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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回坤寧宮 皇后雙手拽著他衣袖,像只可……

    抗……旨?

    “陛下。”

    “臣等依舊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圣朝以孝治國, 陛下的皇位從先皇那里繼承,身為人子, 豈能輕信捕風捉影的往事,陷先皇于不仁不義,追封不貞之女做太后?”

    白照影躲在柱子后面,小心觀察著殿中。

    ……他要給母妃翻案?

    那么底下的這些大臣,是這件事的反對者,是朝廷的言官么?

    白照影往前面伸了伸腦袋, 為看得更清楚。

    他沒看到蕭燼安有其他反應,蕭燼安在認真審讀各地的地方志。

    他偶爾提筆,懸腕在紙面勾勒,沒有發難, 卻絕不是什么友好的表情。

    白照影安安靜靜觀察了片刻。

    好困,他打了個哈欠,又霎時突然醒盹。

    他聽見蕭燼安平靜地對旁邊聽奉的職官道:“這條對益陽的注疏寫錯了,益陽頻發火災,與風水無關, 是當地遍布竹屋, 不要以訛傳訛。”

    “是。”那文官雙手捧著益陽縣志下去。

    與此同時, 宮殿里, 又是道軀體砸向乾清宮地板的響動。

    反對給江川月正名的言官再度被抬出去一員。

    兩個時辰以前,義正辭嚴前來阻止皇帝的言官們, 陸續敗給新皇帝過人的精力和體力。

    蕭燼安沒說什么話, 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言官隊伍的人剩得越來越少, 眼看就要被皇帝一言不發地折服。

    白照影指端壓在了柱子,指尖收攏。

    為首的言官頭發雪白,像是這些人里面領頭的, 那老臣肩膀十分寬闊,背影龐然,聲音宛如洪鐘。

    老言官:“忠臣不事二主,一女不事兩夫。即使江氏誕下陛下,陛下為大虞朝立下戰功,也無法改變江氏失節的錯誤。”

    “前朝往事已成過去,陛下應當為大局著想,如果從陛下的層面,就為失貞之女開脫,陛下還有何顏面面對朝廷每年立在各地的貞節牌坊,還有那些以死守節的烈婦!”

    他只不過……是想為他敬愛的母親,討回個公道。

    他分明以為能夠討回這個公道,卻沒想到到處有衛道士,成為敬賢帝遺留在世間的后手。

    蕭燼安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盡管隔著段距離,白照影還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面上不顯,可是他已經很生氣了。

    興許因為蕭燼安久歷行伍,平時在朝議不常說話,也沒怎么直接跟文官群體打過交道。

    那些言官誤以為,他們可以用這種方式抗議,請皇帝收回成命。

    他會罰那些大臣嗎?

    處罰言官,是不是不太好?

    白照影暗中給雙方都捏了把汗。

    那是蕭燼安的私事,可這些人卻要干預好多。管太多了。

    砰!

    又是一具軀體倒地,發出沉重的悶響,醫官過來又抬走名言官,殿內更加空了一塊。

    沉默的空氣里醞釀著逐漸擴散開來的戰戰兢兢。

    言官固執,新皇帝強硬,后者根本不為所動。

    那桌案上的紗燈,光線細微地顫動了一瞬。

    蕭燼安看完了一卷地理志,冷淡地換下一卷,他并沒給言官任何與他論辯的機會。

    而白照影這時在心里冒出句不太合適的吐槽……你們不一定能吵過他。張口必得罪人,他嘴很毒的。

    段莽在另一根柱子的方向,對白照影做口型:“末將——把他們——都拖出去——廷杖。”

    段莽做了個打屁股的動作。

    白照影搖搖頭。

    但是倏然間,他看見蕭燼安在拿起地志冊更換時,用冊子的封面遮擋住一瞬間面孔,狀似不經意,可白照影心有靈犀。

    他猜出他累了。

    垂眸又抬起眼簾的工夫,殿內的言官如風卷殘荷,噼啪又倒下幾個,混合著已經知趣,明白當今皇帝決不妥協也不受威脅的臣子,殿里已不剩多少文官了。

    白照影感到暢快,可又覺得心疼。

    酸澀感充斥了白照影的胸腔,再一路直上,彌漫了他的眼睛。

    “陛下不聽諫言,乃是違背祖訓。”

    “陛下此舉天下聞所未聞,老臣理解陛下養育在隋王妃身側,生養之恩難忘,可縱使實情當真如傳聞所言,隋王妃也該以身殉道!”

    “陛下也有妻室,推己及人,是否容許妻子失節,侍奉陛下的同時,還與其他人有染呢!”

    白照影眉心狠狠跳了一跳!

    他看見蕭燼安捻著紙頁的手,指端輕顫,懾人的壓迫感不動聲色地蔓延。

    他像常年行走于尸山血海的猛獸,暴露出冷峻的兇性。

    而段莽此時眸光點亮,用力扶了扶刀把——廷杖終于要來了嗎?

    剩余的言官們表現各異,有的挺起胸膛,有的伏跪在地,為首的那名老言官,這時背影緩緩站起,爆出得卻是陣劇烈的咳嗽。

    “顧老!”

    “顧大人!”

    “顧御史……”

    殿內的數名言官圍住老言官。

    那姓顧的老臣卻狠狠擺了擺手。

    他年紀老邁,然而格外固執,身體明顯已不禁折騰,硬頂著一□□氣連續急喘地進諫。

    ——“臣請求,老臣請求,陛下收回,成命。”

    乾清宮外醫官們聽聞顧御史像是犯了急病,不知該進該退,紛紛提著藥箱站在門檻里面。

    白照影前世在醫院見到過很多年紀大了,動氣時痰喘上涌的老人。

    如果這個姓顧的老臣倒不出這口氣,必定會死在乾清宮,然后蕭燼安就會得到上任首日,逼死進諫大臣的惡名。

    顧大人在逼蕭燼安。

    這種難題,有時候竟遠勝于對付倭寇或者瓦剌人。

    白照影覺得這座皇宮很不可愛。

    他想去做點什么打斷這場鬧劇,蕭燼安已語氣平淡地下令:“錦衣衛將顧御史送回府,準假養病。”

    送這個字意味著不能打,段莽忍了忍,勉強聽懂了。

    段莽帶錦衣衛將顧御史抬出殿外。

    七八名醫官跟在后面,隨時準備診治,看來是顧大人氣死在家里也不能氣死在乾清宮。

    宮殿里有一段暫時的混亂,接著雜沓的腳步聲過去。

    依舊在殿里跪著的言官,此時已經沒了首腦,彼此相互對視,雙臂支撐著身體,再度抬頭面相龍椅之上的皇帝。

    皇帝的意思很明確。

    皇帝就是要把生父釘在恥辱柱,有抗議,不接受。

    自古言官都是倔脾氣,卻發現根本拗不過新皇帝。

    今日哪怕他們全都以死進諫,也會被皇帝的錦衣衛攔住,沒法咬舌,也沒法撞柱。

    言官們齊齊在蕭燼安跟前叩了個首。

    “臣等告退。”

    “去吧,明日不必再來。”

    “是皇上。”

    穿紅色官服的朝臣倒退出乾清宮。

    這時有名音色年輕的言官停下來,壓抑片刻,還是追問道:“微臣想,陛下今日不滿,也許是因為我等直言直語,傷害了陛下對已故母親的感情,可微臣純粹是為江山社稷考慮。陛下分明已經能平穩登基,做得卻是件寫進史冊都惹人爭議的事情。”

    那青年官員覺得蕭燼安不值得。

    白照影眼睛閃了閃。

    他直覺蕭燼安不會罰這人。

    他沒想到蕭燼安竟還會對他解釋道:“先帝處事慣用陰謀,自以為是,造成朝廷積弊,大虞內耗,國內幽蘭教肆虐,外敵入侵,皇子間爭斗不休。”

    “朕不僅要為太后伸冤。”

    “朕要改變的,是以上所有情況,所以不作任何人的遮羞布。”

    “……”

    他話畢,那青年官員默然。

    眼前的新皇帝,在登基以前便身體力行地踐行著他剛才這番話,所以青年官員垂頭拱手。

    青年官員道:“臣明白了。臣以后,不會再來進諫此事了。”

    蕭燼安擺手。

    那青年言官倒退出殿門外,沒了人影。

    白照影則是稍稍松了口氣,心想,我就說你們說不過他吧。不僅說不過,還打不過。

    白照影心里小小得意,他從柱子后面出來,腳下的動作沒停。

    他徹底出現在蕭燼安的跟前時,敏銳地捕捉到對方的情緒,在見到他時有種從混亂到平靜的微妙變化,他覺得蕭燼安在高興。

    可是他當皇帝以后,越發克制自己,使白照影只能觀察出蕭燼安嘴角,一點揚起的弧度。

    白照影撲過去差點趴桌上!

    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后是突然行大禮。

    知道的人手臂已經伸出來,趕在皇后拜年以前,讓皇后穩穩握住了自己的手。

    “慢點。”

    皇后站定。

    “其他人等出去,到殿外輪值,不必進殿守護。”

    “是。”這場面,錦衣衛們早已經習慣了。

    段莽最后把乾清宮的正門關閉,那宮殿里又空曠又安靜。

    白照影好奇地審視著御書桌后面的九龍屏風,是金色的,像電視劇里那樣子,也與他前世為數不多的幾次旅游所見差不多。

    想……摸一摸。

    他摸屏風時很認真。

    他指尖跟屏風的龍頭緩緩接觸,龍首的質感并不潤澤,屏風疙里疙瘩的。

    接著白照影試探地望了蕭燼安一眼,然后謹慎激動地去觸碰國璽。

    皇后雖然很困,但抵不住亢奮,蕭燼安知曉他皇后亢奮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得到權力,而是他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所以蕭燼安沒打擾白照影玩耍。

    任由他擺弄書桌上頭的物件。

    奏折可以參觀,朱筆也可以用。

    跟朝臣打交道,和與妻子嬉戲比起來,自然是后者令人放松。

    蕭燼安其實從根上對皇權藐視,只是不巧竟成了皇帝本人,如果白照影還喜歡坐一坐,蕭燼安甚至愿意讓出半張龍椅給皇后。

    可他的皇后不想坐,也玩夠了,皇后雙手拽著他衣袖,像只可憐又笨拙的兔子在拔蘿卜。

    拔呀拔,拔不動。

    白照影嚷道:“回坤寧宮!回坤寧宮!”

    他聽見蕭燼安一聲輕笑,問:“回坤寧宮干什么?”

    “睡覺啊。就是來叫你休息的。”

    蕭燼安卻懷著逗人的心思:“朕為何去你那里,乾清宮不能休息嗎?”

    果然白照影小臉一垮,瞬間人把手丟開:“那你休息好了,我回去了。”說著就要回去,又被蕭燼安給拽住。

    “等等。”

    力氣自然沒有人家大。跑不了,白照影知趣地轉過頭:“又干什么?”

    “皇后今晚應該住一住乾清宮。”

    “為什么?”白照影問。

    “因為……”難得蕭燼安會給他直接地賣關子,蕭燼安道,“狐狐,你住一晚就知道了。”

    第192章 狐狐丟人 他閉著眼睛,完全沒臉回憶,……

    結果, 當然是解鎖未知地圖更具吸引力。

    白照影決定留宿。

    與此同時,蕭燼安帶他離開主殿, 返回皇帝的起居地帶。這就要經過一段很長的走廊,沿途一部分暴露在戶外。

    白照影抬起眼簾,看到的是頭頂一大片星天。星空的遼闊映襯出殿宇的巍峨。人走在其中就顯得很小。也許是他瘦小。蕭燼安比他高大得多。

    “到了。”

    蕭燼安止住腳步,殿內沒有別人,但是燈火通明。這里是帝王的寢宮。

    白照影合理懷疑,將寢宮的宮人也提前支開, 這又是對方的早有預謀。

    放眼寢宮,寢宮有許多間不同的屋子。

    陳設各異,但匆匆看去,里面相同的是都有床鋪。

    他無法理解一位皇帝為何會有那么多間臥房?

    甚至還有種不太好言明的想法冒出腦袋, 那些臥房里面,都住帝王的妃嬪嗎?

    ——會有可能所有妃子各自占一張床,等帝王臨幸???

    這該是個怎樣壯觀的畫面啊。

    “在想什么。”

    “沒……沒有。”

    他聽見蕭燼安很輕微的一聲笑,覺得被嘲笑了。他在胡思亂想,被他看出來了。

    蕭燼安:“屋里所有的床, 都為掩飾皇帝的蹤跡, 預防行刺。這是曾經一代代皇帝布置下來的。”

    原來不是皇帝輪流寵幸妃嬪用的。

    白照影歪了歪腦袋:“那皇帝住哪一張床?”

    蕭燼安:“哪張都有可能。”

    “所以今晚就是由我挑選住在哪里?”

    “嗯。”蕭燼安點頭。

    那些房間的布置各不相同, 床的形制也是各式各樣。

    白照影知道蕭燼安沒有住過現代的酒店。他有一種感覺, 像在住主題酒店一樣。

    神奇的是以后他們經常要這樣隨機選房間來住了。

    “那住這個。”他拉著蕭燼安的手腕走過去,視野里先看到的是一架梯子。

    梯子在床底, 床懸在半空。白照影想, 這很像現代學生宿舍里的上下鋪。

    前世白照影只有很短暫的大學生活。

    蕭燼安自是不明白, 怎么皇后會在幾十間臥房里,選擇了最不方便就寢的那個。那懸床是為防止刺客夜里接近設計的。

    他的皇后小腦袋瓜子里,總是不知裝著些什么。

    他扶穩梯子, 讓白照影上去。

    與貪玩好奇不成比例的,乃是白照影肢體動作方面的笨拙,這是前世活動太少的后遺癥。

    白照影氣喘吁吁地趴到床面。

    這個視角很奇特,身體懸空,能看到殿宇的高處,他扒住床沿,蕭燼安還在床下。

    他從床面冒出腦袋,一時間,讓蕭燼安聯想起在房頂蟄伏的,眼睛水靈靈濕漉漉的貓兒。

    蕭燼安上去跟他的皇后親近。

    皇后把外衣扔下床,里面是單薄貼身穿的衣服,他用指節輕蹭白照影的臉頰,皇后的回應則是把他一整個抱住。

    “睡覺。”

    “許久沒見,你什么都不想說?”

