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盛怒
天色尚早,幾顆藍幽幽的星星明滅地閃爍著。室內昏沉沉的,絲絲曖然旖旎的氣氛彌漫,凌亂散落的衣衫,未燃盡的帳中香,床榻上一對鴛鴦交頸而臥。
卯時五更,正是上朝的時辰。陸令姜輕輕扯開簾帳更衣,臨走前回頭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輕憐密語,含情脈脈,暗情流動,猶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朧地睜開一條小縫兒,哈欠連天:“這么早?”
卻聞他道:“送我的?”
懷珠怔怔。
……原來他前幾日也逼著她重雕一個觀音墜子來著,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遲疑:“不是么?”
細細端詳,但見墜上菩薩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結緣印,左持白蓮花的樣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態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費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懷珠閉上眼睛:“是。”
陸令姜微微喜熨,這觀音墜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煩惱障。彼時他不過隨口和她一個玩笑,她也如此認真。
又見玉摔壞了一個角,貽有微憾,幾分怪罪自己,同時也怪罪懷珠。明明她心里還有他,卻嘴硬說分開,暗地里藏著掖著禮物。
當下心頭涌起憐惜,音調柔軟道:“小觀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觀音。眼睛病成這樣,還做這樣細致的雕活兒?告訴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買來的,應付我?”
懷珠輕輕抖動著濃密的睫:“我……”
陸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關系,你愿意給我買也是心意,我皆視若瑰寶。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費眼的。”
懷珠嗯了聲,有點發虛。
避開他的吻,“殿下喜歡就好。”
陸令姜期待她也對他笑一笑,得到的卻是她擦嘴的動作,好像自己多臟似的,多僭越,沒經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還沒被人這般嫌棄過,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聲,沉甸甸墜了下去。
平常最親密最熟悉的舉動,如今做起來卻分外失禮,猶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燙,不自在地抿抿,尷尬和丟人彌漫在空氣中。
兩人面對面靜默著,各自揣有心事。
懷珠察覺再和陸令姜共處下去,非得露餡兒不可,便推脫家中還有喪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請回吧。”
陸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剛巴巴送自己墜子,難道連他幾句熱乎乎的夸獎之語都不聽就冷冰冰地要走嗎?一前一后冷熱對比太過強烈,墜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說什么話,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點得意事,都會纏著他手臂,兩只眼睛熠熠瞧著他,又撒嬌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廝磨一般才罷休。
陸令姜那點子欣喜煙消云散,酸漲感盈滿整個胸腔,強撐著笑:“你——”
但見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諸事不縈于懷的樣子,不用說話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漸漸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寢的,多蹉跎也無用,依言點頭:“好吧。”
懷珠斂一斂衽行禮。
陸令姜似有所失,總覺得缺了大塊東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開。可兩人之間的距離遠得還能再站下三四個人,空蕩蕩地吹著涼涼的秋風。
他垂垂眼,剛伸的手又不動聲色地縮回。
兩人一個走,一個停駐在原地。
一個再不回頭,一個卻流連忘返。
短短的走廊,懷珠的后背被陸令姜盯,往前走的腳步沉重,無比漫長。
她能感知到這種目光,也知道陸令姜意猶未盡。從前她鮮少有這般奢侈地獨享他注視的時刻,現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著,萬籟俱寂,無聲訴說某些遺憾,猶記得當年。
新婚之夜,他溫柔地解開她繩子,撫摸她頭頂的疤:“誰把你綁成這樣?”
喝醉那晚,他摟住她:“玩玩嗎?”
畫面一轉,出征前,他笑:“好。我回來就帶你去看一場小玉堂春的戲。”
白綾送來時,“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來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現在,他又這么深情地凝視她。
懷珠斂起眸中情緒,依舊無喜無悲,加快了腳步消失在拐角的盡頭。
……
陸令姜手握觀音墜,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視線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頭。
幻覺忽然出現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懸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覺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朧而孤寂的月光。周圍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陣錐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總做這些荒唐的夢,一會兒夢見觀音走了,一會兒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雖得了個觀音墜,聊勝于無,但他這第一次鄭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敗了,且敗得潰不成軍。
他還以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兩把被棄如敝屣的長劍,如焚琴煮鶴,笑話,全是笑話,無聲嘲笑著他。
陸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癥結是眼睛,他不該搞這些虛的,早日將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歡心。
他闔了闔眼,獨自一人站在鵝頸長廊中靜默良久,才拜別白家主人,喊趙溟離開白家,連同衛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東宮有韓家到訪,為了韓若真在承恩寺被罰跪一事。陸令姜說了幾句客氣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動天下的白小觀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儼然有越演越烈之勢,以后怕還有的鬧。
盛少暄在太清樓擺酒席,請幾位朋友都過去小聚。席間陸令姜雖仍文雅幽默,風光霽月,興致卻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親眼目睹了白小觀音甩了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卻仍吃個閉門羹,沒討得半分好處。
當下忍不住陰損道:“太子殿下,白小觀音連恩斷義絕那么狠的話都甩出來了,這回是真生氣了,您不得掉層皮才能追回來?”
陸令姜眼神涼薄,聞此從低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唇角漾起一漣漪,神態生動而愜意:“追?對不起,沒打算哦。她要分開就分開,我無所謂的。”
二樓一爿敞開著,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釅釅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勻滿的骨節也托著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紋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沒事人一般。
“嘖,始亂終棄……我還以為你能有什么長進。”
盛少暄當真佩服太子爺這副穩坐釣魚臺的模樣,那日陸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還以為會怎么,原來這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膩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陸令姜笑:“胡說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狀,儼然是個瓷秘色的觀音墜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觀音多才多藝,劍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當下不禁大愕,嘖嘖嘆道:“天,這是她親手雕給你的?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陸令姜只把東西一閃而逝,盛少暄都沒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過的眉眼,卻似藏匿了些復雜心事,嘴上卻云淡風輕:“誰追誰,一目了然?”
盛少暄齒然,一旁的傅青卻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動,覺得這墜子有幾分眼熟。
幾個狐朋狗友喝罷了酒,皇宮傳來皇后娘娘的旨意,請太子即刻入宮一趟。
太子殿下養了白小觀音當外室,晏家以為奇恥大辱,多次要陸令姜給一個解釋,后者皆閉門謝客,終驚動了皇后娘娘。
別人或可推諉,皇后娘娘卻是太子名義上的嫡母,一個孝字壓死人。
至皇宮,皇后劈頭蓋臉指責:“太子,你沉迷女色,為了外面的卑賤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彈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卻快把皇位丟了。”
陸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經心著,仁義禮智孝,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皇后續續道:“……晏侄女哭了兩天兩夜,尋死膩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賠罪,張羅著明年開春與晏家晚婚,并承諾滅了那卑賤女子的口。”
陸令姜下意識沉了沉眉,淡淡說:“母后說笑了。一個姑娘而已,沒必要殺人吧?”
皇后道:“你身為太子,不以身作則,未婚養了外室,對正室來說是奇恥大辱。本宮更聽說你打算在東宮給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絕了后患讓晏家放心,他們將來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許家等一眾守舊派都對你虎視眈眈。”
陸令姜寒聲夸了一句,素來律下寬厚仁愛的名聲再也維持不住,咬牙切齒地吩咐道,“搜。把那一老一小兩個賤婢捆了,直接押到朕的面前!”
懷珠聞言瞳孔驟然放開,激烈反抗,卻被他牢牢摁在床榻上。洶涌的愛意與恨意同時交織,如洪水決堤,給人以溺水的窒息感。
他再也不是那個含而不露的東宮太子,而是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一國帝尊。同樣,他想要一個孩子,她就必須生。
“不要,不要……”
懷珠拼命地搖頭,幾乎到了哀懇的地步,淚水顆顆淌在他的手背上。陸令姜卻只一手控制著她紋絲不動,死死盯著被狼狽押進來的兩個婢女,心腸冷硬如鐵,眸底射出寒光。
第142章
龍榻
重華宮伺候的宮人并不多,除卻周嬤嬤母女,就只有一些在外圍做事的促使宮女,侍衛則完全不能踏進宮門。
當周嬤嬤母女像牲口一樣被押到圣駕面前時,驚恐萬分,渾身篩糠。那位年輕帝王周圍泛著寒氣,如黑云般可怕駭悚的威壓寸寸將人活剮,襯以窗外肆虐饕叫的寒風,簡直似三堂會審的閻羅殿。
娘娘,亦被控制住了。
只是貴人不喜歡彼此互相了解,從不讓她打聽他的私事,也不惜得聽她童年的事。每當她窩在他懷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覺時,他就會揉揉她的腦袋,疲累又不失禮貌地說:“安靜些。”
貴人對她的一切都不興趣。
她跟他說:“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幫我治治嗎?”
他卻只笑謔著親親她的眼皮,滿腔的風.流輕慢:“疼?這樣你就舒服了嗎?”
她笑了,卻又默默咽下一滴淚。
她沒告訴他,太子哥哥,我沒有和你撒嬌,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還疼。
后來她瞎了。
也是后來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為白小觀音的稱號,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絕癥,他不會花那個人力物力給她看病的。
一見鐘情,其實是見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見鐘情,她還天真地以為真會有人對她一見鐘情。
往事如煙。
懷珠迷迷糊糊坐了會兒夢,眼睛有點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卻驀然看到了陸令姜的身影。
她激靈一下,還以為自己幻覺了。
陸令姜確實近在眼前,他一襲吊唁逝者所著的儒雅水紋素衫,稍稍歪著頭,神情溫柔又憂郁,不知何時到來,好像已經凝視她許久了。
柔聲問:“懷兒,做噩夢了嗎。”
懷兒……
懷珠恍惚了下,懷兒,小觀音,小菩薩,阿珠,珠珠,四小姐,陸令姜對她雜七雜八的稱謂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個稱呼她喜歡,日后他便會見風使舵地叫哪個。這次大抵聽白老爺叫懷兒,他也跟著叫。
前世她還覺得他這一點暖,為此小小感動過。現在卻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負心人中的負心人,所謂的感動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種手段罷了。
夢境和現實混淆著,懷珠難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開他的手向后避去,雙唇極輕極低翕動了聲:“……你別殺我,疼。”
陸令姜沒聽真切,微弓身子道,“懷兒你說什么?別躲,是我。”
地面涼,欲伸手將她抱起來。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謙謙君子,濃黑的身影將她籠罩,肌膚一相觸的滋味,像極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覺。
懷珠下意識閃避,眼疾也發作起來。
此時白攬玉被兩人動靜吵醒,突然見靈堂內忽然多個男子,訝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誰,怎么大半夜闖入我家?”
陸令姜一滯,認得白攬玉,客客氣氣致歉道:“叨擾。來吊唁的。”
白攬玉皺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這么一號人物。眼見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窺人,有誰大半夜的吊唁?
又見懷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著,兩人似糾纏不清的樣子,莫不是水性楊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頭?
白攬玉態度堅決:“我不管你是誰,貿然闖進來就是失禮。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請你先離開,明日正經通報了家室名姓再來吧,四妹妹求情也沒用。”
陸令姜暫時放開懷珠手腕,想解釋自己已通傳過了,白攬玉卻抬高音調:“請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頭!”
姘.頭?
陸令姜聽著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議。
他也不解釋了,半垂的三眼白睇著白攬玉,轉而問:“白公子。這么多年過去右腿養好了?”
雖說白攬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這人為何此刻提及。
“你……?”
陸令姜一笑,在黑白肅穆的靈堂里顯得有些陰森,酂白的指節有一搭無一搭地敲著身后的棺材板,語氣不失溫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讓你養養左腿?”
白攬玉頓感天崩地裂,斷骨劇痛歷歷在目,這才想起來面前站著的是誰。
當年白老爺剛剛收養了懷珠和懷安姐弟,石家即上門向懷珠求親。石家一方面給足了金銀聘禮,一方面握著白攬玉科舉舞弊的鐵證,這門婚事白家必須答應。
卻恰在此時,太子也看上了懷珠。
白老爺左右為難,知太子一向脾氣軟仁善心,便動了試探欺瞞的心思,對太子說懷珠已定親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執著。
可第二天,白攬玉就活生生斷了一條腿,疼得滿地打滾,卻不準包扎止血。
太子當時慢悠悠欣賞著白攬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長子賄賂主考官的證據,不單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顧著女兒嫁得高門,卻不顧兒子的性命嗎?”
