濃稠的冰藍色液體,看到了沈宴寧放在桌上的那只戴著戒指的手,做最后發言:“那倒是可惜了。”

    可惜誰呢?

    可惜那一腔情意被辜負的富家子,還是可惜那沒有結局的女學生呢?

    別再說是誰的錯

    讓一切成灰

    歌詞里不都寫得明明白白了。

    與其讓你在我愛中憔悴

    寧愿你受傷流淚

    莫非要你嘗盡了苦悲

    才懂真情可貴

    塞納河上的冷風吹盡迷人眼,入夜的巴黎,古老又充滿詩意,埃菲爾鐵塔宛如一顆流動的明珠。沈宴寧攏了攏身上的毛呢披肩,坐直身體再融入交談時,話題已經結束換下一個了。

    她放下餐具,淡然地聽著。

    仿佛孟見清這個人已經成了她茶余飯后,從別人口中偶爾提起的談資了。

    當年那個在風月場為哄她唱歌,承諾下次再唱給她聽的人到底是成了一場經年之夢。

    有沒有那么一刻會后悔和遺憾?

    她的心底驀地浮出了這樣一個疑問。

    夜色好像一瞬就深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開始升起薄霧,古老的新橋像個忠誠的騎士守護著這座城市的心臟。

    沈宴寧的神經末梢仿佛被人拿皮筋崩彈了幾下,突然壞死。她悲哀發現,這個被她刻意遺忘的人,她甚至都不敢想起。

    第54章

    那個五月, 沈宴寧退掉了巴黎的房子,準備在日內瓦常駐。

    成為UN正式口譯員的這個機會很難得,往年要等上很久UN才會開放一次考試, 就算考試通過了也要進入waitlist等待。她這次能順利通過, 除了自身優秀之外,不乏有運氣成分加持。

    華今對此特意打來跨洋電話恭喜她,說她是文曲星下凡, 概率這么小的事都能讓她碰上。

    兩人隔著時差煲電話粥, 說著說著又繞到沈宴寧個人問題上, 她打趣說怎么偏就感情這條路上走得磕磕絆絆。彼時,她已成功拿到綠卡在紐約定居, 陪在身邊的伴侶是個美籍華裔,正準備年底結婚。

    “就這么跑去日內瓦,你那位德國哥哥真就一點怨言都沒有?”

    沈宴寧苦笑,哪能啊。

    因為這件事他們兩個已經冷戰了兩個月了。Adan的意思很明確,想讓她留在巴黎發展,他說如果她不愿意待在席政那,可以重新換一份工作,實在不行她也可以不工作,反正他有能力養得活兩個人。

    這句話對沈宴寧而言簡直當頭一棒。當晚,她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從Adan的住所出來, 那是自兩人交往以來她第一次夜里獨自歸家。

    巴黎下起小雨,這座被世人推崇為浪漫之都的城市,一到雨天, 街道污穢, 下水道里常常涌起嘔人的酸臭,三兩步就能看見一個拿著酒瓶的流浪漢, 地鐵站里一眼望去全是黑人面孔。

    它的浪漫低奢被俗世蒙上一層朦朧,像人心一樣。

    這些年沈宴寧的性格收斂了許多,不再莽撞,不管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還是同事見到她都會夸贊她一句好脾氣。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當年京城里那個孤傲又別扭的小姑娘再也回不來了。

    18年年末,那是她和孟見清關系最融洽,也是玩得最瘋的一段時間。

    有一次沈宴寧的例假遲遲不來,恰逢那段時間網絡上頻繁報道女大學生未婚先孕的新聞,她少有的開始慌亂起來。孟見清聽聞,卻斜撐著腦袋,靠在床上,悠閑道:“慌什么。有了就生下來唄,我還能養不起。”

    沈宴寧拆包裝盒的動作一頓,下一秒從旁邊抓了個靠枕朝他扔過去,佯裝玩笑道:“誰要給你生孩子。到時候我人老珠黃得你嫌棄,我一個沒財沒色,還帶著個孩子的女人到哪去生存?”

    孟見清接過方盒,拿在手里翻了翻,懷疑這玩意兒根本不管用,嘴上卻插科打諢,“我哪敢嫌棄你,怕是到時候是我見自個兒孩子一面還得哭爹喊娘地求著你。”

    沈宴寧權當他亂說,拿著根驗孕棒在他面前晃了晃,仰著張燦爛的笑臉說:“即刻見分曉。”

    孟見清渾話一堆,撐在床上,笑容燦爛得活像個沒心肝的浪蕩子,說:“祝你好孕。”

    氣得沈宴寧反手甩上了門。

    真當懷孕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她暴躁地展開四折說明書,盼著結果如自己所愿,卻又隱約地不大希望是這樣的結局。

    所以當兩條杠出現,她驚慌地沖出衛生間時,內心竟然有過那么一瞬間的欣喜。

    “孟見清——”

    其實別說沈宴寧,孟見清當時看到結果時的驚訝并不比她少,甚至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做好了要成為一個父親的準備。

    那一晚,兩個人都因為太激動而失眠。孟見清是為初為人父的喜悅,沈宴寧則滿是惶恐和無措。

    她似乎都等不及這個孩子長大,就已經為他生出了許多憂思。

    孟見清側過身,寬大干燥的手掌輕輕撫了撫她的小腹,脖頸與她相蹭,好像這樣就能拂去她心中不安,啞聲道:“阿寧,生下來吧。”

    沈宴寧輾轉難眠,只覺得喉嚨干澀,說不出一句話來。

    月亮漸漸西斜,樹影枝杈交纏,在風中呼嘯,似鬼魅嚎叫,似嬰孩啼哭。

    她望著晦暗月色,悠悠出聲:“明天再去醫院看看吧。”

    過了很久,孟見清抱著她,淡淡說:“好。”

    醫院最后的檢查結果是假性懷孕,前一晚的驗孕棒不過就是虛驚一場。

    沈宴寧坐在車里,故作輕松:“還好來醫院檢查了,不然就要鬧出烏龍了。”

    孟見清像是一早知道結果,沒有表現出太多情緒,反過來勸她說:“沒事,下次還會有的。”

    她臉上的笑容驀地收住,聲音逐漸低下來,用氣聲問:“就這樣不好嗎?”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是最好的結果。

    孟見清只是捏著她的臉,溫柔地笑:“也好。真要把你這個高材生弄得未婚先孕,你老師就要提刀來我家殺人了。”

    沈宴寧怔怔地看著他,手不自覺撫上平坦的小腹。不知為何,即便是最好的結果,心中還是覺得遺憾。

    她也曾天真地想過,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了這樣一份羈絆,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有時候華今會覺得沈宴寧過于現實了,這種現實會讓她看起來格外的不近人情。

    沈宴寧笑笑說她就是這么現實,“這個社會,如果一直活在童話世界里就會被淘汰。我得未雨綢繆,早早為自己做打算。”

    這話聽起來會讓人覺得說話的人自私又刻薄,可華今分明記得很多年前,苦雨寒天里,那個單薄的身影曾獨自爬上南山寺三百級臺階,只為求那個人平安。

    所以時至今日,她不明白這份難能可貴的單純里,何故添出了幾分刺人的涼薄來。

    明明沈宴寧已經過上了尋常人最艷羨的生活。大學同學里只有她愛情事業雙豐收,然而就是這樣近乎完美的人生,卻還是沒有辦法讓她對自己妥協。

    華今忍不住問出了多年疑惑:“寧寧,你到底在較勁什么?”

    沈宴寧一頓,儼然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茫然地重復一句話,“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華今

    她好像把從前的那個沈宴寧弄丟了。

    或許在更早之前,從她翻出那座海島,她的人生就注定了不能回頭,她必須往前走,于是只能一次次和人告別,因為她不想像母親那樣,一輩子困在那座島上。

    “那孟見清呢?”華今小聲地道出這個名字,語氣卻十分篤定:“我敢保證你忘不了他。”

    沈宴寧毫不避諱地承認,她覺得這沒什么不敢承認的。那一年里孟見清確確實實是把她女朋友那樣寵著,即便當時他沒那么真心地想要和她有個結果。

    可感情走到最后還是要回歸到現實的。

    她不能一直活在童話里。

    那是他們分別后的第三年,帝今又是一年盛夏。

    京大為了慶賀外語學院圖書館的圓滿建成,舉辦了竣工儀式,特地邀請了相關賓客前來參宴。那個時候,孟見清手上堆滿了各種工作,卻還是抽空來了一趟。

    他沒參加慶典剪彩,只在最后的宴席上匆匆露了一面,大家對他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年輕有為上。

    夏日的校園是最有活力的,圖書館已經對外開放使用,路上時不時會涌過來一兩撥學生,邊走邊說要去看看這棟斥巨資建造的圖書館究竟和其他院的有什么不同。

    孟見清獨自走至這棟巍峨的建筑前,駐足觀賞。里面燈光明亮,襯得外面景色更加深暗。與之隔湖相望的是外語學院的宿舍樓,那明暗交接的光線將鏡月湖分割成兩半,一面波光粼粼,一面深邃靜謐。

