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謝鴻影在十歲的時候拜許瓊為師, 是當時通天宗掌門許瓊最小的一位弟子。
襁褓之時被送回通天宗,所有知識都是在通天宗學會的,和許承天年歲相近, 經常待在一起。拜入許瓊門下以后,許瓊不怎么教他, 大師兄秋飛燕一手把他們帶大。
修習近百歲,偶然得知自己身世,幾天幾夜不能理解, 找秋飛燕質問, 秋飛燕承認自己一直知情。
茫然不知所措,怒而跑出宗, 到凡間,本想著就此離開宗門, 許瓊找上門來, 懸于天際之上, 連根指頭都沒動,輕而易舉就將他壓在地上不能動彈。
他跪在地上,眼里盯著地上一排爬過的螞蟻,電光火石間想好了自己的去路, 抬起頭,告訴許瓊,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并沒有死, 而是流落在凡間。
現如今, 自己可以把他帶回去。
于是他找到謝流光,把他帶回了通天宗,取名流光。
轉瞬流光,眼見著會驚才艷艷的同胞兄弟, 養在宗門是為了給許承天嫁接根骨修為。
沒過幾年,他親眼看著許瓊用他自己的畢生修為,剮去自己和謝流光身上的窺天境,給許承天重新造了一個肉身。
謝流光醒來說自己身上好痛,他說你半夜起來摔到山下面去了,我給你撈回來的。
十幾歲的謝流光比現在還要天真。
許瓊死在了這天夜里。
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單方面切斷謝流光和自己之間修為的聯系,讓謝流光無法感知到自己,而后一路修煉。
和秋飛燕關系平平,卻對許承天很好,幫許承天去做事,冷眼看著許承天被慣得一身毛病,愈發愛無理取鬧。
化神以后,道風塵和秋飛燕都告訴他,該動手了,于是他就和秋飛燕一同動手了,和謝流光關系并不親近,看著謝流光在自己刀下的時候心情也沒什么大的波瀾。
只是可惜,謝流光的修為到此為止了,于自己的修煉而言,無再多的益處。
然而僅僅五十年,謝流光突破了渡劫從萬鬼淵里爬了出來。
謝流光。
他可以是一把很快的刀。
于是謝流光斬下秋飛燕,他因此當了一年半載的掌門,接觸了更多秘辛;斬下許承天,“窺天運”因此回到他們的體內。一母同胞,同根同源,幾近是一模一樣的兩根靈根,同源生的魂魄,哪怕是謝流光重新塑起了肉||體,互相之間的聯系也斬不斷。
更何況如今有“窺天運”。
半步登仙的謝鴻影就此站著,有記載以來第一次有兩位突破半步登仙之境的修仙者同時存在,他卻沒有看墨山閑,只是盯著謝流光。
從前在謝流光身魂魄上下的禁制隨著窺天運的歸來化為烏有,他和謝流光原本應是互相反哺的,如今曾經被禁錮住的靈力十倍的回流給謝流光
周圍的修仙者都沉默地看著他們,謝鴻影說:“流光,這世上有可能羽化登仙的人,唯你我二人而已。”
他說:“你不是要殺我,來試試看,看你我二人,究竟誰能夠到達那羽化飛升的境界,誰能夠突破這九重天的桎梏,去往新世界。”
化神初期。
化神中期。
謝流光盯著他,手中的劍握在手里攥死,周身靈氣瘋漲,和謝鴻影之間幾近形成了漩渦。
劍在手中。
和謝鴻影早已談不上同源,從萬鬼淵重新爬上來,早已沒了從前的根骨,肉身都是墨山閑給他重塑的。
他眼底依舊是殺意:“我要飛升做什么。”
他說:“我只想殺你。”
話音一落,他拼著根本就不穩固的靈力,手執三尺劍驟的脫離上空,放任自己落下帶著呼嘯的劍直直向謝鴻影刺去。
千萬劍氣化作漣漪一點。
謝鴻影抬指點掉。
而后巨聲轟鳴,這千萬劍氣重新匯于一點,擊在了謝流光身上。
浪涌濤嘯,墨山閑于海嘯當中接住了他,謝流光瞬間咳出一口血來,嘴角卻帶笑。
化神后期。
他捂著胸口,笑卻一陣陣從嘴角溢了出來,他說:“逼我突破半步登仙?”
