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錚”地一聲, 謝流光的劍碰上秋飛燕的劍,同源出來的劍法,卻不像碰上許承天那樣輕松。
一聲力開, 積雪迎來第二次倒塌,兩人同時借力退后, 秋飛燕面色凝重些許但依然看上去從容:“渡劫中期。謝流光,你的劍法進步了。”
“遠勝當年。”謝流光依舊帶笑,頭一次真正和秋飛燕對上, 明明是從前自己尊敬并且有些畏懼的師父, 真正對上的時候對方卻沒有想象中那般壓倒性的優勢,他也未在這短暫的交鋒中落入下風。
謝流光看了眼自己的劍, 又去看秋飛燕的,卻忽地恍然大悟, 笑得真情實意:“秋飛燕, 原來你也不過如此。”
秋飛燕的面色登時冷了下來。
“是嗎?”他冷聲說, “那便還是讓師父來教教你,怎么樣的劍才更快吧。”
“立命”一轉,為天地開,霎時狂風卷著驟雪而來, 而那如嘯的劍氣藏在其中。
謝流光閉眼,同一瞬間提劍,在一片雪茫茫中精準地找到那屬于秋飛燕的劍, 將其格擋了下來。
三百年。
他所憧憬的師父, 所敬仰的掌門,最擅長用劍的秋飛燕,用自己的劍給無數弟子演示,用自己的劍指領著他修煉, 告訴他取勝的法門,又親自提劍教導他。
每一次,都以對方將自己擊倒在地結束。
每一次抬頭望向收劍離去的秋飛燕,都好似一座不可跨越的大山。
他就這么注視著秋飛燕手里的劍,三百年。
而后在縛靈臺,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后秋飛燕把他抓回宗門,把他一擊釘在地上的那一式。
一百年。
他手中的劍翻轉,和秋飛燕如出一轍的劍氣卷著風暴而來,他眼底發紅,斬天劍不能通天但能斬天。
這一劍迎面就朝秋飛燕劈去。
一劍展開千層浪。
護山的屏障一閃一閃,將碎未碎,他的劍并沒有向千百次那樣被四兩撥千斤的挑開,迎著自己劍意而來的那把劍來遲三分,于是他的劍就這樣劃了下去。
是秋飛燕不可置信又帶了兩分怒意的視線。
與擊穿對方護體靈氣的快意。
他收劍,順勢退遠,腳踩劍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秋飛燕。
飛舞漸緩的雪之下,是秋飛燕微皺三分的眉。
還有他面上的一道劃傷。
謝流光迎著風雪笑了,望著秋飛燕,聲音緩緩:“師父,你說,天命不在我,是為什么?”
“啊。”秋飛燕淡淡按上自己面上的傷口,許多年沒有感受到過的一瞬間的疼痛,他也笑了,笑容中帶著怒意,再看向謝流光時已經不復平靜,嗤聲道,“因為你和謝鴻影,是兩個孽障。”
尋常人會問他孽障是什么意思,但謝流光沒有,只是道:“那你說天命不在我,那便也不在謝鴻影咯?”
“是啊。”被秋飛燕按住的傷口愈合,又是一幅潔玉無暇的好樣貌。
他輕輕看著指尖,一絲微末的血痕,但在這白雪皚皚里顯得十分刺眼。
他說:“天命不在你我的任何一個人身上,而在許承天身上。”
太荒誕。
謝流光揚起眉,笑了一聲,不顧一屑:“在他身上。”
他的語速變快:“在他的身上,若是天命在他的身上,他為何會需要我的修為,我的根骨,我的武器?他不能自己去修煉,用自己的根骨去修煉,自己只身闖入萬劍陣去拿那通天劍嗎?不能自己從那九死一生中闖出來,去提升自己的修為嗎?不能像我一樣在練劍的時候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打翻在地,不能自己在那雷劫底下去逃出命來嗎?”
他看著秋飛燕,一字一頓:“師父,這里沒有旁人,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什么?”
秋飛燕冷冷掃過他,冷嗤:“渡劫期了,就這般對著師父說話?”
惡心。
謝流光要把劍召到手上。
“我便再次教導你。”秋飛燕手拿立命劍,翻手背到身后,衣肩落雪,“承天并沒有接管你的根骨,而是吞噬了你的根骨。”
謝流光的動作一頓。
“你的修為,于他來說,只是增益,卻不是根本。”秋飛燕聲音緩緩,“他自幼承天命,而以人類之軀無法承擔,是以一直養在宗門之內,可他一直有在自己修煉。”
“……他沒有渡雷劫。”謝流光嘴唇翕動,“宗門以內的雷劫歸屬于誰我都清清楚楚,他沒有渡雷劫。”
“他承天命,無法渡過雷劫。”秋飛燕道,“你的修為,只是補足了他不能渡過雷劫的部分,可他的修為,確實是自己修來。不然距你被鎖入縛靈臺乃至墮入萬鬼淵才幾年,他又怎會將修為增長至與我一般的境界。”
謝流光緊緊盯著他,片刻,才喃喃道:“撒謊。”
“到如今,我也沒必要同你說那妄言。”秋飛燕抬眼一看,天雷隱隱涌動,蓄勢待發。
他又把視線重新投向謝流光,聲音和從前的教誨一般,帶了兩分勸解:“流光,你的修為能夠幫他承天命,是你之幸。”
“我之幸。”謝流光只覺荒謬,愣愣地看著白雪之中的秋飛燕,雙目刺痛,眼睛一眨,掉落下兩顆豆大的淚珠。
“他承天命。”謝流光又道,“許承天,承天命。”
秋飛燕淡淡應了聲,看向謝流光,覺得他還是和從前一般的少年,如此單純不諳世事:“把你帶回宗門,也只是為此事,而你因此修道三百年,比尋常人多了多少壽命,又享受了多少屬于掌門座下首席弟子的風光,你應當榮幸。若不是因為此,你一介小乞兒,早已在凡間餓死。”
他說話間看著謝流光,手中劍緩緩抬起,想要趁對方心神紊亂一舉解決掉對方。
而那個如此單純不諳世事的少年抬起頭,嘴角帶著令人發毛的笑意,手中劍提起,下一瞬就帶著如虹的劍意向他劈來。
秋飛燕一時錯愕,只能倉促抵擋。
又是一聲“錚”的聲音,兩劍對峙處仿佛有龍吟鳳嘯,謝流光的發絲被吹亂,于是帶著十成十興奮的笑意的臉就這樣清晰地在秋飛燕面前,一字一句。
他說:“師父,我從不信命。”
他說:“秋飛燕,我這把劍,名為斬天。”
要斬天道。
一劍開九霄,一劍破萬仞,一劍敵千鈞。
護山的屏障應聲碎裂。
秋飛燕竟生生被這劍意給掀翻來,劍氣劈向他的五臟六腑,他倒在雪里,勉強坐起身,一張口,嘔出一口血。
謝流光同時也被這強烈的劍意給掀飛了出去,但他手握斬天劍,就這么帶著放肆地笑意倒進了雪堆里,和轟然倒塌的雪一同不知所蹤。
秋飛燕捂著心口,心臟抽動,一下一下連著渾身的血液,他抹開嘴角的鮮血,看著地上無比刺眼的紅,終于冷聲道:“謝鴻影,還不出來么,要看到什么時候?”