白老爺驚恐萬分,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與世無爭,磕頭連連:“太子殿下饒命。微臣絕無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兒攬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隨從將血泊中的白攬玉扶起,后者已經奄奄一息。
起駕后,東宮統領趙溟大人私下對白老爺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濫用殿下的慈悲。殿下這么多年來只看中過貴府千金,情之所鐘不能自已,還請白大人諒解。外面的金銀財物,夠十里紅妝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級送的,全都給您當孝禮。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帶走了。”
白老爺誠惶誠恐,病床上發高燒的白攬玉也聽到了這一切。
……
時隔多年,白攬玉再次見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驚恍惚中跪下來。
白老爺此時終于也聽見了前院的動靜,慌慌張張地奔來,倒頭便跪:“太子殿下,您能來吊唁是天大的恩賞,犬子該死!”
白攬玉右腿隱隱開始疼了,被白老爺勒令謝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無珠,殿下……恕……恕罪……”
陸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聲,回頭見懷珠玉臂被凍得微微發寒,有些心疼。這尊小觀音在他那兒時都當星星月亮供著,回娘家卻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懷珠卻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樣,不受他半分好意。
陸令姜落了個空。
白老爺著急,自己明明罰的是眀瑟,徹夜跪靈的怎么就變成了懷珠,當下狠狠瞪向白攬玉。白攬玉擔心自己另一條腿也被打斷,早已慘無人色。
白老爺連忙解釋道:“都是犬子的錯,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兒,臣立即取荊條來杖責四十,以儆效尤!”
陸令姜望著懷珠離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著右腿打。欺負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記得了。”
白老爺面如土色,打右腿還不再次打折?然終究白攬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總比太子殿下的人動手好,當下匆匆領旨,叫家丁將白攬玉拉走了。
白攬玉完全是嚇傻的狀態,曾幾何時那個卑賤軟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時已變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節已濃,月冷星寒,夜間白蒙蒙的下了一層霧,雨珠裹挾著小冰碴兒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尋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陸令姜夤夜來白家一場,罰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兒子,鬧得雞犬不寧,自己的良心卻一點不譴責。他又不是真的圣人,憑白攬玉那樣僭越,沒剪了斯人舌頭已算皇恩浩蕩了。
他半鞠躬給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將挽聯和禮錢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禮數。
懷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盞掛著喪字的白燈籠,引陸令姜往四小姐的閨房去。
至門口陸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門,室內漆黑一片,始終不見懷珠出來應答。
“懷珠?”
“懷兒。開開門。”
……
“阿珠。我有話和你說,你見見我。”
薄薄的雪渣兒落在他肩頭,很快洇成幾小片潮濕。
陸令姜沉吟片刻,寒鴉色的長睫掩了掩。懷珠這副消極態度令人好生挫敗,他總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這般任性,一輩子不和她親近。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陰影,顯得有幾分孤獨。
恰在此時聞隔壁怯生生地開門,一稚氣的少年探出頭來:“姐……姐夫?”
陸令姜忽然側頭,見只是個半人高的小團子。這稱謂還挺有意思的,他彎腰問:“小朋友你是誰呀,怎么叫姐夫?”
懷安的齊劉海被陸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說過這個哥哥是壞人,立時后退,顯露幾分畏怯之意:“你個爛人,不許過去傷害我姐姐!”
陸令姜啞然,伸手去摸懷安軟蓬蓬的小腦袋,白凈如雪色的長指搭在懷安脖子上,輕飄飄就把他拎了過來。
“爛人?誰是爛人。”
乳母戰戰兢兢立在遠處,知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爺趕來,大驚,急忙要說情,卻被兩側衛兵兩條畫戟叉到了遠處。
懷安拼命掙,眼睛溢出淚來,卻無法擺脫絲毫,不屈地瞪著陸令姜。陸令姜薄薄的眼皮瞇了下,冷漠疏離的三眼白如貓兒慵懶,沒有放人的意思。
懷珠這時哐地一下打開門,目蘊怒色:“松開我弟弟。”
她一說,他本能地照做了。
懷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來,撲到懷珠腿邊。懷珠怨然剜著他:“太子殿下連小孩子也要欺辱嗎?”
陸令姜緩緩站起,終于得見懷珠,那些玩味和浪.蕩都收起,正色道:“你別誤會,我沒把他怎么。”
懷珠道:“你沒把他怎么他會哭?”
陸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腦袋。”
懷珠冷冷道:“你的話我半字不信。”
陸令姜默了一息,問:“懷珠,我還想問問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開始是姐夫,為何變成了爛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當成爛人?
說實話聽孩子叫姐夫的剎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隨即那句又讓他心猛然一刺。
懷珠不知他怎么斷定她要自戕的。
這般沒禮貌莫名其妙把她劫到太極殿不說,還把她丟到龍榻上,外人看了該怎么說?
好容易假死瞞過那些攻訐她的老臣,若是老臣發現她還活著,又得齊齊上奏要求處死她。
她不自戕,百口莫辯,誰來救救她。
第143章
喂藥
朝會一連兩個時辰都沒過去,懷珠孤零零無助地被拘在富麗堂皇的太極殿,目之所及盡是華貴燦爛明光錦,刺目耀眼的顏色象征天子,而自己像個突兀的外來客,心里的不安越發濃重起來。
御前的人一如往常,俛首侍立在殿門口,寂然無聲,仿佛連博山爐里的裊裊輕煙都停止了流動,凝固在半空。
陸令姜伏案理了數個時辰政務,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時辰惚惚已過夤夜。
青花雙子燭臺上,左右各扦插著一枝蠟燭,滴淌的蠟油已把臺盤溢滿了。
如今春和景明別院莫說春和景明了,可謂是神骨俱冷,人去樓空,寂靜的書房內唯他一人,和兩只撲火的飛蛾。
憶起從前他挑燈夜讀時,懷珠皆會紅袖添茶,或者含情脈脈瞧他寫字,打著哈欠惺忪問“太子哥哥還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睜不開,他親一親她,她那兩顆小酒渦就會盛滿甜蜜,歡歡喜喜地膩歪著他,黏在他懷里。
他們一起吃夜宵,甜漬沾在她唇邊,總弄得口脂飛紅。她說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卻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壞人,為什么總引誘我深夜長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個人,便顯得熱熱鬧鬧的。
若吃罷了夜宵,他還有政務繼續處理,她便會懶洋洋枕在他膝上,兩只玉臂攏抱著他的兩條腿,又癢又軟。
“太子哥哥,如果你當年沒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韞那惡徒強娶了,那我們失之交臂,這輩子會多可惜。”
“你已經十個時辰零三刻沒來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黃鳶吹噓說,眼睛盲了也不怕,因為你會扶著我背著我,對吧。”
“你怎么不說話?你為何總盯著奏折,不看我也不對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話很多,撒嬌賣萌死纏爛打,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無一搭聽著,勾畫奏折,偶爾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緩解他的頭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沒人黏著他。
陸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嚨,從前悠然自得的一顆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澀意,酸酸漲漲。
他忽然發現懷珠之前對他很好,好得過分,他都沒珍惜過,現在多希望懷珠再多纏他一次。
……
燈燭燃盡了,陸令姜喚了人續燈。推門而入的卻是晚蘇。婀婀娜娜,渾身的甜香,緊隨其后的趙溟一臉怒色。
晚蘇柔媚:“殿下,奴婢為您添燈。”
今日書房忽然燈火明著,太子殿下孤身在別院留宿,年輕,風流,血氣,且沒人服侍,似若有若無誘惑著什么。
晚蘇已來了三次,東張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趙溟鐵面無私,嚴禁任何人進去,卻還是叫晚蘇鉆了空子。
陸令姜沉沉打量著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頸:“有啊。”
晚蘇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陸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銀朱色戲服拿過來。”
晚蘇遲疑:“殿下,您忽然要那東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發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見太子殿下一面的機會。
陸令姜唇角雖猶笑,眼神卻飄著點冷:“誰教你質問主子?”
晚蘇激靈,騷話都咽了下去。
陸令姜摩挲著,但見一套新娘戲服完完整整,百鳥云肩,云穿牡丹銀朱色蟒袍,水袖,玉帶,腰包……絢麗花紋皆一針一線縫制,當初準備歡歡喜喜地穿給他看,而今她竟那樣心狠,一句話要燒掉。
抬首見了晚蘇,陸令姜嗤了下,道:“別怕。我來問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戲也扮青衣,為何忽然穿了紅色?”
晚蘇結結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陸令姜道:“晚蘇。你是不是想借著紅色,陷害了她,為自己謀劃呢?”
似笑非笑,似問非問,好像責怪,又好像一種曖然的示好。
晚蘇心醉神迷,捅破窗戶紙的機會只有這一次,一個頭嗑在地上,激動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陸令姜呵了聲。
那些和顏悅色去得一干二凈。
懷珠的眼疾就是從那次落水起嚴重的,當日她本滿心熱忱地給他過生日,卻被晚蘇陷害穿紅衣,又失足落水,發了好長時間的燒。
怪不得他后來怎么道歉也無用,她是氣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傷透了心。
陸令姜心意浮亂,焦慮和壓抑似天邊堆積的鉛云,不斷涌在心頭,太陽穴更有微微熱感,隱隱控制不住之勢。
晚蘇還跪在地上,他揮揮手,趙溟將人拖了下去。
陸令姜獨自飲了口釅茶,遙望窗邊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靜心神。
他之前確實沒想過懷珠會和他分開,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癥結所在,那么他將一切說明白,必然可以將她挽回。
愛不會輕易消失的。她前兩天還送了他觀音墜,憑那做工和質地,即便不是她親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買的。
他不由自主地將觀音墜緊攥。
事情定然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懷珠說的也定然是違心話,她喜歡他。
思及此處,他強迫自己的氣息均勻下來,竭力撫平那些酸悶和煩抑的情緒。
趙溟解決完了晚蘇,回來稟告道:“殿下,蓮生大師已到東宮了,隨時可以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師的原話是,病人不肯回來,即便老衲有回春之術,也無濟于事。
……
白家老太太頭七回魂那日,白家請道士做了法事,渡靈魂升天。
天下起了皚皚小雪,瓊花片片,幾點老鴉在房頂的五脊六獸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氣氛分外蕭索。
懷珠頭裹縞素,隨眾人完成了這喪禮的最后一道儀式后,被匆匆趕來的兄長白攬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會客室等她。
她墜下黑睫,按之前約定的時日,陸令姜是該來了。
懷珠換過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見陸令姜。又因懷安用熱茶潑了他,心中發虛,怕他是來興師問罪的,拿懷安開刀。
至會客室,見陸令姜一身藕絲褐色的白纻披風,兩袖滾以卷渦狀茱萸紋,行云流水,蔽膝蓋在左右交疊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帶了水漬,仿佛是冒雪趕來的,一身經了雪的潮氣。
他起身,額頭飄著幾縷被風垂下的發:“來了?”
懷珠耷拉著雙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斃的樣子。她之前答應了他過了頭七回別院,此時倒一時想不到解脫推諉。
陸令姜走過來用觀音墜的穗兒來掃她的臉頰,手也沾滿了冰涼冰涼的氣息。他左手裹著紗布,淡淡的膏藥味兒,不知怎么受傷了。
懷珠滲得下意識一避,蹙蹙眉,他們的關系已沒有如此親近。
陸令姜察覺她的異樣,抿抿唇,記得她前日跟黃鳶說——她早不喜歡他了。
“小觀音。”
他卻仍這么叫她,裝作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幾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錯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過歉,解釋道:“那件衣服是晚蘇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誤會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說“你原諒我,別讓我一人獨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覺得孟浪輕浮,便咽下去換成“打我罵我都可以”。
懷珠既沒打他,也沒罵他,瞳孔靜靜映著窗外雪色,溫度也和雪花一樣冷。
她道:“殿下,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懷珠唇瓣微微翕動,漠然道:“當然,您要是派人來綁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頭徑直面對他,眼瞳雖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層霧,卻堅定。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是最好的結局。
他的自責,溫柔假象,她不需要。
陸令姜聽著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語氣,笑不出來了,胸悶得厲害。她的話換個意思說——除非你派人強行綁我,否則我絕不回去。
他們的關系,竟已如此嚴峻了嗎?
他準備了數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沒聽見,態度沒有一絲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沒來得及說治眼睛的喜訊。
“就為了一場戲,你跟我鬧成這樣?”
那年那場小玉堂春,他們錯過了。
錯過了雖錯過了。
再無彌補的余地?
陸令姜輕吐了口濁氣,真不如直接綁了她算了。卻又想起她眼疾嚴重,落淚會漚壞眼睛。
頓了頓,他終于沒說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維持著溫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幾天……注意身子。”
懷珠站在原地。兩人很寂靜。
陸令姜脈脈注視了半晌,循循試探說:“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回去是給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歡我碰你,我不會的。”
懷珠問:“眼睛?”