“不敢。”謝鴻影淡淡道,“你也可以讓你的道侶,妄天尊者來殺我,是不是?”
他的視線落到墨山閑身上,笑了聲:“如今妄天尊者三魂六魄齊全,與我過上幾招,又何妨?”
三魂六魄。
謝流光抬眼看向墨山閑,原本冷下來的視線這次是真的有幾分驚喜:“前輩?”
“半步登仙果然不一般。”墨山閑淡漠說著,也不知道是夸誰,和謝流光對視之時就軟了下來,解釋,“是,我的那一魂一魄,借由方才的雷劫回了來。”
“前輩記得了?”謝流光顧不上其他,趕緊問。
“記得了。”墨山閑輕聲道,手指捻過他唇邊的血,撥亂箏開,他只輕輕送了一個音節。
謝鴻影同時嘔出一口血。
“總共修道才幾年?”墨山閑輕輕道,看也不看謝鴻影,面上看不出喜怒。
有記憶與否,自己都不會虧著流光,只掃一眼那劍招便能一直惦記著。
只是化神劫,暗行宗,真的叫小謝自己闖了去,叫他給自己奪回了身體。
叫謝流光因為自己流淚。
怒不及自己,便更是遷怒旁人。
“前輩。”謝流光叫。
鯨濤鼉浪。
“是。”墨山閑垂下眼去,撥了段琶音,“我不殺他。”
“我能殺。”謝流光緩緩道。
化神巔峰。
恒定的天地靈氣幾近要被榨了個干凈,要把謝流光也托舉到半步登仙。
凡人修仙,幾千年,而自己和謝鴻影加起來修道也沒有一千年。
謝流光覺得好笑,窺天運究底是什么東西,先一位半步登仙者窮極一生所窺見的天道么。
山海宗的兩位尊者悄無聲息地踏空離開,龍山尊者給墨山閑的箏音彈得頭暈目眩,見狀也一并消失在原地。謝鴻影嘔著血抬起頭,看向最后留在原地的道風塵。
道風塵和他對視,緩緩道:“事已至此,你先跟我回通天宗罷。”
謝鴻影看他半晌,忽地出手,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得過來的時候,將自己的刀送進道風塵的體內。
海水漫灌,謝流光都停住了劍,“窺天運”在眼,道風塵身體里不知道累積了多久的靈力就此四散開。
謝鴻影身上帶著血,謝流光遙遙和他相望。
“送給你的禮物。”謝鴻影說。
謝流光只覺惡心:“滾。”
然而謝鴻影卻不在乎,淡淡地掃視著他,用著“窺天運”的眼睛打量著他,而后說:“我等著你。”
不在乎謝流光的回答,下一瞬,他的身形消散在了他們的視野里。
天地之間只余他們二人。
墨山閑緩緩收了箏,一魂一魄去天地之間走了一遭,雷霆之間魂魄被碾了個粉碎,又在天上陰云里重組,絲絲寸寸,而后借由半步登仙的雷劫出來。
得來全身而退。
天之上,并非封閉完全。
謝流光執意要殺謝鴻影,攔不住,但真的有恙,自己能掃尾。
他要開口和謝流光說明,但謝流光眼里凈是興奮,先一步開口截了話頭:“前輩,我要去萬鬼淵。”
他不管不顧甚至任性,因為知道墨山閑會陪他:“我要突破了,現在就去萬鬼淵。”
墨山閑看向他,他頭腦清晰明了:“前輩,先前困在萬鬼淵,是因為我渡了渡劫的雷劫才出來。如今我不日就要突破,屆時有雷劫,自會打出一條道,讓我們從萬鬼淵里出來。”
他眼睛亮晶晶:“我就是從萬鬼淵里重新踏入這條路的,前輩,我要,去萬鬼淵。”
第52章
墨山閑沒有問原因, 只說好。
他向來不會拒絕謝流光,此時也沒有拒絕的理由,謝流光把一切都考慮好了。
半步登仙也不能從萬鬼淵內出來, 但是謝流光不一樣,他本就是再入的殺道, 而現如今又即將突破,又有過一次經驗,此時進去, 雷劫定會降臨, 墨山閑自有辦法再讓他們出來。
謝流光就抿著唇笑。
明知道謝鴻影此番是別有所圖,但還是直挺挺就迎著這圈套上去。
半步登仙的雷又如何, 半步登仙又如何,那天道想要斬殺我于雷下又如何?