他站起了身,原本在一旁御劍的弟子早就在他們出第一劍的時候就不知所蹤,此時的山上漫天雪,腳下卻隱隱露出了原本巖石的面貌來。
他道:“還是說你憐憫了你血脈相連的親兄弟,想要就此反悔,來對付我一人?”
腳下突兀地亮起陣法的光芒,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謝鴻影的聲音頭一回有了波動,帶著一絲嘲弄的笑意:“我原是打算等那妄天尊者出現以后,再現身的,沒料到掌門如今修為竟一落千丈,被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弟子打出了傷。”
他此話一出,秋飛燕面色更沉:“他真是和你一般,豬狗不如的東西。”
“你這是在罵自己。”謝鴻影終于現出了身形,站到了他的身側,掃了一番他們剛剛戰斗過后的廢墟,“他的本事,原本在仙盟宴,也只是將將勝過承天而已。承天心軟,不敢應戰。如今倒是連你都能打敗了。”
“雷劫將下,我不得分神。”秋飛燕簡短道,“妄天尊者為何還沒有現身?再不過,我的第一道雷劫就要降下來了。”
“自然是你還不值得他出手。”謝鴻影絲毫不掩飾話語中的嘲意。
他們是同門師兄弟,從前還是最是看不上眼的兩位,在中間橫了一個許承天以后便愈發不對付,如今倒是站到一起了。
秋飛燕沒有說話,謝鴻影的表情也是正色起來,聲音重新歸冷:“開陣吧。”
秋飛燕依舊沒有應答,再次抬頭看了眼天上隱隱涌動的陰云以后,才抬起手。
以整座山為陣眼,陣開。
霎時間沖天的光芒亮起,謝鴻影也抬起了手,將自己通天的靈力也注入陣法。
一時間就連陰云都恍若被沖散,謝流光在山腰處的雪里,透過雪看著自身邊涌出的直沖向天際的光芒,愣愣喊了聲:“前輩。”
他感受著身上的靈力,右手手指搭上左手腕上的鐲子,困惑道:“我的靈力好像在消失。”
“聚靈陣。”墨山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隨后問,“傷著了嗎?”
“沒有。”謝流光答,只是望著天,片刻,才坐了起來,“謝鴻影也來了。”
“是。”墨山閑答,緩緩在他面前現出身形,輕輕抬手。
這聲勢滔天的陣法瞬間被截斷,而他抬手又點地,霎時天搖地晃,整座山的積雪崩塌沉入海里,而后自山腰斷裂,巨石滾滾。
——這座陣徹底被破壞。
“你說他們,身為仙盟第一宗的掌門與執事,卻總不肯獨自和你對戰。”墨山閑輕輕說,“那這掌門當的也真是沒有意思。”
“他們自不比前輩。”謝流光答。
巨石沉入水中,原先站在山巔之上的秋飛燕和謝鴻影沒有了立腳之處,此時正御劍而立,凌空與他們遙遙相望。
墨山閑一哂:“謝執事,明知我們要來,卻生生半途才出現,原來這便是通天宗的待客之道。”
謝鴻影則道:“妄天尊者還不是如此?”
“我不比你,如今只是一介生魂,一魂一魄茍活于世間,哪里能隨意現出形來。”墨山閑隨意道。
謝流光聽不出他信口胡謅,愕然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墨山閑便笑了,伸手握住對方的手,把他從原地拉了起來,當即就改口:“說笑的。”
“哦。”謝流光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把劍握在手里,又去看秋飛燕,看他和謝鴻影站在一起,自己的兄長與師父,上一次見他們這樣在一起,還是處刑自己的時候。
心口恍惚又痛了起來,他茫然抬手按住胸口,靜靜等。
三,二,一。
他直直提起劍,驟的便又向秋飛燕沖了過去。
秋飛燕抬手,謝鴻影同時動作,在同一瞬間墨山閑也動了起來,將謝鴻影的刀攔了下來,頃刻便將他帶離了秋飛燕的身邊。
與此同時,謝流光的劍再次和秋飛燕的劍撞在一起。
說秋飛燕不過如此不是假話。
謝流光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笑,只要出手嘴角都不自覺地揚起,雙眸卻睜大,一雙好看的眼睛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對方,好似野獸看到了自己的獵物。
秋飛燕每每對上這樣的視線,都覺得膽寒。但他不承認。
謝流光只是那個三百年前的小乞兒,渾身臟兮兮,被謝鴻影帶在身邊唯唯諾諾,哪怕他后來以極快的速度突破金丹;哪怕他從外門拜入內門,自己如約將他收入自己門下;哪怕他在仙盟宴奪得魁首,意氣風發一舉成名;哪怕他受眾人的欽佩。
他終究是并且只該是當年那個弱懦膽小的小乞兒。
他們相撞的劍分開。
巨大的沖擊力卷起了海上的巨浪,然而與此同時在墨山閑和謝鴻影的手下掀起了另外一股。
墨山閑說話間只是嘆:“小謝只是在解決他自己的事罷了,如今還輪不上你,為何你每次都要插進來摻和一腳呢?”
