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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演砸了眾目睽睽下腹痛

    古戲樓的后臺,彌漫著陳舊戲服與裊裊青煙交織的氣息。

    隨云樂坐在一張略顯破舊的木桌前,專注地描摹《目連救母》中的鬼面。身旁的銅香爐中,香煙緩緩升騰。

    隨云樂手中的炭筆微微一頓,目光落在宣紙上那右臉帶著猙獰疤痕的鬼面,仿佛看到了自己猙獰的內心。

    今日德昭翁主做東,在認識白傲月以前,翁主一直是他的金主。如今,雀回更得她看重。

    德昭翁主是白傲月姨姥姥的愛孫,白家人丁單薄,故而她一出世就封了翁主。白凌月幾次想削掉她的爵位,都被大長公主勸下了。

    只是自打白傲月登基后,德昭翁主變本加厲,不但將自己的名字改成白瑩星,非要與‘月’相抗,如今,趁著北厥使臣仍在京都,無詔,竟擅自從封底趕了過來。

    隨著炭筆的滑動,青黑霧靄在紙上暈染開來,惡鬼仿佛從黑暗中緩緩蘇醒。

    小花雀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走進來,輕手輕腳,生怕驚擾到他。然而,隨云樂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袖風將桌上的畫稿掃落。畫稿如折翼的蝴蝶,悠悠飄向炭盆。小花雀想要伸手抓住,卻已然來不及。火舌瞬間吞噬了畫中的惡鬼,騰起三尺青光,仿佛是惡鬼在烈火中的掙扎與不甘。

    “告訴班主,今夜的《目連救母》我親自來扮。”隨云樂仿若未覺剛剛的變故,只是用銀匙輕輕攪動著安胎藥藥。藥湯在碗中打著旋兒,倒映出他半邊完好的面容。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藥汁被潑進炭盆,發出“嘶嘶”聲響。

    一天一碗安胎藥雷打不動地送過來,就是不見白傲月的影兒。

    難道程大將軍真的將她軟禁宮中?白瑩星得了信兒,來‘清君側’?

    “師兄真要自毀前程?”燕回的聲音像浸了冰的銀針。他瞥見炭盆邊未燒盡的畫稿,殘存的鬼面額角竟點著朱砂痣——與他昨夜給說書人塞錢時沾在袖口的胭脂如出一轍。

    隨云樂摘下面具,疤痕在爐火映照下泛著琥珀光澤:“聽說師弟排了新戲?“他忽然劇烈咳嗽,袖中滑落的帕子恰蓋住案頭藥瓶。燕回瞳孔驟縮——那青瓷瓶上的纏枝蓮紋,與他袖袋里的迷神散容器分毫不差。

    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屋內,吹散了案上《白蛇傳》戲單。他們同時伸手去搶飄落的紙頁,就像當年共執一柄描金扇。

    “你留著這個做什么?”燕回捏著戲單的手指泛白,上面還有他幼時打翻胭脂染的梅漬。

    隨云樂將炭筆在藥碗里浸了浸,就著鏡面霜花畫了座雷峰塔:“昨夜夢見法海說‘妖魔易伏心魔難’。”筆鋒突然折斷,墨汁濺在燕回月白衣襟上,恰似當年墜臺時噴在他臉上的血。

    更漏聲里,炭盆爆出個火星。燕回后退時撞翻了香爐,香灰如黑蝶撲向云樂殘損的右臉。卻在即將觸及時被藥碗潑出的湯汁澆滅,滋滋作響的水汽中,隨云樂完好的左臉露出慈悲笑意:“你袖袋里的東西,和二十年前京城毒殺案用的可是同款瓷瓶。”

    屋外傳來班主催促扮戲的鑼聲,燕回踉蹌退到門邊時,發現門檻不知何時多了道暗紅朱砂線——正是目連戲里困鬼的“血河界”。隨云樂重新戴上面具,獠牙將話音切得支離破碎:“今夜《目連救母》,師弟可要好好看戲。”

    風雪吞沒了燕回離去的腳步聲。隨云樂從炭灰里扒出燒剩的半張戲單,焦黑的“燕”字正在“回”字上方裂成兩半。他蘸著朱砂在殘頁背面畫了朵曼陀羅,花瓣邊緣的鋸齒像極了燕回微笑時的唇紋。

    ***

    翁主府外的戲臺,擺足了排場。就在幾日前,白傲月還是這么捧他的。

    之所以選在外場,而不是府內,就是要用皇家聲勢給雀回抬轎子。若是硬捧,免不了落人話柄,就是要百姓親眼看著,雀回才好一步登天。

    只要,他不演砸。

    最讓隨云樂心焦的,并非是雀回散布謠言、敗壞他的名聲。更甚的是,坊間不少夸贊溢美之詞,都是從宮里傳出來的。一句句把雀回捧上天,今夜就是要再推他一把。

    只是,他不甘心,就這樣做了別人上位的墊腳石。

    馬車已經停在小筑門口,隨云樂心想,今夜離了這愛巢,就別再回來了罷。

    奇的是,程家軍卻不見了。只有陛下的一隊親兵,見了他,還向他行禮,極為恭敬。

    雀回自然希望希望能在德昭翁主面前好好表現一番。為了讓表演更加出彩,他費盡心思設計橋段,包括在表演時拋出繡有并蒂蓮的紅綃帕,以此來吸引觀眾眼球。

    而隨云樂,在得知雀回的計劃后,內心久久無法平靜。在臺上‘見紅’,那是極為侮辱之事。雖說他們是男子之身,又不是女嬌娥,但雀回毫無下限地出格演出,完全背離了他們做戲的初衷。

    翁主府就在城中,不多大一會兒就到了。隨云樂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好遮住愈發明顯的孕肚。府門前聚集了不少戲迷,捧花的捧花,舉畫的舉畫,一聲聲高呼的,都是雀回的名字。師弟得了不少昵稱,什么小雀雀、回兒、寶寶……

    他的名字也曾被人這樣拆開過,重新組成疊詞詞;也曾被人這樣愛重地大聲叫出。

    如今,熱鬧是別人的。隨云樂下了馬車,以往圍得水泄不通,如今卻沒幾個人擁上來。

    小花雀本也做好了替他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通道的準備,顯然被冷場也驚到了。小花雀瞧著隨云樂的臉色,他倒像是早有準備似的。為了不讓爺更傷心,小花雀也只好拼命屏住失落的神色,扶著他走進府去。

    后臺,也不是昔日情景。戲班里的人不是熱火朝天討論情節,反倒是談起雀回和翁主的私情。這些日子,雀回賣力地表演,除此之外,還在謝幕時說一些俏皮話,引得觀眾陣陣歡笑。他還經常與觀眾互動,在表演結束后,會走到臺下與一些達官貴人攀談,送上自己親手繪制的戲畫。這種門路屢試不爽。

    每次演完,茶館總會出現一些人刻意制造話題,不斷地說出一些虛假的新聞,夸大他的唱功。

    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觀眾對他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今夜,可謂是萬人空巷,京城內能出門的男女老少,都擠在翁主府附近,等著看這位大角兒。

    自然了,翁主府前要想保持秩序,少不了士兵。

    這場演出對于雀回來說至關重要,是展示實力和聲譽的好機會。雀回作為當紅的角兒,自然被安排個頂重要的角色、頂重要的戲。演出前,他就通過各種渠道大肆宣傳,聲稱自己將帶來一場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吸引了眾多觀眾的期待。

    然而,表演剛一開始,他為了討好翁主,加入了許多與劇情無關的滑稽表演,引得臺下部分觀眾哄堂大笑,但也讓許多懂戲的人皺起了眉頭。

    隨云樂在側幕看著雀回的表演,心中滿是憂慮。他深知,這樣的表演雖然能贏得一時的熱鬧,但卻會損害個人的聲譽,也會讓觀眾對他們產生誤解。雖然會被賞賜不少金銀財寶,但也有一些文人雅士在私下里議論紛紛。一旦這些會寫字的人對他們口誅筆伐,那他們的戲可就再也救不起來了。

    戲過三折,雀回的表演依舊是充滿了噱頭和浮夸的成分。以往這般時候,觀眾都以入戲,最是需要精雕細琢的地方。然而,月琴上滑出最后一個顫音時,戲臺四角的銅鈴突然齊齊震顫。這本該是此段戲最精妙的設計——當書生與花妖在月下盟誓,十六盞琉璃燈會隨鈴聲漸次點亮,將整座戲臺化作流光溢彩的幻境。

    可今夜沒有光。

    臺下的觀眾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些原本是雀回的戲迷,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就在剛才,本該在顫音后飆升上去的一個音高,卻被雀回唱啞了。

    白瑩星準備往臺上扔的金瓜子,也被重新抄回了袖中。

    冷汗順著雀回的后頸滑進戲服領口。他能聽見后臺傳來雜役慌亂的腳步聲,有人碰倒了銅盆,叮當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臺下傳來第一聲嗤笑,像是火折子擦過浸油的棉芯,轉瞬燎成一片。

    一次啞嗓并不打緊,可雀回遲遲調整不回來,荒腔走板,臺步凌亂。五六句之后,莫說是高音了,就連正確的音調他都跟不上。

    琴師已經拉過好幾次過門了,雀回仍沒有找回自己的唱詞。

    他沒經歷過這樣的情況,往常就算是稍有不妥,也很快能靠耍寶撐回場面。現在,他越耍寶,臺下越混亂。

    索性,他站在臺中央不動了。

    一位坐在前排的老戲迷突然站起身來,大聲說道:“這演的是什么玩意兒?這也叫戲?”他的話一出,臺下的觀眾紛紛附和,一時間,噓聲四起。

    “退錢!”前排穿葛布短打的漢子猛地站起來,手里還攥著半塊咬出牙印的柿餅,“老子攢了三個月銅板,就為看這個?”他揚手將柿餅擲向戲臺,暗紅的果肉在雀回雪白的云履上炸開,像潑濺的血。

    二樓雅間的珠簾突然叮咚作響。雀回余光瞥見那片孔雀藍的衣角——德昭翁主今日特意換了民間裝扮,可發間那支九鳳銜珠步搖仍在燈下閃著冷光。一個月前正是這位翁主一擲千金,將他一舉托上師兄的位置。

    “班主呢?”雀回聽見身后傳來琴師顫抖的氣音。七寶月琴的絲弦應聲崩斷,琴師的手指被劃出道血痕,在雀回繡著白鶴的廣袖上洇出點點紅梅。

    臺下騷動愈烈。穿綢衫的茶樓老板正弓著腰穿梭在八仙桌間,給幾位戴紗帽的貴人斟酒賠笑。雀回認得其中那個蓄山羊須的——他是翁主府上的幕僚。此刻那人正用折扇半掩著臉,對身邊人說:“早說過戲子無情,翁主偏要學那烽火戲諸侯……”

    雀回的喉嚨突然火燒般疼痛。方才唱到“愿作雙飛燕”時他就覺得不對勁,此刻連最簡單的開口音都發不出來。他看見臺側候場的師妹死死攥著幕布,貼了翠鈿的額角滲出細汗——接下來本該是她扮的花妖登場,可眼

    下這情形……

    “啪!”

    二樓雅間飛出一盞青瓷茶盅,正砸在雀回腳前三寸。碎瓷濺起時,他看見德昭翁主身邊那個穿絳色比甲的侍女收回手,腕間金釧在燈籠光里劃出一道弧。全場倏地一靜,連舉著銅錢要往臺上扔的醉漢都僵在原地。

    “接著演。”

    清冷的女聲像把冰刀剖開滿室燥熱。雀回看見德昭翁主扶著侍女的手起身,孔雀藍的織金緞子掃過雕花欄桿。她今日未施脂粉,眉眼在珠簾后顯得格外鋒利,“本宮記得第三折,花妖該現原形了?”

    師妹突然沖上臺,按住雀回顫抖的手腕。琴師沾血的手指在斷弦上重重一劃,竟用月琴奏出裂帛之音。雀回突然懂了——他反手扯開雪白的外袍,露出內里猩紅的中衣。這本是備著謝幕時討賞的噱頭,此刻卻成了救命稻草。

    臺下一片嘩然。

    雀回將撕碎的白袍拋向空中,踩著鼓師即興撥出的鼓點旋身。沒有唱詞,他就用衣袖翻卷出鶴唳九天的姿態;失了嗓音,他便以足尖點地模仿驟雨打荷。當師妹終于顫抖著唱出花妖的訣別詞時,雀回正將紅綢纏上脖頸,在窒息般的寂靜中演繹魂飛魄散的瞬間。

    二樓傳來三聲擊掌。德昭翁主的金護甲叩在沉香木欄桿上,每一聲都像催命的更漏。“賞。”她說得輕描淡寫,身后侍女已經捧出描金漆盤,滿滿當當的,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茶樓老板的膝蓋磕在青磚地上的聲響格外清脆,看見自己汗濕的鬢發在地面映出蜿蜒的痕跡。這些銀錢足夠買下整條街的戲班子,可他分明聽見翁主轉身時飄來的一句耳語:“啞了的云雀,還能算祥瑞么?”

    接下來,便輪到隨云樂,他在這場風波中,始終保持著冷靜。全場掌聲雷動,可他也依稀聽見人群里有人大聲叫著,不讓旁邊的人鼓掌。

    他在臺上向來不會出錯,事畢,隨云樂和雀回紛紛被迎到臺上,等待著翁主的擲花。

    這次擲花,好比是蓋棺定論的褒獎,決定了以后京城戲園子,是誰的天下。

    隨云樂正準備著,抬眼一望,二樓雅間已經撩起了簾子。女帝白傲月身著華麗的鳳袍,端坐在雕龍繡鳳的座椅上,手中輕搖著一把繪有牡丹的團扇,眉眼間盡顯威嚴。德昭翁主白瑩星一襲錦繡華服,恭敬地站在下首,臉上掛著溫婉的笑容。

    她能出宮的?只是不來看他?而且,數九寒冬的,用扇子?

    “瑩星,這次盛會辦得還算不錯,你費心了。”女帝白傲月開口,聲音輕柔卻帶著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氣勢。

    白瑩星嘴角微微上揚,福身行禮,儀態優雅:“表姐謬贊,能為表姐效犬馬之勞,是我的榮幸,只是略盡綿薄之力,還望表姐滿意。”話語雖是謙卑,可挺直的脊背和微微上揚的下巴,還是透露出她的傲氣。

    白家人么,性子大抵都是相像的。

    女帝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卻犀利如鷹:“不過,我倒是好奇,你為何要把這次的團花給雀回?”

    白瑩星心中一凜,面上卻依舊保持著鎮定:“表姐,雀回在京城聲名遠揚,以往演出時,臺下總是座無虛席,深受百姓喜愛。我想著,能有如此人氣,必然有他的獨到之處。”

    女帝聞言,忍不住冷笑一聲,手中的團扇輕輕一拍扶手:“人氣?今日他在臺上的表演,簡直是貽笑大方。唱腔荒腔走板,身段毫無美感,還盡是些嘩眾取寵的低俗手段,這樣的人拿到團花,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我朝戲曲無人?”

    白瑩星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她緊咬下唇,片刻后才緩緩說道:“表姐教訓得是,是我考慮欠妥。評選時,朝中幾位大臣極力推薦,我一時沒了主意……”

    “夠了!”女帝不耐煩地打斷她,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悅,“你身為翁主,手握大權,這種事本就該有自己的主見,怎能被幾個大臣左右?”

    白瑩星低垂著眼簾,掩飾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憤,恭順地說道:“是,我記住了,表姐。”可她心里卻在暗暗腹誹,不過是借著這機會打壓我罷了,籌備這場盛會,我費盡心思,卻被如此數落,實在不甘心。

    這時,一名小太監匆匆進來,在女帝耳邊低聲稟報了幾句。女帝微微點頭,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鳳袍,路過白瑩星身邊時,輕聲說道:“希望你日后做事能多些思量,別再讓我失望。”

    她揮揮手,白瑩星得了令,施施然而下。

    白傲月將手中的花團交到白瑩星手上,望著雀回的方向,低語幾句。白瑩星盈盈走來,整個現場瞬間安靜了一秒,當花團被送到雀回手中時,如潮水般的噓聲洶涌而起。

    前排的觀眾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臉上寫滿了不服,有的甚至直接站起身來,指著臺上大聲抗議。后排的觀眾也紛紛附和,那此起彼伏的噓聲仿佛要將整個場地掀翻。燈籠瘋狂閃爍,說書人興奮地捕捉著這個場面,臺下亂成了一鍋粥。

    隨云樂本就為這荒唐的結果感到憤懣。突然,一陣劇烈的腹痛如閃電般襲來,他臉色瞬間煞白,冷汗不停地從額頭冒出,大顆大顆地滾落。他雙手緊緊地捂住腹部,身體十分想蜷縮起來,試圖緩解那鉆心的疼痛。

    只是,他還在臺上,一舉一動都被人瞧得清清楚楚。他不能讓人認為他是在賣慘。嘴唇顫抖著強忍不發出聲音,不想在這混亂的場合再引起更多的注意。他艱難地站直身子,表示自己沒事。白傲月已遠遠回到高座上,在這嘈雜的噓聲和混亂的場面中,只剩他自己獨自承受著身體的煎熬。

    雀回仍不知足,按照先前的準備,手中一抖,正要將紅綃帕投向德昭翁主的懷中。隨云樂藏在袖中的手指略施法術,那帕子就擦過白瑩星鼻尖,飄到了臺下。臺下先是一片嘩然,緊接著,包括德昭翁主在內,前三排的部分觀眾,有些昏昏沉沉,有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已然把持不住。

    德昭翁主也覺得面紅耳燥,眾目睽睽之下,很是跌份。卻無人察覺帕角繡著的并蒂蓮正散發著淡淡的催情香。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涌了進來。一隊士兵氣勢洶洶地闖入。白傲月下令:“放肆!朕在此,誰敢失態。”

    看見太醫進來的時候,白瑩星就知道,今天這一局,表姐早就算計好了。太醫很快查明,那方紅綃帕上動了手腳,并蒂蓮上染了催情香。

    她就說,她那么捧雀回,白傲月怎么不去捧隨云樂,反倒跟著她更加賣力地捧同一位角兒。

    原來,登高,必跌重啊。此時的雀回正攥著那方惹禍的紅綃帕,一臉茫然與震驚。

    士兵在后臺四處搜查,很快在雀回的梳妝臺內搜出了一個迷神散藥瓶。班主得知此事,大驚失色。他看著藥瓶底的印記,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印記竟與二十年前毒殺先帝寵妃的禁藥如出一轍。

    雀回的腦海中猛然浮現出隨云樂那日特意擺在顯眼處的青瓷瓶。他喉頭泛起一陣腥甜,終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而這個圈套的設計者就是隨云樂。不,很可能是他背后的女帝。

    而隨云樂,在看到雀回被抓后,心中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意。他回想起自己和雀回一起成長的點點滴滴,心中也不禁泛起一絲波瀾。

    雀回等人都被帶了下去,白瑩星卻身姿筆直地依舊站在臺上,俯視著已走到八仙桌旁的白傲月:“表姐,你什么意思?”

    程家軍怎會聽她調遣?密探來報,不是說她和鳳君面和心不和,而且人被困在宮中,早就被架空了么?

    白傲月道:“你問朕?朕倒要問你。這一局,你多久之前就開始布下?趁著北厥使臣在京,你動用這么多士兵聚在翁主府外,是何居心?”

    她將手中團扇一擲,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首領立即揮刀上前,莫說是部下,就連白瑩星本人都被團團圍住。

    她仍不解道:“表姐,冤枉啊——”

    “冤枉?朕沒算錯的話,鳳君此時恐怕已經拔了你城外的營了。”

    第42章 產檢可以試試在水中生產

    本以為這次行動能取得白傲月一絲絲念舊,程豫瑾望著她送隨云樂離開的背影,再次陷入迷茫。

    似乎怎么做,都不能再回到三年前的感覺。白瑩星自然被打發回封地,閉門思過。不過無論是傲月還是豫瑾,都不信她自此之后就老實了。故而,二人分別給得勝回朝、正在路上的衛安送了信,要他先繞道翁主封地就一探究竟。

    如今隨云樂已然懷了二十一天,白傲月怕他的胎有什么問題,方才又見他在臺上搖搖欲墜的,連夜驅車到了陶先生處。

    寒冬臘月,陶先生的醫館周圍卻依舊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白傲月早就約好了時辰,一走進竹林,陶先生已經在門口等候他們。

    先生瞧了眼隨云樂的肚子,笑著道,“進來吧。”

    白傲月撫著隨云樂的背:“別緊張,先生可是很少對人笑的。”

    “我,我哪里緊張了?”隨云樂攥緊白傲月的手,卻不去看她。

    “行行行,沒緊張沒緊張,我緊張行了吧?”

    先生單獨辟出一間房,墻上掛著各種奇異生物的圖畫,展示它們的生育過程。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舒適的檢查床。

    白傲月瞧著很是新奇,左瞅瞅右望望,冷不防耳邊飄過來隨云樂的陰陽怪氣:“有看上誰給你生孩子了?”

    白傲月轉回頭來:“我說你啊,妒性倒是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哈。看上你了,看上你給我生孩子行不?”

    “這還差不多。”

    要不是想要他肚子里那五顆蛋,好去救人,白傲月真想一巴掌把他拍到泥里。

    “云樂,你躺在這張床上,我來為你做個檢查。”陶先生任憑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已經把器具準備妥當,床也根據隨云樂的身量調整到了何時的角度。

    隨云樂點點頭,由白傲月扶著躺到床上,她順勢側坐一旁,被他緊緊握住手。

    陶先生走到床邊,從案上取下一個木盒,打開后取出幾樣工具:一把銀針、一塊玉佩和一盞銅鏡。他先將玉佩輕輕放在隨云樂的腹部,感知片刻。

    “這玉佩可以感知你體內的靈氣流動,幫助我判斷蛋的位置和狀態。”先生解釋道。

    白傲月微微點頭,目光緊緊盯著隨云樂的腹部。隨云樂則閉上眼睛,感受著玉佩帶來的溫暖。

    隨著陶先生的移動,玉佩上的光芒漸漸穩定下來,先生輕輕拿起玉佩,仔細觀察上面的符文變化。他眉頭微皺,似乎在思考什么。

    “云樂,你感覺身體有什么不適嗎?”陶先生問道,聲音有力。

    隨云樂搖頭:“沒有特別的不適,只是最近總覺得腹部有些沉重,而且偶爾會感到微微的疼痛。”

    先生道:“一下子懷了五顆,是很沉重。”

    隨云樂瞪向白傲月:“五顆?你可太厲害了!”

    白傲月一凜,先生的鋒利目光也射了過來:“怎么,他還不知道?”

    “嘿嘿,師父,我是還沒跟他提起。”

    隨云樂瞪得更用力了:“你還早就知道了,只是沒跟我說?”

    白傲月敷衍地勸道:“別生氣,生氣你肚里不是更難受了?”

    咋?五顆還嫌多啊,她還嫌不夠呢。

    巴不得一胎十個。

    陶先生將玉佩放回木盒,又取出那把銀針,分次在云樂的下腹穴位扎下。銀針入體后,隨云樂微微皺眉,但并未發出聲音。

    “這銀針可以探測你體內的經脈和氣血流動,幫助我判斷是否有異常。”陶先生再次解釋。

    白傲月能感受到隨云樂身體的微微顫抖,但他的臉上卻保持著平靜。并不像此前一味在自己面前喊疼。

    片刻后,陶先生收起銀針,又拿起那盞銅鏡。他將銅鏡放在隨云樂的腹部上方,銅鏡上立刻顯現出淡淡的影像。影像中,五顆蛋清晰可見,它們在隨云樂的體內微微晃動,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這銅鏡可以讓我看到你體內的真實情況。”陶先生說道,眼神專注而嚴肅。

    白傲月湊近了一些,仔細看著銅鏡中的影像。五顆蛋大小不一,最大的一顆已經有拳頭大小,而最小的還只有雞蛋大小。它們在隨云樂的體內緩緩移動,仿佛在尋找更舒適的位置。隨云樂將她的手放到腹頂:“傲月,你能感受到它們嗎?”