也沒什么大不了。
萬鬼淵只進不出, 進去倒容易, 從前的古戰場, 滄海桑田,現如今裸露在外的只是一處凡間的死水。到了那地方,進了那水里,往下墜, 水走天地破,空氣暴露出來,其內則干燥而暗無天日。
里面還是如他們離開時一般。
收容所有尚存的魂魄, 在其中被萬鬼淵的煞氣感染, 成鬼成煞,成瘋成魔,摧毀所有進入其中的生物。
謝流光踩上地上的尸骸,萬年無光的萬鬼淵里地上是紅土, 不知是本就如此還是被鮮血染紅。
他攥著墨山閑的手,問:“前輩記得了嗎?我們就是在這里見面的。”
墨山閑輕輕看著他,應:“是,記得。”
現在的小謝和萬鬼淵初見已經不相同了。
那時的謝流光意識很少有清醒的時候,會無緣故地哭,一個人蹲在地上抓自己的手,要出去一個一個地殺那些煞鬼,攔都攔不住。
殺了哭,不殺也哭,今日還在親親熱熱地叫前輩,明日就又愣愣地問你是誰。只有事后的溫存很乖,一邊要盤他的發一邊顛三倒四地說著自己從前的事,說起來就發抖,一邊發抖一邊哭,恨恨說要殺了他們。
不知苦也不知痛,哭了也不承認,每次殺到要喪失意志再被自己抱回來,一拳一拳又砸在自己身上。
自己就一遍一遍告訴他,會有一天帶他出去,要帶他去殺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帶他洗刷冤屈,告訴所有人他沒有錯。
如今也只差謝鴻影了。
小謝太厲害。
此地流光,流光多少年。
找回了曾經的一魂一魄后,才又記得了這里的五十年日夜,從來和謝流光親密無間,應了他的心愿,給他許下了承諾。
才更加五味雜陳,甚至于后悔自己在那雷劫下離開。也不會再阻攔謝流光要破半步登仙的劫,要向上去直到殺了謝鴻影。
他捻著謝流光的手:“我記得。”
謝流光就笑,萬鬼淵日日夜夜,總記也記不太清楚,只知道總是被墨山閑抱著,喜歡親昵地粘在他身上。
有厲鬼襲來,張牙舞爪要吞滅他們的心智,謝流光抬指一送,將那厲鬼驅了出去。
謝流光仍是笑,笑得很開心,仿佛這些毫無神智的鬼煞是自己的老朋友,只是許久不見。
他說:“許承天在這里。”
“能找著他?”墨山閑便問,煞鬼也是死魂,抹去了所有從前為人的特征,只有殺戮的欲望。和當時還理智尚存的謝流光不同,從何種程度上來看都已經是再也活不成的死亡。
“能。”謝流光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窺天運。”
“這般好用?”墨山閑也笑,隨意問,“看得到這些個死魂從前都是什么人么?”
謝流光搖了搖頭:“不是。他們都死了,算不得人。許承天從前……肉身的窺天境造的,我親手殺了他,于是能感受到。”
他如今說起許承天時已不會再帶著恨,幾近不能出聲。或者說在仙盟宴再次看到許承天以后就不會了,親眼見到許承天和從前想的全然不同,對方如此懦弱,如此軟弱,如此地……不堪一擊。
他抬起手,輕輕撥開彌漫在萬鬼淵的無數煞魂,精準地選中其中的一個。
與其他的所有煞魄都沒有任何區別,神識磨滅以后都非常人。但謝流光想,來都來了。
于是他給那煞魂點上了一把靈火。
霎那間鬼哭狼嚎,風涌動著萬鬼的尖叫,謝流光嗤嗤地笑,抬手出劍,要將這哭號的厲鬼都斬個干凈。
墨山閑只是在一旁看著他。
就是這劍招。
萬鬼淵作為古戰場除了白骨就是一些破銅爛鐵的兵器,謝流光隨手拿一把劍都能做出最漂亮的劍招,只隨手一揮,就要把面前的厲鬼給斬碎。
化神巔峰。
向上觸及的境界,不像渡劫巔峰那般始終觸不到根底,而是薄薄的一層,要誘惑他往上。
再強一點,再強一點,只要不消片傾,就可以突破半步登仙,修仙者當今最強的境界,你不想么?