他柔聲道:“是啊,又給你請了個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許多辛苦細節不談,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領賞似的。
以為她會考慮考慮,她卻道:“不用。謝謝殿下了。”
陸令姜一噎,懷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沒多看他半眼。她厭了他,厭烏及烏,連他的好意也一并厭了。
他的心泛起一陣酸澀。
……
白老爺將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門口,太子神色暗淡,趙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著暗火。
誰惹了太子?
遙望掛著兩只白燈籠的白家大門,里面只有一人,能讓太子吃閉門羹。
盛少暄剛來白家吊過喪,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當年的京城名角,唱戲這種事太子也會,且自幼受熏陶,還唱得很好。
“好啊。”
明明冷厲似鬼,他卻故意散漫地順著她的口氣說,有幾分驚人的忍耐和自控力,甚至……帶著點笑不達眼的笑。
“我對珠珠,有求必應。”
“只是,你莫要后悔才好。”
第144章
重病
這話暗藏機鋒,但說過之后陸令姜倒真揮揮手,傳許信翎到御花園的松風水閣見駕。一時間,懷珠微有茫然,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疏神之間,陸令姜已輕輕捏開她的嘴,將助孕丹喂下。懷珠猝不及防,連連咳嗽,待要嘔吐那東西已滑落肚腹中。
“你……”她雙目染赤,沮喪寒心,伸出食指戟指欲訴。他握住她顫抖的指,信誓旦旦道:“朕答應了你,你總要也答應朕。”
一切不幸的源頭,都是石韞。
且前天上墳的路上,石韞已堵過她一次,再三與她為難,此時儼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吶。老天爺不長眼,才讓你跟了太子。
“爺要弄你兩腿合不攏,哭著求爺。”
說著就朝著懷珠撲過來。懷珠眼睛不方便,羅裙咔嚓一聲頓時被撕下一塊,腰帶跟著松垮了些。
石韞嗅著那塊羅襟,更加興奮,笑嘻嘻說:“你知道嗎,當初你爹本來不用死的,但他太礙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誰讓那老東西反對咱倆入洞房?”
懷珠捂著胸口,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可越焦急時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個體型剽悍男人的對手。
情況危急,她想著西禪院雖幽靜,卻也有灑掃的和尚,便欲張口大聲呼救。
然尚未出聲,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頎長干凈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懷珠的呼救淹沒在嗓子中,回頭,正好對上陸令姜冰涼漆黑的眼珠。
懷珠擰眉,“你?”
陸令姜低低道:“噓。別驚動了旁人。”
懷珠暫且聽從。
耳邊是盛少暄慢悠悠的質問聲,“……石公子,這座林子春意盎然,本是賞美景的,您怎么對一位姑娘如此無禮?”
石韞臉色十分難看,頓時想跑,卻被兩個侍衛迅速沖上來,捆成了粽子。
懷珠瞧向陸令姜,目光有些涼。石韞是她的殺父仇人,她一定要報仇。
陸令姜似讀懂她的意思,握握手,讓她安心,隨即冷冷上前去,一腳踹在五花大綁的石韞身上。
石韞一溜滾,連叫饒命。
侍衛遞來了粗粗的木棍,他掄起來砸在了石韞的脊椎上,一陣骨肉碎裂之聲。
“啊——”
石韞重重吐血,一陣鬼哭狼嚎的慘叫,“太子殿下饒命,太子殿下饒命!”
可已經太晚了。
風煙俱凈的禪院小樹林,頓時變得一片血泊,又腥又惡心,令人無法直視。慘叫和骨裂聲,驚得早春的鳥兒撲棱翅膀。
盛少暄在旁看著,不吱一聲。
良久,陸令姜收了手,長袍濺了不少血點子,地上人只剩最后一口氣了,問懷珠:“自己報仇還是我幫你?”
懷珠難忍那惡心的場景,差點作嘔。
他擦了擦臉上污血,怕嚇著她,竭力溫柔地笑道:“還是那么柔弱啊?打我的時候不是挺強的嗎?”
懷珠一激靈,面如白雪,嚴肅道:“陸令姜,都什么時候了,你能不能別說這些廢話了?”
他也真夠干凈利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這么將石韞打骨折,就不怕驚動寺中眾人?石家不是省油的燈,豈能善罷甘休。
若被抓到,誰也跑不了,她這良民得進大獄,他這太子也不用當了。
陸令姜笑影濃了:“你關心我啊?”
懷珠不理會他的自作多情,心意慌亂,若石韞能死且不牽連自己就好了。
石韞的哀嚎聲很快引來了一陣騷動,寺廟的和尚、東禪院的香客聽到了,匆匆往這邊趕過來。
身形虛弱,腰板卻挺得筆直。
周嬤嬤語塞,柳枝的性命是娘娘救的,她們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不理解,娘娘為何放著優渥的盛寵不顧,非要避子呢?陛下日日來探望,心意昭昭不言而喻,遲早有恢復她名位的一天。
懷珠膈應得難受,或許龍椅上那人因立場問題殺了穆南,不顧她的意愿長久軟禁她,又或許她單純畏懼分娩時滔天的痛苦,十月懷胎的畸形……這一切,都促使她必須找個辦法偷偷避子,在做好當母親的準備前,不能讓孩子來臨這世上。
“拿下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干脆而果決。
周嬤嬤擦干淚水,一個奴才能有什么主見,只得依命行事。
開窗通風散味,清洗藥碗、煎藥的鍋,連她自己也要漱口沐浴,保證身上無一絲藥腥殘留。那人做了皇帝之后心思愈加細膩,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被察覺。
微風的西風吹拂入室,吹散了腥濃的藥腥,室內反而飄蕩著一股哀涼惆悵的氣息。娘娘過得一點都不快樂,每日跟犯人似的幽禁于此承受陛下的臨幸,衣帶漸寬,形銷骨立,麻木僵硬和行尸走肉差不多,還要忍苦灌這些令人作嘔的避子湯,讓人看了心頭唏噓。
哪個好好的人幽禁上一年,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精神還能正常的?
況且,昨日陛下剛逼著娘娘,用斧頭親手劈碎了親生父母的牌位……
這世上唯一能給她自由的就是陛下,可誰都清楚,陛下是不會放過她的。
就這樣蠹蝕了精神,一日日熬著,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前途渺茫毫無指望。
陛下或許對她有愛,這愛還很強烈,但畸形的愛越濃烈越讓人窒息,濃烈,他會緊緊扼住她的咽喉,人吊著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十分痛苦。
倒不如陛下對她不在意,新朝建立以來大赦天下,許多宮女侍衛都被放出宮去,陛下還會內帑撥一部分金銀寬厚地給他們做成家立室之用。不被在意的人反而得了寬赦。
柳枝伺候懷珠梳頭,見鏡中的人雖毫無血色,長久的深居簡出更使她肌膚白皙得異常,但一雙姣花照水的杏眸著實哀艷動人,盈盈仿佛含著春水。
這么漂亮的美人,難怪陛下舍不得放手。娘娘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這雙眼。
“娘娘今日少熬夜看些書,仔細疲憊著了。”
懷珠怔忡摸摸這雙眼,外人一定想不到,曾幾何時她還是瞎子,那人治好的。
因著這點恩情,她注定和他糾纏一輩子。
沉沉嘆了聲,她忍著腹部的避子藥帶來的絞痛,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
下朝之后,陸令姜微服離宮,親去國公府。
根據陸德送上來的情報,國公府有一個遺落在外的女兒,早年間因生病養在山中寺廟,如今剛剛接回來便病逝了。
那位小姐的年歲、樣貌都差不多,家世也高貴,給懷珠當新替身完全沒問題。且國公府位高權重,娶國公府家的嫡女為皇后,朝臣絕無異議。
他想,她本來的名字只有懷珠二字,也不是真的姓白,對白家談不上什么真感情。給她換一個高貴的身份,她以后便不會被人奚落嘲笑,行事更方便些,只有好處沒有弊端。
從此以后,便再沒有叛軍之女白小觀音,只有國公府家的嫡姑娘了。
事情辦得十分順利。
奔波整個上午,回宮之后,陸令姜遙感肉體疲憊,掩面咳嗽,心口一絞一絞地疼,想是連日來朝政操勞,身子骨有些不堪重負,腦袋亦隱隱鉆疼。
盛少暄求見。自打盛少暄依父命成親之后,一直被夫人拘著,甚少有外出的機會。今日入宮覲見圣駕,還是趁夫人回門的間隙。
“陛下真打算饒恕她?”
盛少暄上來便直接問。
戰亂時,這位陛下巴巴寫書信暗中從妙塵等人手中保住她的性命,又調換了毒酒設計假死,使文武百官停止對她的討伐。如今,連她的叛國罪都可以饒恕了,要更進一步,易名改姓立她為后。
“陛下就不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出去?”
陸令姜擺著一局棋局,神色寡淡,落棋只有叮當輕微清脆的響動。盛少暄知道他早積重難返了,一個白懷珠讓他泥足深陷,任何瘋狂的舉動都做得出來。
這問就多余。
當初賜死白懷珠的圣旨傳出,多少令人有些驚訝。現在看來,那根本就是個幌子。陸令姜外表雖然變了,心性卻沒變,和當初那個苦苦追慕白懷珠不惜雪地下跪的東宮太子一樣,白懷珠就是他的命,失去了她,他得死。
陸令姜掀起眼皮,色淡如水,“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得。”盛少暄知道勸不住皇帝,也就不再多言。問世間情為何物,他盛少暄是沒體會過的,也不想體會。似陸令姜這般為一段姻緣感入肺腑死去活來,實在令人敬而遠之。
“那微臣唯有恭喜陛下。”
陸令姜淡淡彎了彎唇,隨即掩面咳嗽幾聲,面上盡顯疲憊的風塵之色。龍體微恙,御醫院的韓濤過來問診,揣摩半天,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陛下之前受過箭傷,留下病根。近日來又勤勉勞于朝政,夙夜掛懷,想來憂思過度,引得肺葉里的病根反復,才致龍體微恙。微臣為陛下開幾副防止調養,陛下千萬注意休息,不可輕動怒氣。”
想求娶她,就要三句不離老本行,晚也說朝也說,她終有被他磨得心軟的那一天。
他受不了她離他太遠,哪怕是咫尺的距離也要將她拉入懷中,親嘗方澤。
遇見了懷珠,他才知道自己原是如此一個重欲之人。能得到她是他今生最幸運之事,他只求她一個,其他什么都不求。
說罷,陸令姜似怕她拒絕,又用唇將她和他之間狹隘的空隙全部堵住,不給她推脫的余地。懷珠被他吻得快要斷氣了,好不容易透過一絲空氣,委屈地說:“當初是你說玩玩的,你親口說的。”
她怕是剛醒來還惺忪著,不大清醒,鼓起雪腮來責怪他。玉手綿軟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嗓音沙啞,冰雪可愛令人心癢。
“玩也玩膩了,該分開您卻不分開。”
陸令姜蹙了蹙眉,欲開口,懷珠卻反過來將他的口捂住,續續埋怨道:“當初一道旨意要了我的人是你,后來不要我、冷落我的人也是你。”
“你知道我在寒夜里等過你多少次嗎?我臨死之前,又是多么想見你一面嗎?死前聽說命令是你下的,我的心有多痛嗎?”
“現在你卻又逼我嫁給你。”
“郎心,便是如此反復?”