    “醒了說,你累了。”

    黏人是皇后獨有的哄睡服務,白照影早就說過,他睡覺纏人,表現在實踐里就是手腳都會掛在被纏那人身上。

    他不知道這反而更會讓人睡不著:“我剛才處罰那幾個言官,你看到了。”

    “陛下要說朕。”白照影糾正。

    可蕭燼安糾正了他的糾正:“我是誰?”

    “陛下……唔。”白照影鼻子被捏住了,眼睛只能張開,桃花眼委屈地亂眨,哼哼唧唧地投降,“夫君!夫君!”

    蕭燼安放開他鼻端,氣息這才順暢。

    白照影往床外挪了幾分,壞夫君:“處罰言官,不聽勸諫,會有后果吧。”

    “會。”

    “夫君把那老大臣送回府,不僅是攆他走,也是擔心他犯病?”

    蕭燼安沒承認,冷硬道:“此人不能死在我跟前。”

    言官這個話題,略微勾動起蕭燼安的談興,他又簡短地說:“我跟前這些官員,看起來做得是同一件事,懷揣得卻是不同的目的。”

    “有人墨守規矩,有人為了國體,還有一些臣子,為得是試探我的底線,或者得到名聲。”

    “真麻煩。”好像所有人都想利用夫君,引導蕭燼安站在自己的立場,“所以你這是在跟他們較量,好讓所有朝臣知道,你有自己的主張?”

    “對,但這有后果。”蕭燼安道,“我務必要把翻案的事情做到底。至于今后朝官們,還敢不敢再諍言勸諫,也不好說。”

    他堅信現在所做的事對,可他又擔心未來難免出錯。

    他在以審慎的態度對待這個國家。

    如果敬賢帝這個皇帝,內核是自大。

    蕭燼安給白照影的感覺是,他很孤獨,更加孤獨。

    白照影想出一份力,好意提醒:“那我可以幫你留意朝臣,也可以幫你攆人,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看賬也可以的……”

    “你想入仕?”

    “不想。”白照影說,“我不想當官。我不想起床,也不想上朝,太累了。”

    懶狐狐悠閑地蹭著枕頭,聲音黏糊:“我想睡到自然醒,再去外面活動,不要給我官做。”

    “可你剛才所說,都是官員的職責。”

    “因為我想幫你。”

    蕭燼安:“……”

    那張半懸空的龍床,床面有個瞬間,微微凹陷。

    蕭燼安眼睛里,有溫柔的流光閃動。

    這世上有無數人恨我,憎我,厭惡我,利用我。

    唯獨你一個人,膽子那么小,總敢逆著人潮來到我身邊,說喜歡我,想幫我。

    他愛他的皇后。

    他把對皇后的感情,化為在白照影額頭的輕吻,安靜的寢宮里,唯有這個吻,使他們周圍的小環境,發出輕微的,啾的一聲。

    白照影則像是融化了似的,軟倒在龍床里,慵懶到極致地用手臂,將蕭燼安松垮垮地環住:“晚安,好夫君。”

    “還不能晚安。”

    “為……什么。”

    “因為還有一件事情,你第一天住進乾清宮,我們一定要做。”

    “做什么?”

    白照影突然不說話了。

    他感知到蕭燼安的手,穿過自己的上衣,粗糙的指腹壓在他的腰部。

    他當然知道蕭燼安打算同房。

    換到新環境的新鮮感,身份變化以后的奇特感,都對白照影刺激,壓下他暫時的困意。

    “可是你該好好休息……”

    “不用。不差這會兒工夫。”

    “騙人,你從來都不是一會兒。”白照影哼唧。

    “今天不騙你。”

    但是他抗議并不真誠,所以當腰被抬起來,翻身被放平墊個枕頭以后,白照影知道沒什么可糾結的了,不久便淪陷其中。

    白照影不是很清楚住在乾清宮里的規矩。

    他隱約認為,蕭燼安想向皇室宣示什么。

    床事方面溫柔起來的蕭燼安同樣令人招架不住。

    白照影快要溺死了,閉上眼睛,世界里唯有蕭燼安。

    他身體內外,他的四周,他腦袋里,耳朵里,他正在被對方完全地占有。

    “我的皇后。”

    “狐狐。”

    “我愛你。”

    ***

    這最后關頭一顆猝不及防的直球,直接把白照影撂倒。

    大虞皇后睡過去,睡得人事不省。

    次日睜開眼發現蕭燼安早已起了,床邊沒有人。

    白照影朦朦朧朧,聽見穿衣服的動靜,他扒著床沿往床下看,然后被蕭燼安明黃色的外衣晃花眼睛。

    他們難怪得給蕭燼安趕緊重訂衣服。

    以前敬賢帝的龍袍,他根本湊活都沒法湊活。

    蕭燼安正在面對穿衣鏡整理衣領。

    白照影趴在床上支著下巴,對床下嗓音黏糊地取笑:“大虞皇帝早啊。大虞皇帝還得自己穿衣上朝?”

    蕭燼安沒往那張懸床看,低笑了聲。

    白照影:“我下去幫你穿。”

    皇后又笨拙地下床。

    等到他下來了,才發現有一個太監和一名宮女,在寢宮的墻角久候:“拜見皇后。”

    白照影:?

    “跟皇后說說,你們是負責干什么的。”

    那兩個人,在聽到皇帝這句話時,同時默契地打了個寒噤。

    然后太監躬身道:“微臣小路子,在蘭臺掛職,負責給陛下做起居注。”

    起居注就是皇帝的全方位無死角個人言行記錄。白照影知道。

    旁邊那個宮女緊接著道:“臣女珍珠,乃是彤史女官,負責……”她幾乎都不敢看白照影,也不敢含糊其詞。

    彤史女官醞釀片刻后,才道:“微臣負責記錄宮嬪與皇后的承歡情況,包括侍寢時間及次數,以及遵從陛下的意愿,事后龍子該不該留,以保持龍脈的純正。”

    白照影:“……”

    怪他昨晚觀察不仔細!

    難道他倆內個的同時,這座寢殿屋里一直有倆聽墻角的,細節到他們怎么說情話,還有用過哪些,哪些個姿勢么!?

    轟然巨響炸在腦海。

    白照影說不出話來,面孔燙得快要熟了。

    他厚著臉皮,拿起彤史女官擱在地面的記錄冊。

    因為蕭燼安是新皇帝,冊子也是全新準備的,那上頭赫然是自己的名字!

    凡是能想到的,上面都記了。

    至于起居注甚至都不必看。

    白照影人已經傻眼了。

    他閉著眼睛,完全沒臉回憶,昨兒晚上蕭燼安在龍床都說得是些什么肉麻的話。

    什么我愛你我的皇后好狐狐……

    白照影已經在腳趾摳地了。

    這玩意兒傳于后世,他倆還有臉嗎!

    他不知道蕭燼安怎么想的。

    他只覺應該趕緊毀掉這些壞東西!

    白照影焦灼不安,還穿得那么薄,有些痕跡根本遮不住,明晃晃印證著起居注與彤史冊所寫。

    白照影感覺自己又在人前社死了,每次都讓他社死嗎?

    討厭的蕭燼安,根本就是知道寢宮里有外人,這人故意的,故意讓人家記錄!

    白照影憤憤地這樣想,怒視蕭燼安一眼。

    后者不為所動,還是對著穿衣鏡,向那兩個內官很平靜地道:“昨晚記過了,以后也是這些,所以不必記了,夜里離開乾清宮。”

    可這也違反歷代大虞皇帝的規矩。

    兩名內官感到為難:“陛下……”

    蕭燼安淡淡:“我身世被前任彤史女官泄露,在起居注里也有考證,爾等打算犯朕的忌諱么?”

    “臣,臣等不敢,臣等萬死。”

    “臣等罪該萬死……”

    太監和女官不停叩首,自然永遠不敢在夜里踏足皇帝的寢室,這樣的話,也從此聽不見皇帝和皇后說什么與做些什么。

    “退下吧。”

    “謝皇上!謝皇后!臣等告退,告退!”兩人于是立即消失。

    白照影這才從認為蕭燼安又是壞夫君,變成心里熨貼,因為蕭燼安對他細致的照顧。

    他知道自己想要隱私,也知道自己不想被記在那冊子上,使皇后像是被皇帝使用的物件似的。

    至于昨晚,必須得讓這些人記錄一次,而不能直接將人趕走,是因為蕭燼安不允許自己在皇宮里被人嚼舌。

    蕭燼安要讓這倆宮人傳出去,他愛皇后,宮里不會再有其他人等,他跟皇后無論床上還是床下都很和睦。

    嗚。蕭燼安又是好夫君了。

    好夫君值得好狐狐為他奔波。

    白照影道:“夫君,我想跟你商量幾件事情。”

    第193章 沉湎其中 皇帝對誰都寡淡,唯獨對與皇……

    “你是要跟我商量, 關于三皇兄后事的細節,還是想讓我允許你出皇宮, 到外面去走走?”

    “你是蛔蟲……”

    “什么是蛔蟲?”

    “就是能讀懂人心事的小蟲子,都讓你猜準了。”白照影無奈地攤手。

    “不難猜。”蕭燼安道。

    白照影把選中謚號又感到為難的情況,直接跟蕭燼安說了。

    蕭燼安答復:“可以。英顯就不錯。這件事情委托給你,你不用顧忌太多。”

    “我是怕別人議論我們有陰謀。”

    “不用怕。”蕭燼安平靜地說,“背地議論我的人,從來都沒少過。”

    這句話說得真讓人既心酸又心疼。

    白照影鎖眉, 微微垂頭。

    蕭燼安:“他值得。”

    白照影抬頭。

    “盡管三皇兄死前,我并沒能看出,他有與幽蘭教余黨同歸于盡的膽魄,我很意外, 他竟然這樣去世了。”

    其實白照影知曉他的大魔王超級愛吃醋。

    但是他心里一直壓著團疑惑,有關于蕭明朝,他覺得唯有蕭燼安能給他解答。

    白照影老老實實地舉手,對蕭燼安坦白:“夫君,在你沒回家那時, 祭臺爆炸的前一天, 咱們府上, 三皇兄來過。”

    他把蕭明朝所有話, 都給蕭燼安復述了一遍。

    他的疑惑在于:“夫君,如果我是三皇兄, 我會想辦法聯系官軍部隊, 抓獲幽蘭教徒, 阻止敬賢帝祭天,而不是把自己逼上一條絕路。”

    “夫君,我猜三皇兄有苦衷。可我不能確定。”

    “必然有。”

    白照影:“怎么講?”

    外頭這時, 有大太監來乾清宮寢殿外叩門了。

    那大太監伺候過兩朝皇帝,因為在奪嫡期間就早早投靠了蕭燼安這派,做事還算乖覺,于是被蕭燼安繼續留用。

    大太監可是拿著最溫和的語氣,輕聲細語地報行程,生怕打擾了里面兩位。

    “陛下,昨兒個大朝議過后,今天就是內閣與您在常朝共商國事了。”

    “禮部備辦登基典禮,需要您提前熟悉環節,登基大典期間將由陛下親自為妻子封后,皇后今天也要與禮部交流。”

    蕭燼安:“皇后累了,朕獨去即可。”

    大太監隔著寢宮門驟然被噎住了一瞬。

    聯想起剛被皇帝攆出去的起居注令還有彤史女官,大太監自然知道是什么累,可惜作為太監,他永遠不懂。

    大太監苦笑:“好,老奴在外面等。”

    “叫你工作呢。”白照影推了推蕭燼安,徹底知曉蕭燼安一整個白天都將不屬于自己,“你不出來,他不會走。”

    今天自己已經能免于沉浸于繁瑣的禮儀,可以安安生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會乖的:“快去呀。”

    唔!?

    他在穿衣鏡前,被蕭燼安抱住,在鏡子里映出一高一低兩道人影。

    鏡子太大,蕭燼安也很高大,所以襯得白照影不太大。

    白照影在蕭燼安懷里悶聲,驟然覺得這人在某些方面,有荒唐昏君的潛質了。

    “我遞過奏折,向朝廷告知我身在臺州,松浦春繁進攻臺州,說明信息泄露了,此事三皇兄有最大的嫌疑。”

    “然后我打了勝仗,按說他應該阻我回城,可是卻在我回皇城之前,選擇暗示你有危險,與幽蘭教同歸于盡,這說明他別無他法,他是被迫的。”

    白照影想了想,然后遲鈍地點點頭。

    白照影:“他被幽蘭教脅迫了?”

    “很有可能。”

    蕭燼安補充道:“從泄露我位置開始,就存在他被脅迫的可能。”

    “對方威脅他的手段超乎想象,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的作風,他擺脫不掉,不想茍同,就只能赴死。”

    好可憐。

    “幽蘭教……”白照影咬了咬牙。

    自從他來到這個時代,幽蘭教的存在就仿佛如影隨形。

    它像是在他們身邊埋下道看不見的線。

    如今皇位落定,大爆炸都結束了。

    白照影卻都沒能做到撥開云霧見到光明,還是對幽蘭教無甚所知。

    他不免感到郁悶,也不免覺得擔憂。

    “這是跟朝廷有多大仇,那么,幽蘭教教主……會被炸死嗎?”

    白照影聲音溫軟,滿含著對未來的不確定。

    不免讓蕭燼安揉了揉腦袋,安慰道:“不用怕,這里很安全。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我會讓你很安全。”

    如今蕭燼安并不吝于承諾。

    蕭燼安半生的目的已經達到,他與他的妻子,成為皇位角逐決勝者活了下來。

    熬過最艱難的時刻,可以慢慢料理剩下的敵人。

    他有這個耐性。

    蕭燼安如此從容若定,讓白照影嫉妒,白照影不由纏著他問:“夫君,那你對幽蘭教主是不是有了解,你知道他是誰嗎?”