謝流光沒有想或者不想,不知多少無知無覺的亡魂在他手下喪生,他才停下劍。
劍指著萬鬼淵中僅存的斷壁殘垣,是古城墻,其上累積著千萬年來的血,而里面被清了出來,萬鬼淵的五十年間,他和墨山閑就在里面僅存的半間房間里休息。
他沒有走進去。
里面本就什么也沒有,出萬鬼淵的時候墨山閑又把其中生活過的痕跡全都毀了,那時他們沒想過再回來。
謝流光眷念地看:“前輩。”
墨山閑應:“我在。”
“你說等事情都結束以后,會帶我出去玩。”謝流光說。
“是。”墨山閑道,“人間九州,海外八島,天下王朝,都可以去瞧瞧看看。”
“我說要先給前輩解決靈氣的問題,但我現在要先去殺了謝鴻影。”謝流光又說,從不考慮自己會失敗,“然后我也是半步登仙,我會跟前輩一起想辦法。”
謝流光。
墨山閑說:“我等著你。”
只進不出不見天日的萬鬼淵的天上聚起了陰云,狂風襲過,豆大的雨點開始一點一滴降臨在這永久干涸的地上。
謝流光放遠視線,萬鬼淵里只有他們兩人,但他能感受到。
謝鴻影,又殺了山海宗的一位化神。
是為了騰那天地靈氣出來,讓雷劫能真真實實地劈向自己?
“謝流光。”墨山閑開口,心知無法干涉但還是要說,“半步登仙雷劫,每三道威力向上遞增,第十道的威力則會減下來。”
謝流光看著他。
“前三道淬體,第四五道脫胎換骨,六七八道雷淬魂,第九道雷是要殺你。”墨山閑仍道,“只要九道雷過后還沒死,第十道雷會給你新生。”
他溫和地看向謝流光:“在萬鬼淵,還有事要辦么?”
謝流光搖頭,笑著說:“我只是想看一看許承天。”
話音才落,天邊一聲雷響,于是第一道雷就劈開蓋地地下來了。
墨山閑退后一步,冷眼瞧著這來自天外的陰云,手指一晃,撥亂弦響,搭上了這天邊雷的裂縫。
謝流光只是在原地站著,筆直著背脊受了著一擊。
“流光。”墨山閑說,“坐下來。”
謝流光回頭看他,笑了笑,依言坐了下來。
然后是第二道雷。
劍握在手上,橫在膝上,同他一起受了這第二道雷的威壓,渾身徹骨痛,但他笑,看著流光的劍上清晰地倒映著自己的面容。
第二次在萬鬼淵渡劫,第一次亦是墨山閑護法,一面護法一面要借著雷劫打通出去的路,那時他滿心恨意,砸在身上的雷也不能澆滅。
第三道雷,皮下滲出血來,七竅都流血,他舔了一口唇邊的血,嘗不出味道。
距離化神的雷劫也沒過多久,再往前,距離渡劫也沒過多久。修道三百年,但仙家弟子的生活大多無聊,總不過那么幾個任務。
而自己的生活更加枯燥乏味,不過前輩應該不同,前輩知道那么多事,認識那么多人,還會在凡間游玩。
他看著劍面映著自己承受著第五道雷,整個人渾身覆血,已經可見白骨,而血肉在瘋狂生長。
前輩贈與自己的。
他在血里笑,抬起手還要用最后的力氣來撫摸自己身上的血肉,感受著自己身上的血肉重新生長。
“癢。”他說。
然后脫胎換骨。
第六道雷讓他的思想麻痹,他無法再說話,抬起眼睛的時候看到了墨山閑,隔著眼皮上滴落的血,墨山閑帶著身后的空間裂縫等著他,等著他出去。
一如當初他們準備離開萬鬼淵的時候。
謝流光笑,三魂六魄好像四分五裂,他抬起唇想要叫:前輩。
一絲一毫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但是他看到墨山閑應了。
他又笑,笑著承受著第七道雷。
而后他忽地想起,他應該要殺了這雷。
殺了這天。
帶血的手重新握上劍柄,麻木的手掌感受著劍柄的紋路,感受著劍在手中的分量,他就要提劍——
第八道和第九道雷同時落下,他驟地咳出一口血,倒在地上的同時劍從手上滑落。