    一條線隔開了兩個世界。

    他沒有再進去,設計師傳來的館內平面圖他已經看了不下十遍,甚至能記清里面一桌一椅的擺放位置。

    沿著原路返回時,孟見清正好路過外語系大樓,瞥見他們在換榮譽欄里的學生海報。

    時間過去三年,玻璃窗里的海報換了一批又一批,但他覺得那么多的海報里,始終都沒有沈宴寧那張好看。

    他曾見過她最純凈的模樣,那是他們此生之間到達過的最近的距離。

    從此之后,橋歸橋,路歸路,山水重逢也已是陌路。

    孟見清覺得,他遠沒有自己想得那么玩不起。他們之間經歷了一遭男女歡場,做了一回飲食男女,可終究落回到一個情字上,卻還是不得不望洋興嘆。

    遺憾是必然有的,但說到底其實誰也沒欠誰。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不愿為了彼此再往前一步。

    沈宴寧說得沒錯,他沒辦法向她保證往后不會再出現俞筱這樣的人,可是對俞筱那件事的處理辦法,已經是他能給她的最大的誠意了。

    “a——ning——”

    身邊有耳風掠過,孟見清下意識回頭。面前是蒼白的月亮和無盡的深夜,還有數道一跑而過的愉快的黑影。

    須臾間,林蔭道上只剩下他一人。

    黑暗將他吞噬,留下一個冷漠又深情的背影。

    外語系圖書館的燈會徹夜長亮,榮譽欄里的照片會經常更換,但當年的月亮已然消逝。

    人生有諸多渴望不可及之物。

    至于這圖書館背后的故事,或許會被流傳成好幾個版本,但故事的最初只不過是他陪著她在檐下躲了場雨。

    第55章

    那天之后, 沈宴寧收拾了所有行李,賣掉了一部分巴黎住所里的家具,開始在日內瓦正式安頓下來。至于Adan, 自從那次冷戰過后, 他們間的關系緩和了不少,對方自認紳士先后退一步,她也不能揪著性子無理取鬧, 只不過再也沒了當初情感懵懂時的熱情。

    成年人的世界里早就沒有了任性妄為的資格, 所有的選擇都是在權衡利弊之后做下的決定。

    沈宴寧在UN工作了兩個月, 已經逐漸適應這邊的工作強度。她所在的口譯處人才輩出,帶她的領導是個江蘇人, 在UN供職了近三十年,而她的丈夫曾是UN紐約總部口譯處中文科科長,還曾參與編寫過某版英文教材,這本書沈宴寧大學時還用到過。

    這兩年社會大環境對翻譯行業并不友好,像席政這樣主攻人工智能翻譯的公司比比皆是,小語種應屆生的薪酬已經遠遠不如幾年前。沈宴寧算是趕上了時代洪流,為自己積累了一點本金,再加上運氣不錯,讓她不至于為前途渺茫擔憂。

    下半年,UN會議不斷, 在某次國際會議中,沈宴寧碰到了京中熟人——郁章平,前任五常理事國大使, 現任軍控司司長。

    沈宴寧會認識他, 還是因為孟見清。有時候她也挺無奈的,就算和這個人不再有交集, 卻還是無法避免地要和他扯上關系。

    可能冥冥之中他們真的有某種緣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郁章平還記得她。

    當年的港城飯桌上,她還是籍籍無名的大學生,坐在孟見清身邊兢兢業業當小透明,只會埋頭聽桌上大人物偶爾心情好時贈給她的幾句提點。

    她知道那兩三句提點也全都是看在孟見清的臉面上。

    那一年,他對她可算是煞費苦心。所以后來,她再怎么恨他,怨他,到頭來發現,最愛的人還是他。

    郁章平對她的印象挺深,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孟見清的原因,只是比起年輕人之間的恩怨糾葛,他對沈宴寧這個人更感興趣。

    沈宴寧一身干練西服站在他面前,聲線平緩,態度恭敬,“郁司長。”

    郁章平擺擺手,“現在是私人時間,不用這么官方。我記得你當年隨見清一道喊我姑父。”

    他讓她喊姑父是客套,她如果真的喊了就是不識趣了。沈宴寧掌握著分寸,依然把自己當作學生,對他畢恭畢敬喊了一句“老師”。

    郁章平沒有再糾結她的稱呼,只是如個師長般同她日常閑聊,問及她為什么會來UN,這可不是份容易的工作。

    這個時候沈宴寧不知為何褪去了那一身世故圓滑,尤為坦然地笑了笑,“我很世俗,沒有那么多遠大抱負,只是單純覺得這份工作能帶給我更好的人生,讓我獲得一個在飯桌上和別人敬酒的機會。”

    郁章平聽完,并不指責她的這份野心,只是笑笑,鏡片底下滑過一道洞察人心的光。

    身居高位的人聽慣了虛話,偶爾再聽這些市儈的言語會覺得有些新鮮。郁章平這會兒不得不正視起面前這個略顯年輕的后輩。

    顯然她很聰明,也不怪自己那個向來眼高云頂的侄子會為了她和家族反抗。

    說實話拋開家世,在他看來,這個姑娘足夠配得上孟見清,只可惜生在了孟家這樣一個動蕩的時局里。

    高樓之上不缺少爺,他們可以并肩而立,可以攜手前行,卻唯獨不可以風雨同舟。

    一個龐大家族的形成不是單靠一代人的努力就可以維系,子孫后代既然享受了這份從天而降的庇蔭,就該明白終有一天為了這個讓他們得以一出生就在金字塔的家族,他們勢必要放棄掉一些東西。

    至于是什么東西,選擇權全然在他們手上。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既可以享受了利卻還不付出代價。

    活到知天命的年紀,郁章平早已練就了一雙世事洞明的眼睛,有時候看破不說破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他對沈宴寧的這份坦誠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隔天的踐行會上,和她的領導感嘆,說后生可畏。

    那是個秋風落葉,碩果累累的時節,沈宴寧在這座國際化都市里慢慢站穩腳跟。

    也是在同一個時節,席政不合時宜地出現。他這趟差旅的目的地是米蘭,行程到一半時卻突然改了主意,來了日內瓦。

    沈宴寧非常有自知之明,深知兩個人的關系雖然不錯,卻遠沒有到特意飛到對方城市探望的程度,于是她喝一口龍舌蘭,靜靜等著對面的人道出下文。

    “我去意大利見個合作伙伴,順便去見見趙西和。”半晌,他嘆了口氣,細聽之下有種極淡的被命運捉弄的無可奈何,“但他去澳洲了,連夜飛的。”

    歐洲正值開學季,他這個節點跑去澳洲,還走得那么急,是做什么?

    沈宴寧攪弄著玻璃吸管,出神地想著,不知想到什么,心里驀地一個咯噔。

    “是因為葉幸嗎?”再提起這個名字時,她明顯有些生疏。

    席政沒說話,算是默認。

    沈宴寧輕輕放下吸管,玻璃與玻璃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像那些年葉幸靠在她身邊和她訴說少女心事時,一不小心展露出的含羞笑容。

    盡管親朋好友做好了這一天早晚會來的準備,卻還是忍不住為這個年僅24歲便殞命的女孩遺憾。

    席政說她這短暫的一生有一半時間是在醫院度過,死亡于她而言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一個人的死去,不過是讓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座墳塋。老人常說人要往前看,傷痛是會消逝的,可是時間治愈不了一切,只有活著的人永遠困在了這座墳塋中。

    他們馱著沉沉的時光,慢慢破舊,衰老,重復一場又一場的悲劇,直至生命的交界處走向團圓。

    但那需要很久很久

    沈宴寧把葉幸的事告訴了華今,她在電話另一端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語氣聽起來像是在為她惋惜,說:“這樣的結局實在配不上她。”

    十一月底,日內瓦迎來第一場冬雪,萬國宮旗陣靜靜地立在白雪皚皚中,仿佛在等待一場沉重的肅穆禮。

    沈宴寧推開辦公室的窗,伸手接了一捧雪。很快,雪就在她手中化成了一灘冰水,從指間瀉下。

    她下意識握緊了些,忍不住想,那到底要怎么樣的結局才配得上?

    如果真的非要算一算,那豈不是所有人的結局都配不上當初那個奮不顧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自己?

    *

    華今最后一次見到梁宵一,是在紐約的某家西餐廳。

    他們的初見費盡心機,最后一面卻潦草帶過,連個正式的再見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那是幾年后的某個舊歷新年,按照慣例,華今開車攜一家人去餐廳吃年夜飯,彼時她和丈夫已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正是和睦融融的闔家團聚時刻,門口突然一陣騷動,和第一次見時一樣,他依然是人群的焦點。

    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在漫長歲月里留下驚艷的一筆。

    梁宵一之于華今,就是這樣的存在。

    只不過那個時候,她已不再執著于他。

    那個晚上他們倆的視線,僅僅是在空中淺淺地相撞了一下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圈子里,誰也不必談起誰。

    因為彼此都明白,這已經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雪色寂寂,沈宴寧想人大概都是怕冷和寂寞的。

    也許是為了讓這份感情有個好的結局,圣誕前夕,Adan特意趕到日內瓦,定下了一趟北歐之行。

    挪威的冬天冷酷陡峻,被稱為“北極之門”的特羅姆瑟,是北極圈內最大的城市,這座極北的城市卻擁有一個終年不凍港。人們無法想象,城市,日落,雪山,大海,竟然可以在同一個畫面里出現。

    有時候不得不贊嘆歐洲男人在玩浪漫這一手上的確是有天賦。圣誕夜,他們在羅弗敦群島度過,Adan訂了一家觀景餐廳,夜晚降臨時可以獨享整個藍調時刻。

    餐廳里炭火燃燒,淡淡地散發出愈創木的氣息。他們坐在窗邊,一邊欣賞景色一邊品嘗美食。

    Adan自罰似舉起酒杯,為他之前魯莽的話道歉,并表示分開的這段時間里想了許多,他的確沒有站在她的角度考慮問題。

    沈宴寧其實早就看開,笑笑說那次冷戰她也有錯。

    很奇怪,她從前是個很斤斤計較的人,凡事喜歡就事論事,但時間好像真的教會了她成熟穩重。那個欲買桂花同載酒的小姑娘還是卷進了茫茫人海中,卻還要感概一句,終不似,少年游。