    白照影急于求知得到答案。

    但蕭燼安說:“只是有些猜測。如果你也有想法,我們可以合謀。”

    “你告訴我。”白照影委屈。

    蕭燼安甚至覺得他每句話都像是在撒嬌,于是浮現幅度不大的笑容,在皇后耳邊提醒:“你還有那么多更有意義的事能做,先去忙那些事吧。”

    “陛下,禮部……”

    外頭大太監只能又厚著臉皮提醒了一遍。

    大太監也是當了五六十年的太監了,伺候過兩屆,見過三屆皇帝。

    當今這個皇帝對誰都寡淡,唯獨對與皇后的情事興致盎然,簡直讓人……

    讓人后悔自己是個太監!

    大太監再催:“陛——”

    殿門驟然打開。

    蕭燼安出來,大太監與護衛等人嚇了一跳,眾人連忙列隊,擺開儀仗了緊隨其后。

    蕭燼安出門就對大太監道:“你負責掌印,讓人把皇后印璽送去坤寧宮,皇后應該有用。”

    大太監心說,這不還沒正式封后呢?

    大太監卻只敢在心里琢磨,隨著皇帝的闊步,他跟著小碎步疾行:“是是,早晚的事,早晚得給。這就給,這就給……”

    ***

    得到皇后鳳印,代表白照影可以發懿旨了。

    先前他對蕭明朝后事的一切安排,現在都能夠徐徐鋪展開。

    在白照影發下旨意,金絲楠木瞬間到手,追封蕭明朝為英顯王的詔書,也由禮部擬好。

    如今還差給蕭明朝過繼個兒子,白照影正在物色當中,畢竟哪怕家里的情況稍微過得去,誰也都不會把親生子送給別人延續香火。

    要是最終沒人來報名,白照影還得問宗人府,要大虞皇族族譜,物色物色有沒有合適的。

    蕭明朝的喪事在登基大典后舉辦。

    前期工作準備完畢,此事可以暫告一段落。

    入主坤寧宮以后,身邊其他人的生活軌跡,也各自產生了變化。

    白照影盤算了盤算:

    先前哭著說不想當太監的成安,果然被蕭燼安,安置進錦衣衛,成為了錦衣衛最年輕的小將軍。

    成安當然心滿意足,制式飛魚服發下來,成安幾乎想把飛魚服,就這么焊死在自己身上,走哪兒也舍不得脫。

    可憐這傻孩子并不清楚,他當錦衣衛意味著,今后要每天成為大魔王的出氣筒,而成安卻只顧表面現象,稀罕那身飛魚服。

    至于薛明段莽,他們曾經追隨蕭燼安奔波南北,真實地打過仗,蕭燼安要放手歷練他們,將兩人各自派往南北邊關駐守。

    艱苦肯定是艱苦。

    但這意味著兩人會成為手握重兵的大將,與當初錦衣衛小旗的身份相比,追隨蕭燼安,已然令他們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成美跟茸茸當然最好安置。

    成美是坤寧宮大宮女。

    茸茸太小,勉強繼續跟隨自己,貼身做些雜活。

    如今坤寧宮是皇帝處理完政務的落腳地。

    皇帝討厭人近身服侍,也就自家這幾個,勉強還能往他跟前湊湊,所以成美跟茸茸的壓力也很大,因為蕭燼安,有時候也挺挑剔的。

    皇族教育的漏網之魚小九,在白照影看來,反而是敬賢帝幾個皇子里,最最幸福悠哉的那個。

    蕭燼安給小九封為福王,將小九母子放出了皇宮,允許小九在上京城選一棟大宅子開府。

    小九如愿以償,徹底變成條咸魚,估計今后的日子里,他想躺多平,就可以放心躺多平。

    小九每逢年節才會進宮,最近白照影太忙,兩人還沒有單獨再見。

    那就等登基大典完畢吧,再等等,肯定有彼此都閑下來的時候。

    店鋪如今不能再開了。

    自己若以皇后的身份開店,難免蕭燼安的臣子們,為博取好印象買貨,對皇帝變相賄賂。

    給江良等人分完紅,綢緞莊正式閉店,店面捐給順天府做善堂,如遇災荒年救濟百姓用。

    對了,唯一能跟原書劇情結局吻合的人物,居然是表哥。

    表哥崔執簡,被蕭燼安大魔王提拔成順天府府尹,成為了上京城的一把手。

    自己也是深入皇室,方才知曉順天府府尹,是所有京官里最難干的職務!

    整個朝廷設在上京。

    朝廷的核心是蕭燼安,各部的首腦是各位尚書,頂級的朝臣組成了內閣。

    這意味著,剛才自己提到的所有人,都比順天府府尹官大,但所有人又都生活在上京城。

    責任之間,相互穿插。

    然后全都在上京這片地帶率先落實。

    表哥今后肯定會遇見許多麻煩事!

    相信以表哥的辦事能力,他可以處理好上京城復雜的人際關系。

    就算表哥遇到了麻煩,有人想欺負表哥,那不還有自己這個皇后罩著?

    嘿嘿……

    剛穿來那會兒,表哥誠懇地說,他會保護自己,誰能想到自己現在竟可以保護表哥了呢。

    不許欺負表哥!

    “少爺,你發呆好久了,確定沒有事么?”茸茸探出個腦袋,朝白照影望過來。

    白照影坐在坤寧宮的書房,托著腮,這才方被茸茸牽回思緒。

    看看午后外面晴朗的天氣,低頭提起筆,歪歪扭扭地寫信。

    信是寫給聲望樓樓主江山寧的。

    江山寧,是江川月幼弟,也就是蕭燼安的親舅舅。

    舅舅大人滿腹才學,但不想跟蕭燼安相認,他還是愿意在暗中幫助朝廷,繼續隱遁江湖。

    所以白照影只能尊重對方的意愿。

    不告訴蕭燼安,他舅舅活著。

    可是白照影要代表他倆,簡單給舅舅打個招呼,告訴江山寧,他們倆在皇宮一切挺好的。

    “展信舒顏,多謝相助。”

    “我等已入宮兩日,萬事遂意,朝臣敬服。為母妃平冤一事已提上議程,雖小有波瀾,皆不足為慮。望舅舅在外珍重。”

    “晚輩白氏子照影,攜外子燼安敬上。”

    還是那句話,管他半文半白,收信人看得懂就行了。

    白照影把信裝進信封。

    沒有火漆,也沒有透明膠條,古代封口用得是漿糊。他封好交給茸茸,交代她快送走。

    茸茸領命去了。

    茸茸沒走出幾步又回來了:“少爺,乾清宮好像……出了事。”

    第194章 孑然一身 許多人會站在他的對面,而他……

    坤寧宮與乾清宮的位置, 恰為一前一后,乃是皇帝辦理完政事, 所能見到的第一座后宮。

    這就是說,如果茸茸要出坤寧宮送信,沿殿閣邊緣行走,就能夠看到乾清宮那邊的動靜,于是返回向白照影稟報。

    白照影問道:“可知什么事?”

    茸茸回答不知。

    但是茸茸仔細回憶,然后描述道:“遠遠望去, 好像有很多沒穿官服的士人,在乾清宮殿外整齊地跪著。”

    “……”這場景似曾相識,腦海里頭的畫面,剎那間給到昨晚乾清宮殿內, 顧御史等人當庭逼諫。

    白照影鎖了鎖眉。

    這要是昨晚那群大臣,今天換了種方法,來給大魔王找不痛快。

    他們怕是把大魔王當成面團子了,可揉可捏?

    不,蕭燼安可沒那么好脾氣。

    “少、少爺要去乾清宮嘛?”

    茸茸拿著信, 跟在白照影后頭。

    作為皇后的出行儀仗, 白照影和茸茸身后, 又跟隨兩列各自提香爐, 持孔雀羽扇的宮女。

    他們走得并不快,因為離開坤寧宮的范圍, 白照影沒敢表現得太活潑。

    他在腦袋里琢磨, 該想個什么借口, 把勸諫的大臣堵回去?

    就說……

    就說他們妨礙乾清宮運轉,因小失大,轉移一下矛盾吧。

    “少爺, 前面就是乾清宮了,衣服太繁瑣了,我扶著您,請您小心。”

    “好。”他當然不想成為大虞國史,第一個從臺階摔下來的笨皇后。

    走到乾清宮門外時,確實見到了茸茸所說那些,沒穿官服的士人。這些人服色統一,是長長的青衫。

    不過,這些人正在灰溜溜排成一串,與乾清宮相背離去。走了。

    想來解圍的速度,趕不上蕭燼安解決他們的速度。

    白照影沉默。

    他觀察片刻才問:“他們是學生?”

    精明的小福不知何時早就混進隊伍里:“回稟娘娘,是。朝廷有經筵日講制度,經筵官來自國子監的大儒,部分優秀士子,跟隨經筵官進宮旁聽學問,所以他們沒有官身卻能進宮。”

    白照影點頭。

    所謂經筵日講,就是給皇帝上課的,保持皇帝的知識輸入,好皇帝每天聽課,部分懶惰些的皇帝可能以各種方式逃課。

    這樣看來,蕭燼安還是個好皇帝。

    白照影:“走在學子們最前頭的是誰?”

    小福連忙使勁抬眼看去。

    接著分辨半晌才道:“應是繩愆廳監丞,奴才見過這位大人,品級雖低,面沉讓人害怕。”

    白照影當然不能問,啥是繩愆廳,忒丟人了。

    但他會夸蕭燼安:“陛下處理得當。”

    小福自己就順桿送上來答案:“是呀,以陛下的身份,自是不能親自勸離學子們。運轉朝政需要文臣,若是驅趕學子,天下士人會寒心的。只能讓負責考核紀律的先生,把人帶走。”

    喔,就是讓教務處主任立刻解決問題。

    白照影點點頭。

    他夫君確實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難為自己還差點兒以為,大魔王要跟他們動兵了,大魔王的文斗水平,同樣令人放心。

    白照影:“福公公,你去打聽打聽,他們到底在反對什么?然后再到上京城街面上探聽,城中輿論是個什么方向?”

    小福卻當即嚇得臉色慘白:“皇后恕罪,奴才不敢啊!”

    “我恕你的罪,你老實打聽就行。”

    被新皇帝特地安排在坤寧宮時,皇帝就親自交代小福,要聽皇后的話。

    但也沒說,如果皇后想知道,一些不太好的閑話時,那該怎么辦呢?

    想了想,小福為難點頭:“是,遵皇后懿旨。”

    ***

    國子監學生勸諫事件以后,小福也從城中回來,帶著城中百姓對皇帝的議論情況。

    蕭燼安上任不過幾天,從政策層面革除敬賢帝時代的積弊,裁撤了許多復雜重復的機構,將這些官吏安排到地方任實職,三年之內,呈報政績,并接受來自皇帝特派錦衣衛的考核。

    明確皇莊范圍,禁止宗室私占民田。

    減免百姓雜稅,公示今年的征役項目……

    以往城中百姓提到蕭燼安,只是知曉他會打仗。

    現在蕭燼安表現得精心治國,很得民心,城中自是到處充滿了對新皇帝的贊許之言。

    這也是小福重點向皇后描述的。

    至于對蕭燼安的爭議,當然,仍是他下旨,公開敬賢帝害死恩師,霸占恩師之女江氏,脅迫江氏謀奪隋王王位……這些秘聞。

    他真追封了江川月為太后。

    放眼史籍,誰都沒見過自揭其短的皇帝。

    蕭燼安的身世,與蕭燼安的才能,同時將這個新皇帝,推向了皇城輿論的風口浪尖上。

    即便是百姓們根本不敢明著妄議帝王,茶余飯后,也都免不了小聲談論。

    而小福在白照影跟前,不知該怎么轉述。

    小福結結巴巴:“有些刁民,認,認為,陛下此舉顛倒倫常,說陛下是被不貞之女所養,他心向著……向著太后,所以陛下……”

    “你大膽說。我都知道。”

    本來白照影就聽得憋屈。

    再加上小福這樣的轉述,只能讓他更加憋屈,他覺得胸口有塊石頭不上不下,快壓死了。

    小福硬著頭皮完全倒出:

    “陛下不惜編造往事給江氏脫罪!”

    “陛下知其母不知其父,是隨了江氏女□□的本性。”

    “陛下繼承了先皇的皇位,卻要對先皇抹黑,身為人子,是大不孝。還因為這樣個本該被浸豬籠的女人,不聽言官勸告,把三朝老臣顧雍顧御史,氣得命懸一線,簡直是糊涂荒唐!”

    小福已經說出不敬之言了。

    只能索性不敬個徹底:“他們說,皇上是個昏君。”

    “……”

    “還有人議論,陛下根本不配為人!”

    “少爺,少爺您別哭呀。”

    “若是城中刁民再有妄議圣裁者,屬下可以率人去城中抓捕,請皇后息怒。”

    皇后沒有發怒。

    就是覺得委屈,替蕭燼安委屈。

    他剛穿越進這本書里,還坐在花轎時,就聽見蕭燼安被人罵作瘋子。瘋子的名聲,不知道伴隨他有多久。

    直到現在,蕭燼安還是在被人詬病,話和原來一樣難聽。

    自己身在局中,清楚真相,知道敬賢帝是個齷齪的人物,有著卑劣的性格,別人不知道。

    偏袒母親,詆毀父親,尤其他父親還是先皇,這做得不對。

    可敬賢帝駕崩,江川月早逝,沒人能作證這事的真相。

    蕭燼安今早還對他說:“背地議論我的人,從來都沒少過。”

    想想就讓人難受。

    他不信蕭燼安從小就練就了不侵風雪的心腸,他是被磨成這樣的。

    白照影擦了擦已經濕漉漉的眼睛,睫毛掛著水花。

    小福還在他腳邊戰戰兢兢,無辜地小聲說:“奴才罪該萬死。”

    白照影當然不會治罪,放他離開。

    他也沒再讓茸茸陪。

    自己出去坤寧宮,身后那長尾巴似的儀仗隊連忙要跟隨,也被白照影阻止了。

    “不用跟著,我自己上御花園里走走。”

    宮女們雖然面露難色,然而幾天相處下來,也都知道皇后是個有主意的,皇帝都完全不會拘著皇后,她們也只能聽從。

    眾宮女福身行禮:“是。”

    ……

    沒有了身后的那一串尾巴,白照影自己走在皇宮里,也顯得非常清靜。

    時值下午,開年以后,上京城迎來生機勃發的早春。

    才剛走到御花園假山堆砌的石門外,石門兩側各自兩三尺高的枯枝灌木叢,上面點綴著幾朵金燦燦的小黃花。

    乍看上去,像落在草叢里的星星那樣。

    這是迎春花開了。

    他在古代要待滿一年了。

    白照影湊近迎春花,石門的另一側明晃晃閃出片錦繡,接著出現兩道人影:“什么人!——拜見皇后!”