她也不知怎么就和他翻起了舊賬,唇角緊緊繃著,黑瞳孔間泛起些含怒的淚花。那些本以為被歲月埋葬的刀子,重新被挖出來,一刀刀割得人鮮血淋漓。
這還是她第一次和他毫不避諱地談起前世,自揭傷疤。昨夜她被他磋磨得慘了,此時疲勞和辛酸皆化作淚水,濕淋淋地掛在雪白的臉頰上。
陸令姜一恍惚,說不清什么滋味,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她輕飄飄幾句話剜了去。前塵往事既沒有答案,他也不想再細究,他只愿一廂情愿地沉迷于她,鎖住她,困住她,生生世世都和她糾纏下去才好。他不敢回憶沒她的世界什么樣,太痛苦,太虛無,他經歷過一次就再也不想了。
“別說了,別說了,珠珠。”
他強硬地將她禁錮在懷中,一顆一顆嘗她微咸的淚珠,宛若抱著心肝寶兒。明明是涼爽的春日晨曦,兩人身上卻都出了一層細汗,黏膩而有濕意。
一個偏執地求,一個拼命地躲。
“我用下半輩子彌補你。”
“我信不過你,害怕再那么愚蠢地重蹈覆轍。”懷珠噘著嘴,“你根本不懂,不懂。你只想著你自己的私欲。”
“對不住你,珠珠。”
自從撿回前世記憶之后,陸令姜一直不敢與她深談,往事成為塵封在內心的一層禁忌。他也在怕,怕自己被懺悔淹沒,一時心軟就放過她了,永遠錯過了與她的良緣,任她嫁給旁人成婚生子女。
“但我不能放過你。”
他很自私。
他不能沒有她。
雖身為太子掌握大權,但他捫心自問沒用權位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圈死她一人的路,讓她除了嫁他別無選擇。
“我寧愿你恨我,也要留住你。你說我瘋也沒關系,我早就瘋了,從你不要我的那天就瘋了。沒有你,我就沒有自我,我寧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他俯身掰過她的臉,用兇殘的吻來傳遞自己癲狂的愛意。懷珠被弄得上氣不接下氣,似被一張大網緊緊纏繞住的上岸魚兒,艱難地蹦跶著,卻根本無法掙脫漁網的桎梏,任憑如何向漁夫撒潑懇求,想回到大海內都是絕不可能。
今生,如果他們正常相識,正常相知,或許也會正常相親相愛。
可前世的記憶像陰云一樣長久地遮蔽在太陽上,使他們的感情永遠不見晴空。在錯誤的時候,錯誤地愛上彼此。
懷珠被吻得直咳嗽,委屈益甚,真想在陸令姜身上捅個十七八刀,不管不顧地繼續質問道:“那個觀音墜,我給你刻了很久,想保你平安的。”
“還有那件紅戲服嫁衣,生辰之日我只想穿給你看,結果你卻說我不配……你知道那是我親手繡的嗎,繡得我手上滿滿針扎的孔。我那時眼睛快瞎了,試圖最后一次做女紅巴結你。”
“所以我說,你根本沒有在意過我,或者愛過我……你可能只是對我這幾分容色一時上頭,沒認真考慮過,我也是一個普通女子,很快人老珠黃。到時候你還能有美妾無數,我這一輩子卻待在你的冷宮里,全部全部都毀了……”
陸令姜聲聲聽著,痛得肺管子直疼,脊梁骨颼颼發涼,只恨不得將她揉碎了融進自己身體內,“不是的,不是的。”
他曾胡思亂想著,自己若真死了,白懷珠會不會痛哭流涕地擔心自己,后悔莫及,到時候他要不要輕易原諒她呢?“我方才亂說的。”
懷珠也怕他傷口崩裂賴上自己,扶他坐下,隨即跪坐在矮桌邊,打起香篆來。
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煙氣太重的香,屋中彌漫著淡淡的沉水香,類似于青燈古佛下的線香,有極好的安神功用。
“殿下先歇會吧。”
他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叫她后悔。
結果睜開眼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沒在意,蹤影都不見,和許信翎逍遙快活去了。
他醒來,差點又氣昏過去。
任憑他說了千百遍愛她,今生非她不娶,生生世世不會納妾,無論她年輕貌美還是人老珠黃——她從來不信。
她打骨子里認定了他是見色起意。
她從不相信他愛她。
他的任何許諾保證,都徒勞無功。
陸令姜沒再爭辯了,聽她的話闔上雙眼,慢慢嗅吸著香煙中粉質感的甜。
他在朝堂上經歷了多少猛惡之事,從沒畏手畏腳過……和她在一塊才曉得貪生怕死,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總怕失去。
他只想活著與她多呆一刻,再多呆一刻,就這么死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瞑目。
誰知道下一世還能不能再遇見她呢?
只有失去過,才知道珍惜。
“珠珠。”
“你為什么不能試著,信我一次?”
他只怕她將他打入冷宮。
“我不敢。”
御醫的話大多華而不實,陸令姜隨手打發了。其實冬季寒峭,時有風寒也屬正常。但他隱隱感覺,這次心絞痛得厲害,怕并不是普通風寒那么簡單。好在只是陣痛,發作了一會兒便消停了。
盛少暄想起以往為了灌養白一枝囍,陸令姜曾用自己的血液豢養毒物,毒質殘留,散入五臟六腑,一直沒得到清算,現在怕是不好了。然而當初負責此事的蓮生大師早云游四海去了,現在哪里找人去。
盛少暄抬眼問陸令姜意思,要不要先閃。畢竟石韞成了這副德行,不死也得成癱子,他們脫不開關系。
被陛下知道了,又是一頓數落,前些天因為石恒眼睛被瞎的事,陛下已經很生氣了。
陸令姜手背蜿蜒留下污血,不慌不忙,倒也沒有躲閃之意。
他咳了兩聲,道:“去叫人吧,有刺客行刺孤……大概是想……搶劫吧。”
·
因為石韞之死,整個長濟寺大亂。
劉公公命身后小太監將藥丸奉于面前,道:“娘娘,恭喜娘娘,陛下剛剛醒了。讓奴才捉住了娘娘,服下這藥物,您已三天沒吃了。”
懷珠認得那粉紅色的藥丸,分明是助孕丹。她又喜又悲又憤,都什么時候,他還有心思想這些齷齪的綺事?難道她服下就能有孕留嗣不成。
方要推開,劉公公卻噗通跪在了面前,壓低嗓子說:“娘娘吃吧,奴才給您跪下了。這不是什么助孕的,就單單是御醫給您開的補藥。猛藥傷身,陛下特意給您開來的。但……奴才說句殺腦袋的話,陛下他又氣不過,拗著性子說些助孕的話反過來慪您。您自己也肚子疼不是?”
第145章
坦白
陸令姜只感覺在一個黑暗虛無的深窟中不斷往下墜,想伸手觸摸天光,天光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微薄,直至全部被黑暗吞噬。
他不甘心,想掙扎,這世間還有太多的羈絆,皇位,大好河山,帝王的雄才偉略,大展拳腳的機會,科舉改革,她……他從骨頭縫兒里榨出最后一絲絲力量,低吼一聲,用力努力地呼吸,呼吸,向著頭頂的天光奔去——
他緩緩睜開了眼皮。
露出一對猩紅、疲憊、混濁的雙目。
懷珠忍不住奚落道:“趙大人前幾日不是送給殿下兩個姬人,殿下也該好好眷顧,省得辜負了兩位妹妹。”
陸令姜不以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懷珠不知他怎么得到這個荒謬的結論的,扭過臉去不理會。
他慢悠悠剮著她的發絲道,“那兩個姬人我從始至終也沒收,看都沒見過。”
懷珠不想再談下去:“好像落雨了。”
陸令姜暼著窗外,“沒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懷珠只得回去換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溫水將頰側的淚痕擦干,戴了帷帽,臨走前猶豫片刻,又悄悄揣了兩顆避子丸。
陸令姜早已等著她了。
他獨身一人撐著傘,身畔并無旁人,看來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這里來。”
雨霧濛濛,懷珠雙手捂著頭奔至他身側,鴉黑的發上還是沾了些雨絲。
他含笑幫她拂去,“笨”,隨即牽住她的手往行宮外走,和諧而又自然。
行宮守衛重重,如密不透風的鐵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無人敢阻攔,一路上的衛兵俯首跪拜。
原來,從第四道垂花門到外界的距離,也僅有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懷珠瞧著丫杈間隱隱發亮的蜘蛛網,呼吸著潮濕而清冽的空氣,不由自主闔上了雙目。
乘馬車往澄湖上去,路過熱鬧的青州街市繡門朱戶,羅綺飄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間煙火的景象。
饒是在這樣的邊陲小城,百姓依舊安居樂業,侵擾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馬。
懷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動搖,穆南和師父他們是好是壞,自己幫叛軍說話對嗎?
陸令姜閑閑將她攬在懷中,修長的指尖有一搭無一搭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狀,亦隨她望向街肆的景觀。
他見她出神,微微嘆息,將溫熱的唇貼在她敏感耳珠上,纏綿悱惻,一下一下地侍弄,“這是你故鄉,想下去走走么?”
懷珠漫不經心地玩著銀鏈上冰涼的小蝴蝶,眸色閃過一絲狡黠,順勢靠在他的肩頭:“好啊,太子哥哥容我解開。”
他見招拆招,好整以暇地彈了下她微翹的鼻尖:“……然后你趁機表演一個頓開金鎖走蛟龍?”
懷珠蹙眉,堂堂太子這般小氣,對她的那些挑釁之語耿耿于懷。
“那你廢話甚么。”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應不再私自逃遁。
但話說回來,誰知道她那顆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著些什么詭譎心思。
活口一開,她便逃得無影無蹤了,若再與叛軍匯合,如魚得水,他上哪兒找她去。
晏蘇荷梨花帶雨:“太子哥哥,我好疼,難道你就不關心一下我嗎……”
陸令姜無動于衷,任憑晏家人如何歇斯底里,仿佛對方在無理取鬧。
他仍執著地拽著懷珠的手腕,和懷珠并排站著,睥睨眼前眾人——那才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排場,懷珠才是東宮的主人。
待晏家人哭訴完了,陸令姜才開口,態度漫不在意,甚至有些冰冷:“晏妹妹,你有何可哭的?”
他居高臨下,此時領著懷珠在主位上坐下,身份矜淡高貴,晏家人則都還站著,晏夫人抱著哭泣的晏蘇荷還癱在地上。
誰是主子誰是仆,一目了然。
這一句問話是拿出太子的架勢,以東宮主人的身份質問的。
晏夫人頓時痛心疾首說:“殿下,您說什么,荷兒受傷了,就是這女子大逆不道刺殺的,您還要不分黑白護著不成?”
以她身為臣婦的身份本不應該這么對太子說話,但一來太子是她女婿,二來太子脾氣恭順,很多時候不那么注重尊卑,才敢直接出言反駁。
陸令姜倒沒當場懟回去,依舊是那副孝順模樣:“是。夫人說的是。”
神色平靜無波,仿佛除了白懷珠,再沒有使他情緒波動的人。
太子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更讓人著急上火。
他們女兒可是被人拿劍比著脖子了!
太子也打算偏袒嗎?
晏大人欲把話說明白:“殿下必須嚴懲這外室,清理后院,把不干不凈的女人掃出去,否則這樁婚事就此作罷。”
就此作罷四字,今日已經晏家第二次威脅太子了。
晏蘇荷在哭,晏大人和晏夫人輪番指責,大有逼迫太子處死懷珠之意。
正妻怎可辜負?太子已寵妾滅妻了,如今這外室又犯下大錯,若太子執意袒護,就會背上不孝不義的罵名。
饒是太子,也擔不起。
懷珠沒去看陸令姜的神色,倒不是因為感情心痛,主要怕自己有生命危險。此刻她深陷東宮,手被陸令姜牢牢握著,完全沒有脫身的機會。若陸令姜真要處死她,她能有什么還手之力?
況且她剛才還說了他的壞話,剛好被他聽見。
前世,她就是因為傷了他心愛的晏姑娘,落得個懸梁斷氣的下場。
終究是和上輩子一樣的結局嗎?
耳邊隱隱幻聽前世的那句——“是誰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愛你,能給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湯?”
此刻想來,甚有道理,無可反駁。
許信翎道:“白姑娘,你們也在。”
懷珠緩過神來,道:“好巧。”
其實不巧,他是刻意等她的。
自從許信翎在梧園門口碰見了太子后,他便自覺不再來梧園了。
這些日,他都是趁懷珠出門的機會與她巧遇,講兩句話,敘敘寒溫。
兩人同道走,懷珠瞥了許信翎,頭戴銀冠,腰板挺直,清白正經,當真是儀表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茍言笑。
和這樣的君子相處,倒不用擔心被占便宜。
許信翎閑談:“你的眼睛似有好轉。”
懷珠道:“嗯。近來睡得多些。”
許信翎道:“吉人自有天相,看來是菩薩顯靈了,改日我再去長濟寺為你燒幾炷香。”
懷珠微疑:“怎么,許大人之前為我求過菩薩?”
許信翎慚愧:“是求過,還為你求了不止一次。”
懷珠本還納悶眼睛怎么忽然間好轉,原來是許信翎替她求了神。
當下隱隱動容,許信翎關心她。
關心她眼睛的人,她最感激了。
“改日我也去為你燒三炷香。”
許信翎委婉笑:“不必了。應該的。”
并不想和懷珠分得清清楚楚。
遲疑半晌,許信翎為上次在梧園的事道歉。上次他不知太子在,冒然對她表白,惹她煩惱,這些日子一直愧仄在心。
他斟酌著措辭:“上次我和你說的話不是玩笑,阿珠,你有考慮嗎?”