    所以她不明白,她已經和這萬千世界中絕大多數人一樣,選擇安靜平淡地度過此生,可命運還是要無情地將她拋棄在這個方圓之地。

    沈宴寧甚至不清楚他們之間的談話是怎樣從杯酒言歡談到分崩離析,乃至最后以紳士自詡的對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撇下她獨自離去。

    而她只不過是在雪地里多想了兩分鐘,再抬頭時,原本應該在另一個半球蒙頭大睡的人,此刻卻如鬼魅般出現在了眼前。

    她站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積雪沒過小腿肚,緊緊盯著他。

    寒風凜冽,讓她不得不咬緊牙關,眼眶翻紅,聲音像是含了把粗礪的雪,冰冷得如同剛出鞘的劍——“孟見清,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第56章

    “孟見清,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偏偏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沈宴寧僵滯在原地,嘴唇凍得發紫, 手指僵硬得無法彎曲, 刺骨的冷風猶如利刃穿透了她單薄的身體,疼痛難忍。

    孟見清沒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讓她不至于摔倒, 接著摸了摸她的臉頰, 忽而深情:“不是說過得很好嗎,阿寧?”

    紅酒后勁上來, 沈宴寧腦子一片混亂。她想離開,雙腳卻像是被灌了鉛,牢牢地釘在雪地里。

    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楚與憤怒突然涌上心頭,她目光冷峻地逼視他,眼睛彌漫上一層霧氣,倔強地咬著下唇。羅弗敦島的風吹走了她的理智,連影子也跟著顫抖,撕扯著喉嚨出聲:“孟見清,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好笑?”

    孟見清拉過她的手攥在手心,低下頭替她暖著, 漫不經心道:“阿寧,我笑你做什么?”

    當初頭也不回,走得利索的人是她, 告訴他有男朋友的人是她, 如今被拋在雪地里的人也是她。

    所有的路不都是她自己選的嗎?

    所以現在站在這里沖他發火算什么呢?

    沈宴寧越想腦袋越痛,索性不去想, 用力甩開他的手,踉蹌地往前走。

    街燈暗淡,她歪歪斜斜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孟見清看不下去,跟上去拉住她。

    “你干什么!”沈宴寧不耐煩地扯開他,口氣也有些沖。

    幾年不見,小姑娘脾氣倒是長了不少。

    孟見清笑笑,挪揄道:“能干什么?這黑燈瞎火的,我就是想干也干不了啊。”

    沈宴寧懶得去究他話里的意思,疲憊地指了指附近唯一開著的一家酒店,嘴唇一耷,“我們速戰速決,待會兒我還要回去。”

    他臉上的惡笑容驀地冷下來,聲音也一道冷卻,“我跟你之間就只有這些了?”

    她心頭一顫,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然呢,難道你還要跟我談感情嗎?”

    “既然不談感情,那還回去做什么?”孟見清一笑,上前,動作溫柔地扒拉她的眼瞼,鼻尖輕昵地蹭蹭,“還是說你急著回去和你的洋人男朋友再來一炮?”

    “啪——”

    酒精開始侵占大腦,沈宴寧趔趄一下,身體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揚起的手狠狠地落了下去。

    這一巴掌將兩個人都打醒了。

    孟見清往后跌了一步,歪著半邊臉,舌尖輕輕刮了一圈,嘴角溢出一絲譏笑:“沈宴寧,你現在就這點能耐?”

    沈宴寧抖著肩,胸口不住起伏,任由風雪砸在臉上,半天擠不出一句話。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了幾秒。

    突然,雪地里暈出一道水跡,不過一瞬就滲透進皚皚白雪中消失殆盡,緊接著越來越多的水跡垂落。

    孟見清呆住了,竟忘了興師問罪,輕佻笑笑說:“我還沒哭,你到惡人先告狀起來了,我這也沒把你怎么樣啊?”

    沈宴寧以為自己能忍住,可眼淚還是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兩顆滾入了無盡長夜中。

    她不明白這種悲傷從何而來,只是自然而然地在見到他的時候,就這么落了下來,然后越來越多,像是要把內心所有的情緒都倒泄出來,齊齊鋪天蓋地襲來。

    哭了一會,沈宴寧覺得窩囊,拿手擋住眼睛,發出很細碎的音:“孟見清,我知道你沒有那么喜歡我,也知道當年我走的事讓你丟了面子,你覺得我自私也好,無情也好,我都認。”

    她對自己說,那都是自作自受。誰叫她當初要不信邪地引誘他走上那條海盜船,誰叫她對一個不會有結果的人有了奢望;誰叫她是真的動了心動了情

    沈宴寧忽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帶著很濃的鼻音,說:“所以你要恨就恨吧,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小姑娘拿他當年說過的話來堵他,孟見清無奈地抵了抵后槽牙。這回旋鏢還真是正中眉心,偏偏他又無可奈何。

    寒夜冰凌,環繞的雪山陷在一片濃霧中模糊不清,冰雪覆蓋的湖泊,寂靜無聲。

    孟見清沉默看著她,良久嘆了口氣,輕輕扯下她的手,聲音也軟下來,“我還能怎么恨你?阿寧,我們倆的事,不都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嗎?”

    沈宴寧被刺痛癥結,心口滯悶一股氣。眼角淚痕干涸,風一吹,繃得臉泛疼。

    “孟見清,你別裝了。”她滾了滾干澀的喉嚨,慢慢看向他,“這里又沒人,你裝的那么深情有什么意思呢?”

    零下十幾度的夜晚,她好像不知冷地將這些年的委屈悉數倒出來,“你敢說你當初和我在一起就沒一點算計嗎?你一步一步算得清清楚楚,你捫心自問,那么興師動眾地退掉一場婚是真的為了我嗎?”

    這些話,她當年到分手都不敢問出來。如今借著酒勁,一股腦兒全問了出來。

    她想,當初她或許未必拿出全部真心,可他又何曾以真心相待。

    誰算計誰,還真說不準。

    用一個女人換一個前途,一個擺脫家族束縛的前途。換做沈宴寧,也會這么做的。

    孟見清沒否認,指腹揉搓著她的手背,只覺得那枚素戒實在是礙眼極了,拇指摩挲著上面凹凸不平的紋路,不咸不淡道:“阿寧,你這么聰明,看不出我有沒有算計?”

    沈宴寧忽覺心痛。

    正是因為她足夠聰明,才能從這十分算計里看出了三分真心,心甘情愿為了這三分情意留在他身邊。

    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好笑,明明什么都看得很明白,明明知曉最初三番兩次的相遇都不是偶然,明明知道他每一句情話背后都是一個龐大的陰謀,卻還是入網了。

    所以他們之間,真沒必要說誰對不起誰,縱使他們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長夜綿綿,北歐的冬天白日很短,剛剛那一番爭執過后也不過才到六點。

    餐廳和商店基本都關門了,寥寥幾個路燈,厚厚的積雪覆蓋在木屋和峽灣上,黑夜里看不清輪廓的山脈連成一片,像一排巨大的幕布蓋住陡然升起的月亮,令人心生恐懼,不敢抬頭。

    他們的結局遠不必鬧得如此難堪,只是誰都有不甘心的時候。

    孟見清扣住她的手腕,直視她的目光。昏黃的燈光照在沈宴寧的臉上,凌亂的頭發被風吹起糊在雙頰,黑夜籠罩了一切,卻唯獨那雙眼睛,即便再狼狽,里面的光也不會柔半分。

    他一直都知道,她那副溫順的性子里有股死不服輸的傲氣。這份傲氣有時會讓他欣喜,有時也會讓他挫敗。

    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再開口,終究先低了頭,問:“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沈宴寧執拗地搖搖頭,“孟見清,別再往下走了。”

    她好似很累,虛脫著身體,動了動嘴:“我想過一個安穩的人生。”

    人可以耍盡心機欺騙別人,也可以裝聾作啞欺騙自己,但只有心,心所向往的人或物,誰都欺騙不了。

    孟見清一臉好笑地看著她,“阿寧,你覺得你和我在一起一回,還能過一個安穩的人生嗎?”

    風雪似乎又大了些,玻璃廊橋下,風裹挾著雪粒子在湖面打著旋兒。

    寒冬是艱苦的,沈宴寧不明白這里的人怎么能忍受的了遙遙無期的黑夜和折膠墮指的冬天,就像她不明白為什么孟見清會這么執著。

    她露出了茫然自失的表情,萬般無奈地看著他好半晌,說:“孟見清,你知道我在巴黎這幾年,最難熬的是哪一天嗎?”