    是在御花園守護的錦衣衛。

    倆錦衣衛面面相覷,估計正在難以置信,皇后居然沒帶儀仗隊伍,差點兒讓他們以為,有人進御花園居心叵測。

    倆錦衣衛當然放行:“皇后請。”

    “嗯。”

    心情不太好,白照影沒多想,表情恍惚地進了御花園,迎面撲棱棱飛來只接客的小鸚鵡。

    “皇后千歲!拜見皇后!”

    小鸚鵡落在白照影的肩膀,用長滿油亮羽毛的腦袋,輕柔地蹭白照影的面頰。

    禽鳥的體溫與熱烘烘的氣味,使得白照影郁悶的心情被拉回來幾分,小鸚鵡被他架著走,很乖巧。

    這春日還是沒有完全降臨。

    他沿著小路賞景,御花園除去迎春花有動靜,就只有臘梅開著。

    臘梅比迎春花更積極些,花開滿樹,雪白燦金鮮紅,毛色艷麗的小鸚鵡,在臘梅樹如錦繡堆成的枝丫上面來回蹦跶。

    “皇后皇后!”

    “我的皇后!”

    ……原來小鸚鵡的語言包也會升級嗎。

    他站在樹下,跟幾只鸚鵡嬉戲了片刻。

    園里還有其他的禽鳥,不過跟白照影不熟,目前沒有找到大鵝,可能中午惡霸鵝犯懶,躲在某片水草里面,悄悄地曬太陽吧?

    要是人也能這樣無憂無慮就好了。

    “本月十七乃是吉日。”

    “陛下的登基大典,如果趕在十七那日舉辦,最晚后天,陛下就應率領參與典禮的官員前往天壇,提前齋戒三天以示虔誠。”

    蕭燼安在御花園?

    因為聽見了“陛下”兩個字,白照影敏感地觸動了神思,再細細地聽,確實不遠處有人。

    難怪。

    白照影后知后覺地回想起來,以前御花園沒有錦衣衛,剛才外頭站著那兩個,可能就是特地來保護蕭燼安的。

    白照影與旁邊的那條小道,隔著片深綠透著些枯黃的竹叢。

    他撥拉撥拉竹叢,盡量減輕動靜。

    竹叢很茂密。

    但他影影綽綽地看見,果然對面是蕭燼安。

    他正對著的,是蕭燼安比他高大,而且很寬闊的背影。

    他喜歡這個男人。

    可是當他從這種角度,注視蕭燼安的后背時,會油然升騰起一種感覺,他覺得蕭燼安,總是很孤獨。

    許多人會站在他的對面,而他的身后,什么都沒有。

    第195章 再度撒嬌 “你快看,都紅了,紅彤彤的……

    “去往京郊不需要帶太多朝臣。”蕭燼安道, “儀式從簡即可。”

    他嗓音透過竹叢,傳到白照影耳朵。

    朝臣在他對面, 只能隱約瞧見官服的某一部分。在黃綠竹葉的小小縫隙里,透出朝官們緋紅色的衣料。

    白照影用皙白的指尖扒拉開竹葉。

    與朝官們對話時,蕭燼安的嗓音是冷冰冰的。

    而如果身邊只有自己,蕭燼安他的人,他的語氣,就會染上層明顯的溫度。

    隱藏在竹叢后直觀地對比, 白照影心里像揣著只小鸚鵡,正在毛絨絨地亂拱。

    按說登基典禮,應是皇帝在任期間,最隆重的一項活動, 比皇帝大婚還要更隆重。

    皇帝已經成婚了,帝后大婚不可能補辦。

    皇帝居然還讓登基儀式從簡。

    這實在讓禮部,太常寺等官員匪夷所思,但他們又不得不奉命。

    白照影聽到,其中一名官員道:“皇上圣明, 上次祭祀萬歲山石, 城中朝官與宗室成員盡皆出動。被幽蘭教賊子鉆了空子, 險些讓我朝能臣干吏全軍覆沒。”

    但也不能太寒酸了……盡管皇帝根本不在乎。

    行伍出身的蕭燼安完全是實用派。

    如果不是登基大典有預算底限, 皇帝甚至想動這些錢,擴充上京城的神機營。

    朝臣緩聲詢問:“陛下。可否將規制提高到, 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 和所有宗室成員, 都隨同您去天壇參與盛典呢?”

    蕭燼安思考片刻:“三品以上保留。不需全部,各部派出代表。”

    “是。”

    已敲定典禮規格。

    緊接著那幾個負責儀式的朝官,又對蕭燼安敘述了遍典禮流程。

    皇帝在圜丘祭告天地, 率領百官至祈年殿。文武百官依次進殿,向新君行五拜三叩之禮,最后是司禮太監宣讀詔書,確定帝號。

    然后蕭燼安等于受命于天,在大虞正式執政了。

    白照影輕輕嘆了口氣。

    恍如隔世。

    他閉上眼,想到洞房花燭夜,蕭燼安差點兒掐死自己。

    再睜開眼睛,他竟早已回憶不起來,那時候真切的恐懼感,鐫刻在腦海里的只有畫面,而沒有想躲避或者厭惡的感情。

    他也不能太好哄了。

    白照影決定不告訴蕭燼安,他原諒了這個人曾經做過的壞事。

    竹叢那邊的朝臣,還有拿不準細節的地方,等待蕭燼安來敲。

    “陛下,宗室是否要全體隨駕?”

    宗室與朝官不同,朝官各有職務,離京意味著朝政即將艱難運行,宗室則是清閑無比。

    蕭燼安想了想:“都帶去。”

    “遵旨。”

    好呀,那就能見到小九了。

    白照影在竹叢后面,滿含期待地點頭。

    可是竹叢那邊又迎來一陣沉默,令人不明所以,半晌沒有誰說話。

    白照影好奇地挑起眉,伸出雙手將竹叢重新扒拉扒拉,碎聲碎影,到處一片嘩嘩。

    怎么不吭聲了?

    終于有臣子請示道:“陛下明鑒,先帝在時,宗人府羈押隋王已有數月,陛下下旨所有宗室隨駕,是否要帶上隋王?”

    有關隋王的話題很敏感。

    隋王沒有被宗人府定罪,而是被敬賢帝下令收押。

    敬賢帝已死,隋王成了個特殊的存在,是放是留是殺,只有皇帝能決定,朝臣們很為難。

    蕭燼安:“他最近如何?”

    宗人府的官員稟道:“隋王上了年紀,以前常年修道不見天日,身子底子不佳,所以入獄后未曾遭到任何苛待,人也病骨支離,整天背對牢門躺著。”

    “他可知朕要登基?”

    “宗人府牢獄沒有其他衙門嚴苛,犯人們常在獄中閑談,隋王應該能聽到。”

    “有何反應?”

    “沒有反應。”

    竹叢那頭又迎上一陣明顯的寂靜。

    蕭燼安在想事,白照影也在思考。

    白照影還記得逮捕隋王那夜,錦衣衛、宗人府,還有蕭燼安本人,同時去到隋王的道場。

    抓捕結束,所有人都從隋王府陸續地出來,唯獨蕭燼安還在隋王府逗留,他不甚放心,還帶了人去找。

    白照影覺得,隋王是恨蕭燼安的,無論出于哪方面。

    隋王明知自己戴了頂綠帽子,還得忍氣吞聲,接受敬賢帝賜婚,替敬賢帝養大他的兒子。

    隋王害過蕭燼安幾回,次次幾乎致命。

    也許隋王病得說不出話來,可他還有行動,還有反應,他不至于麻木,這個隋王怎么了?

    蕭燼安:“你們關起他以后,是否與他交流?”

    宗人府官員回稟:“隋王一病至今,平時除去索要日常用度外,并不與我等說話。當然,我等也從不主動與他溝通。”

    還是那句話,隋王的身份太敏感了。

    這幾句話,每句之間的相隔,都是淡淡的沉默。

    似有看不見的思緒靜靜流淌。

    白照影覺得竹叢前視線變得很模糊,到處織成無形的網。

    他咽了咽口水。

    “蕭燼安!蕭燼安!”

    ——是誰敢在皇宮里直呼他的名字?

    “皇莊之外那幾百畝農田,是你皇祖父封給本王的,你不認你父皇,你連皇祖父也不認!你這個無君無父的混賬……”

    “顧御史三朝老臣,因為你去了半條性命!”

    “大虞祖訓不得對言官不敬。”

    “顧老門生遍布朝野。你是否也要一個一個去殺?”

    “你要把前人留下的所有成命都違抗掉,倒行逆施,你難道不是暴君嗎?”

    “暴君!”

    “暴君,你這個暴君!”

    御花園竄進來數名身著皇室冠服的宗親。

    這些人,白照影都不認識。但是他感覺他們的地位應該不低,門口的錦衣衛不合適攔阻。

    白照影還沒看過蕭家族譜,猜想這是開國勛貴后裔的可能性比較大,橫豎出不了那些人。

    “應安王,業王殿下……陛下正在與朝臣商量要事,還請您迅速隨末將出去……”

    如果是王爵這類的人物硬闖御花園,確實錦衣衛不好直接對他們動手。

    但他們說話太難聽了。

    錦衣衛像是把人捂嘴架起。

    蕭燼安說:“站住。”

    錦衣衛又把人給放回原處。

    那兩個王爵被錦衣衛狠狠按住跪倒,然而并不服氣,像是以為自己有什么仰仗似的,大喊道:“我等祖上有世襲罔替的爵位,乃太祖皇帝所封。”

    “太祖皇帝何其英明神武!你蕭燼安真以為自己功蓋幾世,太祖皇帝的封爵也不認嗎?”

    白照影腳步向前,不覺自己已經陷進竹叢之下的泥土。

    他幾乎鉆進竹子里。

    心里想的卻是,難怪這些人有恃無恐。

    蕭燼安的嗓音冰冷地傳過來:“你的皇莊乃昔日皇帝所賜,確實沒錯。”

    兩名王爵高高抬起了頭。

    “可你拆掉以前的圍墻,重新圈地侵占民田,皇莊原占地幾何,地契早有記錄,爾等所作所為,已是觸犯國法。”

    蕭燼安沒等他們再辯解:“你認為我不守前人規矩,不準確。”

    “太祖皇帝為宗室定下的鐵律,便是忠于君上。”

    “朕遵照太祖指示,宗人府,將人帶走吧。”

    開國時封賜的王爵,含金量相當高。

    所以宗人府的朝官沒想到,皇帝立即處理了兩人。皇帝對這兩人的態度,又與對顧御史、國子監學生不同。

    簡直是天威難測。

    宗人府官員道:“微臣遵旨。”

    既然已經是罪臣,錦衣衛就沒必要再對這兩個王客氣了。兩名錦衣衛迅速將人拖下去。

    拖行時用了點兒手段。所以再不聞任何難聽的話。

    而因為這道不愉快的插曲,原本尚且順暢的議事活動,現在則是徹底令人沉重。

    朝臣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說話,應是認為皇帝心情很差。

    蕭燼安又是沉默了片刻才道:“去完成剛才擬定的方案,朕獨自在花園里走走。”

    “是皇上。”

    這樣的蕭燼安,很孤獨吧。

    他所作所為觸犯了許多人的利益。

    而他最大的污點,卻明晃晃的亮在所有人跟前。

    誰也無法攻擊蕭燼安其他方面,他寡欲(對于其他人),愛國,文武兼修,珍視百姓,想當好這個皇帝。

    于是他們只能罵——你不敬前人,妄自尊大,你是淫.婦所生,還要為淫.婦正名,你背叛父皇,你是暴君,你是個孽種……

    暴君!孽種!

    暴君!孽種!!!

    所有辱罵的話在白照影耳朵里仿佛尖嘯,音調提高了數倍。

    他被震得捂住雙耳。頭在發痛。

    他腳下一滑。

    身體完全陷進竹叢,手不知抓到了什么,刺得好痛。全身都被竹子給包圍了。

    白照影大叫起來:“嗚……夫君,夫君救我,快把我從竹子里拉出來。”

    “夫君!”

    他沒有成為大虞首個摔下臺階的皇后。

    他成為了大虞首個摔進樹叢里出不來的皇后。

    白照影現在最慶幸的就是,自己出門沒帶儀仗,而蕭燼安這邊也剛遣散了大臣。

    蕭燼安轉身遲疑一瞬,迅速向前,竹叢被他抱住,像抱一捧稻草似的挪到了別處,茂密的竹叢辟開了空隙。

    蕭燼安放開竹子,俯身將白照影從竹叢里撈起。

    被竹子蟄手,兩腳踩著泥,渾身灰撲撲,并且狼狽地要他抱,還給他看被竹葉劃破的手。

    “你快看,都紅了,紅彤彤的。”

    “疼死了。”

    這就是他的皇后。

    白照影在蕭燼安眼里,總是這樣一種,很需要人的狀態,稍微分離片刻,就有可能闖禍。

    皇后完全占據了蕭燼安的心神。

    使他根本來不及醞釀消極的情緒,他迅速瞄了眼白照影摔跤之前那片泥地,那腳印的痕跡緩緩拖長。

    白照影是因為想接近他,才會摔倒。

    蕭燼安壓下自己浮現上來的笑意。

    放下白照影,蕭燼安蹲在白照影跟前:“別委屈,背你走。”

    第196章 社死預警 好一臉“朕對皇后光風霽月”……

    背我走也……不太合適吧。

    白照影低垂了眉眼, 他想了想,倒并非沒有背過。

    上一次, 就在隋王府,蕭燼安背起自己回世子院。

    但那會兒是自己要懲罰這個人,那時他也看不見,背他尚且還能算是提供方便,現在……現在蕭燼安是皇帝了。

    他沒什么封建觀念,可他要入鄉隨俗。既然穿到古代, 就要遵守古代的規矩,那不太好。

    “怎么?”