一提太子,懷珠淡淡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肚子,不知陸令姜給她喂的藥何時發作。
許信翎想娶她做正妻,許以三書六禮,執掌中饋之權……她一早就知道。
或許他前幾日問,她真會答應,可現在她的把柄已牢牢被人握住了。
陸令姜給她吃了毒藥,為了保住性命,她或許真得回去給陸令姜做妾。
一想到這些,她就想哭。
“我非完璧之身,又有惡名在外,你家中父母大人不會答應的。君為棟梁,執著于我又何必呢?”
許信翎聽出她話語委婉的拒絕之意,心涼了涼。沉默片刻,只問:“……是因為你心里還有太子嗎?”
懷珠趁著女官不注意,將藥倒進了花盆里。如此做了兩次,女官很精明地發現了,厲聲指責,重熬一碗要懷珠立即喝下,否則便上報太子殿下。
懷珠不懼下人的威勢,面無表情道:“他要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樣。”
女官道:“太子殿下會親自過來看著您喝。”
懷珠帶著幾分叛逆,將空碗撂到一邊,“他過來也沒用,不喝就是不喝,我會怕他么,我又不是他手中木偶。除非他放我出去。”
女官真的去告狀了。
懷珠望著女官氣急敗壞的背影,胸中的堵塞之意方消減了幾分。揉揉眼睛,眼睛確實好疼,但她就是不想喝藥。
太苦了。
她的生活已經夠苦的了,何必還用這些藥石為難自己。況且她現在已經適應了黑暗中生活,盲眼也沒什么可怕的。
陸令姜若有心救她的話,怎會這么多時日過去了仍杳無音信,她憑什么聽他的。
現在,她只有一個最卑微的愿望,活著。她不明白自己一個小女子而已,活在世上又能對朝廷有什么威脅,群臣非要殺她不可。
半晌,女官居然真請來了太子殿下,朝懷珠揚揚眉,一副得志的樣子。
懷珠本來手里在玩著幾枚涼絲絲的棋子,見此,嘴巴繃起來,不自在地垂下了頭。
她以為不會有人來,還穿著寢衣。
陸令姜揮揮手遣退女官,踱到懷珠面前,冰涼的指尖剮了剮她的臉,沾了幾分質問的意思,“為什么要倒掉藥啊?”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云紋的長袍,兩臂個各有束腕,樣式利落干凈,偏向正統,像是剛從朝中趕過來的。
懷珠皺了皺眉,打掉他的手,“不想喝。你別逼我喝。放我出去。”
他微微責怪,“放你這罪犯出去,叫我如何善后?太子也通敵叛國?”
一邊說著,一邊端來了熱騰騰的藥,舀了勺在她唇邊,“聽話,喝吧。”
懷珠瞥見他深褐色腰帶上掛了個新的香囊,淡黃流蘇,云彩亂色,很是精致好看……未免想起自己前世也傻傻送他很多香囊,熬夜繡得眼睛疼,他卻一次都沒戴過。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的人也看不上她的手藝,別的佳人送的,便欣然戴了。
既是如此,又假惺惺關懷她作甚。
懷珠扭過頭去。
陸令姜見她似乎在賭氣,一時束手無策,又見她目光從自己腰間香囊上淡淡掃過,登時會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氣,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嗎?”
說罷他摘下了下來,交給她仔細驗看。懷珠怔怔眨了眨眼,視力確實不行了,那一針一線還真是她從前繡的,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懷珠一愣,不曉得他為何突然動怒。明明剛才說起偷吃避子藥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歸太子妃統領,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為殿下考慮啊,”
她繃著嘴爭辯一句,“連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幾名侍妾,殿下您這般空置后宮,實在是不像話。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卻不想生。
所以為了對得起他,也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會阻礙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動尋愿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陸令姜臉色隱隱發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這么給我當太子妃的。”
懷珠懇然保證:“殿下放心,我不會和她們爭風吃醋,更不會為了爭寵做出什么陷害勾當,我甚為太子妃會替殿下把您喜歡的女人照顧好,不如先找兩個試試。”
“你明知道我喜歡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緒失控,話說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紅,隱隱雜著一團冰涼漆黑的霧氣,整個人也蕭條得緊。
“你不愛我就不愛我,用得著用這些話傷人么。”
說罷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懷珠留在原地,微風吹拂,孤零零獨自,發絲有一些些凌亂。
這還是陸令姜第一次甩臉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為這點事。
捫心自問他說的話沒錯,每一個字都是為他考慮的,態度也端正。可他卻動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樣。
冷靜片刻,又想像陸令姜這樣血氣方剛的年齡,無論前世今生都沒搞過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潔癖不是一般的厲害。自己說起來不過是他的一個階下囚,驀然觸碰他的忌諱,他自然生氣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時候,他都將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著花樣兒地浪,索求無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樣子。
一個人為何能如此矛盾……
懷珠沉吟許久,微微慚愧,百般難以索解。太子這般拂袖而去,她還不知怎么回東宮,興許連馬車也沒得坐了。
他若就此膩了也好,她索性收東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賊似地監視她。
這般想著也沒急,她獨自在小秋千上蕩悠了會兒,望著燕子掠檐低飛,池塘游魚排荇,天邊白云緩緩變成蒼狗模樣。
從前那個溫柔體貼的太子哥哥,現在變得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不僅禁錮她的自由,連一點點太子妃的權利也不給她,甚至連后宅都不讓她管理。
他方才說喜歡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說的話往往沒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語,似這般情情愛愛的話信手拈來。
陸令姜說罷懶得再多說別的,低低咳嗽幾聲,擦去唇角的血漬,便傾身覆上來,要捏開她的嘴將酒灌下去。
正當此時卻忽然一官袍人影闖進來,噗通跪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追擊的侍衛,叩首道:“陛下!請收回成命!饒她一命!微臣愿意替她死!”
說著清流書生砰砰砰磕在地上,流血。
正是許信翎。
“微臣替她喝毒酒!”
第146章
約定
陸令姜和白懷珠均是一凝。
他給她灌的哪里是毒酒,僅僅是烈酒,剛才他都飲半天了。
只因許信翎方才一直在外候駕,捕捉到了只言片語,誤以為陛下拉著懷珠陪葬灌毒酒,這才不管不顧地沖破劉公公等人的防線,舍命沖進殿來。
他寫的絕不是赦免圣旨。
然風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們卻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來看過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罰了跪,后又被白老爺罰了跪,膝蓋剛剛才有好轉。
“確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為太子妃,過兩日就會登門造訪,四妹妹你的美夢馬上要到頭了。
言語奚落,不無幸災樂禍之意。
懷珠正讀著一本金線裝裱的佛經,聞聲靜靜翻了一頁書:“是嗎?多謝大姐姐告知。我祝他們百年好合。”
“你沒聽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皺皺眉,又強調了一遍,“聽聞你還敢甩臉色給太子哥哥看,這次玩過火了,他不打算給你位份了哦。”
懷珠淡淡彎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討了個沒趣兒,腹誹了句“瞎子還看什么書”,黑著臉走了。
懷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確實不大能看書。只是她養父張生是個書癡,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書,閑來無事翻兩下,如數家珍,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蟲蝕了書頁。
待眀瑟走后,懷珠遣畫嬈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東宮的衛兵已全部撤走了。
畫嬈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門吧?還見上次那位師父?奴婢給姑娘備了肩輿。”
懷珠點頭,卻不乘肩輿。換了身樸素低調的白綢衫子,未跟白老爺報備,從小后門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別院,處處自由許多。待街上觀人人嘈雜的市井風光,人煙稠密,個個華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賣唱,熱鬧非凡,飄蕩著人間煙火滋味。
淅淅瀝瀝猶下著牛毛雨,懷珠走得快,難為了畫嬈小步快趨為她撐傘。街邊的飴糖,櫻桃煎,她都想嘗嘗;奇貨居,成衣店,她都想去買買。
至約定的酒樓,妙塵師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軍的禁令還未解除,妙塵一個月來東躲西藏,今日才得與懷珠會面。
照例由畫嬈在樓下把風,妙塵師父和懷珠去樓上雅間談。
上次見懷珠,她形銷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氣的行尸走肉,而這次她氣色煥然,拋開眼睛的痼疾不談,頗有種脫胎換骨的精氣神兒。
妙塵欣慰:“告訴師父,你現在情況如何了?”
懷珠道:“師父,我已離了別院,住在白家。”
妙塵道:“很好,一步步脫離火坑。”
以后的路雖然難走,只要她這徒兒絕不回頭,絕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絕境也能變通途。
“這是雪頂含翠,師父特意為你點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紛紛嫩冰猶薄,師徒倆在溫暖如春的茶寮內,蒸栗色的燭光下,半點感受不到冬天的嚴酷。師友徒恭,會心一笑,其樂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長濟寺。
方當初冬,清寒撲面,山腳還自下雨,山頂已飄飄然落雪了。濃霧彌天,長濟寺廟門前幾叢黃菰竹,枯敗的枝葉掛了層裂紋狀的霜,凄風哀雪。
陸令姜在霧氣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門才終于又敞開。
小沙彌走出來,阿彌陀佛一禮:“施主,您請回吧,師父不見。”
陸令姜若有所失:“為何呢,小師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藥而來,愿多捐香油錢,你們佛門講求慈悲為懷,為何見死不救?”
小沙彌道:“阿彌陀佛。師父的原話是,施主身上殺氣重,渡不得。”
但見長濟寺門前霉跡斑斑,荒敗蕭條,常駐僧人不過寥寥數位,全是當年的滅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實染滿了太多無辜僧人的鮮血。
陸令姜無話可說,趙溟見寺中僧人似對朝廷有怨懟之意,登時欲拔劍。
陸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師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無辜的可憐人吧?”
那小沙彌猶豫了下,再去通報。
郭御醫說過那位起死回生的蓮生大師,俗名叫李回春,脾氣怪,規矩多,早已了卻凡塵,遭他拒之門外的患者每年數不勝數。
好在半晌小沙彌終于敞開寺門,陸令姜叫趙溟留在寺外,獨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來高的臺基,庭前削薄的烏檀木作小軒棚,單色石子鋪路,法相莊嚴的佛像正位于廳堂中央。
陸令姜未貿然闖入,只頷首立在堂外。他長身玉立,恂恂有禮,氣質若雪紙詩卷撲面而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帶著讀書人的風骨和典范,怕是連山間螻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會殺人的樣子。
連那僅有的看起來很兇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縹青色的陰影遮去。
他拜道:“蓮生大師。”
蓮生大師正自坐禪,睜開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舉止,而是他脖頸間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長又深。
單憑這一點,便知他前世殺氣重,今生殺氣也重,根本掩飾不得。
記得沒錯的話,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實在特殊,給人印象極為深刻。
蓮生大師會看面相,太子雙目自然流露時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淚堂一粒小小黑痣,純是罪孽深重的面相,這類人多半蛇蝎心腸,該當遠離。
回想當年誅佛時,太子也的確如此,許多和尚都命喪他手。明明是性情極冰冷陰暗之人,卻偏偏裝得溫朗愛笑,好似仁慈博愛,發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蓮生大師問:“施主遠道而來,不惜在寒山久等三個時辰,究竟有何貴干?”
陸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過節,當年他為刀俎佛門為魚肉,如今恰好反過來,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師。求佛,求藥。”
“求什么佛,求什么藥?”
“求藥王如來菩薩,治眼疾的藥。”
蓮生大師道:“為誰?”
陸令姜頓了頓,思量了一下措辭,緩緩道:“為我……算是妻子吧。”
蓮生大師猛然憶起,當年長濟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對古佛上了一炷香,結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兇之兆的催命香。
當時解簽的沙彌為了保命,說此香雖名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觀音鎮宅即可。
沙彌的本意是勸太子向善,時時念經拜佛,或許能將他感化。
太子從善如流,沒多久還真請了座鎮宅觀音。只不過那觀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見死不救呢?”