墨山閑看著他,半步登仙十道雷,實際上第九道就是最后一道,因為第十道雷并沒有任何威力,像是天道打了九記悶棍以后又給的一個甜棗。
他自己是如此,謝鴻影也是如此,謝流光當然也應該是如此。
萬鬼淵最后的白骨被碾成粉塵,大地震蕩,最后的斷壁殘垣也轟然倒塌,第十道雷響,謝流光重新握起了劍。
斬天劍。
肉||體與魂魄最后的疼痛都以褪去,迎來的是渾身充盈的靈氣,煞鬼哭號,謝流光抬起頭,看向天邊的陰云。
霎那間雨過天晴,經年不見天日的萬鬼淵重新恢復了一片昏暗。
謝流光冷笑,墨山閑走到他身邊,把他摟了起來,只用手一點一點擦去了他臉上的血跡:“恭喜,流光。”
謝流光的笑又真心實意起來:“現如今我和前輩是一樣的了。”
“是。”墨山閑把他抱在了身上,緩緩踏出由自己撕裂出的空間裂縫,涌動著的萬鬼想要跟在他們身后,但他只輕輕一指,便把這些東西都推開。
“我修了足足三千年,才有如今的修為。”墨山閑說,還是施了潔塵咒,去了謝流光身上的血,“流光才不過四百多歲,真正修道也才三百余年,遠比我厲害。”
天光乍破,第一次從萬鬼淵出來也是如今的光景,只是當時出來的那一刻見著的是日出,而現今看到的是日落。
日薄西山,他劍在手上不曾放下,一只手圈著墨山閑的脖頸一只手就拿著劍,也不擔心碰著了墨山閑。
他說:“我也覺得我很厲害。”
墨山閑笑:“自然,流光才是當之無愧仙道第一人。”
“不要,前輩才是。”謝流光依戀地把頭埋進他的肩上,最后的日光將要消散在天際,眼里光華流轉,是有“窺天運”看到的萬物。
所有人身處其間,他同墨山閑說:“我哥來了。”
第53章
仿佛是應和著他的話, 下一瞬,面前的空間微微扭曲,謝鴻影從其中緩緩踏了出來。
“哥哥。”謝流光輕聲叫, 眸子里凈是興奮的光,他從墨山閑的身上跳了下來, 劍在手中劃出一道銀光。
他笑了出來,顧不得境界還沒有穩固,就直直沖著謝鴻影劈了去。
一劍破開九重天, 他大笑道:“謝鴻影, 我來殺你了!”
劍意直沖云霄,將原本萬鬼淵的一潭死水給攪了起來, 頃刻劍光雷鳴,風聲呼嘯, 他的劍就此對上謝鴻影的刀。
一百五十多年前, 大乘之時在謝鴻影的刀下毫無反擊之力, 被他甚至沒有握在手上的刀摁在地上抬頭都艱難。
而后仙盟宴,他以渡劫轉圣之能,第一次站著迎上了謝鴻影的刀。
曾經萬分殺念,覺得他們是頂在自己頭上不可逾越之大山, 但真正碰上來,才發現這些人也不過如此。
端的是道貌岸然,嘴上說著禮義廉恥, 看著是仙風道骨, 背地里一個勝一個的腌臜。
剎那間沖擊的力量把整片地面都夷平,遠處山崩地震,寂靜無聲的山上驚出一群飛鳥。
墨山閑抬起步子,浮到了半空中, 遠遠地看著。
謝流光只覺得高興。
謝鴻影的刀和他流光溢彩的劍不同,通體漆黑,要吸納一切的光,劍刃和刀刃一同開,噼里啪啦閃過一連串的火星,又交錯在護手之前。
“哥哥,多活了一百歲,你真真也不過如此。”謝流光又笑著道。
山巒劍嘯,長刀如龍吟般襲來,謝流光如愿以償看到謝鴻影被激怒,更是興奮,忍不住就又朗聲道:“我去通天宗的時候,我們之間的差距不也和如今一般?你當時不肯跟我打——”
謝鴻影沉著臉將刀劈來,他笑著退開,刀鋒割過他的發絲,他說:“因為當時前輩也在,謝鴻影,你膽子真小。”
他直截了當地嘲弄,嘴角的嘲諷幾乎要溢了出來,從前謝鴻影和秋飛燕從來看輕他,但如今是他看輕他們。
因為他們實在不過如此。
“哥哥。”謝流光說,知道他們是雙生子但渾不在意,仍舊這么叫,劍橫過面前,映著其上的“斬天”二字,他說,“你只教過我一招。”
近似又不近似的兵器,用起來總有幾分相同之處的,謝流光雙手執劍,換成了拿刀的架勢:“是我求著你,你才肯教我的。還記得么?”