謝鴻影企圖露出一絲微笑,然而墨山閑的靈力迫使他必須費出全部的身心來對抗,刀刃破開墨山閑橫在他面前的毫無品階的——
桌子。
好一個妄天尊者,好一個半步登仙,哪怕只剩下一魂一魄,竟也有如此實力。
他青筋幾欲爆出,咬著牙應:“妄天尊者才是,分明是我通天宗的家事,卻總在其中,不覺多余么?”
“我早便說過了。”墨山閑再次拋出一把折扇,好似輕輕一點便抵住謝鴻影揮出來的刀,“我和流光是道侶,管一管又如何了?”
謝鴻影笑不出來。
謝流光,以殺入道,便是殺得越多殺得越厲害修為便增長得越快,仙盟宴時還未到如此的勢頭,如今的劍竟是更快上幾分。
再讓他殺紅了眼,恐怕真的會把秋飛燕當場殺死。
劍意卷嘯,而那頭,謝流光再次提著劍撞上了秋飛燕。
一劍不成,便再一劍。
秋飛燕不使用旁的武器,也沒有其他的劍,謝流光得他的傳承,在戰斗當中,通常也是只使一劍。
劍光流轉,快極之時不見其影只聞其聲,霎時間過手數招,招招式式都帶著極強的殺意。
想殺了對方。
謝流光手腕微動,手中劍偏離寸步。
對方也想殺了自己。
“秋飛燕。”他又說,眼中含笑,“你真真是不過如此。”
下一劍破開,秋飛燕的護體靈氣再一次被割開,翻涌的劍席卷著浪就這般朝他撲了過去。
同時謝流光自己也被巨大的沖擊力給擊退幾仗遠,而秋飛燕的身上再次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劃傷。
并不致命,但足以讓謝流光愈發亢奮,手中劍再一翻轉,又欲出擊,卻只看得腳下陣法光芒再次點亮。
他輕輕一皺眉,那陣法當中竟是又出現了一個人影。
“道長老。”他說。
來人正是道風塵,手中握著他那手杖杵在地上,仍然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瞥向他帶兩行輕蔑,卻朝他抬手。
下一瞬,道風塵的動作被墨山閑攔住。
“我說這場景怎么這般眼熟呢。”墨山閑皮笑肉不笑,手里撥開了箏,“先是謝鴻影,再你道老兒也出來了,原是跟仙盟宴一般場景,你們這些個仙盟中人,真是一個賽一個的齷齪。”
道風塵才將將趕來,通天宗與此地距離太遠,先前墨山閑沒有出現,原本是恐墨山閑趁此時機要趁通天宗無人把守之時進入,現在都聚在了這不周山,便是沒有此番顧慮了。
于是他翩然開口:“還是不比妄天尊者您。”
墨山閑冷冷一哂,道風塵在趕來以后并沒有著急插手謝流光和秋飛燕的戰斗,只怕是沖自己來的。
真是好。
墨山閑原本加入的斬山宗在當時算不得多歷史悠久的大宗門,只是他自己實力強勁,硬生生闖了出來,奪得那仙道第一人的名號,才把斬山宗的名號提了上去,故以鬼厲會說,斬山宗成也自己,落寞也自己。
他不敵道風塵這些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也接觸不到那宗門的傳承,只是坐了那仙道第一的位置久了,自己也悟出幾分道理來。
這些人全都盼著自己死。
雷劫也好,什么也罷,最好是死一遭,進得那永世不得超生之地。
但是為什么?
天邊暗雷涌動,秋飛燕凝神,擋出謝流光的又一擊后終于是直直喊出了聲:“謝鴻影!”
雷劫要落下了。
不是說謝流光的實力只跟許承天差不離么?不是說墨山閑只剩一魂一魄不足為懼么?那現如今被墨山閑攔住的足足兩個化神又是怎么一說?