陸令姜執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當年罪過為止。”
蓮生大師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誠不誠。”
冷冷扔下這句話后,叫徒兒掩蔽齋室大門,徒留陸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沒交代,什么也沒保證,外面山間凄風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門前,唯有空蕩蕩的一塊大青石。山路蜿蜒隱沒在云霧中,四敞大開,隨時能離開。可離開了,便沒有藥。
趙溟奔過來,含了幾分怒:“殿下,這些和尚不敬朝廷,屬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屬下直接拿了他們治罪。投入大牢嚴刑拷打,您要什么藥都易如反掌。”
陸令姜揮了手叫趙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權勢滅了長濟寺滿門,可圖什么呢。當年滅佛為了清剿叛軍,現在他為著求藥。沒有藥,懷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陸令姜笑語解頤:“不用,你的忠心我記下了。山間景色挺美的,坐坐也無妨,你先行下山去。”
趙溟語塞,陸令姜卻似下了什么決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涼,膈得骨頭縫兒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這么離去,便闔上眼睛,像沙彌一樣打坐修禪。
蓮生大師問他的誠心,那他就證明他的誠心,左右他曾虧欠長濟寺良多。
趙溟恨然嘆氣,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渾渾噩噩中,山風寒得剮人臉。山上溫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會兒就積攢成了又軟又薄的一層。
陸令姜靜候,直到寺門重新打開。闔上眼睛渾渾噩噩間,他憶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父皇后宮三千人,母后戲子出身,只是一個尋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個愛哭的小男孩,長得太“漂亮”,出生時又趕上父皇的寵妃難產,被視為不祥之兆。
稍微長大些,他成了許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父皇偏愛寵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這七皇子,許多好事都輪不到他。
皇宮冷漠森嚴,父皇和他關系生疏,許多時候他只能遠遠遙望龍座上的父皇,沒半點親情味。想要的東西禮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沒得到過。
他在御書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塊學習,四書五經那樣厚,稍微背錯一丁點就要受太傅的訓責打罵。
未久,寵妃的小皇子墜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時不過六歲,很無辜,很慌,百口莫辯,流淚說自己沒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愛唱戲,也愛美,最愛穿銀朱色的戲服。但她為了保護他主動認罪,被當成妖妃,父皇一條白綾賜死。
他小時候曾經也很喜歡聽戲,從那以后再沒唱過戲,再沒踏足戲樓。笑,一度是他最討厭的事。
……
陸令姜昏昏沉沉地想著往事,墨眉間不知何時染了一層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鉛灰色的陽光微微透明色。
遙看烏鴉停在不遠處一棵枯松間,閉著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周遭景色蕭條落寞,再無活物。
果真是一句戲弄。
懷珠困意更深,就在她即將墮入夢鄉之際,又聽他斷斷續續的病弱咳嗽聲,“要是答應,明日帶你見一個人。”
懷珠清醒,“誰?”
他沒說,只道:“你一定想見的。”
第147章
密窖
當欲念沖破理智的藩籬時,陸令姜十分想拉著她陪葬。但當欲念被理智壓抑住后,他又意識到這種念頭是十分骯臟。
她打算放棄生命走上絕路時,是他一次次地將她強拽回來的。現在如果她的生命被一道殉葬的圣旨扼殺,那么,一開始費盡千辛萬苦治好她的眼睛又為了什么。
陸令姜陷入深深的自厭中。
白老爺略帶慚愧:“懷兒,爹爹倒沒想到你如此識大體,主動愿為你祖母服喪。”
畢竟懷珠不是白家的種,之前因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對她又不太厚道。
懷珠低沉嗯了聲。
白老爺舒了口氣,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當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記著那姓許的后生。但這也是為你好,沒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懷珠聲音沉靜:“是得感謝爹爹。”
白老爺心臟一突,明明是感謝的話,卻聽不出半分感謝之意。
“那你剛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鬧什么?爹爹可都聽見了。不準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認錯,爭取來年懷上子嗣,白家滿門的榮耀就靠你了。”
懷珠似輕哂了下,沒聽進去。
白老爺微有不快,如今懷珠越來越不聽話了。欲責備幾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嬪婦,要報復白家只是吹吹枕邊風的事,隱忍不發。
懷珠亦曉得白家不過看她有利可圖,才巴巴過來攀什么親戚。其實她已和陸令姜一刀兩斷,白家青云直上的美夢很快泡湯了。
山間騰起一陣銀色的雨霧,枝條柔弱的樹被打得東倒西歪,臨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濕,春夏秋總在落雨,沒完沒了。
承恩寺山腳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韓若真跪得雙膝紅腫,哭得嗓子都啞了,求饒道:“……饒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亂嚼舌根了!”
趙溟監刑,無奈道:“韓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屬下亦無能為力,您還是好好跪著吧。”
就因為晏蘇荷等人的攪合,白小觀音要與殿下割絕。殿下固然不能懲罰未來太子妃,卻可以罰幫兇的韓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兩個時辰才允起身。
韓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懷珠鬧變扭,就可以拿我們撒氣嗎?憑什么。”
趙溟一瞪眼:“韓姑娘!注意您態度。”
韓若真住口,又哽咽說:“我真的知錯了。只要您告訴殿下饒恕我,我有辦法幫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證。”
趙溟遲疑,不置可否。
韓若真慌了,她一個世家名門的大小姐哪里被罰跪過。越過影壁斜斜瞥見白小觀音和白老爺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發發慈悲救命!”
不遠處的畫嬈剛要扶懷珠上馬車去,韓若真跌跌撞撞奔過來,“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開開恩免我責罰吧……”
懷珠雪白的裙角頓時沾了個臟手印。
趙溟低低罵了句臟話,令衛兵速速將韓若真攙到遠處。
“讓白姑娘見笑了。”
懷珠微有納罕,剛還趾高氣揚的貴女竟落魄成這般模樣,回過頭,見陸令姜佇在不遠處,剛從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階下來。
懷珠頓時明白,韓若真他下令罰的。只是韓家也是有頭有臉的貴族,他這般羞辱人家女兒,真當天底下沒王法嗎,韓家豈能善罷甘休。
陸令姜徑直過去握住懷珠被雨氣浸得冰涼的手,呵了呵暖,動作緩緩的,剛才的齟齬仿佛完全沒發生過,半點和她恩斷義絕的覺悟都沒有。
他將生涼的唇觸在她的額角上,有種壓抑的欲色,柔情款款問:“擔心我呀?”
懷珠皺眉,沒頭沒腦。
他知她疑心罰跪之事,主動解釋道:“那幾個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護著你,誰也不能惹你不高興。”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沒什么特別的,卻夾雜著冰涼狠毒,輕輕松松要人命。
懷珠想起前世他玩膩了她時也賜了她一條白綾,太子對待棄子,似慣來如此。
陸令姜見她神情有異,察覺說錯話了,自顧自地改口道:“當然,今日圖一時爽快罰了韓家女,改日我還得親自登門上韓家賠罪。”
懷珠心思縹緲,只漠不關心著嗯了聲。
陸令姜忽然將她的下頜輕掐向自己,憐愛不舍地圈住她纖腰,將她緊緊帶向自己,貼身相依。他極低啞的幽怨在她耳蝸深處,只有彼此能聽見:“……我對你不好嗎?為什么你對我如此冷淡 ,又為什么要借著奔喪的幌子離開我?懷珠,阿珠,要不你別去白家了,我帶你回東宮,實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帶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會反悔,讓她跟他走。懷珠感受到危險,驟然縮回手,動作決絕,好似壯士斷腕。
陸令姜微微訝然。
她幾乎是使全力地推開他。
白老爺看得咯噔一聲,生怕自己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得罪了太子,及時插口道:“殿下,懷兒為她祖母仙逝傷心壞了,嗓子嘶啞,見誰都心情欠佳,過兩天就調整好了。”
陸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復了正常的語調:“是。人死不能復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請節哀。”
又深深看懷珠一眼,見她深垂螓首,態度依舊堅決,顯然是絕不答應自己剛才的提議,只好無奈讓步道,“算了,好吧……愛回就回吧,稍后我也會去吊唁。”
剛才他在山腰的戲樓闔目小憩了會兒,做了個噩夢,到現在仍渾身冷汗。夢中儼然是個上吊的女子,影影綽綽的白裙好像懷珠的模樣。
自從懷珠落水以來,他時常做些荒唐的怪夢,這次是最可怕的。她懸掛在半空,他脖子上的傷痕也跟著痛,一種無法言說的前世今生的痛。
隱隱感覺,她這次要和自己分開并非鬧脾氣那么簡單,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險,所以才不愿意她離開他的視線回什么白家。
當下陸令姜輕輕喟嘆一聲,揮手叫來趙溟,就由趙溟繼續護送懷珠父女歸家,負責路上安全。
齊刷刷的兩排兵將,披堅執銳,得百十來號人。
白老爺驚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經得起如此興師動眾。懷珠十分反感,知道陸令姜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回娘家奔喪也要派人監視著。
白老爺忐忑道:“太子殿下……”
陸令姜解釋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證安全,出于好意。”
畢竟他做了那樣一個怪夢。
懷珠淡淡哼了聲,終于忍不住脾氣:“你要不要把我雙手也綁起來,省得跑了?”
陸令姜心情沉重,勉強一笑,道:“可以嗎?”
懷珠道:“你說呢。”
他服軟笑嘆:“那我可不敢。”
懷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陸令姜百轉腸回,剛才她對他熟視無睹,現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動,只要她理理他,罵他有病也好。
然而這短暫的幸福感并未持續多久,懷珠很快登上馬車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了。
白老爺被懷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嚇得半死,不敢橫生枝節,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禮,也隨懷珠登上馬車。
懷珠閉目養神,關緊所有窗戶,氣息略有些不穩。馬車剛前進幾步,轎夫驀然急剎住了,自是太子還有吩咐。
陸令姜撩開廂窗的簾,“小觀音。”
“過幾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記得,雅間我都包好了。”
懷珠面無表情坐在車內:“我不去。”
陸令姜逝過一絲憂郁,隨即笑吟吟著,戀戀不舍地伸手進來摸雪色肌膚,不咸不淡地威脅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綁你過去。”
他帶著幾分執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練地拉開懷珠雙目上的白綾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熱熱。
懷珠扣住車窗。
他永遠聽不懂人話,聽不懂何為恩斷義絕,此生不見,一廂情愿地糾纏。
……
馬車如期到了白家。
明凈的翠綠掛在黑壓壓的老樹干上,雨色氤氳下,天空有如一張大綠紙滃染,滿紙的烏云濁霧。
白老爺方才親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懷珠隔窗打啵兒,老臉羞得通紅,驚嘆于太子殿下竟對懷珠如此濃情蜜意,半刻都離不開。
一路上白老爺沒少責備懷珠,怪罪懷珠不識好歹,還敢給殿下臉色看。
懷珠充耳不聞,見白家門前懸了白紙燈籠報喪,門樓磚雕一如往昔,雕刻梅蘭竹菊,恍惚間陣陣清風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來,有些觸景生情。
她一開始去承恩寺佛經會的目的,就是順理成章聽到白老太太的死訊,進而正當理由擺脫陸令姜,然過程卻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終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頓的牢籠,嘗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過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別院活得抑郁,事事處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現在自己也能獨立了。
癰疽祛身,迎來新生。
人之將死,卻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善。
陸令姜再度笑啟,神色篤定。禁不住側頭咳嗽兩聲,氣息微弱。可他即便再微弱,只有還喘氣一天,她就永遠斗不過他。
陰陽為炭兮,以萬物為銅。
萬物在這天地之間,受烈火炙烤鍛煉,何人又不受制于人。
“委屈你了。”他深深摟住她反復撫挲,反復道歉,意志卻沒一絲一毫的改變。
第148章
缺憾
圣上龍體抱恙,朝臣齊齊上諫早立儲君之事,一旦山陵崩塌,保證江山后繼有人。御座上的人卻不為所動,只說一切自有安排,是為秘密暫不可對外公開。
宮中諸位太醫日以繼夜翻看古醫書,尋求為圣上解毒之法。傅青則負責安定內外朝堂,揪出蠢蠢欲動的勢力。盛少暄則四處尋找云游四海的蓮生大師,急急似熱鍋上的螞蟻。
整個皇宮都陷入一種慌悸之中,唯陛下對生死之事看得很淡,每日依舊正常上下朝,有時深夜孤燈一盞,伏案燈影幢幢,清幽的身形面對成山成堆的奏折,不知疲倦,莫名溢出幾分伶仃之感。
白老爺忌憚著許信翎和懷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歡迎許信翎,也不想和許家結交。幸好如今東宮的衛兵撤掉了,否則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場塌天大禍。
許信翎入了白家門,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與懷珠在垂花門前的慈姥竹林前會面,兩人的話頭淺嘗輒止。
白懷安年幼,見許信翎長相駿雅,清硬不折,對許信翎的好感實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動和許信翎玩耍親近。
許信翎哄著懷安,問懷珠:“如今白家的喪事也了了,你什么時候走?”