    隨云樂輕聲問著,帶著一絲期待。

    白傲月皺眉感知片刻,又跟銅鏡上顯示出來的圖像一一對應,忽然眉頭舒展,道:“我能感受到,它們在動呢。”

    隨云樂一笑,閉上眼睛,繼續感受著體內的變化。他的腹部高隆著,五顆蛋在他的體內緩緩移動,仿佛在尋找更舒適的位置。

    白傲月手指用力,也幫助它們尋找著更合適的位置。最大的一顆在隨云樂的左腹部,微微晃動;第二大的一顆在右腹部,位置相對穩定;剩下的三顆則在中間位置,晃來晃去。

    “云樂,它們的位置有些分散。”白傲月聲音中帶著一絲擔憂。

    “不錯,是有些分散。”陶先生接過話頭,“這可能會給生產帶來一定的困難。”

    隨云樂立即緊張問道:“先生,那該怎么辦?”

    先生沉吟片刻,說道:“無事,距離生產還有一段時間。我和傲月會為你調理身體,讓五顆蛋的位置更加集中。同時,你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避免劇烈運動和勞累。”

    “好,多謝先生。”

    陶先生示意白傲月扶他坐得高一些,他則轉身去拿正胎位的用具。

    陶先生的手按在隨云樂的腹側,動作已經放柔了且有節奏,但即便如此,隨云樂還是忍不住皺緊眉頭。他的身體僵硬繃直,呼吸也急促起來,仿佛在努力克制著某種痛苦。

    他體內的五顆蛋需要大量的靈力來維持其生長。當陶先生按揉他的腹部,調整蛋的位置時,這種外力的介入會干擾靈力的流動,導致能量沖突,從而引起劇烈的疼痛。

    另外,妖族的蛋殼通常較為堅硬,需要孕夫的身體提供足夠的能量來維持其形狀和保護胚胎。調整蛋的位置可能會對蛋殼產生壓力,進而傳遞到孕夫的身體上,引起疼痛。

    陶先生雖然經驗豐富,但隨云樂的身體狀況和蛋的位置復雜,增加了操作的難度。

    “云樂,放松一點。”陶先生聲音更沉了些,“只有調整好蛋的位置,生產時才會更加順利。”

    隨云樂頭,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試圖將那種刺痛壓抑在心底,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陶先生一邊輕聲安慰著,一邊繼續大力推揉著他的腹部。他

    白傲月坐在床邊,滿是心疼。

    “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別怕。”

    隨云樂側過頭,目光與白傲月相接。眼神中閃過的一絲脆弱,很快又被他隱藏起來。他輕輕點了點頭,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我沒事兒,只是有點……不舒服。”

    白傲月輕笑“我知道,你很堅強,但也要學會放松,別總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隨云樂默了一會兒,嘆口氣。他知道自己在白傲月面前不需要偽裝,她總是能看穿他的偽裝。

    “云樂,別總是這么逞強。”白傲月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一絲責備,“你不需要一個人扛下所有的事情。”

    隨云樂氣弱道:“我知道,但我……”

    “沒有‘但我’。”白傲月打斷他的話,“你不是一個人,有我在,還有先生。我們都會陪著你,幫你分擔痛苦。”

    一刻鐘后,先生終于撤了手。

    他將銅鏡放回木盒,又取出幾樣草藥,吩咐白傲月道:“每天早晚各服一劑,這藥可以調理他的氣血,讓五顆蛋的位置更加穩定。”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一次就改變蛋的位置,定時要小心護著的。

    妖族的蛋需要強大的靈力或妖力來孕育,隨云樂的身體必須不斷提供這種能量。這種能量消耗是持續的,且隨著蛋的生長

    而不斷增加。孕育五顆蛋意味著隨云樂需要同時維持五份能量輸出,這對他的身體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如果能量分配不均,可能會導致某些蛋發育不良,甚至破裂。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白傲月輕聲問道。

    隨云樂搖了搖頭,聲音有些疲憊:“傲月,我感覺腹部越來越沉了,像是有千斤重。”

    白傲月和先生都有意讓氛圍輕松一些,她先開口對隨云樂說道:“喂,你上次不是說,讓我找些資料來學習。我啊,還真的向先生討來不少呢。”

    腹中的疼痛像是退潮的海水,雖然漸漸遠去,卻仍舊一波一波沖擊著。

    他心知白傲月哄他寬心,也不忍拂了她的意,開口應答,卻也沒捧她的場:“哪里是你討來的,你偷懶讓小花雀去準備,別當我不知道。”

    白傲月理虧,眼珠一轉,又道:“我是讓小花雀也準備啊,我也有下力嘛,別說得我像是個坐享其成的昏君一樣。”

    潮水總算退得遠了,隨云樂緩過些力氣:“你難道不是么?”

    “大膽!我,朕、朕可要治你個大不敬之罪了。”

    隨云樂輕笑:“你這人間的帝王,倒審判起妖族來了。”他指著墻面上的其他物種,像個好學生般:“那你來講講其他孕夫生產的經驗,讓我體驗觀摩一下?”

    “好。”白傲月從陶先生桌上拿起一本書,遞過去。

    書本是合在桌面上的,隨云樂拿過來,轉到封面,上面赫然七個大字——

    母豬的產后護理

    “白傲月,你耍我!”隨云樂當即就要鯉魚打挺坐起身來。

    “不是不是,拿錯了。先生,先生你快講呀。”白傲月扎到他懷里,才沒讓他蜷著肚子又打到自己。

    “好了好了,你們也都別太擔心了。云樂的情況還是非常穩定,五顆蛋都很健康。”陶先生滿意地點點頭,“接下來,我會向你們介紹一些其他孕夫的生產經驗,希望對你們有所幫助。”

    先生卻不用翻書,只指著墻上的畫圖,開始講解。

    “妖族眾多,生蛋之法各有不同,禁忌與危險也各有特點。首先,我們來看一下鳳凰族的生產過程。”鳳凰與孔雀同屬禽類,又都是神鳥,有著極強的借鑒意義。

    隨云樂與白傲月還在你一拳我一掌地抖來鬧去。

    “鳳凰族生蛋,最為人所知。鳳凰乃火中神鳥,生蛋之時,需擇一高山之巔,筑巢于烈火之中。”陶先生手指輕點圖畫,圖中一只鳳凰立于火焰環繞的巢穴中,神情莊重。

    “鳳凰族孕夫在生產前,需靜心七日,斷絕一切雜念。七日期滿,便入巢中,以烈火煅體。火勢愈烈,其體內蛋殼愈堅。孕夫需在烈火中盤旋飛舞,借火勢之力,將蛋生出。蛋出之后,鳳凰族孕夫體力大耗,需靜養數月方能恢復。”

    白傲月微微皺眉,搗了隨云樂最后一拳:“好好聽講!”

    這話好生熟悉,似乎從前一直有另一個人在醫館中,是這么督促她的。

    隨云樂慨嘆道:“這鳳凰族生蛋,竟如此艱難。”

    陶先生見多了,自然不必如此大驚小怪:“鳳凰族生蛋,實乃重生之苦。烈火煅體,非但能煅出堅殼之蛋,更能凈化孕夫之身,使其生命力更勝從前。然而,此法亦有禁忌。”

    二人異口同聲:“什么禁忌?”

    “烈火煅體時,火勢必須由弱至強,不可驟然加大。若火勢過猛,孕夫可能會被灼傷,甚至危及性命。此外,孕夫在煅體過程中,必須保持心神穩定,不可有絲毫雜念。若有外敵干擾或心神不寧,可能會導致煅體失敗,一尸兩命。”

    與鳳凰相關的,白傲月自然就想到旁邊一幅圖上的龍族。

    既然都是生蛋,也有可以借鑒的地方。

    隨云樂瞧著,似乎也很感興趣。

    先生娓娓道來:“龍族生蛋,與鳳凰族截然不同。龍族孕夫擇水而居,多在深潭或瀑布之下筑巢。”

    圖中一條巨龍臥于潭水之中,水波蕩漾,龍息環繞。

    “龍族孕夫生產前,需在潭水中靜養,吸納天地靈氣。生產之時,孕夫盤踞水中,借龍息之力,將蛋生出。龍息熾熱,可助蛋殼成型,同時也能驅散潭水中的寒氣,使蛋在溫熱的環境中孵化。”

    隨云樂問道:“龍息之力,如何掌控?”

    陶先生解釋道:“龍族孕夫需在生產前修煉龍息,使其能隨心而動。生產時,龍息環繞蛋身,既可保護蛋不受外界侵擾,又能加速蛋的孵化。然而,龍息之力亦有危險。”

    “若龍息失控,可能會使蛋殼未出生便裂開。此外,龍族孕夫在生產時,必須確保潭水的純凈。若有雜質或外敵侵入,可能會干擾龍息的運行,導致生產失敗。”

    白傲月問道:“這龍族生蛋,如何確保安全?”

    陶先生答道:“龍族孕夫在生產前,需在潭水中布置結界,防止外敵侵入。同時,他們還需在生產時保持心神穩定,精準掌控龍息。若有絲毫差錯,后果不堪設想。”

    白傲月不由低頭沉思。聽起來兩不相關的生產環境,需要準備的東西和面臨的危險,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么這個呢?”白傲月指著房間尾部的一幅畫問道。

    “哦,這也是很典型的一個案例。”先生款步走到那幅畫近處。

    先是欣賞了下自己鬼斧神工的畫技,接著才道:“蛇妖族生蛋,最為獨特。蛇妖族孕夫多在幽暗之地筑巢,如山谷或洞穴之中。”畫上的蛇妖果然臥于洞穴之中,周身環繞著淡淡的毒霧,身旁生長著幾株奇異的靈草。

    “蛇妖族孕夫生產前,需在洞穴中靜養,吸納毒霧與靈草之力。毒霧雖毒,但可增強蛋殼的堅韌;靈草則能賦予蛋靈性。生產之時,孕夫需借毒霧之力,將蛋生出。蛋出之后,毒霧之力會附著于蛋殼之上,使其堅不可摧。”

    隨云樂微微皺眉:“這毒霧之力,豈非危險?”

    陶先生點頭:“蛇妖族生蛋,確有危險。毒霧雖可增強蛋殼,但若孕夫掌控不當,便會反噬自身。因此,蛇妖族孕夫需在生產前精心修煉,確保毒霧之力能為己所用。”

    生產時需要一個安靜、安全且能量充足的地方。任何外敵的干擾或環境的不穩定都可能導致生產失敗,甚至危及隨云樂和孩子的生命。

    隨云樂作為孔雀精,本身就擁有強大的生命力和獨特的身體構造。然而,孕育五顆蛋的過程對他來說仍然艱難。

    隨云樂靠在她身邊,感受著她的溫暖和力量:“傲月,我真的能順利生產嗎?”

    白傲月輕握他手,眼神堅定而溫柔:“云樂,我信你。你是孔雀王,是最美好且受人喜愛的孔雀王。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別怕。”

    “云樂,你可以嘗試將這些經驗結合起來,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生產方式。”陶先生在講解完后說道。

    “先生可有什么建議?”白傲月聽完了,倒更緊張了。

    “我覺得,可以試試在水中生產。”

    其實,隨云樂也想這么說的,他為木命,水生木,確實更有助于他生產。

    白傲月點頭如搗蒜:“我們可以準備一個大浴桶,到時候你就在里面生產。”

    隨云樂卻霎時紅了臉,白傲月是一定要陪著他的,難不成,到時候二人一邊共浴一邊……看他生蛋?

    “怎么了,很熱嗎?別到時候生出來,都是煮熟的蛋啊?”

    “你這丫頭,胡說八道什么。”

    隨云樂感激地看了先生一眼。

    生蛋這件事,他們倆誰都沒經歷過,故而都像是第一次一樣,極為謹慎。先生告訴他們,生產時的環境非常重要。這個白傲月也摸索出來了。判官大人生產的時候,別說一張床了,連個避風的地方都沒有。鳳君呢,也沒有好的環境好生養著。雖說,是他自己不肯好好休息的。

    一個溫暖、安靜且舒適的空間能夠幫助孕夫更好地放松,減輕生產時的痛苦。因此,白傲月決定,這次就讓隨云樂在先生這里生,并且著手布置生

    產環境。

    房間的窗戶朝向花園,陽光可以透過薄紗窗簾灑進來。白傲月親自挑選了柔好些舒適的靠墊,方便隨云樂在生產時調整姿勢。

    房間的一角擺放著小型的香薰爐,檀香裊裊,然而白傲月依偎在他身邊,他身上還是好聞的體香。

    墻壁上掛著一些隨云樂過往表演的經典造型。

    先生為隨云樂準備了一些特殊的草藥,這些草藥可以幫助他在生產時減輕疼痛,促進蛋的順利產出。白傲月則將這些草藥整齊地碼放在房間的柜子里,并在上面貼上了詳細的說明。

    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灑在房間的地板上,隨云樂和白傲月便開始了他們的冥想練習。房間內彌漫著淡淡的藥草草香,壁上掛著幾幅山水畫。隨云樂盤腿坐在軟墊上,閉目調息,感受著靈氣在體內流動。

    白傲月則坐在他身后,輕輕環住他的腰,用輕柔的聲音引導他:“云樂,放松你的身體,感受每一次呼吸。讓天地之靈氣在你的體內流動,帶走所有的緊張和不安。”

    隨云樂按照白傲月的引導,逐漸進入冥想狀態。他感覺自己漂浮在一片寧靜的湖面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心跳逐漸平穩,呼吸也變得深沉而有節奏。

    “很好,云樂。現在,想象你體內有一股溫暖的力量,它正在保護著蛋殼,讓它們安全地成長。”白傲月的聲音仿佛來自遠方,卻又清晰地傳入隨云樂的耳中。

    “吸氣時,感受空氣充滿你的身體;呼氣時,將所有的緊張和疼痛都釋放出去。”白傲月緩緩起身,走到他的對面,望著他的平和表情,耐心引導。

    “現在,我們來試試數呼吸。”白傲月輕道,“吸氣時,心里默數‘一’;呼氣時,心里默數‘二’。這樣可以幫助你更好地集中注意力。”

    第43章 一鍵催生兩個人在人群中被越推越遠……

    “光屏光屏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白傲月捧著臉站在光屏前,欣賞著自己在游戲里的形象。

    【是你是你還是你】

    “光屏光屏告訴我,隨云樂什么時候會生呢?距離預產期只有三天了。”她有些擔心,出宮已經三天了,現在是他懷的第二十四天。之前說是二十八天左右。她要是不在這里看著他,怕他又要出去表演。

    他現在身子哪里是能表演的?

    真想把他一掌拍暈,讓他在這睡到生的時候,說不定睡著就全都生了,倒也不必受那番痛。

    【具體什么時候生我也不知道】

    白傲月有些喪氣:“我就是怕又想判官大人那般,正好我不在的時候就發動了。我現在,是不敢離開半步啊。”

    萬一,過了預產期也不能生呢,二人不久都被耗在這里?

    【那你可以一鍵催生啊】

    “還能‘一鍵催生’?”

    這又是開發的什么新功能?

    【是的,這是你目前收集到的隨云樂的角色卡】

    光屏上一順兒展開——分別是白娘子的扮相、虞姬的扮相、趙五娘的扮相,升平公主的扮相……

    【點贊收藏,還有就是……摩多摩多】

    “什么意思啊?又讓我交錢啊?”白傲月擺手轉身,“鳳君不在這,他那私房庫里的錢我也沒拿著。”

    【你沒錢,隨云樂有錢啊】

    白傲月轉了轉眼珠:“那什么,先賒著吧,到時候他一開心或者是滿月宴的時候,少不了你的。”

    趁光屏還沒反應過來,白傲月立刻按下了新按鈕。

    【一鍵催生;在距離預產期目標范圍五天之內,按下這個按鍵,男主便立刻會開啟產程】

    白傲月:“可是,那具體要多久才生出來呢?”

    【這個我還是不能夠確定的,畢竟自然規律,誰也違背不了啊】

    “那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點了啊?我陪著他,明天生完。他可以盡早地回到他的舞臺上,我也可以先回宮看一看。”

    光屏沒想到這么快就小賺一筆,雖說錢還沒到賬,但以它對現在這個‘白傲月’的了解,她答應的事情是不會賴賬的。

    【好啊,那就點確認吧】

    隨云樂現在睡在她的隔壁房間。點了【一鍵催生】之后,她還可以小憩一會,再去陪他生產。

    不知道他的進程是不是會比人類快許多呢?

    白傲月剛打算睡一會兒,小花雀就嘰嘰喳喳地飛到了她的窗欞前,一味地撲打窗戶。白傲月趕緊將它放進來,在手心上捧了,問道:“你怎么了?”

    小花雀卻只是尖叫著不說話,白傲月前后左右仔細看看,是她認識的那只小花雀,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鳥。

    它現在是不是恢復不了人形了?

    而且還說不了話。

    白傲月掃了一眼桌上,筆墨紙硯都齊備。她立刻鋪開紙,又研磨好放到一旁,比劃著對小花雀道:“你可以用你的爪子寫出你想讓我看明白的字。”

    小花雀立即在上面用爪子印出來歪歪扭扭的筆畫。雖說連火柴棒還不如,白傲月還是看懂了,只有兩個字:

    逃走。

    “你說隨云樂他逃走了?”

    小花雀上下撲棱翅膀,重重點頭。

    白傲月又問:“是他將你變成這副樣子的?他封鎖了你的法力,你就不能及時地來告訴我?”

    小花雀再次重重點頭,一頭栽到了她的手心中。

    白傲月立刻沖到旁邊的房間一看,布置一如從前,引溫泉水來筑成的水池,還冒著白汽。

    一切都給他準備好了。他為什么要跑呢?白傲月心頭一顫:難道是我將他鎖了三天,他必須要去表演不可?這可糟了。我剛剛點了一鍵催生,想必產程已經發動了。

    她立刻對小花雀道:“那我們趕緊去找他吧。我不能久離他的身邊,否則會出大事的。”

    這次的表演地點是在海邊。長長的鐵鏈橋將觀眾與戲臺分隔開來,竟多了幾分海市蜃樓的神秘。唱的還是那一出《白蛇傳》。隨云樂在上面揮汗如雨,目光所及都是為他鼓掌唱和的。

    好不容易把師弟給壓了下去,怎能允許自己在生產過后又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到舞臺,再次被人鉆了空子。

    他享受著觀眾的歡呼和鼓掌,目光再轉到第二排左側的時候,那個熟悉的位置向來是留給熟悉的人的,只是現在他卻沒有想到那個人會出現在這兒。

    好戲剛開演沒多久,白傲月正用一種審視與故作嚴厲的目光望著他。

    隨云樂理虧,不由縮了下身子,腳后跟踩到了裙擺上,‘青蛇’眼疾手快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只是這身子一晃,卻覺得腹中的幾顆蛋又挪了位置,變得重新松散開來,牽著他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

    “又來?”隨云樂氣不過。上次就是這出《白蛇傳》,讓他大汗淋漓,險些花了妝。那次師弟在隔壁戲園與他公開叫板,難道他跟這出戲八字不合?

    今日屬金,金克木。唉,出門前沒看黃歷,真的不太走運。

    此時,他又向白傲月的方向望去。大概是不想叫人瞧出身份,她今天倒扮了一身男裝,青布衫、白紙扇,倒像是誰家的小公子似的。

    她在那兒倒是又讓他安心幾分。橫豎這整出戲也不過一個時辰,下了臺,即使要生的話,白傲月在那兒他也不怕。

    雖說師弟與他相爭,但也的確吸引了不少從前對隨云樂不感興趣的人,也愛上了他的戲。如今,人氣更勝從前。

    指尖劃過水袖時,絲綢涼意蛇一般鉆進骨髓。隨云樂將后槽牙抵在“狠心的許郎”的唱詞里,繡鞋尖點在青磚戲臺上,生生把宮縮的鈍痛碾成碎玉。臺下黑壓壓的人頭在他含淚的鳳眼里流動。

    “霎時魂飛魄散——”尾音被腹中抽搐絞著,隨云樂感覺有千斤重的石碾正沿著恥骨往上碾。濃墨重彩的面皮下,冷汗正順著脊溝浸透白素貞的月白褶子。他看見白傲月突然站起身,青布衫的褶皺蕩開。

    她并沒有跟著群眾叫好,反而是很擔心地望著他。

    她知道自己要生了?