謝鴻影眉心抽動,在道風塵揮開墨山閑的弦音之時帶著刀要去助秋飛燕一把,下一瞬一個葫蘆橫到了自己面前。
謝鴻影咬牙,抬手劈開那葫蘆,葫蘆籽散了滿天,每一顆都直取他命門。
真不愧是妄天尊者。
他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將面前的葫蘆籽應付了下來。
而天雷滾滾,就在他被攔住的這一刻,謝流光抬手劈劍,同一時刻,暴雨傾盆。
瓢潑的大雨和海浪一般席卷而來,劍在雨中卻沒有絲毫的滯礙,鋒利地切斷雨水,再劈到秋飛燕身上。
秋飛燕有些分神,天上雷劫滾滾,是將要降下天雷的征兆,于是他防守不急,被謝流光的劍劈到了身上。
太多大意與自信。
他并未在謝流光回來以后親眼得見謝流光,只是在謝鴻影的書信中看到了當時的場景,然而謝流光分明一直應該是當年那個小孩,在自己第一次親口將罪加之于他身上之事震驚萬分甚至無法言語,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劍飛向他。
那是第一回,謝流光頭一遭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謝鴻影定罪,下意識求救般地看向自己,而自己置之不理。
那時的謝流光還沒有跑,以為是出了什么差錯,只一遍又一遍地懇求,說不是這樣,自己并沒有去做那奪人根骨的事。他想盡辦法去自證,茫然無措地叫自己師父,說定是哥哥有哪里搞錯了,說那法寶有問題,說自己真的從未去做那喪盡天良之事。
秋飛燕自然知情,而他沒有幫謝流光辯駁,因為他本就是其中推手,他讓謝流光認罪。
而謝流光拒不認罪,頭一次主動揮劍向自己,然而太輕。
大乘觀象與渡劫轉圣之間的門檻猶如天譴,而那時他的一招一式都是自己教授而來,怎么會對自己造成任何一絲傷害。
于是自己只是將其打翻在地,命人將他帶走。
那時還未取他的心頭血。取他心頭血是在他第二次逃走以后的事,逃到一個本該無人知的洞府,但他從前的伙伴告知了自己謝流光的藏身之處。
還真是可憐,身邊空無一人,遭到所有人的背叛。
而那時的謝流光也已經醒悟過來了,不再寄希望于自己,又或者發現了自己根本就是布下那棋局的一環,不再開口叫自己師父。
知道取他的心頭血。
他說,師父,我好痛。
可那又如何。
修道到如今,誰不曾是天驕,誰沒有幾分傲氣,秋飛燕得了通天宗掌門的名號,對宗門里的事盡心盡力,卻對其余人都看輕。
尤其是謝流光,他一手帶起來的弟子,他一手培養起來的祭品,明明他身上的每一個招式,自己都應該清楚。
可他被擊落在地上,肩上的傷流出簌簌血,那血就從他按著傷口的指縫當中流出,他幾乎是愣住,不敢置信,不可相信,不愿相信。
不過是自己手底下的一個祭品,為何能有如此之能。
答應謝鴻影的提議原本是有萬全的自信,但是為什么?
他吞下一顆丹藥,養氣丹,體內經脈運轉。
而后下一刻,已經涌動了片刻的雷驟的劈了下來。
是秋飛燕的雷劫。
渡往褪羽化神之境,洗去屬于渡劫期的雜質,褪下原屬于人類的羽,將肉身和魂魄淬煉到極致,有如化神。
那頭墨山閑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所有人一齊看著那劈下來的電光雷鳴。
秋飛燕硬生生扛了下來。
“雷劫。”謝流光輕聲說,看著這天上的驚雷,握著劍柄的手些微用力。秋飛燕停滯渡劫巔峰不知多少年,遲遲沒有等到屬于他的那道雷劫,而如今那雷劫來了。
他的視線轉向一旁的謝鴻影和道風塵等人,渡劫之時所有人都沒有動,而謝鴻影沉沉看著自己,手指握在刀柄上,好像蓄勢待發。
秋飛燕和謝鴻影,在自己還在通天宗修習的時候便從來不對付,只是他們在對自己上卻出奇地統一。
這會兒也是么。
謝流光嗤嗤笑了,第二道雷劫就要再次降下,他忽地又提劍沖了上去。
謝鴻影和道風塵在同一時間動作,而墨山閑面色微沉也迎了上去。
霎時間天地為之色變,巨大的震蕩席卷了整個海面,原本就已經斷裂的山更是巨石崩裂,第二道雷劫同時降下。
謝流光迎著雷,在這最后的時機,把自己的劍送入了秋飛燕的胸口。
秋飛燕瞪著他的視線帶著不可置信,與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
這道雷是他們一同扛下來的。
化神期的雷原來是這般感受,五臟六腑都好似要斷裂,以渡劫中期去抗突破化神所降下來的雷劫無疑是以卵擊石,每一寸皮膚都好似碎裂開,七竅都流出血來。
可他依舊振奮不已,因為他的斬天劍如今在秋飛燕的胸口。
“師父。”他喊,卻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喊出聲,瓢潑的大雨和雷阻隔了他的五感,可秋飛燕的面容那樣清晰,那樣不可置信。
明明手上已經沒有了力氣,明明劍都要抓不住,可他還是用力握著劍,保持著其在秋飛燕體內的姿勢。
他抬起頭,想要去找墨山閑,但大雨朦朧中,他首先對上的是謝鴻影的視線。
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自己在笑,謝流光大笑了出來,一笑一疼,可是忍不住。
人在渡劫時明明是不能被干擾的,被干擾以后有多少的可能會葬身在雷劫之下,秋飛燕怎會不知道。
他怎會不知道,他分明是知道,可從未覺得自己能耐他何。
謝流光的笑一聲接一聲,才第二道雷,秋飛燕就已虛弱不能動彈。
笑完,他頂著皮下滲出的血,一下一下緩慢的抽出自己的劍。
竟直直將秋飛燕的心頭血取了出來。
暴雨之下,天雷隱隱涌動之下,一時所有人無聲,謝流光手指捻著秋飛燕的血,這血與他而言無用,他便只看著,片刻,召了一手海水,灌入秋飛燕的胸口。
“痛嗎?”謝流光輕輕看著他,這時又掉下了眼淚,輕聲說,“師父,我可是好痛的。”
第28章
秋飛燕無法回答他。