隨即意識到這話問得不對,懷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為人妾室,逼不得已,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決定的。
糾結半晌,低聲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臨邑呆著沒有未來,莫如離開,尋個江南小鎮自謀生路。”
懷珠道:“許公子說笑了。”
許信翎肅了肅眉,哄懷安先到一邊玩去,近身過來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帶一些細軟即可,我安排你遠走高飛、隱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帶,名字帶有禪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遠走高飛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風險也是極高的。萬一被抓回來,依陸令姜的狠毒個性,別說折磨死她,連許信翎都會被牽連。
許信翎知她顧慮,自己也沒必勝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監國大權,手底下北鎮撫司的勢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遠沒那么大的權勢。
許信翎道:“還在籌謀階段,只是問問你的意思。這樣,無論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會安排人在大佛湖接應你……”
話沒說完,忽聽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動靜,許信翎喝了句“誰”,卻是畫嬈畏畏縮縮地出來。
“姑娘。”
畫嬈奔到了懷珠身后,神情異樣,顯然聽到了兩人的謀劃。
許信翎知畫嬈是懷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氣。畫嬈身為陸令姜的手下能忠心為懷珠做事,著實難得,若換了別人聽去恐怕他們已死無葬身之地。
當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線太多,許信翎朝懷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細談。
畫嬈目送許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擔憂,奴婢自當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聽許公子的,遠走高飛嗎?許公子上有雙親要奉養,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為懷安小公子考慮考慮,您一走,小公子必會受遷怒的。”
懷珠看著地上劈竹練勁兒的白懷安,百憂如草,擺了擺手,暫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陸令姜早晚會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陸令姜來個徹底了斷。
……
隔日冬雪紛紛,懷珠帶懷安出去賞綠梅,向白老爺告假,畫嬈也陪同著。
集賢樓近來有好幾出一百多折的大戲上演,到地兒見到許信翎,畫嬈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戲,而是和許公子商量遠走高飛之事。
畫嬈登時色變,顯得極為恐慌。
懷珠特意沒和許信翎約在太清樓,因曾在太清樓偶遇過一次陸令姜,知那里也是陸令姜常去之處,才會面在了集賢樓。
幾人選在了三樓角落的位置,一整層都無人,恰能賞到樓下大戲。
臺上,正是一出《楊門女將》,女將領的背靠四盞旗,頭飾七星額子,脖系彩球,頭上兩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氣傳神,唱腔有點像名角兒小玉堂春。
懷安拍手大聲叫好,許信翎叫懷安小聲些,拿出事先的小禮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懷珠一枚觀音墜,問懷珠為何不戴。
懷珠躊躇難言,那只觀音墜早落于陸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說弄丟了。
許信翎也沒在意,說起:“當初我四處找你,本想為我母親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發現張伯父不是你親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懷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懷安是。”
許信翎道:“白伯父對你和懷安,還算好?”
懷珠淡淡睨著桌上幾只色澤明麗的甜橙:“還行。”
許信翎瞧懷珠目覆白綾,剛才走路磕磕絆絆:“你眼睛似比前幾日厲害些?”
懷珠道:“沒事,老毛病了。”
許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時叫伯父為你請郎中吃藥。”
懷珠笑了笑,嗯了聲。
許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話仿佛很少。她不是一個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讓她露出活潑的一面。
她從前一直喜歡的,是那人……
耳邊幽幽縈繞著戲音,許信翎一時恍惚。
懷珠亦不自在,此時戴在懷安脖子上的長命鎖被他玩掉了,兩人不約而同彎腰去撿,手指差點觸在一起。
許信翎微微異樣,率先將長命鎖撿起,“好了,我來撿。小心些掛好了。”
卻見懷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彎腰的動作,似凍住了一般,久久沒回神。
紗簾迎風飄蕩去,回字形的戲樓客座對面,陸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雙手交叉抱臂,靜靜站著,一雙漆冷的眼珠。
懷珠心頭猛然咯噔一聲,周圍仿佛瞬間褪色,下意識和許信翎拉開了距離。
懷安見了陸令姜,兩只小眼圓瞪。
畫嬈也顯得極為難堪。
陸令姜仰頭闔了闔目,輕輕嘆了聲,神色依舊溫柔:“白姑娘嘴上說為祖母服喪,實際卻在酒樓尋歡作樂……如此,算不算兩面三刀。”
見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對襟長衫,三裥裙,寶藍色的暗纏枝紋,頭戴白紗帷帽,看上去低調又文雅。
是因為和情郎約會,精心打扮的嗎?
懷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為何她每次做虧心事都被他撞個正著。
她垂下螓首,聲音低得自己都快聽不見:“我沒有。只是上街買東西……”
此地無銀三百兩,差點主動解釋許信翎。
陸令姜長長哦了聲,從木階一步步踱下:“你的東西買完了嗎?”
懷珠道:“買完了。”
“那隨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著掃了圈周圍的幾個人,語氣也如外面的凍雪般靜謐,“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說說。”
懷珠指甲暗暗掐進手心,緊張的空氣中似有無形的絲線,將她牢牢纏困住。
她下意識后退一步,竟以為自己有了同伴,想尋求同伴的幫助。
卻聽陸令姜尾音輕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誰?”
他酂白的手心內,不知何時握住了她腰間一截月白色的綢帶。周圍隱隱鐵器響動,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時圍滿了化作布衣的暗衛,隨時能將她押下。
懷珠蹙眉。
很多時候,陸令姜的稱謂有特殊含義。懷兒,阿珠,小觀音……
現在當著許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親,好像完全不認識,又好像在提醒著她他們之間最齷齪最骯臟的關系。
懷珠輕抖濃黑的睫:“沒。沒指望。”
之前他來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絕,是他遷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勢逆轉,變成了她遷就他。
陸令姜復又捻了捻她那一條綢帶,好像鎖在她腰間的鎖鏈,轉身就要帶她走。
許信翎終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許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鋒過。
當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請您先放開白姑娘。她是無辜的,今日本出門帶弟弟賞梅,我們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紅皂白責備于她,將來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議……”
陸令姜靜靜聽他分辯,神色比雪色還冷,抬起下頜,露出那陰森森的三眼白,無情打斷道:“許大人。您將手伸到我東宮來,才是活膩歪了吧。”
許信翎一噎,知他是個心狠手辣的,忌憚著自家還有年邁父母,未敢硬沖。
陸令姜懶得此時跟許信翎算細賬。
他偶然得知了懷珠要來這里的消息,本想學學唱戲,親自登臺賠一場給她的。
為了逗她開心,他可謂挖空了心思,滿含期望。
不想卻撞見她和別的男人私相授受。
剛才,她對著許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兒俱是春意。兩人更同時彎下腰去,跟拜堂一樣。
那笑容曾幾何時只屬于他,他賞了很多年。連同白小觀音這個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現在她頭一次輕輕松松對許信翎笑,比對他還要自然,親切。
他那最后一點點希望,在寒風中凍結粉碎,化為妒意與怒火。
各種復雜感情摻在一起,說不清。
煩躁胸悶,燒得難受。
……
當下情勢已無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懷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陸令姜刺去。
“不準你傷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勁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個血窟窿。
眾人皆一驚。
他放下,徹徹底底地放下。
人貴在放下,很多人苦苦經營了一生都不懂得放下二字,被執念糾纏,泥淖中苦苦掙扎,看似高高在上實則一孤魂野鬼。
他雖不念佛,但還好,他看開了。
日后,他攜著新娘子,也要過平靜怡樂的日子了。
第149章
駕崩
陛下日薄西山,數十名老臣聯名上疏求陛下早定繼位人選,以穩江山社稷。陛下年紀方輕,膝下并無皇子,唯有從宗室過繼一名男嗣做太子,亦或立下皇太弟。
對此,陸令姜早有準備,密詔先帝膝下第四子、云南王陸方毅進京待命。至于繼位人選,他早寫于遺詔中,待山陵崩時方可宣讀,為的就是防止眾臣結黨營私,節外生枝。
懷珠的養母秋娘從前是勾欄的舞姬,最擅劍器舞。懷珠曾為陸令姜自創過一套劍法“一劍鐘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懷中撒嬌,親吻到他,死纏爛打不厭其煩,小女兒家的把戲。此刻他帶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劍鐘情”劍法。
懷珠微有所感,劍柄自主轉動兩下,卻不是跟隨陸令姜的動作來的。劍尖交織,仿佛蘊含別樣的情緒。兩人曾經那些美好記憶,鮮活地浮在眼前。
一劍舞罷,陸令姜貼身啄了啄她的額頭,含笑捻著她微翹的朱唇,一雙溫情脈脈的仙鶴目中清晰地倒影著她的身影。
“……你編的劍法很好啊,但其實不如兩把劍,一支一見鐘情劍,一把相逢恨晚劍。我們一見鐘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見鐘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懷兒,咱們的感情從來不是沒有回聲的。”
回憶他初次看到那張《魚籃觀音圖》,的的確確覺得驚為天人,一見鐘情。
見她沒甚反應,他又放下劍,鄭重其事地豎起右手三指,祈饒服軟說:“好啦,我發誓,我以后不再見晏蘇荷。若再惹你生氣,天誅地滅不得好死。你便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帶笑,長目瀲瀲,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拋下恩斷義絕四字就走了,一直對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雜陳,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園夜景極美,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他的道歉夠誠心,氣氛也甚曖曖。觀懷珠,她眼神迷離著,倒不像剛才那般堅決拒絕。
陸令姜感覺有戲,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頭,像小心翼翼對待易碎的瓷器,一記繾綣的吻將落在她牙緋色水潤的唇間——他們的重歸于好之吻。
懷珠卻側頭避開了。
她生疏道:“我還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還請殿下找別人解決。”
腰間的白麻腰帶,分外灼人眼。
陸令姜的希望驟然消散,小心經營的氛圍被她一句話打碎,心頭又酸又顫。
解決?難道在她眼里,他腦子里只會想這些?
聯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爛人”,好像一切都有跡可循。
他頓了頓,沒說什么,雨紛紛揚揚逐漸變成了雪糝兒,空氣異常寒冷,涼得人心也寒。
自從落水以來,她那雙生病的漂亮眼睛總是氤氳著一團雪霧,令人難以捉摸。
涼亭四面透風,久待容易著涼。
陸令姜獨自干巴巴會兒,有點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來,自顧自找話道:“那。今日也為你祖母盡過孝了吧?白家人那樣欺負你,咱們一會兒直接回東宮去。”
懷珠秀眉微蹙:“我不。”
陸令姜氣窒,三番兩次被拒,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你不?你再說一遍。真要和我恩斷義絕嗎,你為何這般狠心。”
懷珠慢聲問:“你逼我?”
她不冷不熱的從容和疏離,讓陸令姜險些喘不過氣來。
他拍拍她的臉蛋,笑,神色卻罩著一層鴨蛋殼青色,比月光還淡的憂傷:“沒有……哪敢呢。若我現在真想要你的話,也可以的。你不說我老想著那事么,確實。這么多日沒碰你,很是思念。小觀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溫度在她頰畔游走,充滿暗示意味,氣息膠著。
懷珠眼神幾分冷,欲罵他無.恥,也實打實感受到了危險,他雖儀態舉止翩然斯文,卻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權,有人,而她處于多大的劣勢——柔弱的身子骨,見風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這層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縛。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說出了斷絕之語,以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東宮。”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東宮,你先讓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嗎?”
陸令姜問:“為什么?”
懷珠不想回答,隨口敷衍道:“因為你還沒娶太子妃,先冊封我,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聲:“我說了,你不喜歡晏家,我就不會聘晏家。”
懷珠道:“那換一個主母呢?就會有什么變化?外人現在看我雖是美女,但我很快會人老珠黃的,你只是現在上頭,不會一輩子喜歡我,到時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會覺得外人礙眼。”
話平平靜靜,并無怨婦的哀傷之意,陳述一個事實。自從說了那句恩斷義絕后,她對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陸令姜問,“你怎么知道?”
懷珠聲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經歷過。”
陸令姜緩慢遲疑:“……經歷過?”