    “沒、沒有什么。”

    “上來。”

    “喔。”還是得竄上去。

    視野驟然變高,這次白照影睜著眼睛,被背著的感覺, 又與以前不同。

    上一次被背著,白照影感受到的,是蕭燼安背部扎實的肌肉,身體的氣息。

    這時他能看到蕭燼安的側臉,他的下頜線。還可以看御花園不同的角度, 看突然比他低了的花木疊石。

    還有太監宮女見到他們, 不知該是去是留的樣子。

    倆小太監慌亂地撞到了一起。

    白照影赧然:“還……還是放下吧?”

    蕭燼安點頭卻沒動。

    白照影就只好告訴自己:沒事的, 所有的皇帝和皇后都會這樣, 沒事的。

    “天壇距離皇宮并不遠。但齋戒無趣,你可以多預備些東西, 免得煩悶。”

    白照影點點頭, 害得敬賢帝遇刺身死的那場祭祀, 實在給所有人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陰影。

    敬賢帝死后,也給蕭燼安留下了很多難題,老皇帝很不讓人省心。

    白照影摟緊蕭燼安的脖子:“夫君, 我有時候,都不知道該怎樣哄你了。”

    背著他的人,有不著痕跡的一瞬僵硬,蕭燼安繼續走,路上招呼錦衣衛,去趟坤寧宮給白照影拿干凈衣服。

    錦衣衛自然是見多識廣,見怪不怪,連忙去了。

    “我每次來哄你,可還是有很多人惹你生氣。”

    “我只有一張嘴,只有這點辦法,那些人有好多張嘴,我說不過他們。”

    皇后的嗓音帶著天真的懊惱,鼻尖輕蹭蕭燼安的頸側。

    蕭燼安深吸氣,把人往上顛了顛:“你哄過了,我很高興。”

    “有嗎,什么時候?”白照影左右尋覓。

    卻換來蕭燼安一聲低語:“傻狐狐。”

    可這句話皇后介意了,變得很兇:“哼,我才不傻呢。”

    背著只聰明狐狐路過水邊,白照影怕他累,提議坐在石頭上數鴨子,鴨子根本數不清楚,因為不多時就會從蘆葦竄出幾只加入隊伍,顯然這個提議并不聰明。

    御花園湖水里的水鴨,是來自隋王府的那批,還有它們誕下的兒女。

    初春時氣溫回暖,鴨子們紛紛下水,在頭鴨的帶領下,花斑褐色的水鴨成群,一只綴著好多只。

    鴨群尾部拖著水紋,游得慢,看得人心情跟著自在起來。

    鴨群行至湖心止步,迎上鵝群,為首的是惡霸鵝。

    白照影摟著蕭燼安一只胳膊,靠在他肩膀,懶洋洋的。

    鴨和鵝撞上,白照影還以為要過去拉架。

    惡霸鵝卻帶著鵝群拐了個彎兒游走,水鴨子紛紛通行。彼此沒有對峙。

    惡霸鵝游向岸邊,歪歪扭扭地奔向白照影,撞進白照影懷里,用它的腦袋不停拱白照影,表達出無需言說的討好意味。

    白照影被鵝腦袋拱得癢癢,及時反饋:“好啦好啦。今天做得很好,摸摸你,再摸摸你。”

    大鵝害怕蕭燼安,不著痕跡地距離蕭燼安變遠。

    蕭燼安覷了眼大鵝,不爽它在皇后面前撒嬌諂媚。

    大鵝與大魔王視線突然交匯。

    在人與鵝發生矛盾之前,白照影將鵝抱過去遞給蕭燼安:“夫君!快摸一摸它。”

    蕭燼安微怔,大鵝沒想到自己突然被賣出去,艱難地扭動著脖子,怕蕭燼安怕得要死。

    白照影又去做蕭燼安的工作:“伸手嘛。”

    他聽皇后的話,所以手伸出來。于是大鵝知趣地湊到蕭燼安跟前,面對蕭燼安伸出腦袋。

    破冰行動很順利。

    蕭燼安總擅長把自己掩飾得冷硬,乍然接觸到羽毛的溫暖,那感覺很奇異,他開始掌心幅度不大的撫摸鵝腦袋。

    大鵝則是連撲帶抱,動物比人的心理防備要低。

    白照影雙手抱住大鵝,夸獎翻倍:“你太棒了!你知道嗎?你看起來還是以前那只惡霸鵝,但你實際上已經是一只全新的惡霸鵝了!”

    他又夸張地對蕭燼安道:“我夫君也是全新的夫君,我們都在慢慢變好了!”

    即使蕭燼安現在還不完全被朝廷認同,又即使他為母親正名的事,他還沒能完全實現。

    但,一切都在向好,他們都會變好的。

    都會變好!

    那么……隋王也會變好嗎?

    白照影坐在石頭上,慢慢地,慢慢地思緒流動。不知怎么,一種不安感,讓他身體繃緊。

    他開始以一種懷疑的態度,審視隋王這邊的線索,依然覺得隋王表現奇怪,他太平靜了。

    自從被關進宗人府,隋王好像刻意隱匿了自己的蹤跡。

    可在前朝整段恩怨里,隋王分明是被敬賢帝算計最狠的一人。

    隋王當然恨蕭燼安。

    但根本上,他該恨得是老皇帝,為何以前他們,只見隋王報復蕭燼安,卻沒見過他報復敬賢帝呢?

    難道是……在暗處?

    ***

    “陛下,衣服備好,養性齋炭火也備好了,請皇后更換。”被差遣的錦衣衛回來復命。

    蕭燼安對白照影伸出手,然后將人從石頭上拉起來。

    養性齋正是皇帝光臨御花園時,臨時下榻的場所,里面不大,兩層小樓,四周別無其他建筑,初春得燒會兒炭火才不那么冷。

    錦衣衛取了衣服,但沒有給皇后帶來換衣服的人。

    皇后的服色花式繁麗。

    蕭燼安擺擺手,那錦衣衛連忙退出去。

    室內一方香爐,兩張垂蔓,一張小幾,一架可容兩人坐臥的矮榻。白照影不太敢讓蕭燼安幫他穿。

    因為幫他穿之前要先幫他脫。而這屋子里有做壞事的條件。

    如果做了壞事,那就不是換衣服了。

    那就要在御花園里叫洗澡水——然后又是社死預警!

    “不要,我自己來。”白照影決定為了他的臉,不能讓蕭燼安脫。

    但是他沒想到,蕭燼安居然放開了他:“可以。”

    他不知道蕭燼安為何要答應這么迅速,白照影趕緊雙手覆在胸前的盤扣,脫掉外衣,剝筍似的露出只穿著里衣的身體。

    新拿來的那套衣服,形制與身上穿得有所不同。

    內外不配套,里衣也得脫。

    蕭燼安好整以暇地等,尊重皇后的決定,沒有插手的意思。

    可是皇后卻不敢動了。

    白照影手停在領口,意識到里面就是他白花花的真皮!

    他……他后知后覺,明白了蕭燼安此人的惡劣。

    難怪大魔王答應的這么痛快,他想讓自己,脫,脫給他看?

    可偏偏這人現在表現得道貌岸然,好一臉“朕對皇后光風霽月”,顯得皇后倒像是要主動獻身了啊!

    白照影:“你、你出去等。”

    蕭燼安無辜道:“外頭有錦衣衛,我出去,別人要覺得你我吵架了。”

    “那我里面不換了。”

    “只套外衣,里襯顯得古怪。”蕭燼安打量。

    白照影是有點顏控的。這樣的人,往往也注意自己的形象。

    所以白照影還不能讓自己難看,就,只好硬著頭皮去脫。

    指尖勾起領口,外界的溫度與某個人的視線,瞬間讓他浮起層雞皮疙瘩。

    他在微弱地戰栗,一低頭,就看見身上青青紫紫,斑駁撩人的痕跡。

    他呼出口熱氣,淚腺立時敏感起來。

    他趕緊觸電似的用最快速度,從蕭燼安手臂搭著的衣服堆里,找到合適自己穿的里衣。

    白照影披上,尤其先迅速掩好領口。

    他不想讓蕭燼安看見,僅僅是視線的接觸,他身體就因為蕭燼安,產生近乎本能的反應。

    白照影覺得蕭燼安太壞了,氣得蹲下:“你欺負人。”

    蹲著的狐狐又被撈起,對方不認賬:“沒有。”

    白照影嘴角撇得很低。

    最終還是蕭燼安自覺給皇后穿外衣,罩外袍,把剛才狼狽的白照影收拾妥當,頭發也給他整理平順,才勉強哄得半好。

    這次蕭燼安沒多招惹,上下打量了一番皇后的新衣服,覺得剛才那身鮮艷的好看,現在素淡的這套也很養眼。

    他流連地在白照影臉頰蹭了蹭指節,溫聲逗皇后說:“別人不知道你換過衣服。待會兒,見你穿了另一身衣服,他們會很好奇,以為你會變把戲。”

    如果隋王也披了許多身衣服……

    白照影突然閃念——

    道場的隋王穿著青袍,深居簡出,是他的替身。

    宗人府的隋王,穿著罪人服,也是他的替身。

    而真正的隋王披著幽蘭教主的法袍!

    他與替身交錯出現。

    替身幫他掩飾行跡,方便他的真身行動。

    隋王深恨皇帝,不敢明著與皇帝對抗,就暗中集結所有反對皇帝的勢力,成為禍亂大虞的幽蘭教組織。

    隋王帶過兵,了解前線。

    他是宗室,了解三皇子。

    他恨透了大虞,所以不惜勾結松浦春繁,那么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那個暗中織網,無形想攪亂全局的人,是隋王!隋王就是幽蘭教主!

    白照影豁然貫通,他招招手,踮腳貼在蕭燼安耳朵跟前,將自己的猜測,說給蕭燼安聽。

    他有成就感,因為蕭燼安并沒有透露過什么,是他自己主動想到這個結論。

    白照影跟蕭燼安咬耳朵:“夫君,我猜隋王肯定沒死。”

    “為何?”

    “他的替身穩穩當當的在牢獄。若是隋王死了,替身遲早露餡,必然惶惶不可終日。可替身現在很平靜,說明隋王與他接過頭。”

    蕭燼安思索,目光含有認可:“嗯。”

    “那我們要抓他!先抓那替身,再抓本體,老東西害死了三皇兄,勾結境外,使得慘死了那么多人,他應該償命!不能放過這個人……”

    皇后很有正義感,蕭燼安點頭。

    皇后已經躍躍欲試了,簡直想親自率領一支隊伍,帶人去逮住這個幕后黑手。

    可那點兒激越的雄心,被意外打斷。

    守門的錦衣衛匆匆道:“陛下,顧老病情未愈便進宮求見,持著皇太祖御賜顧老的信物,我等不敢攔阻,顧老要單獨求見陛下。”

    第197章 聰明狐狐 想幫助蕭燼安徹底完成給母妃……

    大虞朝剛建立之際, 尚且還是個積極向上,銳意進取的朝廷。

    開國皇帝確立言官制度, 將言官提上了相當尊崇的地位,從而鼓勵言官諫言。

    顧御史是三朝元老,因為資歷深厚,為人沉穩。

    先皇的前任皇帝,不欣賞敬賢帝,所以賜顧御史金筆, 令顧御史輔助敬賢帝做守成之君。

    敬賢帝在位無甚建樹,沒有發布讓顧御史以為,可能動搖國本的政策,又加上敬賢帝酷愛維持皇權的尊嚴, 顧御史更無話可說。

    可新皇帝不同。

    蕭燼安上任不過數日,改革大刀闊斧,最為可怕的是,他的旨意甚至敢直指他的生父,這在顧御史看來, 已經超出了所能理解的范疇。

    顧御史緩步走到養性齋前, 哆嗦著手指掀起袍角。

    “老臣……求見陛下。”

    “老臣求見陛下啊!!!”

    透過養性齋的窗戶, 白照影剛好看到這幕, 他手扶窗框,替蕭燼安感到頭痛。

    當然顧御史不會有好話。

    可是顧御史身份在那擺著, 不能打, 也不能殺, 是個很棘手的人物。

    他很擔心,他的大魔王會不會狗脾氣上來直接將人砍了,這樣不好, 如果有這種傾向,他得勸架。

    白照影視線挪向蕭燼安:“他單獨求見你,我在屏風后回避可以嘛?”隨時準備當和事佬。

    蕭燼安:“坐我旁邊就好。”

    “還是回避吧?”要是顧御史看見他倆在御花園,他怕被誤會,白日那啥,就變成妖后了。

    蕭燼安琢磨不到他的小心思:“嗯,都可。”

    白照影搬了個小圓凳,閃到屏風后頭。

    門扇打開,顧御史進屋,腳步因為身體沉重,而顯得很是拖沓。

    顧御史沒有聽聲辨位的能力。不知道屋里多了一個人。

    他跪下,將那只金筆舉過頭頂。

    那是蕭燼安的祖父之物,但顯然蕭燼安對他皇爺爺,也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顧卿有話,不必繞彎子。請說吧。”

    蕭燼安坐在養性齋的主位。他問話緩慢。顧御史回答也很緩慢。

    老大臣啞聲道:“自從被陛下下旨,留在家中養病,老臣躺在病床,想過很多。也與府上和陛下年紀相仿的晚輩探討過。”

    這是做好準備來的。

    顧御史又道:“老臣有問題想問陛下。”

    “你說。”

    “陛下認為,歷代朝廷為何推崇烈女忠貞,為何弘揚孝道?”