    不會的,她應該不知道。

    第二波劇痛來得像斷橋坍塌。隨云樂的護甲深深掐進檀木椅背,戲腔里混進真實的嗚咽。臺下起了騷動,白蛇的淚痕暈開胭脂,在繡著金線的衣襟上洇出血色牡丹。他數著先生跨過條凳的步數,卻在第七步時被翻涌的人潮笑鬧吞沒。

    “莫怕。”隨云樂對著虛空呢喃,不知是安撫腹中躁動的生命,還是那個被推搡到天邊的影子。雙膝砸在戲臺時,水袖纏住腳踝像白蟒最后的絞殺,發間點翠壓鬢簪斜斜墜落,在木板上敲出嬰兒啼哭般的清響。

    腹中絞痛化作千軍萬馬的鐵蹄,隨在血泊中抓住幕布金線。視線被汗水腌得模糊時,恍惚看見青衫的一角正在臺柱后翻飛。

    最后一波劇痛將他的身體折成驚蟄的蝦。隨云樂咬住水袖金邊,戲臺梁柱上百年積灰簌簌而落,恍惚間他看見白素貞的魂魄從自己天靈蓋升起,而臺下早已空無一人——青布衫終究沒能擠過看客們獵奇的眼睛,就像許仙終究負了斷橋之約。

    十二記檀板在脊椎上炸開,隨云樂仰頭發出白素貞盜仙草時的鶴唳。劇痛恰逢唱至“水漫金山”的高腔,丹田震顫帶得聲腔泛起漣漪。他看見自己噴濺在幕布上的血點,竟與白素貞眉心朱砂痣一般明艷,戲中人的怨憎與孕夫的哀鳴在喉管里熔化。

    他嘗到了那盞雄黃酒的味道。腹中絞痛化作法海的金缽倒扣,五臟六腑皆成原形。繡鞋早不知甩到何處,裹著綾襪的腳趾摳住臺板縫隙,仿佛白蛇被鎮雷峰塔時嵌入青磚的鱗片。戲服束腰早被撐裂,金線牡丹在血色里開得愈發妖異,像是要把幾百年功架悉數開敗在這灘血泊里。

    “她突然迸出小青的念白,指尖在虛空抓撓的弧度正是劍指許仙的招式。許仙驚叫著按住他亂揮的手臂,那截皓腕上還纏著昨夜白傲月系的鴛鴦絳。

    鼓點聲化作產道收縮的節律,隨云樂在劇痛中竟精準踩著鑼經翻身。背脊砸在戲臺時驚起陳年灰塵,像極白素貞現原形時騰起的青煙。他忽然發狠咬住水袖,錦緞撕裂聲在滿堂叫好聲浪中,唯有她自己聽見骨縫裂開的脆響——那聲音與幼時師父打斷的梨木戒尺如此相似。

    這一波過后,陣痛余韻仍在腹腔回蕩,隨云樂蜷縮成水漫金山的起式。戲衣上原本繡著鎮壓符咒的金線,此刻正勒進她脹痛的大腹。臺下某個醉漢突然高喊“好一條白蛇精”,哄笑聲里,他齒關打顫地念著許仙的戲詞:“縱是妖孽,怎敵這人間人間”

    胎腹突然抽搐,隨云樂在眩暈中看見自己變成雙面繡的戲偶。正面是鳳冠霞帔的白娘子,背面是血污狼藉的產夫,金絲銀線正將兩個身影密密縫合。

    戲臺縫隙滲下的血滴在青磚上連成一線,每記宮縮殘余的疼痛都精準卡在板眼。

    快了,就快唱完了……

    他只能一再這般吊住自己的精神。

    “吸氣!”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對他說。

    是了,不只是演唱時的氣息控制,白傲月這幾日也在教他如何呼吸。

    他數著數,一、二、三……

    想象著把臺下紛擾和體內痛楚都隨著呼氣排泄出去。也不知是否因為白傲月并未在旁的緣故,似乎不如昨日管用。

    腹中余痛仍在翻涌,“云樂!”白傲月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有人掀開他汗濕的戲服下擺,冷空氣裹著血腥撲上來,激得他渾身戰栗。粗糙的手掌按在肚腹時,他錯覺是許仙在推金山倒玉柱地灌雄黃酒。

    哦,原來已經結束了啊。他不知是如何唱完的,也不知是如何下的臺。只是人群里的騷動一陣大過一陣,似乎有人瞧出他快生了。

    這些日子,他一直否認自己有孕,然而,一旦傳言放了出去,就總有人盯著他的肚子瞧。

    沒生在臺上就好。

    “先別用力!”隨云樂咬住散亂的鬢發,嘗到金箔與血銹交織的咸腥,他聽見自己喉嚨里迸出非人的嘶吼,那聲音竟與方才唱的“雷峰塔壓頂”的戲文嚴絲合縫。戲臺梁柱上垂落的紅綢忽然飄動,人群的喧嘩突然被撕開一道裂隙。隨在淚眼朦朧中望見青布衫的一角,那抹顏色正被推搡著離戲臺越來越遠。他掙扎著支起上半身,“讓我讓我”破碎的語句從唇角溢出。

    劇痛再次席卷而來,這次是下腹炸開的灼燒。臺下爆發出更劇烈的騷動,有人打翻了盛滿瓜子的青瓷盤。隨云樂在劇痛中死死盯著人群縫隙,青布衫早已消失不見,唯有某個婦人髻上的銀簪反著雪亮的光,刺得他眼底泛起血霧。

    “別找了。”小花雀的聲音混著后臺煮艾草的苦味,“方才亂得緊,官軍都來了兩撥。”

    劇痛開始變得綿長而黏稠,像后臺永遠熬不化的戲膠。耳邊卻突然炸響清越的鐘聲,左頰的胭脂被汗水沖出道溝壑,恰似雷峰塔的裂縫。

    戲散了,他正要去找白傲月,人群卻將后臺圍了個水泄不通。

    隨云樂最怕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真是丑得很。”他想捧著肚子,可是這樣肚型的輪廓就會被明顯地勾勒出來。若是叫人瞧了,自己辛苦維持的形象就此崩塌。

    小花雀的法術還沒解,它焦急地從幾個觀眾的頭頂飛過,又在肩膀上跳了跳,這才擠到了后臺。隨云樂是見慣這種場面的,并不想在此留連,然而戲班的其他人卻從沒有被這樣熱情地對待過。他們興奮地與觀眾揮手拍掌,有的竟開始給觀眾介紹起這后臺的布置,完全亂了戲班的規矩,一時竟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小花雀好不容易擠到隨云樂的面前。隨云樂屏過這一波陣痛,雙指在太陽穴上一按,小花雀現了原身。

    隨云樂正被架著往后臺搬。戲臺到后臺的七步距離,他數著廊柱上剝落的金漆,突然想起白傲月教她算《牡丹亭》里杜麗娘還魂的時辰——此刻腹中翻涌的卻是活生生的血肉倒計時。

    產床是臨時拼湊的戲箱,褪色的錦緞還留著‘楊貴妃’醉酒的胭脂印。隨云樂的后頸剛沾上冰涼的緞面,就被劇痛掀得幾乎折斷了腰。他抓住頭頂垂落的幕布繩索,粗糲麻繩勒進掌心。

    “爺啊,你可嚇死我了。如今怎么辦?咱們得想個法子出去。”

    小花雀手背拍手掌,原地踏了幾圈:“要不您化了原形,從這飛出去吧,大不了就是天生異象,還讓人覺得您更有福氣呢!”

    隨云樂此刻坐著,便愈發覺得有什么往下頂。“陣痛已經開始,我化不了原形了。”

    “什么?”

    隨云樂倒是淡定許多:“是的,產程一旦開始,便只能選擇一種形式。若是要化作原形,那所有的這些蛋便都四分五裂。”

    小花雀最易受他的情緒感召,也冷靜下來:“那無論如何,咱們得擠出去。”

    “呵,我是不愿意叫他們看見我這副樣子。”

    “那咱們換身衣服,把妝給卸了。他們許多人沒見過您卸了妝是什么樣子,完全不施粉黛,然后再帶上一個黑色的冪籬。我到時候先去把人群引開,然后咱們趁亂就往外走。”

    隨云樂撐起身子向外瞧了一眼:“行,不過白傲月在哪呢?”

    “她就在外面等著咱們。跟見了面,爺就可以用力生了。”

    “好。”

    小花雀得了他的允許,便立刻去將帕子擰濕給他卸妝。這妝畫起來少不得要一兩個時辰,卸的時候卻幾下子就抹擦干凈。

    屏風外傳來茶碗打碎的脆響,汗濕的脊背在錦緞上碾磨,那些褪色的鴛鴦忽然活過來,銜著血珠在他皮膚上刺青。他看見自己隆起的肚腹在油燈下起伏。恥骨分離的劇痛讓他想起剛能化形的那年,劈叉練功的清晨。與現在相比,不及萬一。

    小花雀手腳麻利,也給自己化了個男裝,唯恐天下不亂似的,讓人群里幾個推搡的人借故吵嚷了起來。有一些觀眾果然被這邊吸引。她就趁這個空檔,讓隨云樂趕緊上馬車。

    門前像上次一樣,也停了

    五架不同的馬車。白傲月在中間那一輛前面等著。

    小花雀扶著隨云樂正要往中間走,忽然有一個人喊道:“誒?隨老板出來了!”

    所有的人都向他們齊齊看來。

    若再不走,就又要被人群圍起來了。戲迷們看見他,就像餓了五天的漢子看見白面饅頭一樣,猛地就撲了過來。

    白傲月都被人踩了好幾腳,好在有親兵護衛著他,她才退到馬車那邊。

    隨云樂遠遠看著,卻不能喊出聲來。

    眼看著兩個人在人群中被越推越遠,小花雀沒辦法,對白傲月使了個眼神,各自上了馬車。

    隨云樂沒辦法,只得乘離自己最近的那一輛。

    小花雀跳上車拉起韁繩便跑,其余的四駕馬車也同時開始跑。

    白傲月坐在車里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小花雀駕車。撩開車簾一看,卻是一只小麻雀,那小麻雀有些怯生生的,顴骨上還有幾點雀斑。

    “你們公子呢?”

    小麻雀:“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隨云樂一路往城外狂奔。他的戲迷們也都備了馬車,一路跟隨著他。

    雖說人間的馬匹自不能與他的金輪車相較,然而許多有錢的主都有一日千里的極品駿馬,故而在剛出城的那段路上也很是在他的側邊跟了一陣。

    偏生這窗簾還被風微微吹起,總能若隱若現看到馬車內的隨云樂。

    好在隨著距離的拉長,普通的人間馬車便追不上他了。隨云樂吩咐道:“回先生那里。”

    他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今日非要跑出來,就是要跑出來,也應該跟白傲月商量一下的。到現在兩個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地方。好在玉鏡上還是能顯示白傲月的位置,雖說她一開始往東走,但看起來她也知道要先回先生那里。

    先生這里四季如春,竹影婆娑。金輪車停下來,隨云樂剛要下車,小花雀卻用身體擋在了他的面前。

    “爺,您先別下來,樹上好像有人。”

    隨云樂用玉鏡反射雪地上的光瞧了一眼,果然,而且不止一個人,樹杈上蹲著好幾個人都在等著瞧他。這些人里面大多都是他的戲迷,他眼熟得很。

    雖然隨云樂沒有出現,但他們已認出了他的金輪車,更是確認了自己蹲在陶先生這里等是沒有錯的。如果能親眼見證隨云樂的生產,那該是多大的一件軼聞呢。

    “走。”隨云樂無力地貼在車壁上,讓小花雀重新駕起馬車。只要他們一直在馬車上,就沒有人追得上他們。

    “爺,可是要去哪里呢?”小花雀沒了主意。

    “隨便去哪里都好,先走。”

    也不知是靈力式微還是在這山林里受到的磁場干擾太嚴重,隨云樂也看不清玉鏡中的白傲月是在什么地方。

    她會不會在先生那里等他?

    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她的音訊。

    又不知在路上跑了多久,今日就快要過完了,第二日木日。他在與自己五行屬性相同的這一日生產,必然有更大的危機。

    實在沒有辦法,小花雀只能使金輪車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用云彩托著送回了他們的大本營。只是原先備好的諸多藥材以及浴池也都用不上了。

    正如先生所言,這里也許會有許多兇獸,趁著他生產最虛弱的時候來攻擊他,是極其危險的。而且這個地方白傲月一介凡人,自己是上不來的,只能小花雀去迎接他。

    小花雀給其他的四駕馬車都發了信號。四駕馬車的小麻雀們移到了山下,便立即飛上山去給隨云樂護法。而面前的結界,小花雀卻要親自下山去迎,如此又耽誤了半個時辰的時間。

    等白傲月上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隨云樂絲發凌亂,靠在潮濕的洞角。

    他恨自己,為什么不聽話?他明明可以在舒適柔軟的大床上慢慢地生,都是他讓自己在這里連張床都沒有。若他是個孔雀,這個草窩他是極喜歡的。可他現在是個人,他不是一只鳥。

    白傲月卻是想著,總算趕上一次了。她可以陪著隨云樂將崽子們生出來,而不是再害得他也殞命。今天是木日,若是讓這個孩子屬木命的話,必須要在一個時辰內生出來第一個。

    第44章 破殼而出隨云樂偏偏就要叫出來,他叫……

    白傲月握住隨云樂的手。

    她現在要面臨的并不是男主沒有她的陪伴而死去,而是盡快將第一個小崽子接生下來。日晷的陰影一寸一寸挪動,產骨已開,產程卻沒有進展。

    他昂起脖頸發出痛苦的嗚咽,肩胛骨像即將破繭的蝶翼般劇烈起伏。白傲月在這二十五天內,沒少見過這樣的場景,但每次都會為這種介于美麗與殘酷之間的蛻變屏住呼吸。

    隨云樂沒什么力氣了,白傲月便雙手幫他往下推腹,瞥見那五團光華正在他腹中游走如星斗,臍下三寸浮現出雀羽狀的產紋。

    一碰他,隨云樂就大吼大叫,白傲月一再讓他省著些力氣,他卻叫得更夸張。關鍵是他這孔雀王一叫,十里八鄉所有的鳥獸也都跟著叫起來,吵得白傲月頭疼。她心想,若是能像程豫瑾那樣一聲不吭就好了。

    可隨云樂偏偏就要叫出來,他叫得越大聲,白傲月才越心疼,才越舍不得他。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若要讓第一個孩子屬木命,則還剩下不到半個時辰。

    然而,那圓潤滾滑、白皙锃亮的蛋殼卻怎么都不再向下。白傲月恍然發覺,這并不像人類幼崽一樣,蛋殼是有直徑的。也就是說,現在看到的一點頭并沒有什么作用,必須將最寬處娩下來,才有活路。可是,她之前就說過,隨云樂并不像程豫瑾那般肩寬腿長,看他這窄腰細胯,怕是吃不得這樣的苦。只是這第一個若沒有進展,剩下的那四個就更是死路一條。

    她不忍背負隨云樂這樣的結果。

    隨云樂幾乎痛到發瘋,白傲月問他,他也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嘶吼。

    在外護法的小花雀也被他這陣仗渲染,跟著他尖叫。反倒是小麻雀們,因為資質太過平庸,反倒不理解為什么靈力波動會受到隨云樂的影響。

    它們關心的另有他處。

    “誒,你們說,這人和孔雀精生出來的,是妖精還是人啊?”

    “爺已經煉化人形,自然是人了。”

    “可是,他懷的是蛋啊,依我看,恐怕是人面孔雀身。”

    “不不不,怎么著也是孔雀頭人身。”

    “哈?那太可怕了,一個人頂著一張尖嘴……”

    “吱吱,你不也是尖嘴。”

    小花雀一掃翅膀,它們便閉嘴了,一個個仍舊滴溜溜轉著眼珠,好奇地朝里面望。

    只是什么也瞧不見罷了。

    白傲月沒辦法,只好先引著他去注意別處。

    “隨云樂,你上次不是要跟我猜來者是男是女嘛?我們現在就來猜它們五個到底幾男幾女,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隨云樂這可就瞧不出來了,二人也沒有定誰是先手,誰是后手,白傲月胸有成竹地搶答道:“是三女兩男。”

    隨云樂果然先不嚎叫了,連大氣都不喘,只為了跟她杠上:“那可不一定。我偏跟你反著。是三男兩女。”

    他突然閉氣,顯然是又痛了,沉默了一陣,踩著腹痛的余波又開口道:“不不不,要猜就來個全是雄鳥。這樣的話,你只對了兩個,而只要超過三個以上是男的,我就贏定了。”

    “欸?這樣,我們來猜他們出生的順序。若是連這都猜對了,那你才叫厲害呢。”

    白傲月引他注意別處,自己也在往其他地方瞧。

    這一瞧,還真就被她看出了些門道。

    隨云樂一手一直撐在腰后,卻并非是捂在肚子上。她看到他身下的那一灘血,在衣服上凝成了血塊,顯然是有些時候的了,并非是因為生產的緣故。

    她順著他的手摸下去,發現尾骨有一個地方已經凹陷了進去。

    隨云樂仰頸發出的清唳驚起滿林宿鳥,腹間金紋如活過來般扭結成藤蔓,他按住她的手:“你這婆娘怎么回事?我越叫,你還越要摸我的傷口!”

    “你的尾巴傷到了嗎?什么時候傷到的?”白傲月追問。

    隨云樂倒是不再尖叫,卻也不回答她的問題。

    白傲月如今已經摸透了他的脾氣,順毛道:“隨大官人您就行行好,告訴我吧。”

    隨云樂

    賞了她一眼,燙嘴似的解釋道:“是在臺上的時候,老子在上面演得那么賣力,都是因為懷了你的崽子們,它們在里面一鬧,我就跌了一跤,當時我就覺得不對。”

    白傲月去摸他的尾骨,隨云樂若是要化形,便是從這兒張開尾巴的。“是磕到這兒了嗎?你覺得怎么樣?”

    隨云樂咬牙切齒地道:“我都吼了一路了,你還問怎么樣?當然是要痛死老子了!”

    “你怎么也不說呀?八成是因為有幾塊脆骨被撞歪了,卡在產口處,所以這蛋才生不下來呢。若是再尖銳一些,恐怕連蛋殼都要劃破了。”

    “那我說了能怎么辦?你現在能給我正骨嗎?還不是要先生下來!”隨云樂反駁道。

    “說的也有道理。”白傲月淡定點頭,“若是陶先生在就好了。”

    可是隨云樂是堅決不肯去請大夫的。他好不容易擺脫那些戲迷,若是再把先生請來,他們一定會循著蛛絲馬跡找到這里來。他在人間從沒有現過真身,若是讓他們知道自己所吹捧、崇拜的是一只孔雀精,還只是個妖精,連個散仙都不是,人們會怎么看他?

    “云樂,你再忍著些,我現在只能試一試,用全力將第一個小崽子推出來,可能會壓到尾骨上。”白傲月越發不安,骨頭的錯位,她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痛楚。只是若再不將孩子娩下來,他就要有生命危險。身下的血讓她看得心驚,白傲月將手放在胎腹位置上,卻不敢再去看。

    她只是看準時機,隨著再一波的收縮來臨,猛地往下推去。

    這一推,隨云樂倒是沒有再尖叫。白傲月睜眼時,發現他暈了過去。小花雀興奮地撲著翅膀,“嘰嘰嘰”叫著。白傲月往旁邊一看,原來第一顆蛋總算是生了出來。

    可是這該怎么辦呢?那蛋晶瑩白皙,上面沒有任何的血污。難道隨云樂還要把它孵出來不成?

    隨云樂醒過來,看著她往蛋殼下面鋪草團,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得美!我怎么可能去孵蛋?你休想讓我做這種事!”

    他可是堂堂的三界名伶,要是被人知道孵過蛋,那成何體統?

    “可是,按理說應該有一只小孔雀在里面的。”白傲月無奈地說道。

    小花雀跳到一旁,用自己小小的翅膀將蛋固定住,再用自己的體溫將它捂暖。結界內自然是沒有風的,但蛋殼也冷得很,并非像玉一樣觸手升溫,而是離了體之后就冰涼下去。

    “還有一刻鐘就過了時辰了。”當紫微垣升到中天時,卵殼內傳出清越的叩擊聲,七彩光暈透過晶狀外殼,映出幼雀梳理羽毛的剪影。

    白傲月將手捂上去,就在她的掌紋貼近蛋殼的一側,隨著她掌紋的走向,蛋殼緩緩出現裂紋。她將手離得開了一些,那些裂紋便不再向周圍發展。見狀,她索性將兩只手都捂上去,慢慢地,蛋殼整個出現裂紋,然后便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這一只乃是一只金色的孔雀,金色的冠、金色的羽、金色的腿、金色的長頸。只是這聲音著實難聽了些。白傲月勉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捂耳朵的沖動,正對上隨云樂丟過來的、想要抓她漏洞的眼神。

    她立即送上一個大大的微笑:“你猜,是男是女?”

    “男。”隨云樂言簡意賅。

    “那我就猜女。”白傲月將手放在地上,小孔雀就跳到了她的掌心中。她極為愛不釋手,本以為它短短的羽毛會有些扎手,可撫摸起來卻依舊是柔軟的。新生的皮膚還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小孔雀一頭跌進她懷里,渾身散發著溫熱的草木氣息,爪尖殘留的鱗狀紋路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翅根沾著幾片未褪凈的翠色絨毛。

    只是小孔雀的身上還沾著血,白傲月立刻拿出國師為她提前準備的器皿,將這第一滴血好好地保存下來。

    小孔雀也是極為新鮮地看著周圍。它看見隨云樂躺在一旁,卻并沒有多大興趣似的,只繞著白傲月飛來飛去。隨云樂有些看不慣:“它倒是這么親你,忘了是誰千辛萬苦把他生下來的。”

    白傲月感嘆:“這不愧是只神鳥,一出生就靈力這么強。”

    隨云樂道:“它還不是吸收了你的能力。”

    白傲月笑道:“那你承認嘍?”

    “我承認什么了?”隨云樂反問。

    “你的靈力還不是……”他正要說,卻突然想起來,白傲月的靈力是誰給的,立刻又咬了唇,不再說話。

    小花雀知道產程還沒結束,就先帶著老大出去,臨走前繞了一圈,給白傲月豎了個大拇哥。

    白傲月沖隨云樂一仰頭:“怎么樣,我猜對了吧,是只雌孔雀哦。”

    隨云樂卻道:“那你以后可別想看見開屏了。”

    白傲月見他難受,便知這第二枚孔雀蛋也要產出來了。小花雀見狀,連忙帶著他們的第一位小主子先退了出去。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和途徑,這第二枚、第三枚也都非常順利地產了出來。只是他們的時間非常相近,并沒有組成另外一個“木”命。第二只也是一只藍翎孔雀,與隨云樂如出一轍。它看人的眼神也是那般,帶著一絲無羈與不屑。只是眼神如此,身體卻依舊很誠實地貼向白傲月。它的左腳上有一枚黑點,白傲月離近了才發覺。這第二只也就是她上次在先生的銅鏡里看到的那只在正中間的蛋所產出來的,個頭倒比先前那只更大一些。白傲月戳著它的腳,輕笑道:“你呀,倒是慣會欺負你的哥哥的。”

    第三只滾到地上后,卻沒有在白傲月的掌心破殼而出。小花雀依舊將它帶出去了,第二只也是過了一陣子才自己啄破的,以往也有許多普通孔雀的幼崽,過了好些時候才露出腦袋。她倒是不很擔心。

    只是接下來的產程卻不那么順利。也不知是隨云樂力竭的緣故,還是他的身體出于保護機制,他并沒有再腹痛,自然也就無法產下那第四枚蛋。不再痛了之后,他恢復了些精力,白傲月親自下廚為他做調羹。等他吃過兩頓飯,卻依舊沒有繼續生產的跡象。

    白傲月問道:“既然現在還沒有要生的動靜,先將你的尾骨復位吧。”

    隨云樂道:“現在倒是不怎么疼了,大概等它自己長好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呢?不要諱疾忌醫啊。”白傲月勸道。

    “不要什么東西?灰機唧唧是什么?”隨云樂疑惑地問,“你也學鳥語了,嗷——”

    話沒說完,就被捶了一拳。

    “諱疾忌醫是一個成語,我們人間的成語,你可還要多學習呀。意思就是不要因為怕被診斷出什么病來,就不敢去看大夫。”白傲月解釋道。

    “萬一又疼起來,壓到你的尾骨上,不是依舊會很痛嗎?”她補充道。

    “唉,現在先不疼,我就先不想去管它了。要疼就一塊疼吧,也省得一刻不落地疼。”隨云樂無奈。

    一直到月上柳梢,白傲月依偎在他懷里睡了,都依舊沒有繼續的訊息。

    等隨云樂難得也闔目睡了,白傲月召出光屏,問這是怎么回事。光屏不語,只是一味將百科書卷展開。

    那上面從右往左仔細寫明了孔雀乃是會在一到三天之內依次產下,也就是說,并不會一次將五枚蛋全部產下。

    白傲月心里有數,自己也神經緊繃、提心吊膽地度過了好長一天。她在想,雖然不能將先生請來,是否可以將國師請來?國師可以通靈,對于有靈的生物,是否可以幫他復位?她若飛鴿傳書,不知國師趕不趕得及。

    只是她剛一起身,隨云樂便將她摁回到了懷里:“你想做些什么?”

    白傲月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隨云樂卻道:“算了,別弄那些麻煩事兒了。我現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萬一被人尋跡找到我,那可怎么辦?”

    “你的戲迷并不認識國師,國師出宮也并不一定是要去哪里,想來不會被人發現的吧。”

    隨云樂略一思襯,還是堅持道:“算了。有任何被戲迷看到的風險,我都不想去冒。”

    “還有啊,上次先生是怎么說

    的?說在水中生產可是會招來其他的天敵。你呀,還是打起精神,看看周圍有沒有這危險生物吧。“隨云樂翻了個身,繼續迷迷蒙蒙睡過去。

    第二日是火日,便是要出生在火時才能是火命。剛過子時,隨云樂便又腹痛起來。

    “這火跟我這木可不太對付,一把火給我燒成灰燼。”隨云樂苦笑。云層深處雷聲滾滾,漸欲逼近。

    “忍過這遭又能逍遙百年。”他就說,為何看見白傲月的第一眼,就那般無法自拔。她是他的劫數,亦是新生。

    白傲月安慰道:“別說笑了,怎么會呢?我在這兒,不會讓你燒成灰燼的。”

    “還有兩個時辰才到火時。”她心里有這樣的想法,卻并沒有直接說出來。上次鳳君小產,她親眼見到等挨著時辰是一件多么難受的事情。她已經集到了一滴血,還有四滴而已,也并不一定要從隨云樂這里取到。她不忍心再讓他等挨兩個時辰了,只想讓他趕緊把腹中的蛋都產出來,好好睡一覺。

    隨云樂卻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你想等兩個時辰,讓孩子生出來是火命,好去救你的判官大人,是嗎?”

    白傲月望著他的眼眸:“怎么你們修煉的人都會讀心術嗎?”

    “我可沒有你那判官大人的本事,只是跟你在一起久了,心有靈犀行不行?”隨云樂笑道。

    白傲月說道:“沒事的,你已經幫了他一次了。”

    “別,聽你這意思,是要再去找別人給你生孩子,再湊齊另外四滴血嗎?與其如此,我偏要你欠我的。我現在啊,偏就不生。我要讓那個假判官也欠著我的。”

    白傲月不假思索,就拒絕道:“云樂,還是不要這樣了,你的身體最緊要。”

    “那你說,你是要我還是要你的判官大人?你能舍得不去救他?”