他雖是如此問,但此話并不等謝鴻影答,而是頃刻之間出劍,嘴里低聲念:“影變。”
到他們如今的境界——亦或是只是到了渡劫境以上,這些個招式便沒那么重要了。絕對的實力,絕對的橫跨一切的壁壘讓這些好似華麗的招式都失去了作用,大道至簡,至簡歸一。
而他此時用出了尚在筑基時期求著謝鴻影交給他的招式。
影變。
千萬劍影鋪天蓋地地向著謝鴻影涌去,而其中只有一把劍是真正的劍。
頃刻之間萬般劍影動,謝鴻影召出靈氣護體而瞬間就被刺破,他抵住了其中一劍——
而另一劍刺進了他的腹中。
謝流光抬眼,沖他微微一笑。
這就是謝鴻影交給他的招式,千萬把劍中,無論對方抵御著的是哪一把劍,只有最后刺向對方的那一把才是真實的。
瞬息之間謝鴻影嘴角流出血,而他的刀在同一時間砍向謝流光。
謝流光傾身避開,三尺劍抽出謝鴻影的身體而后劃過一道留影。
他大笑出聲。
是,從前謝鴻影只給他演示了一遍,從未想到他真的能把這招用處來,也從未想過這一劍能真的刺到他自己身上。
“哥哥。”謝流光說,“眼看著秋飛燕被我殺死,還這么輕視我么?”
他的劍鋒利,血槽在滴血:“真真等著我來殺你不成?”
自然不是。
謝鴻影萬年不變的臉上終于也露出一絲笑,視線先是低垂再緩緩挪到謝流光的身上:“因為你只不過如此。”
他眼里的窺天運和謝流光眼里的如出一轍,只是他研究久了,也研究透了,從這窺天運還在許承天體內的時候就想方設法來打探,如今回了他自己的體內,更是第一時間就試驗了種種功效。
謝流光。
修道三百歲,筑基到大乘,算是穩扎穩打。
縛靈臺一百年,修為盡失。萬鬼淵五十年,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突破渡劫轉圣。
而后僅僅近兩年,突破化神,化神以后又沒多久,被強行拔至半步登仙。
本就是根基不穩。
“謝流光。”謝鴻影說,“你化神之時也知曉自己打不過我,怎的,如今就能打贏了不成?”
而謝流光說:“我與你如今都是半步登仙,并未有任何階級之分,有什么打不贏?”