剮開心頭血, 原是這樣一番感受。
雨還在下,和海水卷在一起,天上雷劫隱隱要醞釀第三道。
謝流光覺得自己的境界好像又松動了。
以殺入道, 殺殺殺。
身上很痛然而雙手戰栗地發抖,不是靠自己殺掉秋飛燕的, 還有雷劫。
“師父,你的雷劫也好痛啊。”謝流光輕聲說,全身的組織在迅速愈合, 可皮下總覺得有噼里啪啦的電在閃。
于是他退開一步, 抬頭看了眼又要降下的雷,又道:“師父, 這雷劫,你再嘗一道罷。”
于是第三道雷劫落下, 謝鴻影想要起步卻被墨山閑攔住, 海浪滔天, 他瞇起眼睛看了墨山閑一眼。
修仙一途,自元嬰開始有雷劫,起始為五道,每升一階, 雷劫多一道,威力強一級。
待第三道雷劫結束,秋飛燕已是渾身焦黑。
不至于死。
怎么會死, 渡劫巔峰不知道多少年的修為, 早已準備好渡這場雷劫,只是自己在這里才是意外。可哪怕被取出了心頭血,也不至于死,曾經只是大乘的自己就沒有死, 那么如今的秋飛燕也不會死。
怎么能不死。
謝流光轉頭去看,墨山閑在不遠處的海面上,他抓了把手上的鐲子,鐲子冰涼。
怎么能不死。
謝流光把目光重新移向秋飛燕,秋飛燕此時正虛弱地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
而后輕輕說:“孽障。”
謝流光的動作停了。
第四道雷在他的面前炸開在秋飛燕的身上,他就輕輕去看,靜靜去看,等這道雷將秋飛燕所有的護體靈力擊碎,把他的渾身上下劈得沒有一塊兒完整的肉|體。
而后他狠狠出劍,直直向秋飛燕的心口再次劈去。
這次不為取心頭血,而是為取他的性命,一劍帶起所有的雨所有的浪,就這樣穿過秋飛燕的心臟,然后“嘭”地爆開。
收劍。
謝流光手里拿著劍,急促地呼吸著,雙眼有一瞬的迷茫。
——秋飛燕的尸體都沒有留下。
還有什么。
他顫抖著手抬頭,精準地捕捉到天地間的一縷游魂,是秋飛燕僅剩的游魂,于是他抬手——
第五道雷直直沖著那縷游魂劈去。
驚天動地的雷響,是給所有修真者更進一步所設下的阻礙,是所有修真者通向更上一步的階梯。
而后游魂乍碎,天地之間再感應不到秋飛燕的氣息。
怎么回事。
謝流光一瞬間茫然無措,劍出得太快,分明是想就此殺了那秋飛燕,可對方真的死了,他又有些反應不過來。
真的死了嗎。
他迷茫地向四周望,理應是死了的,五道雷劫,還有自己的劍。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叫:“前輩。”
下一瞬,墨山閑準確地出現在他面前,將他抱了起來:“他死了。”
謝流光抓住他的衣領,確認:“死了?”
“死了,葬身于你的劍下,而魂魄被雷劫捕捉,接著下了第五道雷,他沒有挺過去。”墨山閑輕聲道。
身后的道風塵和謝鴻影出乎意料地沒有動靜,謝流光又小聲說:“死了。”
斬天劍化作指環戴在手上,他又重復:“死了。”
墨山閑就耐心地等他,懷里的人自己身上的傷還未愈,硬扛下雷劫之后是在生生硬撐,僅憑著一口氣。
“前輩。”謝流光又忽地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頭,“他會不會去了萬鬼淵?對,可能在萬鬼淵里,就像前輩一樣,我要去萬鬼淵,我要去,我要……再殺他。”
墨山閑沉默兩秒,緩聲道:“不會,葬身于雷劫之下,無生還可能。我們在萬鬼淵待了五十年,能看過的地方我都看盡了,不會再有人能有我的機遇。”
謝流光緩緩松開抓住他衣領的手,輕聲道:“真的死了。”
他喃喃自語:“我為什么要殺他呢?對,因為他取了我的心頭血……不止,他培養我,就是為了給許承天讓路,為什么,我不知道。好痛。”
他的眼淚就這樣無知無覺往下掉,砸在墨山閑的懷里,半晌說不出話。
墨山閑抱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視線掃過一旁的道風塵和謝鴻影,事已至此,他們沒有再動作,卻也沒有離開。
還有什么詭計不成?
“前輩。”謝流光又說,“你說師父和我一樣痛嗎?他應該也那么痛的,不然太便宜他了。”
“會的,從他迎接第一道雷開始便不是完全的狀態,途中還遭你取了心頭血,又被你一箭穿心,最后還以游魂承受了一道雷劫。”墨山閑仔細同他道,“想必他是極為痛苦。”
說到雷劫。
墨山閑抬眼看了一眼,原本在秋飛燕身死以后,這隱含天道正法的雷劫便應該消失了才是,為何還遲遲醞釀在這里,依舊帶著雷聲電光涌動。
他垂眼,不欲多想,只對謝流光道:“不去想了,你境界想必有些松動,回去之后閉關突破渡劫后期,興許還能一舉達到渡劫巔峰。”
謝流光像是還未反應過來,只愣愣地應。
墨山閑在他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正欲離開,卻忽地發現,自己無法再召出一個空間裂隙來。
他幾乎瞬間沉眉,看向遠處的道風塵和謝鴻影。
“原是沖我來的。”墨山閑道,話語間卻沒幾分意外。
“什么?”謝流光的注意頃刻就回到了他身上來,馬上道,“前輩如何了?”
墨山閑安撫地捏了捏他的后頸,只道:“我走不了了,流光,你自己撕裂空間試試。”
雨還在下,謝流光在他懷里卻沒有淋到一滴雨水,走不了是什么意思。謝流光看著他,還在思索卻下意識自己伸手,費勁力氣在身側扒拉出一道窄窄的裂縫來。
和秋飛燕打了一遭,又生生扛了一道雷,此時已是靈力不濟。
墨山閑給他喂了顆丹藥,自己伸手想要擴大那裂縫,卻發現自己無法動作。
他皺眉,試著進去,仍無法行動。
“雷劫。”他道,半松了松謝流光,“流光,你先出去。”
謝流光卻沒聽他的,斬天劍再次出現在手上,鋒利的刃離墨山閑極近:“是雷劫要殺死你的。”
“是。”墨山閑應道,再次看向道風塵和謝鴻影,這次終于發現他們的腳下漫起了一點微弱的陣法的光芒。
雨太急。
墨山閑輕哂:“你們這般利用,秋飛燕知道么?”