    “我救他是因為我欠他的。”

    “那你現在也欠著我了。”隨云樂還未將話講完,腹中陣痛猛起。他換了個姿勢,跪趴在地,堅決不許腹中的孩子就這樣落地。他越是叫白傲月欠他,欠條變賬本,他才越能將人留在身邊。為此,他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受到這種摧殘。

    白傲月拗不過他,本以為他現在靈力盡失,可將要上去幫他產下的時候,卻被他一掌拍到了洞口。

    結界都被她撞得晃了晃,在外帶著兩個孩子一顆蛋的小花雀嚇了一跳。白傲月立即朝她擺手,示意她沒事,先不要進來。

    周圍的確有兇獸虎視眈眈,只是三個出生的小孔雀并非尋常。小花雀將還未孵化的蛋放到最中間,其他兩位哥哥一左一右站立著。它們早就擺好架勢,等著對付這些妖魔鬼怪的伯伯叔叔。這些人見他們靈光護體,倒一時也不敢上前。

    小花雀已有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此刻由它們護法,原地打坐一陣。只聽得里面的痛聲一浪高過一浪,卻怎么都不見生下。她并不知道隨云樂是自己強忍著不生,內心還祈禱天地,希望快些下來。

    白傲月口干舌燥,勸了他一個時辰都不見進展。他的身子如今整個繃著,她也不敢輕易去碰他,隨云樂渾身都燙得很。

    隨云樂屏過這一陣,趁著簡短的間隙告訴她:“白傲月,你休想將這孩子就這樣生下來。我的孩子一定要是有用的,我說什么時辰生就什么時辰生。”

    “可是云樂,你要知道,上一次程豫瑾那時候,我就是怕到了時辰反而生不下來。”

    “我若連自己的命數都掌握不好,還怎么配得上你?我說到了火時再生就到火時再生。”隨云樂如今脾氣大得很,白傲月想起她以往看過的那些紀錄片里,這般時候的兇獸總是一點就著,她也只好默默地陪著。

    總算到了火時,隨云樂肯聽她的話,開始用力了。這一胎倒是生得也算順利,并沒有像白傲月想象的那樣又要耽擱許久。火孔雀渾身都是火紅色的,它的血也更加鮮艷濃稠。白傲月收集起這火命的血種,放它出去與它的哥哥姐姐玩耍。

    只是還有一顆。

    “我沒力氣了,你給我推下吧。”隨云樂虛弱地說道。

    白傲月往他的肚子上一摸,卻覺得沒有了那種堅硬外殼的感覺。他的肚子重新變得柔軟,甚至平塌下去,恢復到以往的平坦。隨云樂也覺得有些不對,他的肚子里也沒有了靈光護著的感覺。

    “但是不對啊,先生不是說有五顆嗎?”白傲月疑惑道。

    “是有五顆。”隨云樂回答,“先生會不會是看錯了?”

    不會,就算是銅鏡有了什么差錯,但她當時設置的時候的確是填了五的。

    白傲月又撲到結界處,朝外數了一數,的確只有四個。

    “那,一定是還有一個未出世啊。云樂,你不要跟我開玩笑,莫非是我睡著的時候,你已經產下一個?”白傲月問道。

    “那怎么可能?你睡著的時候,我怎么可能就讓你那么睡著,一定會把你給喊醒的。”

    “還想著就這么輕松地要個孩子。”

    白傲月心想也是,隨云樂的性子絕不可能讓她不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出世。

    那這里面的一個又是怎么回事?

    隨云樂腹中依舊是痛著的,只是不如先前幾個痛得那般厲害。他隨著陣痛用力,白傲月欣喜地看到蛋殼了,恐怕是極小的一個。只是當蛋殼落到她手上的時候,兩個人都傻了眼。

    蛋殼已經碎裂了,那不是一整塊,而是有著些微弧度的、碎掉的蛋殼。

    “怎么回事?”

    蛋殼在他的肚子里面已經碎了,那么如先生所言,小孔雀在里面也已經……

    白傲月不敢說下去。

    突然,他們二人同時聽到里面微不可察的叫聲——小孔雀還活著!

    前一個時間拖得太長,后一個已到了降生的時辰,故而在他的肚子里面就已經自己用尖嘴啄開了蛋殼,跑了出來。

    隨云樂實在沒有力氣,白傲月雙手疊壓在他的下腹,用力擠壓了幾次。只是她卻沒有看到任何的小孔雀,只有一片毛茸茸的翅膀先探了出來,帶著幾滴血跡,滴在草墊上。

    第45章 煮了怎么樣?還能救嗎?

    接著,它的整個身子一滾,就滾了出來。只是它沒有了蛋殼的保護,尚未發育完全。翅膀缺了一根,腿也瘸了一條。出來走了幾步,搖搖晃晃,便撲倒在地。

    白傲月立即召喚光屏:“怎么樣?還能救嗎?”

    光屏看都沒看,舒展了一下屏幕,仿佛伸了個懶腰。

    【救不了的,就算是救活了,它也飛不上天。這樣過它的一輩子又有什么用呢?還不如現在就放它去了】

    白傲月將“小五”捧起來,它已然沒有了氣息。

    “云樂,對不起。”

    如果可以早一點讓它降生……

    “沒什么對不起的,是我自己選的。這都是他們的命。”隨云樂朝著洞外望去。而且,這是她的損失,他又損失什么了。

    他勉力坐起來,唇角牽起一抹笑意,他的時辰也快到了。

    “我說也就是你呀,因為人間一胎一個才覺得這么的稀有珍貴。你看我們這漫山遍野的鳥雀,多的是一胎好幾個、死胎的,我們也沒怎么樣。再說,不是還有前面四個嗎?”隨云樂還有力氣打趣,“其中兩個,對你做出過突出貢獻,剩下一個卻沒有血給你。他們長大了,你可不許對他們有偏有向的。”

    白傲月卻笑不出來:“怎么會呢?我會加倍對它好的。”

    兩個人誰都沒有心情再去計算這場賭局是誰贏誰輸。

    他收了結界,小花雀帶著前面幾個崽子進來,只是其中一個,卻仍舊沒

    有破殼。

    隨云樂臉色沉了一沉。兩天了,這般時候還沒有破殼,也會同這第五個一樣,沒有生機了。

    他將那枚蛋放在掌心下揉了幾揉,眼睫垂著,不知在想什么。

    “云樂?”

    “沒事。”隨云樂把蛋遞給她,“你將這個沒有破開的蛋就帶回去吧,去找你的國師幫忙,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云樂,我再陪你些日子吧。”白傲月懇求道,“我不必這么早回去的。”

    “不必了,我沒事的。我知道那些戲迷已經找到這座山下,我會換一個地方,你也不要再來找我。露水情緣就是如此。”隨云樂淡聲道。

    他的天劫已過,再癡迷糾纏,對兩個人都沒有好處。

    “你是說以后都不再見面?”白傲月難以置信

    隨云樂望著湛藍放晴的天空,他好久沒有飛上云巔了。只是,天機不可泄露,他只能將因由推回給白傲月:“我知道,礙于你的身份,不可能放棄皇位的。”

    胸口的情緒根本來不及消化,沖動之下,白傲月幾乎就要將她的身份和盤托出。她在這個世界其實也不會待得太久,她總歸還會從游戲里面穿回去,她肯定要回去的,怎么會一直待在這里?所以能接觸到他體溫的這些時光,她還是想好好地陪著他。

    只是冥冥之中,她也覺得是有所謂的“天數”在牽線,也怕自己說出來對二人都沒有什么好處。

    隨云樂輕撫她的發心,安慰道:“你以為那些戲迷為什么會在今天鬧事?為什么在今天一定要圍著我?”

    “是你那個師弟?”

    “嗯,還不算太笨,就是他。除了他,沒有人會知道我的領地在哪里。他不甘心,但又沒什么本事。不管是你這人間的帝王,還是天上的天君,都不能置他于死地。他便會死死纏著我的。”隨云樂覺得生完之后自己就婆婆媽媽起來,卻叨嘮不完似的,“你的那位翁主,你可得看好了。我看她的心可大得很。”

    “我心里有數。”白傲月應下。

    “可是云樂,我不能再去找你嗎?”她問道。

    “我若不想被人找到,連你也不會告訴的。”

    “可我絕對不會告訴你的師弟的。”

    隨云樂苦笑:“只要你一來,他就會盯著你。只要你來,他就會知道我在哪里。”

    白傲月枉自徒勞,隨云樂卻不再看她。他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力氣,三只小孔雀都圍在他的身邊。

    他最后道:“這些小孔雀們若是化為人形,有一天會去找你的。我讓金輪車先送你去地府吧,你從地府通過玉鏡回去,這樣不會有人發覺的。”

    他如今再也沒有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卻是極認真地跟她祝禱。

    山巔的云彩呈現七彩光芒,隨云樂化作原形,身后的翎羽泛著光芒。

    他本就是那樣一個光芒萬丈的人啊。

    他的翅膀慢慢將云層攪動,將他的三個孩子都停留在它的翅膀上,小花雀在他的身旁護法。

    藍翎孔雀圍著白傲月轉了一圈,接著便頭也不回地向空中飛去,就像是帶走她遙遠的夢。

    白傲月全身的情緒和力氣都被抽走了,只有一片羽毛落到了她的手中。那羽毛從她的掌心撓過,又跳到她的鼻尖,輕輕地點了點,訴說留戀,極為不舍。

    群山的萬千鳥羽也都向著空中飛去,那最后一根屬于隨云樂的羽毛,也從她手中抽走了。

    判官殿的大門依舊敞開著,卻是一只黑鷹站在案頭。

    “你來這里干什么?”

    崔然將一側空蕩蕩的衣袖塞進腰帶里,站在門口,依舊攔著白傲月。

    白傲月道:“我已經集齊了兩種命格的血脈,我是來給凜生送血滴的。”

    “兩種命格的血脈?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拿到?”崔然皺眉,放低了些聲音,“連一個月都還不到。”

    “無論如何,我確實已經拿到了。現在已經集齊了兩個,還差三個。”白傲月有些著急,生怕他不收。

    崔然用玉鏡一照,上面的確顯示出芙蓉花圖案,是白傲月的血脈。他將盛放血滴的器皿收了,對白傲月也緩和了些許神色:“你……要不要進去看他一眼?”

    白傲月始終盯著那系著湛凜生和隨云樂生命的兩滴血:“不必了,我想見到活的湛大人。”

    她有些失神地穿過玉鏡,回到寢宮。雖然只有幾日不曾回來,卻陡然多了一些陌生。

    又有一個懷過她孩子的人離開她了。

    這時,小路子走了進來:“陛下,衛安將軍回朝了!”

    衛安自此平定西北。雖然白傲月并沒有將他的爵位抬升到與程豫瑾一樣,然而朝中諸人皆認為,衛安是要接過程豫瑾的權杖,而程豫瑾就要隱退后宮了。

    白傲月說著那些場面話。小時候,她偶爾代替皇姐出席重要場合,程豫瑾總會一字一句教她該如何說話。

    那個時候她從來不會出錯,然而現在程豫瑾也教她該怎么說話,她卻偏不按照鳳君教的了。

    九重宮闕的晨鐘撞破薄霧,金鑾殿蟠龍柱上纏繞的鮫紗被風掀起一角。白傲月指尖抵著鳳座鎏金扶手,十二冕旒下的目光掃過丹陛下匍匐的玄甲身影。衛安戰甲隨著叩首動作,在漢白玉地面砸出細碎聲響。

    “末將衛安,叩見陛下。”嘶啞嗓音裹著塞外風沙,他脖頸處猙獰刀疤隨吞咽動作起伏,“西州、平州已定,誓書在此,請陛下過目。”

    小路子捧著鎏金木匣碎步上前,白傲月瞥見匣邊暗紅指印,忽想起三年前程豫瑾平南歸來時,呈上的盟書匣角染的是桂花香。她指尖在袖中蜷了蜷,面上卻浮起恰到好處的笑意:“衛將軍請起。”

    朝臣中響起窸窣低語。白傲月余光瞥見左首那身絳紅官袍,程豫瑾一如往常,鶴立雞群。

    她故意抬高聲量:“聽聞將軍此次生擒了北厥大祭司?”

    “是。”衛安仍跪著,玄鐵護腕與地面相撞發出悶響,“那老賊欲以妖術蠱惑軍心,末將當眾挑斷他手筋時,血濺了三丈高。”他說著竟低笑出聲,染著血腥氣的笑聲驚得后排文官縮了縮脖子。

    白傲月蹙眉,冕旒珠玉碰撞聲里忽然插進道清冽嗓音:“衛將軍莫要嚇著諸位大人。不如說說,那大祭司臨死前可曾求饒?”

    這話問得刁鉆。白傲月看見衛安脊背驟然繃緊,他左手無意識按在腰間彎刀上——這是程家軍舊部的習慣動作。果然,程豫瑾輕咳一聲。

    “他說…”衛安突然抬頭,鷹隼般的目光直刺御座,“說北厥三皇子命有微瑕,故而……”喉結滾動間,他竟望向程豫瑾方向,“說必得壓過女帝才能……”

    “大膽!”白傲月猛地起身,九鳳銜珠步搖劇烈晃動。

    死寂中,裴箏施施然出列:“臣倒好奇,那妖人可曾預言自己今日下場?”她玉笏輕點衛安肩甲。

    衛安惶恐:“末將不敢。”他重重叩首,額角鮮血蜿蜒而下,“此戰折損三萬將士,請陛下準臣解甲守靈。“

    白傲月指節扣在龍紋扶手上泛白,鼻端縈繞著衛安身上混合著血與藥草的氣味。這味道她曾在程豫瑾小產那夜聞到過——當御醫捧著血水進出時,程豫瑾中衣上浸的便是這種止血藥香。

    “準奏。”她聽見自己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將軍需先受封鎮國公,三日后赴太廟代朕祭天。”

    “陛下!”程豫瑾終于出列,“衛將軍既心系將士,何不允他即刻…

    …“

    “鳳君。”白傲月打斷他,目光掃過他腰間新換的羊脂玉佩——這是今晨北厥獻上的貢品,“三日前你為衛將軍請功的折子,朕批了朱砂。”

    朝堂霎時鴉雀無聲。老臣們交換著驚惶眼神,誰不知女帝朱批向來只用墨色?白傲月緩步下階,纏金絲龍紋履踩過衛安面前地磚,在程豫瑾身前停駐。她伸手撫平他官袍褶皺,指尖觸到冰涼玉佩。

    “愛卿想要朕賞衛安什么?”她貼著程豫瑾耳畔輕問,滿意地看著他耳后泛起薄紅,“西北兵權?禁軍虎符?還是”尾音消融在驟然響起的環佩叮當中,裴箏已不著痕跡插進兩人之間。

    程豫瑾卻仍要再勸:“臣不過提醒陛下,衛將軍的誥封當循舊例。”他抬手整理腰間蹀躞帶,金扣擦過平坦的小腹,“畢竟當年先帝封賞北境將領時”

    “畢竟什么?”白傲月霍然轉身,“畢竟當年姐姐封賞你時,給的不僅是虎符?”

    這話刺得程豫瑾渾身一顫。

    “陛下,臣聽聞樂師們新排了折《將軍卸甲》,不若晌午”裴箏適時開口。

    “不必。”白傲月轉身,“傳旨,今夜酉時擺宴觀星臺,著衛安佩劍侍宴。”她行至殿門又回眸淺笑,“鳳君與卿同來。”

    再好的曲調,沒有隨云樂在場,都失了那么幾分精準。

    暮色降臨時,白傲月立在觀星臺九曲闌干前。腳下萬家燈火如星子墜落,身后傳來鐵甲與玉石地面相擊的聲響。她不用回頭也知道,衛安正按著程豫瑾教的禮儀行禮。

    夜風送來衛安身上新換的沉水香,白傲月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她躲在屏風后偷看程豫瑾教姐姐兵法。那時院中海棠正盛,程豫瑾指尖劃過沙盤時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而今滿盤棋子皆成精怪,倒叫她這個執棋人成了困獸。

    衛安還是那樣,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極低,口口聲聲稱“奴才”。不僅對白傲月是這樣,對于程豫瑾也是這樣。

    白傲月望著萬家燈火,隨手一指。城中東南角上,是她從前未登基時住的地方。只是自己常年住在陶先生那里,那座府邸倒成了只有下人們的居所。如此想來,既然那敵國質子要壓過自己一頭,那么他便連宮都不必進了,就讓他當個日日祈求女君臨幸的外事吧。

    她已命人按照北厥的風光重新裝飾,地上鋪的是北厥進貢的狼皮地毯,東墻繪滿雪原圖騰,中央一只被鐵鏈鎖住前爪的蒼狼。白傲月特意讓畫師在每匹狼的咽喉處都添了枚金鈴,又用國師給的狼血壓住暴戾。

    十二口描金木箱魚貫而入,箱中雪貂裘皮在燭火下泛著銀光,半截燒焦的蒼狼旗正從箱蓋縫隙露出一角。質子所居處實為三進套間:外間陳設著紫檀木嵌螺鈿案幾,錯金博山爐吞吐著龍涎香霧;中庭用十二道玄鐵柵欄隔斷,每根鐵柱都鑄成盤狼噬月狀;最里間的臥榻鋪著雪豹皮。

    距離太遠,白傲月本是看不到的。但她望著自己的府邸也亮起燈來,想必宮人們都打點好了。就仿佛能看見那個質子見到這一切時咬牙切齒的模樣。

    她不由得在心中笑起來。姐姐一直想解決的北厥,終究是叫她給拿下了。而且,此番并非是程豫瑾的功勞。

    高臺上,國師迎風而立。白傲月將手中的孔雀蛋極為珍重地遞給他,問道:“國師,你還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將小孔雀孵化出來?”

    國師卻道:“我縱然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此物之前必須曾有生命。那小孔雀尚未來到世間,恐怕我不能再將它復生了。”

    也就是說,他可以將已經修煉成精的桌椅板凳起死回生,卻不能點化尚未生出神識的普通桌椅。

    白傲月沉吟片刻,又問:“如果,朕是說如果,等湛大人醒來,是否還可以令這只未出生的小孔雀再入輪回?”

    國師有些不忍,卻仍是搖了搖頭。

    白傲月反倒點頭:“那么,還請國師好生供奉它,讓它的魂靈歸于泥土。”

    衛安卻突然說道:“陛下,既如此,何不將它葬入皇陵?就讓我將它帶去吧,也算是為陛下盡一點綿薄之力。”

    白傲月沉吟片刻,還是同意了。

    國師瞇著眼走到衛安身后:“倒是大將軍該去太醫院走走,您這身上的藏紅花味,熏得人以為”他忽然貼近衛安后頸輕嗅,“以為衛家要添新丁了。”

    白傲月和裴箏都下意識去看程豫瑾,只有衛安低頭不敢說話。

    國師突然輕笑:“西北風沙養人,衛將軍這趟回來,倒比德昭翁主更顯珠圓玉潤。”

    白傲月瞧著程豫瑾的側顏,這二十八天——不,不止二十八天,從衛安那時候起,已經有兩個月了。她不去想程豫瑾,她把心思都放在別人身上。她甚至一度愛上隨云樂,哪怕他認為自己當他是個戲子,玩弄他。可她自認自己對他也是真心的,但是她的心里卻始終放不下程豫瑾。

    程豫瑾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說過,他對姐姐的情愫只是少年懵懂時期的綺夢,做不得數的。

    可是她呢?她年少時就喜歡他,如今在喜歡過別人之后,心里卻依舊是在豆蔻見到的第一個人。

    程豫瑾又如何能確認,并非只是喜歡過她之后,就能放掉年少時期的情愫?他對姐姐的情誼就煙消云散了嗎?

    可是姐姐不在了,她就再也不能去跟她比,也根本就不會贏。

    說是接風宴,陛下興致缺缺,宴會也散得早。

    一散場,衛安就到了程大將軍府。府中燈火通明,程豫瑾顯然還沒有安置。到了大殿中,衛安還是那樣恢弘的玉柱。

    從前他在這里服侍過程豫瑾許多次,卻從沒有覺得正殿是這么的寬大,仿佛自己怎么都走不到頭似的。

    他對著左榻上的人行了一禮:“丞相也在。”

    裴箏舉酒杯笑笑,讓他免禮:“看來你們哥倆有許多體己話要說,那我這便先走了。”

    程豫瑾叫他:“小箏,不是說好了今夜不醉不歸的嗎?你這就要溜?”

    “大將軍,你小產之后身子一直沒有養好,還是先養好身體,別喝那么多酒了。”裴箏故意提及小產這件事。

    程豫瑾自然知道她是何意。雖說衛安現在還沒有顯懷,但程豫瑾一看他就知道哪里有些不一樣了。

    他自己經歷過,自然之道,一眼就看得出來。

    衛安向他鄭重地跪下行禮。程豫瑾連忙上前扶起他:“你我兄弟,何需這些客套?”

    衛安道:“若是沒有將軍,哪里有衛安今日?衛安絕不敢居功。”

    程豫瑾笑道:“你現在也是真真正正的將軍了,不必遇事如此小心謹慎。在外也得讓他們瞧出你的氣派和威風。還有你那府上,我明日便會請陛下為你開辟府邸。你住的那地方也實在不像樣。”

    “將軍都不愿奢華,如今的將軍府也是先帝硬要讓將軍住的,我又怎么肯占那么多百姓的地去自己開府呢?我還想像以前那樣住在將軍的府上,服侍將軍便好。”衛安低聲道。

    程豫瑾很想問一問孩子是什么時候有的,只是他始終問不出口。衛安對他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他們兄弟二人的情誼,又怎會讓這突如其來的孩子而分割?

    可是衛安口口聲聲的“奴才”,他心里面的主人到底是白傲月,還是他程豫瑾呢?

    程豫瑾握著衛安呈上的虎符。他湊到火前仔細瞧著。同一物件,在不同的人手里掌握著,似乎會長出不同的樣子。

    “大將軍當心燙著。”炭盆里的青煙裹著猩紅火星突然竄上房梁,衛安半跪著也湊近了他。

    程豫瑾用鐵鉗撥弄炭火,看著虎符在火光中泛出詭譎青光:“國師今夜觀星,說紫微垣有客星犯主。不知那敵國質子一身輕功,可能摘得下天上異象?”