    這些年里,她從未透露過自己的消息,孟見清又怎么會知道。

    “是我在巴黎過的第一個圣誕節。”她語速很慢,像是在聽一首老掉牙的歌曲,偏偏卻舍不得跳過,她說:“其實那天我來了。”

    孟見清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瞳孔驟然縮小。

    沈宴寧淡淡一笑,回憶起那個清晨。萬里無云,和風爽朗,戴著眼鏡的老藝術家在街邊彈手風琴,路口那家面包店,Cholé總嫌棄他們家可頌的味道太膩,她才知道原來那上面的糖漬都是用楓糖漿淋上去的。

    如果要說起來,那個早上有太多值得說起來的東西:下樓時鄰居送過來的糖,奔跑在小巷時,空氣里一閃而過的香氣,店鋪門口會打招呼的圣誕老人

    以及隔著一道玻璃窗,坐在咖啡館角落里的孟見清。

    他只要抬頭就能看到對面的她——那天她穿了一件灰粉色的毛呢長裙,巴黎零下一度,她外套都沒披。

    可是你說巧不巧,她站在那里整整十分鐘,他一刻也沒有抬起頭。

    回去的時候,路過某一個廣場,那么歡樂的節日卻放著《Liability》,悲傷的詞曲讓她一度忍不住落淚。

    2019年的圣誕節,巴黎天氣晴朗,沈宴寧站在某一個路口,四周行人步履匆匆,不曾關注身邊失魂落魄的人。和煦的陽光暖不到心里,她手里捏著一張皺巴巴的賀卡,淚流滿面。

    她告訴自己,就這樣吧,不要再回頭了。

    第57章

    孟見清抬頭看著她, 風雪未曾覆蓋她眼中的凌厲。他這才意識到在那些他不在的時光里,小姑娘已然可以獨當一面,她的成長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得多, 但她依然年輕。

    他無力地揉了揉太陽穴, 盯著她眼中的自己,忽覺疲憊。

    這些年,旁人明里暗里送到他身邊的人不少, 就連孟見吟也擺起長姐架子, 提示他該成家了。可那么多人里, 他愣是一個也沒看上。倒不是他有多放不下沈宴寧,只是比她漂亮的沒她聰明, 比她聰明的又沒她有膽量,比她有膽量的又沒她良善。

    看來看去,最稱心的也只有她。

    風號雪舞的夜,陡峭嶙峋的群山被浩瀚無垠的大海環抱,寒風讓海面翻起一層白浪,延伸進山谷。這片極北之地是能夠觀測到極光的最佳地方。

    淡綠色極光掠過紅色的小木屋,沈宴寧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絢麗的絲綢光幕,一條銀帶仿佛穿越時光。

    時隔三年,這幅多彩的等離子體現象再次綻放光輝, 而陪在她身邊的人竟然還是孟見清。

    西北之地的黃刀鎮和四面環海的羅弗敦群島截然不同,這里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溫度雖低卻不至于寒冷砭骨, 華燈初上, 更像是一個冰雪的童話世界。

    他們今夜又看了同一片極光。人們曾無數次感嘆,生命中所有的偶然都是一種命中注定, 并且他們稱這種無法回避的緣分為宿命。

    很多時候,沈宴寧寧愿反抗宿命也不要被宿命擺布。

    但孟見清與她截然相反,他不相信天道酬勤,他的理念更偏向一種悖論式的命定論。人生無論怎樣精心策劃,都抵不過一場命運的安排,個體實在太渺小,斗不過天道,但總要盡力一試。

    譬如今晚這場相遇,直到踏入茫茫夜色,他才敢確定雪地里那個狼狽的身影是她。其實他有很多個機會轉身離開,只是在一根煙燃盡,煙灰沒入雪地時,還是走了上去。

    就像當年他作為當事人躲在一旁,聽完自己所有墻角后的刻意露面,然后若無其事邀她共飲一樣。他想,既然已經把她拉了進來,不如就這樣糾纏下去。

    畢竟從一開始他就沒安好心。

    孟見清再一次執起她的手。寒天雪地里,兩只冰冷的手牽在一起實在是起不到任何溫暖的作用。

    沈宴寧下意識想抽離,卻被他牢牢攥緊。他聲線低冷,黯聲附在她耳畔時有種怪異的柔情,“我送你回去。”

    “你”后面的話悉數被他咽回肚子里。

    孟見清欺身上前,封住她的唇。這個吻突如其來,沈宴寧反應過來時,唇角一抹冰涼。他的吻素來有技巧,從嘴唇蜿蜒到脖頸,那么冷的夜卻燃起一片炙熱。

    不知道是不是挪威的雪太柔太軟,她竟然舍不得將他推開,反而屈從于人的本性,貪戀這一絲溫暖。也不知怎的,今晚壓在胸口的郁結在這一霎那突然褪去,留下街燈下悱惻難眠的影子。

    “孟見清”或許有酒精作祟,沈宴寧情不自禁地顫抖出聲,十指不由自主與他纏繞。孟見清看著她的眼睛,嘴唇曖昧地擦過她的下巴,分不清有幾分故意,笑了一聲:“阿寧,和他分手。”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從這份挑逗中酒醒過來。人能屈服本能,卻不能自泯良心。

    沈宴寧抽回一點尚存的理性,將他推開,像嫖.客.對初夜的少女一句無情又坦然的對白,淡淡說:“很晚了,我要走了。”

    情熱突然褪去,孟見清的意識還有一些模糊,茫然道:“去哪兒?”

    她攏了攏凌亂的衣領,仿佛對他極具耐心:“你忘了嗎?我還有男朋友。”

    那一瞬間他們相顧無言。

    時間未曾在她臉上留下歲月的痕跡,但時過境遷,三年異國生活足以消弭那些青春年少里的天真爛漫。孟見清這才意識到,這張臉即便再熟悉,也沒有辦法和當年陪著他參加一場又一場飯局的面孔重合。

    他們之間相隔太久,以至于再次重逢,才發覺除了暴露一些食色性也的人類本性,甚至連一個可以稱之為羈絆的東西都沒有。

    所以她可以在街頭和一個多年未見的男人吻的難舍難分后瀟灑地甩手離開,而他似乎沒有立場去挽留她,就像當初他沒有理由去攔下那架飛機一樣。

    他只是捉著她的手親了一口,“那跟你道個歉。”

    獨自走回酒店的路上,深夜空洞,只有簌簌白雪從天際飄落。沈宴寧心中無端溢出一種寂寞,因為孟見清那個不著邊際的認錯。

    他們彼此都知道,他不是為了她有男朋友吻她而道歉。

    他在為最初,將她從平淡生活里扯進一個攪得她半世不安寧的無邊漩渦道歉,在為一開始對她的輕浮玩弄道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年坦然順從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和解。他在她最接近美好的時候,給了她重重一擊,要她明白現實就是這么殘忍。

    只是未曾想到,原本應該沉迷的人卻是抽身最快的,而一早就掌控全局的人會是最后失控的人。

    *

    沈宴寧懷著這樣一份無所適從的心回到酒店,看見Adan背對著門口,坐在樓下大廳。

    她是個頂驕傲的人,哪怕是經歷了兩年的職場打壓也沒有磨掉她的傲氣。正因如此,讓她無法接受伴侶一些自我感動下的大男子主義行為,何況今晚的爭吵完全是因為對方最先無厘頭的猜忌引起的。

    沈宴寧不打算就此輕易原諒他,免得對方以后得寸進尺,于是往反方向的電梯口走去。

    這時一個卷曲金發的女孩從電梯里出來,與她擦身而過時,空氣里飄過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她很少會好奇別人的事,但就這一晚這一時刻,鬼使神差地轉過了頭。

    說實話,看到金發女孩親熱的對象是Adan時,沈宴寧居然沒有一點男朋友當眾出軌的難堪和憤怒,而是第一時間松了口氣。

    事后,她想想這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源自在看見這一幕之前,她其實也做了同樣的事,所以才會覺得是慶幸。只不過比起Adan有一群不定期炮友而言,孟見清做得實在是坦蕩和忠誠。

    和Adan的分手要比想象中和平的多,期間唯一一次困擾就是Adan找了救兵Diana來做說客,試圖讓好妹妹來說服她不要分手。沈宴寧很堅決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表示沒有這個必要,她還沒有到吃回頭草的地步。

    Diana很識趣,比起一個哥哥的失戀,她更不想為此失去一個好朋友,更不必說那原本就是自家兄長的過錯,所以僅此一次后就再也沒有提過。

    那趟北歐之行最后的旅程是沈宴寧獨自走完的,說來也奇怪,恢復單身后,她才發現旅行的樂趣。華今電話打來時,她正在卑爾根捱過一個漫長的極夜。

    對方得知消息,先是劈頭蓋臉把渣男一頓痛罵,接著又替她憂心起來,“你說說你,實在不行下次回國去寺里求個姻緣吧。這情路也太坎坷了。”

    華今那個時候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丈夫疼愛,婆家舒心,寵得她比在梁宵一身邊那幾年還要驕縱,真真過上了闊太太的日子。

    沈宴寧開玩笑,說她是真正的富貴命。

    她哼笑,指使丈夫做事,一邊說:“誰都沒有真正的富貴命,那都是自己選出來的。你說當年我要是死乞白賴跟著梁宵一,能過上今天這種日子嗎?”

    沈宴寧在電話一端,無聲搖搖頭。

    “肯定不行的。他是喜歡我沒錯,但也就到喜歡為止。那我呢,別看我當年為他要死要活的,真說起來,其實我們兩個半斤八兩。談不上多喜歡,至少沒有到愛這個地步。他可以放棄我,我自然也是,這樣的兩個人連湊活都過不下去。”

    她說得頭頭是道,沈宴寧虛心受教,問:“一定要足夠愛才能過下去嗎?就喜歡不行嗎?”