沒有人應答,墨山閑抬手出了一擊,那攻擊卻在即將要抵達他們面前時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所阻礙住。
他便沒再動手,若有所思地觀察著那道陣法,又瞥了眼天上的雷。
來之前便猜到他們可能會對自己動手,沒料到是借助雷劫。原以為除了通天宗這兩個還會來點別的化神,也沒料到還是這么兩個。
哦,只剩一魂一魄,他們也殺不死我,還是要借助點別的力量。
道風塵冷冷開口,說話間好像自己正是天道:“墨山閑,孤魂存于世間,擾亂世間秩序,毀天滅法,為天地所不容。現以雷劫懲處!”
墨山閑不甚在意他的話,只是按住了一瞬間就要沖出去的謝流光,手指抓住斬天劍的劍鋒:“流光,收劍。”
謝流光眼中的怒火要把他也一起燒掉,他握著劍鋒的手隱隱滲出血來,低聲說:“我痛,流光,收劍。”
謝流光恨恨看著他,把劍收了,怒而道:“他們在說廢話,前輩,我替你殺他們。”
墨山閑輕輕搖了搖頭,天雷翻涌,雷云滾滾,方才只是對著秋飛燕的雷劫已經醞釀好了第一道,他把謝流光放了下來,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周遭的靈力把謝流光壓制住讓他不能動彈:“流光,我鮮少同你說起我的事罷。”
謝流光咬牙盯著他,一瞬間劍重新出現在手里:“是。”
第一道雷劫落下,墨山閑在這道雷劫里毫發無損,只是發絲隨著落下來的氣壓翻涌。
“流光,你聽我說。”
第29章
墨山閑, 幾千年前淮南的富家公子哥,一次跟仆從去山林子里狩獵,跌落懸崖之下, 而后得仙丹,練仙法, 日進千里。終于有朝一日從山底下爬起來,回到城里,凡間遭了戰亂, 已是家破人亡。
之后的路便只有接著修煉, 彼時凡間弟子選拔尚未像現在這般開放完全,作為散修修練至大乘, 和斬山宗的人相識,加入斬山宗, 渡劫以后, 作為客卿, 游離于宗門之外。又千年,已是半步登仙,當時的友人,也就是斬山宗的宗主要渡劫, 死于雷劫之下,臨死前將宗門托付給他,是作為宗主。
謝鴻影看著他們二人竟還說上話了, 微一皺眉, 抬手想要動刀,以免事情有變。
道風塵手杖一掃,把他攔了下來,搖了搖頭:“反正墨山閑也逃不出去了, 就讓他們說罷。”
“我怕他放了謝流光走。”謝鴻影道。
“不過謝流光,放走也便放走了,沒了墨山閑,掀不起什么風浪。”道風塵淡淡道。
謝鴻影沉默片刻:“……他殺了秋飛燕——”
“秋飛燕是被雷劫劈死的。”道風塵說,聲音緩緩,“謝鴻影,你那點心思,藏著也就罷了,別讓我戳出來。”
謝鴻影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話。
而那邊,墨山閑還在繼續。
“我修道三千余年,半步登仙之境,只我一人。”他道,“自我之前,也便是我剛入道時還有一個半步登仙的仙人,不過那時我還是散修……大概在我剛剛了解這修仙界,突破筑基的時候,他便隕落了。”
謝流光不明白他突然說這個是為什么,但道:“他也是被雷殺死的。”
“我不知道。”墨山閑搖頭,“我原本是散修,所結交之人也大多是散修,修為越低壽命越短,更何況倘若在仙盟中不占有重要地位,也無從得知仙盟內發生的事。”
謝流光抿唇看著他,卻在試圖用靈力一點一點撬動墨山閑的禁錮。
“流光。”墨山閑輕輕道,“許多人想讓我死,我想畢竟活了三千多年,認識的不認識的仇家想必也有許多,他們都沒實力殺我,于是只好等那雷劫。我死之時,多少雙眼睛盯著我渡那雷劫。”
“你沒有死。”謝流光一字一句道,說出來的話就像是低低地吼,“前輩,他們沒有資格要天道懲處你,你憑什么要受這雷劫?前輩,你放開我,我現在就把空間裂縫撕開,我會帶你走。”
怎么會這么乖。
墨山閑覺得自己好似一個惡人,分明任何的一個人都無法對著這樣的小謝說出拒絕的話,于是他只能把聲音放得很輕,溫和一點再溫和一點:“流光,雷劫一出,便不會再收回,你也很清楚。他們把我留在了這里,是擔心事情有變,但我不論去往哪里,這道已經展開的雷劫便都會跟著我。”
謝流光的視線便轉向那天上的陰云,此時第二道雷正在醞釀,他嘴唇顫抖,握著劍的手也在抖,墨山閑知道他想斬雷。
斬雷。
尋常人怎么會這么想,可是小謝不一樣,謝流光的劍可以斬下所有。
并且他不怕。
“我繼續說,”墨山閑輕輕碰了碰他的唇,召回他的視線,“這段時間回了這世間,我同鬼厲,還有一些其他的地方知道了我死以后的一些事。世間風平浪靜,除卻你,就只有謝鴻影的修為增長很快,不過你們是兄弟,相輔相成。”
“謝鴻影。”謝流光說,“我遲早殺了他。”
“是,流光這么厲害,如今斬殺秋飛燕,又受了一道化神的雷劫,也許不日就能突破化神,屆時殺他便容易。”墨山閑輕輕笑,“再見你之時,也許你就是化神了。”
“再見?”謝流光的劍頃刻沖破了墨山閑的禁錮,又在一瞬間重新被他壓制了下去。
墨山閑訝然,他那一刻帶起的勁風將他們二人的衣袍都吹起,能這樣突破自己禁錮的人,哪怕是一瞬間。
小謝真的絕無僅有。
第二道雷落下,千鈞萬仞的雷,墨山閑松開撫著謝流光的手,垂眼扛下了這道雷。
面上毫發無損,因為他的身體是幻化的,內里卻不像表面一般風平浪靜。
畢竟只剩一魂一魄了。
“前輩。”謝流光重新抓住他的手,“你不能離開。”
墨山閑輕輕望著他,覺得有許多話說不出來,最后道:“我方才說到我死……”
謝流光手上的力氣要把他的手握斷,他笑了笑:“流光,上次去完通天宗我才發現,原來他們再次見到我的第一反應,也還是想讓我死。”
“誰敢?”謝流光的劍就要對準他。
“也許是所謂天道罷。”墨山閑再次剝開他的手,淡淡瞥過那道風塵與謝鴻影,“天道恒常,不與人的意志而消亡。我只是覺得好奇。”
他的話一字一字傳入謝流光的耳中:“為何我修為在半步登仙停滯不前,卻遭了雷劫。為何我在雷劫之下身死,他們又想接著殺我。我的箏為何落到了旁的宗門里。而流光,為何他們要鎖你在縛靈臺整整百年,又要你墮入萬鬼淵,而不是直接殺死你,以絕后患?”