    屏風那頭,現代人白照影眼前閃過四個大字——封建糟粕。

    但是屏風另一頭,蕭燼安甚至未加思索,淡漠道:“為求穩定。”

    白照影挑起細細的眉梢,往屏風那邊湊了湊。

    顧御史像是驚艷,吸了口氣,遺憾無法施展已經打好的腹稿,輕嘆道:“陛下通透,乃是我大虞之幸。”

    顧御史緩了緩:“世家大族累世積攢富貴,就連平民百姓辛苦付出幾十載,也能賺得幾畝薄田,幾間房屋。誰也不希望自家祖產落于他人之手。”

    “為了防止外姓人侵吞家產,必然灌輸婦人從一而終,是時勢催生了貞潔烈婦。”

    蕭燼安沒說話。

    顧御史繼續道:“推崇孝道也為穩定,父養祖、子養父。生民百姓為各自家庭奔波勞碌,百姓安分,帝王也就能減少煩憂。”

    太安靜了,白照影聽見蕭燼安的呼吸聲。

    白照影隱約能覺察出,顧御史蓄勢待發,話中所指,他輕鎖眉。

    顧御史道:“太后失節違反規訓,陛下聲討先皇又違反孝道。陛下想當好皇帝,可是上任起,就在動搖江山穩固的根基。”

    “如果天下所有女人,都可以懷別的男人的兒子。所有兒子,都敢上行下效,違抗老子。大虞要有多少倫理荒唐事?”

    “這些逆子淫.婦不貞不孝,卻以陛下當擋箭牌,整座大虞世風日下。”

    “陛下考慮過后果嗎?”

    與先前乾清宮執意進諫,要蕭燼安收回成命相比,顧御史今天有備而來,徐徐分析道理,看來被放病假,顧御史也沒在家好好歇著。

    白照影設身處地感到為難,如果他是蕭燼安,就要被問住了。

    怎么辦?

    蕭燼安不愧是大魔王。

    他平靜道:“朕大義滅親,捍衛得是公道。若是朕執掌江山,尚且不能給自己母親公道,世人怎么想朕?”

    “徒有孝道婦道,甚至不需有大虞律法,江山就穩固了嗎?”

    思路清晰,他可真能說啊。

    白照影眼睛發直。

    繼而后知后覺地發現,蕭燼安總對自己捉弄,也許都沒用上這人深厚功力之萬一。

    可是顧御史并未放棄。

    顧御史低沉道:“整座上京城剛剛盛傳過江氏引誘先帝,江氏之子登基,她便成了受害者,誰能證明陛下所說為真?陛下追回這種公道,除了讓皇室貽笑大方,還有任何意義嗎?”

    “旨意已下發各地。”蕭燼安不想再談了。

    顧御史言語倉促,匆忙抬起頭:“故而老臣請陛下迷途知返,由中書省暗中封駁圣旨,地方追回旨意,減少此事的知情人數。再由陛下扶棺將先皇風光大葬。”

    “朝臣不敢議論,繼而數載之后,百姓也會將此事淡忘。”

    “至于史冊……”

    顧御史頓了頓,鄭重說:“史冊略過此事,大虞朝歷代皇帝,沒有為后來人詬病的地方。”

    敬賢帝所作所為,當事人幾乎死絕。

    如果按照顧御史的處理方法,經過多年掩飾沉淀,敬賢帝興許還能成為明君呢。

    那就與蕭燼安的本意相差太遠了。

    白照影低低嘆了口氣。

    “不可能。”屏風那端回應干脆利落,“以后這種話,不必跟朕再說了。”

    養性齋醞釀出顧御史的嘆息,和他低低的咳嗽。

    作為言官單獨進諫,顧御史早在家里做足準備。

    通常皇帝會給言官幾分面子。

    可顧御史沒能想到,他循循善誘,鞭辟入里,自以為能夠說服皇帝,周全先帝的顏面,讓皇室少些惡劣影響。

    蕭燼安卻與歷代皇帝都不同。

    他講不通世俗倫理。

    新皇帝骨子里滲透著叛逆,狠厲又執著,無所謂教條。

    顧御史已經能預見,在這個新皇帝的帶領下,大虞可能會迎來多少劇變!

    他怕蕭燼安胡來,便不能放縱他胡來,寧可讓他受挫。

    顧御史眉心沉了沉。

    養性齋有錦盒摩挲地面的沙沙響聲。

    白照影微凝,聽到顧御史推過去金筆:

    “老臣終于懂了,陛下善于詭辯,叛逆乖張。陛下想做到的事情,縱使前方橫尸遍野、流血漂櫓,陛下還是要做。”

    顧御史嗓音干澀,喑啞黯然:“老臣盡忠過三代皇帝,可能真的老了。”

    “陛下年輕氣盛,老臣做不到與陛下同步,故而也不適合再做言官,為陛下進諫些什么。如果陛下不能納諫——老臣請求乞骸骨還鄉,望陛下恩準。”

    顧御史不能走!

    就連白照影這名皇后都清楚,顧御史離開朝廷,所造成的惡劣影響,蕭燼安必然更會讓人認為就是個暴君了。

    養性齋浮動著蕭燼安略顯紊亂的氣息聲。他在生氣。

    白照影趕緊站起身。腳步挪動,半邊身子正欲探出屏風,因為聽見蕭燼安說話,頭又趕緊縮回去了。

    蕭燼安:“朕不準。”

    顧御史咳嗽幾聲,眉梢微微挑起:“那么陛下采納老臣的進諫?”

    “不采納。”蕭燼安每個字,都像沁著冰碴,“顧卿口口聲聲為朝廷穩固,朕初繼位,三朝元老就要離開朝堂,你在逼朕就犯。”

    “朕反而恩賞你,更加重用顧氏全族。”

    “如果顧卿仍然要走,朕還會召集翰林院寫詩作賦挽留,一日若干篇,收錄于本朝文選,定能成全顧卿的美名。”

    “愿你好自為之,勿負朕望。”

    “……”

    這席話尾音收束,暗含警告。

    蕭燼安說了許多字,雖然越說越平靜,可白照影知曉,如果生氣有程度,是很高的程度。

    白照影心疼蕭燼安,眼睫低垂閃了閃。

    顧御史滿心震撼,一層又一層冷汗滲出。

    既完全沒能想到,新皇帝用朝廷穩固,反拿了他一把。他更想不到新皇帝的招數,如此奇詭狠毒……

    不受威脅,滿腹心計,蕭燼安會不遺余力做到,任何他想完成的事情。

    擺在顧御史面前的,只有合作一條路!

    老臣躊躇滿志而來,卻敗得離譜。

    老臣嘴唇顫動,渾濁的眼睛里,渙散了光。

    顧御史被錦衣衛更加恭敬地攙走。

    ***

    白照影從屏風后面探出腦袋,見蕭燼安仍在位置上坐著發怔,走過去,倒茶水給他喝:“夫君用茶。我再給夫君捏捏肩膀。”

    蕭燼安抿了口茶水。

    他反應難得遲鈍,已被皇后的手搭上肩膀,被捏了片刻,這才把手中茶杯放下。

    蕭燼安微挑眉梢:“有事求我?”

    白照影狠狠地掐蕭燼安雙肩一把:“我就不可以是心疼你嘛!”卻硌得他手指又酸又痛。

    白照影不太高興地活動指頭。

    蕭燼安低聲:“我能困住他,放他,殺他,主動權在我手里,我是皇帝,有何值得心疼。”

    說自己不值得心疼的皇帝,卻被皇后摟住肩膀,從后頭緊緊地抱著:“不管,就心疼你。”

    皇后是很會占據皇帝精力的。

    皇帝身邊有皇后,皇后還在不停地輕輕搖晃他。

    直到又把蕭燼安,所有不歡喜晃得煙消云散,暈暈騰騰。

    蕭燼安滿心溫柔:“我對顧御史,話說得很重。”

    他擔心白照影認為自己處事強硬。

    他根本沒意識到,居然在反思了,那也是他很少有過的感情。

    蕭燼安拍拍白照影的手。

    皇后是很護短的皇后:“一點都不重!我現在想變成許多只蜜蜂,飛到人群里,在所有人的耳朵跟前,跟他們嗡嗡。”

    皇后說悄悄話時,帶起柔軟的氣流,撓得蕭燼安耳朵發癢,渾身電流亂竄。

    蕭燼安不著痕跡地望向白照影剛換好的衣服,又端起茶杯壓了一口:“嗡嗡什么?”

    白照影:“我要告訴他們,我夫君沒有偏袒誰,也不是不孝順,是敬賢帝真的壞,他活該得到報應。”

    白照影加大馬力。

    他不清楚這就是治愈。

    他想讓蕭燼安感到快樂:“我夫君,最好了。”

    “真可惜你不會變蜜蜂,因為你是傻狐狐。”

    “才沒有傻!是聰明狐狐,聰明狐狐!”

    他在故意惹蕭燼安說些廢話,引蕭燼安配合。

    可是想變成蜜蜂,幫助蕭燼安徹底完成給母妃伸冤的愿望,并沒有熄滅,反而更強烈了。

    白照影很懊惱。

    想幫助蕭燼安的情緒,使得他倏然低落,但在焦慮之際,也有道思緒,猶如斷點重連。他眼前一亮。

    第198章 是壞皇帝 如今蕭燼安會說些奇怪的情話……

    正月十七, 早晨,天光未明。

    皇帝率領他的儀仗, 以及一部分重要朝臣將去往天壇,選定在卯時出發。

    這是為了與百姓活動的時間錯開,否則皇室冗長的隊伍還要靜街,也要加大警戒。

    新皇帝不是個喜歡擺架子的皇帝。

    如此安排,對于朝官來說無甚所謂,大朝會本身也是同樣起個大早。

    唯獨委屈了的, 是蕭燼安的皇后。

    坤寧宮一大早兵荒馬亂。

    白照影不到卯時就被叫起,還是茸茸大著膽子,湊到龍床跟前,把皇后從背后向前, 慢慢給推起來的。

    洗漱,更換吉服。

    白照影的桃花眼發木,茫然的半睜著,眼神渙散空洞。

    “霞帔呢!”

    “這道霞帔綴著的是番邦珠,讓那些洋毛子使節瞧見, 以為咱們大虞連顆像樣的珍珠都沒有, 換!”

    “百鳳, 你笨手笨腳找到沒有?”

    “回稟公公, 找到了,找到了……”

    坤寧宮的宮女忙得團團轉。

    那個叫百鳳的宮女, 和其他幾名宮女, 趕在被福公公責罰之前, 還好找到了番邦珠霞帔的替代款。

    “這條是東珠,這條是南珠。”

    白照影抬了抬眼皮,看不出什么區別。

    小福:“用南珠!”

    “是、是……”

    幾名宮女將霞帔輕柔地往白照影身上搭。

    白照影半夢半醒著, 糊里糊涂地想,為什么要用南珠呢?難道儋州那邊給小福使錢了?他忍住沒打哈欠。

    帝后這幾日在天壇,所穿服色,皆是最高規格。華麗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是麻煩。

    白照影繼續任由擺弄,十幾個宮女圍繞著他不停捯飭,直到他站著都快睡著了,這才勉強結束。

    小福恭恭敬敬,向皇后伸出手:“皇后,奴才扶著您出坤寧宮,肩輿在外面等著。”

    白照影點頭。

    他其實以前看電視時,不明白為什么那些皇后啊太后啊,都得讓人扶著。

    作為一個能跑能跳有手有腳的人類,平時他覺得不太合適,都不讓人扶。

    可是今天不行。

    太困了,他穿的衣服拖尾比松鼠還長。

    在丟人與被扶之間,他不太艱難地伸出右手。

    出坤寧宮殿門。

    外面好冷啊。

    盡管這種寒意,已經不是隆冬臘月的苦寒,不至于穿透厚厚的衣服,直侵骨縫。

    但是白照影作為一個沒睡醒的人,抵抗風寒的能力很差,他覺得皮緊,臉頰在刺痛。

    步上肩輿走了好久。

    肩輿停了,白照影才在皇宮正門門外,與蕭燼安率領的宗室百官隊伍匯合。好在在門外沒多講虛禮。皇后勉強給皇帝見了個禮,步上金車。

    車往天壇方向徐行。

    白照影在進入私人環境的第一時間,就抱著蕭燼安的胳膊,靠在他肩膀睡著了。

    偶爾感覺蕭燼安在用指節碰他的臉頰,玩得不亦樂乎。

    可是白照影好累,根本沒有余力睜開眼討伐,只能用皺眉和哼唧,表達不滿意的態度。太壞了,有些皇帝太壞了!

    “睡吧,到了我叫你。”蕭燼安扯來張毯子,將白照影裹住,手掌搭在白照影左邊腰側。

    有些壞皇帝在做完壞事時,就會變得很好,讓人脾氣也發不出來。

    ***

    天壇并不只像課本那樣,是座藍頂蘑菇型的巨大房子。

    天壇是片地廣人稀,遍植綠樹的建筑區域。

    圜丘部分,是皇帝直接與上蒼對話的地方。

    祈年殿部分,用來祈禱風調雨順,保佑國運安康。

    但這兩個地段,為保持神圣性,不允許非齋戒人群踏足。

    朝官們由專人統一負責飯食,一般不會犯忌。

    至于皇帝,因為皇帝是溝通天地的主要人物,而被寄予厚望,以至于特殊對待,就有了以下這座,專門監督皇帝齋戒三日的地方。

    ——齋宮。

    無論從名字還是實質,齋宮都透著股乏善可陳的單調。

    搬進齋宮的這幾日,帝后都沒有安排活動。

    前兩日,平靜宛如一潭死水。

    皇帝在齋宮主殿日常處理朝務。

    應該說,蕭燼安算很認真負責的皇帝,盡管本人不在皇宮,按說這幾日,他能拿“籌備登基典禮”當借口,拒絕批復奏折,反正他在皇宮留下了一批閣臣。

    但蕭燼安沒這樣做。

    相反,蕭燼安還特地吩咐皇宮那邊,將涉及重大事務的折子,直接送往齋宮來。

    所以皇帝有事情做,便不顯得那么無聊。

    門開著,蕭燼安在折子上勾勾寫寫,主殿安靜得能聽見蕭燼安筆尖劃過紙面的摩擦。

    這座主殿有個平鋪直敘的名字,叫無梁殿,顧名思義,就是整座殿宇從外到內沒有房梁,全部都用石頭累砌而成。

    如果沒房梁,房頂就不能太高,屋子就會顯得采光很差,悶得慌,更何況屋子也很小。

    也許這是因為皇帝要齋戒。有憶苦思甜的必要。

    白照影在齋宮無梁殿里枯坐,很難順利透出口氣。

    難怪蕭燼安在來之前就告訴自己,多準備一些玩物。悲催得是,白照影最近吃好睡好。過于安逸,所以根本沒把這句提醒當回事情。

    無梁殿變成了無聊殿。

    白照影長長打了好幾個哈欠,眼睫毛全濕了。

    他帶著一臉倦容蹭到蕭燼安桌邊,想在桌上,找個什么東西玩。可是除了重要奏折,什么也沒有。

    他不想沾那些關乎大事的奏折。又打了個哈欠,想睡午覺。

    “夫君,我去歇息了。”

    “過來,別那么早睡,晚上你睡不著。”

    蕭燼安讓出一半椅子給白照影。

    有時候,這夫君是能當出幾分爹味的。

    “哦。”

    白照影抱著軟蓬蓬的繡墩,在蕭燼安旁邊坐下。

    坐著的這張不是明晃晃的龍椅,而是張紫檀木雕成的坐榻,整幅座板很長,可坐可臥,后面是張雕龍屏風。

    這椅子造價并不比龍椅低廉,同樣也是極品。

    但白照影坐它卻絲毫沒有心理壓力。

    他輕拉蕭燼安的胳膊,蕭燼安批閱奏折的筆端未停:“商量個事,能不能讓成安幫我回去拿點小玩意兒消磨時光?”