    華今愣了兩秒,“也不全是。”

    “其實不是愛才可以過下去,而是適合。”

    哪怕你沒那么愛對方,但只要適合,一顆螺絲釘就能擰到完美的螺帽。

    沈宴寧沉默了,連華今那樣浩蕩的人生里都沒有遇到過一個讓她稱得上愛的人嗎?或許有吧,只是誰也不肯承認,當初為了某個人拼盡全力,狠狠愛過的人,到故事的最后竟然不是主角。

    人們痛恨于這樣的無力感,所以選擇逃避,以此來昭告天下自己從來沒有愛過,沒有撕心肺裂,深刻地愛過。

    毫無預兆地,沈宴寧想起孟見清。

    其實2019年的圣誕節,那個巴黎的清晨,她完全可以交出一份一百分的答卷,可最后她寧愿選擇不及格也不愿意試著往前一步。

    她只不過是想起了多年前,惠北西街的院子里,那個被人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的自己。

    如今同樣地,她把這句話恰到好處地用到孟見清身上——

    “沒結果的事再提就沒意思了。”

    第58章

    闊別三載, 沈宴寧說不清楚,孟見清是在哪個時刻又和她的人生糾纏上。

    歐洲的機場又破又小,她覺得在這里碰到熟人的概率并不大, 但有過羅弗敦群島的一面, 再見孟見清她顯然淡定多了。

    大雪導致航班延誤。候機室里滯留了許多旅客,沈宴寧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與她相隔幾米遠的距離坐著孟見清。他正與身邊人嫻熟攀談著, 偶爾抬頭, 兩個人的視線不經意相碰, 但誰也沒有上前搭話。

    她淡淡地掃過去,獨自欣賞窗外雪景。極夜讓每天僅有的三小時日光顯得格外珍重, 她拍下兩張日落作為回憶,然后收下手機開始閉目養神。

    很奇怪,人的視覺一旦進入休眠模式,聽覺就會變得格外靈敏。聲波在空氣中經過幾次振動傳到耳朵里,就連刻意壓低的咳嗽聲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俱樂部,帝京大大小小的娛樂會所,沈宴寧雖然談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腦海中都有過印象。

    這樣回想起來,實際上她對孟見清的了解知之甚少, 導致四年過去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

    商務式的對話依然在繼續,孟見清很少發表觀點,只不過時不時會嗯幾聲表示贊同。他們變換話題的速度很快, 以至于沈宴寧聽得很模糊, 到最后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從入睡到醒來整個過程也就二十分鐘,且嘈雜環境下她根本無法熟睡, 很明顯地能夠察覺到身邊有人經過又坐下。

    她醒來時眸色怔怔,看到孟見清拿著她的護照和登機牌,意識到應該是她睡著時不小心掉下去的。

    他問:“目的地怎么是日內瓦?”

    這些年,孟見清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

    沈宴寧揉著僵硬的脖子,說:“年初剛換的工作,我現在在UN的口譯處。”

    孟見清頓了頓,把那兩樣東西還給她,突然笑了笑,“是個不錯的地方。”

    沈宴寧接過,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把話接下去,也是在這一刻,她才意識到時間真的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那種久別重逢的陌生感是誰都無法忽視的,哪怕他們曾經親密無間。

    她無意識地摳著硬挺的機票,若無其事地問:“你呢?去哪兒?”

    孟見清嘴角漾了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手指慢慢纏上她的頭發,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不自覺地撩撥,“你想我去哪兒?”

    候機廳里的燈明晃晃地映著他的面容,把他臉上每一寸溫柔都放大到極致。他的長相偏硬朗,下頜線凌厲,嘴唇緊抿時常覺得冷漠,但實則是個骨子里都溫和的人,像江南下的一場煙雨,涼卻柔和。

    沈宴寧有時候會被這種溫和迷了眼,不止一次為他軟下心。她笑了一下,“你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

    孟見清挑眉,神情不明。

    航班延誤兩個小時,他坐在旁邊一直未走,靠在椅子里閉目垂頭,兩只手規矩地放在把手上。沈宴寧有很長一段時間,目光一直落在他的右手手腕上,褪了色的褐色佛珠襯得皮下膚色冷白。

    廣播里開始播報登機通知,她匆匆收回視線,提了行李擠入人潮,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熙攘群流,孟見清依然低頭坐著,似乎還不知道身邊人已經離開。

    短暫的兩個小時里,誰也沒有提起羅弗敦群島的一夜,就像今天她不需要和他說一次道別。

    有些人,就讓他留在過去做個回憶吧。

    天空已然呈現一片墨色,沈宴寧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時不時有人經過。空姐檢查了兩遍安全帶和遮光板后,終于播報起飛,視野里的冰雪世界逐漸變小,飛機平穩地飛上天際。

    來的那天,她一定不會想到最后會是孑然而歸。

    所以世事無常真的不是說說而已。

    沈宴寧自嘲一笑。

    飛機起飛一段時間,空姐突然過來通知她身邊的旅客幫他免費升了個艙,白人小哥臉上的錯愕驚喜難以復現,確認了兩遍信息為真時立馬收拾了行李跟著空姐往商務艙走。

    沈宴寧那一刻還在為他的好運感慨萬千,下一秒,就看見孟見清云淡風輕地坐了下來。

    她想,她當時的錯愕一定不比白人小哥少。

    她張了張嘴,脫口而出:“你怎么在這?”

    孟見清笑,晃了晃手里的機票,“巧了,我的目的地也是日內瓦。”

    人永遠無法解釋事實以外的東西,譬如分開很久的人為什么會在短時間內頻繁相遇,除非有一方刻意為之,否則世界上沒有那么多湊巧,上帝并不會擲骰子。

    不管是有幾分偶然幾分刻意,沈宴寧都打定主意不再多言一句。她實在不想和這個人扯上任何關系了。

    但天意好像特別喜歡捉弄人。

    航程進行到一半時,遇到嚴重氣流,飛機搖晃了幾秒,沒等乘務員播報,機身突然快速往下墜落,隨之而來的是乘客們的尖叫聲。毫無預兆的氣流讓整個機艙陷入恐慌,餐車上的東西撒落一地,一片狼藉,甚至有一瞬間連灑出來的水都是靜止的畫面。

    沈宴寧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突如其然的失重讓她心跳加速,眼前一晃,仿佛即將穿越時空。機艙內的燈光在氣流的影響下忽明忽暗,在極限失重的狀態下,她不得不咬緊牙關,極力抑制自己肢體的顫抖,心卻在飛機不斷墜落中往下沉。

    那個瞬間,她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

    忽然在一陣慌亂中,一只穩健的手握住了她。危急關頭,沒有人會在意陳年舊月里的恩怨情仇,沈宴寧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攥緊他的手。

    很反常的,孟見清沒有說一句安撫的話,而她卻在這反常中漸漸安下心。

    整個顛簸過程持續了近十分鐘,等到飛機再一次平穩運行,機長播報一切安全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雖然臉上還帶著恐懼和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大家彼此凝視著,眼中閃爍著淚光。

    氛圍渲染下,沈宴寧也忍不住喜極而泣,她開始明白只有真正體會過死亡,才會對生命更加敬畏。

    她的目光和孟見清交匯,后知后覺發現緊握的雙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改成了十指交握。

    她手上的素戒已不見蹤影,孟見清揉搓著細長的手指,裝作不經意問:“戒指呢?”

    沈宴寧的嘴唇發白,聞言,扯了扯嘴角,“分了。”

    孟見清一言不發地往后靠,從手上摘下個物什戴到她腕子上,經歷過剛剛那一場驚心動魄,她的手涼得如同一塊冰。

    他捏著她的手心,淡淡地說:“分了也好。”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在沒有孟見清的這些時間里,沈宴寧的生活中幾乎不曾有過這樣動蕩的時刻。

    一切都很難說得清,飛機下落的那一剎那,她心里竟然萌生出一個荒唐的想法——這算不算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看著手腕上那串熟悉的,還帶著他體溫的佛珠,五味雜陳地想,她差點和孟見清生死相隨。

    孟見清扣著她的手,嗓音低沉,“我雖然不迷信,但這玩意兒有總比沒有好。”

    他不愿意承認,他其實很后怕。

    木質串珠在黑夜里帶一絲潮氣。沈宴寧盯著它許久,覺得分量格外沉,不由問出聲:“你一直戴著它嗎?”

    孟見清不知何時睡過去,闔著雙眼,倚在一側,虛虛睜開一條眼縫,用氣聲回:“嗯。”

    沈宴寧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這算什么意思呢?

    當初說沒結果的人是他,如今三番兩次制造偶遇的人也是他,他們之間究竟是誰不放過誰?

    在她看來,孟見清這種人的結局就應該和那部電影里梁家輝演的華裔闊少一樣,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就算最后和情人告別也要拋出現實告訴對方,“離了我父親,我什么也不是”的殘酷無情。

    沈宴寧望著舷窗外幽藍的夜色,不無迷茫地想,如今孟見清就坐在她身邊,她卻沒了當年迷戀他的勇氣。年少時的無所畏懼,在經過幾年更迭后,竟然變得畏手畏腳。

    *

    午夜時分,飛機安全降落在日內瓦機場。

    艙門輕啟,襲來一陣冷風,大家卻不覺得冷,張開雙臂用力呼吸這新鮮的空氣。除了機組人員,沒有人知曉他們曾經歷過怎樣一場心驚肉跳的生死搏斗。

    日內瓦下起小雪,所有人踏著雪奔赴下一個天明。

    沈宴寧從轉盤上取下行李,下意識尋找孟見清的身影。

    一直到走出出站口的旋轉玻璃門,她才看到他。

    孟見清正靠在一根廊柱上打電話,指尖一抹猩紅,冷風一吹,抖落下些許煙灰。

    沈宴寧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迷上了煙,印象里他似乎從不抽煙。

    孟見清看到她,掐滅手中的煙扔進垃圾桶,緩步朝她走來。

    這一幕讓沈宴寧想起,有一年冬天——

    那時候她滿心滿眼都是眼前這個人,下了飛機一路奔跑到他面前,問他想不想她。

    那時她雖然天真,但至少那些喜悅嬌嗔都是真。

    不像現在,他問她一句:“要不要我送你?”