謝鴻影冷笑。
而后刀光劍影,他們的武器再次碰上。
半步登仙一擊,山海平。
墨山閑彈了彈指尖,發絲隨著他們掀起的風浪飛舞,衣袍翻飛,他打了個招呼:“李觀山。”
他身邊的裂縫被撕開,龍山尊者從其中鉆了出來,朝他靠了靠,躲了一下沖過來的沖擊:“動靜實在是太大了……我想著偷偷過來瞄一眼呢。半步登仙過招,這可是生平頭一遭,以后也就難有機會見了……謝流光,如今已是半步登仙了?真是厲害。講實話,我還以為是你在和謝鴻影打呢。”
“流光自己的事,我不會下手。”墨山閑淡淡道,天邊殘陽將落,他望向底下的視線柔和,“他能贏。”
“總歸還有個你。”龍山尊者嘆氣,“得虧你們沒在萬鬼淵耽擱多久,謝鴻影真是發了瘋,逢人就殺,如今天下化神,你猜怎么著,只剩我和海悼兩人而已了。還有那渡劫,給謝流光殺了幾個,又給謝鴻影殺了幾個,也是,沒殺這么多人,怎么會有靈力讓謝流光來突破呢。”
他和墨山閑一并往下望,手里的乾坤罩一閃一閃,才讓自己免于受底下攻擊的余波:“謝鴻影是想飛升?殺了謝流光再殺了你,大抵就足夠了?只是他能渡那雷劫么,連你都撐不過幾招。他也才進入半步登仙多久,他修的也是名門正道,和謝流光以殺入道不同,殺了人也不會提升他的什么修為,不過到了半步登仙以后也不擔心這個了,真不知道他急什么。”
“不急?等你提心吊膽,等著被他找上門來殺了。”墨山閑涼涼道。
龍山尊者咳了一聲,不說話了。
墨山閑看著天邊的殘陽,最后一絲即將掩蓋于江河之下:“要久留在這里看么,再打下去,化神也難以幸免。”
“不看,不看還不成么。”龍山尊者嘆氣,知道他是趕客,重新扒拉開裂縫,“等打完了,你知會我一聲,我也做做準備。”
墨山閑從鼻子里出了一絲聲音,也不知是聽沒聽到。
龍山尊者便當他是聽到了,過來才說了沒兩句話,又踏入裂隙里走了。
謝流光捂著肩上的傷,劍插在土里半跪在地上。
根本就不痛。
他笑,和謝鴻影的威壓撞在一起,誰也不能奈何得了誰。
“謝流光。”謝鴻影撫摸著腰腹的傷,“你真的太天真。”
“這會兒不賣我們的交情了?”謝流光笑得身子發抖,“謝鴻影,當我不知道么?化神的時候,你可以輕易被前輩抹殺,所以不和我打。”
他撐著劍站了起來,又笑:“所以你要等自己上了半步登仙,又要逼我上半步登仙,你逼我上半步登仙是為什么?”
他和謝鴻影對視,他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斬也斬不干凈,所以只好讓對方去死。
他只好叫謝鴻影去死。
“你是要登仙。”謝流光說,“我們同體雙生,你殺了我,可以得到我的修為和完整的‘窺天運’,是不是?”
謝鴻影看他片刻,笑了出來:“真聰明。”
他說:“也夠天真。”
謝流光看著他,嘴角的笑意不停,卻轉瞬之間再次出劍,一劍劃開謝鴻影的脖頸,兩廂對擊,謝鴻影的刀脫手。
謝流光看向那把刀。
“我都說了。”謝鴻影輕輕嘆,刀就兀自動了起來。
謝流光皺眉想攔,但發現這刀竟不是沖自己而來。
而是半生生在空中劃了個弧。
心連著心,血連著血,金絲的這頭連著那頭。
謝流光回眸,謝鴻影笑著看他,笑意不達眼底。
他眼睜睜看著謝鴻影拿出了一個符,自己方才傷口中溢出的血便和謝鴻影的血相連接,而后締結了一個血咒。
“窺天運”不受控地打開到完全,眼前的靈氣波濤如浪涌,全世界的靈氣都涌了上來,托舉著自己亦或者是謝鴻影。
“流光。”謝鴻影再次輕輕嘆,“你可看好了,窺天運是這般用的。”
他雙手展開而謝流光手中劍不得動,與謝鴻影血脈相連的瞬間他明白了那個血咒的作用便是不能傷及血親骨肉,謝鴻影沒有想殺他,只是和從前一般要從他身上去奪走什么。
也許是一個完整的“窺天運”,也許是飛升往上的道路。
也許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的東西。
謝鴻影離他極近,刀回到了他的手上,不再是高高在上懸空操縱著刀,而是刀在手上。
墨山閑的手撫在箏上,下一瞬第一個音節就要離弦而出。
而謝流光翻手出了劍。
劍影快不見其物,只有真實的觸感讓謝鴻影知道這把劍如今就插在自己的心臟上,他僵硬地低頭,謝流光的手在抖。
血咒反噬五臟六腑被攪得生疼而手指麻痹沒有知覺,不能寸進一步。
他偏要進,趁著謝鴻影放松下神經放松下精神放下防備,把這劍刺進了他的胸口。
謝鴻影身上的血順著劍上的血槽往外滴,他問:“你說,窺天運是怎般用的?”