    “能是能。”蕭燼安寫完一張折子,整齊碼放在奏折堆最頂。聽起來像有后話。

    白照影:“可是呢?”

    “他初入皇宮要走手續,朝臣必然以為我有急事。如果見到他給你帶的那些東西……”

    “還是不要了!”

    他堂堂皇后看話本摸骨牌,讓人知道怎么得了?

    社死預警!

    白照影無聊地丟開繡墩,摟住蕭燼安胳膊,無聊地把整個人的身體,墜在那只右手臂上。

    ——“你的手正在變沉。”

    白照影故意拖長語氣,怪腔怪調地說:“你現在不僅肩負整座江山,還有你的皇后。你快拖著你的皇后辦公,讓我感到你的力量。”

    蕭燼安:“……”

    這是無聊瘋了嗎?

    蕭燼安一側目,恰看見白照影半張小臉埋進他手臂,另半張小臉露出來,倆眼圓溜溜的。

    蕭燼安當然不會真拖著個白照影寫字。

    他把筆放下,提出建議:“讓人拿點好吃的?”

    白照影:“算了吧,在破齋宮吃過一頓飯,才知道,原來齋戒什么都忌口。”

    魚不能吃,蝦不能吃,做飯蔥姜蒜不能放。

    往常他愛吃的點心,為了追求口感好,里面多少要放些葷油,也不能有,御膳房不供應。

    白照影委屈:“我都要立地成佛了。”

    成佛有點兒過分,蕭燼安挽留,右手握住白照影左手,十指交疊放在腿上:“別去西方極樂,渡人不如渡我。”

    蕭燼安如今會說些奇怪的情話。

    白照影抖抖爪子,比起對方常常含蓄地表達,他其實仍然不太習慣直球,顫聲說:“誰……誰要渡你了。”

    蕭燼安目之可見地危險起來,瞇起眸子:“不渡我,你還想渡誰?你不準再有別的人了。”

    這男人會突然冒出占有欲。

    白照影眨巴著眼睛。

    無梁殿外有大臣求見。

    殿宇敞開著門,皇帝處于辦公狀態,所以無需通稟。

    大臣們進殿來時,白照影立刻和蕭燼安各自分開,皇帝和皇后保持端坐狀態。都要臉。

    大臣們一直低著頭,倒是沒覺察出哪里不對。

    大臣們陸續稟奏道:“陛下讓徹查的皇莊侵吞民田的情況,如今已在整座上京排查完成,拆除違建、退還民田都會在春耕前完成,微臣來跟陛下復命。”

    這人應當是專管此事的,白照影想。

    蕭燼安點頭。

    那大臣退出去,上來另一個人,躬身說:“陛下之前的旨意,與裁汰機構退還民田政策,引來一部分勢力的不滿。”

    “臣在坊間聽有傳聞……”那大臣說了一半,忽然像被誰掐住脖子似的,另一半不說了。

    白照影聽得抓心撓肝,好容易能有個讓他排遣寂寞的事情,他向前探過去身子。

    卻沒想到那大臣還低了低頭。

    白照影暗中咬牙。

    蕭燼安:“說。”

    大臣知道這是恕他無罪,于是回稟:“有在新政中受損失的人,暗中立起先皇的靈位,微臣唯恐這與當初幽蘭教同樣,成為聚眾結社的組織。”

    蕭燼安眉梢微蹙:“去徹查。杜絕一切可能的情況。”

    “是,微臣領命。”

    那位大臣正要退出之際,應是感到不該只說惡劣形勢,便又補充了句:“陛下。上京城有百姓編了首兒歌,是稱贊您的,城中小兒廣為傳唱。”

    蕭燼安并不居功:“嗯。”

    那大臣要退下去了。

    白照影:“是什么兒歌?說給我聽聽。”

    皇后雖是男子,有才華,不干政,在眾臣子間風評很高尚。

    那臣子回稟道:“退皇莊,田歸桑。削雜稅,盡安康。”

    那兒歌用嵌字法,諧音暗含了蕭燼安的名字。

    白照影嘴角提起來。

    他就知道,不可能因為夫君公開反對敬賢帝,所有人就會反抗他的好夫君。老百姓終究會認可夫君。

    白照影喜滋滋道:“賞,皇后有賞。”

    皇后拿著皇帝的私庫鑰匙,顯得財大氣粗。

    白照影又怕惹來后患:“只賞你一位,要保守秘密,別讓別人都來我這兒拍馬。”

    “是、是。”那大臣自然是高興極了,“謝皇后,謝皇后恩賞。”

    第三位來匯報的是一撥人,有四五個,這些是言官,白照影仔細瞅了瞅,發現有熟面孔。

    自從蕭燼安明面上沒處理顧老臣,反給顧家更多優待,言官們積極性都沒有受到打擊,所以時不時也敢繼續來皇帝跟前刷存在感,這是又來進諫了。

    其實白照影有點好奇,他們會再建議些什么?

    如果還是有關蕭燼安父子關系那樁事,他們真的會再集體來碰這個釘子嗎?

    白照影正了正身體,微微歪頭。

    眾言官:“臣等諫言,陛下登基大典后,廣選秀女擴充后宮,延續皇族血脈。”

    第199章 只在乎你 “喜歡我的骨血,那給我生……

    無梁殿不大, 大臣們一個緊挨著一個,人挨人, 排并排,使得皇帝書桌跟前的空間,乍然顯得很擁擠。

    人是神奇的生物,人湊得多了,人們就會覺得扎堆很安全,言官們后腦勺朝天, 面對著是蕭燼安修長筆直的腿。

    其實,言官們并不以為,新皇帝冊封一名男子為后,與新皇帝納妃之間有什么關聯。

    畢竟讓白照影當皇后, 已然是給予了皇帝發妻最完全的顏面。

    皇后理所應當鼓勵皇帝開枝散葉,也理所應當替皇帝管理后宅,因為歷朝歷代的皇后,都有這樣的責任。

    況且皇后以體諒皇帝聞名,面容乖順, 性情想必應該很和婉。

    言官們不敢抬頭。

    不過果然, 皇后沒有反對, 皇后很安靜, 像是在平靜地等待。

    言官們深深吸了口氣。

    沉默醞釀了太久,就變得有些滲人。

    蕭燼安出身行伍, 他身上有遠比旁人更具壓迫感的威嚴。

    言官們不明所以, 但是已經喉頭發顫, 按說納妃生子乃是人生樂事。

    新皇帝如此年輕,把那精力分出一分勻給后宮,來年必定能收獲許多皇子皇女。

    有名言官悄悄抬頭。

    他的目光, 卻恰好與新皇帝的視線對上,他頓時頭皮發麻,趕緊低頭,恨不能將自己完完全全埋進地皮里。

    一聲毫無預料的“皇上恕罪”,從那名大臣口中爆出,繼而在無梁殿炸開。

    越來越多請罪聲響起,看來人多不僅僅能夠壯膽,還能使恐懼迅速蔓延。

    言官們驚慌失措,混亂持續了一陣子,端坐在主位上面的皇帝,這才抿了口茶水。

    蕭燼安表情陰沉,他緩慢地開口:“朕如今最受爭議的那道圣旨,內容汝等清楚。”

    ——怎么突然提起更可怕的話題!?

    言官們都在暗中吸了口氣。

    上回,眾言官被皇帝警告,從此不能在皇帝跟前提那道諫言,再加上顧老最近稍有安分,這些言官暫時沒想再翻舊債。

    可皇帝沒規定,不準他自己提。

    皇帝把話題猝然拿到明面。

    繼而,在眾言官抖抖瑟瑟的狀況下,蕭燼安道:“朕不避諱談及身世。”

    言官們發抖得更厲害了。

    畢竟讓皇帝開枝散葉,這話題要比當前皇帝的話題,不知多少倍的安全。

    言官們誰也不敢接茬。

    蕭燼安又道:“朕厭惡自己這身骨血,也不會再留下血脈。”

    那平靜的語氣里,帶著股難描的瘋感。

    就仿佛對面的皇帝,是條雄健的龍,隨時能把人拍死。

    而現在蕭燼安用龍爪子清楚地指向身上某處,告訴眾言官,這是他的逆鱗。

    于是場下霎時緘默。

    剎那間,言官們自覺犯蠢,后知后覺才想起這里面的內情,聯想起新皇帝的成長背景。

    蕭燼安所言,人人皆可理解。

    縱使言官們有千百條大道理能擺到蕭燼安跟前,但是,不值當因此再招惹皇帝,至少在三年五載里,誰也盡量別拿選妃的事惡心皇帝。

    言官們拱手全部都退出去了。

    本來就不怎么寬敞的無梁殿,好歹透出點空地。

    蕭燼安剛說了些決絕的話,面色如常冷靜,然后繼續提起了朱筆,完成批閱奏章的任務。

    無梁殿內又是筆墨沙沙。

    可這次的白照影,卻不能再沒心沒肺地玩耍,他在想蕭燼安堵言官眾口的那番話。

    他現在有個無法印證的猜想,會不會蕭燼安揭發敬賢帝的那道旨意,必須得發,不得不發,不僅是為了伸張正義,也是為了……自己呢?

    回避選妃,蕭燼安有完美的借口。

    結果不會有誰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可白照影并不歡喜。

    甚至心情沉重,眼睛眨了眨,眼眶全紅了。

    “夫君。”他又拉了拉蕭燼安的衣袖,這回沒有胡鬧,他嗓音帶著種啞意,“夫君……”

    蕭燼安停了筆。

    總而言之,皇帝很快回應皇后的情緒,但是蕭燼安誤以為,這是他的皇后仍沒有安全感。

    他半側臉平靜地對皇后道:“我擬道旨意,將我放棄延續皇嗣的決定告知朝廷,過段時間從宗室子中挑選你合意的孩子,你……”

    他被他皇后拉住手腕,扯過衣袖,湊得很近。

    他看到了皇后睫毛小小的水滴。

    無梁殿微弱的光線,角度刁鉆地映入白照影的淚花,光亮如顆顆碎鉆。

    他怕皇后哭出來。

    那瞬間皇帝也不想做了。

    如果他在掃平所有仇家之后退隱,是否他和白照影,就能余生安穩度日?

    白照影扒著他手腕,很認真地重復:“夫君,我說過的,我不討厭你的骨血,你很好,所以不要厭惡你自己。”

    蕭燼安:“……”

    蕭燼安沒有動彈。

    同樣的話,哪怕第二次聽見,震撼的效果只會翻倍。引起蕭燼安滿心倉皇,還強作默然。

    白照影以為自己說得不誠懇,還看著蕭燼安的眼睛。

    簡直是想通過眼神,甚至是每一根頭發,來表達自己的真誠。

    白照影話音傳遞過去,一字一頓:

    ——“我喜歡你的骨血。”

    “好喜歡。”

    “你快說‘我沒有難受’,讓我放心。”

    “我……”

    蕭燼安行事冷酷,言語短促,很少支吾。

    于是他反常的情況,催發了白照影的期待,使白照影懵懵懂懂地撞過去,因為太想安慰蕭燼安,撞進了蕭燼安的懷里,然后被人深深地摁進懷中。

    白照影鼻尖出不來。

    聽見蕭燼安悶悶地道出句:“把殿門關上。”

    ***

    無梁殿的殿門緊閉。

    殿宇低矮,門窗關閉,殿內雖然是白天,也猶如進入地洞似的幽邃。

    也許是天氣不好,皇帝怕皇后著涼,所以才叫關殿門。

    又也許,方才那些言官惹惱了皇帝,致使皇帝陛下提前歇業。

    殿內沒有人,殿外稍遠些的地方,才有人守著。

    距離無梁殿更遠的地方,有一尊銅鑄塑像,塑得是位鐵面無私的名臣,手里舉著齋戒牌。

    可是本該齋戒靜心的皇帝,現在正在那架紫檀木榻,狠狠“欺負”皇后。

    榻板堅硬,皇后腦袋后面墊著衣服。

    皇后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分明在開解蕭燼安,哪里也沒有誘惑的意思,怎么就發展成被皇帝摁住辦壞事,兩個人一起偷偷犯戒。

    他聽見那木榻挪動。

    榻腳摩挲地面,嗡嗡聲不絕于耳。

    白照影仰躺著,哪怕是昏暗的光線,依然能辨認這是白天。

    他深感荒唐,又因為禁忌感淪陷其中,他分不出半縷心神應對可能闖入目睹他們的外人。

    他不知道,對方居然今天來這么大的勁。

    “蕭燼安……蕭燼安!”

    “你知道,這是在齋戒么?”

    他看起來雖然在推人,可是根本就用不上力氣,縱使連名帶姓地喚他,也只能助長了彼此的歡愉。

    白照影帶著濃郁的哭腔,快散架也快壞掉了。

    相連最緊密時,白照影忽然拔高了音調。

    他聽見蕭燼安呼吸聲響在耳邊,氣息纏繞,沉重得令白照影心尖發顫。

    “我不敬天,不畏神,不怕報應。”

    “我只在乎你。”

    “喜歡我的骨血,那給我生一個,你生的我才要。”

    “別往我身旁塞任何人,就連你,也別想,往我身邊塞人。”

    每句話,都像是想打消彼此對未來的疑慮。

    可是他太荒唐了,激得白照影發顫。

    他怎么可能會生得出來?