    她卻生疏地擺擺手,“不用了,我打車。”

    孟見清默契地沒再堅持,目送著她安全坐上車。

    “阿寧——”

    異國雪夜里,他一句中文尤為明顯。

    沈宴寧即將拉開車門的手一頓,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

    他站在原地未動,雙手插在兜里,柔聲問:“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2022年冬,沈宴寧再次和孟見清相遇。那一年,她25歲,命運又將他們兩個牢牢纏在一起。

    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沒有那么一刻動搖過。

    第59章

    孟見清這一趟挪威之旅是來參加位于特羅姆瑟的北極前沿大會, 結束會議,當地領導為盡地主之誼,帶著參會代表去周邊小鎮參觀。所以在羅弗敦群島與沈宴寧的重逢純屬是偶然。

    至于今晚會出現在日內瓦, 那完全就是他打著公事的幌子因私出行。

    原本結束完挪威的旅程, 他該跟著大部隊一起啟程回國,但在卑爾根轉機時見到沈宴寧,卻臨時改了主意。

    或許該慶幸大雪延誤航班, 導致許多人轉航退票, 否則他不會那么容易登上這趟飛機。

    眼見載著沈宴寧的那輛車離開, 孟見清兀自站在路邊抽完了一根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日內瓦時間凌晨一點, 他劃開手機一看,果然是孟長沛。

    這些年國家為了肅清腐敗風氣,對官僚的限制逐漸加大,尤其是針對頭部官員,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孟長沛大約是在那個位置上坐了太久,也開始害怕殃及池魚,去年突然主動請辭,決定退居二線。

    但即便他人不在廟堂,卻始終心系廟堂之事,一點風吹草動都生怕影響了他家風清正的名聲。

    毫無意外, 這通隔著時差的跨洋電話,里里外外把孟見清數落成一個尸位素餐的冗員,說他吃著國家飯糧, 手里卻干不出一件實事。

    孟見清司空見慣, 都懶得澄清,只淡淡說春節不回國過了。

    這副渾不吝的態度氣得孟長沛在電話里直罵:“不孝子。”

    他這個不孝子當了許多年, 也不在乎這一回。

    于是掛了電話。

    雪夜籠罩著這座城市,空氣里彌漫著冰雪的冷香,街道上的燈光投下微弱而柔和的光暈。

    孟見清環顧一圈,覺得夜靜得出奇

    沈宴寧是在車子快開上高速公路時,才發現手上的佛珠沒有還給他。她本意是想他竟然給了那她便收著,反正這東西原本就是從她這里流出去的,如今到她手里,就算是物歸原主。可轉念一想,又作罷。

    他們倆過了今晚,以后會不會再遇到難說,現下這玩意不清不楚地留在她身邊到底不合適。好歹也是自己曾經親手送出去的物件,雖然兩個人分手了,但這個時候拿回來多少有點兒分斤掰兩的意味。

    沈宴寧想了想,還是讓司機調了個頭回去。

    其實后來再想想,她這個做法未免太低齡。冬夜的凌晨,氣溫零下好幾度,除了趕早班機的旅客,誰還會在機場門口傻傻等著。

    何況是孟見清這種凡事不上心還不耐煩的人。

    但或許上天果真有它的安排。那晚沈宴寧下了車,遠遠看見機場外的椅子上坐著個黑影,旁邊立著一個行李箱,白雪在箱子表面薄薄地覆了一層。

    月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在地面上,映照出長椅上男人孤獨的影子。

    沈宴寧看著他的背影,不無自嘲地想,即便狠話說的再絕,但她私心里還是希望和這個人糾纏上,否則不會大半夜不計后果地用這樣一個拙劣的理由來見他一面。

    人好像就是天生犯賤,永遠好了傷疤忘了疼,等到結局重演時,又要矯情地說一句,早知道當初就不回頭了。

    湖面上的雪花靜靜地飄著,覆蓋了原本的波光粼粼,如同一層銀白色的綢緞,柔和地映襯著遠處的山影。湖畔的樹木在冬夜的寒風中搖曳,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孟見清原本都打算走了,卻不知為何又在這冰天雪地里坐了一會兒,起身見到沈宴寧時,他臉上情緒復雜,眼底淌過層層驚愕。

    冷月寒星的機場郊區,沈宴寧也不知站了多久,纖細的身影背對著雪山皚皚的寒夜。

    他勾勾嘴角,心想,這一趟還真是來對了。

    沈宴寧駐足停了會兒,思索著今晚這個沖動的決定可能會讓她走上一條不歸路。她撥開寒沉沉的夜色,朝他走去。

    孟見清看見她,深色眸底與這茫茫夜色融為一體,抿開唇笑了笑:“怎么又回來了?”

    他說話時的聲線很平,一般很難讓人聽得出情緒,可沈宴寧聽得出,他高興時說話的速度會放緩一點,音效也會放低一點,好像要通過一句話來將這份喜悅放大。

    沈宴寧攏了攏身上的大衣,快速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副并不想和他交涉太多的模樣,說:“這個忘記還你了。”

    孟見清身量高,站起來比她還要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看著她,像是故意晾著她似的沒有任何動作。

    沈宴寧舉著手一會兒覺得有些酸,也懶得再和他瞎掰扯,二話不說將那串佛珠重新套在了他的手上,低聲說:“以后這種東西別隨便亂給人。”

    他挑挑眼,問:“給你也不行?”

    沈宴寧晃了下神。

    她退后一步,視線與他齊平,素來平和的臉突然勾起一聲輕嘲,“這珠子我當初求來就是保你平安的。就算給了我,這福氣也不會落到我頭上,我收來干嘛呢?況且又不值幾個錢。”

    職場浸淫兩年還是讓她沾上了一些商人市儈,嘴也變得犀利起來。有些時候表面雖然看不出什么,但其實內里跟著歲月長河早就變得面目全非。就像這些年,異國三載,她逐漸改掉了過去二十幾年來的餐飲文化,開始嘗試一些從前不愛吃的菜肴。

    只有孟見清,她好像本能地沒有辦法拒絕也沒有辦法坦然面對,以至于重逢后的每次相遇都顯得劍拔弩張。

    凌晨的機場籠罩在一片霧氣中,自動門出口不斷涌出乘客,暴雪難行,連道上的出租車寥寥無幾。惡劣的天氣讓每個人臉上帶著幾分倦意和寒冷的疲憊。

    載著沈宴寧來的那輛車早就被人先行一步搶走了,她被迫只能等下一輛,偏偏她又不是個善于爭奪的性格,只能干杵著看著本就不多的出租車從眼前開走。

    月明星稀的夜,孟見清單腳點地靠在柱子上,盯著她冷然的側臉,唇角慢慢舒展,上前走兩步,笑意斐然,說:“坐一會兒吧,這鬼天氣一時半會不見得能打到車。”

    沈宴寧蹙眉睨他一眼,臉上表情稱得上是一言難盡。

    他似乎是知曉她的不耐,嘴角愈發翹起,扣住她的手往長椅上一坐。

    透骨冰寒的夜,兩個寂寞的靈魂靠在一起,久別重逢的陌生感再次油然而生。他們曾經有過最恩愛的一年,也曾怒目相向直至分道揚鑣,如今挨肩并足坐在異國的茫茫雪夜中,竟會錯覺般地生出一種歸屬感。

    沈宴寧好似對命運束手無策,低著聲問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孟見清捏著她的手親了親,不算熾熱的溫度從手背肌膚一路游走,將她的整個身體包裹。

    沈宴寧聽見他說:“因為你在這里。”

    他這個人好像天生會調情,一句簡單的話,不加任何修飾地從他嘴里說出來都能成為一句動聽的告白。

    這樣的本事,她在二十歲的時候有幸領教過。

    這些話因為聽起來不太誠心,又配上他這張孟浪的臉,會讓人覺得有點兒輕浮,可他說話的時候眼瞼微微下斂,柔情似水的雙眸澄澈到能看清他對面的自己。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人的心是很容易妥協的。

    沈宴寧維持著一絲理智,問他待會兒去哪兒?

    孟見清頭蹭過來,鼻尖輕輕蹭過她的耳邊軟肉,聲音懶懶的:“不知道。”

    他這趟旅程是臨時決定的,連機票都是托人才弄到,哪里有時間再去訂一家酒店。

    “要不你收留我一晚?”氣若游絲的嗓音像毒藥一樣滲透進骨髓。

    “不行。”沈宴寧斬釘截鐵地一口拒絕,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她交友的最后一道防線就是房子,這些年哪怕和Adan情到深處時也沒允許對方在家里留過一夜。因為她太清楚,房子一旦沾染上別人的氣息就很難再剔除掉了,這種極強的自我保衛意識也是讓她和Adan的關系最終走向破裂的主要原因。

    她斟酌道:“我可以幫你問問,或許我朋友能幫你訂到一間房。”

    孟見清把整個人的重量往她身上壓了壓,虛闔著眼瞧她,沒說要也沒說不要。

    就這樣沉默了幾秒,他突然直起身,怠惰地抬抬眼,“也行。”

    人體肉墻一移開,沈宴寧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卻被一股強勁的冷風襲面而過,凍得抖了幾下。

    她哆嗦著站起來,心里腹誹一句小心眼。

    孟見清恍如她肚中蛔蟲,涼絲絲地瞟她,提醒道:“條件太差我住不慣。”

    沈宴寧:“”

    大約是這兩年經濟上有了些底氣,她脾氣也比從前硬氣不少,也沒慣著他,提著行李就往租車道上走,招徠一輛好不容易等到的車,沒好氣地轉頭問他:“你上不上來?”