    衛安捧著西北軍糧賬冊要他過目,玄色官服腰封勒得比往日松些,卻仍掩不住袍角被風掀起時泄露的弧度。

    程豫瑾看見自己影子正與衛安的倒影交疊。他忽然想起衛安初入程府那年,也是這樣跪在炭盆前等他賜名。彼時少年脊梁挺得筆直,不像現在——現在衛安連影子都透著股圓融氣。

    他收了虎符,上前一把牽起衛安:“走,咱們喝酒去。”

    側殿擺了張花梨木圓桌,衛安不是將軍前,二人多少個日夜都是在這里把酒度過的。

    衛安盯著桌上那道醋溜藕片出神——這是程豫瑾

    孕吐最厲害時,陛下讓廚房變著花樣做的開胃菜。

    “來,多吃菜。皇家宴席上,我可是從來吃不飽的。”程豫瑾親自布菜,玉箸點在衛安碗沿發出脆響,“聽說北境缺新鮮菜蔬,這藕是今晨從御池現挖的。”

    二人誰都沒有再深談。只是衛安食欲不振,到底也沒吃幾口。

    衛安回府以后,并沒有像他承諾的那樣將陛下的子孫好生供奉起來,而是燃起了一爐開水,當晚就將那枚孔雀蛋給煮了。

    味道非常不好,一點都不如雞蛋、鴨蛋好吃。

    他“哇”的一聲全吐出來。

    他自認沒有這樣的運氣能夠給女帝生下一子。在他的心中,這世上除了程豫瑾,誰都不配懷上白傲月的孩子,更別說是一只連人都不如的孔雀精。他再有名又怎樣?他讓主人程豫瑾生氣傷心就是他的不對,自然他的孩子也不該存在于這個世上。

    北厥的三皇子還要再來摻上一腳。他一定會護著程豫瑾,絕不能讓他再被別人占了位置去。

    第46章 烈男小嘴兒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

    北風卷著碎雪叩擊雕花窗欞,赫連漠望著玄鐵欄桿外飄落的冰晶,將褪色的狼首銅燈往案幾深處推了推。

    雖說女帝將私府另辟為他的居所,是不合祖制的恩賞,與從前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塞外生活相比,他只當這里是間囚室。

    囚室處處透著故國風韻——墻上懸著北厥勇士獵狼的織毯,榻邊擺著冰裂紋的雪松木箱,連熏香都是大漠特有的沙棗氣息。可那十二道玄鐵窗栓,終究把月光割裂成慘白的碎片。

    他知道這位女子皇帝是什么意思,樂不思蜀,四面楚歌,攻心為上。然而房間外的鐵柵欄卻依舊是防著他的。

    他向來對女子為官為帝很是不齒,民風敗壞,人心不古。可是出身王族,他卻對這樣一個弱女子掌權,充滿了好奇。

    她大概從小就是個書呆子,除了時政、制衡之術,什么都不會。與尋常女子更是大相徑庭,天天素面朝天,身材臃腫,眼里除了她的那點權力什么都看不見。

    士可殺,不可辱。自己怎么可能為這樣的女人懷上孩子。

    男人懷孩子?聽都沒聽說過。要真是懷上了,赫連漠會覺得,比那些男妓還臟。

    大漠的沙子是最干凈的,他不允許自己在這草木豐茂的地方等待另一個生命的盛放。

    “陛下萬安。”

    宮娥顫抖的請安聲驚起,赫連漠腰間狼牙墜碰在玄鐵鎖鏈上,發出清泠的響。白傲月踏進門檻,視線往屋內掃了一圈,定在窗邊的他身上。

    “三皇子好雅興。”

    這一個月來,女帝在這兒吃過五次閉門羹了。宮娥們嚇得不行,今日,白傲月竟又來了。

    她穿了一身鮮艷的純色紅袍,周身帶著冷氣,似乎剛策馬奔馳過。

    宮娥們只希望里面那位三皇子能識趣一點,不要再觸女帝的霉頭。

    赫連漠循聲望來,被這般明媚的色彩晃了一瞬。樣貌、身量、神情、乃至講話的語速,都跟他所想相悖。大夏的姑娘他也見過一些,白傲月似乎更高挑,今日這一抹紅實在太顯眼了。

    這次來,她卻很有耐心,慢慢喝了一盞茶,赫連漠還是那副站在窗邊誰都不理的樣子。

    白傲月冷冷道:“朕告訴你,別以為朕對你有很大的耐心。程將軍、衛將軍你都交手過,你還覺得能掙扎些什么?你的父皇將你獻給朕,你就應該做好要把你自己也獻給朕的準備。”

    三皇子咬牙道:“你們大夏強大,我們小小北厥無力抵抗。可是我的身來到了這里,我的心卻根本沒有來。我不在乎。”

    質子不愧是出身高貴,饒是一個多月來接連被她羞辱都不動聲色。

    白傲月自然也不肯跌份,起身上前走了兩步,走到窗邊,笑道:“朕就愛看你這副怒上眉梢的樣子,你這小嘴兒啊,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朕還就喜歡這個樣子。橫豎,你已經到了這里,你也不敢自戕,不然大夏依舊會發兵攻打北厥的。”

    赫連漠冷笑道:“聽說大夏的女帝文韜武略,文武雙全,怎么竟是……”

    “竟是我這副樣子是嗎?”

    白傲月挑眉:“那你大概是聽錯了。他們說的女帝叫白凌月,是朕的姐姐。所有夸贊的詞語都是對她的,不是說的朕。你記住了,朕就是這樣一個小心眼、愛耍性子、想怎樣就怎樣的昏君。你可千萬別把白凌月和白傲月弄混了,朕會不高興的。”

    話尾頗有幾分警告他的意味,白傲月一旦跟姐姐沾上邊,就戰斗力十足,像是被侵犯領地的野獸。

    三皇子淡淡道:“我自然不會將你們兩個弄混,我又沒有見過你們的先帝。只是你能駕馭程豫瑾和衛安這樣的將軍,自然有你的厲害。又曾聽說你三月之內擺平了氏族。從前白凌月開疆拓土,可是在文治方面,她就不如你。既然我們是敵國,我也沒有必要恭維你,只是照實說道罷了。愛信不信由你去。”

    白傲月皮笑肉不笑擠出兩個字:“是嗎?”

    他沒有見過姐姐,所以就能分清我們兩個人了。這么簡單的道理,竟是從敵將口中說出來,真是諷刺。

    不過,他這一番話將白傲月摸得很舒服,她知道,以他現在的身份是不可能奉承自己的,雖然她也不會天真的就這么相信他,倒的確是高看他一眼。

    “從今往后啊,你就安心在這園子里住著。除了朕,不敢有人進來。”白傲月輕聲道。

    三皇子緊握的拳頭有一瞬的松顫。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橫豎作為人質是絕對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的父兄們委曲求全,他是見過他們的來路的。有這樣一個園子住,已經不錯了。而且他對這位女帝并非是完全的抗拒,只是抗拒自己屈尊人下的境遇罷了。

    誰知白傲月繼續說:“但是朕要你,你就必須隨叫隨到。朕悶了,你要陪朕聊天;朕要是高興了,你就得把朕伺候舒服了。”

    三皇子的拳頭再次握緊了。

    白傲月拍了一下桌子,笑道:“你越是這副樣子,朕越喜歡惹怒你。”

    她撐著桌角站起來:“朕知道你們北厥要什么沒什么,那么多年,連莊稼都要我們給你們送過去。再說這世上之人,除了朕,有哪個不貪財的?朕也不會讓你白白勞作。你可聽過‘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每陪我一晚,我就付你一千金。橫豎,你在這園子里也用不到其他的金銀財寶,這一千金啊,足夠你辦事榮華的了。”

    赫連漠的表情終于微微裂開:“你當我是什么人?聽起來倒像是賞戲園子里的優伶似的。”

    白傲月輕笑:“隨你怎么想,反正你已經在這里了。”

    女帝指尖沾了胭脂,在紗帳上勾出帶刺的藤蔓,“春獵在即,朕想著該給北厥的蒼狼備件新裘。”

    赫連漠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繪著雪原孤狼的屏風。青銅燭臺被他碰得搖晃,映得墻上狼影張牙舞爪。“承天門外的雪還沒化盡,陛下就要演這出彎弓射雕的戲碼?”

    “好利的牙。”白傲月突然伸手攥住他腕間鎖鏈,鎏金護甲在玄鐵上擦出火星,“北厥使臣昨日呈了降書,說愿用三百匹戰馬換皇子歸國。”她指尖順著鎖鏈滑向青年突起的腕骨,“你說朕該不該允?”

    熏籠爆開個火星,將墻上狼圖騰灼出焦痕。赫連漠猛地抽回手,玄鐵鏈嘩啦啦異響:“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戰馬。”他抓起案上斷裂的骨笛,“您把這囚室布置得再像北厥王

    帳,也改不了鐵鏈入骨的事實。“

    白傲月忽然輕笑:“那朕若是許你自由出入宮闈?許你佩刀騎馬?許你”她指尖撫上青年頸側跳動的血脈,“在朕的床榻上留到五更天?”

    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窗欞,赫連漠忽然將斷裂的骨笛刺入掌心。血珠順著笛孔滴落,在狼牙墜上凝成殷紅的冰晶。“北厥男兒的脊梁,從來不是靠女人施舍的錦被暖出來的。”他染血的手按在胸口狼圖騰,“陛下聽見了嗎?這心跳聲里,可有一絲是為你?”

    女帝鬢邊東珠猛地一晃:“朕也不是說你啊。在大夏的皇子可不止你一個。你的父王求的,是三年前被姐姐一箭射死,埋骨異鄉的、你的好二哥。”

    “把冰鑒撤了。”女帝突然踹翻墻角鎏金熏籠,炭火滾到雪貂裘邊緣燃起青煙,“不是說北厥男兒最耐寒?朕倒要看看,你這身硬骨能不能熬過倒春寒。”

    赫連漠望著被拖走的銀絲炭盆,忽然解開腰間蹀躞帶。鑲滿綠松石的皮革落地時,露出精壯腰身上縱橫交錯的鞭痕。

    “好,性子夠烈,朕就喜歡馴服你這樣不聽話的小烈馬。”

    赫連漠當然知道她想說什么,他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不然,也不會獻出他來和親。他與父兄關系雖不好,卻也不能任由一個敵國女帝裹挾著世仇來指摘。

    “朕舍不得你。”白傲月的目光從上到下將他打量一遍,“你的父王為了讓你安心在這兒侍奉朕,進貢了好多寶貝。來人!把北厥進貢的那些雪貂都抬進來!”

    算上赫連漠還沒來時的那一茬兒,這已經是第三茬了。

    “陛下可知北厥的雪貂如何馴養?”他抓起件裘皮按在炭盆殘火上,“要當著母貂的面剝皮,幼貂才會記住這慘叫。”焦糊味彌漫開來時,“就像您現在做的這樣。”

    白傲月鬢邊東珠突然崩斷,渾圓的珍珠滾進炭灰里。她劈手奪過禁軍佩刀砍向箱籠,狼旗碎片混著貂裘雪羽漫天飛舞。

    “好!好個北厥狼崽子!”刀尖抵住青年喉結,“朕明日就發兵踏平你們王帳,把你父王的頭骨做成酒器!”

    赫連漠突然迎著刀鋒上前半步,血珠順著刀刃滾落:“那臣要先謝恩了。”他染血的手握住女帝腕骨,“畢竟能盛北厥王血的器皿”刀身反射的寒光里,他笑得像頭真正的雪原狼,“須得是陛下唇齒碰過的才配。”

    ……又一次的不歡而散。

    宮娥們習慣了,也就不那么心驚膽戰了。只是,前日國師曾言,這是今春的最后一場雪了。枝椏發出了新芽,春日的確快要到了。

    春日除了狩獵,還要祭祖。皇陵籠罩在薄霧之中,女帝的鸞駕沿著青石官道蜿蜒而上,明黃龍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車輪碾過石子路,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無數人壓低嗓門的絮語。

    守陵將軍衛安早已帶著部下在神道前跪迎。算來,他也有身子三四個月了,腰背依然筆挺,只是左腿跪地時明顯有些滯澀——是這次平州平叛時留下的箭傷。

    官服前襟繡著的補子已經褪色,邊角處露出細密的針腳,顯然是自己修補過多次。

    白傲月待他與湛凜生、程豫瑾、隨云樂都不同。就是因為他身上總帶著別人的影子。連這股簡樸勁兒,也總能讓她想起另一個人。

    這樣不太獨立的人格,若是放在往日,白傲月是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衛卿平身。”女帝抬手示意,玄色繡金鳳紋的廣袖滑落,露出腕間一串沉香木佛珠。這是她從前為先帝守靈時戴上的,今日特意再次帶上。晨光從她頭頂的九鳳銜珠冠間穿過,在青石地磚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衛安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女帝竟親自上前攙扶。侍立在側的禮部尚書剛要出聲勸阻,卻被女帝一個眼神止住。衛安細紋橫亂的手掌觸到帝王細膩的指尖時輕微顫抖,仿佛碰到燒紅的烙鐵般猛地縮回。

    “臣萬死”

    “衛卿沖出叛軍重圍時,可沒這般拘禮。”女帝唇角微揚,眼角卻泛起水光。

    衛安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深深躬下身去,露出后頸處另一道新疤。

    女帝的目光掠過守陵軍士們洗得發白的戰袍,忽然轉身對戶部尚書道:“傳旨,守陵將士四季常服按邊軍規制再加兩成。著工部即日修繕營房,地龍火墻務必要比照禁軍值房。”她頓了頓,指尖撫過腰間龍紋玉帶,“衛卿的腿疾,讓太醫院派最好的骨科圣手來診治。”

    “陛下,如今天氣轉暖,這地龍用不了幾日……”

    “嗯?”白傲月背手斜看他一眼,戶部尚書便立刻低頭,吩咐人好生記下。

    衛安又要下跪謝恩,被女帝伸手攔住。這時山風驟起,守陵士兵中響起壓抑的咳嗽聲。女帝注意到最末列那個滿臉稚氣的少年兵,他右臂空蕩蕩的袖管用草繩扎著,卻仍將腰桿挺得筆直。

    “那是關西張校尉的遺孤。”衛安低聲道,“三年前隴右大旱,他爹餓死在押送賑災糧的路上。孩子來投軍時餓得皮包骨,偏要學他爹守皇陵。”

    女帝緩步走到少年面前。少年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殘缺的右肩微微發抖,左手指節因用力握槍而發白。女帝解下自己的雪貂裘披在他肩上,少年驚慌后退,卻被衛安按住肩膀。

    “你父親是忠烈之士。”女帝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這雪貂裘是北厥使臣進貢的,本該配英雄之后。”她伸手正了正少年歪斜的皮盔,指尖觸到他額角尚未愈合的擦傷——前日巡山時被落石所傷。

    隊伍繼續向享殿行進時,衛安落后女帝半步,低聲稟報著陵園近況。說到上月暴雨沖毀西側圍墻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前方神道轉角處,十幾個守陵老卒正跪在道旁,他們當中最年輕的也已鬢發斑白。

    女帝認出了跪在最前面的獨眼老兵。那是母皇潛邸時的馬夫,二十年前因護駕被毒箭射瞎右眼。此刻他布滿老繭的手掌緊貼著冰涼的地磚。

    “都起來吧。”女帝的聲音有些發澀,“傳朕口諭,守陵將士年過六十者,月俸加賜羊肉十斤,陳酒兩壇。”她望著老兵們佝僂的脊背,突然提高聲音:“爾等皆是社稷功臣,莫要再行此大禮!”

    享殿前的銅鼎升起裊裊青煙,衛安捧著名冊開始唱誦近五年亡故的守陵將士姓名。

    女帝接過三炷線香,對著密密麻麻的牌位深深三拜。香灰落在她繡著金線的袖口,燙出細小的孔洞。禮官正要上前更換,卻被她擺手制止。享殿梁柱間垂下的素綾輕輕擺動,將陽光切割成細碎的光帶,斑駁地映在那些描金的名字上。

    禮畢,白傲月回到鸞駕旁,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

    衛安也不再那般拘束,與白傲月閑聊了一會兒。他見女帝神情尚好,拱手道:“陛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大黃跟著我也有許多時間了。在這里,雖說它有更廣闊的天地,可以任它奔跑,但臣希望,陛下能將它帶回去。”

    白傲月面露疑惑:“大黃?”

    “哦,就是上次主人來奴才家里,見到的那只小狗。”

    小狗?噢,白傲月想起來了,是有那么只狗,但是可不‘小’哇。

    “原來它的名字叫‘大黃’?”

    衛安方才聊到這個話題,顯然輕松不少,如今卻又局促起來:“它以前的名字犯了陛下名諱,就改成‘大黃’了。”

    白傲月饒有興致:“那以前叫什么,難不成,是‘大白’?”

    衛安見她笑意融融,并無怪罪,放下心來:“陛下英明。它小的時候叫‘小白’,長大了就叫‘大白’了。啊呀,奴才失言,主人恕罪。”

    “好了好了,一天天的,請多少罪,你不累,朕還累。”白傲月心里十分動容,她小時候養的那只小狗,就叫小白,是故意讓它跟自己姓的。

    那時候,她曾對人說過,以后它長大了繼續叫大白。冥冥之中,兜兜轉轉,這個名字喚起許多回憶。

    “難不成

    ……“白傲月不敢去問,她害怕聽到那個‘不’字。然而思緒還來不及勒住,口中已先問了出來。

    衛安立即答道:“正是!正是主人小時候養的那只,這些年一直被奴才伺候著,奴才不敢告訴主人,也不確定主人還喜不喜歡養狗。現在,奴才擅作主張,就問一問……”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沒想到,‘小白’一直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還好好地活著。

    因為白凌月怕狗將‘小白’送走后,白傲月總是出去尋,‘小白’還自己跑回來過好幾次。程豫瑾為了斷她念想,就騙她說狗子已經被人殺了吃狗肉了,害得她哭了好幾天。

    衛安頓了頓,看了眼白傲月的臉色,才繼續道:“我不能長久陪伴在陛下身邊,就讓大黃代替我,陪伴著陛下。陛下若是覺得它吵鬧,就將它放到獸園或是哪里都好。”

    其實,白傲月也正有此意。她想將大黃接回去,小時候不能養狗,現在卻可以肆無忌憚,再也不會有人因為姐姐怕狗就阻攔她了。

    若說宮里養這么大型的犬有些不合時宜,她就可以放到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這只狗歡脫地一直圍繞在白傲月的身邊。她若坐在馬車里,大黃就壓在她的腳背上。白色的毛蓬松又柔軟,白傲月將雙手都埋在它厚實的毛里,倒是比手套還要暖和。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些牛力氣和精神頭,下了馬車,它還在白傲月的身邊轉圈。

    白傲月若是要騎馬,大黃也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像它這般的體型,跑一會兒定然會呼哧帶喘。而白傲月所騎的棗紅馬,乃是一匹千里良駒。

    這狗竟能跟上馬的速度,甚至一度像牧羊犬一般跑到大部隊前頭去了。

    下了馬以后,白傲月獎勵般地摸摸它的頭,道:“好狗,好狗!春獵的時候,朕一定要帶你一起去。”

    大黃不圍著白傲月轉了,開始自己興奮地原地轉圈,追逐著自己的尾巴玩兒。

    自從將大黃接回來以后,似乎就有哪里不一樣了。

    小路子等宮人也是如此覺得,似乎冷冰冰的寢殿有了活力。

    小路子有一次跟小春子閑話:“其實,若是能有幾個小主子在這宮里,想必也能熱鬧得多。”

    這話正巧被剛下朝的程豫瑾聽見了,回頭一望。小路子二人嚇得拂塵都甩掉了,慌忙叩頭請罪。

    然而,他只是有些恍惚地望了一眼尚未走遠的白傲月罷了。這些年,‘小白’一直被他寄養在衛安處,他始終猶豫,到底要不要將狗還給她。

    如今看她久違的這么高興,他倒有些后悔,若是早點將大黃帶進宮就好了。

    下了朝,白傲月一回到寢宮,還未邁進院門,大黃就撲了出來,一直往她身上蹭。白傲月摸了很久,哄了很久,大黃才肯安靜下來。

    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古人誠不欺我。

    只是這幾天被宮人們喂得有些發胖。

    它對宮人們也很熱情,但白傲月是它唯一的主人。女帝也能感覺出來這一點。

    不管白傲月今天在朝堂上是喜是怒,回到寢宮,她的小狗總是笑臉相迎,不需要看小狗的臉色。

    用過晚膳,白傲月在宮里遛狗,大黃總是沖在最前面,這狗大抵是沒怎么被馴化過,很不好遛。

    她自己倒無所謂,只是萬一驚擾了姑姑,可就不好了。白傲月有心訓練它,便將繩子反方向一繞,大黃就停在她的身邊,等著她。一直如此反復幾次,她也就能控制得了大黃了。

    “嘿,你這只聰明的傻狗。”白傲月感嘆,它已過了被馴化的最佳年齡,居然這么聽話。

    狗比人好馴,也比‘小烈馬’好馴。

    第47章 嗷嗚這樣子,是違背一只忠犬的基本素……

    圍繞御花園繞了好幾圈,回宮后,白傲月還要親自伺候它‘沐浴’。

    小路子哪敢讓陛下親自做這樣的事,奈何哪個宮人都勸不動,就連大長公主身邊的老宮女看見了勸一句,白傲月也不聽。

    她很享受這個放松的過程。

    狗的毛厚得很,白傲月已經撩水撩了好久,都沒有完全將它打濕。與其說是一只狗,倒不如說是一輛狗。

    這陣子,她發現這只狗不甘落于人后,若是與同伴相處,一定要走在眾狗前方,不然就寧愿自己走在一旁,挺起胸脯驕傲得很。

    她一邊打著皂角,一邊自言自語:“人家說狗隨其主,難不成是因為我的名中有一個‘傲’字,你就也跟著這般學?不過嘛,我自認為驕傲不是一件好事,你還是不要學我了。”

    那狗子嗚嗚耶耶,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脖子伸得老長。

    白傲月摸著它的耳朵:“你說,地府的判官大人,竟然會有原型。”

    大黃從未想到白傲月竟會沖著自己說出心里話,一時呆傻地瞧著她。白傲月將從前的經歷全說了一遍,大黃都聽傻了。

    白傲月見它趴在水桶邊,還以為自己說得太無聊,讓狗都睡著了。

    她將大黃擦干,大黃的尾巴搖得速度慢了下來,前爪搭著白傲月要跟他親親。

    “要親親呀,唉,我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呢?你也聽不懂。”

    大黃站到桌子上,爪子拿了一張紙放在地上,在上面一通亂劃。

    “這是作甚?你皮癢了是不是啊?爪子沒擦干就亂動!”大黃又把白傲月的簪子放在自己頭頂,把爪子往后一伸,像是一個發髻插著簪的樣子。

    白傲月忽然止步:“你的意思是說,得消滅那個道士才行?”

    大黃:嗷嗚——

    白傲月忽然覺得:此狗有靈,讓它監視著那敵國質子也是好的。

    只是送過去沒幾天額,白傲月去看它,走到門口,大黃竟然沒有出來迎接她。她有些詫異,再一看它筆直地坐在赫連漠床頭背對著。白傲月走過去撫摸它的背,大黃回頭看了一眼,繼續轉身不理。

    白傲月戳戳它,它就趴下去,繼續不理。白傲月聞了聞,難道自己身上其他狗子的味道被它聞出來了?

    “怎么這樣嘛,吃醋啦,不理我啦?”

    “我們現在出去走一走吧?”她把繩子拿出來,在它的面前晃晃,狗子明顯眼皮抬了抬,又抬了抬,繼續抬了抬,但是始終沒有起身的樣子。

    “明明就是想跟我出去玩嘛,想玩又不說,我只是摸了一下其他的狗嘛,干嘛就生氣成這樣子。”白傲月使喚不動,于是發出主人的號令,大黃像是被發動了什么,立刻起身到門口坐好,由著白傲月把它的繩子套上。

    “這樣就乖了嘛。”

    只是今天的大黃確實有些反常,沒有到處的聞聞嗅嗅,這樣的情況持續到第二天也就好了。

    白傲月倒是也知道這只狗子脾氣還是蠻大的,而且又愛吃醋,在外面摸了別的小動物,到家前一定要先噴一些香粉,將味道掩蓋住,雖然她也知道這是在自欺欺狗,但是看在她還有遮羞心理的情況下,狗子大概也不會跟她太計較的吧。

    自從大黃來了,赫連漠也轉了性子,給她備了點心,卻先告一狀:“你的大黃咬傷我了。”

    白傲月不信:“它可從不咬人的。”

    “醫官已經處理過了。”他的手臂打著厚厚的繃帶,桌上是熱氣騰騰的三菜一湯。這狗子大概還不太習慣,白傲月心道:是的,它是衛安養的狗,自然對赫連漠充滿敵意。

    大概是只公狗,所以對著美女就貼貼,抱抱親親的,對著同性就充滿了敵意,但是對于跟自己同性的狗,又似乎并不這樣,白傲月一直很想讓它變得更親人一些,沒想到卻做出了咬人這樣的事件。

    白傲月在桌前坐下,對大黃道:“既然咬了人,就要略施懲戒,今天的晚飯沒有了。”

    大黃喉嚨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對著赫連漠隱隱地咆哮,赫連漠抬手招它過來:“我小的時候也有一只這樣的狗的,但是后來二哥怕狗,父王不讓養,就又送走了。”

    他摸摸狗的頭,大概是把它給摸舒服了,狗子竟貼著他的小腿坐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他腳上。

    白傲月也不理他,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編了一個故事來貼近她呢:“你本不必如此的。這幾天的飯錢花了多少朕會給你。你別想著用這點小恩小惠感動朕,朕就會放你回去。”

    赫連漠道:“我心甘情

    愿做你的外室,何出此言?”