    奇怪的情話助長白照影幻想,又覺得像蕭燼安這樣下去,他哪天真有可能懷上。太難為情了!

    ……

    無梁殿從無聊殿,變成了無良殿。

    道德敗壞的蕭燼安若無其事地給他穿好衣服,若無其事地收拾書桌,然后開殿門叫心腹宮人去取水。

    皇后不得不暫停營業。

    白照影也沒力氣喊沒意思了,沐浴后,窩在被子里補覺。

    掌心攤開,腳趾卻蜷得很緊,在休息。

    等他睡到皮膚淡粉的時候,半睜開眼,齋宮的天色也只剛蒙蒙擦黑。

    他迷糊地喚成美。

    成美靠在臥室房門外面,輕輕地問:“有何吩咐皇后?”

    白照影頂著犯進骨子里的酸意,緩慢地在被子里舒展軀體,然后說:“今晚我沒有安排,要從現在睡到明天,最近你和宮人們奔波遠勝過我,可暫時散了自行休息。”

    成美有些猶豫:“皇后。”

    房門的另一端,已經能聽見皇后,再度進入夢鄉時候發出的呼吸聲。

    她不適合再多話。

    于是就只能按照皇后的吩咐,成美至少得安排一兩個守在跟前,其他宮女輪休。

    成美對臥室外招了招手。

    十六七個粉衣侍女走近她,大伙齊齊行了個禮。

    成美體現出良好的素養,她用了手勢,比出兩根手指,指向皇后寢室外面的空地。

    意思是,留兩人值守第一班崗。

    留下這兩人是非常辛苦的。

    意味著她們要再堅守許久,別人休息而自己站著,是個苦差事。

    但干活靠自覺,坤寧宮給值守宮女有補助。

    百鳳和另一名宮女向前一步,自請留下。

    百鳳與蓁蓁同時小聲說:“婢子愿往。”

    這兩個都不是潛邸舊人,都是坤寧宮留下的新面孔。

    兩位宮女各自已站在值守崗位,成美于是帶著其他宮女,回臥房休息。

    茸茸往宮殿回望,然后被輕輕拉走。

    茸茸閃著大眼睛,茫然地跟上隊伍。

    沒走幾步,侍女們就從齋宮寢殿這邊離開,徹底看不見了。

    而這時寢殿的門外,百鳳和蓁蓁各自在崗位站了有半個時辰。

    蓁蓁打了個哈欠。值守補助很高,但是自古至今,錢都是很難賺的。

    百鳳則在她閉上眼睛的那會兒,假裝扶她,實則立掌重擊蓁蓁的頸側。

    天旋地轉一陣眩暈,蓁蓁倒下來。

    百鳳把蓁蓁拖進寢殿墻角,將人藏起,然后腳步緩慢地,潛行至皇后寢房。

    第200章 再逢變故 那般猖狂與陰森沒有別人,正……

    在百鳳的袖子里, 隱藏了一支熏香,還有把兩三寸長的匕首。

    平日里, 這些東西不會暴露在外,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能夠單獨接近蕭燼安的皇后。

    百鳳正是三皇子經幽蘭教主蠱惑,安排進皇宮各地的眼線。

    幽蘭教大部分教眾,死于那場爆炸,于是這支潛伏在皇宮的那支幽蘭教隊伍, 沒有條件順藤摸瓜拔除。

    百鳳正是其中對朝廷恨意最大的那個。

    她父親因敬賢帝打壓隋王,身為隋王部將慘遭連坐。

    而在幽蘭教教眾里,像百鳳這種情況不在少數。

    她蟄伏在坤寧宮,賣乖討好, 最終得以留下。

    她不敢太顯山露水,也不能庸庸碌碌,小心地把控著這個范圍,最終能勉強贏得了這里所有人的信任。

    皇后的龍床就在前面。

    百鳳用帕子蒙住臉,甩了甩, 點燃了熏香。香霧沿著香頭扶搖直上。這支迷香足夠讓白照影睡得很沉。

    她指端掀起一點點簾子。

    白照影弓著身體, 總是副很安然很無害的模樣, 有股迥異于皇室的親切感。平心而論, 沒人會討厭這樣的皇后。

    煙霧吸入肺腑,白照影睡覺睡得更沉。

    更為綿延的呼吸, 讓他看上去像玩累了的小動物。百鳳從床上將人背起。

    第一步, 她要把沉睡的皇后藏在床底。

    第二步, 她早就聯系了其他混進天壇的教徒,她會換上白照影的衣服,代替白照影發號施令, 制造防守的缺口。

    第三步,有了這個缺口,教眾才會把皇后帶出齋宮。

    至于皇帝……

    齋戒的最后一日,登基大典的前夕,經禮部欽天監等合議出來的時間很早,在寅時末到卯時初。

    以蕭燼安的行為習慣,他有可能擔心打擾皇后休息,選擇直接在無梁殿小憩至典禮。

    如果此時能制造出什么事件將其牽絆住,蕭燼安必定宿在無梁殿。

    比如,在天壇另外幾處宮殿,放不大不小一場火。

    百鳳把一切都完成之后,送走白照影,將寢殿殿門緊緊關住。

    ……

    戌時,蕭燼安處理完折子,亥時在無梁殿看書。

    能入齋宮的書,無非都是些圣人之學,蕭燼安不感興趣,看得無聊,但懷著興許能找到幾處漏洞的惡劣心思,他也能津津有味地審讀。

    當皇帝以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蕭燼安不喜歡。

    他愿意活動活動,但是哪怕他站起來看書,讓那幫太監瞧見,就得攆在后頭給他搬椅子坐。

    歷代大虞皇帝都是這樣養廢的,蕭燼安想。

    蕭燼安垂眸又看了眼手里的書,什么圣人之道,讓他忍耐,讓他寬容,他暗中斥道混賬話。

    他當不了圣人,當圣人能憋死他。

    如今讓他回憶起陽和衛那場血戰,臺州海域指揮艦隊抗倭,他歷歷在目,喜歡那種喉嚨發緊的暢快感,與現在截然不同。

    “陛下。”大太監來稟事了。

    蕭燼安:“皇后睡了嗎?”

    “寢殿那邊沒動靜,皇后可能睡得沉。”大太監道。

    蕭燼安微微點頭。

    他知道今天下午做了很壞的事,皇后肯定是起不來的。

    可是以典禮的安排,皇后將會在最困倦時被他吵醒。蕭燼安不想這么做。

    “那不回去了,還有其他事?”

    老太監趕緊稟告:“有處空房起了火,那間庫房是給祭祀用的牲畜放飼料的,大火一起,牲畜不安躁動。”

    “可叫人去滅了?”

    “回皇上,滅倒滅了,只是這事應向皇上稟報,是否立刻徹查,請皇上定奪。”

    蕭燼安手指在書頁捻了片刻。

    他指端有繭子,摩挲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安靜的無梁殿顯得格外清楚。

    蕭燼安平靜地搖頭:“無需大動干戈,火滅了即可。”

    大太監面露難色。

    在直言稟報和斟酌詞句之間,大太監顯得徘徊不定。

    蕭燼安:“還有事?”

    大太監跪稟:“陛下。天壇這場火,在宗室們眼里,有不一樣的解讀。老奴并不想告誰的狀,老奴只是聽見留言成了些規模,不得不說。”

    蕭燼安不想聽他鋪墊:“說。”

    “有人說這是蕭家列祖列宗,對陛下的報應。”

    大太監又道:“天壇起火,證明陛下并非天命所向,幾個時辰以后就是登基典禮,老奴認為您應該知道。”

    蕭燼安:“知道了。”

    老太監等待著皇帝的進一步打算,但沒有下文了。

    老太監躬身,繼而自說自話打圓場,挽回這場沉默:“陛下大權在握,重兵在手,又對朝廷立過大功。這些流言蜚語,無非是表達他們的牢騷。”

    “沒有哪個小丑,敢直面陛下。”

    “陛下是英勇無敵的。”

    蕭燼安:“……”

    馬屁太肉麻了,尤其從一個老太監口中道出,蕭燼安嘆了口氣,壓下渾身雞皮疙瘩。

    “朕去休息,到吉時安排人叫朕。”他又召來站在門口的成安,對成安說,“你也去休息,不要杵在門口。”

    成安無辜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是。”

    ***

    無梁殿熄燈以來,齋宮徹底進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而就在距離齋宮不遠,東北的祈年殿方向,極具盛名的天壇御道底下,正有一支隊伍駛入,驅趕著牛羊。

    “站住!”

    “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把守這條小道的是天壇的禁衛。

    這條地底小路不僅不怎么為人所知,就算知道這條路的,也對它避之不及,因為這里只能走牲畜,而牲畜沿著地下通路走到盡頭,面對的就是屠宰。

    所以這條路有兩個令人膽寒的別稱,鬼門關,畜生道。

    尋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門關,怎會來了這么多人押送牲畜?

    衛兵覺得奇怪,自然要將人攔截下來查驗。

    在幽暗陰沉沉的巷道里,彌漫著牛羊的腥膻氣。

    其中一名衛兵靠近,跟押送隊伍派出來的代表接頭。

    對方只做普通內官打扮,但不低,身形魁梧:“存放牲畜飼料的那間庫房著火了,牛羊當時就在旁受到驚嚇。”

    押運者說:“小的們害怕耽誤大事,就都在旁邊守著,否則這些畜牲生拉硬拽鞭子抽,怎么都不動……”

    衛兵倒是聽說附近有建筑著火的事,想了想,不疑有他。

    衛兵放牛羊通過。

    牛羊群隊伍往通道深處去。

    衛兵的警惕逐漸放松,半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

    然后——只覺眼前一黑,他們被捂住口鼻,剎那間失去了知覺,身體軟倒。

    而那做太監打扮的幽蘭教徒繼續向前,若無其事穿過畜生道。

    牛羊被驅趕進庖廚亭待宰,而這些教徒就蟄伏于漫長的窄道,等待象征吉時到來的鐘聲敲響,然后他們再集體行動。

    一刻鐘。

    兩刻鐘。

    巷道里唯有摻雜著血腥氣的呼吸聲。

    能挨到這一步的幽蘭教徒,早已沒有了退路。也是幽蘭教里最頑固,最危險的一撥。

    之前曾出于各種不同的原因,這里每一個人加入幽蘭教,如今理由早就忘卻,身份也已經忘了,他們湊在一起,已然被洗腦。

    腦子里到現在只留下一道執念:

    ——反抗朝廷,反抗朝廷,反抗朝廷!

    咚嗡——咚嗡——

    悠長的黃鐘聲,漫長地席卷整個天壇,雖然莊嚴,并不刺耳,音聲裊裊。

    這道聲音響罷,無梁殿像瞬間被喚醒了。

    在大太監的率領下,幾名太監手捧新皇帝最隆重的一套禮服,宮女魚貫而入,依次將洗漱的用具擺在蕭燼安的跟前。

    蕭燼安自己撩水洗臉。

    他拿起巾帕擦臉,臉上沾著水珠,臉龐周圍一圈鬢發被打濕了,中和了他臉上的冷漠感,顯得明亮。

    幾名宮女低頭,有偷瞄的意思,但絲毫不敢跟皇帝視線對上。

    而正在被人以審美角度打量,蕭燼安并不知道。

    帝王吉服繁瑣,實在穿不明白的環節,蕭燼安只能勉強讓老太監服務。

    他穿完以后,有轎輦來接他。

    天壇總體很大,他現在要向東北方向登上御道,文武百官就在御道兩邊等,蕭燼安將率領他們去往圜丘,在天心石上祭告。

    登基儀式結束才是他給白照影封后。

    儀式流程較長,他早就吩咐下去,趕著儀式的尾巴再去叫白照影,參加下一輪場合,他并不在乎這些虛禮。

    只是,轎輦就不必上了:“朕走著去。”

    皇帝充滿了腿長的優勢。

    蕭燼安一轉身,大太監就被遮住了一半,向前走,成安就在后面趕緊跟上。堂堂錦衣衛新秀朝氣蓬勃,卻被正值盛年的皇帝,被襯得像小孩似的。

    蕭燼安身后是錦衣衛一支十幾人的隊伍。

    從服飾判斷,他應是皇帝。從氣質判斷,他還是那個當初南北征戰的大虞名將。

    蕭燼安走到道口,即將踏上御道。

    這條御道分為三部分。

    主道居于正中,筆直地通往圜丘。

    自從天壇建立以來,這條主道只允許皇帝一人通行。

    蕭燼安站上去,前面沒有人,略微仰視,視野的高處是泛著青灰色的天空。

    主道左右分別站著官員和宗室。

    正待向前,御道四周竄出支近百人的隊伍。

    晨曦未明的薄光,映在這些人雪亮的兵器,兵刃反光灼目,剎那間使許多人同時閉起了眼睛,心里突然一慌!

    “有刺客!”

    一聲刺客,宛如將炸彈投向人潮。朝臣與宗室頃刻嘩然。

    有些膽小的宗親躲進人群里,不知是誰喊出來:“幽蘭教!”

    幽蘭教徒不再隱藏,教眾出手,到處響起兵器刺破皮膚的悶響伴隨慘叫,錦衣衛與其兵刃相接。

    成安還守在蕭燼安的跟前,身為錦衣衛,他要保護皇帝。

    皇帝眉心顫也不顫,反而伸手,朝成安要繡春刀。

    成安怔了怔,發覺他們陛下,并非尋常的帝王,他的實力甚至能親自上。

    短兵相接,怎知御道另一頭,有人膽敢站在主路,就在蕭燼安的對面。

    此人徐徐而來,戴著面具,身材不高,黑衣黑袍。

    那人一出現,光線將影子拉得好長。

    那人笑起來,在天壇獨特的環境里,笑聲不斷縈回,仿佛來自四面八方。

    那般猖狂與陰森沒有別人,正是幽蘭教教主。

    他聲音喑啞,音調略高,像漏了風的嗩吶,怪異詭異地對蕭燼安說道:“我兒,好久不見了。”

    “陰溝里爬行成習慣,你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蕭澤。”

    蕭澤就是……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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