    “上——”不遠不近傳來一道懶散的聲音。

    某人放完行李,大爺似地往椅子上一癱,雙腿赤喇喇地敞開。

    沈宴寧瞥見,忽覺腦門突突地跳,食不甘味地心想——她這趟回頭路真是吃飽了撐的,盡給自己找煩心事!

    車子先開到孟見清下榻的酒店,那是市中心唯一一家這個點還亮堂的賓館。司機先下車幫他搬運行李,孟見清一點兒也不著急,手從大衣外套探進她腰間,慢悠悠地揉搓,曖昧低笑:“你不送送我?”

    沈宴寧被他這過分親昵的挑撥弄得身體僵硬,司機安置好行李隨時會過來,她的不安全落在他眼中,于是愈發肆意。

    后視鏡里的身影越來越近,她連忙側過頭飛快地在他臉上吧唧一下,然后柔膩地一笑,“我明天再來看你。”

    司機過來時,孟見清的手恰好從她身上移開。他神態自若地收下她這句承諾,嘴角若有若無地一抹笑,“我等你。”

    沈宴寧目送著他下車離開,關上門的剎那,有種道不出的疲倦和惘然。

    凌晨的街道空無一人,司機熟練地穿過一個個街口,她望著寂靜無常的夜,驀然間,第一次萌生出一個想法——如果孟見清就是她最愛的那個人,那么花費了這么多的力,走了這么遠的路,她就真的沒有一刻后悔過嗎?

    第60章

    她找不到答案, 有人卻千里迢迢將謎底送到了她面前。

    席政很快知道了她和Adan分手的事,他像是一早預知了結局,對此并不驚訝。他這次來是為了度假, 順便探望這位許久不聯系的朋友。

    地處瑞士尊貴法語區的日內瓦, 被阿爾卑斯山和汝拉山脈環繞,湖水清澈見底,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 映射出藍天和白云的倒影, 路邊還殘存著昨夜留下的積雪。沈宴寧穿著一條剪裁得體的黑色大衣, 坐在煌煌陽光下,仿佛一幅精美的綠色油畫中橫亙出來的一抹失誤劃痕。

    她融入不了這片昂昂生機中。

    席政在她身邊坐下, 瞧著滿園蔥綠,一掃近日來雨雪纏綿的陰郁,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喝咖啡,左手尾戒因陽光照射,發出一道細閃的光芒。

    不過才短暫分別了三個月,每個人的生活竟然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都很忙,忙于應付各種瑣碎,以至于沈宴寧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訂的婚。

    “怎么,終于被人降住了?”沈宴寧瞥一眼,戲謔打趣。

    席政倚在公園長椅上, 轉了一圈那枚尾戒,無奈一笑:“家里人催得急。”

    席女士為這個兒子謀劃了半輩子,不惜背井離鄉遭受世人指點, 如今正是體現他為人子女的孝道的時候了。訂婚對象是席女士指定的, 對方無論是從家世學識還是三觀容貌都契合他的意,他沒理由拒絕。

    再混的人也不可能一輩子玩下去的, 總得為親朋考慮。他當時是這么說的。

    那一瞬沈宴寧生出了一種天真的困頓,她不解:“沒有感情怎么一直相伴下去呢?”

    席政的視線從鏡片底下掀起,好似在嘲笑她這個年紀竟還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幼稚想法,嗤然道:“感情培養培養不就有了。”

    他說的太理所當然,沈宴寧不禁愣了一下。

    她這段時間被孟見清攪得近乎魔怔,有時會魔幻現實,出現一種童話錯覺。

    席政的眼睛依舊毒辣,開門見山問她:“你這趟挪威之旅,應該不止是分了個手這么簡單吧?”

    金融圈里都傳他眼光獨到,被他看中的股票十有八九穩賺不賠,但在沈宴寧看來,他看人心的本領與之不相上下。

    她放下咖啡,吹了會兒湖風,淡然又淡然地撫平大衣上的褶皺紋路,聲音放空:“我碰到孟見清了。”

    世界224個國家,60億人口,兩個人在沒有任何提前預知的征兆下,重逢的概率小之又小,倘如真的遇到,那算不算是一種天注定呢?

    席政打趣道:“不至于吧,你倆這算是舊情復燃了?讓我猜猜孟見清見到你,是對你舊事重提,一頓狠話輸出呢,還是久別重逢后,情到濃時的水到渠成?”

    他嘴上功夫也依舊不減當年,甚至比從前更甚。

    沈宴寧對他的嗤笑恍若未聞,抬起眼眸:“你覺得他對我是情?”

    席政被問住,嘴角尚來不及收回,抬了抬眼鏡,掩飾性咳了兩聲,回憶起那兵荒馬亂的一年——

    他和孟見清來往并不深,鮮有的幾次交集沈宴寧也都在場,但許多東西如果要從一些細枝末節里說起來,那在他這個局外人眼里必然是一番體貼至極。

    至于是否有情?

    席政嗤地一聲,他還真不敢妄下斷言,于是勸她看開些,“你都走到這一步了,沒必要因為他自亂陣腳。難不成還要回去再做一次選擇嗎?”

    沈宴寧望著眼前慘綠的落葉,在想如今她不再需要為前程擔憂,也算是用世俗的成功獲得了一部分自由,可再次面對孟見清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將當年外語學院的那場雨原封不動地送給他。

    但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誠然如席政所說,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還會義無反顧走上同樣的路嗎?

    前兩年一個辯題被人津津樂道,一群高學歷的辯者言辭流利,舌燦蓮花,不斷地輸出觀點,為了解答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怎樣一個遠大的前程,值得人錯過所有青春?

    沈宴寧在看到這個辯題時,思考了很久,正反雙方的論點有理有據,卻沒有一方足以打動她。

    如今她坐在這里,心情復雜,扭頭看向席政,問出了心中疑惑,“如果一個人行至于此的結果是錯過自己最愛的人,那這個人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你怎么就確定錯過的那個人就是他最愛的人?”毒舌的人向來一針見血,“一生那么長,為了一個百分百不確定去放棄一個可能確定,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是挺好笑,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圓滿美好,無非是“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可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在回憶起這個決定時,常常感嘆一種“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遺憾呢?

    “沈大翻譯官,你把世界看得太理想化了?”席政呵笑,“我告訴你就算重來一百次,他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只不過現在所有的糾結只是人體激素激活后留下的遺憾。所以,”

    他頓了頓,一雙眼似乎要將她看透,繼續道:“你只是在遺憾,并沒有后悔。”

    沈宴寧仿佛被人一擊即中,氣息逐漸弱下去,再沒了聲音。

    “不要去批判以前的自己,她當時一個人站在大霧中,不見得比現在要清醒。”席政最后留下這樣一句話。

    他走之后,沈宴寧一個人在湖邊坐了很久,看著大噴泉在陽光下時不時地射出屬于它的彩虹,聽著隔壁長椅上的本地人用法語談天瞎扯,從艷陽高照到余霞成綺再到天色黯淡。

    她靠著潛意識起身離開,獨自走在步道上。滑滑板的青少年從她身邊經過,帶起一陣不小的風,接著轉過頭用輕快明亮的聲音和她說對不起。沈宴寧卻沒多少搭話的欲望,整個軀殼仿佛被人抽空。

    很難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她現在的情緒。

    日內瓦下了幾場小雪,到了晚上天陰沉沉的,開始往下飄幾滴雨。不似白天的暖陽照人,夜晚的城市,基本就是灰撲撲的街道,陳舊的建筑,偶爾還會看見蜷縮在角落里的流浪漢。

    好在沈宴寧已經漸漸適應這座城市的生活,慢慢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節奏。

    手機震動,孟見清發了個餐廳定位過來。他在這里呆了快兩個禮拜,眼看就要年關卻沒有一點回國的動靜,時不時微信騷擾她出來吃個飯。

    沈宴寧在日內瓦大半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個美食荒漠的城市里找出這么多家餐廳。

    她在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趕往目的地,到的時候已經八點,餐廳里每桌頭頂安置一盞幽暗的燈,光與影交疊,愈發顯得燈下的人丘壑深沉。孟見清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一只手捏著下巴看向窗外,獨享一整片月色。

    這樣的場景在那一年里曾發生無數次。有段時間,沈宴寧課業繁忙,常常最后一堂課結束時已經暗了半邊天,再緊趕慢趕到餐廳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只不過那個時候,她不敢讓他多等,大多數時間都是咬牙打車過來。帝京的物價高得出奇,她一個月生活費有不少是添在了這上面。

    幸好如今她學會了不再遷就他。

    孟見清發現了姍姍來遲的她,視線掃過來,不輕不重地問她:“冷不冷?”

    沈宴寧下意識想回不冷,話到嘴邊,瞥見凍紅的十指,只好換了種說法,說:“有點兒,外面在下雨。”

    聞言,孟見清輕輕扯過她的手放在手心來回揉搓了幾下,僵硬的手指在燠熱中一點點回溫。

    “我點了餐,要現在吃嗎?”他邊替她暖手邊問她。

    沈宴寧不自在地點點頭。

    很快,侍應上了幾盤菜。她連忙坐下,嚼了一根粗薯,左右環顧一圈,說:“你怎么找到這么偏僻的地方?”