    “我知你雄才大略,本不該困在我這小小木屋內。只是為了給我做一日三餐?又是何苦……”

    赫連漠卻道:“春獵時帶上我吧,還有大黃。不會給你丟人的。”

    女帝轉身離去,赫連漠卻沖著狗窩走去:“陛下走了,不用再維持你的人形態了。”

    質子一腳沖著狗肚子踢了上去:“你要做她的傀儡,我可不是。”

    “好,那你服侍我洗腳。”他偏要看它能為女帝忍到什么時候。

    大黃接了一盆滾燙的水,還來不及等質子將褲腿卷上去,就將他的雙腳摁到了熱水盆中。

    赫連漠的腳上立即燙出了泡。

    你不是讓我服侍你嗎?我就是這般服侍人的。

    “你們這里的人高低貴賤如此分明。我們的北厥可是人人平等,你們卻是野蠻廝殺,不受教化。”質子咬牙道。

    “你想想你的那個女帝,若是知道你只是一只狗的話,她還會接受你嗎?”赫連漠繼續嘲諷輸出。

    既然她能夠接受湛大人,未必就不能接受我。春獵的時候,它就去向女帝和盤托出。未必不能像程豫瑾大將軍那樣陪伴女帝左右。

    不行,不能這樣子做。這樣就太對不起程將軍了。大黃忽然搖頭,而且,現在他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便是要隱藏妹妹的身份。若是我和盤托出,妹妹也就隱藏不住了。可是這樣子瞞著自己的主子,是違背一只忠犬的基本素養的。

    質子正要再說些什么,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白傲月竟然去而復返。赫連漠眼神驟冷,一把拽住狗耳朵,壓低聲音道:“若不想被拖去剝皮燉湯,就把舌頭咬緊了。”

    大黃的耳朵猛地豎起,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卻被赫連漠一腳踩住尾巴。

    白傲月推門而入時,正見赫連漠蹲在地上給狗尾抹藥。

    “怎么回事?”白傲月解下披風扔給宮人,狐疑地看著縮在角落發抖的大黃。

    赫連漠恭敬垂首:“回陛下,這蠢狗追耗子撞翻了燭臺,臣正給它上藥。”他指尖沾著的燙傷膏還帶著余溫,與方才被雙腳摁進滾水時的狠戾判若兩人。大黃嗚咽著蹭到白傲月腳邊,爪子在青磚上劃出幾道白痕。

    白傲月俯身抱起狗,突然蹙眉問赫連漠:“你怎么欺負它了?”指尖拂過狗頸時,觸到一片異常溫熱的皮膚。

    “我欺負它?它欺負我還差不多?”

    “朕沒讓你養它,你別碰大黃。過幾天春獵一同去,它要是瘦了傷了,你看朕能不能做出比昏君更荒唐的事情來。”

    暮春的京城外,獵場旌旗獵獵。白傲月勒住棗紅馬,玄色騎裝下金線繡的龍紋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她望著遠處山嵐繚繞的圍場,耳畔忽然傳來鐵甲相撞的錚鳴。

    “陛下當真要進獵場?”

    程豫瑾策馬攔在御輦前,銀甲上還沾著昨夜急行軍趕回的露水。他手中的馬鞭纏著三圈朱砂繩——這是當年先帝賜予監國將軍的特權,如今倒成了懸在女帝冠冕上的利刃。

    白傲月撫摸著腕間玉鐲:“程將軍是要用這朱砂繩綁朕回去?”她輕笑,眼底卻凝著寒霜。

    話音未落,圍場深處突然傳來野獸嘶鳴。數十只雪狐從林間竄出,本該純白的皮毛泛著詭異的青紫。程豫瑾瞳孔驟縮,反手抽出腰間龍鱗劍。劍鋒過處,三只雪狐應聲而裂,竟無半點血跡。

    他旋身將白傲月護在身后,甲胄擦過她發間鳳釵,“陛下可知這些畜生要飲多少童男童女的血才能煉成?”尾音帶著壓抑的顫抖,不知是怒是懼。

    白傲月攥緊韁繩,腕間玉鐲撞出細響。她當然知道,昨夜暗衛呈上的密報還帶著血腥氣。正要開口,破空聲驟起。偽裝成雪狐的死士自半空撲下,淬毒的利爪直取女帝咽喉。

    程豫瑾的劍比思緒更快。龍鱗劍貫穿刺客胸膛的剎那,他看清那人腰間懸著的青銅令牌——刻的分明是宮中御馬監的紋樣。

    “豫瑾!”

    程豫瑾忽然笑了,染血的手掌覆上她緊握韁繩的指尖:“陛下現在信了嗎?想要您性命的人,比漠北的沙礫還多。”

    獵場突然卷起狂風,將繡著龍紋的旌旗吹得獵獵作響。

    “是么,朕要是說,都是朕刻意安排的呢?”

    刻意安排,好試探他的忠心?

    蒼青色山巒仿佛蒙了層素紗。程豫瑾勒馬立在女帝鑾駕左側,右手始終按在腰的刀柄上。

    箭傷在寒風中隱隱作痛,這讓他愈發警惕地掃視著山林。

    二十丈外的樺樹林忽然驚起一群寒鴉,赫連漠策馬從林間轉出。北厥質子身著狐皮箭袖,金線繡的狼頭圖騰在領口若隱若現。他驅馬貼近鑾駕時,程豫瑾的坐騎突然不安地噴著鼻息。

    “陛下請看,這扁毛畜生聞到血腥味就興奮。”赫連漠用生硬的中原話笑道,程豫瑾的佩刀瞬間出鞘三寸,刀光映得質子眼底泛青。

    女帝卻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樹葉:“聽聞赫連王子擅馴烈馬,今日可愿與朕的將軍比比騎射?”她指尖輕輕劃過腰間玉帶。

    圍場號角驟然響起時,赫連漠正俯身去撿落在雪地里的金雕翎羽。程豫瑾的馬如離弦之箭從他身側掠過,玄色披風卷起的雪沫撲了質子滿臉。女帝的棗紅馬緊隨其后,朱紅斗篷在蒼茫雪原上劃出血色弧光。

    “東南坡!”程豫瑾突然暴喝。三十丈外的灌木叢中竄出七匹灰狼,獠牙上還沾著未凝固的鹿血。女帝挽弓搭箭的瞬間,頭狼碧綠的眼珠突然轉向鑾駕方向。

    程豫瑾的箭矢搶先洞穿頭狼咽喉,反手擲出的彎刀將第二匹狼釘在松樹上。溫熱的狼血濺在女帝馬靴上的五爪龍紋時,赫連漠的鳴鏑箭才姍姍來遲地射中狼腹。質子撫摸著箭簇輕笑:“中原的狼,到底不如草原的兇悍。”

    程豫瑾拿出一張木弓,難掩舊色,遞給白傲月:“從前,我給凌月也有一把這樣的弓,就是用這一把弓,我們開疆拓土。如今,北厥、平州、西州都在我們大夏的羽翼之下。凌月不在了,我便將這把弓送給你,希望……”

    “希望朕像姐姐一樣對你情深義重。”他總是愛說這些老掉牙的事情,白傲月將弓拿過來,拇指輕輕推了一下,那把弓從中間折斷。

    她淡淡一笑,說道:“不好意思,大將軍,你的這把弓太舊太易折了,已經不適合現在。如今,我們與北厥和親。赫連漠,你來說說,該如何彎弓射雕啊?”

    赫連漠瞧得清楚,今日女帝戴的扳指上有一個小機關,刀片鋒利,可以將木弓瞬間折斷。他做出一副恭敬的樣子:“陛下的騎射技藝的確不錯。

    程豫瑾道:“陛下不善騎馬,不如就在鑾駕中看我們圍獵,可好?”

    看著給她準備好的暖窩,白傲月眉頭一皺,冷聲道:“這是什么意思?”

    向來春獵秋獵,都是姐姐率先射中獵物。如今知道我的騎射不好,為了面子,就給我來這一套糊弄人的把戲,豈不是要讓我被大臣嘲笑?

    說罷,白傲月率先策馬而出。程豫瑾立刻追上她,并命令侍衛大臣不許跟隨。前方有一段下坡路,上面滿是石子砂礫,馬蹄踩在上面極易打滑。白傲月勒緊韁繩,只是她的手臂的確不曾常年勒馬習戰,手下的勁兒時緊時松。就在她快要摔下馬之際,

    程豫瑾從后面趕上來,順勢將她拽下馬,帶到了朝臣都看不見的地方。

    白傲月一把甩開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趁機弒君嗎?”

    程豫瑾皺眉道:“你到底在鬧什么脾氣?”

    白傲月冷笑一聲:“我在耍脾氣?你覺得我這么大個人了,會跟你耍脾氣嗎?”

    程豫瑾寸步不讓:“你好好看看,你將那個賊子混入到我們這群人當中,你讓朝臣怎么看你?”

    白傲月沉聲道:“朝臣怎么看朕,可還不都是你程大將軍說了算嗎?”

    有馬蹄聲嘚嘚從遠處而來,衛安翻身落馬,看了一眼程豫瑾,站到白傲月身旁,關切地問道:“主人,你怎么樣了?”

    程豫瑾有些意外:“衛安,你怎會在此?”

    白傲月道:“是朕叫他來的,朕叫他來護駕!”

    程豫瑾真的快氣炸了。本以為這是一個與白傲月緩和關系的好機會,卻有這么多的人橫亙在他們中間。

    鐵甲之下,衛安的小腹并不明顯。然而,她卻是那樣若有似無地貼了上去。程豫瑾本想不看,可他的余光還是捕捉到了這個動作。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怒火,道:“好,陛下要照著從前先帝在世的規矩,那我便依了陛下。”

    暮色降臨時,程豫瑾跪在女帝營帳外請罪。帳內飄出參湯的苦香,混著女帝翻閱軍報的沙沙聲:“程卿的箭傷該換藥了。”

    將軍猛地抬頭,帳門恰被掀開。女帝披著白狐大氅走出來,指尖捏著個青瓷藥瓶——正是去年程豫瑾在隴右負傷時她賜下的金瘡藥。北風卷著雪粒撲進程豫瑾的護頸,激得他后背的舊傷一陣抽痛。

    “末將萬死,不該讓狼群驚了圣駕”

    “是朕故意讓人在東南坡撒了鹿血。”女帝彎腰將藥瓶放在雪地上,燭光從她身后漫出來,在雪地拖出長長的影子,“總得讓赫連漠看看大夏兒郎的身手。”

    程豫瑾握刀的手驟然收緊。后半夜,程豫瑾巡營時在糧草帳外撞見赫連漠。質子正用北厥語低聲哼著草原小調,掌心里躺著把黍米,二十余只鴿子在他腳邊咕咕作響。將軍的刀鞘重重磕在凍土上,驚得鴿群撲棱棱飛起。

    “程將軍可知,在草原上窺伺他人獵鷹,是要被啄瞎眼睛的。”赫連漠轉身時,腰間銀鈴叮咚作響。他忽然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猙獰的狼頭刺青:“就像三年前,你的鐵騎踏碎王帳時,我父王胸口插著的,也是程將軍的箭吧?”

    戌時三刻,赫連漠被鎏金鎖鏈扣住的手腕已泛起青紫。燭火在九龍銅燈里噼啪爆響,映得女帝白傲月的玄色龍袍泛起血色暗紋。

    “陛下夜召外臣,恐惹非議。”程豫瑾垂眼盯著青磚上蜿蜒的丹朱漆紋,喉結在蒼白的皮膚下滾動。袖中藏著半截碎瓷,是方才宮人呈上碧螺春時,他借著咳嗽掩進掌心的。

    白傲月的鎏金護甲劃過紫檀案幾,發出令人心悸的刮擦聲。她忽然輕笑,拈起案上那幅《寒梅圖》:“質子殿下畫功了得,這枝頭殘雪,倒像是要落到人心里去。”

    畫軸嘩啦展開,赫連漠的后頸滲出冷汗。三日前他不過借著給大長公主賀壽的機會,在御花園梅林多駐足了半刻,竟連這點私隱都逃不過帝王耳目。鎖鏈隨著他后退的動作叮當作響,卻退無可退,后背已抵上蟠龍柱的冰冷鱗片。

    “陛下說笑。”他聽見自己聲音里的裂痕,“殘雪終究要化,就像”尾音被掐斷在咽喉。白傲月不知何時逼近身前,酒氣撲面而來,護甲正抵在他突突跳動的頸脈。

    赫連漠劇烈顫抖起來。那些刻意展現的才華,那些精心設計的偶遇,原以為是求生之策,卻不料早成作繭自縛。喉間鐵銹味漫開,他竟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

    “陛下醉了。”他偏頭避開灼人的呼吸,卻露出泛紅的耳尖。白傲月的拇指突然撫上他唇瓣,將滲出的血珠抹成胭脂色:“裝傻的模樣也招人疼。”她低笑,另一只手扯開他腰間蹀躞帶,“你說,要是北厥百姓知道他們的三在朕榻上”

    她就是故意要做給自己看的。程豫瑾望著發白的月光,突然輕笑出聲。他抓起案頭裁紙的銀刀,在白傲月驟然收縮的瞳孔中,斬落一縷青絲。

    “陛下可知漢宣帝故劍情深的故事?”他將斷發纏在染血的指尖,“可惜臣不是許平君。”

    又是一夜不歡而散。

    第二日,繼續擴大獵場范圍。各世家子弟卯足了勁兒要在女帝面前表現一番。白傲月昨日在大臣們面前做足了臉面,按照從前的規矩,是可以只觀戰便可。

    白傲月騎了一天的馬,累得很,正想要到鑾駕中休息片刻。程豫瑾卻忽然打馬上前,說道:“從前的白凌月,可從來不會在春獵的時候自己坐著馬車,讓將士們策馬而行。陛下不輸于姐姐,想必也不會坐馬車吧?”

    白傲月心中冷笑,暗道:“不坐就不坐。”

    她轉向程豫瑾,道:“想必鳳君也不想輸給自己的手下敗將吧?你既不愿與敵國之人相較,那么就與自己從前的副將相較吧。朕如今就告訴你,他腹中是朕的骨肉。你也不想落于他吧?只是,你怎么就是懷不上呢?”

    程豫瑾臉色一沉,冷聲道:“陛下不讓臣懷上,臣自然懷不上。”

    白傲月輕笑一聲:“哦,那也就是說,朕要是肯讓你懷,你就一定能懷得上?”

    女帝的體質是百分之百讓人受孕的。程豫瑾有把握。

    “月兒,我并非是要跟你頂著來。我從來沒有拿你與你的姐姐相比。”

    白傲月冷笑:“真是笑話!你方才還說姐姐狩獵的時候從來都是騎在馬上,從來沒有坐過車。你既然要比,就跟衛安比一比。你再看看你。”

    遠處傳來急促馬蹄聲,赫連漠的絳紫騎裝掠過草尖。他在三丈外勒馬,目光掃過程豫瑾低垂的后頸,輕笑道:“陛下與鳳君何必在此爭執?平白讓我這個北厥質子看笑話。”他揚手示意身后隨從退開,翻身下馬時腰間玉墜輕晃,“不如讓臣做個和事佬——方才圍獵時,臣倒是發現些有趣的東西。”

    衛安突然策馬插進兩人之間,馬鞭橫在赫連漠身前半尺:“慎言。”

    “讓他說。”白傲月抬手示意衛安退后,目光仍釘在程豫瑾身上。那人站得筆直,紋絲不動,仿佛真成了塊冷硬的石碑。

    第48章 暗衛之所以她能夠與湛凜生搭上線,一……

    赫連漠說道:“西北方向,發現有幾個北厥的探子,今夜,陛下可要小心了。”

    “阿漠。”白傲月出聲,卻并非制止,尾音微揚,竟有一絲嗔怪。

    聽到這個稱呼,程豫瑾不由得手中一緊,他的馬頭也被勒得繞了小半圈。由他所率領的親兵守衛的半圓,便缺了一口。

    白傲月繼續說道:“阿漠,你忽然這般殷勤忠誠,真是讓我不適應啊!”

    赫連漠卻看著程豫瑾說道:“我想通了,既然來到這里,我便再也不能回去。為我自己打算,我也得討好陛下。而且我相信,便是沒有我,你的程將軍也會將這些探子揪出來的。只是,他們身上的北厥痕跡,像是被刻意加深過的,恐怕另有人指使。”

    說完這最后一句,赫連漠終于轉頭看向了她。

    白傲月頷首:“朕知道了,定然不會冤了他們,也不會辜負了你的一片‘忠心’。”

    赫連漠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打馬去了。

    果不其然,子時剛過,白傲月獨自睡在帳篷內,突然發現自己帳篷周圍的侍衛都被撤掉了。向來狩獵,守衛都是由程豫瑾負責。

    今夜的月光極好,帳篷外突然有一個黑影閃過,只是從門前閃過,卻再無前進的方向。

    白傲月知道,那人的輕功了得,定然已經潛進了她的帳篷當中。她屏住呼吸,走到桌子旁。那人果然一進來就摸到她的床上,手中的砍刀狠狠地刺下去。

    白傲月早就知道這是個無眠之夜,月光這么好,不發生點意外又怎么對得起這極好的月光呢?

    那人眼看無人,轉過身去。二人都適應了在黑暗中視物,刺客又一刀劈來。白傲月率先將手中的茶杯打碎,撿起碎片,往那人下盤刮去。

    她雖不善騎射,但在陶先生處為著養好身子,卻學了不少自衛的本事。

    這人身上與赫連漠是一樣的味道,不用問也知道定是來自北厥之人。

    十幾招下來,刺客竟不能占得先手,不由瞇了瞇眼睛:看來情報有誤,女帝不知何時竟練出一身好武藝。倒是疏于防范了啊。

    刺客再次將弓弦拉緊,趁勢要走,卻一晃,返身回來,套住了白傲月的脖子。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另一個黑影,對著刺客的心口便猛地一劍

    刺去。

    二人搏殺起來。

    白傲月跑出帳外,周圍的親衛竟一人都不見,程豫瑾的馬還在他的帳篷前,四處都黑壓壓一片。

    她將信號放出,遠處立刻傳來縱馬奔來的聲勢。

    然而,帳篷內的二人仍在纏斗,北厥刺客身受重傷卻依然能接住另一個黑衣數招。

    又是一記重踢,北厥刺客終于伏在地上,掙扎過后被黑衣人一腳踩在身下,不能再起身。

    “你是何人?”白傲月不是問地上的刺客,卻看向站在她眼前的黑影。

    那人在她面前依舊是蒙面,只是這身形卻很是熟悉,看起來比她熟悉的那個人瘦削了不少。

    黑衣人不敢分神,仍舊死死踩住腳下的刺客,只是拱拳道:“我是您的暗衛,打小便跟在您身邊的。您沒見過我也是情理之中,我甚至希望,您從來都不要見過我,您這一生都不需要我的出現。”

    “暗衛?”白傲月曾聽過許多傳說。從祖上三代,她便聽過不少忠心耿耿、深入險境、從天而降的暗衛的故事。只是她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打小,也就是說,從她在陶先生那里起,他們便圍繞著她,保護著她。

    白傲月不由得想起許多次,自己都命懸一線。除了先生妙手回春之外,大概也有他們的功勞。只是姐姐那時遇刺——暗衛們恐怕也不能百無一失。

    守衛很快趕來,將刺客押下去。那人忽然狠咬后槽牙,白傲月立即道:“他要自盡!”

    程豫瑾朝著刺客下頜飛踢上去,那人被撲倒在地。

    白傲月對刺客道:“你別掙扎了,我知道你是北厥的,但北厥的王會笨到讓你用這么明顯的身份來刺殺我嗎?何況質子赫連漠陪伴君駕,朕想,他的父王就算不喜歡他,也不會害他吧?”

    她心中有一個猜測,但希望,并不是那個人。

    刺客被帶下去后,程豫瑾才道:“臣救駕來遲,陛下可有損傷?”

    白傲月往后看去,暗衛果然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受傷沒有。

    “大將軍,您可真是管得一手好守衛。”她本來以為對方要說“你不是派衛安來護駕?”,“你看看,沒有我,你就只能是這樣的下場”云云,然而,程豫瑾只是平靜道:

    “已經調查清楚,周圍的一圈守衛之所以能被調開,乃是受了一種奇香的指引。這種香,必得是王室血脈用自己的鮮血來指引才引得動。”

    白傲月點頭:“不錯,我猜也是她。”

    王室血脈這一輩,除了她,便只有一個人了。她就知道上次白瑩星那么大張旗鼓地到京城來,怎么會只為了捧一個戲子呢?

    白瑩星連隨云樂生產的時辰都知道,白傲月與隨云樂在那天奔忙流連,不得相見,翁主定是趁著那時候早就將兩個月后的春獵布置好了。

    早知她與北厥勾結,但北厥叫衛安打得叫苦不迭,又怎么會敢在這個時候反水?想必是她等不及了,才冒險一試。

    眼看著白傲月的地位愈加穩固,白瑩星再不出手,就要被永遠壓在人下了。

    程豫瑾竟然沒有再說些什么,眸中全是對眼前人的擔憂。

    他的身上似乎有很明顯的藥味。白傲月還是開口問了一句:“是不是病了?”

    程豫瑾道:“已經吃過藥了,無妨。”

    她聞得出來,想必那是一副坐胎藥。

    他現在知道著急了?知道怎么懷都懷不上?

    自從上次程豫瑾在她面前說“怕是太過放縱月兒了”,而她也當著新院判的面承認自己服食過避孕的藥物之后,程豫瑾每每下了朝便去太醫院請藥、調理身子。

    近日來,他知道衛安也懷了身孕,倒是更加明目張膽、假公濟私地勤快往太醫院跑。

    衛安需要安胎,他需要坐胎,倒是兩不耽誤。

    白傲月卻道:“豫瑾,還是不要著急吧?白瑩星若是要謀反,恐怕也就這幾個月的事兒,你若這時候懷了孩子,豈不又要懷著龍胎上戰場?到時候為國,恐怕又要犧牲這小家了吧?”

    程豫瑾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不怪她。“只是這般命數,有誰能知?上天要考驗我,我又怎能避而不談?”

    白傲月邊往回走邊道:“依我看,你應該與衛安錯開。一下子兩個大腹便便的將軍,我大夏可消受不起啊。”

    白傲月回到帳中,燃起燈燭。她的帳中自然是最明亮的所在。她有些奇的是,縱然周圍的守衛可以被人下了蠱而調走,但大黃怎么也毫無聲息?

    前兩日,大黃一直興奮地跟在她的棗紅馬旁邊奔跑,這兩日卻不見身影。有的時候見了程豫瑾,就耷拉著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她叫獸醫來給瞧,也不是生病。此刻大黃仍不在帳中。

    那些人越是給她添堵,白傲月便越要毫不在乎。

    春獵第二日便受到行刺,此事若傳出去,必定人心惶惶。他們也是要白傲月心情不暢,如此白傲月便越要如尋常一樣,才不叫他們暢快。

    于是次日,一如往常。只是赫連漠卻在帳中不被允許出來。且不說他這漢話還需要再精進些,白傲月本身喜歡的就是他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他這樣低眉順眼,白傲月倒對他不感興趣了。

    世家子弟們還是打了雞血般地在她面前表現,白傲月也樂得看這些熱鬧節目。

    只是到了晚上,她一直想要將暗衛召出來。事到如今,她這個帝位都是突然莫名其妙當上的,她從來就沒有受過如何做一個帝王的訓練。

    她很想知道,暗衛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體系,與她從前所知道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雖說是春天,然而山林中的景致總是比城中要慢上一些。除了松柏,林中也尚無其他發芽的樹木。

    從前,總是有一大群宮人跟著,生怕她出什么問題。而現在,白傲月知道,不管去哪,哪怕只有她一個人,也會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保護她。

    到了晚間,她尋個由頭與程豫瑾吵了一架,便一人策馬奔到了山林中。眾人皆以為她是心中郁郁不得志,白傲月自己還喊著:“憑什么朕是皇帝,還處處不得自由!”便一溜煙沒影兒了。

    她沒有帶人,果然不大一會兒,暗衛便從松樹上跳了下來,身上還沾著不少松針。

    這一次,白傲月瞧了個真切。

    “陛下,這里實在危險,若是受到埋伏,恐怕我們沒有把握將陛下救出。”

    白傲月道:“那便不救了。姐姐不也是這樣遭了人暗算嗎?說白了,我就是要看看暗衛們到底是什么樣子。你們一輩子都不被人知道,若是年齡大了、老了,便要被淘汰,這又是何苦?”