“……我不知道。”謝流光輕聲說。
“所以我想試一試,到底是為什么。”墨山閑緩緩道,“不過用雷劫,我倒是沒有料到。”
“你早就知道!”謝流光一瞬地氣急,手中劍再一次突破桎梏,聲音帶著吼,“前輩,你早就知道他們要對你動手,是不是?”
“……我早就知道。”墨山閑應,迎著謝流光的劍氣,還是忍不住笑。
謝流光,你要對我好奇,你要追著我。
墨山閑看著他,帶著一貫的笑。要把自己硬生生插入謝流光原本只剩下殺意的腦袋里,要謝流光永遠記住他,哪怕自己不在身邊。
你要完完全全地愛我。
謝流光不知道他所想,只是氣,又氣又惱,咬著唇眼里蓄起水,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發顫:“你可以不跟我來,我說我要殺秋飛燕,我不是一定要殺他,我不是要現在殺,你為什么要跟我過來?他們要對你動手,你可以用旁的方式查,你為什么要扛這雷劫?前輩,你早知道他們要對你動手。”
他的聲音變輕,然后好似受盡了委屈,好似和墨山閑從未表現出來的痛苦感同身受:“……好痛。你不知道的。好痛。”
墨山閑張了張嘴,一瞬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小謝是一把如此柔軟的劍。
走到這一步不過順勢而為,后路已經交代干凈,有意外但不是很意外,親身入局才能將一切弄個明白,只有謝流光。
“我不痛。”墨山閑說。心口是陌生的涌動,好癢,又好像心一下子死掉了。
“你痛。”謝流光執著道。
第三道雷落了下來,墨山閑卻一時動彈不得,片刻才想起自己要說些什么,抓起謝流光的手腕按在他的鐲子上:“……渡劫以上,死后會有傳承秘境。我的秘境從未開啟,但今天過后,想必你就能進入了,通過這個山河鐲。”
“我不要。”謝流光說。
“我只是不知道還剩多少東西。”墨山閑松開了他的手,“死了才會開,我也進不去。撥亂也被旁人拿走了,但總還是能給你留一點的,我不在身邊,總得有幾分憑依。”
他說:“流光,化神之前,不要再去通天宗了。化神之后,也小心為上。”
他以半步登仙的威壓強行把謝流光禁錮在原地:“不要殺太多。流光。鬼厲可以見,他不是仙盟的人,斬山宗的人不可全信。仙界版圖不大,你可以多留凡間。”
他低低嘆氣,謝流光就這樣死死看著他:“你要殺了那天道。”
“我……暫時殺不得。”墨山閑輕聲說,“我等你來,流光。”
——墨山閑。
半步登仙妄天尊者墨山閑,三千年來劍道第一人,抬手便可斬山河,只差一步便是羽化登仙。
謝流光在重壓之下目眥具裂,手底的劍就要破出蒼穹斬下來。
這樣的前輩,怎么會被大道所壓制,又怎么會被剝離他的身邊?
周圍的氣壓驟地放松,謝流光用力過猛一下收不住手,踉蹌了一步。
墨山閑用食指抵上他的額頭:“三年。”
謝流光輕輕看著他,喉中有血。
“三年之后,我會回來。”墨山閑垂眸看他,半身已近透明。
又是一道驚雷,墨山閑在這片刻間松手,視線卻還溫和地落在他的身上。
“……墨山閑。”謝流光壓抑不住喉頭的灼燒,一字一血,第一次喊出了墨山閑的名字。
“我身上也有很多秘密。”墨山閑輕笑著蓋住了他的眼睛,“三年間,你也來找尋一二吧。”
最后一道雷落,墨山閑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謝流光驟然跪倒在地上,劍杵進地里一尺深。
天上陰云散去,暴雨停歇,海面重歸平靜。
謝流光低著頭喘息著,血混著淚滴在泥土之上。半晌,他恨恨一笑,咬牙道:“墨山閑。”
·
——上卷·往生道·完——
第30章
凡間·萬獸林。
陳連云聞著八階靈獸的味道遠了, 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跌坐在地上, 罵了聲:“操。”
萬獸林核心地帶也太恐怖了,稍一不慎就會進這些靈獸的嘴里。
他抓了把頭發上的樹葉, 把腰間別的指靈針取出來,又貓著腰鬼鬼祟祟站起來,走了兩步, 東南西北繞了一整圈, 才對準指靈針上的指針,接著往前頭走。
這片兒地方靈獸太密集, 往上是飛鳥,往下是走獸, 水里還有各種兇猛的魚, 也不敢御劍在上頭飛, 只能一步一步往里走。
“要我說,這活兒就不該只派給我一個人,”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說是親信, 實則就是給我找麻煩。事成之后,哼,事成之后, 事兒能不能成都是事兒。”
然而沒走兩步, 他便又聽到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
這一片的靈獸都是八階以上,占地為王,狩獵的話用不著這么大的動靜,怎么趕巧給自己撞上互毆了?