他看著謝鴻影,看他和自己近似的面容,他說:“我不在乎。”
一字一滴血,一字一痛,他的肉||體分明是墨山閑重塑的分明和謝鴻影沒有半分關系,只是現如今才被一分為二的“窺天運”綁架在了一起。
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不在乎謝鴻影當初是否把他帶回來,不在乎秋飛燕是否真的待他幾分真心用心教了他什么,不在乎謝鴻影是否真的迫于形勢做出了無奈之舉。
他只知道自己當時好痛。
只知道抬頭只是看到的是一片漠然,只知道自己被一次又一次的押回來,被放在靈火上炙烤,被無盡的痛苦生生地折磨。
好痛啊。
謝鴻影,你就這么仗著我們是血親,明明實質上沒有半分感情,卻如此威脅著脅迫著我不對你動手么。
痛徹入骨,謝流光咬著牙,帶著咬牙切齒地笑,又將刀柄轉了圈。
一切不過轉瞬之間,謝鴻影的刀隨之而來,這次謝流光躲得輕易,只是劍還在謝鴻影的胸口橫插著,沒有收回來。
靈氣入體,他抬指隨意捻了地上的石子去擋了一下謝鴻影的刀,墨山閑的路子被他學了個十成十,于是光影一變他再次回到了謝鴻影的身邊。
謝鴻影將將拔出他的劍。
半步登仙。
眼前是謝鴻影與他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與他之間恒遠的溯源,一母同胞,他卻小了謝鴻影百歲,謝鴻影早就該感知到他但是沒有說,直到后來才把他帶回通天宗。
“謝流光。”謝鴻影聲音很低,“你與我本是同根生,倘若從以前便沒有間隙……”
“滾。”謝流光說,再次握上劍。
上一劍傷了謝鴻影的心脈,于是這一劍就容易許多,然而謝鴻影刀依舊刺向了自己。
好啊。
好啊。
他將將一偏避開了心臟,五感都麻痹手已感受不到劍但依舊在往謝鴻影的身體里送,眼看著謝鴻影吐出一口血,已經笑不出聲但還在笑,笑得恣意他轉著手里的劍,靈氣和謝鴻影的撞在一起而后勝過他的。
而后勝過他的。
而后抽絲剝繭,在謝鴻影不可置信地目光中,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死。如何?”謝流光輕輕說,五感麻痹聲音太小。
但謝鴻影聽得清楚。
他一寸一寸將劍劃過謝鴻影的身體,任憑謝鴻影的刀再怎么奈他何也毫不松手,直到謝鴻影的刀終于脫手,離了力,再起不能,咣當墜地。
謝鴻影的心臟已經碎無可碎,于是根骨也被他取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根骨,他放了手,確實對自己無用。
而后是筋脈。
挑斷。
到最后他自己也動彈不得,反噬讓他幾近是一邊吐血一邊完成的動作,但他仍舊完成了。
死了。
而后謝鴻影元嬰離體,他終于倒在地上,窺天運在原低愈勝,他伸手抓握住他的元嬰。
最后一個,徹底地死了。
最后一絲日光下墜,天地之間不見光影,抬眼漆黑入夜。
天地開。
謝鴻影和他的“窺天運”終于聯為一個整體,完整的“窺天運”作用在血脈對的人身上,而以殺入道的謝流光在殺了謝鴻影以后靈氣瘋漲。
最后一絲屏障松動,原本應該迎來的那登仙階卻沒有立刻而來,而是在天穹之上出現了一道裂隙。
裂隙誘惑著他前往。
就好像眼前就是登仙路,只要他往上一步,就可以羽化登仙,就可以飛升,就可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
謝流光先回頭去看,墨山閑輕輕看著他,鼓勵著他,支持他做任何事。
任何。
他笑了起來,手里握著是劍。
此劍名為——
斬天。
而后他提起劍,毫無遲疑地向著那裂隙斬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