    黑衣人雖站得筆直,氣勢卻不強:“我們一生只被認定一個主人,一旦認定了,便是為她出生入死,絕無反悔。”

    那人的目光也顯出一些柔情,白傲月忽然一把上前扯過了他的面罩。

    “我早知是你。”

    暗衛忽然跪下,將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喉管:“主人,如今已經被您看到了臉,對我們暗衛來說,已經失敗了,只有以死謝罪。”

    “你敢!”白傲月將他匕首踢到一側,“我正要讓你棄暗投明的,不算失敗。而且,你對主人向來是不設防的,我方才若是不將你的面具摘下來,只是讓你自己摘,你聽不聽主人的命令?”

    他顯然糾結了起來,皺起眉頭,濕漉漉的眼睛望了她一眼,又回避。

    這樣的眼神與大黃一模一樣。

    “衛安。”從前,她喚他的名字,都是君臣之間的公事公辦。就連他們僅有的那一次,白傲月也不曾用這樣的聲量來喚他。

    “你要一直跪著嗎?你要跪著我就得陪你跪著了。”

    衛安慌忙后退:“主人,這怎么使得?”

    “你不覺得你的這聲‘主人’早就把你給暴露了嗎?你是大黃,是嗎?”

    他臉上的顏色變了幾變,像是被好幾個靈魂來回奪舍一般。白傲月看得有

    些好笑:“別想那么多啦,承認就好了。我那天跟你說起湛凜生的事情,雖是無心;后來將你送到質子那兒,你別生氣,一來是為了讓你監督他,二來也是讓他試探一下你。”

    衛安絲毫沒有被戳破的窘迫,反倒對主人更加五體拜服。

    白傲月繼續道:“你說得對,我既然能接受湛大人,自然也能接受你了。我一直在等,看你會不會來跟我坦白,可惜按照你的性子,我想八成是不會的了。”

    她轉身,又跨近一步:“沒關系,從小到大,你救了我無數次。大黃也回到我的身邊,你不說,我便替你來說。”

    “主人。”

    “你若還認我當主人,便將你的由來都說說吧。其實你一直跟在我的身邊,從來不曾遠離過,對嗎?”

    月光透過松針,灑下斑駁細碎的影子,白傲月喜歡追逐著光影。雖說沒有日光,她也總不喜歡站在陰影里。

    而衛安,恰恰與她相反,在看不見表情的地方,他更自在。

    “讓我來猜一猜,小的時候因為姐姐怕狗,便將你送走了。你努力地修煉人形,就是為了要留在我的身邊。你假扮作衛安,被程豫瑾撿到,這樣你就可以以人的形態留在他的身邊,而主動提出要收養大黃。如此便能瞞天過海。”白傲月一頓,“你受恩于程豫瑾,視他為主子,也效忠于他,可是你的心里卻認定了我,因為畢竟我是養你的第一個主人。是我給你吃、給你穿、給你治病,還給你一個溫暖的小狗窩。”

    “主人冰雪聰明,奴才心服口服。”

    “其實不難猜,你自己已經告訴大半了。”

    衛安稍往右挪了一步,仍舊站在陰影中:“您猜得大差不差,就是那么回事。主人,難道不納悶為什么我是以狗的形態出現嗎?主人不害怕嗎?”

    “狼妖我都不怕,我還會怕狗嗎?再說了,我知道你是不會害我的。”

    “可是我配不上主人。”他心里清楚,白傲月那次看上他,他有幸懷上主人的孩子,只是因為主人和程豫瑾之間矛盾甚深,只當他是一個替身。

    可是他心甘情愿,即使是一個替身,即使永遠是一個替身,能夠得到主人一次垂青,也已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主人,請你相信我。我修煉從來也沒有害過別人,也沒有湛大人那么偉大的志向,我只是為了要留在主人的身邊。”

    白傲月像是哄著小動物似的,聲音都不覺柔和許多:“也許你不曾發覺,雖然你的爪子、耳朵、尾巴都已經能非常好地掩藏起來,但是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越湊越近,就像是大黃往身上撲一樣。”

    白傲月輕笑,衛安也看著她笑。

    “你有的時候也喜歡搖尾巴,我的意思是隱形的尾巴。你放心,我很喜歡你這樣,你都不需要改,我是在夸你,你聽懂了嗎?”

    衛安從來沒有被這樣夸過。他能感覺得到,每次有做得好的事情和進步,程豫瑾會再交給他其它的事情,以此來作為一個正向的鼓勵。但是如此直白地聽人從言語中說出信任他、喜歡他、認為他做得好,還是第一次。

    白傲月親近他,小的時候就喜歡摸他的頭,給他鼓勵。他現在其實也很想鉆到她的手掌下,讓主人摸一摸。可是它現在是一個男人,是與程豫瑾一樣身強體壯的男人,他不允許自己再做出這樣的舉動。

    再怎么想都只能抑制住。

    “陛下。”

    “怎么叫我陛下了?”白傲月摸他的脾性摸得很準,畢竟是從小養過的。他要跟她說些要挨罵的事情的時候,就開始叫她‘陛下’了。

    “其實程將軍他……”

    白傲月立刻收起笑意:“怎么?你也要勸嗎?你若是要勸的話,我便將你當成是他的人,不再理你了。”

    “主人!我是唯一效忠主人的,這是我們做狗的天性,還請主人相信我。”

    白傲月撐不住,先笑了出來:“我知道的,嚇唬你罷了。只是你要不要向我和盤托出你妹妹的事情呢?”

    衛安心頭打鼓。是的,既然他跟質子對峙的全情都被告訴了白傲月,那么她自然也知道了他妹妹的事情。此時不說,心里留了疙瘩,以后恐怕也沒有更好的場合說了。

    “主人,我可以向你和盤托出,只是我們先回去吧,在這深山老林里,的確不安全。”

    白傲月道:“好。”她出來時間久了,恐怕又要驚動禁衛,事情鬧大了,回宮后大長公主又要來責問,她并不想多事。

    何況今天是她故意找茬,程豫瑾其實也沒惹她,回去之后還要多安撫。

    “我和妹妹自幼在山中修煉。主人撿到我的那一次,便是妹妹被一家狗肉館的人帶去,我才下山去尋她。若不是被主人救出來,恐怕我也要被那間狗肉館拿去做菜。我趕到的時候,妹妹已經不在了。是當著我的面把他殺掉的,便是要‘殺雞儆猴’。這個成語是我后來跟著主人在書本上學到的。妹妹的血向天噴涌,灑了一地。后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尋找她的魂魄,只是找了十幾年都不得。直到有一次,我發現主人竟可以與地府相聯系……”

    白傲月想到,那恐怕也正是她發現這個游戲的契機吧。

    “主人恕罪,我便偷偷地跟著主人,到了那個舞會的現場。”

    也就是說,從第一天開始,衛安就跟著她了,然而她卻并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白傲月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只覺得這個游戲的設計已經超出了她想象的范圍。

    衛安繼續道:“在那個舞會上,我果然見到了妹妹。”

    “你的妹妹在那個舞會上?那也就是說,我也見過的,是誰呀?”

    “主人,你還跟她說過話的,你有沒有印象?”

    跟她說過話的,有印象的便是那幾個輕紗女鬼。綠衣、藍衣、紫衣,是誰呢?”

    “是那個藍紗的姑娘。”她想了想,那幾個姑娘為何會一見她就來邀請,恐怕也是覺得她有些熟悉的吧。

    “是的,這的確是冥冥之中。我跟妹妹那時候完全沒有聯系,所以并非是我教唆她去的。”

    白傲月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釋這么多,你說什么我都信你的。”

    換句話說,之所以她能夠與湛凜生搭上線,一定程度上,其實也有著衛安與他妹妹的功勞。

    他能順著找到妹妹的魂魄,只是她在判官大人手下,恐怕不能輕易還陽的吧?

    白傲月如是問道,衛安顯然已經不太在意這個結果了:“妹妹沒有還陽的機會了。她這些年在判官府里過得也不錯,您看她還能那么開心去跳舞,又出落成身段曼妙的美麗女子,雖然不如主人你好看。”他說這話,頭低了下去。

    大將軍也有這一番害羞的樣子,白傲月還真沒有見過。

    兩人坐在篝火堆旁,影子一高一矮投影在帳篷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們沒有關系,這是連程豫瑾都不知道的、二人獨有的身份聯系。

    白傲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衛安卻覺得能享有這樣的小秘密非常開心,他并不想越過程豫瑾,也不想比他更好,甚至不希望因為自己,程豫瑾與白傲月的關系有所疏遠。但是能擁有一段程豫瑾不在,而獨屬于他和白傲月的經歷,他非常感謝上天的饋贈。

    白傲月還是有點不明白:“那么你是說,你與妹妹可以時常在地府相見?”

    “不,我這個哥哥這么多年都沒有管過她,沒有看護過她。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

    “他當然會記得你的!”

    “嗯,他的確記得,也對我很親。她也很感激這樣大人,在地府勤加修煉,比我要用功得多。”

    “只是……”月光忽然移上他的臉龐,白傲月見他愁容滿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竟比我先嘗過兒女情長的滋味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恐怕衛安的妹妹在崔大人的熏陶下,被洗腦久了,催婚催得猛了,竟也生出這樣的心思來。

    “那,與她相好的是誰?”

    第49章 換血藍紗女鬼姐姐返場

    白傲月問出這句話后,在衛安回答前的幾秒鐘內,腦子里閃過無數例如美艷女鬼俏書生、天仙配,亦或者是與其他地府官員談戀愛的故事。

    沒想到,卻通通都不是。

    “她愛上了一個人,是將她救到地府的人。那個人,主人你也認識的。”

    白傲月指著自己鼻尖,像只受驚的小兔:“我也認識?難不成是崔然?”

    衛安自從和盤托出整件事情,就異常的平靜與穩重:“是以前的那位判官大人。”

    白傲月瞠目結舌:“以前的那位判官大人?也就是說,是那個魔族的首領——是那個小道士?”

    “不不不。”她接連搖頭,難以接受這一波信息的沖擊:“衛安,你知道如今被關押的那個張道人是誰?那小道士附在他的身上。”

    衛安點頭:“湛大人生產那日,我妹妹也在的,都是她告訴我的。”

    “你妹妹也在?”白傲月不由氣惱,覺得自己胸口悶堵,“是你妹妹,將魔族首領帶去,是她害的湛凜生。”

    “她并不是有意的。其實,她下地府的那日,魔族首領也要去的,無意中告訴了她可以在地府中修煉的方法,算是救了她一命,不然她早就魂飛魄散,我們兄妹倆也沒有重逢的這一天了。她很感激湛大人,但也很感激魔教首領。”

    嗯,從這層關系來說,魔教首領的確有恩于他,報恩也是應當的。

    衛安繼續道:“可是,她從沒有想過要背主忘恩,畢竟現在湛凜生才是他的主人,就像,就像程豫瑾,也永遠都是我的主人一樣。妹妹對于魔教首領與湛凜生之間的恩怨并不知情,后來將他引到地府,又引起這么一些波瀾,實在是心中有愧。”

    白傲月將整個事件在心中默了一遍:“那你說你的妹妹與魔教首領有情,難道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是,妹妹見過他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其實一開始魔教首領也是真心對她好。我覺得哪怕是魔教,若是他們兩個人兩情相悅,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沒必要無情拆散,更何況我這么多年都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責任。可是后來那個魔族首領便開始利用她,我提醒過妹妹,妹妹不聽,因此才釀成大禍。”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她對大黃說起湛凜生的事情,大黃就裝出一副道士的樣子,說要讓白傲月徹底將張道人毀滅。

    白傲月道:“既如此,前因后果你也知道。那小道士的魂魄,現在盛在張道人的肉身當中,得將他的魂魄逼出來才可。”

    衛安突然跪下身去:“主人,我若說妹妹想見一見他,可否?”

    “不行!”白傲月知道這件事關重大,地牢一開,難保張道人會擇個什么機緣重新出去,現在湛凜生還沒有救活,她不能冒這個險。況且國師當初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壓了那么多的寶物才將人拘住,她不可以這樣做。

    衛安道:“是,是我唐突了。可是妹妹沒有別的想法,她只是想再跟她的情人說最后一句話,之后便殺了他。

    白傲月卻不信:“殺了他?令妹如何能舍得?”

    “主人,其實方法很簡單,就是做你對湛大人做的事便可。”

    “我對湛大人做了什么事?”

    “兩相合歡,然后只要等他生產的時候不陪在身邊,那個人就死了。”

    “什么?”她的無心之失,竟成了別人取掉他人性命的一條手段。

    “可是不行,不行。”白傲月思索后搖頭,“只有我可以讓男子懷孕,你的妹妹難道也有這樣的能力?”

    “斗膽向陛下借一滴血,只是讓那人在夢中以為懷的是妹妹的孩子,其實還是陛下的骨血。我怕妹妹那個時候心軟,而陛下是一定要那魔頭置于死地的。是嗎?”

    白傲月問道:“所以這些日子,你不能與大黃同時出現,大黃出現的時候,你便不能維持人形。而你出現的時候,大黃就不能在我身邊。”

    衛安又再次下意識地往樹蔭處挪了挪:“小妹知道闖了大禍,然而,她并非有心。她只希望在這最后的階段,能夠再陪伴她的情人,此生足矣。”

    白傲月試探道:“那、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陛下只看那時玄塵會不會有孕便知道了。若是他有孕,只會是陛下的孩子,而這個主動權則會永遠地留在陛下的手中。”

    “那你的妹妹呢?她親手殺了自己的愛人,還能繼續留在地府嗎?”

    衛安起身,沉重地跪下:“妹妹說她已經想好了,她會用余生在地府為自己和魔尊大人贖罪。等湛大人醒過來之后,便是讓她當牛做馬,她都在所不惜。”

    白傲月繼續刨根問底:“那這個計劃要從什么時候開始實行呢?”

    “妹妹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陛下同意,她可以立刻實行這個計劃。”

    春獵結束后,回宮的第三天,白傲月便召見了那個藍衣女鬼。二人自然是不能在白天見面的。

    其實藍紗姐姐也算是地府的故人,在這個地方能見到與地府相關的人,像她一樣也認識湛大人的人,白傲月有些動容。更何況,藍紗姐姐也是她到這個游戲中所看到的第一個角色。

    藍衣女鬼在她面前深深福了一禮:“小女子衛藍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平身,藍紗姐姐不用這版客套。”

    衛安與妹妹雙雙跪在殿前,誠惶誠恐:“要刺傷您的身體取血,我還是有些不敢。”

    “此招萬萬不可!”程豫瑾從外推門而入。

    “豫瑾,你一直都知曉這件事情?”

    “不管你對我有多么大的誤解,你的安危怎可假手他人?推宮換血之后,你還是不是原來的白傲月?”

    她不是沒有聽說過,有的人換血之后性情大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是她想,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將來會還給以前的白傲月,而她要盡快地離開這個世界,是必須要解決這一樁事情的。

    “換血之后,除了那個魔尊,其他人難道都不能有孕了嗎?”

    “嗯,這倒是個問題。”會讓他有孕的,到底是自己的鮮血還是體質呢?是她這個人還是她的靈魂?”

    藍衣女鬼道:“大將軍,請放心,我并非是要陛下全部的血脈,只是要將她的血融入我自身,你看到了,我只是一個鬼,所以并不會需要多少。只要能讓我的手腕顯出芙蓉花紋,便足矣。”

    “顯出芙蓉花紋?我竟不知這世上還有什么鬼的傳說。若是妖魔鬼怪讓我抓住了,定斬不饒。”

    “月兒,你可信她?你如何不覺得她是白凌月派來的細作?用了你的血脈,去調動你的親衛,如此,她就可以脫離得一干二凈。到那時,我們再要先發制人,可就師出無名了。”

    國師也在,國師說到:“大將軍多慮了。這位藍紗…姐姐,只需一小碟鮮血即可行動如常。

    國師自然知道女帝的血脈與其他人不同,而這所有的人里,在場的只有程豫瑾是如假包換的凡人。

    女帝與女鬼雙雙躺在榻上。

    程豫瑾道:“那你要答應我,在這個過程中,白傲月都不能失去意識。”

    二人雙掌相對,白傲月覺得有血流從自己的身體流到了女鬼姐

    姐的身體里,她并沒有任何不適,也不感到疼痛,只是覺得這般的法術非常奇異。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衛藍便起身下榻,深深對她行了一禮,衛安也在一旁跪下。

    衛藍像是在虔誠地向她許愿:“陛下,請讓我進入地牢服侍他走過這最后一程吧。”

    白傲月卻抬手,如同釋出一個咒語:“且慢,你如何確定玄塵對你不會懷疑?你這般時候進去,他會不會懷疑是我放你進去的?”

    衛藍斬釘截鐵:“他不會的。”

    “你對他有情,他可未必。他看起來可不像是個一往情深的人,莫要被他迷了心智。”白傲月已經將她劃分到了傻丫頭那一類姑娘里。天真單純善良,過了,就是透著一層傻氣。

    然而也正是天真單純善良,讓衛藍有著無盡的勇氣:“我自有法子,請陛下讓我去試一試,不成功便成仁。”

    藍紗飄飄蕩蕩離開了寢殿。國師也繼續去加強法陣,確保萬無一失。程豫瑾對衛安說道:“你可瞞得我好苦。”

    衛安釘在原地:“主人,抱歉,我……”

    程豫瑾卻溫和地對他笑著,如同從前那樣,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不用說了,每個人都有苦衷,你的忠心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既是暗衛又是將軍,你在外征戰的時候是怎么保護月兒的呢?”

    如何保護?自然是用的分身術。

    真正的他就是暗衛,一刻都不曾離開過,哪怕有大黃在的時候也不曾離開。而大黃是本體,與他的分身最多只能同時存在兩種形象。

    衛安,則是他在程豫瑾身邊服侍的形態。當衛安在外征戰的時候,實際跟隨他去的是大黃,而暗衛就一直留在女帝的身邊。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便只有等,等著白凌月布的局生效,等著魔尊大人的肚子也鼓了起來,更等著衛安將他她的孩子生下。

    一連過了四個月,昨日,太醫院來報,程豫瑾再次有孕了。這件事倒是后宮上下難得的喜事。大長公主身子越發不好了,最近吃齋念佛,不問外事,可是卻命人送來了許多的補品,還親自到將軍府探望。

    白傲月又如何不知,他能有孕,就是自己與衛藍換血的那一日,趁著自己虛弱才懷上的。

    她的意識一直清醒,并非是程豫瑾強迫,只是因為意志薄弱,便一時失守。她越發不敢將國事與程豫瑾交談。

    他的身子自懷上之后,便越發不好。太醫說是因為之前用過許多不孕藥物,那看來,就是白傲月渡給她的。

    白傲月一人跪在祠堂。草木春深,她不來也就沒有別人來了。姐姐才是他的親人,如果非要讓他在白凌月與程豫瑾之間選,那么她一定會選白凌月,這是毫無質疑的。

    可是現在程豫瑾也要離她而去了。前幾日,她一直跪在佛堂,便求漫天神佛,可是她連湛大人都救不醒,這樣的乞求又有什么意義呢?如今她能求的便只有自己的親姐姐了。

    “求你不要帶他走,我什么都不爭了。從今往后,我只維護好大夏。程豫瑾要什么便由他去吧,哪怕我能每天看著她都是好的。”可是沒有人回應他,連風聲鶴唳都沒有。

    姐姐的那一縷魂魄,化為了保護她和程豫瑾的靈力,早就煙消云散了。她是親眼見過的,姐姐曾經保護過她一次,給過她一次機會,她卻不珍惜,到現在她不會再有這第二次機會了。

    人間的醫術若是不能夠救活程豫瑾,恐怕,他也會像姐姐一樣化作保衛大夏的靈力,從此以后不再與她相見。

    青石板上泛著冷光,白傲月踏碎滿地月華,披風掃過將軍府門前的石階。太醫令跪在廊下欲言又止,那聲嘆息被北風卷著掠過她耳畔,在心頭凝成冰棱。

    “陛下。”老仆捧著銅盆要跪,被她抬手止住。盆中血水泛著詭異的褐,讓她想起一年前平州關外染血的夕陽。那時程豫瑾也是這樣渾身浴血,卻還能握著長槍將她護在身后。

    雕花木門推開時帶起一陣藥霧,三日前早朝,這人還立在武官最前頭駁斥戶部的軍餉奏議。此刻他躺在錦被里竟顯得單薄,銀絲中衣領口露出的繃帶刺得人眼眶發澀。

    “臣失儀。”程豫瑾掙扎著要起身,手腕剛抬起就被按住。白傲月觸到他掌心層層疊疊的繭,那些握劍留下的紋路硌著指尖,仿佛還能摸到邊關的風沙。

    “躺著。”她將暖爐塞進被褥,發現連天子的威儀都壓不住聲音里的顫。案頭燭火跳了一下,映得將軍鬢角霜色愈重,當年在演武場策馬飛馳的少年將軍,終究被歲月蝕成了這般模樣。

    程豫瑾輕咳著笑起來:“陛下還記得臣最怕苦?”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糖紙一角。白傲月這才驚覺自己竟將蜜餞攥得變了形,橙黃糖霜沾在龍紋刺繡上。

    “北厥使團”他忽然急促喘息,青筋凸起的手抓住床沿,“萬不可允他們在燕山駐驛”白傲月忙托住他后頸,觸手卻是嶙峋的骨,輕得像要折斷的竹枝。

    “豫瑾。”她將藥碗抵在他唇邊,看他皺眉咽下黑稠的藥汁,“你當朕是稚子么?”帕子拭去他嘴角藥漬時,瞥見枕下露出一角泛黃信箋——是她親筆寫的“速歸”二字。去歲這封八百里加急的詔令,竟讓他在雪原奔襲三日三夜。

    程豫瑾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輕得似一片落葉:“那年還與陛下同在先生醫官調理”他渾濁的眼底泛起清光,仿佛又見護城河外那個執意要隨軍的少女。

    白傲月感覺有溫熱滴在手背,才發現是自己咬破了舌尖。

    “臣這一生,”將軍的手指慢慢滑落,在錦被上劃出淺淺的痕,“最幸是得遇明主”白傲月猛地起身,明黃衣擺帶翻了藥碗。碎瓷聲中她聽見自己說:“給朕取白虎符來!”聲音尖利得不似人君。

    “陛下!”程豫瑾竟撐著坐起,蒼白的臉泛起病態的紅,“三軍不可無帥。”話未說完便嗆出血來,星星點點濺在女帝袖口的金線蟠龍上。白傲月僵在原地,看著太醫們一擁而上。

    眾目睽睽之下,她卻將冰涼的玉符重新系回他腰間:“此物除了豫瑾,還有誰配?”