    孟見清今晚食欲欠佳,那道著名的蒜香黃油牛肋排激不起他任何品嘗的興致,動了兩口就放下了,端了半杯紅酒,說:“趙西和推薦的。”

    提起趙西和,沈宴寧順嘴問了一句:“他回國了?”

    “沒有,他去采爾馬特滑雪了。”他漫不經心道。

    沈宴寧聽聞他在瑞士,有些詫異:“他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聽你提起?”

    問題拋得太自然,以至于她反應過來時有種別樣的尷尬。她如今站在什么立場去對他的朋友尋根究底?

    這半個月來他們倆的關系不上不下。她從不涉足他的下榻之地,他也從來沒有打聽過她的住所,兩個人好像就是一時興起組成的飯友,這種臨時搭檔的組合隨時會解散。

    氣氛忽然就冷寂下來。

    孟見清沒有表現出太多情緒,泰然自若地繼續喝酒,并沒有覺得她這句話有什么不妥,如實相告:“上周,和朋友來玩的。”

    沈宴寧點頭,若有所思地戳了戳牛肋骨。

    他們倆的食量都不算大,雙人份的西式套餐除了主食吃完,其他都剩了不少。

    餐畢結束,孟見清先行一步走出餐廳。

    黑沉沉的街道口,他從衣服袋子里摸出香煙和打火機,煙銜在嘴里,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里,仿佛開出一朵橙紅色的花。

    沈宴寧走上去,不經意般問起:“你什么時候也抽煙了?”

    他吐出兩口煙圈,眉眼模糊在彌散的煙霧里有些失真,慢條斯理道:“有時候酒癮上來,煙能抵一抵。”

    沈宴寧哭笑不得,那時候她勸他少喝酒是為了讓他保重身體,如今他這偷換概念的做法倒也算得上是兌現諾言。

    她不再去深究他這句話是真是假,就像她不把那句重新開始的話放在心上,只是隨著街口紅綠燈一個趕一個亮起,思索著是否該回家了。

    沈宴寧剛要開口和他道別,孟見清突然叫住她:“阿寧。”

    “嗯?”

    這個陰冷的夜,雨雪還未曾停,她肩上披著細軟的發,幾片雪花落在上面,晶瑩得發亮。

    他猛吸了兩口煙后,撳滅煙蒂,往垃圾桶里一扔,說:“我送你。”

    夜風里,一對情侶牽著手在雪中低語前行,腳步聲沙沙作響。

    她目送著他們離開,在漂泊的雪夜中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热只有精品|日韩一级片视频|操孕妇逼视频|97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NAME? | 男女做=aj视频免费的网站|国产在线观看=av|亚洲国产精品嫩草影院|欧美久久激情|国产网站色|岛国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 日日爱99|欧美成人黄激情免费视频|16—17女人毛片毛片同性|国产黄色免费片|久久久久国产精|欧美精品久久 | 特级毛片免费观看视频|国产精品视频久久久久久久|免费看=a级大片|浴室人妻的情欲HD三级|麻豆.=apk|在线片播放 | 午夜自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日本高清一区|亚洲中文欧美日韩在线|一级一级一级一级毛片|国产对白视频|无套无码孕妇啪啪 | 亚洲日韩无砖专区一中文字目|精品在线观看视频|欧美内射深喉中文字幕|美女高潮潮喷出白浆视频|95国产精品人妻无码久|欧洲久久 | 特级毛片内射www无码|日韩激情无码激情=a片免费软件|伊人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动态图|高清性色生活视频|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一|久久精品免费视频播放 | 在线看免费观看=av|十九岁大学生日本在线播放|91在线看视频|欧美日韩国产综合新一区|韩日黄色毛片|刘亦菲精品国产亚洲人成 |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在线播放|亚洲熟妇=av综合网五月|超粉嫩00无码福利视频|噜噜噜久久亚洲精品国产品麻豆|国产精品一区二区97|日本精品在线视频 | 久久不见久久见免费视频7|一级一级97片看一级毛片|奇迹少女第五季免费中文版|日韩字幕一中文在线综合|久久人精品|www.日韩精品.com | 黄色一级大片视频|国产精品55夜色66夜色|中文字幕激情|欧美精品久久久久=a|狠狠狠=av|超级乱淫片67194免费看 | 国产精品丝袜在线观看|日本女人xx|中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3|99久久久久久久久久|#NAME?|国产精品绯色蜜臀99久久 | 亚洲=aV日韩=aV无码=aV|鲁死你=av资源站|另类中文字幕|中国68xxxxxxxxx69|永久免费=a级在线视频|久久婷婷色一区二区三区 | 美女视频黄=a视频免费全程软件=axs|忘忧草在线影院两性视频|久久人妻内射无码一区三区|亚洲精品一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中文字幕久精品免 | 家庭午夜影院|chinese老熟妇老女人hd|欧美成性色|中文字幕无码=a级毛片观看|日本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久久国产精品偷导航 | HD性丰满白嫩白嫩少妇=aV|免费成人黄色大片|久久精品中文字幕|久久无码国产专区精品|欧美=a∨|91精品一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软件 | 亚洲视频精品在线|国产免费=av资源|在线区一区二视频|成人中文在线|激情综合亚洲|秦岭神树动漫版免费看 | 97超碰超碰|国产无线乱码一区二三区|国产一区二区日本|亚洲=a=a=a级片|免费看91|一区在线观看视频 | 日本中文一区二区|成年女人高潮免费播放|xx69视频|午夜h片|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亚洲一区二区视频 | #NAME?|99爱精品视频|久久久精品一区二区|国产大片一区二区三区|亚洲国产精品综合久久20|免费观看视频的网站 天天超逼|综合一区二区三区|鲍鱼=av在线|农村黄色片|国产96精品|亚洲热线99精品视频 | 91污视频软件|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果冻传媒|免费又色又爽又黄的视频入口|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蜜桃不卡|yes123夜色资源站最新地址|福利免费在线网站 |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蜜臀|亚洲中文字幕无码一区在线|女同福利|国产一级视频在线观看|久久人妻公开中文字幕|#NAME? 午夜特片|中文久久久久|亚洲精品美女色诱在线播放|大地资源在线观看视频在线|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免费|豪放女大兵免费观看bd |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欧美二区|四虎影视在线免费观看|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a|日韩精品在在线一区二区中文|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黑人印度 | 亚洲无人区码二码三码区别|亚洲无砖无线码|老师的朋友5在线|国产精品美女黄网|欧美一级做=a爰片免费视频|www.高潮原创=av | 播放黄色一级片|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软件|国产XXXXXX农村野外|午夜网址|成人无高清96免费|精品高清视频 | 天天射影院|车子做=a爱片在线观看HD|人成午夜免费视频无码|四虎影视免费|中文字幕日本二区|中文字幕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天天射影院|车子做=a爱片在线观看HD|人成午夜免费视频无码|四虎影视免费|中文字幕日本二区|中文字幕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1级黄色毛片|福利久久久|欧美又爽又大又黄=a片|国产精品拍自在线|中文字幕在线观看亚洲|国产日韩视频在线 | 小早川怜子痴女在线精品视频|国产+免费+无码|#NAME?|午夜无码成人免费视频|国产精品成人一区视频网站|色综合桃花网 亚洲女人天堂在线|四虎福利影院|日韩视频在线观看视频|欧美日韩成人一区|黑人异族巨大巨大巨粗|超碰在线c=ao | 国产成人精品777|久久久久国内精品|国产乱妇无乱码大黄=a=a片|久久字幕网|一区二区三区无码高清视频|在线视频综合 | 蜜桃特黄=a∨片免费观看|97在线成人自拍视频|色欲久久久天天天精品综合网|97伦理97伦理2018最新|中国老师精69xxxxxx免|四虎影视永久免费 | 色综合天天色综合|凸输偷窥xxxx间谍自由|老师的朋友2|久久网站免费|亚洲综合大片69999|少妇=a=a=a片 | 亚洲人免费|亚洲精品成=a人|日本成人黄色片|第四色区|www.se99午夜.com|久久这里精品青草免费 | 中文字幕在线中文乱|精品videossexfreeohdbbw|青青青国产在线视频在线观看|91国在线视频|性xxxx搡xxxxx搡欧美|婷婷中文 | 在线观看免费黄网|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鸭|91社影院|日本一区免费网站|尹人香蕉久久99天天拍|任我爽橹在线精品视频 | 亚洲v=a欧美v=a国产v=a黑人|蜜臀=av午夜一区二区三区gif|69人人|国产精品免费大片|亚洲日产=av中文字幕|国产精品香蕉成人网在线观看 | 播放黄色一级片|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软件|国产XXXXXX农村野外|午夜网址|成人无高清96免费|精品高清视频 | 欧美一区三区在线观看|中国黄色一及片|国产特黄色片|国产精华液一线二线三线|内射合集对白在线|日本免费无码XXXXX视频 | 精品国产96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水蜜桃综合久久无码欧美|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第一福利|成人无码免费视频在线观看网址|伊人wwwyiren22cn|极品尤物被啪到呻吟喷水 | 亚洲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涩涩资源中文字幕久久婷婷爱|少妇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69激情网|影音先锋每日=aV色资源站|chin=a中国人妻video | 精品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亚洲专区在线|欧美裸体xxxx极品少妇软件|欧洲vi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激情网站|久久久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