思及此, 陳連云停住腳步,挑了一根視野好的樹,三兩下爬上去,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漏能給自己撿著。
然而不是靈獸互毆。
是一個人。
是一個人在單方面毆打八階靈獸。
什么仇什么怨。陳連云不知道,也壓根不敢知道,此人能對著八階靈獸這么下手,就必然有著渡劫以上的實力,而自己不過大乘境界,此時最好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要招惹他為妙。
那頭那人單方面毆打靈獸已經快要結束,他決定不多留,鞠身一跳,便從樹上下了去,打算趕緊從此處離開。
然而沒等他往前走兩步路,就忽地感覺遍體一陣膽寒。
他幾乎是憑著直覺召出了護體靈氣,手中長笛一出,用盡全身力氣去擋那一把突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長劍。
護體靈氣一層接一層的破,手里的九品長笛擋上了一把鋒利無比的劍,那劍卻沒有施加多余的靈力而是非要一絲一絲地往下切割。
真的要死了,陳連云在最后一秒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我師父是不語宗龍山——倘若你今日放我一馬——”
他話還沒說完,面前的劍就停了下來,在剛剛一瞬間被殺意包裹甚至看不清面容的人拿著劍,愣愣地看著他。
他才緩緩把話說完:“將來定會報答……”
面前的人看著不太對勁,眼底發紅,呼吸急促,仔細看手腕還有些發抖。
陳連云趕緊往后先退了兩步,重新運氣在身,以備不時之需,再偷偷又往后退了兩步,笛子橫在嘴邊,隨時就有一個音調等著。
然而這位能夠毆打八階靈獸的人卻沒有再接著對他動手,而是把劍收了起來,一只手握上另一只手上的手鐲,口中喃喃自語:“不是通天宗的……沒有必要……前輩說過,不要殺太過。”
他握著自己的手,一遍一遍重復:“不該殺的……不殺。”
陳連云看著他,覺得這人精神肯定有點問題,指不定是已經入魔了,便是一點一點向著后邊兒挪,一只腳尖剛碰上旁邊兒的草叢,正打算一溜煙竄進里邊兒跑路的時候,面前的人突然問:“你來此處,做什么?”
陳連云又不敢動了,手里捏著指靈針,想了一想,如實答:“聽聞赤色三頭鹿已經被斬殺,我來此處探一探,說不定能撿著漏子。”
他偷偷地打量著面前的人,只見這人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血,面容清晰起來,陳連云一下子叫了出來:“你是那個——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他嘴巴里有一個名字在打轉,話到嘴邊轉了好幾圈,才說出來:“謝……承天?”
這個疑似叫謝承天的人氣壓頓時低了下來,殺意涌現,陳連云馬上就要從原地消失,下一秒,卻聽這人答:“謝流光。”
“對,謝流光。”陳連云馬上把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好緩解自己的尷尬,“那個,你們的形象太重疊了,我又沒去過仙盟宴,老是記不住,哈哈哈哈。”
一片寂靜,他在干笑了幾聲以后又止住,把手指頭皮都要撓破了,終于又想起來了,拉踩一番:“我就是記不住名字,哈哈哈哈,你我還是有有印象的,我師兄從前跟你打過交道,回來以后夸過半天呢,比那個許承天強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難怪你不高興,哈哈哈哈哈哈。”
謝流光沉默了片刻,卻是像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在說什么,又道:“你是來殺我的?”
大乘殺渡劫,什么人有這種膽子。
陳連云趕緊道:“怎么可能,我真是來找赤色三頭鹿的。我要去暗行宗,師父說,要帶點兒禮過去,才不顯得寒磣。”
謝流光又看著他,手里捏著另一只手腕上的鐲子,像是在讓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道:“赤色三頭鹿,已經被我殺了。”
所以我是來找尸體的啊。
陳連云忍不住在心里想,隨即整個身子都正了一正:“九階赤色三頭鹿,你殺的?”
“嗯。”謝流光應了一聲,殺了那八階靈獸以后境界又有些松動,此時已是渡劫巔峰,可那臨近化神的邊緣,卻好像隔靴搔癢一般,總觸不到根基。
還得再殺點兒什么。
可是這萬獸林的九階靈獸不多,赤色三頭鹿是一個,已經被殺了;碧鱗鳳尾蛇是一個,潛藏在林子里能隱蔽氣息,一直沒找著;九翼三足豹又是一個,跑得飛快,追了他整整半年都沒追上。
八階靈獸倒是稍微多一點,可也已經殺了幾頭了,前輩說,不能殺完,萬獸林的靈獸有限,新生數量和仙人一樣極為稀少,可總是被修真者斬殺,到時候越來越少,就沒有再多的靈獸來歷練了。
前輩。
他捏著手腕的手愈重。
三年,還剩一年半。
還沒有突破化神。
“那個。”旁邊的陳連云終于做好心理建設,觀察了半天覺得他并不是真的想殺自己,于是忍不住問道,“赤色三頭鹿不是……九階靈獸么?你如今已是化神境了嗎?”
謝流光才恍然從自己的思緒中抽出神,看他片刻,沒有回答,手里的劍出了又收,收了又出,手里握著鐲子不停的轉,最后把自己想通了,對陳連云道:“我帶你去找赤色三頭鹿的尸體,你帶我出萬獸林。”
他又打量陳連云一會兒,許是覺得籌碼不夠,又加:“你想殺誰?我幫你殺。”
陳連云一時說不出話,好半天才道:“我不想殺誰。”
“我不是化神,殺赤色三頭鹿時,是渡劫下層。”謝流光說完,眼神迷茫了一下,重新補充,“中層。”
雖然同階級的靈獸確實比不過修真者,但渡劫中層斬殺九階靈獸也太過離奇,也是同方才一般切菜一樣單方面毆打么?
陳連云再次被震撼到。
謝流光又看了他片刻,覺得他是在默認,于是點頭,準備就這么帶他去找赤色三頭鹿:“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