    一年前,她是那么想要將這虎符從他手中奪走。

    “陛下”嘶啞的呼喚將她扯回現實。程豫瑾不知何時又睜開眼,目光卻已渙散,“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傲月將耳朵貼在他唇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是她去年賜下的貢品。

    “臣不能再”最后的字眼散在寒風里。白傲月感覺懷中身軀陡然沉重,窗外更鼓恰敲三響,冰粒子撲簌簌打在窗紙上。她慢慢將程豫瑾放平,指尖撫過他蹙起的眉峰。

    程豫瑾從枕下摸出玉玨,沾著血漬的絲絳上歪歪扭扭繡著“月”字。

    白傲月將玉玨攥進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冰粒子沒那么針鋒相對了,成了綿柔的雨。她仰頭任雨滴落滿珠冠,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程豫瑾也是這樣站在雨中,替她擋開所有刺向儲君的明槍暗箭。

    “擬詔。”女帝的聲音驚醒了呆立的翰林待詔,“著工部在凌煙閣東側”話到此處突然哽住,明黃衣袖拂過面頰,在雪地上留下幾點深色痕跡。隨侍們屏息垂首,只聽北風卷著未盡之言散入夜空,如同將軍最后一縷吐息。

    白傲月盯著掌心玉玨。這枚青玉雙螭佩是她及笄那年,程豫瑾從西域戰場千里送回的賀禮。彼時帕子上還沾著血漬,少年將軍在信中說:“此玉可擋災厄,望傲月永世安康。”

    “陛下,宣政殿到了。”掌燈女官的聲音驚破回憶。白傲月將玉玨按在心口,寅時的寒風卷著丹墀下的竊語,她聽見“兵權”、“北厥”零碎字眼,繡金皂靴在殿門前頓了頓。

    朝臣們俯首時帶起的衣袍聲如潮水漫過金磚,白傲月撫過龍椅扶手上新刻的劍痕——那是三日前程豫瑾佩劍不慎劃出的。當時他慌忙請罪,她卻說:“留著,讓后世知道龍椅旁曾立著怎樣的劍。”

    “啟奏陛下!”兵部侍郎率先出列,“大將軍病重,北境防務”話音未落,白傲月忽然起身。十二旒玉藻在她眼前晃出冷光,群臣只見女帝手中拋

    出個帶血物件,“當啷”一聲砸在蟠龍柱上。

    染血的玉玨在青磚上滾了三圈,絲絳上歪斜的“月”字正對著晨光。滿殿死寂中,白傲月盯著那個曾隨程豫瑾征戰四方的信物:“北厥使團昨日遞了國書。”她聲音輕得像在說家常,“說要借道燕山運糧。”

    丞相裴箏猛地抬頭:“這與二十年前突厥求開互市如出一轍!”話出口才驚覺失儀,卻見女帝唇角竟有笑意。白傲月拾階而下,玄底金線的龍袍掠過玉玨:“昨夜豫瑾與朕說的最后一句話,諸卿可知是什么?”

    她停在兵部侍郎面前,看著對方官袍下擺微微發抖:“他說‘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扣住侍郎肩膀,“而你們卻在討論何時能收回北境兵權!”

    “陛下息怒!”烏紗帽伏倒一片。白傲月轉身時望見殿外飛檐,恍惚又見程豫瑾立在階下。

    “擬詔。”女帝的聲音驚醒戰栗的朝臣,“北境十二衛所將士,每人加賜三年俸祿。陣亡者子嗣可入國子監讀書,著衛安暫代大將軍之職。”她彎腰拾起玉玨,鮮血早已滲入螭紋縫隙,“退朝。”

    翰林待詔捧著詔書追上御輦時,正聽見女帝吩咐:“去凌煙閣。”晨霧中的樓閣還蒙著灰影,白傲月卻準確走向東側空墻。

    “轉道太廟。”女帝突然出聲。掌輦太監剛要勸諫禮制,卻撞見帝王通紅的眼角。當御輦停在蒼松掩映的殿宇前,白傲月望著白凌月的牌位輕笑:“你說最煩這些虛禮,如今倒要在這里受香火。”

    “姐姐,你寂寞了,要人陪,是不是?”

    供案上的長明燈忽地爆了個燈花,恰似當年軍帳中程豫瑾為她挑亮燭芯的模樣。她向來貪戀這極好的月色,一時被云霧遮了也不打緊,終有散開的一天。

    暮鼓響起時,女帝的朱筆懸在《邊防策》上遲遲未落。程豫瑾批注的“西州北麓宜設暗哨”還墨跡未干,窗外的雨卻已掩埋了所有他來時的足跡。更漏聲里,白傲月突然抓過空白詔書,金粉在絹帛上勾出遒勁字跡。

    第50章 出發去攻打翁主

    衛安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跪姿卻繃得更直了,爐火映得他側臉忽明忽暗。

    白傲月突然伸手按住他發顫的肩:“你當知道,朕平生最恨被人當棋子擺布。”指尖隔著輕甲都能感受到他驟然繃緊的肌肉,“尤其是白家人——”

    話音未落,忽起勁風。衛安瞳孔驟縮,反手將白傲月護在身后時,三支羽箭已釘入他們方才倚靠的樹干。箭尾翎毛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紫。

    “看來有人等不及要驗證香料的功效了。”白傲月冷笑,腰間軟劍已悄然出鞘。遠處樹影幢幢,竟有十數道黑影包抄而來,為首之人手持彎弓,月光照亮他左頰猙獰的刺青——正是北厥王庭死士的圖騰。

    衛安喉間發出低沉的嗚咽,那是犬類遇敵時本能的威懾。他扯下半幅披風纏在掌心,突然將白傲月攔腰抱起:“主人得罪了!”足尖點地騰空躍起時,三枚毒鏢堪堪擦過他們衣袂。

    “放信號!”白傲月在疾風中喝道,卻見衛安袖中竄出道金芒直沖云霄——竟是條通體金鱗的小蛇。那蛇在半空炸開成赤金煙花,形狀恰似當年陶先生教她辨識的暗衛密符。

    追擊者見狀竟緩了攻勢,為首死士突然以刀拄地單膝跪倒:“參見金鱗衛大人!”他身后眾人面面相覷,終是齊齊收刃。白傲月分明看見衛安側臉閃過掙扎神色,摟著她的手臂卻愈發收緊。

    “北厥王庭第三十七代金鱗衛,參見大夏女帝。”死士首領忽然改換官話,語調竟帶哽咽,“二十年了您終于肯亮明身份了么?”

    白傲月只覺衛安渾身劇震,耳畔傳來壓抑的喘息。她這才驚覺掌心觸及的輕甲縫隙間,竟滲出溫熱血跡——方才那看似輕松的騰躍,實則以血肉之軀為她擋下暗器。

    “你們認錯人了。”衛安聲音冷如寒鐵,抱著白傲月的手卻不肯松,“金鱗衛二十年前就隨平州一起葬在火海里了。”

    “可金鱗認主做不得假!”死士猛地扯開衣襟,心口赫然紋著與衛安袖中金蛇如出一轍的圖騰,“當年您抱著小殿下沖出火海時,屬下的血染紅了您的”

    “住口!”衛安突然暴喝,驚起林中夜梟亂飛。白傲月從未見過這般失態的他,連當年被程豫瑾當眾責罰時都不曾如此。那些零碎畫面突然串成驚心真相——為何北厥質子初見衛安便神色有異,為何一見到他,總帶著異香,為何大黃總愛叼著北厥進貢的雪狼皮……

    死士突然轉向白傲月行了大禮:“請陛下明鑒,當年平州之變后,北厥王庭暗中尋訪金鱗衛后人二十載。今日既見信物,懇請陛下允準衛大人認祖歸宗。”

    白傲月尚未開口,忽聞馬蹄聲如雷奔來。程豫瑾一騎當先,銀甲映月宛若戰神臨世,身后跟著的竟是大黃!那平日里懶洋洋的獵犬此刻齜著獠牙,頸間金鈴隨奔跑叮當作響。

    “陛下可還安好?”程豫瑾飛身下馬時,腰間藥囊散出淡淡苦香。他目光掃過衛安染血的臂彎,劍眉倏地蹙起:“北厥的狗,果然養不熟。”

    他沒事?

    這些日子程豫瑾不問政事,原來是等他露出馬腳?

    連白傲月都騙過了。

    衛安聞言竟笑出聲,將白傲月輕輕放下后突然扯開衣襟。

    月光照見他心口蜿蜒的舊疤。

    “程將軍說得對。”他指尖撫過那道疤,語氣輕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只是這狗,二十年前就是白家的了。”

    程豫瑾的劍鋒在衛安咽喉前堪堪停住,劍身映出白傲月橫亙其間的鎏金護腕。女帝腕上纏著的,是當年陶先生所贈的九節鞭,此刻繃得筆直如弦。

    “程將軍不妨先看看這個。”白傲月揚手擲出半枚焦黑玉牌,月光下赫然可見斷裂紋路與疤痕走向完全吻合。

    程豫瑾瞳孔驟縮。他當然認得此物,三年前整理兵部卷宗時,曾在平州戰報圖示上見過完整紋樣。當年西州都督府八百里加急文書里寫得明白:平州城破那日,守將白炎攜虎符自焚于烽火臺。

    衛安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唇邊溢出血珠。白傲月反手扯開他染血的衣襟,心口舊疤下方三寸,赫然刺著北厥文字——經年累月的疤痕將“奴”字扭曲成猙獰肉痂。

    “二十年前平州淪陷,北厥掠走匠戶三百。\”白傲月指尖拂過那道烙印,聲音浸著徹骨寒意,“三個月后,豫瑾在亂葬崗撿到個渾身鞭痕的少年……”

    大黃突然發出嗚咽,叼著程豫瑾的披風往衛安方向拖拽。那平日總愛裝傻的獵犬此刻瘋狂刨地。

    “難怪你熟知北厥軍械制式。\”程豫瑾突然收劍入鞘,從懷中取出卷泛黃輿圖,“三年前西州軍械庫爆炸案,丟失的不僅是火器圖譜,還有平州布防圖的最后殘頁。\”

    北厥死士首領突然跪行兩步:“當年掠走的不僅是匠人,還有平州要塞的營造秘錄!”他猛地扯開胸前皮甲,心口同樣刺著奴印,“衛大人應該最清楚,白家設計的棱堡暗道”

    話音未落,林間忽起異香。白傲月腰間玉佩應聲而裂,其中滾出枚青銅鑰匙!

    衛安突然痛苦蜷縮,十指深深摳入地面:“快走他們在棱堡暗道埋了”話未說完,遠處山脊突然騰起三道紅色信號箭。

    程豫瑾劈手奪過鑰匙,劍柄重重磕在衛安舊傷處:“三年前西州軍械庫,是你改了火器圖紙?”鮮血從撕裂的疤痕涌出。

    “程將軍果然查到了。”衛安竟低笑出聲,染血的手突然握住九節鞭,“但您不妨猜猜,此刻平州故地的五萬駐軍,可還認得出自家將軍改良的破城弩?”

    大黃突然狂吠著沖向山道,頸間金鈴撞碎在突現的北厥彎刀上。

    他振腕將

    毒筒射向夜空,爆開的紫色煙霧瞬間照亮整片山嶺——二十里外頓時傳來隆隆戰鼓。

    衛安望著西州方向升起的狼煙,突然掙斷鐐銬殘鏈:“平州棱堡的暗道直通西州糧倉,此刻應該”他話音被淹沒在突然響起的號角聲中,那是白傲月親衛特有的青銅號。

    天地霎時寂靜。

    白傲月撫過大黃斷裂的金鈴,從鈴身夾層取出卷密信:“三日前,平州遺民已奪回棱堡。”她將染血的信紙拋向衛安,“這份盟約上,可有你熟悉的血指印?”

    夜風卷著焦土氣息掠過山崖,二十年前的平州戰火與此刻的西州狼煙在此刻重疊。

    染血的盟約擦過衛安臉頰時,他嗅到熟悉的鐵銹味——與三年前西州軍械庫爆炸現場的血霧如出一轍。

    月光照亮信紙末尾的朱砂印。

    程豫瑾的劍尖挑起衛安的下頜:“三年前你故意留錯圖紙,讓北厥仿制的破城弩射程少了三十丈。”他忽然扯開衛安左袖,肘間舊疤赫然是弩機卡榫的燙痕,“這傷,是調試真品時留的吧?”

    山風送來焦糊味,二十里外的平州方向騰起火光。白傲月翻身上馬,九節鞭指向西州狼煙:“程將軍帶玄甲軍走鷹嘴澗,半刻鐘能截斷北厥糧道。”她突然拋給衛安一副精鐵護腕,“你既熟稔棱堡構造,可敢為大軍引路?”

    衛安接住護腕的瞬間,金屬內側的刻痕刺痛掌心。平州男兒骨血里燒著青磷火,最見不得故土蒙塵。

    “末將領命!”衛安扯下染血的布條束發,露出頸后暗紅的烙印。

    他從程豫瑾劍鋒上抹了把血涂在烙印處,翻身上馬時扯動舊傷,血珠滴在馬鞍的銅飾上。

    大黃突然竄上馬背,犬齒間叼著半截斷箭。

    白瑩星,是斷不能留了。只是,要派兩個心愛的男人去作戰,白傲月一時付不起這個代價。

    白瑩星怎么也不會想到,京都奄奄一息的程將軍今夜會出現在平州與西州交界處。

    今夜的熱鬧遠非京都的煙花可比。

    “小心毒煙!”程豫瑾的銀色戰旗突然插在陣前,二十名西州鐵騎手持銅盾結成屏障。

    白瑩星的笑聲穿透硝煙:“程將軍可知,你三年前喝的壓驚茶里,缺了哪味藥材?”她揚手擲出個瓷瓶,滾到程豫瑾馬前的正是西州特產的甘草根,“當年衛大人替你試毒時,可是連肝血都吐出來了。”

    衛安突然策馬撞向程豫瑾戰旗,九節鞭卷住旗桿橫掃,將飛來的毒箭盡數打落:“平州棱堡的地基摻了石灰巖,遇水則”話音未落,暗渠突然炸起數丈高的水墻,將北厥重騎兵沖得人仰馬翻。

    衛安趁機率軍突入城墻缺口,卻在糧倉門前僵住身形。月光照亮堆積如山的麻袋,每個封口處都印著西州軍糧的朱砂戳,可裂開的袋口漏出的分明是平州特有的紅黏土——這些竟是他三年前為誘敵深入準備的假糧草!

    “當心地下!”程豫瑾的暴喝與弩機絞弦聲同時炸響。衛安本能地撲向糧倉立柱,三支淬毒弩箭擦著后頸釘入土墻。箭尾拴著的銅鈴叮當作響。

    白瑩星的笑聲從糧倉二層傳來:“衛大人可還記得這連環弩?”她指尖轉著枚青玉扳指,“三年前西州軍械庫的啞火機關,今夜倒是派上用場了。”

    衛安反手甩出九節鞭纏住橫梁,借力躍上二層閣樓。木地板突然下陷半寸,數十枚鐵蒺藜從暗格里激射而出。千鈞一發之際,大黃嘶吼著撞開窗欞,犬牙叼著的火把正巧引燃垂落的麻繩——繩上浸著的火油瞬間將鐵蒺藜燒成赤紅。

    “你教那啞巴的機關術,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白瑩星退到墻角,突然掀開墻上的羊皮地圖。密密麻麻的石灰記號勾勒出平州地形,每個關隘處都畫著振翅的雨燕。

    程豫瑾的劍鋒破窗而入,挑飛三枚毒鏢:“三年前軍械庫爆炸前夜,有人往本將藥湯里加了甘草。”他劍尖抵住白瑩星咽喉,“那碗本該毒發身亡的藥,倒讓本將窺見衛大人試毒時留在碗沿的血指印。”

    糧倉突然劇烈震顫,堆積的麻袋轟然坍塌。衛安抓住橫梁時瞥見底層地磚裂開的縫隙,此刻正涌出混著硫磺味的黑水。

    “快撤!”程豫瑾拽住衛安后領躍下閣樓。大黃突然咬斷立柱上的麻繩,成捆的麥秸傾瀉而下,暫時阻住了黑水蔓延。

    “赫連質子,”白瑩星的聲音裹著夜風刺入糧倉,“三年前他獻上的西州布防圖,可還缺了平州這段密道?”戰旗掠過黑水表面。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被騙了。赫連漠,他竟然心甘情愿做女帝的主人。

    憑什么,她看上的人,都比不上白傲月看上的人。以前捧個戲子是這樣,如今找個外協也是這樣。

    她哪里被白傲月差了,處處被比下去。

    白瑩星突然咳出大口黑血,指尖深深摳進墻縫:“原來那碗藥”她望著程豫瑾冷笑,“大將軍可知自己每日服的安神湯里”

    爆炸聲淹沒了后半句話。衛安被氣浪掀飛時,最后看見的是大黃沖進密道。

    爆炸的轟鳴在耳膜上撕開缺口,衛安被氣浪掀翻在黏土堆里。他掙扎著睜開眼時,滿目皆是血色的霧——三年前西州軍械庫的焦糊味混著新鮮的血腥氣,從密道裂縫里噴涌而出。

    大黃突然發出凄厲哀鳴。

    糧倉廢墟突然再次震顫,真正的轟鳴從十里外傳來。白傲月的九節鞭卷著戰報破空而至,染血的絹帛上,平州遺民真正的血指印圍成完整的棱堡地圖,每個關隘都標著石灰畫的鴿子。

    白瑩星的冷笑從廢墟深處傳來:“衛大人可知,這三年你傳遞的假情報,養活了多少北厥斥候?”她折斷肩頭的箭矢,露出藏在皮甲下的西州軍服,“就像你每日為程將軍試的毒”

    話音未落,程豫瑾突然劇烈咳嗽,掌心血跡竟泛著詭異的金芒。衛安瞳孔驟縮——這癥狀與三年前自己試毒后的反應完全相同,只是延緩了整整三年發作。

    白瑩星看著他們兩個的樣子,忽然就明白了——她沒輸,因為白傲月也是這樣看待白凌月的。

    都是白家人,她會被自己的不甘而嘔死的。

    白瑩星的笑容突然凝固,振鞭擊碎糧倉殘壁,晨曦照亮地平線上玄甲軍的旌旗,“三年前赫連質子獻上的布防圖,本翁主原樣繪在了程將軍的藥碗上。”

    衛安忽然踉蹌跪地。他終于明白為何程豫瑾總能看破北厥的突襲——那些藥渣里化開的朱砂,在瓷碗底勾勒的正是敵軍動向。而自己當年偷換的假情報,不過是將計就計的誘餌。

    大黃突然竄向密道深處,犬吠在甬道里激起重重回音。衛安追著血滴來到盡頭,白瑩星的佩劍正插在石縫間,劍穗上沾著的石灰粉拼出個殘缺的“白”字。

    馬蹄踏著官道飛塵,衛安突然勒住韁繩。邊關苦寒,遠不如京都溫暖如春。寒風灌進肺里,喉間泛起的鐵銹味比北厥的刀鋒更冷。他低頭看著掌心咳出的黑血,三年前赫連漠那支毒箭的舊傷處,不知何時已蔓延出蛛網般的青紋。

    “還有三十里”程豫瑾策馬回身,話尾生生斷在喉間。他太熟悉這種死氣。

    衛安用袖口抹去唇邊血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大將軍可還記得,三年前在鷹嘴澗”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咳,暗紅的血珠濺在雪地上。

    程豫瑾翻身下馬,玄鐵護腕磕在冰面上當啷作響。他扯開衛安的衣襟,心口那道本該愈合的箭傷正滲出膿血:“白瑩星的箭鏃上淬了雙生毒。”

    “不錯。”衛安低笑,齒縫間血絲蜿蜒,“當年我替大將軍擋的這箭,原該要你的命。”他望著遠處歸燕塞的烽煙,突然想起

    那個暴雨夜——程豫瑾背著他沖出北厥包圍,兩人的血在澗底混成暗河。

    程豫瑾的佩劍深深插入凍土。劍穗上系著的半枚玉玨,也是當年衛安從火場搶回的:“軍醫說過,這毒”

    “無解。”衛安卸下腰間革囊,掏出染血的機關圖譜,“除非找到另一味藥引。”他指尖撫過圖紙上的雨燕標記,“三年前國師在地宮留下的藥方,缺了最關鍵的血引。”

    朔風突然卷起滿地殘雪。程豫瑾解下大氅裹住顫抖的人,觸手皆是硌人的骨頭——這三年殫精竭慮,竟未察覺當年能扛鼎的暗衛已瘦削至此。

    “你早知道。”程豫瑾的聲音比塞外的冰還冷,“從何時開始?”

    “那日地宮開啟”衛安又咳起來,血沫染紅了程豫瑾的銀甲,“白家血脈不僅是鑰匙,更是藥引。”

    程豫瑾猛地攥住他手腕:“陛下知道?”

    “大將軍不妨猜猜”衛安眼底泛起最后一絲狡黠,“為何三年來,陛下從不讓你我同飲一壺酒?”他忽然劇烈抽搐,“快西南十里有伏兵”

    程豫瑾將人捆在背上時,才發現衛安輕得像個少年。二十年前他們在西州大營初遇,這暗衛還能單手撂倒三個蠻兵,如今隔著鎧甲都能摸到凸起的脊骨。

    “撐住。”程豫瑾扯斷韁繩將兩人綁在一起,“你說西南十里,可是白樺林?”

    衛安氣若游絲地點頭,喉間發出斷續的哨音。程豫瑾瞳孔驟縮——這是暗衛間傳遞死訊的鷓鴣哨,三聲短,兩聲長。

    白樺林的枯枝在月下張牙舞爪。程豫瑾剛勒住馬,三支鳴鏑便釘入跟前凍土。他反手抽出衛安的佩劍,劍身映出林間晃動的黑影——整整一隊北絕狼衛。

    “程將軍好眼力。”玄塵手中彎刀挑著個染血的藥囊,“可惜來遲半步,你要的藥引”

    衛安突然暴起,袖中機括連發十二枚毒針。

    “大黃”衛安喉間發出瀕死野獸般的嗚咽。他認得鈴芯里殘存的犬毛。

    沒了真身,他現在只能是個行尸走肉。

    程豫瑾的劍鋒在雪地上劃出火星:“它在哪?”

    “黃泉路上等著呢。”玄塵狂笑著舉起彎刀,“不過將軍放心,你們兄弟”

    刀光未落,衛安已合身撲上。程豫瑾眼睜睜看著那柄彎刀穿透他的胸膛,衛安卻用最后力氣擰碎了袖中機關——淬毒的鋼針暴雨般傾瀉,北厥狼衛的慘叫驚飛夜梟。

    這小道士既然能從地牢里出來,說明妹妹已經見過他了,他們的計策成功了。

    為了女帝,為了妹妹,他很開心能有這樣的結局。

    眼前人也并非是張道人的肉身,玄塵能恢復到這般,可見妹妹定然將所有都渡給他了。

    程豫瑾將人從玄塵手中搶下,他的腹部已明顯抽搐起來,若是再遲幾刻,恐怕連胎兒也不保。

    可是衛安現在,恐怕也沒有力氣產下孩子。

    程豫瑾抱著人退到斷崖邊時、,衛安的臉色已白如新雪。暗衛胸前的血洞汩汩冒著血泡,每聲喘息都帶著臟器碎塊。

    “地圖”衛安染血的手摸向心口,扯出半張焦黃的羊皮紙,“白樺林往西有暗道”他指尖在血跡斑斑的圖紙上劃出歪斜的線,“當年我改過”

    程豫瑾突然攥住他手腕:“為什么不說?”

    衛安渙散的瞳孔映著塞外孤星:“大將軍可還記得那年上元節”他唇角溢出黑血,卻帶著笑,“你說暗衛的命也是命”

    程豫瑾渾身劇震。那是他初掌西州軍時,撞見衛安在雪地里給流浪犬包扎。年輕的將軍解下大氅扔給暗衛:“在我這兒,暗衛的命也是命。”

    “現在換你”衛安突然攥緊程豫瑾的護心鏡,“活下去”他摸索著扯斷頸間皮繩,染血的暗衛令墜入雪地,“把這個交給”

    話音戛然而止。程豫瑾看著懷中人瞳孔擴散,染血的指尖仍保持著遞物的姿勢。二十年沙場征伐,他從未覺得塞外的風這般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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