懷珠察覺失言,道:“夢里。”
說罷話頭驟停,耷拉著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傷,并不似是裝的。
亭外枝柯間隨風搖曳的枯葉,仿佛雨夜里的哭聲。
好像說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話頭。
陸令姜微微心軟,想起近來自己也時常噩夢纏身,感同身受,松開了她:“不會的,別杞人憂天。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他是浸淫在溫良恭儉讓中長大的,自幼仁義禮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為了在波詭云譎的朝廷上站住腳,從沒做過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強娶了她。
懷珠淡淡問:“喜歡我?殿下,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喜歡我現在這張臉。忘記告訴你我其實很快會瞎的,沒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沒法討您開心。”
他嘗試笑著逗她:“我不會讓你盲的,定會……”
懷珠打斷:“那殿下,您知道我這是什么病嗎。”
陸令姜一凝,那日郭御醫只說是很嚴重的眼疾,卻沒說具體病癥的名稱。
懷珠替他答道:“絕癥,眼盲的絕癥。天生的,您以為買到一個完美無缺的大美女賞玩,其實是假貨。”
他登感血撞心頭,被她這話傷得如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刃扎進心口,下意識捂住她的雙唇,嗓音顫顫,難以置信:“住口……你說什么。什么假貨不假貨的,你這樣是貶損我還是傷你自己。”
懷珠被他一捂亦有異樣,這么簡簡單單的動作好像都是一種曖事,他和她從前的關系確實是特別親近的。
兩人對視,眼神拉絲,風花雪月。
他們不約而同地側過頭,均有些生理性的臉紅。卻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點不甜蜜。
這座四面透風的涼亭,霧蒙美麗的夜色,一雙代表了情意的長劍,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鮮活的意義,變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陸令姜才緩緩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鵝頸長廊邊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賞:“……我并非要逼你,只因從前沒將你的位份給到位,惹你傷心了,怕重蹈覆轍,這才執意請你到東宮去。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但我不同意分開。”
什么他都能幫她解決。
只要她不離開他。
他仰起腦袋來窺她的神色,雖笑,十分憂郁。懷珠藏匿著情緒,只看到他脖頸間一道又長又深卻長好了的傷痕。
她側過頭,又躲。或許真有心事,但她顯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緊迫。
云淡風輕,無所謂,冷冷默默。
總之,眼里沒他這個人。
陸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種陌生感越來越強烈了,隔閡感也越來越大了。這種情況讓他心慌,仿佛他將要抓不住她了。
他將吻銜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嘗試挽留:“懷珠,這世上我是你最親的,你也是我最親的,我們之間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話咱們不能好好談?”
縱使她決心要和他分開,判他死罪,也總得讓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條,她可知道恩斷義絕四字有多傷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開,他們明明之前還如膠似漆的好,她說的一定是違心話,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懷珠卻不欲再糾結,閃身將自己的披帛扯開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讓我過完了祖母的頭七。”
陸令姜立即應承:“可以。”
緊追著問:“那過完了你祖母的頭七,你愿意去東宮了嗎?”
懷珠道:“還是春和景明院吧。”
陸令姜略一沉吟,他們的從前,總在那座不大卻溫馨的小別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東宮,是……念舊嗎?
懷珠亦漫不經心地想起,他曾經和她說的話。
——“小觀音,下雨了。我將春和景明宅邸給你住,正臨邑多雨,潮濕陰冷,才更盼望著與你春和景明。”
她以為他把春和景明院給她住是恩寵,實則只是她賤入不得東宮。又因她困居別院,后來他嫌她黏人時,也沒人知道她和他的關系,人人只罵她爬太子的榻,臨死前更沒人能救她。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
兩人話頭盡了,仿佛隔著一層天然的屏障,戲謔與繾綣早已不適合二人。
懷珠隨意將劍丟下,發出哐啷輕響。昔日情致纏綿的一劍鐘情,現在卻比灶爐的灰還冷。她理了理衣衫,并無在亭中與他多淹留之意。
陸令姜拖著尾音:“別走啊,陪陪我。”
她似沒聽見,背影走到連廊的拐角處,才頓了頓,余光似瞥見遠處還站著披堅執銳的衛兵,這里明明是白家的內宅。
“太子殿下弄這么多衛兵守著,是保護還是監視?”
陸令姜啞然,他是做了噩夢,夢到她有危險才派人保護,哪里有監視之意。然細想夢并沒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煩惱。
他討饒的笑:“好的。你不喜歡,立即撤掉。”
她許是點了下頭,但連個謝字都沒說,纖薄的身影就要闖進雨中。
陸令姜連連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衛兵,就沒下文了?
前朝既定,后宮也該做個最終安排。
三宮六院,其實只困著那一個女子。
劉公公道:“圣旨是陛下一早寫好的,放在奴才這兒。”
懷珠斂眉沉思,心念微微一動,望著清朗的春光,眼前忽然浮現那個襲面書卷香、白衣清瀟的年輕太子來,他仿佛斐然撐頤對她笑:沒想到吧白珠珠,朕不要你了。
“陛下下朝了嗎,我親自去謝恩。”
劉公公再也繃不住,淚塞滿眶,噗通一下跪下來,“娘娘節哀,陛下已于今晨崩逝了!”
第150章
離宮
懷珠耳邊嗡地一聲,心魂震懾,冷得出奇。雖然事先也有心理準備,但乍然一聽來,還是有極大的虛幻不實之感。
“竟……是這般么。”
眼見太監們個個腰纏白布,滿臉淚痕,若皇帝無事,誰敢在皇宮中這般打扮。
耳畔,傳來九響喪龍鐘聲,高亢悲壯,莊重肅穆,余音不絕,回蕩在漫長的寂靜中。
晚蘇抱著臟亂的戲服,瞥見桌邊散亂的刻刀,瓷秘色的觀音墜還只雕刻一半:“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諱,定然不能翻身了,還雕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個觀音墜,寒酸之物,何時見太子殿下戴過。
懷珠冷不丁一句:“你說得對,確實沒用,那就摔碎吧。”
晚蘇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卻見懷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將那觀音墜往地面一拋,哐啷,玉斷然碎成好幾瓣,摔得個觸目驚心。
“姑娘!”
晚蘇嚇了一跳,驚訝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撿碎片:“您瘋了,奴婢只是一時氣話,您雕了好幾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這么做給誰臉色看,怨懟太子殿下嗎?”
懷珠道:“氣話,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說氣話?”
這話夾槍帶棒,晚蘇一凜,白懷珠平日軟軟弱弱,生一遭病脾氣倒大了,拿腔作勢當起主人來。
懷珠知這婢子的心思,穿銀朱色戲服獻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過她多少口頭欺負。
晚蘇頓了頓,暫時揭過上個話頭,換回笑臉幫著梳墨色的頭發,“姑娘莫氣惱,剛剛東宮傳話說太子殿下已來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緊這次機會,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歡喜。”
懷珠低聲道:“他來關我的事。”
晚蘇又一愣,還沒等繼續開口,聽懷珠料理那件濕漉漉的銀朱色嫁衣:“你告訴他我還病著,這個也拿出去燒掉。”
“姑娘……”
晚蘇徹底懵,疑惑白懷珠吃錯藥,還是大病一場壞了腦子。
一針一線繡的戲服,竟說燒了。
往日聽說太子殿下要來,白懷珠提前兩三次時辰央她們幫她上妝,歡歡喜喜準備飯菜等著,今日卻逆情轉性六親不認?
懷珠徑直回榻上睡了。
晚蘇唏噓,白懷珠從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縱著,這次僅僅受了點打擊,就像一具燒焦的死灰,不管不顧,怨懟太子殿下,破罐破摔,當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絲似的雨腳下得遍地潮濕,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內姜黃色的耿耿殘燈,壓抑著一層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沒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葉發出噼里啪啦的動靜,在風雨中飄搖戰栗。室內燈燭全滅,月光像一層黑紗。
這樣孤寂的夜懷珠曾熬過無數個,當時盼著有那人在側,現在卻巴不得清凈。
朦朧中感到一雙手輕輕覆上自己的身體,熟悉的溫度游走:“睡得這樣早?”
懷珠微怔,隨即觸電般縮回身子,前世慘死時的情景一幕幕浮現于眼前。
這嗓音化成灰她都認識。
對方卻抓她腳踝拖到身下,輕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隨即一枝燈燭亮了。
朦朦朧朧的光。
黑暗的大雨嘩啦嘩啦地下。
陸令姜的五官顯露出來,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狹長風流的仙鶴眼,三眼白,還有他下淚堂那標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復了遍:“是我。”
再見熟悉的眉眼,懷珠呼吸沉重。
陸令姜臉頰被燭光映得暖黃色,“哭了?聽下人說你發燒病著,眼睛也不大好。”
說著以指尖拭去她頰上淚痕。往常她受一點點小傷都要費心機傳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煩,遂這次的事一開始沒在意。
“朝上有人彈劾東宮,我才這么晚來探望你,實在對不住。”
前世他也用這樣溫淡的語氣惑她,讓她不停地心軟沉淪,終至送了性命。
懷珠欲揮開他覆在腰間的手,陸令姜卻順勢握住,試她的體溫,“頭還燒著疼嗎?”
他剛從外面過來,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頸部動脈,那感覺恍若上輩子白綾纏上脖子時。
懷珠吞咽著情緒:“不疼了。”
陸令姜莞爾說:“你這般哽咽是還怪我了,總要給你敷個止痛兩貼,見你安靜睡了才能放心。”
捎來兩劑止痛貼,揉碎藥膏,暖熱粉質的觸感,覆在她額頭。
他虛偽得跟圣人似的,懷珠怨意洶涌,一道冰涼的雪線從胸膛升起,撇開他的手,兇狠著低聲:“用不著你管。”
空氣驟然安靜下來。陸令姜一怔,兩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懷珠都軟軟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風,哪曾這般疾言厲色。
懷珠的情緒隱沒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
僵持半晌,她還是抽噎了下,音調微微示弱,“……對不住。前日送生辰禮被您責怪,有些傷心了。”
陸令姜咀嚼著她的話,“我知道,是我的錯。”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陰天特有的濕潤質地,使得室內都若有若無飄著一層凍縹色的霧氣。
這齟齬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陸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膚上,沒急著安置,只和她說些私閨話。
懷珠卻覺得身上一大塊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見室內的白旃檀焚盡了,想再去續上些,趁機脫開陸令姜。
白旃檀也叫蓮花藏香,焚燒的氣味莊嚴圣潔,是佛家之香。懷珠曾跟著養父常年禮佛,養父以秘法調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懷珠身上也自帶這種味道。陸令姜向來很喜歡,說是能緩解他的頭疾。
陸令姜卻輕輕捏住肩頭,將她阻回來。懷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銷醉的體香鉆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這些調情之語,她都羞羞答答地應承,或隨他一塊笑,主動探唇過來觸他的唇瓣,兩人順勢滾到一塊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臉色沒有任何波動,如罩凍霜,完全不理會。
陸令姜稍稍斂了色.氣,正經道:“莫氣了,生辰之事確實怪我。我當時被許家的事煩暈了頭,才亂責備你。”
懷珠仍聽得個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時她溫順美麗,今日卻一反常態,怎么哄都無回暖之意。
陸令姜未免暗暗納罕,但他因落水之事虧欠了她,思量著總也要彌補她。
懷珠百念灰冷之下盡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見了他脖頸間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長齊愈合了,不知何時落下的。
“城里來了小玉堂春的戲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說著,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霧蒙蒙一片。知他時間寶貴,便挑最費時光的事,“你會陪著我嗎。”
果見他猶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嗎?我遣腳夫為你備轎。”
陸令姜一來不怎么喜歡戲子,二來許家因災民之事盯上東宮,日日呈遞彈劾的文字,他著實沒時間陪她消磨。
懷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請他去。
他微感不適,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們請戲班子到家里來,我與你同看。”
懷珠說:“不用了。”
陸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讓步道,“那好,我陪你去,兩個時辰回來可夠?”
懷珠眼色淡了:“一樁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歡何必呢。”
陸令姜有點自討沒趣,心情越來越無法平靜,平日信手拈來的輕柔又甜蜜的語調,此時皆索然無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齊齊整整的拼湊之物,“那是什么。”
懷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觀音墜子,晚蘇方才把它們拾起,原本是獻給他的。
“觀音墜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墜子她雕了好幾日,沒事就雕,眼疾發作也忍痛雕,晚蘇來稟時說過。
陸令姜眼梢兒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師傅幫你補起來。”
懷珠搖頭:“不必了,小玩意兒而已,左右您不喜歡,碎了便碎了。”
陸令姜聽得膈應,送給他的禮物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時又說過不喜歡。
“你送的我自然喜歡,從前你的那些墜子香囊之類的,我也都留存著。”
懷珠抽出手:“殿下見過玉碎能復原的嗎?”
陸令姜感覺莫名,聲聲句句不提他,卻仿佛聲聲句句都在提他。
氣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長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還遣貼身婢女打聽東宮太子妃的消息,糾纏黏人惹他煩惱,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陸令姜斂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燭于此時燒盡,留下綠豆褐的一臟團油燼。外面雨點疏一陣密一陣,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對她存著愧疚。今日聞她發燒,特意冒風雨從東宮趕來。她心情不好,他也低聲下氣哄著她。
直到此刻,滿腔憐惜之意化為烏有。
她這是怨懟他呢。
到最后,竟有些惡心,干嘔了好幾遭。
一個恐怖的念頭漸漸從心頭升起,她陡地醒悟——最后那幾次,他和她都沒避子。
如今算起來,已將近一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